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四年前,兗州

拾得經常帶著幾個小弟與別人爭地盤。

城中還有一夥乞丐,老大叫彪子,不知是真名還是外號。彪子特別能打,很講義氣,也很要面。

拾得經常笑他都做乞丐了還要什麼面子。

彪子更討厭拾得為了口吃食忒不要臉。

兩個人是對家,死對頭。

同在城中天天見面,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每每碰見吐口水翻白眼或是罵幾句髒話都當見面禮,幾乎就沒有消停過。

彪子要比拾得年長兩三歲,小弟也比拾得多,按理說應是佔上風。但拾得聰明,明的不行來陰的,總之不會讓對方討著好。

所以,一提起拾得都恨得彪子牙痒痒。

無獨有偶

城中有個書堂,書堂里教書的老夫子看見拾得嘴皮子就痒痒。

老夫子見著拾得總會教訓嘮叨一個時辰才罷休。講起來文縐縐如天文,大概多一半拾得都聽不懂,套用一句他經常說的詞『不知所云』

但又得耐著性子等他嘮叨完,因為他說夠了鐘點會給拾得一些剩菜剩飯。

多數是白菜幫子白豆腐加白米飯,清一水水煮出來的,白花花一片分不出你我他。

還不如東城『豬頭三』他們家倒出來的泔水好吃。

但就這還不知是從多久就開始攢下的,酸味遠勝過鹹味。

不過一無所獲時也著實能應應急,安撫一下五臟廟。

老夫子老眼昏花,說話嘮叨,但腿腳卻很好。

他有一戒尺,長七寸四分、厚五分余、闊一寸,上面四邊有縷面,很好看,打人時聲音也很好聽。每當聽見學生丟了午飯或是銅錢時,就會拿著戒尺上街尋這幫乞丐。一視同仁打的噼里啪啦。

學堂學生都是富人家少爺,家中寵愛,食盒裡雞鴨魚肉俱全卻已吃膩了,經常會餵給流浪狗。其實味道很好,咸香適宜,好吃極了。

少爺們有錢,當下最時興玩彈珠,不像拾得他們贏了彈腦門打巴掌,少爺們有銅錢做彩頭。

後來拾得就將罪名坐實了,反正打也挨了,不能白挨不是。

偏巧有一日這兩方冤家碰到一起了。

拾得剛躲過老夫子,就被彪子帶著一伙人堵進死胡同里。

若平常有林蔚在,能幫忙擋一擋,他可禁揍了。

可是眼下只有自己,被六七個人圍著,拾得求饒,跪著求他們放自己一馬。

乞丐的膝蓋和眼淚從來都不值錢,大家都這樣認為,彪子自然也不例外。

見求饒無果,拾得硬著頭皮與他們廝打起來。

那日,彪子第一次見識什麼才是真正的狠,不止對敵人,還有對自己。若平常人被打多數會捂著痛處,而拾得卻是加倍將痛楚還回來,就算見了紅,流著血,他連看都不會看一眼。

是不疼嗎?不是。

是因為害怕啊!害怕『趁你病要你命』被人打死了。

因為拾得太了解這句話,做得多了,就更怕了。

那日木頭他們找過來時就見拾得渾身是血死死咬著一人,那人已然嚇傻了。

事後彪子一眾人沉寂許久,許久沒來找人麻煩。

而代價則是拾得舊疾複發,連帶斷了兩根肋骨扭傷一條手臂。

肋骨好說,接上後用削去枝刺的木棍固定住,至於那條手臂,怎麼疼就怎麼扭就對了,扭著扭著筋腱自然就順了,就怕因為怕疼放置著,那才真真兒會廢掉。

拾得因此好幾日沒進城去。

城外城隍廟,除去容納各路鬼神,還是人間各路窮鬼遊魂聚集地。

這還是跟彪子打了無數次搶來的呢。

這日傍晚,又來兩個不速之客。

聽腳步聲音不雜不亂,步幅不大,很清晰,且穩健有力,兩個人,均是練家子。

須臾,兩男子一前一後走進破廟。

那兩人身量足有九尺,一矯健欣長,一壯碩魁偉。

戴著斗笠,又是夜裡,看不清長相。

那兩人顯然也注意到了縮在窗邊牆角的人,看模樣是個小乞丐,似乎...似乎還是個瞎子。

只在一瞬,拾得做出最有利選擇。

拾得曲起膝蓋,緩緩起身,似乎才被驚醒,一雙眼晶亮卻是像死魚,看著門口處:「是誰?這兒是我們地盤,我大哥他們一會兒就回來了!」

後面那個壯碩的男子欲上前,帶著殺氣。身前那男子抬臂擋住,對著他搖搖頭。自行上前去,伸手在拾得眼前晃晃。

拾得一把攥住眼前的手,頗為生氣:「瞧我是個瞎子便想欺負人嗎?我們打狗幫在城裡可是出名的,黑道白道都有人脈!」

城裡確實有許多乞丐,進城時特意觀察過,也確實三一群倆一夥有些聯繫。

事未成,不能打草驚蛇。

還好是瞎子

幸好是瞎子

在這兩人進來那一瞬間,拾得便知道,自己既不是對手,也跑不過。但同時,也即刻判定這兩人定然不願惹麻煩。於是虛張聲勢。

「呵呵」那人似乎被拾得逗笑,笑聲如山頂上的風,高傲,冷漠,即便靜時也是萬分危險的。

心裡繞了九轉十八彎,但實際只是一眨巴眼「你笑什麼?」拾得『尋著』聲音方向『看』過去。

那人並未說話,也幸而未說話。

另一人生了火,整個破廟亮堂起來。

拾得嘴裡嘀咕著『怎麼還未回來』縮在牆角重新側身躺下。

牆上的影子摘了斗笠,光影綽綽,高高的鼻樑和深深的眼窩輕輕搖曳著,帶著某種魔力,吸引人不由看過去。

他長得輪廓極為深邃,眼若鷹鶩,鼻若山樑,薄唇如刀刻,整張臉線條完美如雕像。再加上強健的體魄,真乃俊美無儔。

連拾得這般眼中只有饅頭白飯的人都覺得俊美。

另一人則遜色許多,長相粗狂,倒說不上丑,只是看不慣,因陌生而心生恐懼。

拾得睜著一雙死魚般的大眼,沒有焦距看著門口處。

自己這『瞎子』無礙於人,但馬上另幾人也要回來了,這城隍廟之後有條河,河水、很深,正是殺人拋屍絕佳之地。

拾得嘴裡嘟囔著:「怎麼還不回來?」

摸索到一旁木棍拿在手裡敲打著走向門口。既然身為瞎子,必定得有作為瞎子的自覺

後面兩道目光讓人不禁膽顫,但不能表現出來。走到門口,依著門框,風一吹身上衣服空空蕩蕩飄起來,裡面身體瘦得像根柴火。

「怎麼還沒回來?餓死我了!」拾得一直在碎碎念,聲音不大,像蠅蟲亂飛般亂耳。

拾得則側耳悉心聽著動靜。

小路上出現三個影子,很模糊,但能看出有說有笑打打鬧鬧。

手心出汗,攥著木棍那截濕膩滑溜。拾得在心裡計算著風力,力道,和方向,還有時間......

「看暗器!」

細長之物飛出直衝那俊美無雙之人。

那人下意識躲避,另一人抽出腰間利刃擋在那人之前。

拾得趁著這空檔撒開雙腿一溜煙朝著小路三人跑去:「快跑!快跑啊!」

三人雖不知情況,但日久天長已然形成默契。耗子聽到立馬鑽到不知哪個窟窿沒了影。猴子三竄兩跳像個大馬猴。林蔚愣了一瞬迎著拾得跑了兩步,將人一把抗在肩頭然後轉身狂奔,把猴子都落在後頭,拾得被顛得差點將五臟六肺都吐出來。

那之後...之後,一月之後,拾得又見到他了。

整座城籠罩進陰霾里。

他站在高高城樓上,只一眼便就讓人刻進心裡再無法忘記。

潮濕的空氣中似乎有些咸腥,濕涼落在發間,順著臉頰流下滴落

一如那天

下巴傳來痛意,那張俊臉靠近些,帶著不明喜怒的笑意:「嗯?」

只一字,便就能讓人清晰感知其不悅。

「是」

拾得趕忙回答。

半張著嘴,像離水的魚兒,深吸氣卻只能到喉嚨,再往下,心口是讓人絕望的窒息感。

岱欽放開手,像甩掉一塊臟布。

拾得趴在地上狂嘔,鼻水眼淚俱下狼狽至極,酸臭味瀰漫開來,起到讓岱欽退後兩步的作用。耶律羲也起身,立到兄長身側,食指放在鼻下,以示對其抗拒。

食物盡數吐出來,直到胃水吐凈,經過舌尖的液體苦到令人飆淚,拾得緊緊捂住嘴,怕自己被自己折磨死。

雨勢漸密,讓狼狽的人變得更加狼狽。

侍從見狀上前來為兩位貴人撐傘。

兩相對比雲泥之別。

錦繡華服顏色鮮亮如新,矜貴非凡如雲上天人。破衣爛衫倒在泥水裡,落魄恐慌如孤魂野鬼。

拾得渾身發冷,抱著雙臂縮做一團,死死盯著岱欽那雙鷹鶩般的眼眸,眼中光亮隔著雨幕格外瘮人。像個精神病人,又或者是對一樣事物執拗到極致掩飾不住的瘋狂。

有一瞬,耶律羲想:還不如給他個痛快。

可岱欽明顯不願那樣。

他似笑非笑看著那如同枯枝在風中隨時會崩斷的模樣:「怎麼不說話了?剛剛不是很能說嗎?」

冰冰涼涼的雨讓人變得狼狽,同時也讓人更加清醒。

拾得以前很怕狗,但越是怕它們就越會狂追不放。有一次拾得被一隻狗追了三里路,逃到窮途末路時,逃無可逃,拾得哭著,流著眼淚轉過身朝狗跑過去,與之纏鬥撕咬打做一團。看著那尖尖獠牙恨極了,用手掰開長嘴,手指被尖牙劃破,拾得則死死咬住那畜生咽喉。狗血又咸又腥又臭,合著眼淚咽下肚子,從那以後拾得再也不怕狗了。

拾得抖著嘴唇,聲氣若縹緲:「我只是想求一線生機」

「呵呵」岱欽輕笑,接過紙傘屏退侍從,往前走了兩步,心滿意足看到地上人抖得如抽風:「如此貪生怕死,究竟是活得什麼?」

雨水順著臉頰落下,有些灼燙,用手抹了一把。抬起頭強迫自己看向那雙鷹鶩眸子:「我從前渾渾噩噩,被人看作羔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也不想這樣活。可誰又會讓我選呢?」

手指輕輕一拽衣帶,褪去身上僅有的破衣爛衫,露出乾瘦的上半身。那皮膚上大大小小傷痕無數,織纏交錯,新新舊舊摞在一塊。從側面能夠清晰看到每一根肋骨,狀態各異,尤其顯目要數左側第四根,畸形彎曲如枯樹枝,中間微微凹陷,可裡面卻包裹著心臟,正強勁有力的跳動著。

這副模樣拿出來見人,真真兒讓人無法直視。

岱欽似被傷著眼,微微偏了下臉,聲音一如以往,輕越,冷漠:「你是想博得同情?」

拾得搖搖頭,同情一詞在耶律羲臉上展現淋漓盡致。可眼下,他已然不能救命。

「我只是想,我以後再也不想活成這般!若可以我想做個北蠻人,用這一身殺人本事為自己謀一條出路!」

「這麼說來你是故意來北境做奴隸嘍?」岱欽半個字都不信,不過被勾起興緻想逗弄消遣一下。

拾得再次搖搖頭,表情誠懇且不諂媚,語氣不徐不緩:「來這實非我所願,但來之後我才發現,其實遼人遠要比漢人好相處百倍。真誠,正直,信奉力量。我既然不能生為遼人,但卻願意為成為遼人做一切事!」

拾得站起來,而後抱拳拱手單膝跪倒在地,其禮節恭敬並不顯卑微:「請求大人給我一個機會!小人請命去殺死展霖,為遼國除患!」

此話一出,其餘兩個皆是一愣,耶律羲看向岱欽。

下一瞬,岱欽勾起唇角,這小鬼,真是每一刻都能帶來驚喜呢!

不得不說,有些心動,但還不足以改變殺心。

「如何能信你?你將她都弄走了呢!」岱欽慢悠悠說道。

拾得一直看著他,不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回道:「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比我自己更重要!她只是某一時刻,一念而已。若需要,隨時可摒棄。大人若如此想,我現在就去將她追回,想必還不遲!」

岱欽並未做出任何指示,只是饒有興緻看著他。

拾得以跪行向前兩步,叩拜下去:「大人,大遼遲早統一天下,我只願能為大遼立下功勞,以求一條錦繡前程!」

傷痕就在眼皮子底下,以示曾經受過的苦難,觸目驚心,岱欽收斂起笑意,問:「為何是殺展霖,而非青州焦家父子,或滎陽世子祁鈺?那才是我大遼肉中刺!」

因為展霖是大遼心頭刺啊!

若不然何至於滎陽之禍?

何至於自己淪落至此?

原先想不通的,在滎陽淪陷之後徹底想明白。

但這些都是藏在暗處,私結勾當,他最為清楚,自然不必說清。

「大人若覺可以,青州和滎陽小人也願前去!但...」拾得抬起頭,將自己表情展露在他眼下:「殺展霖於小人而言最為容易!」

自己那些招式怎能瞞過這雙鷹眸?

跟聰明人說假話太傻。

「我在靖北軍中有舊識,換命的交情!動手比較方便!」

岱欽未語,似在思慮。

拾得清楚他顧忌什麼,匍匐在他腳邊,將背後毫無遮擋展露在人眼前:「寧為遼人犬牙,不為他人魚肉!求大人賜字!小人願將這副身軀獻給遼國,求大人成全!」

多麼虔誠的姿態和語氣啊!

岱欽忍不住動心了,他想試試這犬牙到底能忠心到何等地步。

侍從奉上炮烙,其實本可以用稍微輕淺一些的方式,但就是想試試。

燒紅的烙鐵上是一隻展翅雄鷹,雄偉無畏,翱翔於天際。

在快要落下之時,突然被人喊停。

「等一下!」

「等一下!」

是達日阿赤,剛毅的臉上尤帶著怒意:「大人想做什麼請等明日決戰之後再做不遲!」

明日之後或許已然成了一具屍體,但已無關,達日阿赤勢在必勝,並且是堂堂正正的勝!

同時出聲還有耶律羲,他對自己兄長請求:「我想要他,讓他成為我第一個奴僕!」

「呵呵」岱欽輕笑看著那張小臉:「你還真是搶手呢!」

最終,由耶律羲親手在那張背上唯一略顯空白的左肩上刺上太陽神圖騰。光芒以翻滾形態延展開來,線條周圍還有紅暈,就像真得散發出灼燙,燙的人眼眶生疼。

圖紋幾乎佔據整個左肩,滿意看著自己傑作,耶律羲覺著這圖騰與那雙光芒似有萬丈的眼眸簡直絕配。

「我叫耶律羲,記住這個名字!這是你主人的名字!」

「謝主人賞賜!」頭磕在地上發出悶響,拾得低著頭,感覺到左肩一片灼痛,有一瞬失神。

「好了,時間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岱欽如是說。

可他卻是最後一個離開。

近處看著地上之人,笑得恭敬明媚,身上紋著最尊貴的圖騰。

行到遠處再轉身,那人依舊坐在地上,輕渺的像個孤魂野鬼。

「這樣的人有心嗎?」他問身側同樣在看著的人。

搖搖頭,耶律羲訥訥開口:「我不知道」

可你卻想救那人性命。

若不然為何要在那卑賤骯髒的身體上刺上最尊貴的圖騰?

他明白這是一份怎樣的殊榮?便是北蠻貴族之中,有多少人想刻上耶律家圖騰?

懂得審時度勢,趨吉避凶,依附強勢,付出自己包括良知以求所需。這樣的人,太注重於自我利益,難以把控,放在敵處又會頭疼不已,所以必須除之後快。

不是之前已然做好決定了嗎?

「我想要征服他,讓他臣服於我腳下,成為我第一個忠誠信徒!」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少年的目光炙熱,狂傲。

岱欽想或許他會失望了。

也好,失望也是成長之中必不可缺的一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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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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