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聽說沒?朝廷要去談和!」
「這話都傳了多少遍了?你還信啊!」
「聽說這次是真的!」
「哪次不說是真的?咱們天天擱這土坡上趴著吃土都給你吃迷糊了是不?」
........
類似對話每隔三兩天就會有一次,小泥蛋今年才十四歲,家裡兄弟多,養不活,來軍營了混口飯吃。
看得出,他是打心裡盼著談和,好結束這該死的日子。
「嘿,你還別說,吃點土灌點水在用風這麼一吹,可不就成了小泥蛋!可見令尊令堂實在有先見之明。你說這等會要是讓火那麼一燒,正好能換十兩銀子!」
說話這人長得面黃肌瘦身無二兩肉,乾乾巴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人贈外號『廢物』也有叫他『報喪鬼』,因為這人嘴損,好的不靈壞的靈,平時總愛拿隊里人開玩笑。
小泥蛋苦著臉說:「哥,你可別嚇俺」
「你個死報喪鬼別說話,泥蛋被聽他胡說!要燒也得是先燒了他那張嘴!再瞎說八道小心老子抽死你!」
嚷嚷著削死人這大漢每天得用嘴把這十來個人抽死幾十遍,他一開口幾乎都知道他是哪裡人,不過沒人敢提,因為他不讓。
與報喪鬼恰恰相反,這人長得人高馬大,身長九尺,其力氣也可與北蠻人一拼,叫王虎,但大家都管他叫『病貓』
在這一眾歪瓜裂棗瘦了吧唧的柴火里著實有些過於顯眼,但看他那一身土嚯嚯的裝扮和面容又覺得與虎狼衛那群精銳實在格格不入,倒顯著擱這順眼幾分。
幾人開著玩笑又打鬧起來,廢物被病貓坐在身上扯著一條腿哭天喊地。拾得看夠了熱鬧才去勸人放開。
每日聽著他們打鬧,偶爾也加入進去,日子倒也不無聊。
打了兩仗,從戰場上下來,人還活著,漸漸成了損友,相互熟絡了,總愛拿死啊活啊這種話題開玩笑。
不過有個人是例外,他總是一聲不吭磨著自己那把大砍刀,刀有二尺七,寬約五寸,是把利器,但從沒見過沾血。
「噹噹噹」
破勺子敲破鍋蓋是這軍營里最美妙的聲音。
「開飯嘍」
一群人拿著傢伙事出溜下去等伙頭兵過來打飯。
這裡伙食倒還可以,跟虎狼衛是沒法比,不過跟隔壁靖北軍比起來好很多,最起碼窩窩頭裡沒摻糟糠,還有口加了鹽的菜湯可以喝。
最近王虎總不辭辛苦跑到三里之外到靖北軍弟兄那邊換窩窩頭吃,廢物罵他犯賤,賤成這樣誰能瞧得上?求之不得,不求得之,不得求之,得之不求
說的大傢伙都懵球了,被王虎按在地上摩擦。
隔壁就是徐州,前幾日跟北蠻硬碰硬打過一次,看得坡上這群土包子熱血沸騰。
據聽說兗州青州打得昏天暗地,梁州也不逞多讓,廢物說這種橫貫一線的打法耗神耗力耗物資,遲早會談和。悠悠說著貌似風涼話:「哥幾個誰想死趕緊去,晚了就趕不上了。放心,兄弟給收屍,到時候小火那麼一燒,燒粉粉的,等過年去北岸兄弟再辛苦給你捎過去!」
此話一出不多時又響起『啞巴』刺耳的磨刀聲,廢物被病貓狠狠削了一頓。
豫州與其他幾處都不一樣,由藩王掌管軍務政務,靖北軍管不著。
每次敵軍出兵就會讓土坡上這群『等死鬼』先上,打到所剩無幾時虎狼衛就會及時趕來,將北蠻人趕回北岸去。
戰場留下的屍體被綬名為烈士,家裡會收到十兩銀子撫恤金。
有時候北蠻人會在箭矢上綁上火油,射到哪一燒一片,水撲不滅。火人在山坡上哭喊,北蠻人遠遠瞧著哈哈大笑,隔著一條渭河都聽見那笑聲,仿若看到一場歡快舞蹈。
這樣被燒成黑炭也是烈士,家中同樣可以收到十兩銀子撫恤金。
『烈士』一詞在這個地方特別值錢,又一文不值。
南岸草木早就燒光了,光禿禿,稱為靶場不為過。
『靶場』里沒有弓箭,只有些殘兵斷刃,再大的力氣也扔不出多遠,失手了倒是能給自己頭上砸個包。
天漸漸冷了,藤甲裡面只有兩層單衣,常常盼著北蠻人射過來的火油箭能暖和暖和。
「嗖!」
箭矢破空而來。
小泥蛋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隻大腳踹下山坡,緊接著兩腳三腳......
「老子跟你說多少回別坐那,別坐那,你當耳旁風了是不!」病貓那力氣幾下就把人打的鼻涕橫流。
小泥蛋跟沒長嘴一樣,也不知道求饒,就會抱著頭挨揍。
「使點勁,使勁打,別踢屁股打腦袋,掐脖子,打死得了!」廢物端著碗在旁邊一邊吃東西一邊抽空說。
病貓停住腳:「你叫老子打老子就打?你是我爹呀,我那麼聽你話?」
「哎!行了,我不說啦,您忙您的!」廢物答應的挺脆生。
「嘿呦,你敢占老子便宜,你個死廢物!......」病貓一邊說著一邊去抽人。
拾得上去把泥蛋拉起來,坐到剛才那箭燒著的地方,一邊烤火一邊看熱鬧。
「拾得哥,你說咱什麼時候能回去啊!」泥蛋跟誰都叫哥,整個軍營全是他哥。
拾得擺擺手哭笑不得:「泥蛋哥我沒你大,千萬別這麼叫我!」
泥蛋十分謙虛說:「行的,行的,你歲數比俺小,心眼比俺多,這是尊稱!再說了你比俺個高,俺叫你哥也合適!」
泥蛋頂著一張皺巴巴的臉,個子實在是矮。故而能比他高一點實在算不上什麼新奇事。
「拾得哥,你說什麼時候能談和啊?」泥蛋沒聽到想聽的答案,又問了一遍。
拾得搖搖頭如實回答:「我也不知道!」
泥蛋:「大哥說年前應該就會出來結果,如果年前能談和就好了,俺就能回家過年了!」
泥蛋大哥遍布整個軍營,不過能說出來這話的僅廢物一個。
這話廢物也跟拾得說了,不過額外還有一句話:「談和前,務必會與北蠻打一場大的,提前做一下準備吧!」
所謂準備就是準備好戰場上要留下的『烈士』
這話廢物只跟拾得一人說。
從前這種事都是由廢物去做,自從拾得來了這事就歸拾得管了。
每月初一十五都會有新兵入營,從編列排隊,到最後上戰場,許多人都不知道營長是誰?只見過副官和副官的副官。
因為營長是個『啞巴』,除了磨刀什麼都不會。
每當拾得去煽呼新兵『保家衛國死而後已』之時,王虎就會異常暴躁,各種找茬,誰都看得出他是針對誰,但都心照不宣。
廢物窩在土坑裡見著拾得回來調侃說:「你下次就說『生作人傑,死為鬼雄』頂你一大段話!你那些個大白話太啰嗦了!」
拾得應承著,坐到他旁邊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廢物能分析出來很多拾得都察覺不到的事,就比如他與拾得說:「這仗搞不好得將咱們全燒了!」
「為什麼?」拾得問。
廢物悠悠說道:「因為白玉無瑕,須得將所有污點瑕疵全剔凈,才能讓其更加尊貴矜傲。」
原來如此,拾得瞭然幾分,如果半年前他在滎陽必定能躲過那禍事。
拾得由衷贊道:「你是少數能將話說明白的讀書人!」
「呵」廢物笑得有幾分自嘲,抱拳晃了晃:「謝謝誇獎!」
拾得問:「那咱們怎麼辦?」
「怎麼辦?」廢物看了眼不遠處兩人,笑得比哭還難看,往山坡上一趟,漫不經心的說:「能怎麼辦?跑唄!」
「跑去哪?」拾得不由問道,卻見他閉著眼,已然一副壽終正寢的模樣。
拾得也躺下,天空陰暗無光,壓得很低,似乎隨時會掉下來,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乾脆也閉上眼,管他呢,反正有個高的頂著。
「滎陽,豫州,哪怕不打仗也是是非之地,你怎麼會跑到這來?」飄飄忽忽的聲音從耳側傳來,廢物迷瞪著眼,似乎是在夢囈。
拾得沒回,反問道:「那你呢?明知道危險怎麼還來?」
他嘆了口氣,什麼都沒說,似乎已經睡過去了。
展霖展元帥來過這邊營地兩次,他在人群里格外顯眼,即使隔著百米都能讓人一眼看見。
「這才是英雄,大英雄!仁心仁德,匡扶天下!」沒聽見過廢物夸人,且像這般不加任何揶揄,誠懇的誇讚幾乎從未有過。
王虎與他一樣滿眼崇拜,他挖空腦仁贊了句:「真他娘颯!」
在滿朝文武抗議之下,物資緊缺之下,這樣橫貫一線的打法,對陣北蠻所有文智武材,以一己之力將北蠻壓制於北岸。
換是誰這一仗早就敗了!
該是付出多少心力精力能將所有兵方布陣到如此?該是怎樣的毅力信念能扛得住諸多方面施壓過來的壓力?
沒有人知道。
「為什麼滿朝文武會反對?」拾得問。
廢物皮笑肉不笑:「這個問題很難跟你解釋,在其位謀其斯,各司所職,或為公職,或為私心,你不在他們的棋局內所以你不懂!等你何時能與他們站在同一高度之時自然會看懂所有布棋。」
拾得又問:「那你呢?你為什麼能看懂?」
廢物故作高深咂了下嘴:「嘖!所以說嘛,讀書多還是有好處的!」
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些事藏在心裡不願說出來。拾得便就不再多問。
他笑出幾分玩世不恭。「這算什麼?就他們那點小心思,實在不夠看!小爺要是想,來個十個八個湊一堆跟鬧著玩一樣!」
拾得閑時非常喜歡跟他在一起閑聊,雖然可能人家並不喜歡,但跟他在一起能學到許多。
「聰明和精明只差一字,卻天地之別,聰明人會將眼光放長遠,立在高出縱觀全局才不會有所遺漏。若只盯著眼前那一點,只會陷進裡頭。」
他說完看向拾得那雙眼又有些後悔:「不該和你說這些,你這小鬼若是再聰明些,以後站在高處得害死多少人?」
拾得想起他倆煽呼新兵上戰場那出。
月底輪休,去了趟村鎮上小集市。還有一個月就快過年了,集市裡熙熙攘攘擠滿人,但在看見幾個流寇似的兵時大夥默不作聲躲遠。
物資兵器全都不濟,但唯獨軍餉,世子殿下從來沒虧過。
不過拾得手頭並不寬裕,村裡有個吸血鬼,掐算著發軍餉日子說來就來。拾得再也不敢怠慢,隔倆月請假兩天回去送餉銀。
營里也都知道拾得有個小青梅,廢物好歹還算有些職權,隨手寫了個條兒,蓋個章,等到回營時帶點燒餅米糕,大傢伙誰也不會說什麼。
上次回來時看見村裡姑娘都戴珠花,小喜卻只有兩根頭繩,頭頂光禿禿的顯得都不及那群村姑精神了。明明那群村姑的頭髮還是小喜給梳的呢。想必她戴上更好看。小姑娘手巧,除了不會幹活。
習慣了忍受那丫頭越來越刁蠻,口是心非,惡言惡語從不給好臉。習慣每個月上交餉銀,每個月回去一次,生一肚子氣再回來。
習慣使然讓人越來越習慣。
九瓣蓮粉紫漸變淺色如清漣如水煙,姿態輕盈,濯濯清華,做工稍有些鈍,顯出幾分嬌憨。
蒹葭影里和煙卧,菡萏香中帶雨披
拾得買下來,花了多一半餉銀。
掌柜見著識貨人,忙拿出另一隻青色玉蘭簪,拾得抬頭看了眼說沒錢了。
又買了些鬆軟的糕點,走快些天黑前到達村子里。
大姑奶奶睡得早,早熄燈了。
屋子窗門緊閉,擋住呼嘯的寒風。拾得向上提了提嘴角,或許是冷得,感覺有些僵。
一頭扎進山神廟,與眾賭鬼狂歡。
人們漸漸接受小喜,對於拾得更像是遠方來的親戚,過來串串門就走,主客之間客客氣氣,相談甚歡。
有幾個對小喜一直存著愛慕之心的小伙對拾得十分照顧,大半夜拿來飯菜,生怕浪費了在大舅子跟前示好的機會。
幾乎奮戰整夜,第二天清晨從山神廟走出的人個個掛著倆大黑眼圈,活像是被山精鬼怪吸走元氣一般。
拾得呼出口濁氣,霧氣慢慢消散。
小喜收到珠花時很高興,不過還是板著張臉挑毛病:「這顏色真俗氣,若是青藍會更好看!真沒眼光!」
拾得作勢去搶:「不要還我,挺貴呢!我去送隔壁翠花,她戴著肯定好看!」
「哼!」小喜回以一聲冷哼和一個大白眼,將珠花扔回給拾得:「拿去拿去!你去送她吧!我才不稀罕呢!」
拾得接住,額頭上青筋突突跳,拉住她,順手將珠花插在墨發之間,活像插了個兇器。
「彆扭死了!真難看!醜丫頭,哥哥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還給我擺臉子,真是越來越沒規矩!」
揚揚手作勢要打人。
小喜也不怕,把臉貼上去:「你打呀!你打呀!怎麼不打了?你又不是沒打過!」
拾得再次揚揚手,不過是讓自己顯得更虛張聲勢。
接過大姑奶奶給提前做好的蒸餅,決定不再跟這小丫頭鬥氣。
拿出餉銀和糕點給老人家,特意囑咐千萬不能讓小喜胡花亂花。
大姑奶奶笑得一臉慈祥,說:「她儉省著呢!你閑著沒事多回來幾趟,小喜天天盼著呢!」
「奶奶」小喜跺腳拉長音表示自己不悅。
大姑奶奶這尊真神前幾日就算著拾得快回來了,提前讓小喜去山上采了許多野菜,和豬油做成餡餅,讓拾得帶上給戰友拿回去打牙祭。
「年底要掃房,貼對聯,置辦年貨,糧食也得倒倉......你早回來幾天!」
小喜一路走,一路說,一直到村口外,山坡底下。她記著當時去報名時主簿說年底有可省親幾日。
拾得瞪著倆大眼:「叫人幹活還這麼理直氣壯,我都快成你兒子了!不回來,就不回來,放假也不回來!氣死你!」
拾得幾乎每次走時都這麼說。
「噗嗤」小喜被逗笑,不過只一瞬就又冷下臉「哼!」
爬上山坡,走了沒多遠,回頭望了眼,小村隱在霧裡,只見裊裊炊煙,隱隱青磚白牆,至簡至凈,寧靜安詳。
不自覺笑了笑,自己也不知為什麼。
等回到軍營已是傍晚,趕在飯點剛剛好。在眾人期盼下打開布袋子,瞬時哄搶一空。
小泥蛋托王虎的福得了一個,直誇比窩窩頭好吃一百倍。
廢物皮笑肉不笑諷刺他能從一數到一百嗎?
拾得照例給『啞巴』營長兩個,王虎照例諷刺:「給他幹嘛?話都不會說了,還能吃東西嗎?」
「就是就是」小泥蛋在邊上奉承,希望王虎大哥能在賞兩口。王虎瞥了眼裝沒看見,把剩下大半張餡餅全塞嘴裡,然後拍拍兩手一攤表示什麼都沒了。
小泥蛋撓撓頭有些失望,舔舔嘴唇回味著嘴裡餡餅香味。
「嗖」
連聲痛呼都沒有,箭矢直接從腦袋側面穿過,然後人一軲碌滾下土坡。
王虎離著最近,血濺了一臉,訥訥抹了把臉,低頭看了眼人,風一樣下去,大腳抬起卻沒落下,在邊上叉著腰來來回回左左右右晃,像是尿急般站不穩,嘴裡罵著:「老子讓你別蹲那!你不聽!你不聽!小傻帽!老子讓你別蹲那......」
他越說聲音越小,越來越底氣不足。
廢物警惕往河道上看了眼,對拾得說:「北蠻人好像要摸上來了!」
拾得趕緊組織動員,煽情發言:「兄弟們!該是咱們建功立業的時候了!想想家中老小,千萬不能讓這幫北蠻子過來啊!咱們是軍人,吃得軍糧軍餉,為國為家,為了身後父母高堂,兄弟姐妹。生做男兒理應上戰場,灑熱血,立軍功,表現優異者可去虎狼衛做真正英雄,生為人傑,死為鬼雄!」
碼人編排隊伍整齊,拾得高喊:「跟他們拼了!沖啊!兄弟們沖啊!」
編排好的隊伍到沙場上仍舊整齊,齊刷刷被砍翻。
拾得趴在廢物邊上看新兵隊伍齊刷刷被砍死,廢物翻了個身,仰躺著看向天空不知某處,小聲哼唱
野菜湯,窩窩頭,土坡上面小鬼愁
火油箭,彎刀寒,劈柴燒成十兩錢
......
這人總是一副漫不經心模樣,皮笑肉不笑,眼神無焦距,像瘋子和傻子結合體。說話時從不看人臉上,整個人萎靡頹廢,人缺德,嘴也缺德。
他笑著,像是自嘲,又像是在嘲笑別人。
距離很近,拾得看見他側臉,不知怎麼脫口而出:「你很難過?」
廢物雞轉過頭,眼神像看怪物一樣,笑得更加不自然。那張臉像是張面具,僵硬的不像話。連他自己都覺著太假,太牽強。
反觀對面那張臉上,很輕鬆,很自然,自然到不該是人能有的。
「你與展元帥相識?」他忽然問。
拾得心裡一驚,慌了一瞬,他如何知道?莫非那日......
廢物雞知道拾得在想什麼,慢悠悠說:「那日我看見你從北境逃回來,他為你擋箭......」
他看著拾得,但很失望,從那張臉上什麼都看不出。
「能從那地方逃出來真有你的!還帶回來個姑娘!嘖嘖!」他話鋒一轉,語氣和緩,很慢,很容易就讓拾得那根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
拾得點了點頭「嗯!」
「那你千萬要離他遠點!」廢物直視著那雙大眼如是說。他眼睛不大,並不銳利,眼底若再無光,真的彷彿深淵。
「你想多了!」拾得扯出一抹譏笑自嘲。
北蠻這次進攻比每次都要強勢,新兵衝下去如被砍瓜切菜。
拾得和廢物馬上組織第二波人送上去。
老早就派出送信兵去,可至今也未見援軍。
拾得知道,這大概就是廢物所說要到剔除瑕疵之時,將剩下這些柴火撿吧撿吧全填火坑裡。
兩千人盡數留在了那,剩餘十幾個跑回來,可是守城士兵卻拒開城門,用箭指著他們:「你們不應該把敵人引過來!軍人應該戰死沙場,保家衛國死而後已!你們應當回戰場上,戰死在陣地上!」
要麼被自己人亂箭射死,要麼返回去被北蠻人砍死。
「這死王八蛋是誠心想弄死咱們!」王虎罵道。
見人不動,城牆上開始放箭。
王虎呼嚎著求饒:「別射啦!別射啦!我們這就回去戰死沙場!」
可世子殿下仍不放心啊,親自與虎狼衛在後面催促著他們去送死。
啞巴營長越走越快,按捺不住興奮,手中大刀吹毛斷髮,無光自映,他連皺紋上都帶著笑意。
廢物皺著眉,拾得走在起身側悄聲問:「咱們怎麼辦?」
回應過來的是一張慘絕人寰的小臉,慢慢轉過來,讓拾得一顆心瞬間跌入谷底。
「晚了,我原先想的那些現在全派不上用場。你尋個機會跑吧!」
拾得簡直想罵娘,看他一副滿不在乎樣還以為早有對策了呢。眼下前有猛獸後有虎狼,怎麼跑?果真不該指望別人,即使這個人聰明過自己。
總有自己在乎的,別人並不在乎。
廢物裝作無辜對拾得說:「我早就提醒過你!」
但你沒說是這般境況。
虎狼衛將他們一捆十二根柴火送到土坡,等著燒盡了。
緊張得渾身都在抖。
待翻過山坡,拾得立馬扔掉武器高舉雙手,以完美的投降姿勢對著北蠻人喊:「我們是來投降的!」
此話一出,不光對面北蠻人,就連身旁戰友也是一愣。
另外幾人也都扔了武器,高舉雙手。
廢物聲音裡帶著笑意:「我果真沒看錯你!論貪生怕死你果然比我專業!」
苦思冥想許久,直到前幾日才想到的出路,竟只在須臾就被這小鬼想到了,佩服,真是佩服,由衷佩服!
啞巴有一瞬失神,王虎眼疾手快把人擊暈,旁邊人立刻扶住,王虎也將他左臂搭在自己肩上,繼續往前走。王虎人高馬大,扛著啞巴胳膊幾乎讓人處於雙腳離地狀態,遠一點看就像扶著個傷員。
拾得怕他們聽不懂,用北蠻語生硬喊了幾句「北蠻必勝!」做奴隸時經常聽見他們這麼喊。
北蠻人與南祁人兩岸對峙這幾年第一次看見不戰而降,高舉雙手喊著投降。
這不止意味著武力上的勝利,更是象徵著折服。
對方也是一群剛入伍新兵來這兒鍛煉。領頭待得時間最長,也不過才三個月,一時間拿不定主意,回去稟報。
這方,虎狼衛也聽到那聲『投降』
排頭兵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忍不住環顧周圍,發現旁人也是同樣表情。
祁鈺氣急敗壞,追到坡上,看到那幾個無恥之徒已然乖乖跟在北蠻人中間,那喪氣樣窩囊的讓人吐血。
北蠻人覺著用軍隊去看守降兵俘虜太過了,並且這幾個南祁人破事太多,一會要拉屎一會要尿尿,如同一群牲畜,留幾人看守足矣。
拾得與廢物交換了個眼神,廢物看向王虎,王虎對著身旁弟兄做了個手勢.....
十二人,不,具體說應是十人,廢物和啞巴營長不算。一人看準一個,這十個人經常湊在一起,都是老兵,殺過北蠻人的老兵。
找準時機幾乎同時出手,手法各異,武器也各不同,那些北蠻人死相極慘。石頭、兵甲上鐵片,雙手,有一位用腰帶將人脖子生生勒斷。
等到岱欽想到要將這群降兵好好利用大殺靖北軍氣勢之時,地上只餘十具同族屍體。
岱欽氣急了,細思極恐認為這是祁鈺故意使得奸計,是試探,也是探查,或許還有更深一層意思。
當即率兵正面叫陣祁鈺及虎狼衛。
這一戰,虎狼衛折損近半,幸好及時撤退城關內。但疆場塵沙已然覆蓋全軍,再不復以往氣勢。
一眾無恥之徒躲在北岸,挖了一個巨大老鼠洞,藏在裡面見證了這場戰役。
「快則三五日,必定會有使者來談和」廢物如是說。
朝中大臣和聖主哪還能等?豫州邊關戰報讓朝堂百官變作熱鍋上螞蟻,那些早就『主和派』朝臣趁機發言:「前陣子靖北軍大捷那時談和頗具優勢。如今吃了敗仗,再去談和?哎!」
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想求和,卻誰都不願去做談和使者。
五日之後,朝廷派信使八百里加急送來信函。
又過十日和談隊伍浩浩蕩蕩而來,主使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九皇子,遠遠瞧見溫文爾雅,謙遜溫和。
從坑洞能看見雙方會面情景,一方高大威猛氣勢兇悍,一方文質彬彬老弱病殘。
北蠻前來迎接的使臣正是岱欽。
岱欽算不上有禮,最起碼該有禮節一概未有。
九皇子並不氣惱,也不見卑亢,展示著南祁人文雅和氣度。
相比之下顯得北蠻人粗鄙不已。
岱欽不覺對這位九皇子多看兩眼。不過仍是打心裡瞧不起。
但看見其身後展霖卻是十分敬重,舉手投足間頗為有禮。
展霖進退得當,對九皇子處處尊敬。
雲譎波詭,這才僅僅只是會面。
王虎一個勁誇讚展元帥一看就非凡人等等等等。有些誇張,但展霖立於其中確實氣質非凡,格外耀眼。
拾得幾次將目光挪開卻又不自覺被吸引過去。
廢物卻看那溫文爾雅的背影皺著眉,許久。
拾得問接下來怎麼辦?
廢物只回了一個字「等」
他們已在山溝子里做了半個月野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提前準備好的乾糧所剩無幾,每日只有兩口乾窩窩頭。餓得心裡發慌,拾得挖點樹根嚼吧著,眾人也有樣學樣,起初咽不下去,後來也就都習慣了。
廢物一個等字已經說了五日,拾得猜不透究竟他想要做什麼。
軍冊上記著名字,活到南岸不管去哪只要祁鈺一句話就得乖乖回去任殺任剮。
廢物給了個理所應當的眼神:「所以不能現在回去,得要等啊!」
等到天荒地老嗎?
拾得甩著手裡樹根氣若懸絲:「等到祁鈺老死恐怕還要一甲子,他身份尊貴錦衣玉食將養好些怕是得活過在座所有人!」
廢物搖搖頭,嘆了口氣笑呵呵悠哉哉說道:「又目光短淺了不是?那些個大人物比你想象中會作死!」
拾得也嘆了口氣,無法,他這會說什麼都只能聽著。
拴在一起大概能尋著條活路。
拾得想問仔細些,廢物卻閉緊嘴,王虎替他答:「他這烏鴉嘴跟開過光似的,不說話倒好!就等著吧!快別讓他張口了!」
拾得瞧在他這也問不出什麼,湊過去跟王虎瞎搭訕:「大哥,你總得讓我知道咱最後想要落個啥結果啊?」
王虎撓撓頭:「這廢物沒跟你說啊?」
拾得搖搖頭,王虎看看廢物,再看看拾得,嘟囔著:「餓死老子了!誰都別惹老子啊!我先歇會!」
其餘人你看我,我看你,都選擇裝死。
卻讓拾得越來越心焦。
拾得挪到啞巴跟前,從到了北境他便就更沉默了,看向北蠻巡邏士兵的眼神陰沉可怕。好幾次都是幾個人強行將他按在地上。
拾得可憐巴巴:「營長,咱這到底是要做啥?媳婦還在家等著呢!咋總覺著副官大人要把我扔這?」
啞巴營長望著南岸良久,就在拾得以為他也不會開口時,突然說道:「他想帶你們光明正大活著,去展霖麾下,入靖北軍,做個真正的軍人!」
他轉頭看向拾得,難得一笑:「保衛國家,建功立業,生當男兒應做英雄豪傑!」
幾乎從未聽過他聲音,嘶啞暗沉如鈍器相磨相較,激發人身體里血性,令其沸騰。
可拾得沒有血性,只覺如遭雷劈,卻又渾身冰涼。
於他們而言是活路,亦是嚮往已久。於拾得而言依舊死路一條。
靖北軍,拾得可是從靖北軍私逃的逃兵啊!
有史以來第一個,也是為一個逃兵。
不為任何事,只是貪生怕死,上了一次戰場便就怕的再也待不下去。
未及多想,耳邊聞見動靜,越來越近,所有人屏住呼吸。
今日兩國和談,巡邏兵也比往日嚴謹許多,當發現端倪走近過來,發現坑洞下面竟藏著一窩山耗子。
北蠻人想要一網打盡,不動聲色慢慢靠近。
可他們顯然低估了這群窮途末路之徒,不過眨眼功夫五六個蠻人全部成了屍體。但這並不代表勝利,只是引來更多北蠻人。
箭矢擦著肌膚飛過,有幾個人倒下去再也起不來。只餘下幾個人逃竄躲到一樹坑裡。
廢物看著挺廢物,跑得卻極快,王虎喘過氣戲虞:「他上輩子修來兩條好腿,也就這點逃命的本事!」
外面漸漸安靜下來,因為留下幾具屍體,藏好些,或許能多活十天半月。
可之後呢?
或許現下重回耶律羲身邊做奴隸都要比回南岸生機多一些。
路不同不相為謀
若是與其他人一起拾得可能會說『我去將北蠻人引開』由此賣個人情,但這兒有個聰明人。
拾得抱拳:「我先走一步!」
廢物點點頭,回了句:「但願後會無期!」
拾得笑了笑,露出八顆大白牙,環看眾人:「但願都能如願!」
王虎沉默,啞巴沉默之餘多看了拾得一眼。
這一路並不平坦,幾乎處處可見北蠻人。但好在離岸邊很近,河流湍急,對岸是靖北軍。
拾得躲在樹上,松針很扎人,但也很藏人。
終於等見一小兵來解手。小兵剛舒坦了,褲子還沒提起就見樹上躥下一黑影,叫喚聲未及出口,便就暈死過去。
換上衣服,拾得走出來,垂著頭走到船上方才那小兵站崗的地方立定。
約莫半個時辰,一眾人走過來。
聽著那些文官道別聲,聲聲透著喜悅,還有他們自己不曾察覺的諂媚,拾得想:大概會太平些時日。
這次和談不負眾望,雙方協定不再征戰,毗鄰國境友善相待。
一眾使臣慶幸自己從鬼門關活著走出來,摸摸頭上烏紗帽,想必回京之後能換上一頂更大的。
還未上船就各種奉承
「九皇子氣度不凡張弛有度,真乃皇家風範,回京之後聖上必定重賞!」
「是啊!這次多虧九皇子據理力爭,才沒讓遼人獅子大開口得逞,再下實在佩服」
「九皇子真乃人中龍鳳,將來定成國之棟樑!」
......
「哪裡哪裡,諸位謬讚,受之有愧!主要還是將士們功勞,若沒有將士們沙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爭來這局面,光靠我等耍嘴皮子實在是......」
祁顯輕輕搖搖頭,話到即止,依舊一派謙遜溫和,但『耍嘴皮子』幾個字已然讓在場諸位聰明人乖乖閉嘴。
祁顯走到展霖跟前,揖禮:「今日多些展元帥相互,否則北蠻豈會如此輕易妥協!」
展霖抱拳還禮,比祁顯稍低一些:「九皇子客氣,展霖分內之事!」
祁顯文采斐然不假,但北蠻人根本看不上眼。
是展霖讓他們見識了漢人的強悍,所有尊重皆為展霖。
展霖對這位九皇子可謂十分尊敬,因為皇族之中大概只有這位九皇子算得上賢良,能親赴戰場鼓舞士氣,能在朝堂之上言辭公正幾句,已然十分出色。
若非這位九皇子,大概幾個月前滎陽遇襲之時朝廷就會派人來和談了。那時和談無異於求饒,賠款、割地,更漲北蠻人氣焰。
不知又會有多少百姓遭殃。
這一仗,大祁根本打不起,只是靠展霖硬撐著到現在。
幾位大臣為誰先上船謙讓許久。
展霖望著北方,眉間緊蹙。
「總有一日,再踏上這片土地之時它屬於我大祁境土!」祁顯看著展霖如是說。
展霖鬆開眉結,點點頭。
相視的目光里似有共同信仰。
拾得心想:這位皇子可真是會說話!
展霖上船經過拾得身後時微微停頓了下,拾得感覺自己的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可身後之人又似乎並無異常,那一瞬間好像只是自己錯覺。
船靠岸,所有人下船,指揮使讓把船停去碼頭岸邊。岸邊草盛樹茂,很適合隱藏,竟就這麼一路平安逃出來了。
順利的讓人感覺有些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