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識

舊識

回程快了許多,只在路過五嶽時稍稍耽擱。

五嶽獨尊泰山巔,紫氣氤氳著萬物生機,一輪白熾耀眼奪目,金色霞光瑰麗榮華,雲海像是活了翻騰著濤瀾磅礴。

他周身似乎也在發光,光靄更加柔和且輕靈,如同入世的神明。

展雲在一旁哼哼兩聲,暈暈乎乎呼吸不暢,才只爬到一半便就不行了。

下山時依舊是他背著。

趴在寬厚的脊背上,聽著他心跳,一聲聲沉穩有力。長階似是無盡頭,落到最後一階時,展雲默默念了句「六千三百九十五」

展霖問:「你剛剛說什麼?」

「我又餓了!」環在他身前的手臂緊了緊,耍賴般不肯下來。

他也不惱,背著人去就近小店。掂了掂還是那麼輕,不由笑侃了句「真不知每頓三大碗究竟吃到哪了?」

「沒辦法,就是不長肉!我也愁!」

展雲特別喜愛麵食,尤其饅頭包子,鬆軟可口,一口咬下去整個人都是愉悅的。

等回了軍營就聽到一個好消息:蘇陽因滎陽遇襲一事被追究責任,罷免官職,降為普通士兵。不過沒人見過降為士兵之後的蘇陽,說是他家中有事請了長假。

人們都說蘇校尉一定是不堪受此折辱才回家去的。

待展雲回來,這已是半月之前的事,早就過了新鮮勁,問幾句細枝末節都懶得回答。

嚴青那張比劍刃還涼薄的臉又冷了幾分,跟著展霖進了主帳,罕見立直放下抱著的胳膊:「蘇陽不回來了是嗎?」

展霖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目光隱入陰霾處,有些黯淡「他欠我酒和錢還沒還!」似乎是在解釋為何來問,卻不覺顯得更加不自然。嚴青閃身又出去。

靖北軍後衛軍校尉統領一職讓朝中諸位大臣差點打起來。如今去軍中倒似乎成了美差。

朝堂之上,唇槍舌劍,文采比新進高科殿試時還要精彩。

退朝之後一直默不作聲的太尉大人將丞相大人請去小聚。

人人皆知太尉大人家中有個不求上進整日花天酒地,散財如撒紙的紈絝。

衛太尉覺得這個職位甚好,甚合心意,正好錘鍊錘鍊那不肖子。

朝中丞相著實不易,出身寒門,看顧著自己本職,揣測著聖意君心,一刻都不敢鬆懈。辛苦非常,導致年紀輕輕便一臉滄桑,腦袋頂上的毛髮比那旱地里的豆苗還不如。

丞相思慮再三上奏:大祁軍事重地,務必慎重。如今軍中有空職,太尉大人府中獨子自幼習武,聰穎過人,正好勝任。

字字懇切,聖上實在不好一回了兩位重臣的面子,只能免為其難說:「先不急於任職,軍中之事務需嚴謹,務必展將軍中意才可!」

於是乎,太尉家小公子還沒弄清狀況就被自家老爹打包扔去青州。他倒是覺得挺好,不必日日受管教。

整個軍中對這位空降的小少爺全無好感。

聽聞這個事兒最痛惡要數後衛營這幫人。他們都是打過仗的軍人,刀林箭雨里趟著血水走過來,最服真本事。軍營里哪個軍官不是憑著本事一階階升上去的?如今過來個空心蘿蔔,千金大少爺,這可怎麼是好?將慫慫一窩,將來在其他弟兄跟前都抬不起頭來可怎麼辦?

不止後衛營,其他人也有許多惱火不已。

蔣鎰頭一個站出來,拍著林蔚肩膀說:「小子,跟他爭去,叔支持你!」

被張屹山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你他媽又喝高了吧!」

蔣鎰還了一拳:「那怎麼了?各憑本事,沒本事誰他娘服?!」

這股風氣愈演愈烈,有人甚至說『哪怕讓展雲去做後衛軍統領也比那種十指不沾水的千金大少爺強啊!』

瞧瞧,什麼世道,連展雲都被從土裡刨出來成了塊料。

這話正巧廢物雞路過時聽見,笑得直抽抽:「他?真打起來怕不是先鋒營在前面沖著,後衛軍直接全軍嘩變跑了吧?」

張屹山不禁多看了幾眼這位明白人,十分認同的點頭。

林蔚最見不得有人說自己老大不好,推搡了一把,豈知廢物一下子倒在地上,碰瓷碰的十分熟練且自然。

王虎將人拎起來,是真的拎著后脖領子提起來,陰著臉替他拍了拍身後衣服上塵土。

有好戲看了!

大家都等著看熱鬧。

展雲嚷嚷要坐莊,不過無人上前,這個莊家做了個寂寞。聳聳肩,暗自慶幸,幸好沒人買,險些闖了禍,有時間該把軍規軍紀再背一遍。

天氣特別好,校場上沒有半點陰涼,放個雞蛋都能烤熟。

兩人施展開拳腳,虎虎生風,幾乎勢均力敵旗鼓相當。王虎一個側劈空落在地上,餘震久久不散。林蔚一拳打在欄杆上,七寸粗的木柱應聲斷裂。

張安小聲問:「老大,你看誰會贏?」

展雲用衣服下擺扇風:「你都這麼問了,肯定是王虎啊!不過不用擔心,木頭抗揍!」

廢物就在身側,緊挨著,展雲側身在他耳邊小聲說:「放安心,都是我兄弟!」

回應她的是廢物要死不活白眼:「你要真那麼讓人放心,就不會湊裡面來了!」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對比王虎,展雲肯定是更向著林蔚。

確實動了一瞬心思想幫一幫林蔚。

現下被揭穿也不覺著尷尬,跟廢一起走出人群。坐在帳篷背陰處乘涼。

廢物說:「等他站穩了我就該走了!」

展雲有些詫異,倒不是因為他說他要走,而是因為他說要等王虎站穩:「立到高處怎麼能穩?」

廢物自嘲笑起來有了兩分當初在土坡上的感覺:「瞧瞧,你連這個都懂了,以後可不能再跟你多說了!」

「嘿嘿,這個可不是你跟我說的。」語氣有些得意,頓了頓,展雲又開口:「不過,倒是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想向你討教!」

廢物隨手拔了個草,隨意躺倒,也不看人:「什麼事?說來聽聽!」

就是那句『這堂官司周家一定不能輸』

展雲將前因後果明明白白說出來,問:「為什麼周家不能輸?」

廢物閉著眼,彷彿已壽終正寢。以前他不想開口時就這般。

展雲扥了扥他衣服肩膀處,不死不罷休的勁頭,廢物躲了下,睜開眼,無奈嘆了口氣:「這種事現在與你說你也不會懂!」

展云:「你說出來,沒準我自己再琢磨琢磨就懂了!」

「因為上面不想周家輸」廢物直截了當告訴他:「下面人辦事都是揣摩上面的意思辦」

展雲問:「上面?誰?」

廢物閉緊嘴,重新闔眼。

展雲歪著頭苦思冥想,上面?那三位上面是哪些官?為什麼?展霖是得罪誰了嗎?......

靜默須臾,廢物忽然出聲打斷他思路:「別瞎想了!你琢磨這些有何用?安安生生好好待著,不懂瞎摻和反倒容易給人招麻煩!」

瞧那模樣,也不知聽沒聽進去,廢物坐起身,難得一臉認真,左右看看,壓低聲音說:「此事就此打住,莫想莫問!朝堂上,許多事,只可意會!」

展雲眉頭緊蹙,被他這模樣驚駭到,卻是更為焦灼。

他問了句:「知道蘇陽為何走嗎?」

展雲搖搖頭

「因為展霖啊!」他聲音刻意放輕「所以,聽我的,若為他好,莫想莫問。此事過去就過去了,其實本來也算不得什麼。」

某種意義上講,展雲對眼前這人說的話抱著四分敬意,又事關展霖,於是點點頭,努力讓那句話在腦海中消淺。

廢物上下打量,似是開玩笑與他說:「你這樣,以後千萬不能站在高處,否則會害死他!」

「為什麼?」幾乎脫口而出。

廢物看著天邊,弔兒郎當銜著根草:「這事很難現在與你講清楚,等過些時日自己會慢慢明白!」

展雲很討厭這種感覺,剛才壓下的焦灼反撲回來,勢頭更猛。燒的人很難受,難受到連旁人看著都能感受到他很難受。

無法,他看不到上面的事,自然也不懂,等懂了......大概只會更難受吧!

校場上傳來陣陣喝彩,不同於剛才身法敏捷,招式靈活,這會兒拳拳到肉,兩人都掛了彩。

王虎正值壯年,體術也更勝一籌,吐出口血沫,擦拭了下嘴角疼得齜牙咧嘴,強忍住扯出個貌似勝利的笑,聲音拔高,大放厥詞:「你不行!服氣沒?就你這樣的我一個能打倆!」

林蔚掙扎著要爬起來。

王虎搶先過去補了腳,之前被打倒眼眶,眼前刷刷掉銀絲,卻不妨礙繼續忽悠:「都說了你不行!真不行!要是把你那老大叫出來興許能多比劃兩下!」

說完有些心虛四下環顧了幾個來回,確定沒人更大膽了些,總歸翻來覆去那幾句話,沒敢說的太狠。見過那小鬼殺人,乾淨利索,眼都不帶眨一下的。

若是平常過幾招就過幾招,眼下這會還是算了。

王虎嘚瑟夠了,一眼看見廢物躺在不遠乘涼,跑過去:「你怎麼在這躺著?剛才是沒看見,爺爺我把那小子給揍得的哭爹喊娘!敢欺負你,也不看看誰罩著的?!那小子是沒在,否則將他們全揍一頓!」

廢物伸手指指左方,展雲還沒走遠。王虎挑了下眉閉緊嘴。

「你要是不說話,不樂,看著挺好的!真的!特別像那麼回事!」

只要一張嘴就完全變了個樣,咋咋呼呼像個二傻子。

王虎擰眉,掐著他脖頸怒道:「說啥呢?你意思讓我當啞巴唄?」

說到啞巴兩人同時默了。

王虎將人提溜起來抗在肩上,抗麻袋一樣,任人怎麼掙扎都不鬆開。廢物漲紅著臉罵道:「我草你大爺!趕緊把小爺放下!」

......

展雲從軍醫處要來挺多葯,沉著臉給林蔚上藥,帳子里就聽見張安一個勁在那碎碎念,說著以後要怎麼報復他。張安跟著秦伯章,管軍需物資,他說的那些倒不算空話,多多少少能給人使點絆子。

林蔚覺得挺丟人,默不作聲,偶爾疼著了抖一下也不喊出聲。

氣氛很尷尬,展雲抿了抿嘴惡聲惡氣說:「正面接不下就不會躲,躲到一側照著要害來一拳。出招時候就不會變通一下?非得死搬硬套?你那招力拔山河根本就是白費力氣。用巧勁,巧勁!」

展雲敲著那顆大腦袋教訓。

「你有力氣,再靈活些會更好。不要總想著怎麼發力,多想想怎麼省力!再練武應該注重速度,笨的像頭熊,擎等著被揍呢?」

林蔚點頭,全聽進心裡,跟自家老大說每招每勢該怎麼破解。

原來他剛才不吭聲是在想這些,展雲頗為欣慰,總算比以前強不少。

可是林蔚眼中他依舊眉頭緊鎖,悶悶不樂。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休假,回城。當一眼望見展府門前靜立的身影時,剎間陰轉晴朗,明媚如艷陽。

無人見,一雙拳頭緊緊攥住,指甲陷進掌心鑽破皮肉。

倏而,又鬆開

展霖轉過身,林蔚抱拳行禮,他點點頭,見那雙深褐色的眼眸微微落下。

又過幾日,五花馬閑庭信步拉著車慢悠悠走在官道上,離軍營還有近百米。

屆時正是午後,所有士兵拉練完正在休息,風兒吹來一陣香氣,不俗不媚。展雲不由嘆了句:「這速度能十日趕過來真是難為他了!」

正是那位姍姍來遲的後衛軍統領。

馥子梨花木做的車廂,雕著團花錦繡,垂下來的流蘇都是用的上好雪蠶絲。車廂很大,像個會移動的居室。

馬車停在軍營外,只見車夫從車後方變戲法一樣拿出個轎凳,車門打開,一隻手掀開帘子,頓時香氣馥郁,華麗婉轉深邃。驚鴻一瞥看見車廂內茶具茶几,香鼎花瓶等等無不精美絕倫。

見者無不驚嘆:真有錢!

那人相貌俊朗,一身白色長袍,凈白如璞玉。

就在大家人紛紛扶額長嘆無望時就見那人轉過身,撩起帘子,先見著一隻手,白凈如上好羊脂玉,細膩柔潤。

緊接著一人緩緩出來,周圍瞬間安靜。

該怎麼形容呢?

漂亮,就是漂亮。

或許這個詞用在男子身上不太合適,但真的是漂亮的沒話說。

長眉星目,朱唇如點漆,漂亮卻不顯女氣,這張漂亮的臉將柔美和英氣融於一體。多一分則輕浮,少一分則凌厲,精緻到極致。上天造物時對他格外用心,完美的讓人挑不出半點瑕疵。

展雲卻注意到他身上衣飾,發扣、腰帶鑲著美玉,與玉佩為一色,瑩潤光潔。雪色錦緞上用銀線綉暗紋,陽光下隱隱約約見其光華。

但這樣的人真的是來打仗的嗎?

一群大老爺們從無望變作絕望。朝廷這是把打仗當兒戲了?有人又開始躥倒林蔚去爭那校尉之職。也有擁護王虎的。展雲竟也有幾個支持者。

反正聖旨有沒有直接任命,公平競爭怕什麼?

怕就怕的這個。

各存心思,離心離德,慢慢化作一盤散沙,談何收復北境?

展霖說:「我給你三日時間,想好了來告訴我!」

衛小公子面無表情點點頭,躬身行禮:「告辭!」

如果他真心想做這個統領,那展霖自有辦法讓全軍服氣。如果他不想,做個清閑之人也無可厚非。

朝中權勢都緊盯著軍中這一職位,眼饞如見肥肉。若是落在有心人手裡後患無窮。太尉位高權重,為人剛正,站出來絕了那些人念想。同時衛夫人與當今聖母皇太后是姐妹,聖上也能安心。

丞相大人親筆書信早在他出發那日就送來了。

大意也是如此。

貴公子走時跟來時一樣,輕輕悠悠,不沾染半點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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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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