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越往北走越發冷,尤其夜裡,空氣中似乎淬著冰碴,即使屏住呼吸寒毒依舊沁進骨子裡。

城隍廟裡土地神早就不知去了哪,唯留下一間四面透風的破房子,倒是成了各種鬼怪魍魎的好去處。

縮在角落裡,用茅草蓋在身上,但遠不及夜風輕輕一吹。

暗罵著自己這越發不濟的身子骨。不敢生火,怕惹來山獸,也怕招來生人。來時看見些零落的殘骨,想來這山中的獸類定然不怕人。如此,這路卻沒生雜草,相必經常有人路過,敢從此路過的人定然也不是尋常人。

獸類好說,打死便是。

人,卻不好辦。

也不再跟那茅草較真,總歸凍不死,這點風寒也不至於害病。

就這樣剛有些睡意,就聽見窸窣的腳步聲。

細細聽著步子,應當只有三個人,三個男人,應當都是習過武的。

也是了,這荒山野嶺,夜黑風高,尋常人豈會來這兒?

拾得翻身上了房梁,躲在暗處,斂住呼吸,依著樑柱假寐。

須臾,果真進來三個人。

其中一個圍著破屋子轉了一圈,另一個生了火招呼著過去取暖。

屋子裡亮堂了,拾得未曾睜眼,無意去看清來人,只要他們不招惹自己就好。

三人烤著肉乾和餅,喝著酒閑聊,說著哪個莊子酒香,哪個樓里姑娘漂亮。

話越說越葷,簡直不堪入耳。

正興頭上,外面幾聲畜生嚎叫,只見一群野狗圍了上來。

三人早有準備,扔了截炮仗出去,頓時噼里啪啦炸響合著一陣狗吠,好不熱鬧。

這些畜生都嘗過肉味,故而人在它們眼中滋味美得很。待聲音散了,默契的悄無聲息縮小圈子,準備隨時撲向獵物。

不過這些畜生也好對付的很,打疼了便好。

一陣喊打和犬吠,門口多了兩條死狗,其餘的見勢不好便夾著尾巴逃了。

其中一人被咬了幾口,罵罵咧咧踹了那死狗兩腳,用酒洗了洗傷口,尋了葯出來抹上。

樑上之人睜開眼,看著地上野狗,心裡想著大概能吃兩天。

夜裡越發寂靜,靜的讓人心裡越發清寒。

一夜淺眠,待到天明,三人走了,從房樑上跳下來,撿了只野狗剝了皮,美滋滋吃了頓肉。剩下的烤熟風乾。這兩日的餐食有著落了。

陸陸續續有人經過,從這往北行十里便是梁城。

梁城乃中原腹地,自古兵家必爭之地。

望著路,無奈嘆了口氣,屬實不想來這。

罷了罷了。

既來之則安之。

過了晌午便收拾收拾去了城裡。

所謂收拾,無非只是洗了把臉。身上那身灰撲撲的衣裳早就看不出原本顏色。

梁城算不上熱鬧,街上人並不多,攤販鋪面前大都空蕩蕩。

以前曾聽聞翠密紅繁銀滿地,膏粱富庶連水城。而今詩有堪悲處,梁城春日斜,文人書生的們現今作詩總都帶著梁城,詩意悲涼或悲壯,將滿腔愛國情懷盡數潑墨紙上。只是不知有幾人真正來過來兒。

走了一路什麼都沒買。

倒不是捨不得花錢,也並非什麼都看不上。

就那白生生的肉餡大包便眼饞的很,只是不敢露財。

如今這般落拓樣都能被人盯上,若是再被知道藏著錢財豈不被盯死了。

早就知曉後面跟著個尾巴盯著自己,不動聲色,尋了個機會一閃身將人甩了。

躲再暗處看見一人賊眉鼠眼鑽出來,尋摸半天沒尋摸著,咬牙切齒走了。

四望無人,舒了口氣,走了出來。

再經過那包子攤時不由多看了幾眼。

被那看攤的老闆娘瞧見了,掩嘴笑著,這一笑眉目間風情韻味十足,再一開口,嗓音柔媚,清亮,又熱絡:「小兄弟像是餓了?嘗嘗嬸子家這包子,在梁城可是出了名的香!」

反觀拾得,頭要垂不垂,眼似看不看,偷偷摸摸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躊躇許久方才見動了動嘴皮子,生如蚊嚀:「我沒錢......」

「沒錢就不吃飯了?」那老闆娘是個爽快人,從籠屜里拿出個熱騰騰的肉包子塞到拾得手裡:「拿著,今兒我高興,送你了!」

一旁夥計手裡拿著麵糰揉搓著,很熟練的擀皮包餡,手裡忙活著,嘴裡也沒停:「咱們老闆娘就是心眼兒好。凡遇見你們這種瘦瘦巴巴的就可憐的不行。別愣著,趕緊吃吧!」

想必不止拾得一人受過這老闆娘恩惠。

矯情了下,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咧嘴一笑,與那憨傻愚笨的土狗頗為相似。而後十分不好意思的,三下五除二便將那包子吃了。

老闆娘笑著又給倒了杯水:「別噎著」

嬌媚的模樣,實打實的善良。

拾得嘿嘿笑著,與老闆娘道謝:「老闆娘真是大善人,定然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這話說的老闆娘眉開眼笑,開門做生意的最是愛聽恭喜發財這類話。

老闆娘搭話問道:「看小兄弟面生啊!怎麼來了這兒?」

拾得笑著回道:「鄉下收成不好,想到城裡找份活計,沒成想城裡也不咋地。聽聞梁城要好些,這不就來了。」

聽口音,拾得確像是這一帶的。

老闆娘嘆了口氣:「如今兵荒馬亂,哪有那麼好找活計?」

拾得一張臉皺起,很是苦惱:「可不是,實在不行就回去了!」

老闆娘看著那一臉苦相,心裡抽抽了一下:「嬸子倒是知道個地方,現下正招工呢。就是累點。都是些力氣活,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去!」

拾得眼睛倏地亮了:「累不怕,能有口吃得就行!」

老闆娘被那雙大眼閃花了眼,掩嘴笑的很是高興:「那你今晚就在這睡下,待我跟他說一聲,看看能不能將你帶了去!」

拾得愣愣眨著一雙眼:「我有倆兄弟,一同出來的,還在城外等著呢!能帶上他們么?姐姐看看...哦...幫忙問問能不能帶上他們?」

這聲姐姐叫得老闆娘心裡開了花,當即應下。因為還要做生意,便從叫那活計跟著拾得一起出了城去。

城門口立著個大漢,身形高大橫眉立目,讓人想不注意都難。

拾得心裡冷笑著。

破廟裡自然沒有拾得『兄弟』。

拾得撓著頭,望著外面左顧右盼:「想來是去尋吃的了,等會便會回來。若不然小哥兒先回去,這會時辰尚早,等會他們回來我帶著一起過去。」

那夥計不肯,等了約有小半個時辰,十分不耐煩與拾得說:「我跟你去尋尋,老闆娘還等著回去呢!」

拾得無奈,只得帶著人往林子里走。林子里沒有能聽懂人話的,懶得再裝下去,連人都不喊。

慢慢地,夥計也納過悶來,心下有了計較,猛然轉過身,目光一凜,抬手便要去抓拾得的脖子。

拾得躲得快,一個縱身從樹上借力翻到他身後,一腳揣在後心窩。這一腳力氣直接讓那夥計撞在樹上,前胸後背火燒火燎的疼。

拾得站在十步外,張張嘴剛想要開口說什麼,只見這夥計咬牙切齒從靴筒里抽出把匕首,沖著拾得刺過來。

拾得躲過去,再見那夥計轉過身,一臉兇相。拾得挑眉,快他一步躥上去,像只豹子一樣迅捷又有力,抓住他持刀的手腕一個翻轉,便將人整個甩出去,匕首也脫了手,只是沒落地就被一隻手攥在手裡。而後眼前寒光一閃,夥計只覺脖子上一涼,尤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看著面前半大孩子,眼睛睜大緩緩倒下去。

不過幾個眨眼,這世上便永遠再無這個人。

其實拾得不想殺人,殺人的感覺很不好。殺了之後也很麻煩。

若方才他知難而退回去了,自己立刻離開,此事就算告一段落。偏偏他好勇鬥狠,起了殺心。

梁城是待不下去了。

只是不巧,出了林子有人正在官道上等著,正是城門口站在那大漢身邊的嘍啰,也是進城時便跟著自己那人。

不止他一個,身後還跟著倆,相必也是聽見自己與那老闆娘一番話,想要截胡這筆大買賣。

見拾得一人出來,那人上前問:「刀子和你那倆兄弟呢?」

刀子說的應當是林子里躺著的那夥計,至於『那倆兄弟』......拾得縮頭縮腦小聲回道:「大哥帶著他們奔小路先回了......你...你是誰啊?」

那人罵了句髒話,而後讓後面那兩個去追。

拾得看了眼方向,應該不會遇見。

面前剩下這個長得歪瓜裂棗蓋過了賊眉鼠眼,嘿嘿一笑更是丑的沒法看。偏偏還湊到人眼皮子底下:「怕你不認識路,老闆娘特意讓我來迎迎你。」

這人即使駝背也比拾得高出許多,若是站直了身量應當不小。可惜習慣使然,造就了這副一輩子站不直的樣像。

拾得縮瑟,但被那人過來摟住肩膀。

丑哥只覺手下骨頭硌的慌,卻又兀自在那單薄到可憐的背上用力拍了兩下,能聽見悶響。嘴裡倒是和善的:「小兄弟別怕,哥哥不是壞人!」

估摸著從他手裡逃走很容易,麻煩的是已然被盯上了。

拾得很了解作為『地頭蛇』勢力範圍。尤其還是『做生意的』。一般鄰城也有生意或人脈。自己在別人眼中儼然是一塊肉。吃不著總惦記著也是惱人的很。

拾得身為『肉』也惱的很。

再進城時天已經快黑了。

商販老闆們都在忙著收攤子關門。

拾得尋了個機會從丑哥手下掙脫,一路狂奔,嘴裡還呼嚎著:「救命啊!救命啊!.......」

引得街上所有人目光都隨著去了老遠。

那丑哥反應過來趕忙去追。

拾得繞了整整三條街,才氣喘吁吁到了包子鋪,被門檻絆倒撲倒了在地上。見著那老闆娘像是見著觀音菩薩般哭天喊地:「有...有人追我...嗚嗚...我兄弟啊...嗚嗚嗚嗚......」

老闆娘看看不遠處跟過來的人,無需多問什麼,瞬間什麼都明白了,一眼瞪過去。

那丑哥訕笑,截胡截到人家門口也是忒囂張了。

只見鋪子裡屋走出個人,膀大腰圓,十分魁梧。還沒等老闆娘說什麼,已經一個跨步上去,提著丑哥的衣襟,一巴掌鼻血就竄出來,噼里啪啦五六個耳光,直打得人嘴角耳孔都流出血,一張臉腫的像豬頭。衣襟鬆開,便軟塌塌倒下去。

老闆娘扭著屁股走到巷子口截住個想要回去通風報信的小嘍啰,一手掐著腰,俯下身依稀從衣襟能窺見幾分柔潤,可出口的話確實比刀子還利:「跟鐵老三說,若是再這般不守規矩休怪老娘翻臉!實相的趕緊將那兩人給我送來!若等我上門去要,可就不是這麼簡單就能了事了!」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眼下不止臉被打了,自己的人還被扣下了。再加上幾句添油加醋的話,聽得鐵老三怒火中燒:「媽的!臭婊子!還想訛人?」

這廂,丑哥被人拎雞崽子一樣扔進屋,拾得瞬時被驚得炸了毛。哆哆嗦嗦扎進牆角里。嘴裡嘟囔著「救命啊!救命啊!殺人了!他殺人了!」

反反覆復幾句話聽得屋裡人都沉下臉,老闆娘忙過去,扒拉出那顆羊癲瘋似的腦袋「殺誰了?誰?怎麼回事?」

拾得偷偷往地上那人看了一眼而後馬上縮回來:「他他他他他他...他...他殺了...殺殺殺...殺人...」

結結巴巴半天沒說出成句的話。

可刀子至今沒回來。

屋子裡默了默,似乎冷了許多。

地上那人還暈著,完全不知怎麼回事。又被那大漢提起,一巴掌打醒,怒道:「啞巴了?老闆娘問你話呢!」。

甫一睜眼,對上老闆娘滿臉憤恨怨毒,頓時像三九寒天跳進冰窟窿里一樣。整個人寒顫著,無比清醒又心慌。

老闆娘捏著那張丑極了的臉,咬著一口銀牙,問:「你把刀子怎麼了?」

丑哥一時心慌,說話有些磕磕巴巴:「沒沒...沒怎麼...」

「啪」

一聲脆響,臉上又多了兩道被女人的長指甲刮破的血痕。

丑哥真的什麼都沒做,但沒人信。直到被摔打的不成人形哆哆嗦嗦說自己跟刀子打了架,打完就提著拾得回來了。

有了這一句話,其他的不承認也就是他了。

所謂屈打成招,哪怕受不住只承認了一點點自認為不重要的邊角,那所有事情便就有了定論。

這會已是月黑風高,城門大關,有別的門道出去,也只尋回來幾片沾血的衣服布料。幾個時辰前還活生生的人,如今屍骨無存,被野狗吃進肚子里。

死無葬身之地大概如此。

這夜,丑哥在包子鋪被折磨的生不如死,黎明時斷了氣,被裝進麻袋扔去城外林子里。

拾得則被綁了手腳,封了口,扔到後院屋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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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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