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拾得被綁了手腳,封了口,扔到後院屋舍里。
不過這些手指粗的麻繩在拾得手上實在與解自已腰帶無異。
手腕靈巧翻了幾下,那繩子就開了。
無法,唯手熟爾。
這屋子窗戶都被封死了,門也是嚴絲合縫,黑通通的分不清晝夜。只等著賣家交了錢便會被牽出去,做著苦活挨著鞭笞,糟糠都捨不得多給幾口,勞作至死。
這便是人畜。
若猜不錯應是會被賣去晉地。
好巧不巧,那地方有幸去過一次。
晉地多煤窯,隧洞里幽深不見底,礦主若運氣好挖著寶石或石漆,就會單獨找幾個人,一趟趟往深井裡入。往往這時候,隧洞已至地底千米,坑水燙腳,讓人懷疑再往下是否就到了地獄。
越深處越逼仄,越寂靜,因隨時會塌方故而連呼吸都小心翼翼,濃烈的氣味充斥鼻腔,熏得眼睛疼,所幸也用不上眼睛,無光無聲,不知年月,往裡面爬上一遭如同往無聲地獄里走了一趟。
膽子小的想往回跑免不了一頓毒打。忍著驚恐下去結果在裡面嚇得將自己的臉都抓破了,再出來,人已然瘋了。屆時便會直接弄死,餵了狼犬。
那些狼犬就是為了看著他們這群可憐蟲養的,也真真兒是由這群可憐蟲飼養。每日看著它們將骨頭嚼得『嘎嘣』響,拾得就會忍不住想自己的骨頭是否也是那般脆。
後來拾得逃了。在隧洞里偷偷挖了另一條通道,足足兩個月才挖成,只有一尺來寬,爬到中途塌方了,險些被活埋在裡頭。那時候估摸著外面已然知道少了人,再返回去也是喂狗。惶恐之下瘋狂刨土,十指的指甲全廢了都不覺得疼,拼了命的只是想活著。
那天,還有一人也跟著逃出來了,隨著拾得走過幾百里,最後留在了兗州。
拾得極不願想起從前,但又不得不時時在腦海里翻轉,因為那之中有著這些年摸爬滾打活下來的經驗。
撞撞門,弄出點不大不小的動靜,外面看守的人打開門,個子不高長相畏縮,非常熟練的踹了離門口最近的幾個,罵罵咧咧連帶威脅著「媽的!老實點!當心老子打死你!小畜生!」
門開的一瞬,外面陽光刺進,所有被捆著的『人畜』都下意識躲避,拾得眯著眼將門裡門外快速掃了一遍。
一個男孩入了眼。
同時,這男孩也被那看守的人看在眼裡,過去就是一頓拳打腳踢,能聽見幾聲抑制不住的悶哼。饒是如此,他依舊瞪著眼睛,惡狠狠盯著揮拳之人。
屋裡其他人被嚇得慌亂扎作一堆,隨著呼吸顫抖著,拾得隱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那人打夠了,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出去鎖好門。
視覺重新陷入黑暗中。
隔了大概半刻,拾得又撞了撞牆壁,動靜之大讓人想忽略都難。
後晌,正是困盹難捱,誰都不願起來,差遣別人去看看。這裡面規則很簡單,持強凌弱,那個長相猥瑣的不免又被叫起來。
是個人都有脾性,更何況總被人呼來喝去欺負著。甫一進去便就亂打亂踢,手裡逮著哪個是哪個,那個男孩最被看不順眼,自然又被招呼一頓。不過沒敢下狠手,傷著皮肉無事,若打壞了賣不上加錢豈不被怪罪?
最後「磅噹」一聲門響連牆面都有餘震。
「媽的!個小雜種!跟個沒眼蒼蠅一樣瞎亂撞!......」
拾得聽著他出去與其他幾人如是說。
摘了麻繩攥在手裡,拿下口中破布。
其實,只要眼睛適應了黑暗,一樣能看清眼前。
拾得走到他跟前,嘴角輕輕揚起。
這屋裡每個人都有求生欲,但都怯懦的不成樣子。
唯有這個人,心智堅定,眉直眼正,應該不笨,只是不懂隱藏。那仇恨且不服輸的目光,虧得生在這樣一幅抗揍的身體上。
拾得蹲下身,俯身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男孩毫不猶豫的重重點頭。拾得很滿意。解開他身上麻繩,很繁瑣的千鎖結,想必定然跑過,不然不會手腳都捆著,還費勁捆得這麼麻煩。
這屋子連房頂都是用木板橫豎釘死的,像極了關畜生的柵欄棚子。
拾得縱身跳到橫樑上,很輕易找到榫縫處,有技巧的一扣,那板子便被整塊拆下來。頓時傾瀉下大量陽光。屋裡被束縛的人們都動了動,看著上方的人放下繩子,看著那個挨打最多的男孩攀上去。有幾個略微膽大的蹭過來,帶著乞求的目光看著上方,那男孩皺了皺眉,拾得卻是將手裡的木板又嚴絲合縫放回去。
男孩轉頭看向拾得,剛想說些什麼就聽見屋裡似乎有人在撞門,比不上拾得之前那兩次動靜大,幾個看守的也只是皺了下眉,連動動嘴指使旁人都懶得。
男孩眼睛暗了暗,跟著拾得身後什麼都沒說。
人性本惡,好人並不好做。
這是拾得五六歲時就明白的道理。
看著男孩垂下頭,漸漸沉下去的眸子,拾得心裡發笑,暗罵了句:蠢蛋!
然,面上卻是笑著的。拾得勾著他的肩膀,笑的頗有些玩世不恭,眼神卻是無比正經:「兄弟,習慣就好!俠者,義字當先,心中有仁義,何必計較那些?」
拾得這話說得臉不紅心不跳,看在那男孩眼中卻是個久經江湖談笑風生的俠客。
男孩......不,該說是少年。他比拾得高出大半個頭,寬肩長腿,只是還未褪去稚嫩,略有幾分單薄。
少年看拾得時候目光里又多了兩分崇敬。
兩人在暗處藏匿,靜靜等著,看到那包子鋪的老闆娘跟幾個官差打情罵俏,好不風騷。
而後幾個官差便在街頭拐角處被拾得攔下:「給幾位爺請好!我們鐵三爺請幾位過去吃酒。準備了好酒好菜,還有隻白凈的青羊,正等著幾位爺呢!」
幾人聽了對視一眼,笑得十分猥瑣:「還是老三做人實誠!」
拾得在前面領路,說是領路,實際卻在幾人身旁之後半步,招手引路,十分懂規矩。
一個肚大腰圓滿臉肥肉的瞧著身側的人問:「看你眼生啊!新來的?」
拾得揚起臉,笑得眉眼擠到一起:「回大人話,小的跟在三爺跟前有些日子了,只是一直在城外值勤,這不前兩日三爺身邊的得罪了老闆娘...哎!」
拾得特意頓了下,續而接著說:「三爺看著小的還算機靈,這才有機會親近幾位大人!」
那衙役點點頭,另兩位也聽在耳朵里。只聽拾得又說:「三爺可是總想著幾位大人呢!這不剛瞧見老闆娘拉著幾位,小的生怕這趟差事辦砸了!幸而幾位大人救了小的,否則真不知道回去怎麼跟三爺交代呢!」
這話說得姿態極低,大大滿足了幾位高高在上的心態。
人吶,被人捧起來,大多會蹬梯子上臉。拾得方才的話已然給他們搭了檯子。果不其然,只聽那滿臉橫肉的官差老爺揚聲道:「小子,你別說,若晚了還真就讓那娘們給拉去了,她也是誠心誠意準備了一番!也就是你這張嘴會說,咱們才給的這個面子!」
拾得嘿嘿笑著:「可不嘛!幸而大爺沒去老闆娘那,不然小的真沒法交代了!......」
這廂捧著,那廂飄著,其樂融融。
走到街尾聽見身後有人喊:「你小子做什麼去了!這邊缺人手,趕緊過來!」
拾得回過頭,看了看喊話那人,撓撓頭,看看幾位大老爺,似乎有些苦惱:「大哥你先去,容我先迎幾位老爺進府,交了差,立馬過去成不成?」
這邊幾位官差大老爺知道他們做的什麼行當買賣。吃人嘴短,若是誤了人家生意顯然不太好。
那一臉橫肉的用蒲扇大的手拍拍拾得肩膀:「去罷去罷!咱幾個認識路,做正事要緊!」
拾得點頭哈腰謝著,一溜小跑跟那人走了。
只是行到轉彎處一閃身卻是藏了起來,尾隨在幾個衙差身後。
再看身旁,可不就是從裡面一起出來那少年。
瞧見幾個官差在一處高牆大院門前駐足,立馬有人迎出來。還有個腿腳快的進去報信。
鐵老三聽見幾位官差過來,只覺得腦門突突跳。這幾位得罪不得,都是知府大人親信。需好好供奉著,免不了又得破財。
當即讓人去準備酒菜,自己則迎出去,抱拳作禮:「幾位老哥別來無恙!」
來者即是客,更何況是堪比自己衣食父母的貴客。已然知道是來打秋風,再問為何而來實在多餘,搞得人拿了好處心裡還不爽利。
酒過三巡,氣氛輕鬆,不免話也多了。坐在人家地盤,話語間自然也是向著說。
「近來那娘們忒放肆,竟然連兄弟你的人都搞!改天哥兒幾個去她那敲打敲打,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慣得!」
慣得,誰慣得?還不是在坐幾位?
話說回來,這事自己還沒說,他們便就知道了。除去那臭娘們提前知會,還能有其他?
聽聞清早包子鋪的人扔去城外樹林一麻袋,想必小弟已是凶多吉少。道上的人最講究個義氣。這事兒思來想去越想越火大,鐵老三心裡罵娘,面上不免也顯露出三分,出口卻是和氣:「兄弟也不勞煩幾位哥哥,還請幾位哥哥多多擔待幾分即可!」
幾個老油條一聽這話立刻就明白他這是要鬧騰一場才罷休。
做暗門生意的若是鬧大了,自然得有官場的人出面。屆時兩頭都能撈著油水,只盼著打得越熱鬧才越好。
酒桌上你來我往稱兄道弟,內里各懷鬼胎。字裡行間稍微差那麼點往肚子里那幾根彎彎腸子里轉個彎也就變了意思。
滿臉橫肉的官差想著來時拾得嘴裡『白嫩的青羊』有些耐不住性子,拐彎抹角說了幾句『生意興隆』的話,見人沒甚反應,而後便就直接問出來:「聽聞兄弟近日拿了只青羊?」
鐵老三面上笑著,在心裡在招呼他十八輩祖宗。人家都張嘴要了,不給顯得小氣,給了又心疼。暗自將這筆賬也記在西街那。
起身跟小弟耳語幾句,立刻有人去暗室挑了個眉清目秀姿容不上不下的孩子,洗剝乾淨送過來。
幾個人也不喝酒了,淫笑著將人帶到懷裡上下其手。
鐵老三從宴客廳出來,關好門。轉身一瞬立刻陰下臉,帶了幾個打手,囑咐自己弟弟守好家門,怒氣沖衝去了西街包子鋪。
不肖一刻,有人匆匆跑回來報信,說是那邊打起來了,三爺說人手不夠讓回來叫人。說完便就又急匆匆往西街跑。
守門的聽了趕忙進去叫人。
鐵老三的弟弟真還不及自家哥哥心眼多,一聽急了,到人家門口找場子,不多帶些人怎麼行?立馬帶著人殺過去。
拾得趴在不遠處樹梢上數著院里剩下的人。而後帶著人翻牆進去。一丈多高的牆只是一個翻身就過去了,輕鬆的就像邁了個門檻。少年立刻跟上去,身手也不差,讓拾得小小詫異一瞬。
直接到了偏院,只有兩個人守著。
黑夜裡,拾得速度快得只剩下殘影,那兩人到閉眼甚至認為自己遇見了鬼。拾得沒下死手,只是將人打暈了。
從那兩個看守身上拿了串鑰匙,翻出把匕首,扔給少年,指了指左右兩個房間。
少年打開門,裡面赫然關著十幾個人。目光茫然,滿是不知所措。他壓低聲音說:「我是來救你們的!等會繩子解開誰都不許亂跑亂叫,聽到了沒!」
眾人呆愣,只有幾個點點頭。
他又重複了兩遍,直到確定所有人都聽明白。
用匕首割顯然要比一個個去解扣省事多。
另一間房間里顯然乾淨許多,裡面關得人也白凈許多。六七個面容姣好的男孩女孩如驚弓之鳥,一見有人進來嚇得抖如篩糠。
「噓!我是來救你們的.......」
依舊是那番話,只是聲音不由放柔了些。
都給鬆了綁,撿了兩根稍微長一些的將那兩個看守綁住。綁的十分不專業,過程中將人驚醒了,驚恐之下撿了塊磚頭又將人拍暈過去。等弄好了,確定綁結實了又將人打醒。
按照拾得教的說:「老闆娘早就說過,讓鐵三實相點!不殺你是因為要你給那蠢貨帶句話,讓他娘的吃屎去吧!」
講真,少年長這麼大沒罵過髒話。可是拾得囑咐了,他便半個字都不差。
罵完之後還覺得挺爽。
不遠處傳來幾聲鳥鳴,三高兩低,那是拾得與他約好的信號。
這功夫,拾得已然去了又回。
方才去了宴客廳,故意在牆根角壓低嗓子說了幾句『公道話』
一人伴兩角,聲線差距很大,但又平穩流暢,讓人聽不出絲毫破綻。幾乎能被稱為『口技』。
「你說說,裡面那三個攪屎棍子能幹啥?除了吃喝就是要錢,每次送走人三爺都得發頓火!那豬頭滿臉油,就這還端著,我看他腦袋端上供桌直接都能做祭品了吧!哈哈哈哈!」
「噓!小聲點!當心讓人聽見!」
「放心吧,聽不見!人家正忙著,哪有心思聽別的!」
「嘿嘿!說來也是,還有那個瘦骨狼柴的,一臉窩囊樣,倒在咱們這裝大爺!真他娘不要臉!論爺們,還是得看咱三爺!」
「三爺早就不想忍了!不是我說,咱三爺這身功夫,便就是整個梁城衙門守城的官差官兵全算上誰能比得過?」
「可不嘛!咱三爺才是真男人!就那一臉腎虛無能,走個路都輕飄飄的,還能行嗎?別是......嘿嘿嘿...」
最後幾聲笑得猥瑣極了。
也聽得人火大極了。
是人就有缺點,便就有痛處。
醜陋,窩囊,無能
裡面沉默了,須臾,窸窸窣窣穿衣聲。
房門被大力打開,然後關得巨響。
走到前院,有個自認為聰明的上前諂媚:「三位爺怎麼這麼快就走?不等三爺...啊!」
話未說完就被一位官爺抬腳踹出老遠,在地上打了個滾才停下來。心裡叫苦,想不懂方才還高高興興的三人這會哪來那麼大火氣。
「去他娘的!鐵老三,爺爺看你是這買賣是做到頭了!」
這一聲音量著實不小,本以為鐵老三會立馬出來賠罪,結果直走到門口也沒見著人出來。
整個府院這會兒只剩下前院這倆看門狗,看那被踹翻在地的人誰還敢上前?
三人頓時火氣更大。這明擺是將人不放在眼裡。怪不得那兩個腌臢敢在背地那般嚼舌根。三人狠話說的一個比一個大,連夜回了府衙,在知府大人面前好一頓編排。
正好知府大人收到消息,說是靖北軍沿路勘察城防軍情。
梁州表面上風平浪靜,那兩處做生意也只收外鄉人。但整個梁城三萬人也不全是傻子,現在心照不宣,說不准誰會多嘴。
雖然武將管不到文官頭上,但畢竟官階擺在那,靖北軍統帥展霖,名聲威望皆在,保不齊一本奏疏到京城,自己這烏紗帽恐怕不穩。
反之,一份政績擺在面上,總會顯得好看些。
於是商定獨留西城那處財路,一家做大。明日調集衙役,動靜搞得滿城皆知,將東城那處生意整鍋端了。
只是他們沒料到,想要留下的那處財路當夜便就被人端了。
話說鐵老三,本就窩著一肚子火,帶著人到了,連打聲招呼都省下,招手就打。
畢竟是在人家地盤上,自然是處於下風。正這時,就見自家兄弟帶著人來,心裡還想著來的真是時候。
兩家結仇多年,早就互看不順眼。眼下對上,誰都不肯服輸。
老闆娘招呼著後院打手全都拿著傢伙出來,自己拿了兩把菜刀也上了手。能在道上混成老大,若是沒兩下,空有這身皮肉,早就不知死在哪個男人身下了。
不過她這兩下子對付小嘍啰綽綽有餘,卻不敢跟鐵老三硬扛。
男人比女人從體魄上天生便就勝一籌,力量懸殊,再靈活也抵不上力氣上的差距。這道理她最是明白不過。
好在這些年她也養了了幾個夠上手的,與那鐵老三交手並不見下風。
大幾十人混戰,那場景好不壯觀。
動靜夠大,但哪家都是窗門緊閉,生怕惹禍上身。
最終打了個平分秋色。
真要論起來算是鐵老三略勝,畢竟將人家鋪面砸了,還弄死幾個。自己這邊估摸著有兩個怕是不行了,不敢再纏鬥下去,帶著受傷的兄弟們撤了。
老闆娘啐了口痰,粗喘著氣,胸脯跟著大幅度起伏。看著地上躺著的屍體眼眶有些發紅。
剛收拾好殘局,門板又被大力踹開。
能在梁城,在她眼皮子底下如此霸道的,可不就是方才去而復返的鐵老三。
鐵老三打了勝仗般高興帶著弟兄們回家。路上盤算著,鬧這麼大,還死了幾個,少不得要請那幾位出來打個圓場。他們來的也是夠巧,連老天都幫襯著。
結果,人早就罵罵咧咧走了。不僅如此,後面的貨也全讓人劫了。
從正門口走了,據說那領頭的,出去時還叫喊著著:「哥哥帶你們去吃大肉包子!」
兩個看門狗沒敢說是自己失職,一個勁說是來了好幾個身手極好的大漢。
鐵老三咬牙切齒:好個臭婆娘,真他娘能算計!
眼皮子里是再也容不下這粒沙子。
黑吃黑,誰怕誰!
一夕之間,西街包子鋪塌了,底下壓了一地死人。
天明時分,東街大宅被官差圍困,救出上百孩童。
這個數字著實虛報了不止一倍。
知府大老爺心疼不已。財路斷了,而且兩條都斷了。並非不知道西街出事,只是知道時已經晚了。思慮再三,終究覺得還是烏紗帽最重要。鐵老三這性子,遲早晚會出事。
東街宅院街對面,拾得要了碗餛飩麵,啜了口湯,熱乎乎下肚頓時心情舒展開。碗里沒什麼油水,但滋味足,放了鹽和醋,再加上一勺紅辣子,味道鮮活的讓人想掉眼淚。
一連吃了三大碗,這食量著實看呆了一旁掌柜,有些不可思議這小身板怎能盛得下那麼多,又怕人吃完了沒錢結賬。
掌柜著實想多了。
這會拾得富著呢。
昨夜從東街那處府院里順出來不少錢財。故而這會,知府大老爺抄家出來的全是拾得剩下的。
斜對面大宅進進出出,那一溜串出來的孩子多半有些獃滯。大半夜驚驚咋咋被從西街趕過來,重見天日的第一眼就是異常慘烈血腥的打鬥現場,躺了一地死人。有的小聲啜泣著,哭都不敢出聲,那模樣好不可憐。
拾得看了一眼,也真的只是看了一眼。
起身放下一小摞銅板,數目不多不少,正是那三碗餛飩麵錢。
出城門,就看見一群人圍著一個少年,『哥哥、哥哥』的喊著要包子。裡面赫然還有幾個略微眼熟。
拾得看向他,輕輕笑了下,看在他眼中似是打招呼,然,在旁人眼中,完全看不出一絲相識的痕迹。離著人群一丈開外走過去,完全像是個陌生人。
沒有人注意,那些孩子的視線也只在那嗟來之食上。
只是,他認得。
匆匆將手裡包子散出去,扒開人群,急急忙忙追上去。
拾得走了幾里,那少年追了幾里。
起先拾得想將人甩了,奈何他窮追不捨。便就停下想與他說說。
他是不想愚笨之人,忽而很好奇是怎麼被抓住的?
少年撓撓頭言語間有些不好意思,話也是說的顛三倒四。
不過捋捋大致清楚了,原因無他:太容易相信人。
中途掙脫繩索跑了兩次,均是還沒出院子就被暴揍一頓扔回去。
拾得拍了拍他肩膀:「挺抗揍啊!」
少年紅了臉,他有些靦腆和不知所措。
「打算去哪?」拾得問。
少年抿了抿嘴,好看的唇型變成一條細線,頓了頓方才說:「我原本想去邊境當兵,背著家裡偷偷跑出來......」
可是看見那幾個官差作為,看到那些被關在暗室的孩子,忽覺著那些蛀蟲比北蠻人還可恨。
但將行好事,莫要問前程。
執花仗劍英雄夢,鮮衣怒馬風中行。
春風妒少年,他眉目間皆是意氣。
真好!
拾得暗自贊了句,然目光沉了沉,這樣的人實在不適合同行。
他太直了。
心中有正義,執著而堅定。
他身手不錯,腦子也很靈光,就像昨夜,他甚至能看出空檔提議將西街關著的那些孩子也救出來。
真好!
與這樣的人混在一起無疑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當兵啊!.......」
尾音拉得有些長,不知是何意味,少年靜等著下文。
拾得隨手摘了片枯葉叼在嘴裡,恣肆隨意:「太拘謹,哪有現今這般自由自在!我習慣一個人,來無影去無蹤,隨心肆意。」
拾得瞧著少年眼神亮了亮而後又暗下去,接著加把火:「不過也沒準,我這人向來想一出是一出,難保哪天瞧著那虎賁鎧甲好看,弄一套來穿穿!」
這話說得著實口氣不小,似乎那虎賁鎧甲是隨便就可到手的玩意兒。
可少年卻相信,眼前這人若是想,那也應該算不上什麼。竟昨日之事,拾得在他眼中,儼然是一位智勇雙全的俠士。
他眼中的光摯誠、直白,讓拾得不由腹誹:果真涉世未深。
若他們在跟前,大概會笑瘋,耗子慣愛笑話人。
其實昨日之事根本算不得什麼『計謀』,拾得自己都覺漏洞百出。本意給他們添點亂,給自己則留了千百條退路。稍覺不對,隨時全身而退。畢竟只有自己的命自己看在眼裡。
誰成想這般順利。
對於這位像極了畫本子里離家出走闖蕩江湖的公子哥,雖然不是一路人,但也不好太得罪。
拾得慢悠悠開口,似是自嘲:「也就是隨口說說,我這閑散慣了的性子,受不了旁人指點,想必旁人也受不了。」
話說到這份上,少年自覺再去糾纏就有些不要臉了。抿了下嘴,而後釋懷般的揚起笑意:「江湖再見,我也定然能成為一代俠士!」
少年這般想,也是這般說了出來。尚未完全退去青雉的臉上剛毅又自信滿滿,意氣風發,像極長亭古道,盪氣悠長。
少年抱拳「後會有期!」
拾得抱拳「後會有期!」
天地蒼白,唯有一道黑影,瀟洒不羈。
那是少年眼中永遠銘記的畫卷。
他至死都記得,暗無天日的暗室里,那人伏在他耳邊說:「我帶你去行俠仗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