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履霜冰至 第一章 悅來客棧
天寶十年,夏秋之交。
一老者駕馬車在官道疾馳而過。
「小姐,前面就是悅來客棧了,顛簸一上午我們去那裡歇歇腳吧。」說話的是駕馬車的老者。
那老者雖兩鬢斑白,約莫花甲之年,但衣著簡潔、精神矍鑠,聲音也頗為洪亮。
老者名叫竹伯,是范陽郡北竹幫的幫主,多行俠義,是早已成名的武林名宿。
車中傳出一女子聲音應道:「好,此去長安還有些路程,不急一時。」
聞聲,此人中氣十足,被竹伯稱為小姐,此人想必大有來頭。
馬車中一共兩人,答話的女子名叫鄭萍,約莫三四十歲,十五年前是美名遠播的俠女,如今是太白劍派的創派掌門。
但太白開派不過十餘年,行事低調,是以不為江湖上所知,只道關中女俠鄭萍退隱江湖了。
另有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名叫蕭元鼎,是長安梧桐山莊莊主之子。
長的孔武有力,面色黝黑,想是常年習武,風吹日晒所致,而此番前往長安正是他從太白劍派學藝歸來。
鄭萍應完竹伯的話,允准了在悅來客棧停留,自己和少年在車上顛了一半天,他應該早就想坐穩踩實了。
轉頭對蕭元鼎道:「元鼎,我們去前面悅來客棧歇歇吧。話說你離家都有十年了吧。這麼多年不曾回家,哎,你父親心也太狠了。」
「嗯,我們就去前面歇歇吧,師姑,我都忘記離家多久了,以前的事還是沒有印象,我好像有個姐姐,其他的都想不起來了。」
蕭元鼎並不抬頭,一邊應著鄭萍的話,一邊雕刻著一支手杖。
「還是想不起來嗎?你是有個姐姐,也是你父親狠心,小小年紀就把你送來習武。馬車顛簸,你這手杖刻的竟還如此形象。」
鄭萍知以前蕭元鼎曾與竹伯學習工匠活,也做些物什,但不想他技藝如此精湛。
蕭元鼎回道:「竹爺爺照顧我這麼久,如今就要分別,我刻個手杖送給竹爺爺當做兵器。」
那手杖刻的是一截竹子,頂端還雕飾一隻蝸牛,材質非金非木,不似凡品,通體碧綠,猶如翠玉,但卻質地堅韌。
竹伯聽見蕭元鼎做禮物送給自己,打趣道:「算臭小子你終於開竅懂事了,不枉老頭子我給你送飯送水,端屎端尿。」
原來半年前蕭元鼎與他師父在山巔習武,失足跌落太白山崖,幸得一崖松橫枝攔腰掛住,才不至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但是全身骨折、筋脈盡斷恐難以活命。
好在他師父精通醫術、交友廣博,遍訪名山隱士,竟得來起死回生的妙法,把必死之人救活過來,醒來后只能床上靜養,卻行動不得,幸竹伯來訪,照顧蕭元鼎痊癒。
而經此之後,以前的事蕭元鼎也盡乎忘的乾淨。
「吁——」竹伯停了馬,對馬車中二人道:「小姐,元鼎我們到悅來客棧了。」
這客棧地處官道要衝,往來都是走鏢的、經商的、給官家送塘報的。也是十里八鄉唯一的客店,飯食也好,東來的、西去的,熙熙攘攘,都會在此駐足歇腳,故而生意頗佳。
待二人下車后,竹伯將韁繩交與小二,並囑託道:「店家,我等行路至此,只歇歇腳就走,好的飯食拿些上來,你且將馬牽下去喂好,錢一會一併結你。」
小二一邊應竹伯的話,一邊接過韁繩,轉頭對裡面人喊道:「來客三位,好吃好喝好招待嘞。」
話畢,裡面走來一個堂倌引著三人在大堂一處八仙桌坐定。
堂倌見三人坐定問道:「三位吃些什麼?小店的玉面,普集燒雞,泡泡油糕都很好吃,三位可嘗一嘗?」
竹伯應了一聲,叮囑把馬喂好,便讓他下去了。
不久飯食就上齊了。
時間正值中午,官道上的路人盡乎都得在此處歇腳,店中客人也漸漸多了起來,能落座的空桌僅剩竹伯鄭萍蕭元鼎三人的鄰桌了。
「店家,店家」,尋聲看去一名少女摻著一位老婦人。
老婦人一邊走,一邊示意店家招呼。
少女雙肩均背著包袱,看樣子包袱頗為沉重。
「哎呦,老太太,您裡邊請」說著上手攙引老太太至三人鄰桌。
噹啷一聲響,那少女將包袱丟在桌上,十分憊懶的坐下。
「沒規矩!怎麼這麼對菩薩,下次去長安禮佛我不帶你來了」
那老婦人責備少女嫌她顯露財貨,忙示意包袱里是佛像,可包袱縫隙里卻露出金銀珠寶,被眼尖的堂倌瞥見。
那老太太自是不知堂倌雙目能明察秋毫,轉頭對堂倌問道:「店家,都有什麼吃的,我老太太不常出遠門。」
瞥到金銀,堂倌喜笑顏開,對老婦人也更加畢恭畢敬。
說道:「回老太太話,我家的玉面不錯,晶瑩透亮,口感膩滑。老太太可吃葷腥嗎?小店還有普集燒雞,十里八鄉可是一絕;泡泡油糕,色澤金黃,焦香四溢;西鳳酒,甘潤挺爽,尾凈悠長。」
一邊說一邊給二位倒茶,道:「老太太這可是我們這裡有名的茯茶,回甘綿滑,解膩祛濕,二位嘗嘗。」
老婦人道:「呵呵,老身信佛,不沾葷腥,就來三碗玉面吧。」
堂倌聞言向後廚喊道:「得嘞,後面的,三碗玉面,一碗切軟,不要葷腥嘞。」
切面怎麼能切軟呢,這話是說給老太太聽的,想是老太太牙口不好,哄的她開心,好賺取她金銀。
客店中人越來越多,一支插著三江鏢局旗子的鏢隊押送幾口大木箱來此吃飯,也不進店,只要了簡單飯食便在外面坐著木箱鏢車吃飯聊天。
他們嘰里咕嚕的,你一言我一語聊的什麼聽不清楚。
只聽見什麼「兵敗南詔」」楊國忠為鮮於仲通遮醜「和「高仙芝」「怛羅斯城」之類的詞語,言語之間對邊關連年作戰頗有微詞,想他們是前往邊關走鏢的鏢師,直在那裡叫苦。
「店家,店家」說話的人是一個約莫二十來歲,儒生打扮的男子,腰間卻系著一把長劍。
「來嘞,客官您裡邊請」堂倌忙應道,上前接引著儒生坐至竹伯三人一桌。
對四人說道:「客官見諒,只因小店蓬門蓽戶,此時也正值飯時,您四位就將就一下。」
「這……」儒生正在犯難。
卻聽得竹伯道:「不妨事,先生請坐,昔太史公曾言: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我家夫人家學淵源,不必介懷。」
聞此,鄭萍先是一愣,想到竹伯平日里素來有禮,二人雖是主僕稱謂,但兩人實則與叔侄一般。
現在為何這般唐突,畢竟男女有別,恐人非議,但旋即好像明白了什麼。
隨後道:「是啊是啊,小先生請坐,不必拘泥虛禮,家父曾教導我,在外遇到遊學士子與人方便,學而不厭。」
聽到這,儒生也便不再推辭,向三位施了禮,就坐在此處,點了些簡單飯食,便讓堂倌下去了。
堂倌正要走,聽到少女苦悶的問老婦人「奶奶,此去長安還有多少路程啊?」
那女孩生的眉清目秀,頗為可愛,但似乎苦於顛簸,一臉煩悶。
想到之前噹啷一聲,堂倌道:「回小姐的話,出了門一路朝東約半日才到咸陽渡口。」
頓了頓又說「過了咸陽渡口大約再行半日才能看到長安城牆,而且到咸陽渡口還不知多久才能過渭河。二位可還要些什麼嘛?」
「啊!還要走那麼久啊」少女抱怨道。
堂倌忙道:「是啊是啊,此去還有剪徑強盜,在官道上專做殺人越貨,沒有本錢的買賣。二位沒有人相護佑嗎?要不在本店歇息一宿,一來解解舟車勞頓,二來我們幫二位請位鏢師,護得二位周全。」
聞此老太太擺擺手「不了不了,孩子她爹就在外面,你下去忙吧。」
老太太只道是店家圖她們包袱中的銀錢,故而誇大其詞,唬的她們在此投宿。
想著朗朗乾坤,大唐盛世,何至於在官道上有剪徑強盜?
況且這裡臨近天子腳下,何至於有匪患?
一會,門口出現一中年男子大腹便便的走至老太太桌坐下,叫了堂倌,添了些酒菜。想來是老太太兒子。
待堂倌給老太太一桌上完酒菜后,才給儒生上飯食,儒生卻也並不計較,仍與竹伯、鄭萍說著五經之義,相談甚歡。
「小先生熟讀五經,可是去長安考取功名的嘛?」鄭萍心想再過半月便是秋闈,此時入京雖說遲了些,但倘若山高路遠耽誤了行程倒也在理。
那儒生回到「不是的,我家世代經商,考不了功名。不過確實是前往長安,師父讓我去參加個解卦大會。」
聽罷,竹伯道:「我見先生配劍,只道是武林中人,不想先生還通曉經典,老朽以貌取人了。不過先生此劍,老朽觀之,紋飾甚為精緻,可否借老朽細看啊?」
從儒生進門起,竹伯便不住的打量這柄劍。
「說來慚愧,粗通武藝,請老先生品鑒」儒生一邊說一邊解下腰間配劍。
那劍鞘上刻的乃是子貢問為仁的故事,生動形象,繪聲繪色,竹伯不由得連連稱奇。
蕭元鼎聞此也想看看,是什麼樣精美絕倫的雕飾竟能讓竹伯讚不絕口,便對竹伯道:「竹爺爺,借我看看呀。」
竹伯示意儒生,儒生允諾后,才交給蕭元鼎仔細觀摩。
蕭元鼎看了又看道:「嗯,紋飾確實精緻,幾個小人刻的也有模有樣,竹爺爺你喜歡?我給你刻在手杖上。」
竹伯恐儒生說蕭元鼎失禮,忙岔開話說「不了不了,這紋飾對你太難,你可知道這上面刻的什麼故事嘛?」
那劍鞘上刻的是子貢問為仁的故事,蕭元鼎不讀《論語》當然不知。
竹伯一陣講述,可蕭元鼎聽進去的也只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十個字而已,其餘的一蓋沒聽,專心揣摩劍鞘上的雕飾。
隨後竟倉啷啷拔出劍,「啊呀!這是劍嘛?」蕭元鼎頗為詫異。
卻見那柄寶劍的劍從一側寬一側窄,三分不像劍,七分倒像刀,唯一與刀不同的是它兩邊都開刃。
蕭元鼎評道:「似刀非劍,似是而非,不倫不類。」
隨後他望了望劍身,墊了掂劍格,彈了彈劍刃,揮了揮劍柄。
說道:「唔,刃長二尺八,柄長七寸,重六斤十二兩八錢,材質不似凡鐵,鋒芒逼人,寒光徹骨,雖形制迥異,但是把神兵,先生何處得來?」
那儒生也不怪他無禮,反而笑著答道:「是家師所贈,起初我也納罕此劍不倫不類,可使了月余覺得倒是十分順手啊。那劍鞘是我家傳,我見鞘上刻著子貢問為仁,頗為精緻,加之此劍頗為鋒利,故而配上。」
想是孔門最重規制,此劍的確不倫不類,不合周劍之制,自己先違背周禮,這才沒有怪蕭元鼎無禮。
「啊,先生,剛才店家說此去長安一路上恐有強盜,小先生習武之人,可願護佑我等三人一同前往長安?」鄭萍問道
竹伯忙附和道:「對啊對啊,我們有馬車可載先生一程。」那儒生再三推辭,二人再三請求,最終答應。
隨後飯畢,竹伯與店家結賬,順便幫那儒生也結了,儒生推辭,卻也拗不過那老頭。
四人出了客棧,竹伯對蕭元鼎和儒生道:「老僕與夫人去套馬車,少爺你且與先生在此處候著,一會就來。」言罷便與鄭萍去了後院。
日已偏西,飯時已過,客棧中的食客三五成群的走出來,各奔東西,而那三個坐在竹伯鄭萍蕭元鼎儒生四人鄰桌的一老一中一少也背著包袱駕著馬車向東而去。
那儒生對蕭元鼎道:「兄台,我看那老伯精神矍鑠,似也是習武之人啊。」武林中凡修習內功者,內息勻稱,精神自然也非同常人,如今竹伯與鄭萍去套馬車,儒生想蕭元鼎江湖資歷不深,故而詢問。
「是啊,我竹爺爺和我師姑武功都可高著呢,我這手杖就是送竹爺爺做兵器的,你瞧瞧。」
蕭元鼎照實說了,把竹形杖遞給那儒生觀賞,道:「看吧,我這雕工也算不錯。」
「哦?既是如此,我看看」那儒生接過竹形杖只覺份量頗重,尋常武夫絕不會使這樣笨重的兵器,自己運起師傳內功方才遊刃有餘。
而那竹形杖材料非金非木,質地堅韌,輕輕一甩便有百餘斤的力量,也是世所罕見的神兵,想來這少年也是一名武林好手。
想到此處不覺一驚,恐這三人是企圖誆騙自己,謀劍害命。
自師父將此劍贈至他手,僅月余時間已經遇到數十名武功高強的刺客了,幸而神兵在手才能化險為夷。可如今該如何是好?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