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煙魂雨魄(7)(+小劇場)

15|煙魂雨魄(7)(+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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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桐仍身著離開那天穿的衣服,雙目半睜,躺在臟污的泥地里。

趙家巷裡的廢巷有三條,三條都用磚石封死,沒人進去更沒人探查。邊疆夜間巡邏,數次走過都覺得廢巷之中隱隱有鼠類嘈雜聲音,響得大不相同。他並不知道裡面有什麼,只是想看看鼠患的情況而已,然而仔細探查才發現那面潦草的磚牆有被撬松過的痕迹,將磚石搬下后便立刻看到了春桐的屍體。

遲夜白趕到的時候司馬鳳和甘樂意已經在現場了。就連宋悲言也沒有怨聲,乖乖舉著燈為甘樂意照亮地上情景。春桐的手指和裸.露出來的大腿有鼠類啃噬的傷口,腹上鮮血已經乾涸,在燭火中看去,連帶腹上數道傷口,彷彿是死亡這巨獸留下的深深爪印。

「七道刀口,其中五刀為致命傷。手腳都被大力折斷,而且頸骨也錯位了。」甘樂意低聲說,「比上次更狠。」

他看著春桐下巴上的傷口:「我給她開的葯還沒來得及吃完……吃完就不會留疤了,能漂漂亮亮地去參選今年中秋的花魁。」

遲夜白站在司馬鳳身後,知他心中抑鬱難消,但自己也無能為力,只好與他站在一起,默默等他開口。

「阿四!」司馬鳳揚聲喊道。

阿四一直等在外面,聞聲立刻走進來:「少爺。」他收起了臉上的嬉笑之色,神情是鮮見的認真。

「你和慕容海查的事情,查成什麼樣了?」

「一共查了一百六十七個人,其中有四人是女子,已排除嫌疑。剩下一百六十三位之中……」阿四正說著,遲夜白打斷了他的話。

「出去再說吧。司馬,我們在這裡只會打擾甘令史做事。」遲夜白拉拉司馬鳳的衣袖,「走吧。」

司馬鳳沉默片刻,轉頭隨著遲夜白走了出去。

慕容海也在外頭等著,他和阿四詳細地給司馬鳳報告了這次查探嫌疑者的結果。

一百六十三位嫌疑者之中,一半以上的人不是沒有犯案的時間,就是沒有犯案的能力。金煙池的客人各式各樣,其中老弱病殘者為數不少,這些要排除;沒有犯案時間的人也要排除,並且有犯案時間的人之中,不符合司馬鳳和遲夜白所說的「不是富貴者」的,也要排除。排除來排除去,最後只剩了四個人。

「四人之中,有兩位是魯王爺府上的管家,有一人是暫時留在蓬陽行商的商人,剩下一人是個私塾的先生。」慕容海低聲道,「我們已安排人手監視,隨時可叫來詢問。」

「可我們沒有刑訊的資格。」司馬鳳很煩躁,「官府仍舊不肯成書立案,司馬家不能擅自刑訊,以免落人話柄。」

遲夜白問:「邊疆呢?」

「少爺和甘令史來了之後,邊大哥連夜趕回官府,說要再次請求此案成書,以便開始偵查。按照規矩,除非是有人過府鳴冤,否則巡捕是不能出面的。邊大哥已經違反了規則,不知道這次能不能說動那位大人。」

司馬鳳沉吟片刻,轉頭對阿四說:「阿四,你立刻回家去找我爹爹,把金煙池的事情跟他稟報一聲。邊疆說不動那位大人,可他出面就大不一樣。這位大人我若沒記錯,是去年的榜眼?」

「是的,姓沈名正義。」阿四說,「上月才上任呢,這名字聽來熟悉,但怎麼都想不起來是誰。」

遲夜白:「……司馬,你想不起來?」

司馬鳳:「沒你那麼好的腦筋,想不起來。」

遲夜白被他的沒好氣弄得愣了一下,心頭莫名不悅,閉嘴不說話了。司馬鳳心情不好,也沒想起道歉,看到阿四轉身走了才想起另一件事,連忙把他喊停:「那個在金煙池這兒負責倒夜香的人你們去看過沒有?」

「我親自去找的他。」阿四點了點頭,「人十分瘦小乾癟,話不多。我探過他雙手,其中左手筋脈受過傷,提不了重物,他不可能有力氣擰斷她們的手腳。」

司馬鳳略顯沮喪:「好,快回去吧,不要耽擱。」

慕容海問他:「接下來怎麼辦?」

「我跟甘樂意再查查屍體。」司馬鳳轉身走了幾步,回頭看著遲夜白,「你也回去吧。」

「我陪你。」遲夜白說。

司馬鳳搖搖頭:「你不喜歡看屍體,陪不了我。這幾天你們也累了,先休息吧。」

他走回趙家巷的身影很有些頹唐。冷清的巷子盡頭是蓬陽最大的銷金窟金煙池,燈紅酒綠,歌舞喧天,前幾日還為姐妹橫死而哭泣的女人們已經重新塗抹了脂粉,笑意盈盈。輕紗在夜風中揚起,滾滾蕩蕩,像一縷無依無靠的魂魄。

遲夜白回的是鷹貝舍在蓬陽修築的別院。

這別院當時是他的娘親著意要買下的,一來是方便自己跟傅孤晴逛街說話,二來是方便自己兒子跟傅孤晴的兒子逛街說話。別院不大,但十分乾淨整潔,是遲夜白的另一個家。

回來的路上慕容海問了他一個問題:「為何兇手一定要挑穿著青蓮色繡鞋和系絳紅色髮帶的女子下手?」

「不是普通女子,是煙花地的姑娘。」遲夜白騎在馬上,慢吞吞地走,慢吞吞地說,「他選擇煙花女子,是因為她們最低賤最卑下,死了也不會有人緊張,是最合適的虐殺對象。至於青蓮色繡鞋和絳紅色髮帶,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這又特別難查。」慕容海嘆了口氣,「莫非是曾有青蓮色繡鞋和絳紅色髮帶的煙花女子負了那兇手?或是與兇手有仇?」

「不知道。」遲夜白興緻也不是很高,「待我再想想吧。」

慕容海轉了轉眼珠子,大概猜到自己當家是為了什麼不高興。「司馬少爺平日是嬉皮笑臉,但遇上緊要事情的時候還是很有世家子弟的風範。說話間語氣沖了點,當家大人大量,就不要與他計較了。」慕容海笑道,「若是以前小時候,你倆打一架也就過去了,難道現在心裡有了不痛快,還要再打一架么?」

慕容海不說,遲夜白差點把自己想揍一頓司馬鳳的想法忘記了。他想了想,臉上終於出現一絲笑意:「是啊,沒錯,還是得打一架。」

慕容海:「……我不是這個意思。」

遲夜白:「我是這個意思。到家了,你去歇著吧,我想想繡鞋和髮帶的事情。」

在書房裡找出寧神香點上,遲夜白端坐在案前,提筆畫了兩雙鞋。一雙是小雁腳上的,綉兩朵重瓣碧桃,一雙是春桐腳上的,綉兩隻翠嘴黃鶯。

他閉上眼睛,沉入黑暗之中。

無邊無垠的房間,無數高大的書架。他站在寒冷和黑暗之中,在半明半昧的燈光里快速地往前走。

會跟繡鞋、髮帶相關的,是每一年蓬陽的異物志、商賈往書、商鋪登記冊。他其實並不知道從何處尋起,只能先隨手抓下一本登記冊,匆匆翻開。

如果兇手不是蓬陽人呢?

如果兇手年長於自己,而他所處的年份資料自己從未看過呢?

遲夜白暫時放下這兩個可能性,飛快地翻找著。書頁之中騰起無數楷體小字,撲到他眼前來,可沒有一個是他想要找的。去年、前年、大前年……每一年的商鋪登記冊里都有售賣青蓮色繡鞋和絳紅色髮帶的鋪子,可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可循的線索。

房間里越來越冷了。遲夜白覺得自己似是在發抖。在晦暗燈光的源頭,有一些影影綽綽的人立著,他分辨不清是敵是友。

遲夜白放棄了商鋪登記冊和商賈往書,開始翻閱異物志。記載著無數訊息的字詞尖聲嘶叫著懇求他觸碰自己,但遲夜白極快地翻了過去。不是這一年……也不是這一年……

凝重而冷的黑暗裡突然傳來一些清晰的聲音。有人走入這房間,腳步刻意放輕,像是不想打擾他。

那個小孩子又出現了。他站在書架的盡頭,手裡一盞蓮花燈,臉上是笑著的。

「小白……」

遲夜白雙手一震:他找到了。

十九年前,西域使者來朝時為皇帝獻上了一匹極其珍貴的天賜之錦。那青蓮色的錦緞鋪展在龍座之下,煌煌生光。消息從京城傳出,飛快遍及全國,傳說那錦緞又韌又厚,後宮嬪妃紛紛用來製鞋,步步可生蓮。青蓮色繡鞋突然之間便流行起來,街上到處是穿著這鞋子的女人。而蓬陽城之中,最先拾得這一風潮的是金煙池。

「……小白。」七八歲的司馬鳳又在呼喚他。遲夜白不敢抬頭,臉幾乎貼上了手裡那本不存在的書冊,貪婪地吸收著上面的字眼——他想起來了,是有這樣一件事情。可是他那時候太小、太小,許多事情莫名地記不清楚,只曉得娘親和晴姨都穿著青蓮色繡鞋,他被蒙上眼睛帶到司馬良人身邊之前,貼身服侍他的那個侍女穿的也是青蓮色繡鞋。

他的腦袋開始脹痛,高大的書架簌簌作響,被人為囚禁在這裡的字詞訊息,拚命撞擊著冊面和書架想要逃竄出來。遲夜白鬆了手,連連後退。在他面前,在兩個書架的盡頭,站著一個他不認識的高大人影。他隱約記得那人在笑,一邊笑著,一邊用冰涼的手撫摸著他的腦袋……

「小白。」

遲夜白渾身發抖,猛地扭頭看去。那小孩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他身邊,穩穩抓住了他的手。那是常人的溫度,令他劇跳的心開始緩過神來。

蓮花燈溫暖的光線里,司馬鳳抬頭看他,握著他的手吻了吻,聲音溫柔:「別怕,跟著我。我帶你出去。」

遲夜白睜開眼,大汗淋漓,目光一時間有些虛,凝不到實處。

司馬鳳蹲在書桌上,腳踩著他剛剛畫的兩雙鞋子,正拉著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我想起來了……」遲夜白連忙說,「十九年前……」

司馬鳳搖搖頭,伸手抹去他額上汗珠,嘴唇碰了碰遲夜白冰涼的手指:「先別說這個,你喘喘氣。」

遲夜白:「……」

他順手在司馬鳳臉上擰了一把,司馬鳳吃痛大叫,立刻放開他的手。

「說了多少次了,我不在的時候你別老跳進去想以前的事情。」司馬鳳揉著自己的臉,「捏我做什麼?……還生氣么?」

「挺順手,就捏了。」遲夜白心想,不打架了,捏捏就抵消。他暗暗搓著自己手指,總覺得方才司馬鳳是真的吻了自己的手背。

待冷靜下來,遲夜白把自己回憶起來的事情告訴司馬鳳。

「十九年前青蓮色繡鞋從金煙池開始盛行,但三個月之後,蓬陽的其他女子仍在穿著青蓮色繡鞋,金煙池的姑娘卻全都換了顏色。」遲夜白拿了筆飛快地寫,「因為有個女人穿著這樣的鞋子自縊而死,死的時候頸上還纏著絳紅色髮帶。」

他把紙遞給司馬鳳:「那女子名喚沛沛,是芙蓉院的姑娘,屍體是她兒子發現的。」

「兒子?」司馬鳳眉頭一皺,「當時幾歲?十九年前……」

「她有兩個兒子。」遲夜白說,「生父不詳,去向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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