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妄九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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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奇兵破宜陽千夫長嶄露頭角
啟耕大典一過,秦武王嬴盪下令:「攻克宜陽,打通三川,五月進軍洛陽!」
丞相兼領上將軍甘茂精神大振,決意以赫赫武功在秦國站穩腳跟。他本是楚國下蔡的一個布衣之士,當年被頻繁出入楚國的張儀說動入秦,又經樗里疾直接引薦給秦惠王,做了執掌機密的王室長史。這長史雖然兼領宮廷禁軍,畢竟是文職大臣,在戰國刀兵之世尚不是一等一的重臣,也不是名士謀求的功業目標,甘茂自然不甘久居在如此職位上。也是機遇際會,秦惠王恰恰在晚年得了怪誕的瘋癔症,太子嬴盪又恰恰需要一個老師,張儀、樗里疾與司馬錯三位大才權臣,恰恰又忙得無法承擔這個需要時間的職責。於是,秦惠王臨機決斷,教甘茂給太子做了沒有太子傅爵位的臨時老師。恰恰這個太子嗜兵好武,與兼通雜學喜好談兵機敏快捷的甘茂分外投機。此時又恰逢秦惠王瘋癔症經常發作,甘茂自然成了太子斡旋朝局的柱石人物。及至秦惠王驟然崩去,張儀司馬錯先後去職離朝,甘茂驟然凸現出來,三個月間連升六級職位,做了丞相兼領上將軍,權傾一身,炙手可熱,在秦國歷史上獨一無二。
然則,甘茂很清楚,在極為看重軍功的秦國,不管你是何等高位重臣,沒有赫赫戰功,便沒有深植朝野的根基,也沒有真實爵位,對於外來名士,便不能算在秦國站穩了腳跟。赫赫大功如商鞅者,若沒有一戰收復千里河西的最後大手筆,在秦國也不會形成舉國世族連同秦惠王一起也無法撼動的根基,生前如聖,死後如神,使秦國朝野永遠在商鞅法統的軌跡上行進。在名義權力上,甘茂雖然已經可與商鞅比肩,但在實際根基上卻是霄壤之別。且不說秦國民眾大多不知甘茂為何許人也,便是在朝在國,他這低爵丞相也遠不能如張儀那般揮灑權力,他這低爵上將軍也遠不能如司馬錯那般獨領三軍而舉國傾心。有個總是嘿嘿嘿的右丞相樗里疾矗在那裡,甘茂的丞相權力就只能是個領銜架子。有個醉心兵事的新秦王,甘茂的上將軍權力也只有大打折扣,實際上也就是個處置軍務城防糧草輜重的國尉而已。說是國尉,也只是對上將軍權力而言,而不是自己能真正地行使國尉權力。國尉府的那些大小司馬及其管轄的府庫要塞將領,個個都是浴血殺出來的高爵悍將,人人都有一身疤痕晶亮的紅傷,都有赫赫軍功爵位,都能曆數秦國名將的用兵戰例,你沒有大才奇功,休想教他們如臂使指般服從,事事都會碰到無數磕絆……所有這一切,甘茂都看得一清二楚,不打幾場大勝仗,他在秦國必是長久的尷尬。
三月中旬春暖花開,甘茂統領十萬大軍直逼宜陽。
可就在大軍開出函谷關的那天晚上,前軍主將白山帶著一幹將領來到中軍大帳,竟勸甘茂停止發兵宜陽。甘茂沒有發作,只是黑著臉冷笑道:「白山,你身為大將,不知王命不可違么?」白山不卑不亢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日宜陽已經有備,我軍縱然浴血攻下,究竟所得何益?望上將軍陳明君上,莫使秦國銳士血流無謂。」甘茂壓著怒火正色道:「白山,秦王對本上將軍說過一句話:兵車通三川,秦軍入周室,死無恨矣!下宜陽、通三川、入周室,此乃秦王雄圖大略也,你等敢以些許傷亡計較?」
帳中一時肅然無聲,一個年輕將軍從後排走出拱手道:「上將軍此言差矣。兵者,國之大事也。何能以秦王率性一言,而決大軍所向?」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犯上!」甘茂終於忍不住了,拍案霍然起身。
「末將千夫長白起。有言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這個白起平靜冷峻,全然不像一個小小的千夫長。
「白起?」甘茂心中一動。目下秦軍中誰不知曉這個白起大名?秦王嬴盪在白起卒伍中做過力士卒,對白起讚歎得無以復加,甘茂如何不知?但在大軍之中身為最高統帥,如何能教一個千夫長如此侃侃論兵?厲聲呵斥:「一個千夫長也妄言軍國大計,成何體統?!」
白起那張稜角分明的臉似乎從來不會笑,正色莊重道:「白起以為:商君變法以來,我秦國兵鋒所向無敵,皆因上下同心。將士盡抒己見,廟堂方能算無遺策。今張儀丞相離朝,六國正欲恢複合縱。我大軍輕率東出,必催六國合縱死灰復燃。宜陽之外,已有魏楚趙兵馬十萬之眾,若久攻不下,大軍陷入泥沼,楚國再從背後復仇,秦國豈非險境?望上將軍三思上達,慎之慎之。」
甘茂一時無言以對。從內心深處說,他承認這個白起確實有見識,然大軍已經發動,若不戰而回,非但軍功無望,還得落個輕率失策的口實,身為丞相上將軍顏面何存?略一思忖,甘茂沉聲道:「列位將軍:此戰乃新王立威之戰,意在震懾六國!諸將見仁見智,戰後盡可上書秦王。然目下斷無改弦更張之可能。唯有打好這一仗,使六國知難而退,秦王或可重定方略。否則,只有自亂陣腳。白山將軍以為如何?」
白山是前軍大將,秦軍的絕對主力,來者又大都是他的部將,白起還是他的族侄,甘茂自然首先盯住他說話。也是白山沉穩持重,在軍中極是顧全大局,甘茂也想教他體察自己的一番苦心,否則這仗是沒法打的。白山一直在默默思忖,此刻看了白起一眼,大手一揮:「走!回帳準備,好好打仗。牛曳馬不曳,軍法從事!」眾將鏘然一拱:「遵命!」一齊出帳去了。白山向甘茂一拱手道:「上將軍,末將告退。」也徑自走了。
甘茂雖然鬆了一口氣,心中卻老大不快。這十萬旌旗究竟誰說了算?一個前軍主將,竟然比他甘茂更有威懾力,哪個上將軍受得如此窩火?可甘茂沒有辦法,秦王要立威,自己要軍功,這仗肯定要打。可這些老軍頭個個都在商鞅、車英、司馬錯、樗里疾主軍的時期磨鍊出一副謀略頭腦,連是否師出有名他們都要想,如何能教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地只管打仗了事?甘茂之所以不敢大動肝火,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心病:他雖然喜好談兵,但畢竟沒有真正打過大仗,領兵十萬攻城略地更是頭一遭。打仗還得靠這些戰將猛士,此時他若拿出鎮秦劍行使軍法,無異於引火燒身,甘茂豈能掂量不出此中輕重?雖說是自己忍下了,但看白山臉一沉將領們便慨然領命,甘茂還真有些不是滋味了。
次日黎明,甘茂升帳發令:大軍壓向宜陽,午後立即發動猛烈攻殺。
十多年前,宜陽本來已經被秦軍佔領。但在秦國大破合縱聯軍后,張儀為了徹底拆散合縱,又將宜陽歸還韓國,與韓國締結了歇兵盟約。但韓國從此大為警覺,對宜陽鐵山重兵防守,駐守了五萬新軍。如果僅僅是這五萬韓國新軍,也不在秦軍話下。可秦惠王一死,張儀司馬錯同時離秦,緊盯秦國的山東六國情勢驟然大變:魏趙楚三國立即呼籲恢複合縱聯軍,抗擊秦國東出。韓國呼應最力,率先出兵五萬。齊國雖想置身事外,但也不想開罪山東戰國,只出了八千鐵騎。唯有燕國內事吃緊,破例沒有出兵。在甘茂大軍集結東出的同時,山東五國也同時向韓國邊境集結了十萬大軍,連同駐守宜陽的五萬韓軍,十五萬大軍決意大戰秦軍。
聯軍主將是魏國老將晉鄙,宜陽守將是韓國上將軍韓朋。這兩人都是第一次合縱聯軍的參戰大將,對秦軍戰力與神出鬼沒的打法依然餘悸在心,這次分外謹慎。兩人反覆計議,沒有像第一次合縱那樣擺開正面決戰的架勢,而是以「固守宜陽,耗秦銳氣」為宗旨,紮成了遙相呼應的三角陣勢:韓朋的五萬韓軍分為裡外兩大營駐紮,宜陽城堡內兩萬精銳步軍全力固守,三萬精騎駐紮城外鐵山西麓,深溝高壘,在外圍阻擊秦軍;晉鄙的十萬大軍則駐紮在宜陽東北位置的洛水北岸,背靠熊耳山,前臨洛水河谷,可從側后隨時向西向南馳奔救援;三方相互距離不過十里,大軍瞬息即至,策應極是快捷。
對於這種大勢變化,秦武王知道,甘茂也知道。但君臣二人卻絲毫沒有在意,一拍即合,義無反顧地揮師東出了。在秦武王而言,自從以卒伍之身征戰巴蜀兩年,對秦軍銳士的戰力自信已極,根本沒有將六國聯軍放在眼裡,反而認為這恰恰是徹底摧毀六國戰力的絕好時機。在甘茂而言,除了強烈的功名之心,也與秦武王完全一樣,對秦軍戰力充滿自信,對合縱聯軍視若無物。辭行之時,甘茂對秦武王慨然道:「秦國根基已固,東出函谷摧毀六國,此其時也!臣先行一步,三日攻下宜陽,恭迎我王駕臨周室。」秦武王聲震屋宇地哈哈大笑道:「好!本王處置好鎮國事宜,與上將軍會師孟津。」
大軍兵臨洛水,前軍卻停止了推進。自領五萬中軍的甘茂正在疑惑,前軍斥候飛馬來報:「宜陽陣勢異常,前軍不能攻城,前將軍請令緩攻!」甘茂頓時愣怔,催馬來到前軍白山大旗下,卻見大軍在山下已經展開陣形,白山卻帶著十幾員大將在山頭瞭望。
甘茂飛馬上山,身形與聲音一齊落下:「白山將軍,有何異常?」
「上將軍請看。」前軍主將白山一拱手,將甘茂請到最突出的山岩上。
甘茂遙遙望去,但見宜陽城頭旗甲鮮明,城北鐵山的西麓大營也是旌旗獵獵戰馬嘶鳴,東北河谷地帶更是大營連綿不斷。甘茂雖然沒打過大仗,卻也算得通曉兵家,心思敏捷,自然看出了其中奧妙,不禁皺眉道:「莫非我攻任何一處,必遭兩面夾擊?」
白山答道:「正是。我若攻城,山麓韓軍必來襲擊側翼背後;我若先取山麓,必遭城內與河谷大軍夾擊;我若直取河谷,則兩支韓軍必然同時從背後掩殺。目下不能貿然攻城,需得一個萬全打法。」這位在戰場上威猛絕倫的前軍大將,打仗從來不魯莽從事,這也是張儀喜歡帶他領軍出使震懾六國的因由。
「議出戰法了?」甘茂顯然有些著急。
「正在查勘,尚未計議,敢請上將軍示下。」
白山本是一句職責所在的請示,可甘茂卻驟然滿臉通紅。身為上將軍,戰法謀略本應在出兵時已瞭然於胸並備細交代給領軍大將。司馬錯是此等做法的極致,跟著他打仗,所有的將領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時間一長,將領們對司馬錯的軍令幾乎是不問所以便立即實施。在秦軍而言,也從來沒有出現過兵臨城下尚無對策的尷尬局面,白山淡淡一問,事情便變得分外敏感,十幾員大將的目光齊刷刷聚到甘茂臉上,甘茂如何不感到難堪?雖然如此,甘茂畢竟聰穎練達,勉力一笑道:「接掌三軍,甘茂實是勉為其難,若一令出錯而致敗,甘茂領罪事小,大秦顏面何存?我等都是為國效命,打仗還得諸位將軍切實謀划才是。」一席話倒是妥帖坦誠,將領們的目光也頓時溫和了許多。
白山爽朗一笑,大手一揮:「也就三坨十五萬,硬咥也行。都說話,如何打?」
一群大將都皺著眉頭相互觀望,一時沒人開口。猛然,前軍副將蒙驁伸手一指山岩邊:「白起,你憋著看個甚?來說說看。」
甘茂驀然回首,才看見山岩邊佇立著那個敦實厚重的年輕千夫長,一尊石雕般獨自凝目遙望,對身後的紛紜之聲置若罔聞。聽見蒙驁聲音,他才轉身大步走了過來向甘茂與白山拱手一禮道:「白起以為:三營雖成虎勢,但可一鼓下之。」
甘茂眼睛一亮:「噢?快說。」
蒙驁一拍掌:「看,我就知道白起有主意。」
白山淡淡一笑:「你小子膽大,我聽聽。」
「諸位請看,」白起指著遙遙可見的茫茫軍營與城堡,「敵軍三營雖互成照應之勢,然卻有兩道縫隙:宜陽城與鐵山軍營之間有一道流入洛水的小河,叫西渡水,河谷狹窄險峻;洛水東北的熊耳山雙巒競舉,晉鄙大軍救援宜陽的最近通道,便是這雙巒峽谷。末將斗膽直陳:兵分五路,三面開打,一舉攻下宜陽。」
一個千夫長能對地形如此熟悉,本來已經令人咋舌了,待「兵分五路,三面開打」一出,眾將更是一陣愕然沉默。一城兩營加兩道峽谷,正是五處。秦軍十萬人馬分做五路作戰,顯然是一場頭緒繁多的高難大戰。但凡將領,打仗最喜歡軍令簡單明確頭緒少,若遇謀略之戰,則必須有高明的統帥全盤調度,領軍大將也需要用心掌控,否則很容易變成一場自相掣肘的混戰。而今統帥,卻是軍前賴眾謀的甘茂,誰敢指望他能統一掌控戰局?前軍主將白山,也歷來是領軍力戰的勇猛大將,從來沒有運籌過全局大戰。而一個千夫長,更是不可能調度全軍。縱然五路籌劃可行,居中調度不力也是枉然。將領們心念電閃,誰也不敢可否了。
白山目光一閃:「上將軍,我看還是另謀戰法。」
「且慢!」甘茂大步跨前,逼到白起身前,「白起,你且說完。」
白起沒有絲毫慌張,一拱手道:「第一路:三萬鐵甲步軍開出雙巒峽谷,列陣阻截晉鄙聯軍;第二路:步兵一萬,夜晚從洛水上溯,潛入西渡水河谷,切斷宜陽內外兩營;第三路:五千精兵從雙巒峽谷繞道鐵山之後,夜襲鐵山韓軍;第四路:三萬精銳鐵騎在鐵山前原野上嚴陣以待,當韓軍混亂擁出大營,便在曠野展開截殺;第五路:兩萬重甲步兵全力攻城。此戰並無繁複關節,要害在同時發起,攻殺猛烈,不給敵手喘息之機。」
「你是說,只要我軍準時到位,同時發起,剩下便是全力攻殺?」甘茂目光炯炯。
「上將軍所言極是,除此無他。」白起脆捷利落。
甘茂轉過身來道:「白山將軍以為如何?」
白山沉吟一陣,掃了將領們一眼,慨然拱手道:「以我軍戰力,只要居中調度不出差錯,此法可行!」一句話意味深長。
甘茂畢竟也算通得兵家,有大將們認可的戰力,自知其餘關鍵在中軍統帥,一時雄心陡長,慷慨高聲道:「甘茂身為上將軍,若在謀略議定之後尚不能調度全軍,當真尸位素餐也!為使諸位將軍放膽赴戰,本上將軍特簡:千夫長白起晉陞中軍司馬,訾議中軍號令。」
一言落點,眾將齊向甘茂投來敬佩的目光,異口同聲一嗓子:「上將軍明斷!」
這就是軍中將士:只要你實打實說話,不泛酸,有公心,便認你是個人物。當然,更重要的還是甘茂晉陞了白起,將領們覺得高興。若是憑斬首軍功,白起早該做將軍了,就是做前軍大將,也是無人不服。曾在他卒伍下的大力士孟賁、烏獲都做了秦王的殿前將軍,爵位比白起高了六級;與白起同時做卒長的蒙驁,也已經是前軍副將了。白起卻是屢辭超拔擢升,硬是要一戰一級地做,年輕的將軍們便有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愧疚,總盼白起早日做將軍,他們才心安理得地做將軍。今日甘茂將白起擢升為中軍司馬,這可是職同各軍主將而又比主將更為要害的職位,白起當之無愧。
誰知白起卻向甘茂深深一躬,慨然挺胸道:「白起請命上將軍:自率本部千人,夜襲鐵山韓軍。」
「白起,你不做中軍司馬?」甘茂大為驚訝。
「回上將軍:中軍司馬王齕才堪勝任,不須增添白起。」
「奇襲既要五千人馬,何以自請一千?」
「回上將軍:白起熟悉地形,部屬有八百鐵鷹銳士,騎步皆精。」
甘茂對秦軍狀況雖不是了如指掌,可也知道鐵鷹銳士的威名,聽說白起一個千人隊中竟有八百名鐵鷹銳士,不禁哈哈大笑道:「好,天意也!」轉身對中軍司馬王齕一揮手,「傳令三軍紮營造飯,開掘壕溝設置鹿砦,聚將幕府大帳!」連珠發令,顯然是成竹在胸了。
一陣悠揚的牛角號聲,秦軍在宜陽以西十里之外紮下了連綿大營,一片緊張忙碌中炊煙裊裊升起,向宜陽三大營瀰漫了過去。幕府大帳中,甘茂與二十多個將軍秘密商討了一個多時辰,終於將各種細節一一穩妥落實,暮色時分大軍開始了隱秘的移動。
宜陽上將軍韓朋終於鬆了一口氣。
本來,三大營繃緊了心神,準備與秦軍馬到即戰。這也是秦軍歷來戰法:大軍不顯則已,顯則立即接戰,從不延誤,幾乎每次都是以雷霆萬鈞之力壓倒對方。然則,這次卻很奇怪,秦軍推進到十里之遙停了下來,兩三個時辰沒有動靜,紮營之後,又是一片忙亂地構築壕溝鹿砦,緊接著又是炊煙四起,依舊沒有攻城動靜。韓朋在城頭瞭望,不斷接到斥候快報,對情勢自然清楚,只是急切間弄不清其中奧妙,一時困惑莫名。看看秦軍毫無攻城跡象,韓朋對宜陽守將叮囑幾句,飛馬出城,從西渡水河谷的秘密小道來到晉鄙大營。
「老夫也一直在踏勘秦軍動靜。」
晉鄙雖然只有五十餘歲,正在盛年,卻總是自稱老夫,厚重穩健中也不乏幾分矜持。看韓朋情急模樣,他捋著灰白的長須悠然笑道,「以老夫之見,秦軍雖是虎狼,卻是一時無處下口,要與我軍對峙相持,找到破綻相機開戰。上將軍以為如何?」
「相持對峙?這在秦軍可是聞所未聞。」韓朋突然有些興奮,能與秦軍相持,那在山東六國可是大大的風光了。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甘茂領軍,一隻老鼠率一群老虎,徒然鼠竄而已。」
「老將軍是說,今日秦軍已非昨日秦軍?」
「正是。」
「我軍當如何開戰?」韓朋精神大振。
「開戰倒是無須著急。」晉鄙是慣有的穩妥,「秦軍遠來,又急於求戰,我等正當深溝高壘,待其疲憊鬆懈之時一鼓擊之,方有勝算。」
「以老將軍之見,秦軍要久耗?」
「至少三日之內不會攻城。」
韓朋鬆了一口氣道:「既然如此,我與老將軍夜謀一宿,議出一個決勝打法。」
晉鄙黝黑的臉膛罕見地笑了:「來人,上酒!」
明亮的軍燈下,兩人痛飲笑談,胸中快意尚未化作謀略,已經到了中夜時分。突然,隨著軍營刁斗之聲,陣陣喊殺聲隨風隱隱傳來。晉鄙一怔,勃然變色,一摔酒爵,尚未起身,斥候踉蹌進帳:「稟報上將軍:秦軍夜戰,宜陽城外一片火光!」韓朋臉色頓時鐵青,爬起來跌跌撞撞出帳,邊走邊喊道:「老將軍,我得立即趕回宜陽。」
晉鄙臉紅得已經看不出黑,咬牙切齒道:「好!老夫親率大軍夾擊秦軍!」
甘茂在幕府大帳調遣妥當后,暮靄沉沉時秦軍開始秘密移動。五路大軍中,白起一路最小,卻最為關鍵——奇襲鐵山韓軍,既是發動宜陽夜戰的實際號令,又是攪亂敵軍全局的要害一擊。夜襲成功,整個宜陽之戰就成功了一半。甘茂心知要害所在,便將幕府大帳的具體調遣留給了中軍司馬王齕,自己飛馬來到前軍,要親自看著白起一路隱秘出發。
白起這個千人隊堪稱三萬前軍的一把尖刀,實際上也是整個秦國新軍的一把尖刀。其特異之處,是這一千人中有八百人是威震全軍的鐵鷹銳士。在老秦軍時期,鐵鷹劍士名聞天下,全軍也只有堪堪百餘人。司馬錯做上將軍后,在保留鐵鷹劍士簡拔制的同時,創立了鐵鷹銳士制。這鐵鷹銳士不單劍術超凡,且馬戰步戰一樣精通,任何兵器到手都是一樣嫻熟。當世的步戰士兵以魏國武卒最為精銳,天下呼之為「魏武卒」。騎戰則以趙國的「胡刀騎士」與齊國的「技擊騎士」並稱精銳。秦國變法后的新軍在收復河西的大戰中橫空出世,被天下驚呼為「銳士」。司馬錯便借這個名號創立了鐵鷹銳士:下馬步戰以超越魏武卒為準,上馬騎戰以超越趙齊騎士與匈奴胡騎為準。鐵鷹銳士的簡拔方法極為苛刻:首先是體魄關。吳起當年訓練魏武卒手執一支長矛,身背二十支長箭與一張鐵胎硬弓,同時攜帶三天軍食,總重約五十餘斤,連續疾行一百里還能立即投入激戰者,方可為武卒。司馬錯則在此之外又增添了全副甲胄、一口闊身短劍、一把精鐵匕首與一面牛皮盾牌,總重在八十餘斤。此關通過,方能進入各種校武。步戰校武要在秦國新軍的步軍中名列一流,騎戰校武要在秦軍新軍的騎兵中名列一流。單兵簡拔過關后,還要過以各種陣式結陣而戰的陣戰關,過各種兵器的校武關。如此一一下來,凡能成為鐵鷹銳士者,幾乎個個都是無敵勇士。秦國新軍二十萬,鐵鷹銳士卻堪堪只有一千六百人,而其中一半都在白起千人隊,豈非異數?當然,這也是司馬錯的刻意部署。在長達三年的長途奔襲巴蜀中,司馬錯發現了白起這個善於駕馭猛士的罕見兵頭,便萌發了集鐵鷹銳士於一旗為全軍鍛鑄一把尖刀的想法。巴蜀班師歸來,白起晉陞千夫長,可惜司馬錯未來得及親自實施,便離朝去國了。前軍大將白山知道司馬錯的想法,便在這次東出之前,將前軍全部八百名鐵鷹銳士悉數集中到白起千人隊,雖然未經一戰,可誰也不懷疑這個千人隊的威猛戰力。
山風掠過,還帶著早春的寒意。高高的軍燈下,秦國大營一片漆黑。
白起的千人隊正在一條山溪邊整裝。甘茂趕來的時候,白起正發出一聲低沉的命令:「十人一伍,間隔百步,沿河疾行,蛙鳴聯絡,開!」話音落點,第一團黑影倏忽飄出,在浩浩春風中幾乎沒有聲音。甘茂確實感到驚訝,他不能想象一個全副甲胄全副五件兵器的重裝士兵,如何竟能做到開步無聲行如疾風?但此刻他已經顧不上揣摩細究,匆匆來到白起身旁道:「白起,軍食似可減下,少一些累贅。」
「回上將軍,」白起低聲道,「全套重裝慣了,少一件反倒容易松垮響動。再者戰場萬變,不能少了軍食。」
「去吧。我等你火號!」
「嗨!」白起一個挺胸拱手,轉身疾步去了。甘茂清楚地看見,白起的身影眨眼間插進了連綿黑影的中段,當真是動若脫兔。
白起的一千勇士先沿著山溪流向隱蔽疾行,進入西渡水河道,再貼著河道兩岸的山根向東北疾行十多里,便進入了宜陽城與鐵山之間的小峽谷,再沿小峽谷東岸的山麓攀登而上,便到了鐵山軍營背後的北嶺。宜陽城在洛水北岸,鐵山卻在宜陽城外東北角,晉鄙的十萬大軍更在鐵山東南的雙巒之後,三大營向西形成一個扇形,鐵山正在居中位置。白起一千人悄無聲息地登上鐵山北嶺,右手宜陽城、左手晉鄙大營、腳下韓國軍營、正對面秦國軍營的連綿軍燈遙遙在望,戰場大勢一目了然。
按事先約定,白起所部提前進入北嶺大約小半個時辰。白起下令立即檢查兵器甲胄,各百夫長齊報無誤。白起立即下了第二道命令:「半支細香,小打尖。」就是在半支細香的時間內迅速填補肚子以長勁力。一個多時辰的重裝疾行,若能有時間咥下一塊干餅夾一塊醬牛肉,灌下半袋涼開水,對於這些食量驚人的猛士自然是最愜意的事。所謂小打尖,就是這種臨敵接戰前的些許墊補,正在飽與不飽之間,猛士們意猶未盡卻又精神百倍。
剛剛打尖完畢收拾齊整,白起看見對面十多里之外的山頭上兩盞碩大的軍燈一明一滅,反覆三次。這是甘茂雲車的信號:子時已到,開始攻殺。白起霍然起身,低聲命令:「三路摸進,攻入營寨中央,各人立即舉火。開!」兩手一揮,左右兩路散開隊形向山下無聲逼近。白起自領一個百人隊,跟著從中間地帶插下,瞄著山根閃亮的韓軍大營撲去。
鐵山軍營駐紮著三萬騎兵,領兵大將是韓國世族段氏將領段弗成。其所以將騎兵駐紮城外,一則為馳援快捷,二則騎兵適宜野戰而不宜改為守城步兵。韓國富鐵,兵器歷來精良,當年申不害訓練的新軍雖在抗擊魏國中大部犧牲,但六國合縱後補充訓練的新軍也算得中原精銳之一了。尤其是這支騎兵,被韓國朝野呼為「王師鐵騎」,戰力遠勝韓國步兵。段弗成一心要在抗秦大戰中建立軍功振興段氏家族,白日見秦軍開來,立即做好了出戰準備。誰知一個時辰後傳來韓朋將令:「秦軍畏我不敢出戰,待我與晉鄙老將軍會商之後再行定奪,不得妄動!」段弗成與部將們大大泄氣,各自回營休整歇息等候韓朋將令。及至入夜,還不見韓朋將令,秦軍又是毫無動靜,鐵山騎營大是鬆弛了。段弗成與前來請令的部將們索性飲了一通酒,罵罵咧咧地散去睡大覺了。
正在酣夢之中,段弗成突聞殺聲震天,一個激靈從軍榻上滾了下來,腳步踉蹌地爬起來衝出大帳。只見大片火把從山頂壓來在軍營晃動,中軍幕府外已經殺成了一片,四面山野一片戰馬嘶鳴,幕府的軍吏、司馬與衛士一個個不見了人影。段弗成一身冷汗,頓時驚醒,反身進帳摘下長劍沖了出去,卻見幕府大纛旗下十多個軍吏衛士被三個黑鐵塔般的甲士逼得團團亂轉。
段弗成大喝一聲:「擺脫纏鬥,上馬列陣!」
一個司馬一邊踉蹌閃避一邊銳聲急喊:「戰馬被秦軍放火燒散了!」
一聽戰馬被燒散,段弗成急怒攻心,狂奔上平日發令的土丘高台,抓起一對大槌猛擂戰鼓。天下金鼓號令大同小異,「聞鼓而進,鳴金而退」更是相同的。此刻這鼓聲,是韓軍的聚將聚兵鼓,要將士聞鼓聚集成陣拼殺,也是段弗成此刻唯一的辦法。鼓聲大作之際,四面韓軍一片呼嘯,掙脫秦軍纏鬥向聚將鼓奔來。正在此時,一片火把如狂飆般從山腰捲來。火把下正是白起親自率領的威風凜凜的百人銳士隊。
白起情知一千人無論如何勇猛,也不能將三萬韓軍騎士盡數殲滅,只有儘可能地擒殺大將,儘可能燒散集中在馬廄的戰馬而使大部韓軍不能上馬作戰,儘可能地使韓軍陷入全局性混亂。圍繞這個目標,白起的軍令簡單明確:燒馬、殺將、攪亂各寨。分兵攻殺也主次分明:一個百人隊襲擊馬廄,一個百人隊襲殺大將,其餘八個百人隊一律以「什」為單元,分做八十個小隊同時襲擊主要軍帳。白起跟隨司馬錯征戰有年,對這位最擅長奔襲奇襲的上將軍的破襲戰法深諳其道,對部屬卒伍規定的戰法簡單易行:偷襲崗哨,四面滲入軍營,同時舉火,突然發動猛襲。如此一來,韓軍凡有將領的大帳與主要兵帳、馬廄,幾乎在同一時間起火受襲,相互不能為援,一時大為混亂。
白起親率的百人隊身負擒殺大將的重任,卻沒有一路尋覓酣殺。潛入鐵山軍營后,百人隊主力一直隱蔽在幕府大帳后的嶙峋山石中,白起只派出了一個十人「什」對幕府大帳舉火襲擊,要誘出幕府所有將士,確認主將段弗成而一舉擊殺。白起打仗極是縝密,深恐主將不在幕府而輕易出擊,軍士最有威力的第一猛攻便做了空耗。及至段弗成奔上土台擊鼓聚將,白起確認他便是主將,方才驟然舉火全力殺出。此時恰逢四面亂軍奔來,腳步隆隆勢如潮水。白起大喝一聲:「九什擋外,一什斷後!」飛身直取高大鼓架下的段弗成。
段弗成也算得韓國一流武士,眼光四面一掃,見一排黑色重甲武士在前,十名鐵塔又飛矗在了身後,一個黝黑的影子大鷹般凌空撲來。段弗成不及細思,雙手鼓槌流星砸出,接著長劍在手迎面直刺。誰知對面黑鷹不閃不避,一對大鼓槌砸在鐵甲之上直飛夜空。段弗成長劍堪堪伸直,便聽一聲金鐵大響,長劍脫手飛出,迎面一道雪亮劍光閃電般「噗」地透胸而過。段弗成尚未喊出一聲「好快」,已鮮血噴涌倒地身亡。
白起鏘然落地,一劍割下段弗成頭顱,大喝一聲:「段弗成首級在此——」便將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飛擲了出去,連環飛動只在瞬息之間。四面擁來的韓軍尚未與將台前的鐵鷹銳士交手,便見一顆人頭凌空飛來,火把之下,段弗成的長須白面清晰可辨。有韓軍將領一聲嘶喊:「將軍戰死,殺出山前——」
韓軍一片呼嘯,又潮水般卷了回去,少部分攔住散馬的上馬帶頭,沒有馬匹的便跟在馬後蜂擁而去。白起一聲大喝:「收隊,雙巒峽谷——」千人隊迅速回卷,從山後向阻截晉鄙大軍的熊耳山雙巒峰疾行而來。
天亮時分,鐵山韓軍三萬騎兵全部被殲,宜陽城兩萬沒有主將的守城步兵獻城投降,韓國上將軍韓朋在西渡水河谷被秦軍生擒。晉鄙大軍在雙巒峽谷前遭遇秦軍三萬步兵的強硬抗擊,丟下了兩萬多具屍體,不能越雷池半步。紅日東出,看著遍野屍體,看著宜陽城頭黑色的「秦」字大旗,晉鄙咬牙切齒地一劈令旗:「收兵!」
飛馬趕來的甘茂容光煥發,卻沒有下令追擊。各路兵馬聚集到宜陽城下清點,只有六百餘名秦軍戰死,千餘人負傷,白起的千人隊毫髮無損。此等戰果是甘茂難以想象的,接連命令清點三遍,方才真正地相信了。興奮之餘,甘茂一面在宜陽城外大宴三軍將士,一面飛馬上書咸陽,請秦武王駕臨宜陽,東進周室。
戰國軍制:千人一戰旗,千夫長立旗書姓,為最低層將旗。
戰國時,宜陽城在洛水北岸,是故得名,見《水經注》。今宜陽城在洛水南岸,在古宜陽東南。
二秦武王隱隱覺得不妙
攻克宜陽如此快捷便當,甘茂捷報離大軍東出只有三日之隔,以致秦武王連咸陽的鎮國事宜還沒有安排妥當。
本來,秦惠王之後的秦國已經大為強盛,留守鎮國只是國事不可或缺的名義罷了,很容易處置好。但在秦武王卻是一個難題,全部原因,是他沒有王子而只有幾個嫡庶兄弟,以及年齡不相上下的叔叔。這些兄弟叔叔年齡懸殊,最小的庶弟嬴稷尚在少年,最大的族叔嬴壯已經是二十六歲了。嬴壯輩次雖是族叔,實則與秦武王嬴盪幾若嫡出同胞,為秦惠王正妻惠文後所養,秉性也與秦武王十分相似。因了秦武王年近三十無子,兄弟之中生出了許多微妙處。秦武王的強壯勇猛天下皆知,二十多名妻妾嬪妃幾乎人人疲憊不堪,偏偏卻無一身孕。惠文後曾經到太廟禱告,請紅衣大巫師鑽龜占卜。那個一頭霜雪的大巫師盯著散亂的龜紋看了半日,長吁一聲道:「天意也,老臣也是難以窺其堂奧矣!」惠文後懵懂不知所以,又想不出辦法,只好不斷禱告,祈望上天早日賜給自己一個王孫,使那股悄悄蔓延在咸陽宮廷的躁動早日平息下來。秦武王秉性勇武粗獷,可也對這種微妙的氣息有所覺察,這就是他在留守鎮國上的思量之處。
反覆思忖,秦武王邀「叔弟」嬴壯共同拜望了母后,當著惠文後的面,擢升嬴壯為左庶長,領咸陽城防鎮國。惠文後看到兩個兒子相互幫襯提攜,大感欣慰,抹著眼淚笑道:「盪放心去吧,娘也為你監國,看著叔弟。」嬴盪一陣大笑,出了後宮立即召樗里疾密商。
當初,秦武王一心要挽留才具逼人的張儀,可有嬴華對他的疑慮,又擔心張儀盯著父王死因做文章,只好無可奈何地放張儀走了。司馬錯卻是他有意放走的,原因只有一個:秦國不缺將才,司馬錯資望太高,使自己在兵事上放不開手腳。這兩人一走,國中老臣只留下樗里疾孤樹參天了。偏是這個文武全才的三代老臣心志淡泊,稱病不朝,大有就此撒手的模樣。嬴盪在大事上畢竟明白,只要樗里疾在國,嬴盪絕不逼迫任事,只要這個老智囊應急便可,原本也不想教他參與日常國政。樗里疾功勛卓著,資望極高,更有尋常重臣不具備的根基:妻子是秦惠王堂妹雍城公主,有王族外戚的身份。國有變故,有如此才能如此權力如此根基的樗里疾自是要害人物了。秦武王也不明白自己如何心血來潮,立即召來樗里疾。畢竟,國中是平靜的,可他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竟對這位老臣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
「老臣知道。」樗里疾只有淡淡的一句話,昔日詼諧無影無蹤。
秦武王還想說,終於甚也沒說,對著樗里疾深深一躬,徑自大步去了。
次日,秦武王率領全部大臣嬪妃,在六千王室禁軍護衛下浩浩蕩蕩地東進了。三日之後抵達孟津渡口,甘茂已經率大軍移師北上,駐紮南岸,親率眾將乘大舟橫渡北岸迎來。瀏覽完甘茂遞上的《軍功冊》,秦武王大是振作,站在軺車上宣布了三道王書:擢升白山為咸陽令,立即還都鎮守咸陽城防;擢升白起為前軍副將代行前軍主將職權;其餘有功將士盡皆按照《軍功冊》晉爵加職。王書一下,三軍歡呼,人人振奮。當晚慶功大宴后,秦武王與甘茂計議斟酌,立派白山率領五萬大軍從函谷關返回秦國,將大軍留駐藍田大營,白山徑回咸陽赴任;留下的五萬大軍,則由前軍副將白起輔助上將軍甘茂統轄節制,實則將具體號令權交給了白起。
清晨卯時,太陽剛剛爬上宜陽城頭,秦武王君臣嬪妃及兵將萬餘人,乘坐百餘條大船渡過孟津,在大河南岸會齊五萬大軍,列開大陣向洛陽浩浩壓來。
顏率的王室儀仗到達孟津渡口的時候,秦國的五萬鐵騎甲士剛剛渡過大河。綠色的原野上漫卷著黑色的戰旗,孟津渡口檣桅如林,黑帆蔽日。南岸原野上,秦軍鐵騎在交相呼應的牛角號聲中列成了三個巨大的方陣。中央方陣前的一輛鐵輪戰車上,矗立著一面三丈六尺高的「秦」字大纛旗,掌旗者正是殿前鐵塔猛士烏獲。大纛旗下,秦武王乘一輛特製的大型青銅戰車,一身青銅甲胄,外披黑色綉金斗篷,頭戴長矛形王盔,手扶車前橫欄而立,傲慢冷酷地凝視著洛陽方向,恍若一尊金裝天神。王車右手是另一個大力士孟賁,徒步一柄青銅大斧,與車上秦武王幾乎一般高,儼然一座黑色雲車矗立。王車左手是淹沒在迎風飛舞的旗林中的甘茂等大隊朝臣與一大群嬪妃。王車之後緊跟著一個千騎小方陣,陣前一面戰旗大書一個「白」字,旗下便是那個年輕的新任前軍副將白起。
秦武王揚起黑色馬鞭高聲問:「上將軍,距洛陽路程幾多?」
甘茂在馬上高聲答道:「八十里,鐵騎大軍半日可到。」
秦武王揚鞭大笑:「旬日之間,通三川下周室,死無恨也!」
「王駕起行——」甘茂高聲下令,秦武王的大型戰車在左右兩座鐵塔猛士的護衛下轔轔隆隆地啟動了。王車儀仗之後,白起令旗左右一擺:「方陣推進!起——」身後戰車上的三十六面戰鼓隆隆轟鳴,大河草灘上刀矛齊舉,戰馬沓沓,大軍的騎兵方陣跟在秦武王的車駕儀仗之後,萬仞絕壁般齊刷刷壓過剛剛泛綠的草地。
突然,一隊紅色車騎從官道上迎面開來,樂聲號角聲隱約可聞。
「上將軍,這也算是天子王師?」秦武王驚訝地打量著。
「啟稟我王:臣料來者乃天子犒賞使節。」甘茂早已看見。
「犒賞?哼!」秦武王一陣蔑視的冷笑,「本王倒要看看,一個末路天子還能擺出甚譜犒賞我這個諸侯?」手中馬鞭一揮:「大軍列陣!」
戰鼓號角交錯中,白起揮動令旗,五萬清一色的騎兵大軍在王車兩側展開,騎士們舉矛立刀,整齊肅然得猶如訓練有素的戰陣儀仗。
紅色車騎駛到距秦軍大陣一箭之遙,緩緩駐了車馬。與秦軍黝黑閃亮的軍陣相比,這支車騎顯得寒酸極了,衣甲旗幟破舊黯淡,連青銅軺車前那面「周」字大旗的旗槍槍纓都殘缺不全了,騎隊士卒更是老少參差萎靡不振,與威猛強盛的秦軍對陣,形成一種荒誕怪異的對比。秦武王大瞪著雙眼一陣端詳,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
此刻,老顏率從一輛華貴陳舊的青銅軺車上被侍女扶下,步態艱難地走了過來,身後兩名紅衣侍女捧著大銅盤碎步緊隨。終於,顏率走到了這輛比尋常戰車高出許多的戰車前,不卑不亢地一拱手:「秦王入天子王畿,本太師犒賞三軍來遲,尚請見諒。」蒼老的聲音不無悲涼,卻沒有一絲驚慌。
「來者自來,何敢勞天子犒賞?」邦交辭令,秦武王說得冰冷生硬。
顏率毫無覺察一般再度拱手作禮道:「周王特派老臣乘王車、捧王酒犒賞大軍。周秦一源,同出西土,理當迎秦王入洛陽王城一游。」
秦武王冷笑:「一游?本王若想滅周長住,又當如何?」
顏率不緊不慢道:「周室衰敗,名存實亡,不堪任何大國一擊,況乎秦國鐵騎?然周室無財,無地,無大軍,縱然滅之,非但不增國力,反徒招天下非議。諺云:滅周無功。誠所謂也。」
秦武王突然一陣大笑道:「老太師明智,本王也沒想滅周,只想看看洛陽氣象而已。」
顏率頓時寬慰:「秦王英明,敢請秦王下車,接受天子賜酒。」
突然,秦武王又是傲慢矜持地冷笑:「周王是王,本王也是王,何須下車?」
顏率面色漲紅,據《禮》辯爭道:「天子禮儀:戰車之上,無得受酒。」
「為何不能?!」車側孟賁一聲大吼,驚得顏率一個踉蹌幾乎跌坐在地。此時孟賁大步跨到兩名侍女身前,兩隻大手伸開,一手卡住一名侍女的細腰,兩手一展,竟將兩名侍女驟然舉起。兩名侍女臉色發青未及尖叫,便莫名其妙地飄上了大型戰車,惶恐地擁在秦武王兩側。
孟賁大吼一聲:「跪下!敬酒!」
「禮崩樂壞矣!」顏率痛苦地嘟噥一句,閉上了老眼,兩行老淚驟然涌流面頰。
兩名侍女嚇得完全忘記了神聖的賜酒禮儀,不由自主地驚慌跪倒,雙手捧起青銅大爵,卻不想忘記了一手扶住托盤。銅托盤在大風中落下,「當」的一聲碰到戰車銅欄上,飛滾出戰車,閃著古銅色的亮光滾到了顏率腳下。銅盤下的那方紅綾被河風掀起,飄掛到那面黑色「秦」字大旗的旗槍尖上,獵獵飛舞不停。
兩名侍女低頭捧爵惶恐萬狀:「敬,請大王飲酒……」
秦武王哈哈大笑道:「天子敬酒,焉得不飲?快哉快哉!」一隻大手將兩隻銅爵攬起,長鯨飲川般一氣而下。兩名侍女被這種聞所未聞的巨人氣勢嚇得瑟瑟發抖,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竟抱著秦武王兩腿蜷縮成兩團。秦武王大笑,一手抓住一個侍女:「天子侍女,膽小如鼠也!」兩手一揚拋出,兩名侍女又樹葉般飄了起來。只聽兩聲驚叫,兩名侍女從空中飄然落地,一起跌在了顏率身上。
老顏率大窘,慌忙將兩名侍女推倒在地,甩袖起身。
秦武王大笑著揚鞭一指道:「老太師,請與本王同車。」
顏率連忙搖手道:「多謝秦王,老夫不耐戰車顛簸,自乘王車隨後可也。」
秦武王頓時冷了臉:「戰車?本王戰車比你王車平穩百倍,老太師試試。」
顏率尚未說話,孟賁兩手一卡顏率腰身,已將老人提到了大型戰車中。顏率大皺眉頭,但卻只能強作笑容:「秦王請了。」秦武王沒有理睬顏率,馬鞭一劈下令:「兵發洛陽!」大型戰車便轔轔隆隆地啟動了。老顏率帶來的天子儀仗與秦武王儀仗并行,猥瑣得令顏率不忍卒睹。
大軍推進兩個時辰后,洛陽王城遙遙在望。秦武王極目看去,一座碩大的孤城矗立在春日夕陽之下。正當蓬勃的春耕時節,這裡卻是滿目荒涼一片蕭疏。田野里沒有農夫,官道上沒有車馬,既沒有他所想象的遊人踏青春歌互答的王畿國風,更沒有他所嚮往的商旅仕宦輻輳雲集的繁華……在秦武王的三川之夢裡,洛陽王室是天下文明的淵藪,是金碧輝煌光焰萬丈的殿堂,縱然軍力不濟,財富風華仍當是天上仙境一般。如今看著王城破敗若此,一片冰涼驟然滲透了身心。看著城外大亭下一片暗淡的紅色人群,秦武王連詢問的興趣都沒有了。
老顏率站了起來道:「秦王請看:周室群臣正在代天子郊迎。」
這也是代天子郊迎?兩隊老少「天兵」排在大石亭外,一直延續到城門,紅衣紅甲破舊不堪,刀矛鏽蝕得一片斑駁,比犒賞儀仗還要寒酸;一群服飾陳舊的老少官員恭謹惶恐地排成了兩列,一方巨大的舊紅氈鋪在亭外,紅氈上是勉強還算齊全的王室樂隊,樂師卻全是白髮蒼蒼的老人與姿色平常的中年女子。兩列衣飾略為鮮亮的年輕侍女排於官員隊列之後,大約是郊迎隊列中唯一的亮色了。
亭外司禮大臣一聲長宣:「郊迎秦王,天子頌樂——」
宏大的樂聲響了起來,侍女們歌聲悠揚:
西有王客和鈴央央
周秦同宗龍旗陽陽
降福王室休有烈光
功業宣武西有秦王
秦武王瞄著一片破敗的王室儀仗,聽著這有氣無力的頌歌,只覺一片茫然。甘茂沒有聽清歌詞,高聲問道:「是何頌辭?未嘗聞也!」顏率對著秦武王一拱手道:「啟稟秦王:這首《客頌》,乃天子特意為迎接秦王而作。」秦武王毫無表情地點點頭,與孟津渡口的張揚風發判若兩人。
郊迎司禮大臣又是一聲長宣:「秦王入城——」
秦武王恍然醒悟,略一思忖向甘茂下令:「大軍駐紮城外,明日清晨入城。」
顏率愕然,轉念間大感寬慰:「老夫即行入城,奏請天子犒賞三軍。」
秦武王馬鞭敲著戰車,分明極為不耐:「甚個犒賞?不必聒噪,明日迎候便了。」老顏率更是輕鬆,深深一躬道:「老臣明日恭迎秦王。」退到了一邊。甘茂對秦武王秉性知之甚深,轉身對白起下令:「大軍就地紮營。」白起早已將四周地形看得分明,令旗一擺:「四面紮營,拱衛王帳。」五萬鐵騎立即按照部伍沓沓分開紮營,將秦武王的行營大帳拱衛在中央地帶。片刻之後炊煙四面升起,營地進入了秩序井然的夜營防守。
秦武王一夜都沒有安寧,輾轉反側,總是抹不去一個突然浮現出來的念頭——洛陽之行,得不償失。仔細回味,在孟津渡口看見天子犒賞儀仗的剎那之間,這個念頭便冒了出來,兵臨洛陽城下,這個念頭已不可遏制地凸顯清晰了。三川這般索然無味,自己卻當做第一件大事來做,非但逼得六國恢復了合縱,而且落得個「同源相殘,非王非禮」的惡名。更重要的是,秦國負此惡名卻一無所得。秦武王第一次隱隱約約地感到了自己的魯莽,感到了父王與張儀的老辣——放著近在咫尺的洛陽王城就是不理,只是全力以赴地與中原戰國斡旋。那時候,自己對父王與張儀的一力連橫從內心是蔑視的,在他看來,有秦國熊羆銳士二十萬,只要放開手腳從函谷關外排頭殺去,三年內定然盡滅天下,何須來回扯鋸?目下想來,似乎是哪裡不妥了。不說別的,洛陽一班師,他便要面臨與六國合縱開打的局面,而從宜陽之戰的經過看,若非白起受司馬錯熏陶而提出的奇襲方略,戰勝六國聯軍絕非易事。想著想著,秦武王有些埋怨甘茂了:一個丞相兼領上將軍,如何不能提出更高明的方略,而只是順著自己的心志?看來,必須在洛陽有所收穫。然則,收穫甚呢?洛陽有甚?
蒙矇矓矓的,秦武王終究睡了過去。古老的黑鷹城堡在雲彩間飄飄蕩蕩,他放開大步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突然,一隻黑色的大鷹從湛藍的天空凌空撲來,他怒吼一聲,抓住黑鷹翅膀便飛了起來。大黑鷹長唳一聲直墜而下,眼前萬丈深淵,一面絕壁張開獠牙向他撲來……
「啊——」秦武王長嘯一聲翻身坐起,發力之下,那張軍榻頓時破裂成了碎片,他的雙手猶自緊緊抓著榻邊橫欄。
孟賁烏獲兩座鐵塔已經沖了進來:「刺客何在?!」兩聲吼叫,聲若雷鳴。
秦武王醒了過來,呵呵笑道:「做夢打仗。沒事,去。」兩人一走,秦武王起身出帳,看著滿天星斗,渾不知身在何處。雙手捂住臉冷靜片刻,方才回過神來,一直站到東方露出魚肚白色,方才回到大帳。
紅日初升,顏率率領著周室的老少群臣出城迎接了。甘茂趕來請令如何進城。秦武王第一次發問:「丞相以為如何進城?」甘茂拱手答道:「揚我軍威,大軍開進!」秦武王卻淡然下令:「大軍駐紮城外,大臣嬪妃將領並一千鐵騎入城。」甘茂略一愣怔,大步去了。片刻之後,白起親率本部千人隊護衛著秦武王車駕,轔轔隆隆地開進了洛陽。
三九鼎夢魘幽幽血光
洛陽王城的宮殿群在春日的陽光下金碧輝煌。秦武王的大型青銅戰車隆隆碾過長街,零落匆忙的國人連忙嘩然閃開,沒有一個人駐足圍觀。秦武王輕蔑地冷笑著,腳下一跺,大型戰車拋下顏率一行,徑自隆隆衝進了王城幽深的門洞。
王城內荒涼破敗一如往昔,高高的宮牆殿脊遮住了明媚的春光,層層疊疊的宮殿樓宇如高山峽谷,使方方庭院都籠罩在深深的幽暗之中。秦武王抬頭望去,只有頭頂的一方藍天白雲懸在宮殿峽谷之上。眼前正殿廣場的大青磚縫隙里荒草搖曳,雄偉的九鼎默然矗立,時有鴉雀從大鼎耳的巢中飛出,盤旋飛舞啁啾歡叫,使這沉寂的宮城如同深山幽谷一般。
秦武王正在端詳感慨,卻聞一陣樂聲,一隊王室儀仗從東邊偏殿緩緩擁出。後邊匆匆趕來的老太師顏率一聲高誦:「天子駕臨——秦王覲見——」隨著顏率蒼老的聲音,一個身披大紅金絲斗篷、頭戴高高紅玉冠的少年從儀仗中央甬道走了出來。
秦武王心知這是新近即位的周王,在戰車上一拱手道:「秦王嬴盪,拜會周王。」這一完全沒有覲見色彩的做法,在《周禮》中可是大大的僭越,老顏率一時竟不知如何保全天子顏面。
少年周王渾然無覺,照樣一拱手道:「秦王遠方貴客,光臨洛陽,不勝榮幸。」
秦武王見這位少年天子還算知趣,不再做大,飛身跳下戰車深深一躬道:「嬴盪叨擾天子,幸勿怪罪。」
少年周王勉力一笑道:「周秦同宗,情如手足,秦王遠來,王室自當設宴洗塵,請入大殿。」
顏率為免難堪,搶先一步高聲道:「老夫為秦王導引,請——」領著秦武王向東偏殿而來。殿中酒宴原已備好,秦武王一瞄坐席位次,徑自大步向並列的主案走去。身後的少年周王一臉苦澀笑容,平靜地走到了另一張主案前:「秦王請入座。」
秦武王笑道:「王城酒宴,生平所願也,多謝周王。」
少年周王淡淡笑道:「賓主之禮,原也應當,何須言謝?」
一時雙方坐定,周王與秦武王同為面南主案,秦國丞相甘茂與周室太師顏率陪坐兩側,其餘大臣依爵位高低分坐兩側。唯一的不同,是秦武王帶來了十六名嬪妃,全是沒有見識過洛陽王城的西部女子。她們五彩繽紛地在秦武王身後排開一片大案,似笑非笑地注視著案上粗簡的酒菜,雖不能說唧唧喳喳,盈盈輕笑中卻也充滿鄙夷的神色。在以周禮為根基的周室君臣看來,成群嬪妃是根本不能在天子邦交大宴中就座的,更不要說一片嬉笑了。然則時也勢也,面對秦武王這等視禮儀為糞土的強悍君主,面對這些缺少王化的西部女子,周室君臣只有無可奈何,只有尷尬地陪坐了。一時人人面紅過耳,座中沒有一絲迎賓喜氣。
紅衣司禮大臣一聲高宣:「為秦王洗塵,奏樂——」
隨著悠揚的大雅樂聲,周室君臣的僵滯方才松泛了一些。少年周王舉起了青銅大爵道:「諸位同干此爵,為秦王接風洗塵。」周室臣眾按照禮制跟著一頌:「秦王康健,再建大功。」誰想秦國大臣將軍與嬪妃卻是一聲高呼:「秦王萬歲!干!」王城中頓時一片轟鳴雀鴉驚飛。周室臣眾面面相覷,舉著大銅爵不知如何應對。
秦武王舉著酒爵哈哈大笑道:「老秦人粗朴少文,來!幹了便是。」也不向身邊天子作禮謝恩,徑自一飲而盡。秦國將領大臣與嬪妃又齊喊一聲:「干!」一片汩汩聲中人人空爵。周室臣眾卻看著少年天子慢慢飲盡,方才默默啜干,雙方一時毫不搭調。
秦武王嘖嘖嘆息著大是搖頭道:「洛陽王室,天子之酒,怎的這般薄寡無味?這菜,兩方冷豬肉,有甚咥頭?洛陽天子,當真破敗若此么?」
顏率忙拱手賠笑道:「秦王明鑒:周室素無土地民眾之治權,百餘年來,諸侯貢品日漸斷絕,王室賦稅連日常支用尚且難以維持也……」目光向衣衫破舊的大臣們一掃,眾臣皆是面紅耳赤。少年周王一聲長嘆,不由得淚水盈眶。
「啪」的一聲,秦武王拍案高聲道:「這天子有甚個當頭!來人,搬出本王帶來的大秦鳳酒。再搬出行軍牛羊鹿熊肉,大咥痛飲!」
話音落點,白起霍然起身出殿。片刻間一隊兵士魚貫而入,搬來五十個黑色大壇,每個大壇上貼一方紅布,一個大大的「鳳」字赫然入目。又有一隊兵士魚貫而入,捧進大盤醬色干肉,每案一盤,濃郁的肉香頓時瀰漫開來。
秦武王大笑道:「西岐風味,敢請天子品嘗。」
少年周王渾身一顫道:「多謝秦王情意……」一言未了,泣不成聲。西岐本是周人發祥之地,那鳳鳴岐山的故事更是周人永遠的祥瑞。當年,周人感念秦人再造大恩,將全部故土封給了秦人,自己東遷洛陽;本以為周秦同源可相互扶持,不想三百年後物是人非,秦成強橫大賓,周卻奄奄一息,睹物思情,如何不令這位聰慧剛強的少年天子感慨唏噓?
秦武王一陣愣怔,顯出罕見的寬和,拱手笑道:「嬴盪魯莽,天子恕罪。」
少年天子勉力一笑:「美味在前,秦王請。」
秦武王大笑道:「天子不掃興便好。來,開咥!」
大殿內外頓時熱鬧起來。秦國的大臣將領與嬪妃無一例外地擼起大袖上手撕肉,大塊咥肉,大爵飲酒,一片稀里呼嚕狼吞虎咽,誰也不去計較吃相禮儀。原是秦軍個個猛士,食量特大,猶以秦武王與孟賁烏獲三人為最。秦武王每頓必得干肉六七斤、大麵餅五六個、烈酒一兩壇。只因昨夜卧榻不寧,秦武王早晨軍食無心下咽,正要在王城大宴中補回來。在他想來,洛陽天子再窮酸,大肉美酒總是有的,總不至於連飯食也拿不上檯面了。誰想周人歷來簡樸,與肉慾橫流享受成習的殷商人恰是兩端。周禮中的天子大宴,也只是中看不中吃:案中兩鼎,一鼎事先蒸煮好的方肉,一鼎藿菜燉羊骨,合起來也沒有一斤肉,且因事先準備,端上案來已經是冷豬肉了。如何能教秦武王這般饕餮猛士痛快淋漓?大軍征戰,飽食第一,虧甚也不能虧了將士肚腹。一國君主如秦武王者,自身便是饕餮力士,自然對行軍征戰的軍食絕不會草率了事。
周室君臣們拘謹一陣,終於開始了放任吃喝。畢竟,無論你是天子大臣,還是一介庶民,吃飽總是最要緊的。雖說周人簡樸,可這天子大宴也確實是無物可上,府庫短缺那是誰也沒有辦法。在座君臣除了東周公與西周公說得上錦衣玉食之外,大約誰都不敢說自己能比秦軍兵士吃得好。今日秦王雖然大違禮儀,但也是戰國弱肉強食大勢使然,只要不滅周室,便不能認真計較,不吃反而自討無趣,何如大吃?
如此一來,王城大殿內外頓時成了飲宴場。殿外廣場是一千騎士的正午大餐。白起破例下令:每人可飲一碗酒,並准許在就近宮殿觀瞻遊走,以示進入王城之慶賀。秦軍將士們大是興奮,以軍中猛士特有的速度迅速飽餐一頓,立即三五成群地在王城看起了稀奇。畢竟,這些平民子弟大多生於山鄉,又長年駐紮軍營馳驅戰場,對洛陽王城這樣的天下第一大都,平日是連想也不敢想的。一番喧嚷遊走,最後自然地圍攏在九鼎之前嘖嘖評點,認為唯有這天下獨一無二的九鼎是咸陽所沒有的,驚訝欣喜呼喝叫嚷毫不掩飾,王城一片喧鬧之聲。
大殿內也開始鬆弛熱烈起來。秦武王一陣大咥痛飲,已經是臉紅耳熱,聽見殿外軍士品評九鼎的驚喜喧嘩,對周王一拱手道:「敢問周王,這九鼎神器幾多重了?」
少年周王目光一閃笑道:「問鼎中原者不知幾多?只是誰也不知九鼎重量。」
秦武王大笑道:「是么?那便試試。走,出去看看。」一群嬪妃立即一片歡笑,簇擁著秦武王出了大殿。少年周王與顏率並一班大臣也跟在秦武王後邊,來到了九鼎之前。
九鼎在中央大殿前排成兩列:左右各四鼎,大殿前方正中一鼎,自然形成朝臣上殿時的分道標誌。王城雖然破敗,這九鼎的氣勢卻絲毫未減,縱是銅銹斑駁,反而在破敗荒涼中顯出一種亘古的崢嶸高貴與神秘。秦武王仔細打量,只見每座大鼎均矗立在三尺多高的石獸底座上,巍巍然約有丈余之高,仰視而上,鼎中是蒼黃泛綠的搖曳荒草,彷彿歲月的蒼蒼白髮。秦武王心中一動,一個念頭突然浮現:搬回九鼎,便是進軍洛陽的最大戰果!九鼎是天下王權神器,秦得九鼎,便是天命所歸,足可激勵秦人震懾天下。
「敢問老太師,九鼎原本是周室之物么?」秦武王轉過身來,一臉的嘲諷。
顏率一陣思忖,搖頭解說道:「九鼎者,乃夏禹王收取九州貢金,各鑄一鼎所成也。每州之鼎,刻有本州山川形勢及田土貢賦數目。鼎足、鼎耳均有上古龍形文字,是以稱九龍神鼎。夏傳商,商傳周,雖是三代傳承之鎮國神器,也是天命攸歸。」
孟賁打雷般插問:「大鼎究竟幾多重?」
顏率皺起了兩道白眉,勉力一笑道:「九鼎宏大,無可稱量,史亦無載,誰也不知幾多重。武王滅商,從朝歌運到鎬京,平王東遷,又從鎬京運到洛陽,因無大車可以載此重物,均用兵卒徒步拉運。國史記載:每鼎九萬人牽挽,九鼎便需八十餘萬人之力。據老臣測算,一鼎大約近千鈞之重,萬餘斤也。」
眾人驚訝肅然,圍在數步之外的兵士們也是一片驚嘆。
秦武王不動聲色道:「雍州之鼎是哪一座?」
顏率指點著:「中央大鼎乃豫州之鼎,中原之鼎也。東方四鼎是徐、揚、青、兗四州;西方四鼎是幽、梁、雍、冀四州。」一指右手第三鼎,「那是雍州鼎了。」
秦武王沒有說話,大步走了過去。
雍州大鼎巍然矗立在三尺高的石獸底座上,鼎身銅銹斑斑,三隻粗大的鼎足已經是厚厚一層綠銹了,鼎身一個巨大的上古「雍」字與山川線條中的大河東折形隱約可辨。秦武王專註地盯著那個「雍」字,伸手輕輕撫摸著凸出的字形喃喃念叨:「雍鼎者,秦鼎也。雍鼎啊雍鼎,你在這裡守了七八百年,該帶著你回故土了,該做大秦之王權神器了。回到咸陽,你便立在中央了……」突然一陣狂放大笑,秦武王用力拍打著鼎身,「本王要將九鼎搬回咸陽!」
秦國將士群臣驟然高呼:「秦王萬歲!」「九鼎歸秦!」
周室群臣大是驚慌,一時無人敢說話。少年周王淡然笑道:「秦王想搬便搬了。周秦本為同宗,咸陽洛陽,原本一樣。」秦武王傲慢地一笑,對周室君臣如何說法毫不在意,一揮手道:「孟賁烏獲,五年前本王要與你倆較力,惜乎無可比之物。目下九鼎在此,誰能舉起,爵升護鼎君!」
此言一出,秦國大臣將領與一群嬪妃人人興奮不已,有幾個胡女嬪妃甚至尖聲叫了起來。只有白起微微皺起了眉頭,向孟賁烏獲投去一個眼神:「不要!」孟賁、烏獲卻是但遇較力就興奮得毛孔大張的猛士,如何還看得見白起眼神?聞聲雷鳴齊應:「嗨!」
「誰先上?」秦武王悠然一笑。
「嘿嘿,我先來。」烏獲憨厚地應答一聲,繞著雍州大鼎抓耳撓腮:「好大物事,該如何下手?」孟賁也興奮不已地跟著轉了兩圈道:「烏獲,鼎腳。我擂鼓助威。」烏獲用手拍拍大鼎笑道:「嘿嘿,雍州老家鼎,給點臉面了。」
孟賁已經飛步走到九鼎廣場西北角的王鼓樓上,大喊一聲:「擂鼓舉鼎——」雙手大木槌雨點般猛擊,沉重密集的牛皮大鼓聲在王城中驟然響起,迴音相合,震耳欲聾。
烏獲半蹲身體,雙手抓牢兩隻鼎足,全身緊偎大鼎,大喝一聲:「起——」大鼎卻紋絲不動。烏獲面色漲紅大汗如豆,再度大喝一聲,拼盡全力想提起鼎足,一發力卻是兩臂發抖大腿發抖面色驟然血紅。突然一聲悶哼,烏獲滾下了石獸底座,一股鮮血箭一般從口中噴出,身子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烏獲——」鼓聲戛然而止,孟賁一聲嘶吼哭喊,凌空飛下撲到了烏獲身上。面色慘白的烏獲向孟賁一咧嘴,未及笑出,也沒有說一句話,便瞪直了銅鈴大的雙眼。
人群一片慌亂,嬪妃們幾乎是齊齊一聲尖叫。
秦武王臉色鐵青,大喝一聲:「孟賁!害怕了?!」
孟賁從烏獲身上跳起,雷鳴般大吼一聲沖向大鼎,深邃的宮殿峽谷中發出滾滾轟雷般的共鳴。甘茂已經挺身站到大鼎前,手中令旗往下一劈,秦軍儀仗大鼓與牛角軍號驟然響起,氣勢如戰場衝鋒廝殺一般。嬪妃們立即噤聲,惴惴不安地瞪大了眼睛。秦國鐵甲騎士們士氣大振,高舉刀矛齊聲吶喊:「勇士孟賁!神力無邊——」秦武王冷冷地凝視著大鼎,腮邊肌肉一陣抽搐。周室群臣不知是禍是福,圍繞少年周王與顏率擠成了一圈,連樂師與侍女也緊張得忘記了各自操持,木樁一般釘在了原地。
孟賁衝上了雍州鼎的石獸底座,將黑色綉金斗篷一把扒下扔掉,又三兩下將精鐵甲胄褪去,全身上下唯餘一片包身小布,赤身站立,全身黑毛,幾乎與鼎耳等高,威武雄猛的氣概引起秦兵一陣狂熱歡呼。
秦武王捧起一壇鳳酒大步走到鼎前:「孟賁,揚我國威,更待何時!」
孟賁雙手接過酒罈,眼含熱淚道:「臣一介武士,得有今日,死不足惜!」將一壇鳳酒掀起,如長鯨飲川般一氣吞干,右手甩出,大酒罈「啪」地碎在了廣場中央,大鼓與號角再次響起。孟賁跨開馬步,兩隻粗長黝黑的胳膊伸出,大手牢牢抓定雍州鼎的兩隻鼎足。全場屏息中,只聽一聲大吼響徹王城,孟賁全身肌肉如巨大石塊繃緊凸顯,雄偉的雍州大鼎驟然被拔起於基座,升離地面數寸。眼見鼎身微微晃動,秦國甲士一片吶喊:「起——」秦武王臉上盪開一片微笑,周室君臣臉上淌下了豆大的汗珠。
倏忽之間,孟賁巨大的身軀拚命挺直,塊壘重疊的大肌上汗水噴泉般湧出。全場靜得如同深山幽谷,唯聞孟賁骨節發出「喀喀」的悶響。眼見孟賁雙眼凸出,眼珠血紅,全身黑毛筆直伸長,狀如猙獰巨獸……就在這剎那之間,突然一聲滾雷般慘嚎,孟賁兩隻大手從肘部「咔嚓」斷裂,龐大的身軀飛到了空中,眼珠宛如兩顆紅色彈丸彈上天去,龐大的軀體彈開數丈,直飛王鍾,擊出一聲令人心悸的巨大轟鳴……
再看雍州大鼎,兩隻血淋淋的手臂依然摳在鼎足,汩汩鮮血從斷肘流向石座,雍州大鼎在血泊中冰冷地巋然矗立,幾隻烏鴉卻從鼎耳巢中「呱——」地飛出,一片怪誕神秘立時在廣場瀰漫開來。全場驚駭愕然,周、秦兩方的宮女嬪妃都不約而同地用大袖捂住了嘴巴,既不敢出聲,更不敢嘔吐。
「孟賁——」秦武王大叫一聲,撲到了鮮血淋漓的屍體上。良久沉默,秦武王抱起孟賁,面色冷酷地緩緩走向雍州大鼎,將孟賁屍體平放到鼎前,憤然挺身道:「孟賁不要死。看本王為你報仇!為大秦舉鼎揚威!」嘶聲喊罷,解下綉金斗篷單手一甩,斗篷像展翼的黑色大鷹,竟平展展飛到「秦」字大旗的旗槍之上。
大臣將領嬪妃們猛然醒悟,頓時亂了陣腳。丞相甘茂大喊一聲:「毋得造次。」撲上抱住秦武王雙腿:「我王,不能冒此大險哪!」其餘大臣嬪妃們一齊擁過來跪倒:「我王萬乘之軀,不可涉險啊!」一直大皺眉頭的白起奮力擠到大鼎前,鏘然躬身道:「臣啟我王:一國之威在舉國合力,不在匹夫之勇。大王縱能舉起九鼎,於國何益?敢請我王以國家為重,三思後行!」冷冰冰硬邦邦振聾發聵。
秦武王冷笑道:「白起,你敢教訓本王?舉鼎后再殺你不遲。來人!拖開丞相。」
兩名甲士將甘茂架走,甘茂猶自回頭哭喊:「我王,白起說得對……」
秦武王臉色驟然獰厲:「有擋我舉鼎者,便是這般!」順手抓起烏獲屍體,向那口千年王鍾擲去,「轟——」的一聲長鳴,烏獲屍體碎片飛裂,血肉四散濺開。全場秦人面色蒼白,一片死寂。白起卻大步出場,鏘然拔出長劍舉過頭頂:「秦國壯士,為我王助威。」一千鐵甲騎士「唰」地舉起刀矛,鐵青著臉一聲怒吼:「秦王大力神!萬歲——」
秦武王掀去軟甲頭盔,露出一身黑絲短衣與披散的金色長發,腰間扎一條六寸寬的大鞶牛皮帶,兩隻赤膊盡皆金黃色長毛,身軀偉岸,儼然一頭髮怒的雄獅。甘茂踉蹌衝進,雙手舉著一壇鳳酒:「臣請我王飲酒壯威!」秦武王一手提起酒罈仰天大笑道:「大秦要平天下九州滄海,小小一鼎,何足道哉!」單手捧壇蛟龍吸水般一氣飲幹了一壇烈酒,揚手一甩,酒罈呼嘯著飛向王鍾,又是一聲轟鳴,經久不散。
冷笑地看看春光下巋然矗立斑駁閃爍的雍州大鼎,秦武王正要伸手間,卻聞空中一聲尖厲的猛禽長鳴。一隻黑色大鷹箭一般向大鼎俯衝而下,又驟然展翅升空。眾人驚駭失色間,才發現大鷹叼著一條紅色的大蛇飛向了高高的藍天。
秦武王大是興奮,向天上黑鷹遙遙一拱:「鷹神為我去妖,大秦不負鷹神!」
周室君臣都知道,上古老秦部族是以黑鷹為神靈的。當年,還是太子的周平王跋涉隴西尋求秦人援手時,老秦部族的山地城堡還都是蒼鷹展翅之形。黑鷹是老秦人的戰神,它比那美麗的鳳凰更使秦人熱血沸騰。這天外黑鷹恰恰在此時出現,而且叼走了一條盤踞在雍州大鼎中的紅色大蛇,在秦人看來自然是大大吉兆了。
隨著秦武王的誓言,全場秦人一聲吶喊:「鷹神在上!佑護我王——」
少年周王與周圍大臣人人沮喪,面色難看極了。周人原本以龍為神物,周文王推演的《周易》八卦,多有以龍之變化預言人事變化的卦象。然則,自從有了鳳鳴岐山的祥瑞,周人又以鳳凰為神了。但是,鳳神並未取代龍神,而只是並立為周人的佑護之神。更認真地說,在周人心目中,龍是威懾萬物的戰神,無論龍戰於野,還是飛龍在天,那都是上天雷霆之威,非人力可及的。鳳,則是柔和吉祥的孕育之神。兩相比較,自然還是龍神第一。對龍的信奉,自然導致了周人對近似龍形的蛇的敬畏,甚至將龍蛇看做一體。對於出沒在古老宮殿與府邸的各種蛇,周人都當做神明待之,祈禱佑護,根本不會去傷害。三百多年的洛陽王城,宮殿重疊如幽幽峽谷,大蛇出沒便成為宮中常有的恐怖傳聞。尤其是罕見的怪蛇出現,通常總是會引起諸多徵兆猜測,甚至促使天子親往太廟禱告祈卦。但最教周室君臣在意的,便是盤踞在雍州大鼎中的這條火紅色大蛇。
周顯王時的一個深夜,一個侍女從九鼎廣場向晝夜樂舞的東偏殿送茶,腳步匆匆間,突然看見迎面黝黑的雍州大鼎上盤繞著一條紅亮亮的錦帶。侍女好奇走近,突聞噝噝喘息,一雙碧綠的圓球正悠悠逼近,一股腥風迎面撲來。侍女尖叫一聲頓時昏倒……及至周顯王與樂師們聞聲趕來,只見大青磚上一攤血跡,紅色大蛇正盤在大鼎上昂頭對著人群吐芯。周顯王驚喜莫名,立即擺下犧牲焚香膜拜,紅色大蛇才悠然地爬上了大鼎。王室太史令奉命占卜,卦象大吉,拆解卦象云:周為火德,尚紅,源出雍州,今火龍盤踞雍州鼎,當主周室再度興旺。一時之間,火龍護鼎成為洛陽王畿人人耳熟能詳的故事,周室君臣也將這條火龍特意供奉,視為神聖。
而今,火龍被黑鷹叼走,豈非大大凶兆?
秦武王不知這些故事,大笑著走上石獸底座道:「雍州大鼎,嬴盪來也!」回聲在宮殿峽谷轟鳴間,秦武王馬步半蹲,身形如淵渟岳峙威猛不可動搖,兩隻巨手伸開,鐵鉗一般鉗緊了兩隻鼎足,眼見鼎身便是微微晃動。秦武王一聲雷吼:「起——」鼎足驟然被拔起半尺有餘,穩穩上升。正在此時,秦武王腳下的牛皮戰靴「叭」地裂開。秦武王身軀卻紋絲未動,鼎足繼續上升。突然,秦武王腰間的牛皮鞶帶又「叭」地斷開彈飛到空中,充血的一雙大腳從戰靴上滑出,雙腿驟然從鼎足下伸出。
間不容髮,秦武王身軀滑倒之時,大鼎的一足恰恰切向他的大腿。一聲沉悶的慘嚎,千鈞鼎足輕輕切斷了一條大腿,切口白亮,帶著銅銹的斑駁與肉色。隨著這一聲輕微的令人心悸的「咔嚓」聲,沉重的鼎足落地之音重重地猛砸到人們心上。
全場驚駭震懾!人們夢魘般費力地、輕輕地「呵——」了一聲。瞬息之間,秦武王大腿鮮血噴發,一道血柱直衝鼎耳。雍州大鼎沾滿的血,又汩汩迴流到石座與秦武王的身上臉上。
「秦王——」甘茂與白起同時大喊一聲,撲向了大鼎,將秦武王抬出鼎下。隨行太醫們提著醫箱踉蹌奔來,圍成了一圈。大臣嬪妃們也清醒過來,頓足捶胸,哭成了一片。鐵甲騎士們慌亂不知所措,紛紛圍到圈外緊張詢問。
秦武王醒了過來,慘然一笑道:「白起,你……對……」
白起含淚高聲道:「秦國新軍尚在,我王放心!」轉身對著甘茂,「丞相,秦王交給你了。」說著霍然起身衝出人圈大喊一聲,「大秦騎士,上馬列陣!」一千鐵甲騎士立即飛身上馬,列成了一個整肅的方陣,刀矛齊舉一片殺氣。
白起高聲下令:「我王重傷,大秦鐵騎就是擎天大柱。王齕,帶三百鐵騎守住王城大門,任何人不許出入!」
「嗨!」年輕的中軍司馬戰刀一舉,帶著一隊鐵騎沖向了王城大門。
「蒙驁,帶兩百鐵騎看守周室君臣。我王離開之前,不許一人走脫!」
「嗨!」前軍副將長劍一揮,兩百騎士沓沓散開,立即包圍了周室君臣。
「其餘甲士,隨我夾道護衛!」白起令旗連擺,剩餘的五百鐵甲騎士從大鼎到秦武王大型戰車之間,立即列成了夾道護衛陣式。此時甘茂一聲嘶喊:「班師咸陽!」幾名太醫用一張軍榻抬著秦武王,大步匆匆地走向了大型戰車。
片刻之間,秦國的王車儀仗從洛陽王城幽深的門洞匆匆擁出,在北門外會齊五萬鐵騎,馬不停蹄地向孟津渡口飛馳而去。一個多時辰后,孟津渡口遙遙在望,鐵騎大軍停止了前進,在暮色中紮營了。
洛陽王城內,周室君臣一片喜慶。
侍女內侍們笑鬧喧嚷地忙著收拾狼藉殘宴與鐘鼓九鼎。少年周王立即下令擺設犧牲香案,隆重祭拜雍州大鼎。少年天子率領全部大臣跪倒大鼎前反覆念誦著:「九鼎神器,天人渾一,佑我周室,綿綿無期。」祭拜完畢,老太師顏率亢奮笑道:「從今日後,九鼎穩如泰山,天下將無敢窺視周室也!」一班老少大臣們立即跟上,高聲同誦:「我王上通天心,社稷恆久!」
突然,少年天子一指擦拭大鼎血跡的內侍,厲聲喊道:「不許擦洗,大鼎血跡,乃天證也!」
「天證周室!社稷恆久——」一片頌詞在幽深的王城久久轟鳴著。
夜色降臨,大河濤聲在浩浩春風中如天際沉雷。
秦軍大營燈火點點,刁斗聲聲,戰旗獵獵翻飛。白起單人獨騎,快馬在營地反覆視察了兩周,做好了一切臨戰準備,方才稍微鬆了一口氣。上將軍甘茂此時一刻也不能離開秦王,前軍主將白山又離開了大軍,保護秦國君臣的千鈞重擔驟然落在了他一個人身上,白起第一次感到了作戰之外的另一種巨大壓力。此刻,他已經來不及譴責秦王了。畢竟,一個更適合做猛士的國王——秦王,是要為大秦爭回尊嚴的,假若不是牛皮戰靴與腹間大帶匪夷所思地斷裂,而是給他一個更堅實穩固的根基,誰說他不能舉起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雍州大鼎?可一切就那樣不可思議地發生了,那一刻,白起幾乎蒙了。若非他少年從戎屢經生死決於瞬息之間的戰陣危難,他真不敢說自己還能冷靜地想到全局安危。
「稟報前將軍:秦王急召!」一騎迎面飛來,顯是秦王的貼身護衛。
白起二話沒說,飛馬馳向中央王帳。
秦武王面色慘白地躺在卧榻上。甘茂與太醫們環榻侍立,緊張得透不過氣來。秦武王終於開口了,口吻驚人的平靜:「丞相,嬴盪一勇之夫,有負列祖列宗,有負秦國大業,有負卿等耿介忠直,千秋之下,雖死猶愧也。」饒是平靜如常,慘白的臉上已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甘茂痛心疾首泣不成聲:「我王休得自責,臣忝居丞相高位,不能匡正君心,臣萬死不能辭其咎也……王回咸陽,甘茂自裁以謝秦人!」
「丞相,差矣。」秦武王全力咬著牙齒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丞相若能鼎力善後,安定秦國,不枉身為我師了……」
甘茂心中大慟,情不自禁地跪倒榻邊抓住秦武王雙手道:「我王但出書命,臣死不旋踵!」
秦武王艱難地喘息著:「白起……白起……」
帳外腳步沉重急促,白起匆匆進帳道:「末將白起,奉召來見!」
秦武王一咬牙,又平靜下來道:「白起,有膽有識,日後必為大秦棟樑。本王托你為秦國辦一件大事,與丞相共謀之。」
白起肅然躬身道:「願聞王命。」
秦武王眼中湧出了兩行淚水道:「本王無子,欲將王位傳給庶弟嬴稷。他在燕國做人質,你,帶兵接他回來,與丞相輔助他繼位……此事多有艱難,燕國定要阻擋,一定要保他,萬無一失……否則,秦國將生大亂……」
驟然之間,白起淚眼矇矓:「我王毋憂,白起縱然赴湯蹈刃,亦不辱使命!」
秦武王難得地笑了:「丞相,白起有大功,即刻晉陞前軍主將,兼領藍田大營。」
甘茂霍然起身應道:「我王明斷!臣即刻向國中下書正名。」
秦武王向侍立榻側的貼身衛士一瞥,衛士立即捧過了一個銅匣。秦武王粗重地喘息道:「白起,調兵虎符,交你掌管。國有危難,正要將軍鐵骨錚錚。」
白起冷峻的臉上雙淚長流,接過兵符銅匣,深深一躬,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時,秦武王目光迷離,口中喃喃自語:「九鼎九鼎,來生,再會了……」驟然大睜著兩眼,雙手軟軟撒開搭在了卧榻邊上。
甘茂一驚,仔細湊前一看,猛然放聲大哭:「我王何其匆匆也——」帳中衛士太醫們也頓時哭成了一片。白起臉色鐵青,大步上前扶起甘茂:「丞相,不能哭!」甘茂頓時醒悟,抽泣間斷然揮手,帳中哭聲戛然而止。白起在甘茂耳邊一陣低語。甘茂略一思忖,回身低聲下令:「秘不發喪,連夜拔營,班師咸陽。大軍行止,聽白起將軍調度。」
一陣悠揚的牛角號,在呼嘯的春風中響徹了大河南岸。
秦軍大營在蒼茫夜色中倏忽變成了一支從容行進的鐵騎大軍,王車依舊,大臣依舊,嬪妃依舊,誰也看不出這是一支突遭變故的大軍。渡過孟津之後,秦軍一騎快馬飛入宜陽,大軍繼續從容不迫地向西進發。駐守宜陽的兩萬秦軍立即出城紮營,恰恰卡住了咽喉要道。直到次日,秦軍鐵騎進入函谷關,兩萬宜陽守軍才拔營起城,放棄宜陽進駐函谷關。這一放棄宜陽的異常舉動,使韓國大大愣怔,頓覺莫測高深,連忙派出特使到洛陽探聽,方知秦武王橫遭慘禍,連忙飛騎知會山東六國。一時,函谷關外彈冠相慶,立即開始秘商再次合縱鎖秦了。
秦國鐵騎一進函谷關,甘茂便與白起秘密商議分頭行動:甘茂帶五萬大軍護送秦武王遺體回咸陽,鎮撫朝野,秘不發喪;白起帶舊部千人隊,星夜兼程北上,赴燕國迎接新君嬴稷;新君不歸,咸陽不發喪。甘茂憂心忡忡,擔心白起一千人馬太少,白起直率簡約道:「此等出使邦國之事,原不在以戰取勝,大軍反倒容易惹出事端,丞相放心便了。倒是咸陽頭緒太多,安定不易。丞相若有難處,但請明言。」
甘茂原是大有擔心,最不安的是自己在軍中沒有根基。當此非常之時,僅僅有上將軍的兵權是遠遠不夠的,可是能說甚話?自己是丞相兼領上將軍,白起還能給他何等權力?有白起一道回咸陽最好,可偏偏又無人可以取代白起去接回新君。畢竟,新君是更為長遠的根本,只有交給白起這種泰山石敢當的人去辦才不致出錯。如今見白起坦誠相向,甘茂猛然醒悟:白起職爵皆低,自己這個丞相上將軍不問,他卻如何以下支上?想得明白,恍然一嘆道:「將軍見識果是不凡,我所慮者,軍中無臂膀也!」
白起慨然拱手道:「丞相毋憂,我有兩個非常之法:其一,現任咸陽令白山是我族叔,丞相可持我一信,請我叔暗中運籌武事;至少軍中郿縣孟西白三族子弟決當生死。其二,我用秦王兵符留一道軍令在藍田大營,咸陽但有動靜,聽丞相號令行事。」
甘茂不禁大是寬慰,起身深深一躬道:「甘茂雖是將相一身,卻賴將軍底定根基。秦國安定之日,甘茂當力薦將軍掌兵,我固當辭。」白起連忙扶住甘茂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丞相此言,教白起如何心安?」甘茂慨然嘆息道:「將軍襟懷蕩蕩,不媚權力,唯國是舉,甘茂何其慚愧也!」白起第一次被這位驟然飆升三軍側目的權臣打動了,不禁老老實實道:「丞相無須過分自責,我王秉性,也未必聽得錚錚良謀。安定秦國,開闢新天,丞相便當無愧於秦國朝野。」甘茂極是聰穎明智之人,聽白起說得紮實妥帖,不禁大是感動;更重要的是,白起乃老秦猛士,雖然年輕,卻以卓越的軍功、超凡的才華與耿直不阿的品性在軍中享有極高聲望,獲得了白起諒解,幾乎等於獲得了秦軍將士的諒解,這對甘茂這個入秦無大功而驟居高位的山東士子來說,是比甚都重要的。心念及此,甘茂淚光閃爍,拉住白起唏噓不止。
說得一時,白起告辭出帳聚集舊部千人隊,趁著朦朧月色星夜北上了。
四大雨落幽燕
暮春時節,燕山仍是一片乾冷。四面來風都在這裡飄飄聚會競相較勁,遼東群山的風,東南大海的風,陰山草原的風,流沙大漠的風,風向三兩日一變,吹得春日腳步蹣跚。在這飽滿綿長的風中,一支黑色騎隊穿越秦國上郡,北渡大河從九原向東飛馳,進入雲中再東南直插雁門塞,又東北越過平城,在燕國西北的於延水河谷駐紮下來。這便是白起的鐵鷹銳士千人隊。歷經兩旬,跋涉八千餘里,他們終於秘密抵達了燕國防守最薄弱的側背。
營地剛剛扎定,三騎飛馬出營,騎士變成了著翻毛羊皮短裝的匈奴商人。
一柱狼煙衝起,在河谷筆直地伸向藍天。為首匈奴商人回頭看了一眼狼煙方位,揚鞭一指:「跟我來。」飛馬向東南飛去,大約一個時辰之後,燕國薊城已經遙遙在望。
雖是三月末,薊城原野依舊一片蒼黃,與一片綠野的秦川判若兩重天地。匈奴商人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進了薊城,既沒有受到盤查,也沒有被人注意。畢竟,這種翻穿羊皮裝、連鬢絡腮大鬍鬚的匈奴商人在這裡是太多太多了,連薊城的酒肆客店也都飄散著揮之不去的牛羊膻腥味兒。進得城門,為首匈奴商人操著生硬的匈奴式燕國話洪鐘般笑道:「各買各貨,三日後一道回,各走各。」一揚手,三人散開在鬧哄哄的市人中去了。
此時,燕國已經發生了中原人預料不到的天地翻覆。
蘇秦在齊國遇刺身死,給燕國朝野帶來了巨大衝擊。身為攝政王的子之頓時覺得去了束縛,立即與蘇代秘密商議,要逼迫燕王噲舉行禪讓大典,好教子之做名正言順的燕國國王。子之給蘇代的許諾是開府丞相、爵封武成君。誰知蘇秦之死卻給了蘇代當頭棒喝,眼見蘇秦因真心變法而血流五步,眼見子之當初信誓旦旦的變法宏圖變做一片空言,蘇代深深為自己將變法大志寄託於子之而痛悔不已。思忖之下,蘇代假意答應了子之,卻在當夜秘密逃往齊國,請求齊宣王發兵靖難,還政於姬氏王族。齊國君臣尚在猶疑之中,薊城的子之已經一不做二不休,親自領兵進宮,逼迫燕王噲舉行了禪讓大典,自己登上了燕國王位並立即書告天下。
誰想剛剛書告三日,一直隱忍不發的太子姬平、燕易王王后櫟陽公主與流散的王室貴胄力量一齊起兵發難,發誓要奪回王權。姬平聯軍一萬餘人以市被為大將,圍攻子之王宮,卻被子之兩萬精銳的東胡大軍殺得落花流水,市被也做了俘虜。姬平正要聯兵再戰,不想市被卻歸降了子之,率領東胡鐵騎來猛攻姬平聯軍。姬平聯軍本來就是燕國老兵與世族貴胄的私家武裝湊起來的烏合之眾,又兼大將叛變,如何經得起猛攻,只好逃到遼東大山裡去了。
如此一來,子之更加不可一世,親自統領大軍追剿王族勢力,又在燕國橫徵暴斂擴充兵馬要完成自己的霸業,竟連齊宣王派去追問割地的特使,也被他不客氣地趕了出去。
齊宣王終於忍不住了,覺得這個子之在燕國掌權,無異於在齊國背後蹲了一隻猛虎,後患無窮。與孟嘗君一商議,立即派新任上將軍章之盡起齊國五都之兵十萬大軍討伐燕國。子之聞訊,親率五萬東胡邊軍在燕國邊界迎戰,決意一戰成就霸業。誰想燕國的東胡邊軍原本多是窮困低賤的獵農子弟,跟隨子之,圖的便是子之變法,脫除他們的隸籍,實實在在地分給他們一片土地。如今子之稱王,完全忘記了當年慷慨激昂的承諾,反倒是比燕國老王族更加苛刻地盤剝國人獵農,邊軍的戰心早已經悄悄地潰散了。兩軍一接戰,齊國的十萬大軍勢如破竹地攻破了燕軍中堅陣營,昔日精銳無匹的東胡邊軍兵敗如山倒,子之只帶領五六千殘兵逃出了重圍。齊軍一鼓作氣追擊到薊城,偌大的燕國都城竟無一卒開戰,連城門也不知被誰事先打開了。章之率軍衝進王宮,三日大殺大搶,子之與燕王噲皆被亂兵殺死,薊城變成了滿目屍體的血城。
躊躇滿志的章之正要席捲燕國,被奉命趕來的太子田地制止了。齊宣王的王書說:「蘇秦昔日告誡:齊軍不可大肆殺戮燕人,以免積成國讎族恨。著章之立即回兵齊界駐守,由太子田地處置燕國善後事宜。」章之意猶未盡,卻也只好悻悻班師了。太子田地駐守薊城,立即下令尋覓燕國太子姬平。半月之後,太子姬平的殘餘人馬終於回到了血腥未退的都城,在蕭疏悲涼中登上了王位,這便是後來聲威赫赫的燕昭王。
姬平即位,薊城府庫蕩然無存,還將南部五城割讓給了齊國以表謝意,燕國窮困衰弱得直如秋風中的敗葉瑟瑟發抖。此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燕昭王案頭突然落下了一個牛皮袋,打開一看,一方白絹與一張羊皮大圖赫然在目。白絹大字曰:「承武安君蘇秦之命:王室藏寶悉數歸燕,以資復國。可照藏寶圖徐徐運回,慎之慎之。」燕昭王不及細看羊皮大圖,疾步衝出書房望空高喊:「王后回來!共謀國事——」卻是殘垣寒風,宮城寂寂,四面了無人聲。燕昭王一聲哽咽,拜倒在荒涼蕭疏的庭院高聲道:「蘇秦相國,夫人,你等是燕國恩人。姬平不振興燕國,誓不為人!」
靠著這些財寶,燕昭王開始了艱難的復甦。資助商旅從匈奴東胡運回了皮革、馬匹、牛羊,從中原運回了糧食、鐵器、生鹽、布帛、種子與農具。燕昭王布衣粗食,親自督耕農田,巡視作坊,弔死問孤,與百姓同甘苦,直與當年的越王勾踐一般無二。漸漸地,燕國有了一線生機。這時,燕昭王想到了人才,想到了招賢納士,謙恭地到燕山腳下請燕國隱士郭隗出山。郭隗年逾六旬,雖是白髮蒼蒼,卻是賢達明智之士,對燕昭王說:「老夫平平,不堪治國大任。然則,王若真心求才,請先從郭隗開始。如此,賢於郭隗者多矣,豈遠千里來投哉!」
燕昭王極是通達諳事,立即在破落的薊城修築了一座華貴府邸,並在庭院用青銅打造了一座台閣,而後用僅存的全副王室儀仗隆重地請郭隗出山,入住黃金台,拜為國師。消息傳開,列國士子油然想起了當年秦孝公於窮困衰弱之際真誠求賢的先例,不禁大是景仰,紛紛投奔燕國,一時成為風潮。其中最著名者,有魏國名將樂羊的後代子孫樂毅、趙國的名士劇辛、齊國的稷下學宮令鄒衍。樂毅拜亞卿,掌軍政實權;劇辛拜上大夫,領政務民治;鄒衍拜上卿,統領國政。
在秦武王張揚兵威的兩三年裡,燕昭王君臣同心協力在燕國力行變法,廢除隸農舊制與老掉牙的井田制,推行平民皆有土的新田制;與此同時,樂毅招募丁壯、打造兵器,在短短兩三年中訓練成了一支五萬多人的精銳新軍;農田開墾,百工勤奮,商旅繁忙。漸漸地,古老的燕國如久旱逢甘霖,舉國一片熱氣騰騰了。
所有這一切,白起都不知道。只是在北上途中不斷聽到草原牧民對燕國的驚嘆,白起才敏銳地嗅出了一絲異常的味道。按照甘茂的說法:燕國子之曾與張儀事先有約,不會敵視秦國,只要來迴路途不出事,迎接新君當無意外;最大的危險,是近幾年醉心兵制變革的趙國與對秦國積怨極深的魏國。因為,回途不可能再耽擱一個月繞道九原,而必須經過趙魏,若兩國阻攔,便會誤了大事。之所以此行非白起莫屬,正在於這兩國很可能趁火打劫。白起原是低職將軍,在邦交大事上自然以甘茂決斷為主。但一路行來,白起卻生出了一絲警覺:燕國大勢已經發生了變化,甘茂判斷可能有誤。若果真如此,事情會大大的麻煩,燕國會不會輕易放走嬴稷母子就成了第一難題。若貿然公開進入薊城,使燕國覺察了嬴稷母子的未來身份,便有可能適得其反,如何行動,須得打探清楚再做決斷。
白起一路冷靜思忖,選定了在這個既便於騎兵機動又十分隱蔽的於延水河谷紮營探察。他派出的三人,是新任千夫長王陵與兩名生於燕國的北秦子弟。這個王陵也是北秦子弟,非但長相做派酷似匈奴騎士,更有一樣長處:極是機警靈動,不識字卻記性驚人,舉凡山川河流人物,走過見過一遍永久不忘,口述再長的軍令也是一字不差,被軍中稱為「鷹眼狐心」,也是秦軍的後起之秀。派他去,白起完全放心。
王陵一走,白起軍營一日一換紮營地點,但那柱狼煙卻始終在第一紮營處筆直插天。軍旅大事力求牢靠再牢靠,王陵記性再好,也必須給他一個可靠標誌。這一日狼煙驟然消逝,附近樹林中埋伏的秦軍騎士立即飛馬狼煙處,將王陵帶回新營地。王陵一番備細敘說,白起才明白燕國果然發生了乾坤大變,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稟報前將軍:我還見到了櫟陽公主,知道了新君母子大略處境。」
白起恍然拍掌,只有脆捷的兩個字:「快說!」
及至王陵一口氣說完,白起更是沉默了。
在燕國天地翻覆的歲月里,各國的特使與人質大多是命蹇事乖。
由於子之在燕國非同尋常的權力膨脹,當時各國都深為不安。子之若「禪讓」成功,天下王室權力的神聖性便會大為鬆動,會形成一種隨時都可能出現的可怕取代——才智傑出之士非但可位極人臣,而且可君臨一國。雖然是大爭之世,臣子據封地而逐漸取代原來的君主已經屢見不鮮,遠的不說,近在眼前的便有韓趙魏三家分晉,齊國田氏取代姜氏。但是,那畢竟都是發生在春秋三百多年中的一個個過時潮流了。進入戰國,根基遠遠不能與春秋新興地主相比的布衣之士,憑超凡才能出將入相匡定乾坤者大有人在,但由權臣而君主,卻還沒有一個先例。假如子之「禪讓」成功,將給戰國君主提出一個極為重大的挑戰。在這「燁燁雷電,不寧不令,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歲月,一頂頂王冠落地再也尋常不過,誰敢說這個強橫凌厲的子之一定不會做君主?誰又敢說這個子之不會引發天下布衣之士的奪位潮流?天下各國對這個老弱燕國的局勢格外關注,根本原因在此也。正因如此,連燕國八杆子都打不著的楚國,也派出了長住薊城的特使,小小薊城一時竟成為邦交使節的雲集之地。
當時,最關注燕國局勢的是秦齊趙三國。齊國是燕國東鄰,既是燕國多年的靠山,又企圖在燕國變化中牟取最大利益;趙國是燕國南鄰,與燕國是糾結重重的老冤家;秦國基於連橫破除六國合縱之需求,與燕國結盟最深,要用燕國來牽制齊國趙國。張儀謀划將櫟陽公主遠嫁燕易王,又不遺餘力地穩定子之,歸根結底,為的便是要燕國成為秦國在東方的忠實盟邦。正是基於這種長遠目光,在子之實際掌權之時,秦惠王反倒將自己最小的兒子派到燕國做了人質特使。這一決策是告訴燕國:不管燕國有何變化,秦國都會與燕國友好。其時,人質的實際含義是以王子做抵押,以保秦不負燕,秦若負燕,則王子任燕國處置。
既是特使,使命自然是單一明確:監視子之,不問燕政,隨時向國君通報消息。這種特使雖然有很大風險,但卻很是消閑,大都住在本國商人開辦的上等客寓里,只有沒有本國客寓的楚國特使住在燕國驛館里。秦國王子嬴稷有王族之身,又是最強大的秦國特使,獲得了子之特有的關照:單獨居住在一座三進庭院,僕役全部由燕國官府派出,還有二十名甲士專司保護。幾年下來,嬴稷母子與這些特使一樣,生計雖略見清苦,卻也是平安悠閑。
及至子之禪讓而燕國內亂爆發,進而齊國大軍伐燕,嬴稷母子與各國特使頓時大禍臨頭了。太子姬平一發兵,子之部將便殺死了齊魏韓趙四國特使,而後書告天下,嫁禍於太子勢力。櫟陽公主告訴王陵:就在殺害四國特使的那天夜裡,子之部將又去殺害嬴稷母子,嬴稷母子卻突然失蹤了,偌大庭院的七八個僕役沒有一個人知曉。後來,薊城成了半城廢墟半城屍體,櫟陽公主多方尋覓嬴稷母子,卻毫無蹤跡。直至王陵找到這個已經隱居在燕山的老公主,才知道了櫟陽公主近日查訪到的一個不確定消息:嬴稷母子可能還在薊城,只是不知何處。
「櫟陽公主憑甚有此推測?」白起冷不丁問了一句。
王陵低聲道:「公主說,她的一個老侍女在燕王身邊,燕王有次與樂毅密商國是,老侍女聽見了嬴稷的名字。她猜測,王子可能被燕王安置在一個隱秘處所了。」
白起瞄了王陵一眼:「你以為當如何行動?」
王陵思忖道:「末將以為:燕國秘密保護王子,必是要與秦國結好,將軍以堂堂國使身份向燕王交涉,當無難處。」
白起用手中樹枝不經意地點著地圖上的燕國,搖搖頭道:「開初可能是保護,然則我王在洛陽一出事,此事可能生變。新燕王雄心勃勃,又有樂毅、劇辛輔助,此舉可能另有所圖,否則如何連櫟陽公主也被瞞了?如今山東六國,誰不期望秦國內亂?」
王陵思忖道:「向林胡借兵,脅迫燕國放人如何?」
白起一揮手道:「不行,一則延誤時間,二則橫生枝節,可能生出更大麻煩。」
王陵說:「但憑將軍決斷便是。」
白起吩咐道:「只有靠自己,秘密做了……」一番低聲吩咐。
王陵一拍雙掌:「妙極,我打頭。」
暮色四合,薊城倏忽陷入了無邊暗夜之中。雖說燕國復甦,但薊城畢竟商旅蕭瑟,尚遠遠沒有如臨淄、大梁、咸陽那般繁華的夜市,加之春寒料峭,國人還未從窩冬期迴轉過來,天一黑便關門閉戶歇息了。尋常人家要節省燈油,甚至連偶然的夜間勞作也是摸黑,更不用說睡覺點燈了。如此一來,白日鬧哄哄人流四溢的薊城一入夜萬籟俱寂,一片茫茫昏黑,唯有王宮的點點燈火點綴出星星暖意。
在王宮的星星燈火中,王宮邊牆的一點燈火閃爍著昏黃的微光,在遠處宮殿明亮的大燈與遊動內侍飄忽的風燈下,這點昏黃的微光幾乎難以覺察。就在這昏黃的微光里,一個身影倏忽一閃飛進了高牆。片刻之間,又是一個身影閃過,牆內響起了兩聲短促的旱蛙鳴聲,牆外也跟著響了兩聲,一切又歸於沉寂。
借著遠處的隱隱亮色,可見四面大約一人高的土牆在高大的磚石宮牆下圍成了一座小庭院,牆邊一座低矮的茅屋窗戶搖曳著那盞豆大的昏黃燈光。白布窗上映出一個細瘦身影、一把短劍與正在擦拭短劍的細長手臂。
院中響起輕盈的腳步聲,一個女子身影走到茅屋前,高挑豐滿又婀娜窈窕。
茅屋內傳來沉穩清亮的聲音:「母親么?進來便是。」
門無聲地開了,女子飄然進屋,清晰的秦音傳到了庭院中。
「稷兒天天拭劍么?父王贈你這把劍,硬是教你磨拭得薄了三分。」
「母親,好劍當磨礪,鋒刃方可出。」
「稷兒,你已磨了六年,娘都替你憂急了。」
「母親莫急,總會回到咸陽。嬴稷殺敵立功,給母親在渭水邊建一座大庭院。」
「稷兒,娘不想你建功立業,唯願不要老死燕國……能回咸陽,此生足矣!」
「母親,我明日請准樂毅,給你獵一頭狼回來!」
正在此時,一支袖箭從牆根茅草中飛出,「嘭」地扎到茅屋門額正中。
那個細瘦身影開門而出,不慌不忙立於門外向院中打量著:「為質於燕,嬴稷母子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何方客人?不妨請現身了。」雖然少年音色,卻是穩健冷靜。
庭院中無人應聲。細瘦身形微微冷笑,回身拔出門額袖箭,反身掩門進了茅屋。片刻之間,細瘦身形開門走到廊下向院中一拱手道:「既是故人光臨,請了。」
一個聲音在他身後:「王子請了。」
細瘦身形回身,突見一個威猛凌厲身穿翻毛羊皮短裝的胡商站在眼前,目光一亮,臉上淡淡一笑:「無論你是誰,都是我消遣長夜之高朋,請入茅舍一敘。」將客人讓進了屋。
穿翻毛羊皮者進屋四面一瞄,拱手低聲問:「敢問王子,此間說話透風否?」
細瘦少年依舊一臉淡然微笑:「買賣通天下,何怕透風?」
穿翻毛羊皮者一抖手腕,羊皮大袖口中滑出一物突然一亮:「王子可識得這面令牌?」
燈光搖曳,一面比手掌略大的青銅鑲黑玉牌赫然在目,黑汪汪玉牌中一隻白色紋路的展翅蒼鷹分外奪目。細瘦少年目光驟然銳利,眼盯著玉牌,右手熟練地撈起腰間鞶帶上的一串佩玉,摘下了一片青銅鑲邊、白玉黑鷹的玉具舉在手中伸了過來。穿翻毛羊皮者的黑玉牌與伸過來的白玉具一碰,只聽「叮嗒」一聲輕響,玉牌玉具成了一方白底銅邊鑲黑玉白鷹的令牌!
穿翻毛羊皮者道:「山河既倒。」
細瘦少年應聲答道:「老秦砥柱。」
穿翻毛羊皮者肅然深深一躬道:「在下千夫長王陵,參見王子。」
「千夫長?」細瘦少年目光一閃,正要說話,卻聞高大書架后女子聲音冷冰冰道:「足下不是胡商么?要開甚價?」隨著話音走出一個高挑婀娜的布衣女子,一臉冰霜。
王陵肅然拱手道:「王妃勿要起疑,秦王特使在你身後。」
女子驀然回身,書架後走出一個身形敦實散發無冠的布衣後生,不禁大吃一驚。方才她也在書架之後,何以毫無覺察?正在驚疑未定,布衣後生深深一躬道:「前將軍兼領藍田大營暫掌秦王兵符並北上特使白起,參見王子王妃。」
「多方執掌,倒是難得也。」細瘦少年揶揄地笑了。
「王妃王子疑心千夫長之職與王命無法匹配,白起稟報全職,無得有他。」
細瘦少年一怔,常掛嘴角的那絲揶揄微笑倏忽散去,不禁肅然拱手道:「特使正氣凜然,嬴稷多有唐突,尚請見諒。此乃嬴稷母親羋王妃。」自申兩人身份,顯得分外鄭重,全然不像一個少年王子。
白起正要說話,布衣女子淡淡漠漠道:「將軍果是使臣,何須以此等行徑前來?」
白起肅然道:「燕國邦交大局正在曖昧之中,不得已出此下策,尚請王妃見諒。」說著從懷中拿出一隻精緻的皮袋,從皮袋中抽出一個細長的捲軸,「王子王妃看完這道王命,當能理會何以不能公然請見燕王。」說著雙手遞過密封捲軸。
「我來。」嬴稷正要接過,羋王妃目光一閃雙手接過了捲軸,仔細地打量了一番,方才走到那張粗簡的白木書案前用一把刻簡刀撥開泥封,將捲軸打開遞給嬴稷。白起看得仔細,明知這個羋王妃的警覺仍未解除,仍然是大為敬佩。常在異國,身為人質,沒有這份永不鬆懈的警覺,大約也無法在動蕩不寧的燕國生存下來。
嬴稷接過打開的捲軸,只瀏覽得一遍便木然愣怔在那裡了。羋王妃驚訝地走了過來,從嬴稷手中拿過羊皮紙,只見幾行暗紅的血字觸目驚心:
大秦王遺命:本王壯志未酬,惜乎角力舉鼎而死。王弟嬴稷文武並重秉性沉穩,深得父王器重,特傳王位於嬴稷。弟受命之日,當火速由前將軍白起護送回咸陽即位。返秦事宜,悉聽白起部署定奪。秦王嬴盪二年春
羋王妃雙手微微顫抖,尚未放下王書便向白起深深一禮:「將軍肩負大秦興亡,涉險犯難而來,羋氏銘記心懷。」白起慨然拱手:「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此時王陵已經攙扶著嬴稷在案前坐好,白起肅然一躬:「新君在上,白起參見。」嬴稷眼中已是淚水盈眶,扶住白起哽咽著:「將軍,父王如何?王兄他卻如何便,便撒手去了……」羋王妃也是唏噓拭淚,目光詢問著白起。嬴稷母子在燕國五六年之久,秦國發生的突然變化與燕國發生的驟然戰亂幾乎在同一時期,顛沛流離之中幾乎與世隔絕,對秦國的消息自是一無所知。
白起心中明白,將幾年來秦惠王病逝、張儀司馬錯離朝、秦武王東進三川入洛陽遭遇突然變故的事大體說了一遍。羋王妃嬴稷母子聽得愣怔錯愕,哭也無聲,只是默默流淚。白起說罷秦國朝局變化,末了道:「燕國當知秦國變化,卻對王子王妃封鎖消息,又將王子王妃移居宮牆之內,顯然別有所慮。白起望王子王妃節哀,得從速議定離燕之法。」
羋王妃立即點頭道:「當初住進宮內,是亞卿樂毅的主張,我還很是感激。好,不說了,悉聽將軍調遣便是。」嬴稷也抹去了淚水道:「將軍但說,如何走法?」白起道:「我率一千精騎秘密入燕,駐紮在於延水河谷。只要王子王妃能夠出得薊城,進入秘密營地,我等便星夜離燕,而後再通報燕王。為今之難,是王子王妃如何出城?」嬴稷羋王妃一時沉吟,竟想不出個妥當法子來。
門口望風的王陵突然回身低聲道:「王子說到過獵狼,能否出獵?」
嬴稷思忖道:「出獵不難,只是樂毅每次都派五百人『保護』我。原先不知,目下看卻是早已防著我了。」
白起輕輕一拍案:「只要能到燕山出獵,就有辦法。」
羋王妃一直在默默思忖,此刻抬頭望著白起明朗果決地道:「將軍可籌劃接應新君,但有機會,立即離開。我與楚姑留下來掩護新君。如此可保萬無一失。」
「母親!」嬴稷一驚,「你不走,我也不走。」
羋王妃倏忽一笑,又庄容正色道:「稷,莫得意氣用事。你回咸陽繼承父兄王業,為秦國第一大事,不能出錯。我留燕國,你與將軍才能迅速隱秘地脫離險境。燕國不會輕易殺我。你越是安全離開,我就越是平安。曉得無?」
「母親……」嬴稷抱著羋王妃哭了。
「起來,」羋王妃壓低聲音嚴厲呵斥一句,又是沉重一嘆,「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稷呵,天降大任於你,直起脊樑來,毋使嬴氏蒙羞也!」
嬴稷向母親深深一躬:「孩兒謹記母親教誨。」
白起看在眼裡,不禁也是深深一躬:「王妃如此深明大義,白起感佩之至。」
羋王妃燦爛地笑了:「將軍,還是趕緊議定燕山接應之事。」
春日晴空,正是東南海風浩浩北上的時節。燕山的天空湛藍如洗,群山下的茫茫草場已經泛出了星星綠色。大地復甦,一冬蝸居避寒的走獸們已經急不可耐地從洞穴中竄了出來,在群山草原尋覓食物了。這時雖是農戶啟耕的大忙時節,但對於無須耕耘的貴胄們與以狩獵為生的獵戶們,三月尾四月頭卻正是春獵的黃金季節。尋常歲月里,燕山群峰間的河穀草原已經是駿馬馳突獵犬飛竄的光景了。可在燕國遭逢大災巨變的這幾年裡,燕山的春獵幾乎是銷聲匿跡了。燕昭王復國變法之後,大部分奴隸獵戶變成了擁有一片土地的平民農夫,此時已無暇出獵了。貴胄們更是劫後餘生家徒四壁,想威風凜凜地狩獵也是不能了。於是,春日的燕山獵場有了一種空蕩蕩的落寞。
今日,燕山獵場卻有了些許生氣。一支紅衣馬隊與一群獵犬在空曠的草場縱橫馳突,從四周將狐兔野羊驅趕到草場中央,一個身形細瘦的黑斗篷少年手執長弓,腰挎短劍,縱馬在獵場中射殺,雖然獵殺者寥寥,卻呼喝不止極是興奮。兩個布衣女子與一隊紅衣騎士在獵場邊緣觀望指點,不時發出一陣歡呼或是一片嘆息。
突然,一頭蒼狼從茫茫葦草中竄出,閃電般向兩山間的峽谷奔去。
馬隊騎士們一片呼喊:「公子,蒼狼——」
狼是獸中靈物,狡詐冷酷而又悍猛結群,是狩獵者最感刺激的對手。尤其是燕山蒼狼,其聲名幾乎與中山狼相匹敵,令尋常獵手望而生畏。此時騎士們一片亢奮的叫喊,分明是提醒黑斗篷少年:蒼狼危險,不能追殺。
黑斗篷少年卻滿面紅光喊道:「好!且看秦人手段!」縱馬飛馳追了下去。紅衣騎士們發一聲喊一齊追來。正在賓士之間,黑斗篷少年引弓勁射,長箭呼嘯飛出,馬前草叢中卻見一物突起!戰馬驚恐嘶鳴跳躍不止,少年頓時被掀翻馬下。紅衣騎士們一片驚呼,馬隊風馳電掣般趕到。遠處女子尖叫一聲,縱馬趕來,身後騎士也同時趕了過來。
蒼黃泛綠的深深春草中,黑斗篷少年雙腿沾滿鮮血,面色蒼白。女子飛身下馬衝到少年身邊道:「快!傷醫。」黑斗篷少年搖搖手勉力笑道:「母親莫急。有一隻蒼狼埋伏在草叢,馬驚了。沒事。」此時一個鬚髮灰白的紅傷軍醫已經查看完畢,拱手道:「王妃毋憂,公子跌傷脛骨,需就地靜養三日,方能坐車乘馬。」
「我兒好命苦,娘不要蒼狼皮啊……」布衣女子一把抱住少年,放聲大哭起來。
暮色降臨,幾座軍帳在燕山腳下的草場扎了起來,幾堆篝火也熊熊燃燒起來。雖說狩獵的主角負了傷,但對於燕軍騎士來說卻是無關痛癢,只要人不死不逃,他們無須擔心。此刻,他們正守在這座大帳外的篝火前飲酒烤肉,喧嘩笑鬧,談論著燕山蒼狼的奇聞傳說。
大帳中燭光昏暗,一個身著羊皮短裝的少女站在帳口觀望著,隱隱火光下可見嘴角下有一顆鮮紅的大痣,嫵媚中倍顯機警。聽著帳中傳出的隱隱哭聲,少女不禁對笑鬧不止的燕國騎士們投去冰冷的目光。
夜漸漸深了,白日里還可差強忍耐的春風變得刺骨般寒冷。騎士們帶著幾分酒意,紛紛嚷著回帳歇息。一個絡腮大鬍鬚騎士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走到帳口嘎聲道:「王妃保,保重。我等明日再來探,探視公子。」紅痣少女皺著眉頭嘟噥道:「走就走了,曉得了,聒噪甚來?」絡腮大鬍鬚嘿嘿嘿笑著壓低聲音道:「小女子可人!明日跟大哥走,不做人質了。」紅痣少女眼波冰冷地一閃,臉上溢滿嫵媚的笑意,輕輕一「欸」,卻是楚人特有的唯唯之聲,一副心領神會的溫柔模樣兒。絡腮大鬍鬚大喜過望,一揮手道:「走,回去睡覺,明早來。」踉蹌著腳步與騎士們呼喝笑鬧去了。
山風冰涼地呼嘯著,夜黑如漆。騎士們的喧鬧聲沒有了,四周幾座帳篷中發出了一片片沉重的鼾聲。唯有這座大帳篷前的高桿上閃爍著一盞軍燈,燈下的三個巡哨騎士敲著刁斗在幾座帳篷的外圍遊動,走著走著,刁斗沒了聲音,接著是粗重的呼嚕聲。
帳后的大山上響起了一聲凄厲的鴞鳴,山根下響起了一聲沉悶的蒼狼長嗥。
大帳中傳來女子的隱隱哭泣與少年夢囈般的呻吟。帳中燭光倏忽熄滅,幾乎在這剎那之間,紅痣少女兩手一伸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高桿上的軍燈驟然熄滅了。三個黑影從大帳后無聲地飄出,消失於茫茫燕山之中。
天剛蒙蒙亮,大帳中女子突然哭叫起來:「稷!稷——你在哪裡啊……」接著紅痣少女也驚恐地尖叫起來:「公子!公子!你在哪裡?快回來——」騎士們聞聲趕來,擁進大帳一看,頓時人人噤聲:軍榻下一片血跡,軍榻上卻沒有了黑衣少年。
「公子何處去了?」絡腮大鬍鬚恍然驚醒,一聲怒喝。
紅痣少女眼波汪汪地抽泣著:「我護著王妃在帳外小解,只得片刻,回帳已沒有了公子,不曉得去了何處?」說著嗚嗚地哭了起來。
一個騎士低聲驚恐道:「千夫長,莫非是,是燕山蒼狼?」
絡腮大鬍鬚滿臉漲紅大喝一聲:「看個鳥!上馬進山,找不到公子都給我死!」
五百馬隊一陣颶風般卷進了燕山。兩個女子冷冷地笑了。
白起王陵帶著嬴稷進入燕山峽谷,等候在那裡的十名鐵鷹銳士早已經備好三匹空鞍駿馬,在夜風中飛馳北上,一個多時辰便進入了於延水河谷。馬隊立即拔營,人裹一塊灰布,沒有旗幟,也沒有任何標誌,南下直插燕趙邊緣的代地。白起的謀划是:出了代地東折,再沿易水南下進入趙國,繞過魏韓周三國,直接從上黨北部山地渡過汾水,西進離石要塞,儘快進入秦國河西大營。
千騎銳士馳驅兩日,將到易水北岸,卻逢烏雲四合,大雨連綿而來。這是春尾夏頭的四月雨,既不是來去乾淨的急風暴雨,也不是初春的綿綿細雨,刷刷漫天韌勁十足,往往一下便是三五日不止。兵諺云:行軍有三怕,斷糧伏兵連陰下。大雨連綿道路泥濘,最是騎兵遭殃,非但不能飛賓士騁,連走馬也得看情形。大多時候,倒是騎士將衣服披在馬背,人牽著馬韁,小心翼翼地行走,比步卒還累。白起馬隊本是精銳鐵騎,比尋常騎士更是重負。人多了鐵甲兵器,馬多了面具護甲,無論人馱還是馬馱,都是見雨便多一百來斤。
大雨一下,王陵便朝天罵了一嗓子:「鳥!你個老天爺,趕著腳下雨。」白起抬頭四望了一陣,見天空烏雲厚重,顯然不是一灑而過的夏日白雨,立即高聲下令:「上雨布,疾馳半個時辰,在土城山下紮營。」馬隊聞命發動,人人從馬鞍側的夾層里抽出一塊塗過大漆的本色粗織布,刷啦展開披在身上。要說,這也是秦國新軍的特殊裝備之一,一方可遮蓋騎士與馬背的大漆防雨布,三遍大漆刷過,布面光滑如油,水沾即滾,驟遇大雨,倒也真能解得一時之困。片刻間雨布上身,馬隊變成了一片黝黑的松林,在大雨中從斜刺里插向西南土長城。
在於延水河谷等待的幾日,十名斥候已經將回程路途探查清楚。白起早在軍圖上做了特殊標記,知道易水西南是趙國修築的依山土長城,紮營待晴不失為應急之策。這時大雨初起,地面尚硬,賓士得一陣翻過了一道山樑,趙國土長城已經遙遙在望。突然,卻見雨霧中兩面紅色大旗從前面兩側山麓迎面包抄過來。沒有戰鼓聲,也沒有喊殺聲,在大雨中保持著整齊的賓士隊列。顯然,這絕不是一支散兵游勇。
「停!」白起斷喝一聲,正在從半山坡向下衝來的黑色馬隊齊刷刷勒馬,立即在馬蹄沓沓間聚成了三個扇形小方陣,若鼓勇而下,正是兩翼包抄中央突破的騎兵基本陣法。幾乎就在同時,兩面紅旗在山坡下聚攏,紅衣騎士橫列成陣,大雨中立顯一道刀槍鮮明的兵牆。旗下大將冷冷高聲道:「樂毅在此,誰敢越境?」
白起眼光一掃,見百步之外的這個樂毅三十餘歲,除了黝黑的臉上一部絡腮大鬍鬚,大紅斗篷猩紅甲胄火紅戰馬,如一團雨中的火焰。白起鎮靜地扯下身上雨布,驟然露出秦將特有的黑鐵甲黑駿馬。身後騎士也一齊扯下雨布,黝黑的松林驟然變成了鐵黑的方陣。白起單騎向前,遙遙拱手道:「秦將白起,參見樂毅亞卿。」
樂毅揚鞭一指道:「白起,以此等行徑帶走人質,邦交何在?作速交出公子稷,否則,樂毅斷不會放你出境。」
白起沉穩答道:「亞卿既已知情,白起亦無須隱瞞:公子稷少年王子,留在燕國於燕無益,回秦則可保秦燕修好,正是兩廂俱佳。若依邦交之道:公子稷本是特使,燕國安定后便當許其回秦復命。燕國卻將特使軟禁宮中僕役居所,又是何等行徑?」針鋒相對卻又不卑不亢。
樂毅目光一閃道:「將軍明告,公子稷回秦何事?」
「為大秦惠王守陵。」
「守陵?」樂毅微微一笑,「請出公子稷,我與他直接對答,以做國事交代。」
白起一拱手道:「亞卿見諒:公子稷已於兩日前車騎出燕,此時當已進入河西了。」
樂毅一臉雨水,肅然正色道:「既已如此,請將軍轉告秦王:燕國暫留羋王妃,請速派專命特使赴燕會商。若盟約達成,燕國恭送羋王妃回秦。」
白起慨然道:「秦燕本是盟邦,秦未負約,何須新約?」
「新君當政,自當新約。將軍記住了?」
「亞卿之言,白起謹記在心。」
「讓開大路,恭送將軍出燕。」樂毅長劍一揮,燕軍嘩然閃開中間山地。白起向後一招手,馬隊從空地中疾馳而過。最後的白起向樂毅一拱手道:「敬佩亞卿。後會有期。」縱馬去了。樂毅望著雨霧中白起的背影,點點頭又搖搖頭,愣怔良久方去。
白起馬隊進入趙國土長城下,找了一片地勢較高的山林紮營避雨。這裡正是燕、趙、中山三國交界的山地,山高林密,方圓百里沒有駐軍,原是異常的隱蔽。雖然如此,白起還是下令軍中不得煙火起炊,一律冷食。鐵鷹銳士們久經錘鍊,只要有干肉舂餅,再有一袋雨水,便是甘之如飴。可嬴稷很難,一則他有傷,二則身軀瘦弱又正在少年。白起給了他六個裝涼開水的牛皮水袋與兩個酒袋,包括白起自己與王陵的水袋酒袋,一起交給嬴稷解渴暖身。可嬴稷偏生不要,瘸著腿笑道:「逃兵亂時,我連死蛇都咥過了,怕甚?有肉有餅,足矣足矣!」硬是與騎士們一起雨水冷食,使得騎士們感慨不已。
三日後天氣放晴,萬里碧空如洗,正是初夏好天氣。白起馬隊拔營出發,三日之間便向西出了中山國,越過晉陽、渡過汾水、橫穿介山,極為隱秘地過了離石要塞,進入了秦國的河西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