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艱危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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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秦王車駕儀仗在五萬大軍護衛下一進入關中,甘茂立即開始了秘密籌劃。
斡旋宮廷,甘茂自覺比運籌戰場得心應手。他很清楚,在白起迎接新君返回之前,秦王儀仗既不能耽延在外,也沒有必要火速回咸陽。因為,只要秦王大軍一日在途,咸陽就一日無事,但入咸陽,秦王暴死的真相就隨時有可能泄露,危險就隨時可能發生。必須有備無患,方能進入咸陽。做了如是想,甘茂率大軍緩緩西進,秦王車駕行止如常,沿途郡縣守令的覲見禮儀也照常,各種書令照樣發出,一切都沒有絲毫的異象。
這一日路過藍田大營,正是日暮時分。甘茂命大軍拱衛著王帳在藍田塬下駐紮,自己只帶著中軍司馬王齕與十名護衛騎士,飛馬來到藍田大營。一經通報,藍田將軍羋戎立即迎了出來。
這藍田將軍是秦軍中的一個特殊職位:既是將軍,卻不歸屬上將軍的作戰序列,而是國尉府管轄下的武職文官。職爵雖然較低,只是相當於中大夫一級的中級將軍,實權與地位卻極為重要。這是商鞅創立新軍時立下的法度,原因在於:藍田大營是秦國新軍的永久性駐軍要塞,經常駐軍五萬以上,最多時甚至達到十萬以上。也就是說,秦國除了邊境關隘的守軍,精銳的主力大軍十之八九都在藍田大營。若藍田將軍成為統兵將領,事實上便成了經常性手握重兵的大將,這與新法的掌兵體制是不合的。
秦國軍法的大脈絡是:國尉府治軍政後勤,並管轄邊境要塞的防守,但卻沒有調動大軍的權力;上將軍統兵出征,但調動大軍卻必須憑國君頒賜的兵符,無兵符不得統軍出征。如此一來,國尉府、上將軍府、國君三方面,就大體形成了全部軍權的制約平衡。大軍無戰,長駐兵營,藍田將軍只有管理修繕營地、供應軍糧輜重、監督軍事操練等處置軍中政務的權力,而不能調動一兵一卒。此等職司,類似於後世的基地司令,只管基地建設管理而不涉軍事。雖則如此,一旦國中大政起了爭端,藍田將軍的重要性便立刻凸顯出來,成為制約大軍行止的最關鍵環節。
甘茂要做的,是將這個關鍵人物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確保大軍不生動蕩。
進得大營幕府,甘茂命羋戎屏退左右,命王齕守在帳外,自己與羋戎整整密談了半個時辰方才出帳。次日清晨,藍田將軍羋戎率領五千精銳鐵騎,沿著南山北麓向西秘密開去了。與此同時,甘茂也將五萬大軍歸制藍田大營,護衛秦王車駕的只剩下了八千王室禁軍。這也是秦國法統:班師入國,大軍歸制藍田大營,不得進入咸陽,無論是國君還是大將統兵,一律如此。這樣一來,秦王車駕的行程快捷了許多,半日行軍便到了櫟陽城南。
秦王行營剛剛在渭水北岸扎定,中軍司馬王齕飛馬進了櫟陽。
櫟陽是秦獻公東遷抗魏的都城,也是秦孝公與商鞅變法的發端地。都城西遷咸陽后,櫟陽被秦人呼為「東都」,在秦人心目中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但凡國君東巡西歸,只要從櫟陽經過,只要沒有緊急軍情,總是要進入櫟陽巡視一番,雖說不是法度,卻也是不成文的規矩。在秦國的地方大員中,「三都三令」最為顯赫:一是新都咸陽令,二是西都雍城令,三是東都櫟陽令。遴選任職,這「三都三令」大都是王室族系的大臣出任,且爵位都稍高於其他郡守縣令。
目下這個櫟陽令,是個極為特殊的人物——羋王妃的同母異父弟魏冄。羋王妃本是楚國王族的遠支旁脈,第一次六國合縱失敗后,被賜以公主名號,被當時剛剛即位的楚懷王指嫁給了秦惠王,以為兩國和好之紐帶。羋王妃多情慧心,深得秦惠王喜愛。雖然楚國後來與秦國多次交惡,羋王妃都沒有在宮中失勢,反而將兩個能幹的弟弟都引薦給了秦惠王,扎紮實實地從小吏做起,顯是決意在秦國紮根了。這兩個弟弟,一個是這個魏冄,另一個便是藍田將軍羋戎。魏冄文武皆通,沉穩且有才略,由東部小縣少梁的縣吏做起,督耕極是紮實,三年後接任那個歌功頌德的屠岸忠做了少梁縣令。又三年,魏冄將少梁縣變成了富民一等縣。張儀與樗里疾聯名舉薦,秦惠王擢升魏冄做了櫟陽令。
甘茂要秦王接見這個櫟陽令,是他有心布置的一顆極為重要的棋子。
然則,甘茂從來沒有見過這個魏冄,心中確實拿捏不準對他說到何種程度。藍田將軍羋戎是羋王妃的同父異母弟,在禮法血統上要更近一層,加之羋戎軍旅行伍出身,性格坦直,與國中大臣又素無瓜葛,甘茂將話題一開頭,他便立即慷慨激昂地明誓。當甘茂拿出兵符,調定五千鐵騎請羋戎率領時,羋戎沒有絲毫猶豫便答應了。人皆如羋戎,事情自然好辦。然則,魏冄卻大大不同於羋戎。據甘茂所知,魏冄非但與國中大臣多有交往,且與現職左庶長的王子嬴壯也頗有往來。當此微妙之時,他的真面目尚不清晰,遑論挺身而出?看清魏冄,說服魏冄,甘茂還真不敢說有幾多成算。畢竟,權力場角逐,重的是權力得失,血緣親情並非萬無一失的紐帶。這個魏冄已經在秦國做到了櫟陽令的位置,安知他沒有自己的朋黨?
「稟報上將軍,」中軍司馬王齕匆匆走了進來,「櫟陽令奉書起行,隨後便到。」
「如何起行?護衛多少?」甘茂立即跟上一句。
「軺車一乘,獨自起行,無帶護衛。」
甘茂眼睛一亮道:「好!你守在王帳外,不要教任何人進來。」
「嗨!」王齕應命,大步出帳去了。
國王車駕駐紮,尋常總是三層護衛:禁軍營帳最外圍,隨行兵車圈起的轅門與兵車將士第二層,轅門內王帳外的貼身護衛為第三層。洛陽一場驟變,甘茂便成了常居王帳調度的「秦王」,非但日每要與太醫商議如何給咸陽通報秦王傷情,還要應對一路上必須要秦王出面的各種覲見。也是甘茂久做長史,長於密事,當初將秦惠王的病情瞞得鐵桶也似,一路上小心翼翼,所幸沒有出任何差池。甘茂心知維持宮闈機密的要害是左右心腹,所以在秦武王暴死的當晚,在孟津渡口將秦武王的原班內侍、侍女、隨行嬪妃全部集中,編成了一個行軍部伍,由王齕親自挑選了一個鐵騎千人隊監管行軍。部伍編成,甘茂請出秦武王親賜的鎮秦劍,當面對這些最知真情的王宮內僚下達嚴令:「不許與外部任何人會面,不許私相議論任何事,不許與監管軍士說一句話。但有違反,立斬無赦!」非常時刻,內僚們見甘茂殺氣騰騰的模樣,自是噤若寒蟬,人人做了啞巴一般匆匆隨軍,還真沒絲毫泄露消息。內僚一去,甘茂的王帳班底便只有五個人:一個外臣熟悉的老內侍,一個常侍秦武王身邊的美妾,一個太醫令,一個經常隨從的貼身劍士,一個擬書出令的掌書。這五個人,都必須聽從王齕的號令定行止。日每一紮營,王齕仗劍守在王帳門口,甘茂則坐在外帳處置公文,其餘五個符號人物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晃悠,守著人影幢幢一片草藥氣息的內帳,倒是與尋常時的行營王帳一般無二。
王齕剛剛在帳口站定,一輛青銅軺車轔轔駛到轅門口外,接著一聲高亢明亮的楚音秦話:「櫟陽令魏冄奉書晉見——」
王齕高聲傳進,便聽帳內老內侍匆匆腳步與稟報之聲。片刻間老內侍走到帳口,喊出一聲臣子們極為熟悉的尖亮傳呼:「櫟陽令魏冄覲見——」話音落點,老內侍伸出長大的鑲玉木蠅刷,「啪」地一挑,極為熟練地打起了帳口厚重的牛皮簾。
秦武王有個朝臣熟知的喜好——但凡居所行營,都要燈火大亮纖毫必見。轅門內軍燈高挑,風燈夾道,王帳內外一片通明。如此一來,正對著帳口坐在外帳大案前處置公文的甘茂,便與大步走進轅門的魏冄相互看了個一清二楚。只見來者身材高大,頭上一頂四寸黑玉冠,身上一領黑絲斗篷,內穿本色牛皮軟甲,腳下一雙長腰牛皮戰靴,一副連鬢絡腮大鬍鬚圍著又長又方的白亮臉膛,斯文中透著威猛,雖然手無長劍,只提著一條短桿馬鞭,卻分明一位荊楚猛士。甘茂以雜學著稱,對相學也算通曉,遠看魏冄起腳飄悠,下腳卻沉穩有力,步態方正而雙肩略擺,迎面看來虎虎生風,心下暗暗讚歎:「此人虎踞之相,只可惜霸氣重了些許。」
魏冄大步進帳,對迎面高座的甘茂一拱手,走到了內帳口深深一躬道:「櫟陽令魏冄,奉王命來到。」內帳傳來一聲粗重的呻吟,接著秦王掌書走到了帳口道:「我王口書:丞相甘茂,暫署國政,櫟陽令魏冄悉聽丞相政令。」魏冄高聲應命:「臣遵王命。」轉身走到甘茂案前一拱手道:「櫟陽令魏冄,參見丞相。」
甘茂微微一笑,指著左手長案道:「櫟陽令這廂入座。」
魏冄站著道:「屬下公務繁多,領命便去,無須入座。」口氣冰冷淡漠。
甘茂知道秦國朝野對自己多有微妙之辭,看來這魏冄也是偏見者之一了。當此非常之時,甘茂心下也不以為忤,依舊微笑道:「今日關涉機密,終不能與足下慷慨高聲也。」
魏冄目光只一閃,二話沒說,大步跨到案前入座道:「魏冄謹受教。」
此時內帳中走出了那個常隨秦王的侍妾麗人,對老內侍吩咐道:「我王傷痛初眠,熄滅帳內外大燈。」老內侍站在帳口一聲低呼:「王眠滅大燈——」話音落點,王帳外轅門內的夾道風燈一齊熄滅,帳內周邊六盞銅燈也一起熄滅,只留下甘茂公案邊兩盞銅燈,內帳燈火也全部熄滅,只有帳口一支蠟燭搖曳著豆大的微光。魏冄眉頭不禁一皺道:「秦王傷痛初眠,言談不便,不若屬下明日參見丞相。」
甘茂低聲道:「明月如天燈,你我到帳外敘談如何?」
魏冄略一思忖道:「丞相明日拔營,只好奉陪了。」
甘茂與魏冄出帳,王齕遙遙跟隨在五六丈外,向渭水岸邊去了。時當中旬,月明星稀,渭水如練,一片山水分外的幽靜。一路漫步行來,甘茂一句話也沒說。他原本想教魏冄主動開口詢問,可魏冄一言不發,始終只是默默跟隨。走到渭水岸邊一座土丘上,甘茂停住了腳步突然道:「秦王傷勢,足下作何想法?」
魏冄沒有片刻猶豫,立即接道:「臣不窺君密。不知王事,亦無想法。」
甘茂肅然正色道:「櫟陽令,甘茂奉命告知:本王傷重難愈,櫟陽令須得與丞相同心,匡扶王室,底定朝野!」
魏冄一陣愣怔恍然醒悟,深深一躬道:「臣,櫟陽令魏冄遵命!」
「若天不假年,我王遭遇不測,足下以為何人可以當國?」甘茂聲音雖輕,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魏冄目光突然銳利地逼視著甘茂,冷冷道:「魏冄可以當國!」甘茂大是驚訝,沉聲道:「櫟陽令慎言慎行。」魏冄冷笑道:「但為臣子,自當以王命是從。丞相不宣王命,卻來無端試探魏冄,究竟何意?」
甘茂不禁大是寬慰。他之所以突兀發問,為的正是出其不意地試探魏冄的真心。尋常朝臣,都會在這種非常時候不自覺地脫口說出自己想要擁立的人選,更是期盼著顧命權臣與自己一心,極少能想到國君遺命所屬。畢竟,春秋戰國幾百年,權力交接時刻出人意料的驟然變化太多太多了,誰不想趁機浮出水面?然則,這個魏冄能在這種時刻有如此定力,足見其膽識超凡。但是,甘茂畢竟老於宮廷之道,他不相信一個與王室有牽連的外戚會沒有心中所屬的未來君主,而且越有膽識者越有主見,如果能教魏冄自己說出來,一切會順當得多。心念及此,甘茂略帶歉意地苦笑道:「非是試探,實在是秦王尚無定見,甘茂心急如焚,想兼聽而已。」
「秦王勇武果敢,如何能在垂危之時沒有定見?」魏冄立即頂上一句。
甘茂嘆息一聲:「足下是關心則亂?抑或是臨事糊塗?秦王沒有王子,儲君必是諸弟,倉促之間,選定何人?設若足下為當事者,莫非能一語斷之?」
魏冄默然片刻,慷慨拱手道:「丞相此言實情,屬下方才唐突,尚請見諒。」
甘茂一揮大袖:「當此之時,輔助我王選定儲君為上。些許言語,孰能計較?」
魏冄思忖道:「諸王子賢愚,難道先王沒有斷語判詞?」輕輕一句,又推了回來。
「先王斷語,秦王不說,我等臣下如何得知?」甘茂又巧妙地推了過去。
魏冄一陣默然,焦躁地走來走去,終於站在甘茂面前冷冷道:「屬下卻聞先王屬意嬴稷,曾與目下秦王有約:三十無子,立嬴稷為儲君!」
甘茂淡淡漠漠道:「縱然如此,嬴稷何以為憑?」
「丞相此話,魏冄卻不明白。」
「諸王子各有實力:鎮國左庶長有之,依靠王后成勢者有之,與貴胄大臣結黨者有之。」甘茂先三言兩語撂出爭立大勢,又是一聲粗重的嘆息,「唯嬴稷遠在燕國,又為人質,國中根基全無,縱然立儲,誰能說不是砧板魚肉?」
魏冄冷冷一笑:「丞相差矣!若得正名,便是最大根基,何愁有名無實?」
甘茂望著月亮良久沉默,突然道:「公能使其名歸實至?」
「卻要丞相正名為先!」魏冄硬邦邦緊跟,打定一個先奉王命的主意。
甘茂深深一躬:「公有忠正膽識,大秦之福也!」
魏冄連忙扶住甘茂,口中急問一句:「丞相之言,莫非秦王已有成命?」
甘茂心下一松,一聲哽咽:「不瞞公子,秦王已經暴亡了……」
魏冄卻沒有絲毫的驚慌悲傷,默然片刻,對甘茂深深一躬道:「丞相毋得悲傷,秦王恃力過甚,暴亡也在天道情理之中。魏冄粗莽,今日明誓: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甘茂立即慨然一躬:「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這句誓詞,原本是在秦軍騎士中流傳的一首歌謠,歌曰:「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修我甲兵,與子偕行!」歌詞簡單,格調激越,將軍中將士的浴血情誼唱得淋漓盡致。當一個騎士磨劍擦矛,要與你慷慨同心,將你的仇敵也當做他的仇敵時,這種誓言便是生命與熱血的詩章。魏冄將這句同仇敵愾的軍中歌謠用來明心,如何不令甘茂感奮異常?
月光之下,甘茂對魏冄備細敘述了秦武王暴亡的經過與目下所進行的一切,兩人又商議了諸多應對方略,直說到月上中天,方才回到王帳營地。魏冄沒有在王帳逗留,連夜趕回櫟陽去了。
次日清晨,秦王車駕緩緩啟動。魏冄率櫟陽全體官吏與族老在城外郊亭隆重送行。一應公務完畢,已經是過午時分。魏冄將兩名得力幹員喚到書房,秘密叮囑了櫟陽官署的諸多要害關節與應對之法。兩名幹員原是老吏,不消說已經心領神會。安頓完畢,已是暮色降臨,魏冄帶著兩個精通劍術的族侄上馬出了櫟陽,月色下直向咸陽飛馳而去。
中夜時分,魏冄三騎到達咸陽城外的渭水南岸,只要越過那道橫卧渭水的白石長橋,便能進入燈火煌煌的咸陽了。可魏冄沒有上橋,而是沿著渭水南岸飛馳向西,拐進了莽莽蒼蒼的豐鎬松林塬,片刻之間,憑著手中的黑鷹令牌進入了古堡一般的章台宮。
章台是秦惠王晚年經常居住的別宮。那時候,這座松林塬經常秘密駐紮著五千精銳步兵,戒備極是森嚴。秦惠王死後,秦武王躁烈尚武醉心兵事,從來不喜好住這幽靜得令人心慌的大松林,近三年中沒有來過章台一次。五千兵馬早已經歸制了,只留下一個步卒百人隊,二十多個內侍、侍女與僕役守護。倏忽之間,章台成了荒涼的廢宮。然則,正是因了它幾乎已經被咸陽權臣層遺忘,甘茂與魏冄才將這裡選定為「咸陽總署」。也就是說,新君即位之前,這裡是運籌謀划發布號令的大本營。甘茂身兼將相,必須守在咸陽做公開周旋。這座秘密大帳必須有能才坐鎮提調,做好應變的周密準備。這個能才,甘茂終於選定了魏冄。
魏冄三騎剛剛進入章台,羋戎的五千鐵騎也恰恰到達松林塬老營地。羋戎下令大軍秘密紮營,親自率領兩百騎士來到章台。雙方會合,魏冄立即開啟章台書房,連續發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原駐章台的一個百人隊立即移營到羋戎的騎兵營地,未奉將令不許一人出營;第二道,三千騎士立即封鎖松林塬所有入口,許進不許出;第三道,羋戎率領兩千鐵騎星夜北上,迎接嬴稷與白起馬隊秘密進入松林塬。
三道將令一發,松林塬立即忙碌起來。羋戎的馬隊一走,魏冄親自巡視督導,連夜將章台宮內外齊齊收拾整理了一遍,關閉了所有用不上的殿堂寢室與空屋,只留下一間最大的正廳做出令堂,所有內侍僕役都集中住到出令堂旁邊的幾間大屋,不奉命令不許擅自出進。
天亮之後,魏冄又召來三名騎兵千夫長,備細議定了出入關防的各種口令與明暗哨之間的聯絡方式。魏冄給三名千夫長的最後一句話是:「回去轉告士卒弟兄:一個月內不出差錯,人各賜爵一級。但有差錯,依戰陣軍法從事,立斬不論!」
秦國軍法:戰陣逃亡者,千夫長有當場斬殺權。所謂「不論」,便是無須像處置尋常罪犯那樣須得經過高職將軍的廷審與議罪,實際上便是當場格殺不論。軍法歸軍法,在秦國新軍中卻幾乎從來沒有實行過。因為新軍將士大多是今日平民子弟,更有許多是變法前的奴隸子弟,人人爭相立功,從沒有發生過戰場逃亡。而今在非戰之時,魏冄卻祭出此等戰陣法令,千夫長們匪夷所思,一時愣怔起來。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若不應命,當場革職。」魏冄又冷冰冰加上一句。
千夫長們見這個文臣猛士殺伐決斷如此凌厲,竟是不容分說,心知定然是絕密大事,頓時醒悟,慷慨一拱齊聲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這是老秦人在興亡關頭才發的老誓,一旦出口,便意味著生死不計,決意死難家國。
魏冄正色站起,肅然向千夫長們深深一躬,一甩大袖徑自去了。千夫長們回過神來,連忙對著魏冄背影一躬,對望一眼,匆匆分頭部署去了。
一日忙碌,松林塬大營井然有序地開始運轉。暮色再度降臨時,一騎飛出松林塬,乘一葉小舟渡過滔滔渭水,又上了一輛四面垂簾的黑篷車,越過長長的白石橋,轔轔進入了燈火通明的咸陽城。
二風雨如晦大咸陽
甘茂回到咸陽,大大皺起了眉頭。
秦武王車駕一進宮,留守咸陽的左庶長嬴壯帶著一班大臣前來晉見探視。大臣們在城外迎接時,太醫令已經宣了王命:「本王傷情怕風,諸位大臣各自勤政便是。」進宮后若再次阻擋,似乎難以成理。然則事已至此,硬著頭皮也得擋住這些大臣,否則,日日前來,豈非大大麻煩?甘茂思忖一番,對著老內侍耳邊一陣叮囑,老內侍鐵青著臉色走了出去。
嬴壯與一班大臣正在外殿廊下等候,人人心頭一片疑雲,誰也不敢妄自猜度,更不便在此時此處公然詢問議論,廊下一片忐忑不安的肅靜。嬴壯一臉泰然神色,對等候的大臣們笑道:「秦王天生異相,上天庇佑,必無大礙,諸位放心了。」大臣們一時恍然,連忙同聲應和,種種祈求上天庇佑秦王的頌詞言不由衷地哄嗡湧出,誰也聽不清楚究竟說了甚話。
正在此時,老內侍佝僂著身子板著臉搖了出來,誰也不看拉長聲調高宣:「秦王口書:諸位休得在宮中聒噪,回去理事,不奉書命不得進宮。左庶長當與丞相共理國政,無須掛懷本王。」說完又是誰也不看,身子一轉徑自搖著去了。
大臣們一陣愣怔,你看我我看你,頓時行止無措。秦王倒也真是此等性格,經常口出粗言,給大臣們難堪,他卻哈哈大笑了之。這「休得在宮中聒噪」活脫脫秦王口語,大臣們倒是沒有人生疑。然則國君遇到如此大變,多日來從山東飛進咸陽的流言令人心驚膽戰,說秦王如何如何慘死的故事繪聲繪色滿天飛,大臣們誰不想在秦王進入咸陽的第一時刻,親自目睹一眼活生生的秦王?縱然傷殘,只要秦王還活著,秦國就不會生亂,朝野立即就會安定下來。不看一眼秦王,誰都是七上八下不安生。身為大臣,久經滄桑,誰不知曉「王薨都外不發喪」這個古老的權謀?可目下卻是怪異:秦王崩逝了么?車駕既已還都,且無發喪的任何跡象,那秦王分明健在,至多傷殘而已;秦王健在么?偏偏誰都沒見。依秦王的神勇生猛,縱然斷去一條腿,也不會衰弱到不能露一面的地步。如此想去,人人木訥,口不敢言所想,也不敢第一個走去,窸窸窣窣地釘在了廊下。
突然,一陣大笑傳來。大臣們目光驟然齊聚,卻是左庶長嬴壯。這個一身精鐵軟甲的高大猛士揮著大手笑道:「一個個霜打了似的。發個甚愣?我王清醒如許,豈有他哉!回去回去,各自理事是正干。走,我去見丞相了。」說罷黑斗篷一擺,徑自大步去了。
監國左庶長如是說,其他大臣還能如何?一陣笑語喧嘩,也紛紛散去了。
甘茂聽老內侍宣罷秦王口書,立即從王城後門出宮回丞相府去了。不想剛剛回府,嬴壯跟腳就到。甘茂請嬴壯入座,吩咐侍女上茶,又吩咐書吏將近日所有公文抬來,分明是要鄭重其事地與這位左庶長共商國務。嬴壯卻站在當廳笑道:「嬴壯今番跟來,只是恭賀丞相勤王有功。國事卻無須交代,秦王平安還都,我這鎮國左庶長,明日也該交權了。」甘茂豁達笑道:「豈有此理?秦王明令:左庶長與我共理國政。王子交權,莫非也要逼老夫交權不成?」嬴壯哈哈大笑:「丞相大權豈能交得?看來,嬴壯只有勉力奉陪了。」甘茂笑著點點頭道:「多謝左庶長了。」又指著抬來的公文大案道,「也無甚交代,一件事:秦王傷愈之前,咸陽城防民治仍然歸你統轄。這是邦司空、關市、大內、憲盜的相關文書,你搬去便了。」嬴壯連連擺手笑道:「罷了罷了,嬴壯一介武夫,城防無事已是萬幸,如何管得忒多事體?」甘茂笑道:「王族重臣,豈能躲事?掌書,立即將案上公文妥善送到左庶長府。」
相府掌書答應一聲,一揮手,立即有兩名書吏將公文大案抬到一邊利落捆紮,片刻便裝好了車輛。嬴壯無可奈何地笑笑:「丞相逼著鴨子上架了。」甘茂不容分說地擺擺手:「還有,秦王暫不能理事,城防事關重大。咸陽令白山只有五千兵馬,若要增兵,你我共同請准秦王兵符。」嬴壯一拱手道:「容我回府謀劃一番再說。告辭。」轉身大步走了。
甘茂看著嬴壯的背影遠去,轉身對身後老僕低聲道:「家老,備輜車。」白髮老管家連忙碎步走去。片刻之後,一輛四面黑篷布的輜車停在了大廳廊下。甘茂便服登車,輜車轔轔駛出了丞相府後門,輕快地拐進了一條幽靜的小街。
嬴壯回府,立即吩咐閉門謝客,大步匆匆地向後園走來。
嬴壯雖然做了左庶長,但府邸仍然是老府家宅。這座府邸很大,規格是九進一園兩跨院,比丞相府邸還大,與封君府邸同等。依嬴壯資歷功勛,此等府邸自然不當,顯然是承襲了。王族大臣有如此府邸者,只有秦國王族的特殊人物——秦孝公的庶兄、秦惠王的伯父、當年的公子虔。公子虔當年支持商鞅變法,在太子犯法之後因身兼太子傅而被商鞅處了劓刑——割掉了鼻子。從此後公子虔隱忍仇恨,閉門不出十多年。秦孝公死後,公子虔復出,輔助當初的太子(秦惠王)斡旋朝局:既利用老世族對變法的仇恨車裂了商鞅,又利用了朝野擁戴變法的力量根除了老世族,同時堅持商鞅法制不變,使秦國繼續強盛。公子虔的特殊功勛與特殊地位,使秦惠王對這個伯父厚待無比,卻又封無可封。公子虔雖是猛將,卻不是輕率武夫,對朝野大局很是清楚,秦惠王親政后蟄居府邸,極少與聞國政。秦惠王也是雄才大略權謀深沉,擱置公子虔,卻重用公伯的兒女。在秦惠王時期,執掌對外秘密力量黑冰台的嬴華,便是公子虔的長女,秦惠王的堂妹。公子虔還有兩個小兒子,一個名嬴離,另一個便是這個嬴壯。
有此家世,嬴壯在秦國自然是聲威赫赫的重臣,不管他是否左庶長。
這座後園非同尋常,四面竹林草地圍著五六畝地大的一片水面,水中沒有山石島嶼,只覆蓋著無邊的芙蕖綠葉與各色花草,茫茫的綠葉紅花擁著中央一座古樸的茅亭,彷彿一隻碩大無朋的花船鑲嵌著一座艙亭。微風掠過,竹林沙沙,水鳥啁啾,綠葉婆娑,花兒搖曳,遙望綠葉紅花中的茅亭,令人心旌搖蕩。
嬴壯匆匆來到湖邊,顧不得欣賞眼前美景,手指搭上嘴邊,一個長長的呼哨伏著滿池綠葉紅花盪了開去。片刻之間,湖中一條孤木小舟穿花破葉飄了過來,一個蓑衣斗笠者站在小舟上盪著一支細長的竹篙,如江南漁人一般無二。小舟將及岸邊五六丈處,蓑衣斗笠者竹篙一定,小舟穩穩釘在了萬綠叢中。幾乎同時,嬴壯躍身飛起,一隻黑鷹般掠過綠葉紅花,輕盈地落在了寬不過兩尺的孤木小舟上。
「尚可將就。」蓑衣斗笠者淡淡一句,點下竹篙,一葉小舟如離弦之箭湮沒在萬綠叢中。不消眨眼工夫,孤木舟到了茅亭之下,在亭下石柱上一靠,微微一頓一退間,舟上兩人同時借力躍起,穩穩地落在了茅亭之中。
嬴壯在茅亭石案前落座,徑自拿起案上一隻大陶壺咕咚咚大飲一陣,撂下陶壺一抹嘴:「大哥不飲酒,真乃憾事也!」
「無酒何憾?」蓑衣斗笠者已經脫去蓑衣摘下斗笠,轉過身來,一個白絲長袍白髮垂肩面戴白紗者赫然站在了嬴壯麵前,與一身黑衣精鐵軟甲的嬴壯迥然兩極。一開口,聲音清亮得宛若少年:「壯弟風火前來,莫非事體異常?」
「大哥推測無差。」嬴壯拍案亢奮道,「秦王必死無疑!甘茂千方百計穩定朝局,非但不奪我城防之權,還連民治權都推給了我,咸陽城穩穩在我掌心了。」
「壯弟差矣。」少年聲音淡淡笑道,「甘茂老於宮廷權謀,豈能給你實權?民治瑣碎百出,只怕是日後問罪引子也。」
嬴壯頓時臉紅道:「大哥高明。我也疑心甘茂,只是沒有推掉。這隻老梟!」
「卻也不打緊。」少年聲音又笑了,「將計就計,安知非福?目下最要緊者,十二個字:明晰朝局,策動後援,立即發動。」
「大哥以為朝局不明?」
「我明未必你明。」少年聲音頗有訓誡意味,「其一,秦王右腿被雍州鼎連根切斷,之後一切平靜如常,明其必死無疑;其二,不召你勤王,不宣你入宮,說明遺命新君另有所屬;其三,名義增你權力,只是為了穩定王族,以利他等秘密準備。當此之時,若不快捷動手,定會與王位失之交臂。」
「秦王會將王位傳給何人?」嬴壯不禁有些著急。
「嬴稷,別無他人。」
嬴壯麵色鐵青,啪地拍案道:「鳥,一個蒙童人質,未立寸功於國,憑甚立儲稱王?」
少年聲音嘆息了一聲道:「嬴稷文弱過甚,若成國君,我老秦部族之勇武品性必將沉淪。先祖獻公、孝公與先父之霸業遠圖,亦必將付諸東流。秦人要大出天下,舍壯弟其誰哉!」
嬴壯咬牙切齒道:「先父本來就是儲君,偏是讓給了孝公嬴渠梁。這嬴盪有子還則罷了,既然無子,憑甚不將君位傳我?」
少年聲音沉吟道:「這是一個謎。按照嬴盪品性,並與壯弟之特異情誼,當必選與他同樣勇武的壯弟莫屬。選立嬴稷,大體是臨死一念之差。」
「不說他!」嬴壯霍然站起,「大哥只說如何動手?」
少年聲音極是篤定:「此時三處要害:其一,謀得太后支持,以為正名。其二,引來一方外力,以為咸陽兵變增加成算。其三,也是最要緊之處,秘密集結一支精兵,直擊宮廷要害。一旦佔據樞紐,大事成矣!」
嬴壯大是欣然道:「如此萬無一失也。兩頭我有成算,只是這引外一事,眼下沒有合適人選出使,頗為難辦。」
少年聲音淡淡笑道:「既是同胞,我自當為壯弟效力一回。」
「大哥……」嬴壯驟然哽咽,對白衣人深深一躬。
少年聲音的白衣白髮人扶住了嬴壯,依然淡淡笑道:「人各有命也。為兄生成天殘,是上天要給壯弟一個謀士了,何須見外生分?做你的事去,太后處要緊。」
嬴壯又是深深一躬:「大哥保重了。」白衣人點點頭,回身一撥另一張石案上的秦箏,叮咚一聲長音,一個白衣少女撐著獨木舟從萬綠叢中悠然飄來。嬴壯飛身落下,小舟倏忽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茅亭中響起了秦人那獨有的八弦箏聲,冰冷地漫過蒙蒙水面。嬴壯的心在簌簌顫抖,血在烘烘燃燒,卻終是沒有回頭。
沒有片刻停留,嬴壯從後園出得後門,跨上一輛軺車,徑直奔惠文後的寢宮而來。將近宮門,他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絲膽怯,緊張得粗聲喘氣了。自從呱呱墜地,他便生活在這片庭院里,在這裡長大,在這裡加冠成人。這片庭院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頭。
那時候,父親嬴虔閉門鎖居,困獸般地折磨著自己,只有姐姐嬴華與一個胡人少女整日悄悄地跟隨著父親,怕他萬一生出意外。那個胡人少女後來成了父親的侍妾,再後來便有了身孕。那時候,父親的府邸簡直就是一座牢獄,那個胡妾在一間幽暗的小石屋裡生下了他的哥哥嬴離。誰也說不清緣由,嬴離哥哥生下來便是白髮紅顏,一支小小的男根竟要費力端詳才能勉強得見。父親老虎般地嘯叫著,要掐死這個怪物。可那個尋常溫順得小貓似的胡女卻突然變得凶辣無比,尖聲嘶喊著與父親廝打在一起。姐姐嬴華趁機抱走了嬴離哥哥,哭求家老打開了狗洞似的後門,逃到了太子府,請求太子妃收養嬴離哥哥。當時,太子嬴駟剛剛返回咸陽一年多,娶了老秦世族的一個將軍的女兒,太子妃恰是新婚少婦。這太子妃聰慧善良,深知嬴虔在老秦國人中的資望根基,更知嬴虔與太子的特殊親情,便自家做主,派一個中年侍女秘密出宮,收養了這個怪異的嬰兒。
過得幾年,太子已經成了國君,秦國的內政風暴也已經平息,父親也已經是年屆花甲的白髮老人了。偏偏在這時候,那個胡女侍妾又有了身孕。父親離群索居多年,頓時生出了一種怪誕念頭:上天又來懲罰他,又要給他送來一個怪物。於是,父親堅執要太醫給胡女侍妾流產,咬牙切齒地說:「嬴虔寧可絕後,也不落他人口舌!」又是嬴華姐姐去求已經是惠文王后的太子妃,惠文後二話沒說,來到嬴虔府邸接走了胡女。這次,胡女卻生下了一個十來斤重的長大兒子,這便是嬴壯。
惠文後愛極了這個沉騰騰的襁褓男兒,喜滋滋地為他取名「壯」,留在宮中親自撫養,只將胡女送回了嬴虔府邸。從此,胡女做了夫人,嬴壯卻在惠文後宮中一直長到二十一歲加冠。直到父親與母親雙雙病逝,嬴壯才回到自家府邸頂門立戶,將一直失散的嬴離哥哥找了回來。
在嬴壯的記憶里,惠文後是他的母親,這座寢宮是他童年少年的一切。按照血統輩分,惠文後只是他的長嫂。但是,嬴壯永遠都將惠文後看做母親,從來都不叫惠文後長嫂,而固執地叫做娘。時日長了,惠文後也就應允了,真將他當做兒子一樣了。如今,惠文後已經是惠文太后了,嬴壯也常常來看望她,如何突然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不由自主地,他向那片碧池走去。初上的宮燈交匯著朦朧的月色,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倚在白玉石欄上凝望著碧綠的池水。那婀娜的背影,那永遠垂在肩頭的瀑布般的長發,是烙在他心頭的永遠的標記。
「壯,還記得么?日每傍黑時分,娘便領你在這裡觀魚。」婀娜身影沒有回頭,口吻中充滿了溺愛與柔情。
「娘……」驟然之間,嬴壯雙眼潮濕了,輕輕走過去,將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梳攏撥弄著那瀑布般的長發,「白髮又多了幾綹,回去,你晚間怕涼。」
惠文後沒有回頭:「壯,一個人做了國王,心便冷了硬了?」
「娘……」嬴壯手足無措。
「壯,你與盪,名雖叔侄,實則情同手足。你說,盪會忘記我么?」
「娘,」嬴壯心中一顫,「盪是你親生愛子,血肉交融。」
「不。」惠文後依舊倚著石欄,聲音淡漠得有些冰涼,「盪,不是我親生。他的母親,也是個胡女,生下他,死了。」
「娘……這,這是真的么?」嬴壯震驚了。
身為王族子弟,又在宮中二十一年,與嬴盪朝夕相處,宮廷對於他沒有任何機密可言,如何竟不知道嬴盪不是惠文後所生?一時間,嬴壯懷疑「娘」長久寡居患失心瘋了。他走到石欄邊,親切地攬過娘的頭,想像以往那樣撫慰她。誰知這張被他轉過來的臉卻令他大吃一驚——曾幾何時,往昔豐滿白皙的臉龐變得憔悴如刀削,片片老人斑清晰可見,亮如秋水的一雙大眼變得空洞乾涸,沒有一絲淚水,冰涼的目光令嬴壯不寒而慄。
「娘……」嬴壯一陣酸楚,猛然摟住了惠文後,又驟然放開猛然跪地,「娘!嬴壯是你親生兒子,你是嬴壯的親娘!」
惠文後慈愛地撫摩著他的臉頰:「你也,本來就是我的兒子。」嬴壯愣怔了,他不知道惠文後的「本來」是一種愛意,還是隱藏著更大的秘密,一時只是流著淚連連點頭。惠文後一聲輕輕地嘆息:「起來了,說給我,他等為何不教我見盪?」
嬴壯默然一陣,一咬牙低聲道:「盪,已經,死了……」
惠文後無聲地張了一下嘴,軟軟地倒在了嬴壯的懷裡。嬴壯連忙抱起惠文後大步走到池邊石亭下,將她放到石案上躺平,輕輕地掐著她的人中穴。片刻之後,惠文後睜開了眼睛,猛然抓住了嬴壯胳膊:「說,盪是如何死的?」
望著惠文後空洞的眼神,嬴壯斷斷續續而又點滴不漏地敘說了嬴盪慘死的經過。惠文後靜靜地聽著,沒有一次打斷,也沒有一滴眼淚,直到嬴壯說完,依然悄無聲息地躺著。嬴壯太熟悉娘了,甚話也不說,只是握著她一雙瘦削的手,默默地守候著。
「壯,抱我,到寢室去。」良久沉默,她終於氣若遊絲地開口了。
嬴壯輕輕抱起了惠文後,穿廊過廳來到了熟悉的寢室,侍奉她飲下了一盞滾燙的藥酒。惠文後一身大汗之後,終於坐了起來,突兀一句道:「嬴壯,你敢不敢做秦王?」
嬴壯渾身一震!他此來宮中,不正是為的求得太后支持么?可從在碧池邊看見惠文後倏忽蒼老的容顏,卻甚事也忘記了,只想永遠守在娘身邊,永遠做她的兒子。此刻惠文後突兀一問,他方才恍然醒悟道:「娘,這是敢不敢的事么?」
惠文後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帷幕後拿出一方生滿綠銹的銅匣道:「老法子,打開。」
嬴壯幼時很是頑皮淘氣,整日用一支銅棍兒鼓搗宮內能見到的各種帶鎖銅匣,總是要打開方才罷手。惠文後寢宮的帶鎖箱匣雖不如王室書房多,可也為數不少,久而久之,竟被他悉數鼓搗開了。秦惠王知道后又氣又笑,有次拍著書案上一隻秘書銅箱板著臉道:「一個時辰,你小子要能戳騰開這隻銅箱,賞你一口好劍。」嬴壯高興得連蹦帶跳,拿出那支五六寸長的銅棍兒,饒有興緻地鼓搗了一個時辰,卻終是沒有打開,噘著嘴巴老大不高興道:「大哥,再給半個時辰,再要打不開,我永不開鎖。」秦惠王笑道:「給半個時辰也可,只是無論打開與否,都得洗手。」嬴壯二話不說,點點頭立即埋頭折騰,過得片刻,竟生生打開了那隻機關重重的銅箱。
惠文後卻不管秦惠王的「洗手」禁令,依然有意無意地放些不打緊的帶鎖鐵箱銅匣在寢宮裡,供嬴壯偷偷地消磨時光。可嬴壯也忒煞怪,從此一鎖不開,整日只是練那口月牙兒似的吳鉤,十幾年下來到加冠時,又練成了罕有敵手的鐵鷹劍士,除了力道,絲毫不比嬴盪遜色。正因多年不練開鎖了,嬴壯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打開這把銹鎖,心中不禁暗暗道:「若能打開這把鎖,便是上天教我成就大業。」
「看看,這是誰個物事?」惠文後一抖衣袖,手心中一根亮閃閃的小銅棍。
「娘!」嬴壯心頭頓時酸熱了,這支早已經被他遺忘的小銅棍竟被惠文後珍藏如斯,雖是生母亦未必能為,況乎一個太后?終於,他小心翼翼地拿過小銅棍,小心翼翼地插進鎖孔,稍一擺弄,銅匣「嘭」的一聲彈開,紅綾內匣頓時映在眼前。
「娘,這是甚物事?」嬴壯莫名其妙的惶恐。
「自己看。」惠文後冰冷一句,再無下文。
嬴壯小心翼翼地掀開紅綾內匣,只一瞄,雙眼頓時放光,一隻虎形兵符赫然在目。
惠文後淡淡問:「夠不夠?」
嬴壯向惠文後肅然跪倒:「娘,八千兵馬,於兒足矣!」
「起來,去吧。」惠文後輕輕一嘆,「記住了,我不是你娘,不許亂叫。」一轉身看也不看嬴壯一眼,飄然去了。嬴壯站起來四面打量,竟想不出這間小小寢室惠文後能去了哪裡?愣怔片刻,嬴壯向帷幕後深深一躬,抱起兵符頭也不回地出宮去了。
此刻,甘茂在樗里疾府中啜茶閑談。
甘茂原是有備而來,要請樗里疾出山穩定王族勢力。但他想看看樗里疾風向,也不急於切入正題,先只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想教樗里疾挑出話頭,他好相機應對。他相信,樗里疾雖足不出戶,但對國中大事必然是一清二楚,說不定比他還著急。誰知樗里疾不斷眨巴著細長的三角眼,只是聽他說,一句話也不插。及至他說完兩三件不咸不淡的瑣碎事,黝黑肥壯的樗里疾嘿嘿嘿一陣笑,接著海闊天空地說叨起來,天文地理風俗民情傳聞掌故源源不斷湧出,一個多時辰還打不住,大有吐盡胸中學問的架勢。甘茂心中著急,知道自己的雕蟲小技惹惱了這個老智囊,急切間卻沒個由頭打住他的話頭,看看已經是月上中天,多少急務等著料理,自己終不成老坐在這裡消磨。
心思急轉,甘茂站起來徑直深深一躬道:「老丞相,甘茂得罪了。」
「嘿嘿嘿,這卻哪裡話來?」樗里疾笑著拍拍肥大的肚皮,「人老話多,憋得時日久了,只想碰個學問之士賣賣老,好好嘮叨個三日三夜過過話癮,丞相多嫌老夫聒噪了?」
「國有急難,老丞相教我。」甘茂再不多話,又是肅然一躬。
樗里疾嘴角一撇,終是將那嘿嘿嘿憋了回去:「要用老夫,別繞彎子說話。」
甘茂重新入座,正色拱手道:「甘茂一問:秦王崩逝,傳位嬴稷,老丞相以為然否?」
「嬴稷雖則少年,沉穩厚重,可歸秦人本色。然。」
「甘茂再問:國中若有奪位者,可能何人?」
「左庶長嬴壯。」
「甘茂三問:此人生變,路數何在?」
「外聯援手,內發私兵。如此而已。」
「甘茂四問:內外交迫,如何破解?」
樗里疾不禁嘿嘿嘿笑了:「老夫不是丞相,如何得知?」站起來一甩大袖,徑直出廳去了。甘茂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笑,也只好回府了。一路行來,終是想不通樗里疾如何突然嘿嘿起來拂袖而去了。剛進得府門,家老匆匆迎來稟報,說櫟陽令魏冄正在等候。甘茂抬腳向正廳走來,家老低聲道:「丞相,人在松竹園。」甘茂頓感心中一松,覺得魏冄做事果然機警細密,懂得避人耳目。及至進得松竹園,卻不見一個人影。這片松竹園是從整個後園中另闢出來的一個小園林,本來不大,又無水面亭台,魏冄莫非還能躲在樹后不成?
甘茂正在竹林邊轉悠,不防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丞相,在下等候多時了。」甘茂一回身,一柱黑色大袍矗在婆娑搖曳的綠竹下,夜色下森然可怖,不禁驚訝道:「你這魏冄,藏在何處?」魏冄道:「在丞相腳邊。」甘茂一低頭,月光下可見一堆竹葉散落成一個人形,魏冄分明蓋著竹葉在這裡睡覺等候,不禁又氣又笑道:「故弄玄虛,忒是小心。」魏冄卻正色拱手道:「君失其密,則亡其國。臣失其密,則亡其身。丞相不以為意乎?」甘茂一陣默然,對魏冄的口氣很是不悅,可偏他說得是正理,若稍有辭色,這個冷麵外戚只會更加生硬,一揮手道:「章台如何?」魏冄慨然拱手:「一切就緒。」然後一宗一宗地說了章台的準備情形,末了道:「在下估算,五六日之後,新君一行可到章台。丞相如何部署?」甘茂沉吟道:「目下看來,咸陽尚無異動,不若等候新君歸來一體商議。」
「丞相差矣!」魏冄急迫道,「在下昔日聽羋王妃說,秦國王室有一秘密祖制:老國君若病逝在先,必留一兵符於王太后以防不測。今惠文太后若有兵符,豈不大是麻煩?」
甘茂心下一驚——王太后兵符祖制,他如何從來沒有聽說過?果真如此,又是一大變數,如何應對?思忖有頃道:「有兵符不可怕,要害是惠文後會不會私授他人?先王乃惠文後親生,果真惠文後有兵符,如何能斷定她違背遺詔而屬意他人?須知惠文後之賢明,可是有口皆碑也。」
「丞相差矣!」魏冄又是直戳戳先撂下一句,而後鄭重拱手道,「權力大爭,比賢愚更根本者,是利害人心。在下看來,此事一目了然:惠文太后養育嬴壯二十一載,情逾母子,心結深不可測。丞相何故疑惑不定?惠文太后若不支持嬴壯,在下願將人頭輸給丞相。」
甘茂心中一沉,頓時想起一事,突兀問:「你說,樗里疾會如何應對?」
「樗里疾老謀深算,定是適可而止,絕不會一意助我。」魏冄沒有絲毫猶豫。
「如此說來,樗里疾曉得惠文太后這步棋?」
「智囊老狐,早看得入木三分,只不過老君臣情誼篤厚,寧願不聞不問。」
甘茂心中突然一亮:「走!找白山將軍。」
魏冄笑著拉住了甘茂衣袖道:「可有丞相四更天出府造訪之理?你我且在園中等候,白山將軍片刻便來。」說罷嘴一咕噥,發出三聲清脆的蛙鳴,竹林中一個黑色身影倏忽飄了出去。
甘茂大是驚訝:「你帶武士來了?」
「文事必有武備而已。丞相見笑。」
甘茂一陣沉吟,突然道:「魏冄,此次大事頭緒繁多,便由你來坐鎮運籌。我只穩住朝局便是。」魏冄慨然一躬:「邦國危難,魏冄不辱使命!」沒有絲毫猶豫辭讓,一口應允了下來。經過幾次交往,甘茂熟悉了魏冄秉性,不再計較這些細節,便一一交代了幾件具體事務,主要是秦武王賜給白起為期三月的龍形兵符,以及白山的大體情形,叮囑魏冄一定要在兩個月內使新王即位,結束咸陽亂象。
魏冄一拳砸在手心:「此等事體,須迅雷不及掩耳,月內定局!」
甘茂正色道:「務必準備妥當,萬無一失方可。」
正在說話,聞幾聲蛙鳴,兩個身影從竹林中飄來。到得兩人面前,卻只剩下了一個,拱手做禮道:「咸陽令白山,參見丞相。」甘茂拱手笑道:「白山將軍,別來無恙了。且到書房,有白起手書一封,先請將軍看過。」白山道:「無須看了。老白氏三百餘年軍旅世家,自當以國難為先,丞相但發號令便是。」甘茂不禁慨然一嘆:「將軍真國家柱石也!來,認認,這位是櫟陽令魏冄,新君舅父,我想請此公總攬大計,將軍以為如何?」
魏冄爽朗一笑道:「新君舅父算個鳥!丞相也用申明?」又向白山慨然拱手道:「將軍威名素著,魏冄歆慕已久,若有不當,將軍一腳踢開魏冄便是!」甘茂不禁皺眉,覺得這魏冄實在難以捉摸,如何這番話恁般粗魯?不想白山卻明朗笑道:「但有此言,便見足下看重真才。粗認粗,白山老軍一個,信得足下!」甘茂不禁拍掌笑道:「好!三人同心,其利斷金。走,到偏廂亭下去說,有得好酒。」
松竹園外的茅亭下,三人就著陳年鳳酒直說到雄雞高唱。
戰國秦制:邦司空掌都城工程,關市掌都城商賈稅收,大內掌都城王宮物資,憲盜掌捕拿盜賊。
芙蕖,春秋戰國對荷花的稱謂。
三飄風弗弗迅雷無聲
嬴壯拿到虎符,又費了思量。
秦國兵符分為三等:最高等黑鷹兵符,為國君親掌,大戰前授予上將軍或統兵大將,每次可調兵十萬;第二等龍形兵符,每次調兵兩到三萬,尋常授予要塞守將或小戰將領;第三等便是這虎形兵符,每次調兵不超過八千,多授予特使出行或國中機密公幹。商鞅變法後秦國私兵廢除,新軍統由國君掌控,軍法臻於完善。但凡出兵,須左右兵符勘合,並向全體奉命將士公示,方得出發。軍營掌兵將軍自千夫長始,以職位高低,人各一尊虎形或龍形右符。戰時統帥執國君授予的左符,當著全體將領與右符勘合,方得升帳行令。戰事結束,左符立即交回國君。任何環節不符,調兵都難以成行。
雖則如此,戰國大戰連綿,各國都是舉國同心,國君與統兵大將也極少齟齬。大將經常是連續作戰,但有威望卓著的名將,便經常性地持有兵符,也常有不勘合兵符而調動大軍者。但這都是浴血奮戰將士同心時的特例,非如司馬錯這般名將而不能為,對將士生疏如甘茂者自然絕不可能。嬴壯不諳軍旅,連嬴盪那般的軍中歷練都沒有過,自然根本不可能法外調兵,想調兵,只有依法行事:勘合兵符而執行特命。
嬴壯之難,難在何處調兵。
秦國的精銳新軍分做三處:一是咸陽城內的八千王室禁軍,這是任何兵符都調不動的,只有國君密書與誰也無法知道而又經常變動的特殊信物,方能調動禁軍;二是函谷關、武關、大散關等各要塞關口的守軍。可這些關隘守軍除了函谷關駐軍一萬外,沒有一處超過八千人馬,若一次調走一關的全部守軍,這是任誰也會覺得怪異的,無異於自暴形跡。最後是藍田大營,這是駐軍最多也最是頻繁調兵的營地,可如何調?何時調?又是難題了。如何調?是調何兵種,騎兵還是步兵?軍糧是國尉府調撥,還是當做緊急軍務由軍營自帶幾日軍食?何時調也是一個難題。調早了,秘密軍營選在哪裡?軍糧如何運法?由誰統兵提調?調遲了,趕不及豈非誤了大事?所有這些事務,對於奉命開戰的大軍來說都不是難事,可作為秘密布署辦理,便全部變成了難事。
枯坐一個時辰,嬴壯思緒紛紜,終是想不定一個萬全之策,心煩意亂中一跺腳,又來到了後園的芙蕖池。一葉扁舟飄來,侍女只對他笑了笑,揚手擲出一物,便飛舟去了。嬴壯打開竹筒封泥,一方白絹上赫然是嬴離遒勁的自創筆法:
我去邯鄲也。若得兵符,可找顯弟,昔日三星玉佩為憑,切記。
嬴壯眼睛一亮,頓時精神大振,回到寢室一陣收束,鑽進一輛篷布極是嚴實的輜車,轔轔出了後門,迅速匯入長街車流之中。片刻之後,輜車出得咸陽東門,直向東南方向從容而去。
藍田軍營湮沒在火紅的晚霞里,一陣陣悠長的號角四面響起,最後一場操演終於收隊了。裨將軍嬴顯剛剛回帳,便接到大營游騎的通報:「北營門有一楚商,求見將軍。」嬴顯高聲笑道:「我沒有楚商親朋,你傳錯消息,該當軍法。」游騎騎士正色道:「斷無差錯。這是楚商給將軍的信物。」說罷一探身,遞給嬴顯一張碧綠的玉佩。嬴顯接過一看一愣,又恍然笑道:「噢,曉得了,我這便去。」待游騎飛馬而去,嬴顯立即進帳,喚過軍吏一陣叮囑,便站在營帳外等候巡行兵車。
藍田軍營常駐十數萬大軍,營寨層疊,嚴禁將士軍營馳馬。只要不打仗,縱然將軍出營,也須走馬或步行,若要快捷,便須等待專門在軍帳與各營門之間巡迴穿行的兵車。這種兵車在作戰中已經被淘汰,不屬大軍,而是隸屬於藍田將軍的軍營配置,專門供百夫長以上的將士快速出營,每車可站五到八人,有固定的行車路線,既不干擾軍營操練,又快捷便當,比備馬騎馬回來再喂馬洗馬省事了許多。
片刻之後,嬴顯乘著一輛兵車來到北營門。下車出營,已經一片暮色,依稀可見一輛黃篷輜車停在鹿砦外的樹林之中,倒還真是楚國商人的車形。嬴顯握了握手中玉佩,向輜車大步走來。將近樹林,林中走出一個黃衣少年,迎面一躬道:「將軍請了。主人正在車中等候。」嬴顯點點頭,向輜車走了過來。車簾從裡邊「啪」地打起,嬴顯一腳跨上了輜車。
「營外時幾多?」幽暗的車廂中一聲急迫的問話。
「一個時辰。壯兄有話,但說無妨。」
幽暗之中,輜車啟動,沿著山麓樹林向官道走馬而去。轔轔車聲中,急迫低沉的聲音連綿不斷。車下官道,又拐了回來,漸漸駛進了藍田大營北營門的刁斗軍燈之下。
輜車停穩,一個長須黃衫的楚國商人下車,打開車簾掛起,向車內拱手作禮:「將軍請了。」一身黑色軟甲的嬴顯跨步下車,回身一躬道:「末將軍務在身,不能奉陪先生,尚請見諒。」楚商笑道:「千里會友,原求一晤足矣!來,給將軍些許零碎,莫得見笑。」黃衣少年已經從車上搬下一隻包有兩道銅箍的極是精緻的紅木桶與一隻牛皮大袋。楚商指點笑道:「自家出的蘭陵酒、銀魚乾而已,將軍與弟兄們品嘗指點了。」嬴顯拱手笑道:「藍田大營軍法甚嚴,不許私帶軍食入帳,末將心領,告辭!」轉身大步去了。
黃衣楚商嘖嘖讚歎,直看著嬴顯的背影消失在高大的寨門之內,方才登車轔轔去遠。輜車一駛上官道,一聲鞭響,兩匹駿馬四蹄大展,輜車嘩啷啷風馳電掣般西去了。
次日黃昏,左庶長嬴壯帶著六名騎士護衛秘密進了藍田大營,向暫主軍務的前軍副將蒙驁出示了兵符令箭,點名調裨將軍嬴顯所屬之八千鐵騎「護送惠文太后西去雍城頤養」。經與裨將軍嬴顯勘合左右兵符,八千鐵騎星夜出營,隨嬴壯飛馳西去。行過三十里直插南山北麓,秘密西進,在灞水北岸的密林高崗中紮營了。
八千鐵騎在手,又是嬴顯掌兵,嬴壯頓感底氣十足。
回到咸陽府邸,嬴壯專一拜望了幾家有封地的王族貴胄。自商鞅變法之後,秦國世族貴胄保留的封地最多沒有超過二十里者,非但土地少,且沒有任何治權,唯獨有數量很少的象徵性賦稅。此情此景,自然不可能蓄養私兵。這些王族貴胄所有的,只是在長期征戰中累積門下的一些傷殘舊部。這些舊部在從軍之前,或是依附王族的隸農子弟,或是本族的平民支脈子弟,或是僕役子弟。他們跟隨老主人長期馳驅沙場,傷殘之後縱然有軍功爵位,也仍然舉家住在老主人的封地里、家園裡,與老主人終身相依。這些人雖不是私兵,也不會形成很硬實的戰力,但卻忠實可靠,尤其有一樣長處:人皆百戰餘生,個個膽色極正,若是為主人復仇效力,說殺人不眨眼毫不為過。若能將此等死士聚攏得數百上千,那便是一支衝擊王宮的驚人力量。
但是,這幾家貴胄的家主卻都是白髮蒼蒼的老秦臣子,都已經到了深居簡出的晚境,平日里從不過問國事。要他們捲入爭王旋渦,那是太難太難了。嬴壯雖然打著太后旗號,說是借老兵陪太后西行狩獵,也還是沒有結果。最令嬴壯不解的是,一夜之間,這些老人竟然一齊聾了。任你在耳邊高聲嚷叫加比劃,他只搖著雪白的頭顱笑哈哈百般打岔,一句話也沒辦法說清。拜訪幾家后,嬴壯大覺蹊蹺,立即中止了拜望。
就在當天晚上,嬴壯接到密報:挂名右丞相樗里疾近日頻頻出入王族門庭,每次都是醺醺大醉地出門。「老匹夫!黑豬!」嬴壯怒火中燒,狠狠罵了一聲,幾乎要跳起來立即去殺了這個令人生厭的老外戚。仔細思謀一陣,嬴壯還是壓下了怒火,策馬直奔自己封地。
次日傍晚,嬴壯從封地回來,見書案上赫然插著一支野雉翎。那華麗絢爛的尾羽,一看便是趙國最有名的山雉翎。嬴壯驚喜過望,立即直奔後園芙蕖池,進得池中茅亭,白衣面紗的嬴離已在等候。
「趙國如何?動手么?」拱手之間,嬴壯的話已經急迫出口。
嬴離的少年嗓音悠然如故:「先入座了。紅芙蓉,上酒。」話音落點,荷花扁舟中一聲清麗的回應,一個紅衣少女倏忽飛上茅亭,石案上有了一隻精緻的木桶與兩隻閃亮的銅爵。嬴離大袖一揮道:「來,蘭陵美酒,壯弟心志!」嬴壯與父親一樣急性子,對這位哥哥在緊迫時刻的神秘兮兮頗有些不耐,但又無可奈何,舉起酒爵一飲而盡:「好!為哥哥接風洗塵。」只是將話題往回扯。嬴離舉爵一呷,悠然笑道:「還算順當。趙王已經派出前將軍廉頗率軍八萬,進入晉陽,旬日後開始猛攻離石要塞,壓迫河西。」
「好!」嬴壯拍案而起,「有趙國出兵,大事底定。」
「先沉住氣。」嬴離淡淡道,「趙國出兵有索求,趙雍又黑又狠。」
「甚個索求?割地?」
「正是。『嬴壯即位之日,割讓河西十二城』,此乃趙雍原話。」
「欺人太甚!」嬴壯麵色鐵青,一拳砸在石案上,震得大銅爵跳起落案,「當」的一聲大響。嬴離的少年嗓音卻笑得脆亮:「壯弟何其憨直也?今日割給他,明日不能奪回來?」嬴壯黑著臉罵道:「鳥!嬴壯稱王,第一個滅了趙國,看誰黑狠!」嬴離搖頭笑了:「壯弟總是太憨直。若得即位,當先滅燕國,以通燕賣秦之罪處死嬴稷母子,穩固根基,然後才說得滅趙。」嬴壯一陣思忖拱手道:「哥哥高明,便是這般。」嬴離纖細的手指叩著石案問:「調兵之事如何了?」嬴壯點點頭道:「事是順當。我只放心不下這個嬴顯,他與哥哥交誼深么?」
「你可曉得,嬴顯本來姓氏?」嬴離輕聲笑問。
嬴壯大惑不解:「嬴顯嬴顯,還能不是嬴氏王族姓氏?」
嬴離微微嘆息了一聲,站了起來,望著月色下綠蒙蒙的芙蕖池,背對著嬴壯輕聲道:「嬴顯,是羋王妃嫁到秦國前的生子,母姓羋氏,父姓至今不明。」
嬴壯大是吃驚道:「羋王妃嫁前生子,惠王能不知道?如何還娶她過來?」
嬴離搖搖頭道:「楚秦兩國風習奔放,幾曾有人計較過婚前生子了?不聞秦諺:婚前生子,夫家大福。」
「倒也是。」嬴壯點點頭,「聽說羋王妃嫁來時,嬴盪尚未出生,惠文王尚沒有兒子。」
嬴離清亮的聲音有些顫抖:「嬴顯與我一般,都做過伶仃子弟,我等一起浪跡過十年。」
「哥哥哪裡話?羋氏楚人,我可是在濮陽找見你的啊?」嬴壯雲山霧罩了。
「那是后話了。」嬴離斷斷續續地唏噓敘說著,「三十多年前,我被惠文太后的宮女帶出咸陽,在楚國雲夢澤北岸隱居了下來。我長到五六歲的時候,經常與養母到雲夢澤打魚採蓮。一次,遇到了同樣在打魚採蓮的一對母子。我站在船頭,驚訝地看著對面船頭那個與我一般大小但卻虎勢得多的孩童,不想卻滑到了水裡。養母不擅水性,急得高聲哭喊起來。那個孩童一個魚躍入水,將我舉起來游到了船邊。養母為了感謝那母子二人,留他們在小莊裡住了三日。奇怪的是,三日之中,我與那個孩童只顧玩耍,兩個大人也只是閑話魚桑,誰也沒有問對方的來歷身世。從那之後,我幾乎與那個孩童天天在水邊見面,不是住在他家,就是住在我家。我喜歡那個孩童,是因為他從來不怕我一頭白髮一張紅臉,處處都護著我。後來,我們都長大了。一起打魚,一起練劍,一起讀書。在十五歲那年的立春日,他突然來向我辭行,說他要到秦國咸陽去了……也就是那一日,我才知道了他的姓名——羋顯。那個三星玉佩,便是他給我留下的念物。養母知道了這件事,驚訝得枯坐了一夜,第二天便帶著我北上了。二十歲那年,養母辛勞成疾,昏倒在了院中的老桑樹下,艱難說完我的身世,便死了……我回到咸陽后,花了三年工夫,才悄悄找到了羋顯。那時,他已經是嬴顯了。每次月圓之夜,只要他的軍營在百里之內,他都會趕到這芙蕖園與我盤桓飲酒。他的軍營要駐得遠,我這閑人就去找他。你說,如此一個滄桑人物,不值得共艱危么?」
嬴壯聽得一時回不過味來,口中只喃喃道:「好個羋顯,好個嬴顯,誰是誰也?真道個亂得糊塗。」
「何管誰是誰?只管我是誰。」嬴離回過身來,第一次掀開面紗,雪白的長發襯著鮮紅的面容,令人心顫的妖冶怪誕!嬴壯雖然與這個哥哥同宅居住十餘年,也常常為哥哥的命運暗自嘆息,但卻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哥哥的真實面目。今日月光之下,乍見白髮如雪面容如血,竟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戰,向後退了兩步。
嬴離兩排牙齒森森然一閃,粲然一笑,又放下面紗悠然一嘆:「你我同胞骨肉,卻有霄壤之別。此間秘密,誰能說清?即或說清,又有何用?時勢需要你我做兄弟,便做兄弟,何須去問誰是誰?嬴顯本姓是個謎,可後來姓了羋,十多年前又姓了嬴,你卻說,他是誰了?我等母親是胡人,可我們卻都姓了嬴,做了秦國王族子孫。想想,假若我等生在胡地草原,還不得舉著彎刀騎著駿馬長驅南下搶掠秦人?冥冥上蒼造化,誰能說得清白?」
嬴壯長嘆一聲,一拳砸下:「不說了!旬日後動手!封地老軍們,我也安頓好了。」
嬴離平靜地點點頭,突然曼聲吟誦:「無草不死,無木不萎,習習谷風,維山崔嵬!」清亮的嗓音有幾分激越顫抖,「壯弟奪得天下第一王位,離也不枉在王室走了一遭,此生足矣!」
「大哥,」嬴壯心下一沉,「王位大業,是你我兄弟共創,屬我兩人。」
嬴離大笑一陣,聲音如鶯鳴鶴唳:「錯也!你便是你,我便是我。王位有共創,卻沒有共享!沒有!嬴離要的,只是『人傑』二字,不要別的。兄弟,你,你可知道我心……」說話間一聲哽咽,驟然伏案放聲痛哭。嬴壯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卻只是木然地站著。
月亮升上中天,星光稀稀落落地閃爍著。萬綠叢中的哭泣彷彿細亮滯塞的琴聲,又像曲折迴環的鶯鳴,灑落在綠蒙蒙的芙蕖園中,飄散在碧藍的夜空里。
白起馬隊終於星夜兼程地趕回了咸陽。
過了離石要塞,一日之間進入了河西陽周地面。陽周城西與秦長城相距五十餘里,北與上郡治所膚施城相距一百餘里,決然是秦軍的有效控制區域了。雖則如此,白起還是沒有進陽周城,只派出斥候持前將軍令箭進城,向陽周將軍通報過境,馬隊卻開到城北一條小河的隱蔽河谷里駐紮。
白起傳下軍令:休整一宿,埋鍋造飯刷洗戰馬,天明立即起程。馬隊千里馳驅,這是第一次埋鍋造飯,鐵鷹銳士們分外興奮,營帳未紮好已是炊煙裊裊人喊馬嘶了。須臾之間,白起派進陽周城的斥候飛騎歸來,帶來了陽周將軍犒勞的一車青蘿蔔與十隻宰殺好的肥羊,河谷里頓時一片歡呼。正在此時,又有斥候飛報:藍田將軍羋戎率兩千鐵騎到達陽周城南。白起心知是甘茂派來的迎接軍馬,藍田將軍羋戎又是新君嬴稷的舅父,立即來到一座護衛森嚴的小帳篷稟報。
嬴稷一路行來,都是完全的騎士裝束,除了穿不了鐵鷹銳士特有的鐵甲重胄,幾乎全然一個真正的快馬騎士。白起派定王陵率一個百人隊專門護衛照料嬴稷,嚴令不得有絲毫差錯。王陵精明幹練,出發時在燕國於延水草原準備了幾隻裝滿馬奶的皮袋與幾貼牧民療傷鎮痛的土膏藥,派兩個出身葯農的騎士,專門照拂嬴稷吃喝上藥。
一路馳驅顛簸,竟安然無恙地下來了。嬴稷雖是少年,在燕國也是飽經磨難,錘鍊得穩健頑強,全然不像一個少不更事的十六歲少年。一路之上除了上藥,他斷然拒絕喝馬奶,理由只是一句話:「軍中無王子,嬴稷與騎士無二!」硬是將馬奶教大家均分了喝。騎士們感慨唏噓,無不暗暗稱讚這位小王子。便是那頂專門配給的牛皮厚帳篷,嬴稷也不願一個人用,堅執要與十個騎士共住。王陵報給白起,白起一想也好,騎士們夾著他夜宿,一則更安全,二則也使王子多一番歷練,便隨了嬴稷。騎士們都是壯漢猛士,一旦撂倒身軀入睡,鼾聲如雷咬牙放屁說夢話,滿帳一片齷齪氣息。嬴稷雖然也是年少睡深,畢竟從未有過如此經歷,常常驚醒過來,耐心地一一將騎士們蹬開的被子或皮襖拉好,又將壓在別人身上的粗腿搬開。有時童心大起,將一支毛毛草去撫弄鼾聲最大的鼻孔,引來驟然爆發的一串噴嚏,他便哈哈大笑著歪倒在騎士們身邊睡著了。可每次天亮醒來,嬴稷都發現自己總睡在最好的位置,蓋得又暖和又嚴實,不禁常常雙眼潮濕。
白起大步趕到牛皮帳篷前時,嬴稷正與騎士們笑鬧著大吃大喝。見白起到來,滿嘴流油盤腿大坐的騎士們箭一般挺身彈起,「嗨」地一躬身散到四周去了。
「將軍有事?要走了么?」嬴稷也霍然站了起來。
白起一拱手低聲道:「藍田將軍羋戎率兩千鐵騎來迎,王子是否願會合南下?」
嬴稷目光一閃:「將軍之意?大軍行止,嬴稷唯將軍是從。」
白起思忖道:「當此非常時期,白起敢問:王子對舅父可知根知底?」
「這位舅父從來沒有見過,但請將軍決策。」嬴稷沒有絲毫猶豫。
白起慨然一拱道:「既然如此,王子可如常在帳。白起自有應對,安保王子三日抵達咸陽。」說罷轉身匆匆去了。片刻之後,白起率領十騎出營,直向陽周城南的羋戎大營而來。剛到營門,羋戎帶著一個百人隊簇擁著一輛青銅軺車飛馬馳出。
白起此時是前軍大將,軍中職級與藍田將軍相同,若論臨危受命與兼掌兵符這兩點,則身份遠比一個尚在朦朧之中的王舅重要得多。但白起秉性冷靜,絕不想在需要保密的非常時刻以秘密身份驕人。他遙遙看見羋戎出營,立即下馬拱手肅立道邊:「前將軍白起,拜會藍田將軍。」羋戎一馬衝出,見道邊一員大將拱手報號,驟然勒馬道:「你是何人?白起么?哎呀,不早說!」翻身下馬一躬道:「羋戎久聞將軍英名,得罪!」一派軍營豪爽,毫無作態之相。
白起雖也知道藍田將軍羋戎名頭,卻是素不相識,眼前寥寥兩句,便知羋戎是通達坦直的老軍脾性,頓時感到舒心,不禁笑道:「將軍握我三軍咽喉,白起何敢當得罪二字?」羋戎早聽甘茂說了白起的諸般不凡,心下本就敬佩,今見這個年輕將軍厚重禮讓,不禁大生好感,哈哈大笑著一拍白起肩膀:「有為難處,儘管找我!牛肉大餅給你最鮮的。」白起向來不苟言笑,也不禁大笑起來:「好!但有仗打,少不得聒噪,白起先行謝過。」羋戎笑臉驟然收斂,低聲道:「快走!我得先見見國命根子。」白起雙眼向四面一瞄,低聲道:「一過離石,命根子便由王陵護送南下了。我在後面掩護,此事怕后不怕前。」羋戎眉頭一皺道:「王陵是誰?幾多人馬?可靠么?」白起低聲道:「斷無差錯!他前行三十里,我等隨時都可策應。」羋戎急得直搓手:「誤事了,老哥哥回去該狠狠罵我了。」白起一揮手:「不誤事,正要借重將軍,聽我說……」便在羋戎耳邊一陣急促低語。羋戎大手一拍道:「妙!便是這般!」立即回頭高聲下令:「移營城北河谷——」
月亮爬上山頭的時候,羋戎與白起的營地合在了一起。
羋戎職司,幾乎是秦軍最直接的糧草輜重總管,北上人馬又是有備而來,衣物軍食帶得很是充足。而白起馬隊北上時剛剛開春,騎士還是貼身棉衣外鐵甲,再外罩翻毛皮筒。此刻已經是五月初將近麥收時節,一個月間征衣不解馳驅不歇,厚厚的衣甲縫中已經生滿了虱子,一出汗瘙癢難耐,急需換單夾軍衣。羋戎久做軍需,自然深知軍中時令。兩營合併駐紮,羋戎立即下令將迎駕帶來的單夾軍衣全數搬出,教白起人馬全部換裝,又將換下的棉皮軍衣連夜運往陽周軍庫,以藍田將軍名義下令:「洗漿乾淨縫補妥帖,著軍路驛站快馬運往藍田大營充庫。」如此一來,白起馬隊人人輕裝,可著勁兒高喊了一陣藍田將軍萬歲。
天將黎明,拔營起行,兩支人馬分道揚鑣:羋戎一軍大張旌旗儀仗,密匝匝護衛著一輛青銅軺車向正南直下,過高奴,越雕陰,沿洛水直下關中;白起馬隊則偃旗息鼓,從西南方向沿北地郡進入涇水河谷,直下咸陽。
三日之後的夜半時分,烏雲遮月,萬籟俱寂,唯有一片蛙鳴回蕩在田野池塘。咸陽城西北的山塬上,一支馬隊銜枚裹蹄,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北阪松林,又直下北阪涉過了灃水,終於悄悄地消失在灃水南岸的松林塬中。
靜謐的章台頓時活起來了。
魏冄與白起馬隊一會合,一陣低聲商議,立即將嬴稷接進章台,安頓在章台中心一座四面石牆的大屋裡,由一個百人隊住在屋外庭院專司護衛,其餘鐵鷹銳士由王陵率領駐紮在章台外圍的松林里做機動策應。一陣忙碌完畢,魏冄對嬴稷一拱手道:「新君未即位,臣若煩瑣多禮,反倒誤事。王子但吃但睡,將息恢復。外事有臣等操持機斷,王子無須操心。」嬴稷笑道:「正是如此,多頭計議反倒誤事,舅父相機決斷便是。」魏冄一躬道:「王子深明事理,臣等自當全力以赴。」說罷對白起一揮手道:「走!到我帳中,事稠著哩!」徑自騰騰大步去了。白起向嬴稷一躬道:「櫟陽令迅雷飆風,大秦有幸也。」嬴稷笑道:「這個舅父我還是五六歲時見過的。但有將軍,嬴稷何慮。你去。」白起道一聲「臣告辭」,大步去了。
魏冄的總帳設在章台宮門,實際上便是剛進宮門的第一進,來過這裡的大臣吏員們都呼之為前庭。尋常無事,這裡都是當值吏員、內侍、護衛的公事房,分為兩廂十間。中間一條寬兩丈多的青石板庭院,盡頭一座巨大的藍田玉影壁,繞過影壁便進入了國君庭院。因了章台宮后依山岡密林,沒有通道,一旦有事,這座前庭便是進出最為方便的通道。魏冄一眼看準了前庭是扼守章台的要害,直接將自己的公務堂設在了這裡。兩個心腹隨員,一個貼身護衛,一間最簡樸的書房,便是這座總署的全部。
白起走進書房時,魏冄正伏身在大案上端詳一幅羊皮大圖。白起走近一瞄魏冄目光所向,慨然拱手道:「公若擔心,白起親率銳士千騎迎接藍田將軍。」魏冄抬起頭大手一揮道:「精鐵用在刃上,接他做甚?將軍且坐,你有更要緊的事。」白起席地坐在案前,終是思忖道:「也是白起思慮不周:藍田將軍地理不熟,若有意外,白起何堪?」魏冄哈哈大笑道:「如何老叨咕此事?我就是等著他遭遇襲擊,偏是我想不出此人來路,所以疑惑,將軍且莫多心。」白起困惑道:「藍田將軍遭遇襲擊,難道是好事?」魏冄皺著眉頭道:「蛟龍一出水,我心便安。這種事,打得越准越好!他不露頭,你卻找誰?」白起恍然道:「依公之言,襲擊藍田將軍護衛的王駕,便是謀逆鐵證?」魏冄拍案笑道:「正是!疑人謀反,秦法可是不能治罪也。」白起不禁感慨道:「公大明也!若如白起,只知打仗,何能慮及戰場之外?」魏冄不禁大笑道:「將軍未免自謙了。魏冄一見將軍,便知白起將成大秦棟樑!若無將軍,這場大事任誰也拿不下來。」白起素來端嚴厚重,不禁紅了臉拱手道:「公謬獎白起,愧不敢當。」魏冄揶揄笑道:「魏冄只會刻薄人,謬獎之事,歷來不做。今日你我初識,魏冄一句斷言:你我同心,大秦無敵!」白起慨然拱手道:「有公在前,白起服膺!」魏冄拍案大笑道:「快哉快哉!得將軍此言,魏冄當浮一大白也!」白起笑道:「改日大白了,今日要聽公號令。」
魏冄笑容立即收斂,指點著案上大圖道:「我已得到三處密報:其一,趙國廉頗兵出晉陽,企圖進犯河西;其二,藍田大營八千鐵騎被左庶長嬴壯調出,去向不明;其三,嬴壯封地一千多老兵,已經秘密分批進了咸陽。將軍以為,這三件事關聯如何?」目光炯炯地盯著白起,似乎考校一般。
白起毫不猶豫道:「這一目了然:以趙國進犯為奪位時機,八千鐵騎鎮外圍,一千老兵奪宮廷,使我內外不能兼顧,彼卻一舉成勢。」
「正是如此。鳥,嬴壯這廝歹毒!」魏冄站了起來,狠狠罵了一句。
「白起敢問:八千鐵騎,何人領兵?」
「裨將嬴顯,還是個王子,直娘賊!」魏冄又罵了一句秦人土語。
「嬴顯?」白起不禁一愣,「公不知嬴顯何許人也?」
「何許人也?」魏冄雙目突然圓睜,凌厲地盯著白起。
白起低聲道:「嬴顯本是前軍部將,我接掌前軍主將后查看過國尉府冊籍,嬴顯是當今王子的同母庶兄,羋王妃的親生子,十年前從楚國入秦從軍。」
魏冄驚訝得又氣又笑:「你是說,這小子是我外甥?」
「正是。公需冷靜思之。」
魏冄一時焦躁,繞著書案轉了兩圈突然站定道:「不用理睬!但入謀逆,便是謀逆,老天也救他不得!」白起卻拱手道:「嬴顯在軍中也是猛士名將,素來沒有歪斜行跡。以白起之見,此事可能有解。」魏冄目光一閃道:「你且說來。」白起一陣低語,魏冄不禁拍了白起肩膀一掌:「想得妙!白起大將之才也。」立即拉著白起入座,一陣密商,白起匆匆去了。魏冄從庭院繞過影壁,直然來見嬴稷。
燈火大亮,嬴稷正在案前擦拭那口須臾不離的吳鉤。在燕國幾年,由王子特使而淪為人質,嬴稷已經對上層權力場的冰冷與無常有了超越年齡的感觸。好端端一個燕國,竟被一個陰鷙兇險的子之攪得幾乎亡國,燕國王族也幾乎在這場大亂中玉石俱焚,甚至被連根剷除。這一切,都是燕易王過分信任子之,教子之擁兵坐大造成的。在那些大亂的日子裡,燕國一片血腥。先是子之與燕國太子姬平雙方都追殺自己的政敵,平民國人也趁機搶掠商賈富家,王公貴胄與外國使節變得比尋常平民更危險更可憐。後來又是齊國佔領軍的大肆殺戮劫掠,薊城幾乎成了一片焦土廢墟。若不是母親機變,千方百計地找到了櫟陽公主的下落,帶他到殘留燕國的北秦部族落腳,嬴稷母子幾乎要死在拉鋸殺戮的薊城了。
歷經劫難,好容易燕國動亂平息,空前的飢荒與瘟疫卻又降臨了。餓殍遍野,白骨當道,燕國舉目荒涼。半農半牧的北秦部族本來就儲糧不多,又要支撐櫟陽公主與太子姬平的部分軍糧,動亂平息時,戰死餓死了幾乎一半精壯。那時候,嬴稷母子只有跟著餘下的老弱病殘走進了燕山,扒樹皮、挖野菜、徒手狩獵,過起了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的穴居生活。三年之中,嬴稷學會了辨認各種樹皮與野菜野草,也學會了徒手追捕野羊,更學會了拚命逃脫猛虎、豹子與燕山蒼狼追殺的本領。已經是十三歲的少年了,卻長得精瘦的一個長條兒,根根肋條骨都清楚地暴露在一身粗布短褂的外面。便是如此精瘦的一副骨頭架子,嬴稷卻機敏矯健得驚人。爬樹賽過猴子,奔跑可追野羊,逃命可躲蒼狼豹子,抓起一條山蛇能「刷」地撕開蛇皮將血肉生吞。每晚回洞,還總能給母親帶回些許獵物,不是一隻兔子一隻山雞,便是一隻半隻野羊。就在他們母子已經對回到秦國絕望的時日,燕國新君卻派人尋覓他們來了。嬴稷記得很清楚,來使是個將軍,自報亞卿樂毅。那個樂毅與母親在洞中說了半日,趕他狩獵回來時,母親已經答應了隨樂毅回薊城。於是,嬴稷被母親逼著換上了一件寬大得累贅的布袍,坐著樂毅帶來的一輛牛車回到了薊城。
樂毅將他們母子安頓在王宮後園,住在宮女內侍們的庭院里。年輕的燕國新王來過一次,便再也沒有下文了。只有那個樂毅總是在月末來探望他們,每次都帶來一匹粗布或一袋舂得很精細的白米。嬴稷知道,那是樂毅專門給母親的。母親是水鄉女子的魚米口味,幾年大饑饉,幾乎已經不識白米為何物了,憔悴乾瘦得令人不忍卒睹。由於樂毅的照拂,母親漸漸地恢復了,兩三年中竟又變得驚人的美麗——婀娜秀美,比深居秦宮時更多了幾分別有韻味兒的豐滿。每逢樂毅來訪,母親都要親手烹制樂毅帶來的水中鮮物,或是一條大魚,或是幾段蓮藕,留他小酌,與他盤桓敘談。嬴稷不耐聽這些絮叨,甚至有些厭煩這個樂毅——既有權力,便當放他母子歸秦,方為大丈夫;既不放人,又來糾纏母親,實在不是英雄做派。可他畢竟已經學會了忍耐,也總是應酬兩句,便到院中練劍,直等樂毅告辭才回屋吃飯。母親見他綳著臉,也只是笑笑,從不試圖解釋給兒子。
在白起突然到來的那個深夜,嬴稷突然明白了母親的良苦用心。他總是隱隱約約地覺得:若非母親與樂毅熟悉,他們母子的燕山脫身之計不可能順利成行,母親留燕作為人質更是危險。一路想來,嬴稷不禁有些佩服母親的膽識氣量了。擦拭著吳鉤,嬴稷想起了燕山狩獵臨別的那天晚上。母親悄悄在他耳邊叮囑:「回到秦國,定要寡言少事,忍耐為上。」嬴稷霍然起身,舉著吳鉤對母親發誓:「若咸陽有變,我立即剖腹自殺!有樂毅在燕,母親不要回秦,孩兒放心。」母親低聲卻又嚴厲地呵斥他:「小小年紀曉得甚來!不許胡思亂想。記住,只要沉住氣,秦國便是你的。」是的,一定要沉住氣,目下還遠遠不是說話的時候。
與秦國臣子接觸,僅僅是白起與魏冄,嬴稷立即感到了一股逼人的氣勢,與在燕國見到的臣子大不一般。白起雖然年輕,但那厚重堅剛的秉性與處置軍情危機的超凡膽識,已經像一道閃電使嬴稷目眩神搖了。樂毅也是大將,而且是名將之後,但樂毅給嬴稷的感覺是睿智沉穩,雖然也不乏果斷明晰,但決然沒有這位年輕將軍奪人心魄。嬴稷朦朧地閃過一個念頭:樂毅就像蒼翠的山嶽,白起卻是一道萬仞絕壁。面對如此將軍,還需要自己在軍事上問來問去么?而掌總運籌的這位大舅父,更是凌厲鋒銳,言談舉止無不透出一股篤定的霸氣。看來,這位舅父的才幹是不用懷疑的。這種人,最好教他全權謀划,運籌獨斷,等自己熟悉了他的秉性后再相機過問不遲……
突然,庭院傳來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嬴稷仔細傾聽,依然專心地擦拭著吳鉤。
「魏冄參見新君。」燈光一搖,魏冄高大的身軀已經帶著風站在了案前。
「啊,舅公到了,快請入座。」嬴稷恍然站起,放下吳鉤一躬。
「國君無禮於人。日後無須如此。」魏冄坦然入座,又一揮手道,「坐了,大事要緊。」
嬴稷也不多說,席地坐在案前道:「舅公請說。」
「第一件,」魏冄直截了當,「你將即位,日後毋得以舅公稱我。君是君,臣是臣,莫使魏冄成千夫所指。」嬴稷剛剛應了一句是,魏冄便轉了話題,「第二件,你母親可曾對你說起過嬴顯此人?」嬴稷目光一閃,思忖點頭道:「說了,是嬴稷同母庶兄。只是我尚未見過。」魏冄手指叩著書案道:「她曉得嬴顯在軍中為將,沒有叮囑你找他?」嬴稷搖搖頭道:「沒有。母親只說,大事悉聽秦王遺命。」魏冄不禁皺起了眉頭道:「如此說來,嬴顯撞在了刀口上。」嬴稷驚訝道:「舅公此話何意?」魏冄陰沉著臉道:「正是他為虎作倀,領兵助逆。」嬴稷恍然道:「想起來了,母親給顯兄有一信,舅公交給他便了。」說著從貼身衣袋裡摸出一個泥封竹管,「母親也沒說寫了甚,只說交給他便了。」
魏冄顯然有些不悅道:「如此大事,如何等到我來問才想起?孩童心性!」接過竹管右手拇指一掰,「啪」地剝去了泥封,抽出了一卷白絹。嬴稷阻止已是不及,驚訝道:「剝去泥封,顯兄豈不起疑?」魏冄盯著嬴稷道:「非常時刻,不能教婦人之仁壞事!她寫得有用,我自會教嬴顯相信。否則,不如不送!」說著話低頭瀏覽,一眼瞄過臉上舒展開來,兩手已經利落地將白絹捲起塞進了竹管,「好!也許管用。」站起來一拱手道,「我去分派了。你只管放心將息,保你月內即位。」不待嬴稷回答,大步匆匆地去了。
嬴稷愣怔良久,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不知如何是好了。廳中轉悠一圈,毫無睡意,出了廊下天井,到園中漫步去了。章台依山傍水,所謂宮中園林,實際上除了秦孝公修建的一片玄思苑外,實則石牆圈起來的一大片松林而已。一到夜晚,萬籟俱寂中唯聞谷風習習,山林深處間或傳來虎嘯狼嗥,大是荒涼空曠。嬴稷對這裡很是生疏,轉悠片刻終覺有些害怕,回到了宮中書房,睡不著便在廳中踱步,不知不覺彷徨到了天亮。
濮陽,今河南濮陽,戰國時衛國都城。
陽周,戰國時秦國在黃河西岸的軍事重鎮之一,在今陝北綏德西南地區。
膚施,秦國上郡治所,今陝北榆林地區。
高奴,戰國時秦國上郡重鎮,今陝北延安。
雕陰,上郡重鎮,今陝北甘泉以南。
北地郡,戰國秦的老郡縣,大體包括今日甘肅慶陽地區與涇水上游。
裨將,戰國時副將名稱,統兵數量不確定,大體在千夫長之上,在一軍主將之下。
四撲朔迷離起雷霆
甘茂有些惴惴不安起來。嬴壯沒有動靜,魏冄也沒有動靜,咸陽城一片寧靜,靜得他心慌。借著視察咸陽民治,甘茂與白山密談了一陣,白山篤定地笑了笑:「有櫟陽令,有白起,丞相但放寬心。」顯然,白山也是一無所知,只不過不著急罷了。
甘茂坐不住了。畢竟,自己是接受遺命的主事大臣,又是秦國有史以來第一位丞相兼領上將軍,秦武王與自己情誼篤厚,臨終時對自己即或有所不滿,也依然將底定國家的重任交給了自己。除了白起與自己共同受命,魏冄還是自己遴選倚重的,最終,要對朝野說話的還得是自己。一想到這裡,甘茂坐不住了,暮色降臨時秘密出城渡過灃水,徑直來到章台找魏冄。
在松林塬進入章台的入口處,秘密遊動步哨攔住了甘茂。甘茂哭笑不得,拿出了秦王金令箭,還是不能放行。甘茂勃然大怒,厲聲高喝:「魏冄想反叛王室么?教他出來!我是丞相兼領上將軍甘茂!」那個帶領遊動步哨的百夫長聽說是甘茂,連忙深深一躬:「公子軍法森嚴,明令不能放任何人進入章台,我若違令,立斬不赦。請丞相恕罪,我即刻通報。」甘茂怒火中燒,放開喉嚨大喊:「魏冄——你出來——你敢擁兵自重,甘茂第一個不饒你!」百夫長本來正要去通報,見甘茂聲色俱厲,又連忙攔擋,怕他與甲士動起刀劍,正在亂鬨哄不可開交時,突聞馬蹄聲疾,一人高聲喝道:「立即噤聲!違令者斬!」呵斥聲落,一領黑斗篷展開,馬上騎士黑鷹般從馬上飛下,正是魏冄。
「魏冄,嘿嘿,你好威風!」甘茂臉色鐵青地冷笑著,「給你個狗膽,殺了甘茂!」
「丞相?如何深夜闖到這裡?」魏冄大步拱手,顯然驚訝異常,「說好的,有事我自來稟報。」聲音冰冷凌厲。
甘茂聲色俱厲:「你且先說:秦王金令箭,為何進不得你這三尺禁地?」
魏冄冷冷道:「敢問丞相,左庶長府有無金令箭?惠文太後宮有無金令箭?」
「我說了,我是丞相兼領上將軍甘茂!」
「丞相久居樞要,善處密事,豈不聞『大密有約』四字?白龍魚服,單人匹馬,突兀而來,還要長驅直入,若你我顛倒,不知丞相何以處之?」魏冄話鋒凌厲非常,毫不相讓。
甘茂悻悻片刻,低聲道:「你過來。事體究竟如何?片言隻字皆無,我如何放心?」
魏冄慨然拱手道:「我快馬出來,正是要進咸陽向丞相稟報,誰想丞相如此躁動?」
「好了,是我魯莽。你且說情勢如何?」甘茂不想糾纏,急迫問話。
魏冄拉著甘茂走到一棵大松樹背後低聲道:「王子嬴稷已經回到章台,單等羋戎兵馬一到,便可動手。」
「羋戎何時可到?」
「若無意外,當在今夜天亮之前。」
「好!那明晚便可動手?」
「正是。」
「白起如何?」甘茂恍然,又是驟然緊張。在他心目中,白起更有實力,更是托底柱石。
見甘茂如此緊張地詢問白起,魏冄自然心下明白,一拱手笑道:「丞相毋得擔心,白起自是做最要緊的事去了。還要我明說么?」
「你是說,白起到河西抵抗趙軍去了?」
「戰陣之間,無人取代白起。只要趙軍攻勢瓦解,誰也休想蹦躂出風浪!」
甘茂鬆了一口氣:「你準備如何動手?」
山風呼嘯,魏冄機警地四面看了一番,然後湊在甘茂耳朵邊一陣急促低語,末了分開道:「丞相以為如何?」甘茂思忖點頭道:「釜底抽薪,很好。但還是不能大意,一定要教白山將軍托底,他在軍中資望極深。」
「丞相叮囑,魏冄銘記在心。」
又約定了幾件具體事宜,甘茂策馬回城了。進得咸陽南門,立即拐進了白山府邸,直到四更天方才出來。
此刻,左庶長府一片緊張忙碌。
暮色時分,嬴壯接到嬴顯快馬密報:白起率領五萬鐵騎開赴河西;羋戎率領兩千鐵騎,從洛水護送嬴稷南下。這兩則消息令嬴壯一驚一喜,一時拿捏不定了。白起北上,莫非是甘茂他們已經覺察到了趙國異動,針鋒相對地準備與趙國開戰了?嬴離原本與趙國議定,是要對河西發動奇襲戰的,如何未開戰便走漏了消息?奇襲變成了公開攻防,趙國勝算肯定不大,說不定還會就此罷手。若趙國罷手,嬴壯便只有兩途:要麼偃旗息鼓,要麼孤注一擲。否則,這曳到半坡的戰車如何撒手?羋戎護送嬴稷南來的消息,又使嬴壯怦然心動,朦朦朧朧地覺得上天將一個大好機會送到了面前。忐忑片刻,嬴壯還是來到了後園芙蕖池。
「嬴顯不會出錯。」一陣沉默,嬴離終於有了第一個評判,「你許他封侯之位,我與他情同手足,他斷不會臨陣倒戈。」
「既然如此,不能寄厚望於趙國,只有自己動手!」嬴壯激奮不已,一拳砸在石案上。
嬴離思忖片刻悠然一笑道:「壯弟,我須問你一句:交權謝罪,貶黜隱居,此等日子你可過得?」
「哥哥甚話?」嬴壯驚訝地看著那張白紗遮蓋的朦朧紅顏,「你我兄弟,原本是為振興嬴氏武運而作此番謀划,太后支持,兄弟同心,便是到地下也可對列祖列宗,何有交權謝罪之說?你若心生退意,我自做了!」
「此事若敗,連坐三族,嬴虔一脈將從此消失。」
「王位有天價。不能遂我壯心,何如一刀斷頭!」
「好!」嬴離的少年嗓音有些嘶啞,「敗局想得明白,事情便好做。」
「大哥只說,如何動手?」嬴壯顯然著急了。
嬴離冷冷一笑:「教嬴顯帶三千精銳去洛水,襲殺嬴稷!」
「我派府中五百老軍跟隨。」
「不用。我隨他去。」
「大哥!」嬴壯驟然哽咽了。
嬴離平靜得出奇:「記住,封地老軍是最後的利器。旬日之內我無消息,便是最後時刻。」
嬴壯深深一躬:「哥哥保重。」轉身大步去了。
中夜時分,一輛篷布輜車在川流不息的商旅車馬中出了咸陽南門,過了渭水白石橋,飛進了灞水河谷的密林之中。天將四更時分,三千鐵騎從灞水秘密營地開出,憑著左庶長府的特急金令箭,向東北開過渭水,再經下邽北上,兩日後進入了洛水河谷的鄜山峽谷,悄無聲息地埋伏了下來。
羋戎的兩千軍馬大張「迎公子稷回秦」的大旗,一路上轔轔隆隆,完全按照使節常規:卯時上路,午時歇息進食,日暮紮營夜宿,日行六十里,不緊不慢。羋戎與白起商定的方略本來是兼程南下,之所以兵分兩路,為的只是掩護嬴稷一路安全返國。即或兼程疾進,因了路途繞遠,也必然在嬴稷一路之後,所以沒有必要徐徐行進。不料上路三日之後,羋戎卻接到魏冄的快馬嚴令——按使節路速行進,不許疾進。羋戎逍遙了起來,走得舒服之極,心裡卻是忐忑不安。
這一日兵進鄜山,正是午後時分,羋戎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他雖然是藍田將軍,卻畢竟不是戰場大將,實際打仗的時候極少,每遇險地總是要念叨幾句兵書,想想要是當真遇敵該如何處置。這鄜山峽谷地形險要,兩山夾峙,中間一條洛水穿過,僅有河東山下一條車道。兵家說法,這叫「間不方軌」——車馬想打轉都轉圜不開。兵書所說的六險之地——絕澗(兩岸峭壁,水流其間)、天井(四周高峻而中間低洼)、天牢(山險環繞,易進難出)、天羅(荊棘叢生,難於通過)、天陷(叢林山塬,道路不明)、天隙(兩山夾峙,通道狹窄),這鄜山峽谷就佔了絕澗、天隙兩險。
羋戎遙望山口,不禁喃喃念叨:「六險之地,伏奸之所也,必亟去之,勿近也。」念叨之間卻又無可奈何。要南下,唯此一條路,此時要退迴繞道少說也得半年時光,更不說招人恥笑了。
心念閃動,羋戎拔劍高聲下令:「單騎雁隊,急速過山!」
秦軍鐵騎訓練有素且久經戰陣,聞得一聲軍令,前軍千夫長驟然勒馬,長劍指向山口高聲喝道:「捲起旌旗!飛騎連環!走馬進山!」話音落點,十名斥候騎士當先飛出探路,其餘大隊騎士毫無停留地沓沓走馬,首尾相連地進了山口。一個千人隊之後,羋戎帶著一個最精銳的百人隊前後夾護著那輛青銅軺車,也進入了山口。直至後面一個千人隊全部進入山口,前哨斥候與後衛游騎也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羋戎不禁鬆了一口氣。
正在此時,突然一陣雷鳴般的大鼓隆隆滾過峽谷,兩岸密林中響起山呼海嘯般殺聲,一片片紅色甲胄在幽暗的峽谷如同閃亮的蟒蛇從兩岸高山撲下,殺入正在行進的鐵騎之中。中央兩股最為兇猛,直撲青銅軺車而來。
羋戎勃然大怒,舉劍大吼:「趙軍偷襲,拚死血戰!殺——」
兩軍殺到一處,持久難解難分。羋戎正在驚訝趙軍戰力之強,一個百夫長飛馬衝來急匆匆大叫:「將軍,不是趙軍,是秦軍自家人!有鬼!」羋戎猛然醒悟,跳上軺車下令:「來,跟我喊!新軍將士——反叛連坐——罷兵有功——」先是百人高喊,接著兩千人齊聲高呼,「反叛連坐,罷兵有功」的吼聲響徹山谷。
正在此時,一個騎士急匆匆擠到羋戎車前,猛然亮出一面黑玉牌便飛身上車,在羋戎耳邊一陣急促喊叫。羋戎大怒:「鐵鷹百人隊,跟我來!」飛身跳上戰馬,帶著最精銳的鐵鷹銳士隊呼嘯著沖向半山腰。
山腰密林的一座青色岩石上,身披紅色斗篷的嬴離正在遙望山坡河谷里的激烈廝殺。他對自己的籌劃很是滿意:偽裝趙軍,截殺嬴稷,釜底抽薪。縱然萬一不能如願,暴露的也只是嬴顯,只要甘茂等手忙腳亂地查究案情,嬴壯的咸陽奇襲便能一舉成功。在出發時,他已經代嬴壯對嬴顯明確許諾:截殺成功,嬴顯便是秦國左庶長,封侯百里,位極人臣。嬴顯哈哈大笑道:「助君之力,全在與兄情誼,與官爵何干!」雖然如此,嬴離對嬴顯還是心有疑慮。畢竟,嬴顯在秦國的十多年軍旅他是太少知情了,信與不信,便看今日了。及至伏兵殺出,搏殺慘烈,他的心才定了下來。
誰知剛剛過得片刻,他便聽見了谷中不斷的吶喊,立時變得驚疑不定。他飛身跳下岩石,要衝到山腰大旗下責問嬴顯,誰知剛剛衝出丈許之遙,一片黑色鐵騎從山坡樹林中神奇地滲透出來,人無吶喊,馬無嘶鳴,殺氣騰騰森森可怖!嬴離心中一涼,一聲尖厲的長嘯,從林間飛身向青色岩石縱躍。他已經事先看過,那座岩石后是一道懸崖絕壁,若有突變,他便縱身崖下,絕不能生身落入敵手。依嬴離的輕身功夫,若無樹木阻擋,一個縱躍便可上崖。偏偏的與馬隊撞個正著,羋戎眼見一道白影掠起,一聲大吼:「活擒此妖,加爵一等!」
這個百人隊是白起專門留給羋戎的鐵鷹銳士,人人神勇超凡,早已經先於羋戎看見了林間飛掠的白色身影。不待將令,已經有十幾人從馬上飛身躍起,雖是上坡且一身重甲,卻依然在電光石火間搶在了嬴離之前,黑鐵塔般釘在了岩石半腰,長劍迎面伸出,齊齊一聲大吼:「何方妖人?擲劍受縛!」
這一個回合,嬴離雖則躍上一棵大樹,卻已經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處境,驟然一聲響亮凄絕的呼喊:「羋顯!負心賊子也——」飛身而起,空中一片鮮血噴出,一道白色身影掛在了一根橫空伸出的巨大枯枝上,面紗被山風揭開,雪白的長發垂在空中,血紅的面容迎著夕陽,十分怪誕可怖。
「稟報將軍:妖人,咬舌自盡。」百夫長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收起屍體,運回咸陽。」羋戎打量著這個怪誕的天殘異人,皺著眉頭思量,他方才喊的羋顯是誰?是嬴顯么?嬴顯為何成了羋顯?
暮色四合,黑紅兩支人馬分道揚鑣:羋戎的黑色車騎依舊從洛水南下,那支紅色趙軍卻徑向西南,經頻陽進入關中了。羋戎原想與「趙軍」將領秘密會面,問問他究竟何許人也?卻被一支泥封竹管擋了回來。那是「趙軍」一個斥候飛馬攔住他交給他的,打開一看,白絹上是魏冄的一行大字——嬴離屍體交來人,速回咸陽,毋管其餘!羋戎二話不說,交出了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屍體,也不去過問「趙軍」行止,整頓軍馬上路了。
嬴顯率領「趙軍」秘密回到灞水,命令軍馬安營,帶著兩名恢復了秦軍裝束的鐵鷹銳士快馬西來,一個時辰後進了咸陽城,直接來到左庶長府。府門車馬場擠滿了各色軺車與駿馬,從車身泥土馬腿臟污看,許多是遠來的王族貴胄。邦國動蕩,人心生疑,隴西、北地、雍城、櫟陽等王族聚居之地的王族支脈與老世族們,紛紛派來嫡親子弟打探咸陽朝局的動向,身板硬朗的則親自出馬。到了咸陽,這些王族元老與老世族功臣,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素有聲望的左庶長嬴壯,因為他是威名赫赫的嬴虔的嫡系親子,正宗王族重臣。而丞相甘茂卻是楚人,與老臣子們不貼心。甘茂的丞相府倍顯冷落。王宮又不許朝臣入宮,自然也是門可羅雀。如此一來,左庶長府成為咸陽王城唯一的朝臣行走處,大大地熱鬧風光起來。
嬴顯見狀,繞道後門,對當值門吏一陣嘀咕,門吏匆匆進去稟報了。不消片刻,門吏匆匆而來,將嬴顯三人領到了後園一座石亭下。
「快說!事體如何?」嬴壯緊張焦躁得聲音都有些嘶啞了。
「稟報王叔:截殺成功,這是人頭。」嬴顯一揮手,一個銳士捧過一個木匣打開,一顆血淋淋的長發人頭赫然在目。
嬴壯喘著粗氣一陣打量:「黝黑乾瘦!這是嬴稷?」他只見過孩童時的嬴稷,對於已經長到十六歲的嬴稷想象不出,脫口一問。
「稟報王叔:燕國多有兵禍飢荒,嬴稷飽受折磨,燕人呼為『人干稷』。這是他的隨身玉佩。」嬴顯從懷中摸出一個黑瑩瑩的玉牌遞了過去。
玉佩是時人喜愛的飾物,也是一種身份的標誌。平民士子尋常只是一兩塊掛在腰間。貴族則將美玉琢成各種形狀,成串地佩在胸前或腰間,若有盛大禮儀場合,佩玉的材質良莠與數量多少、做工精細程度,便成為一個人身份的信物。秦風歷來粗簡,自然不像中原各國如此看重此等虛物,佩玉簡單多了。即或貴族公子,也大多只有一兩片佩玉,但必有一塊是特定的身份標記。秦國王室成員,每人都有一塊特定的生身玉佩,正面是蒼鷹圖像,背面有父母題刻的名諱生辰。此等玉佩非但在王室典籍庫有記檔,而且有尚坊玉工的特殊標記,是無法偽造的。嬴壯本是王族子弟,自然知道其中奧秘,上手一個反正,見這隻玉佩正面是一條虯龍,背面三行刻字「父駟母羋嬴稷戊辰春月」,背面邊緣是秦國尚坊玉工的字型大小「有枳氏琢」,便知確實是嬴稷玉佩無疑,不禁大喜過望道:「好!顯侄首功!大秦棟樑!」
「嬴顯不敢貪功,自甘領罪,請王叔處罰。」嬴顯深深一躬,一陣哽咽。
「這是何意?」嬴壯大是驚訝。
「顯護衛不力,離王叔他……陣亡了……」
嬴壯眼前一黑,一個踉蹌靠在了亭柱上:「你,說甚來?再,再說一遍?」
「離王叔,陣亡了。」嬴顯搶地叩頭,號啕大哭。
嬴壯的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屍體,屍體何在?」
一個鐵甲銳士卸下身上一個長大的白布包袱,默默地放置到亭中石案上退開。嬴壯艱難地挪動到石案前,簌簌打開三層白布,一具蜷縮成一團的白髮紅顏的纖細軀體森然現在眼前,牙關緊咬,雙眼圓睜,猙獰不忍卒睹。
「大哥——」嬴壯一聲嘶吼,撲到了嬴離的屍體上昏厥了過去。
嬴顯翻身跳起,連忙抱住嬴壯,掐住了他的人中穴。片刻之後,嬴壯睜開眼睛,猛然推開嬴顯,又抱住嬴離屍體放聲痛哭。嬴顯肅立一旁,低聲道:「王叔毋得悲傷,驚動外人,大是不便。非常時刻,大事要緊。」
終於,嬴壯止住了哭聲:「說,他是如何死的?」聲音冰冷得可怕。
「離王叔原在山坡密林掌旗號令。羋戎帶一隊銳士偷襲,包圍了離王叔。身邊三十名甲士全部戰死,離王叔不能脫身,咬舌自盡了……我與將士們在河谷拼殺,得報后衝上山坡已經遲了,雖然殺死了羋戎一個百人隊,卻教羋戎趁亂逃脫了。」
嬴壯咬牙切齒道:「羋戎,我要教你死無葬身之地!」轉身對著嬴離屍體,輕輕伸手抹下了他的眼帘,「大哥,嬴稷已經死了,你就閉了眼。今夜我便奪宮,三日後以秦王之禮安葬哥哥,使天下皆知,嬴離乃第一人傑也……」說罷淚如泉湧,抱起嬴離屍體走進了樹林后的芙蕖池。嬴顯怔怔地看著嬴壯的身影去了,不禁沉重地搖頭嘆息。
暮色降臨,一輛黑篷輜車隨著車流進了咸陽南門,輜車后是夾雜在人群中的三三兩兩的布衣壯漢。黑篷輜車直入王宮南街的甘茂丞相府,壯漢們則趁著暮色陸陸續續地從各個側門進了咸陽宮。與此同時,咸陽令白山的官署關閉了大門,開在僻靜小街的後門卻是快馬頻繁出入,一片緊張氣氛。入夜,南門守軍驟然增多,南門內六國商人聚居的尚商坊也驟然出現了許多遊動夜市的布衣壯漢。
將近子夜,燈火闌珊的尚商坊依舊車馬如流酒香飄溢,六國商人們的夜生活依舊熱氣騰騰。坐落在尚商坊邊緣的左庶長府靜謐異常,連大門也關閉了。隨著南門箭樓上打響三更的刁斗聲,那些遊動夜市的布衣壯漢們腳步匆匆地向王宮方向聚攏而來。突然之間,宮門一陣殺聲,布衣壯漢們陡然變成了劍氣森森的武士,潮水般衝進宮中。
嬴離原本的謀划,是以左庶長擁有的金令箭為憑,使藏匿在府中的封地老軍以工匠身份分批進入王宮;在深夜秘密突襲寢宮與秘殿地宮,搜出秦武王屍體;而後立即公諸朝野,以「謀逆弒君」問罪於甘茂一黨;再后便以肅逆靖國之功即位稱王。只要秦武王屍體一出,甘茂一班實權大臣便難逃「謀殺國君」的大罪。縱是嬴壯軍力稍差,憤怒的老秦人也會舉國討賊,僅是咸陽老秦人也會撕碎了這班沒有根基的新寵。這裡的根本因由是:在國人眼裡,秦王雖然負傷,卻還健在王位,驟然出現死去已久的秦王屍體,不是謀逆弒君卻是甚來?那時,秘不發喪一事甘茂一黨無法辯駁清楚,嬴壯也根本不會給他辯駁的機會。如此做來,即或萬一失敗,嬴壯嬴離兄弟也是國人眼中的護國猛士。
可是,哥哥嬴離的慘死,使嬴壯怒火中燒,立即接受了嬴顯的進言:「末將願親率兩千銳士進入咸陽,同時猛攻甘茂羋戎府邸,為離王叔雪此大仇。」於是,原本的秘密突襲變成了公然攻殺,由王宮入手變成了三處同時發動猛攻。
嬴壯熟悉宮廷,親自率領老軍進攻王宮。嬴顯的兩千布衣壯漢兵分兩路,同時猛攻丞相府與藍田將軍府。這兩座府邸都在王宮廣場外的正陽坊,與王宮相距僅有兩箭之地,相互殺聲可聞,王城內外立即大亂了。
王宮廣場外與尋常時日一樣,只有一個百人隊巡守。王室護軍雖然精銳,畢竟極少打仗,且有宣示威儀之使命,手中軍器以顯赫的矛戈斧鉞為主。這幾種兵器完全是春秋形制,頭體分離,外形長大,打造得極為精良,縱是夜間也熠熠生光,使用起來卻遠不如長劍短刀順手,在戰場上早已經被淘汰,與戰國中期的連體鑄造的實戰兵器劍、矛、大刀等根本無法相比。嬴壯的六百老軍個個都是百戰死士,人人一口十多斤的精鐵重劍,或一口厚背寬刃短刀,猛勇殺來,禁軍百人隊片刻崩潰,屍橫當場,鮮血汩汩流淌在廣場的白玉大磚上。
廣場百人隊一崩潰,侍女內侍尖叫著驚慌四竄,卻沒有護軍源源開來。見此情景,嬴壯立時料定甘茂一黨毫無防備,立即大手一揮下令:「三路分進,務必搜出我王屍身!」六百老軍聞聲飛動,在熟悉王宮的嚮導帶領下立即分成三路殺進寢宮、秘殿與地宮。
嬴離曾經提醒:「王屍所在,必是寢宮冷室。」因為屍身在夏日必得大冰鎮之,方可防止腐臭氣息瀰漫宮中。但為萬無一失,嬴離事前還是謀定了三處藏屍處所。嬴壯對宮廷無處不熟,非常贊同嬴離的判斷,此時親自率領二百老軍進入了寢宮。
從廣場衝到寢宮,沿途要經過三座大殿與曲曲折折的迴廊殿閣。一路上侍女內侍四散飛竄,嬴壯的二百老軍全然不理,只轟隆隆向寢宮衝來。及至衝到寢宮的石牆大門,卻有一個百人隊嚴陣以待。嬴壯也不多說,只一聲大吼:「殺——」當先衝殺了過去。嬴壯本是猛壯絕倫,手中又有一口世無其匹的家傳利器——蚩尤天月劍,劍氣森森,當者披靡。一個猛衝,據守高大石門的百人隊死傷遍地,老軍們呼嘯喊殺著一擁而入。
王城大寢宮是一片佔地百餘畝的殿閣園林,其中又分為若干小庭院。國君寢宮與王后寢宮相鄰,坐落在整個大寢宮的中央地帶,左池右林,前竹後山,異常的幽深靜謐。除了朝會,國君時常也在寢宮的書房裡處置公文。嬴壯在惠文後的寢宮裡住了二十一年,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熟悉不過,殺完百人隊便帶著老軍一鼓作氣衝進了東面的國君寢宮。
衝過庭院,衝過竹林茅亭,是一座圍成方形的高大房屋。這房屋外表樸實厚重,實際上卻是大石砌牆三重屋頂,非但堅固得無與倫比,更是冬暖夏涼愜意非常。每邊六開間,二十四間房屋圍成一個天井式庭院。當嬴壯老軍衝進天井時,整個寢宮在大片火把下人影皆無,一片寂然。嬴壯心頭倏忽一涼,一種不祥的預感使他猛然一怔。
正在此時,屋頂猛然一陣哈哈大笑:「左庶長,來得正好!」
嬴壯抬頭,朦朧夜色中赫然一座黑鐵塔矗立在屋頂正北,聲音生疏不辨,不禁沉聲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入宮謀逆!」
屋頂黑鐵塔又是一陣大笑:「在下櫟陽令魏冄是也。誰個謀逆?刀劍說話!」說罷手中一面令旗「啪」地劈下,一陣尖厲的牛角號驟然劃破了夜空。隨著尖厲的牛角號,寢宮四面沉雷滾滾,四面屋頂驟然豎起了四道黑色人牆。
「左庶長,四面伏兵包圍了寢宮!」一個府吏舉著火把衝進來驚慌高喊。
嬴壯尚未開口,屋頂魏冄高聲道:「老軍們聽了:嬴壯狼子野心,格殺勿論!爾等老秦功臣,走出寢宮,一概不究。但從謀逆,連坐同罪!」嬴壯冷冷一笑,對老軍們環繞拱手,慷慨激昂道:「原想大功告成,與諸位共享秦國。不想中賊惡計,諸位都有妻室家園,快出宮各自去了!」火把下,兩百老軍卻「刷」地舉起刀劍齊聲大吼:「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誓死追隨公子!」嬴壯雙眼頓時濕潤了,向老軍們深深一躬,轉身對著屋頂一聲嘶吼:「魏冄楚賊,嬴壯縱死,也要將賊罪惡大白於天下!」蚩尤天月劍一揮,「衝進寢宮,搜出王屍!」兩百老軍吶喊一聲,鼓勇向四面大屋中衝去。
此時,一陣更加猛烈的吶喊驟然響起,在小小的天井庭院匯合著老軍吶喊,炸雷當頭般令人震顫。隨著這聲炸雷,四面大屋中轟轟擁出四排頂盔貫甲的黑色鐵塔,甲葉鏗鏘,重劍生光,青銅面具一片森然。一看陣勢,便知這是秦軍的鐵鷹銳士到了。嬴壯一怔,還沒來得及發令,老軍們已齊齊吶喊一聲:「殺——」衝上去殺在了一起。
這些老軍原是身經百戰,人懷必死之心,越是遇到強敵鬥志越是勇猛,此刻見鐵鷹銳士出動,更是激起了好勝殺心,那股騰騰殺氣分明是以殺死一個鐵鷹銳士為無上榮譽。雖則如此,老軍們畢竟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且大多都有累累傷病在身,衝到鐵鷹銳士隊前,像碰到了銅牆鐵壁一般。秦軍的鐵鷹銳士都是千萬選一的猛士,一身精鐵甲胄就有百斤左右,每口量力特殊打造的重劍至少都在二十斤上下,再戴上青銅面具,穿上外鑲鐵葉的牛皮戰靴,往當地一矗,活生生一座丈二鐵塔,比布衣老軍們足足高出兩頭有餘。雖然每排只有五個鐵鷹銳士,間距展開,卻將每面走廊堵得嚴嚴實實。老軍們吶喊殺來,幾乎是十對一的圍殺。黑鐵塔們卻肅立無聲,但有刀劍到來,重劍伸出只一絞,總有四五口刀劍帶著尖銳的哨音飛上屋頂。片刻之間,老軍們手中的刀劍十之七八脫手去了。
老軍們氣血上涌,四面嘶吼,一齊徒手撲來。按照戰陣傳統,這種不要命的同歸於盡的死打死纏,是最令強者一方頭疼的。這也是兵法反覆提醒將士們「窮寇勿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諸般道理所在。
然則,此刻景象卻令人驚駭,連站在廊下的嬴壯也被震懾得目瞪口呆。
若鐵鷹銳士們掄開重劍,這些徒手老軍的血肉之軀,如何經得住能在戰陣百人圍困中獨自激戰而矗立到最後的鐵塔猛士們的片刻屠殺?也許,老軍們此刻求之不得的正是這種慘烈的死法。可怪異的是,鐵鷹銳士們一齊拋開了手中重劍,徒手抓起一個個老軍向房頂拋去,只見一個個身影嗖嗖直上夜空,恰似一個個老軍輕身飛去一般。尚未被扔出的老軍們有的爬,有的站,有的跳,或抱住黑鐵塔的腿腰猛力拉扯,或在黑鐵塔的背部頭部猛烈捶打。可黑鐵塔依然是黑鐵塔,座座紋絲不動,沒有一座移動位置,沒有一座停止手臂的揮舞飛擲。不消片刻,隨著屋頂連珠大鼓般的高聲報數,天井中的兩百老軍蹤跡皆無。
嬴壯毛髮倒豎血脈僨張,炸雷般怒吼一聲倏地飛身上了屋頂:「魏冄楚賊!敢與嬴壯單兵決鬥么?」令嬴壯驚異的是,屋頂上竟只有寥寥幾個身影。
朦朧月色下,魏冄哈哈大笑道:「嬴壯,仗恃你那蚩尤天月劍欺侮老夫么?」
「宵小楚賊!」嬴壯大喝一聲,右手只一甩,彎弓似的蚩尤天月劍閃出一道青色光芒,「嘭」地釘在了屋脊石鷹上。嬴壯冷笑道:「收拾你這楚賊,用得著玷污天月劍?」
「好!嬴壯算得一條硬漢。」魏冄高聲讚歎間,手腕一抖,鐵劍也「噗」地插進了大瓦之中,「今日魏冄也武他一回!」踩著碩大厚實的瓦片大步走了過來。
正在此時,卻聞寢宮一聲高喊:「大哥且慢!羋戎來也——」天井中嗖地躥上了一條黑影,恰恰落在了嬴壯麵前,悠然一笑,「左庶長,不想殺羋戎么?」
嬴壯聽得羋戎二字,齒縫間噴出噝噝冷氣:「羋戎,是你殺死了我嬴離哥哥?」
「亂國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殺死奸妖,羋戎大功!」
「楚賊!你敢咒罵他。」嬴壯一聲大喝,從戰靴中嗖地拔出一口青光閃爍的匕首,仰天大叫一聲,「離大哥,看我手刃楚賊,為你復仇!」一個前撲,匕首直刺羋戎胸前。
羋戎是一口半月吳鉤,當胸一個斜划同時向後一躍,人已閃開在兩步之外。羋戎職司軍政,雖不擅戰陣,個人劍術決鬥卻是一流的吳鉤高手。吳鉤本是江南三強楚吳越的特殊劍器,恰恰合了江南人的靈動之相,與關西秦人的劍器路數大是不同。前者輕靈飛動,後者大開大闔。嬴壯本是老秦大將世家,加之力大猛勇,手中雖是一把尺余匕首,也是威猛絕倫地硬實拼殺。羋戎身材瘦長,縱躍騰挪極是靈便,半月吳鉤划劈刺挑點,電光石火般擋住了嬴壯的殺手攻勢。
魏冄已經退到了對面屋頂,看看羋戎未必能戰勝嬴壯,將手中令旗一劈,頓時從寢宮庭院飛上了五名鐵鷹銳士,踩得屋頂一陣咯吱亂響。魏冄此時是朝政謀划:決鬥能殺則殺,決鬥不能殺則陣殺,絕不能以迂腐的決鬥規矩走了這個大奸元兇。此時,羋戎與嬴壯斗得難分高下。羋戎輕靈,卻無法近身致命擊刺。嬴壯猛勇力大,卻總在致命一擊時失之毫釐。
魏冄猛然大喊一聲:「太后請回宮!與你無干。」
嬴壯正被不斷縱躍的羋戎引到屋檐,聞聲不禁回頭,羋戎恰好一腳踹到胸前,嬴壯一個踉蹌轟然後倒,直挺挺跌落在天井石案上,只聽一聲沉悶的號叫,沒有了聲息。
魏冄高聲下令:「收拾屍體,撤出寢宮!」
片刻之後,魏冄接到三路捷報:寢宮另外兩支老軍被兩百名埋伏的鐵鷹銳士如法炮製,全數活擒;進攻甘茂丞相府與羋戎府邸的嬴顯部卒佯攻一時,便與白山的一千鐵騎會合,包圍了嬴壯府邸,將府中人口全部拘押;甘茂親自率領一千甲士進入王宮守護,各個要害重地均被看守戒嚴。
甘茂與魏冄在王宮廣場會合,第一句話便是:「嬴壯如何?不能留口!」
魏冄哈哈大笑道:「英雄所見略同,來,請丞相驗明正身!」
兩個士卒抬過一具屍體,甘茂舉著火把一端詳,長吁一聲軟倒在地上。
鄜山,洛水東岸山地,戰國秦時為雕陰縣,在今陝西中部富縣地區。
頻陽,戰國秦縣,今陝西中部富平縣地區。
五慨其嘆矣遇人之艱難
蒼莽的河西高原上,一支馬隊飛馳向北,又一次越過了九原,沿著陰山草原向東面的燕國兼程疾進。馬隊前列一面黑旗大書「秦王特使白」五個大字,旗下一輛虛空的青銅軺車,車旁一員黑色斗篷的年輕大將,正是白起。
一月之前,白起率領五萬大軍兼程北上離石要塞,準備抵抗趙國的突然襲擊。白起對各國戰事與領兵將領歷來留心,聽說趙國是廉頗統兵,直感趙國可能未必全力攻秦,而是要試探一番,絕不會貿然行事。白起這種直感的根由在於兩個事實:其一是趙國的趙雍剛剛即位三年,正在籌劃一場雄心勃勃的變法,此時輕易不會冒險尋釁;其二是兩個月前三晉聯軍在宜陽新敗,趙國對秦軍戰力依舊心懷忌憚。以此推測,很可能是趙國因無法斷定秦國內政局勢,而對嬴壯虛應故事,派出廉頗為將,更有著另一種意味。
廉頗者,趙國馬邑人也。少年從戎,膽氣豪壯,每戰必鼓勇衝鋒,憑著血戰之功從卒長一步步地做到了將軍。趙肅侯二十年時,廉頗已經是最年輕的趙軍大將,成為趙國專門對付匈奴、東胡、林胡的北軍的頗具威名的大將。此人多在陰山草原與匈奴騎兵周旋,打仗勇猛頑強。一次帶領兩千騎兵護送趙國馬群南下,不想卻被草原深處倏忽殺來搶掠馬群的萬餘騎兵包圍。部將皆有懼色,紛紛建言棄馬南逃。年輕的廉頗厲聲高呼:「軍馬為國本!棄馬逃命,何異叛國?誰敢言走,立斬軍前!」將士聞聲肅然,同聲齊吼:「願隨將軍死戰報國!」廉頗立即下令將馬群趕到最近的山頭後面,而後派出飛騎南下搬取救兵,接著以這座月牙形的山包作為依託,將兩千精騎分做四隊:一隊正面在山口迎敵,兩隊從左右兩翼出擊,一隊在山坡高處相機策應薄弱處。當匈奴騎兵烏雲沉雷般隆隆捲來的時候,廉頗振臂高呼:「猛士報國——殺——」散發袒臂身先士卒,親自率領五百騎士從正面殺出。
匈奴戰法簡單,剛剛衝進山坳,見三面紅色騎兵如漫天紅雲般掩殺而來,當即驚慌後撤。廉頗立即回軍。片刻之後,匈奴大將見趙軍沉寂,又派出兩千騎兵試探進攻,又被廉頗的三面包抄加壓頂一擊斬殺大半。匈奴大將雖然驚駭,卻也看清了趙軍虛實,休整片刻,立即派出五千騎做第二波猛攻。廉頗如法炮製,又斬殺匈奴騎士千餘人。此時天色已晚,雙方遙遙對峙紮營。廉頗親自站在山頭,一直瞭望到夜半,聽得隨風飄來的匈奴大營的狂呼痛飲聲,廉頗斷然下令三百騎士圈趕馬群悄悄遠撤,其餘騎士夜襲匈奴。廉頗一馬當先,千餘騎士分做三面殺出,猛烈攻入敵營。匈奴不明真相,大是驚慌,丟下兩千多具屍體逃遁而去。
經此一戰,年輕廉頗的勇氣聞名天下,被呼為「冠軍勇將」。
如此一個年輕勇將,做了前軍大將后卻驚人的持重謹慎,從不貿然作戰。趙肅侯死後,趙雍即位,擢升廉頗為前將軍。這前將軍不是前軍主將,而是整個趙國的前敵大將。趙國當時還沒有大將軍,經常是國君親自統兵。廉頗這個前將軍實則便是號令戰陣的主將,成了事實上的掌軍大將。令天下刮目相看的是,廉頗初掌高位,用兵持重,每戰必先堅守,待敵鬆懈而後猛攻,很少出過差錯。如此一來,廉頗又有了一個稱號——善守廉頗。如此一個行伍出身的年輕名將,他能貿然偷襲秦國?
白起想得透徹,也做得紮實。大軍一路北上,大張旗鼓,盡顯軍威,同時派出大批斥候化裝成平民到趙國晉陽散布秦國大軍北上的消息。在離石要塞紮營后,秦軍更在大河兩岸大張旌旗,號稱「鐵騎十萬抗趙軍」,日每大肆操演,喊殺震天,明知有趙國斥候探營也毫不介意。同時,白起將三萬鐵騎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秘密開到離石要塞東北的大峽谷中埋伏起來。這裡是趙軍從晉陽攻秦的必經之路,若趙軍當真襲擊,白起便要在這裡痛下殺手。
終於,旬日之後,探馬來報:趙國軍馬從晉陽回撤,進駐趙國腹地——邯鄲東北的漳水河谷。一場秦國很不願意開打的大戰,便這樣消弭於無形了。
就在白起準備回軍藍田時,咸陽的快馬特使來到,帶來了全副出使儀仗與國書,也帶來了甘茂魏冄合署的密件,要白起做「迎后特使」,到燕國迎接羋王妃回咸陽。那封短短的密件,白起幾乎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咸陽大事底定,謀逆全數伏法,新君已入王城,正在發喪國葬。將軍熟悉燕國,可以特使之身北上,迎接羋太後作速回秦。」白起自然立即掂量到了「太后」兩字的分量。新君母子患難與共,新君又正在少年之期,尚未加冠,國中權臣林立,用春秋老話說,這正是「主少國疑」的微妙時期。當此之時,一個素有根基且久經滄桑的太后可是非同一般。也就是說,正因為事關重大,與迎接新君一般要緊,咸陽諸方才讓白起這個目下不可或缺的大將做了特使。
半個月後,白起的特使馬隊終於到了燕山腳下,薊城箭樓遙遙在望了。
按邦交禮儀,特使只能帶十名護衛進入國都,一千鐵騎不能入城。白起下令鐵騎在城外三十里紮營,自己帶領兩個文吏與十名鐵鷹銳士並全副儀仗,換乘青銅軺車,轔轔進了薊城。
進得薊城,白起徑直來到亞卿府拜見樂毅。燕國在子之之亂后,戒懼大權旁落,燕昭王索性不再設置丞相,而以上卿、亞卿分署政務。而此時上卿只是虛位,只有樂毅這個亞卿是實權軍政大臣,中大夫劇辛輔助。所以這亞卿府實際上是燕國政務中樞,凡有特使,必先在亞卿府勘驗國書印鑒並溝通出使使命,而後由亞卿府根據特使職爵高低與使命重要程度,安置驛館的待客等級,再稟報國君確定是否會見特使。這一切,在中原戰國,都是由丞相府的一個專門官署完成的,秦國、趙國叫行人署,魏國叫典客署,齊國叫諸侯主客,楚國則叫謁者。燕國初復,亞卿府屬吏很少,與各國來往也很少,沒有專司外事的官署,一切都得晉見樂毅才能完成。
亞卿府是一座簡樸的三進庭院,門前車馬場也只有兩三排拴馬樁,而沒有專門停車的空場。白起高車駿馬而來,在連牛車都很少的薊城如鶴立雞群一般。白起素來厭惡浮華,更不擅排場,一箭之外早早下馬,徒步走到了亞卿府門,對著門吏肅然拱手道:「秦國新君特使白起,請見亞卿。」
門吏已經早早看見了這一隊煊赫車馬與特使大旗,心想強秦特使必倨傲無禮,整整衣衫對門廊四名甲士高聲咳嗽示意,要精神抖擻地給秦國特使一個軟釘子碰。正在此時,卻見白起徒步走來,門吏正在暗自驚訝,不防這位高冠斗篷的特使竟拱手禮讓,門吏頓時覺得大是風光,連忙深深一躬道:「特使稍待,小吏即刻稟報亞卿。」一溜碎步消失在影壁後面。
片刻之間,門內一陣笑聲,樂毅親自迎了出來,在廊下遙遙拱手道:「白起將軍,別來無恙乎?」身後卻是一個大袖飄飄的紅衣中年人。
「末將白起,參見亞卿。」白起沒想到樂毅親自出迎,肅然躬身一個大禮。
樂毅已經大笑著走了過來,拉住白起的手道:「將軍做特使,當真難為也。」說著一指身後的紅衣人笑道,「這位是稷下名士、中大夫劇辛,認認了。」
紅衣人一直在專註地端詳白起,目光炯炯發亮,渾然無覺。白起久在軍旅不擅應酬,被他看得有些發窘,連忙拱手一禮道:「末將白起,見過中大夫。」
劇辛恍然醒悟,哈哈大笑道:「將軍異相也,劇辛失禮,幸勿見怪。」
樂毅笑道:「劇辛曾師從相學名家唐舉,對將軍定有評點。走,府中說話。」
隨著樂毅過了影壁,白起略一打量,見這個燕國權臣的三進府邸竟是一眼望穿:中間一片竹林庭院,正北一座六開間的國事堂,東邊一排青磚瓦房是屬吏官署,西邊一排是護衛僕役的住房;國事堂后空空蕩蕩,顯然是一片後園了。院中除了那片翠綠的竹林,一切都是灰濛濛的。樂毅見白起似有驚訝之色,悠然笑道:「樂毅也愛廣廈高車,惜乎薊城毀於戰火,將相皆是牛車蓬蓽,將軍見笑了。」白起肅然拱手道:「時窮志節顯,亞卿居高位而節用,白起景仰之至,豈敢心存輕薄?」白起不擅笑談周旋,一番莊重竟使豁達豪爽的樂毅哈哈大笑起來:「些許細節,竟得將軍如此獎掖,樂毅誠惶誠恐也。」說是誠惶誠恐,臉上卻寫滿了何足道哉,說話間樂毅拉著白起進了國事堂旁邊的一間大廳。
「上酒!」尚未落座,樂毅一聲吩咐。
白起一拱手道:「國事重地,不當飲酒,何敢叨擾亞卿?」
樂毅笑道:「別個來,樂毅也不想飲。將軍前來,卻要破例。」
劇辛喟然一嘆:「亞卿律己甚嚴,今日破例,難得也。」
說話間,一名老僕已經抱來了三壇燕酒,又有一名小廝捧來了一個大木盤,盤中三隻陶碗三方紅亮的醬肉,僅此而已。片刻擺得齊整,樂毅親自開壇為白起、劇辛斟酒,而後歸座舉碗笑道:「樂毅久聞白起軍中人傑,相見恨晚也。來!為將軍洗塵,共干一碗!」說罷舉著大碗汩汩飲盡了。白起雙手舉碗道:「亞卿名將世家,白起行伍後進,何敢當亞卿如此獎掖?謝過亞卿!」也舉起大碗汩汩飲盡了。樂毅搖頭道:「將軍差矣!豈不聞名相起於州部,猛將發於卒伍?戰陣死生之地,最見真才。世家云云,豈是我等所看重?」白起原是本色秉性,最為厭惡名門後裔的虛榮浮華,見樂毅非但不以名將之後驕人,反倒鄙薄此等行徑,不禁心中一熱大是感慨:「亞卿之言,正是雄傑情懷,燕國大幸也!」樂毅大笑,拍案道:「劇辛大夫兼通相學,且說說座中雄傑何人?」白起道:「亞卿笑談了。星相占卜,軍旅大忌,白起歷來不信,何足為憑?」
「將軍差矣!」一言落點,劇辛大搖其頭,「星相占卜之用,在謀不在斷。斷事決策不以星相占卜為憑,而以恪盡人事為根基,此乃事之本也。然其所以長盛不衰,便在於補人謀之短,揣測冥冥未知之奧秘。人世天道既有奧秘,則必有不測之變。是以,星相占卜常多名實相違,使人錯愕不已,雄傑賢智便大多視為虛妄。譬如周武王興兵伐紂而占於太廟,時當雷電交作,太公奮然踩碎龜甲,大呼:『弔民伐罪乃天下正道!當為則為!何須問腐朽龜甲!』由此觀之,將軍所言乃是正道也。然若用於觀人謀事,星相占卜則往往能料人謀之不能料處,解惑補差,而未必處處荒誕不實。其中更有天賦異稟者,其神異之能,往往令人咋舌!以孔夫子之博大,不言怪力亂神,卻修《易》而韋編三絕,況於我等乎?究其實,星相占卜為器用之學,用之當則當,用之不當則不當。一言抹殺,將軍有失偏頗也。」一席話名士論學一般細密。
白起聽得一怔,拱手道:「大夫之論,誠為一家之言。白起謹受教。」
對此等學問,白起原本不甚了了,軍旅實戰更是實打實地憑實情斷事,從來沒有過觀星看相占卜的經歷。從少年知書習武,白起便信奉「兵家以人事為本」,從不相信所謂的天官陰陽望氣斷兵之類的虛妄之說。在他的記憶里,所有的兵家大師都是這樣的。
天下君主,魏惠王最是信奉這些東西,仗越打越敗北,人越用越平庸。到了晚年,百思不得其解,專門與精通兵法的國尉繚(尉繚子)探究此中奧秘,開口便問:「人言黃帝《天官》之學,可以百戰百勝,究竟有無此等學問?」尉繚子回答得明白簡單:「黃帝者,人事而已矣。如攻不能取,戰不能勝,非無時可用也,皆人謀之失也。」緊接著,尉繚子對愛聽故事的魏惠王說了兩則故事:第一則武王伐紂——依據《天官》書:背水為陣乃死地,向阪(山坡)駐軍為廢軍。可周武王率領兩萬兩千五百精銳士兵開戰時,是背靠濟水面向大山列陣,商紂的十多萬大軍卻被殺得望風潰逃。末了尉繚子問:「聰穎勇武如紂王者,莫非不知周軍違背了天官陣法么?」第二則,春秋楚齊之戰——依據《天官》書:兩軍交戰彗星出,星柄所指向的一方獲勝,對方則不應發動攻勢。楚大將公子心領大軍北上,在琅邪與齊國大軍相遇,恰恰地彗星出現,且星柄正在齊軍方向。副將們勸公子心趕快回軍,公子心卻哈哈大笑道:「彗星蠢物,何知軍事?用掃帚相鬥,正要用掃帚柄打人啦!」次日立即發動猛攻,大破齊軍十五萬。
末了,尉繚子舉出了《黃帝經》的一句話:「先神先鬼,先稽我智!」——先聽信鬼神,不如先考察我的智謀。並一言以蔽之地告誡:「人言《天官》,人事而已,豈有他哉!」
凡此種種,白起當然不會贊同劇辛的說法。但身負使命,白起不想與人爭辯這種虛妄故事,勉為其難地認了對方是「一家之言」,也禮儀性地表示了「謹受教」,便不想再說了。
劇辛心性曠達,也聽出了白起的言下之意,看著白起笑道:「方才虛論而已,原是見仁見智,將軍莫要上心。今日得見英雄,劇辛自感榮幸,願為將軍進一言,以做日後佐證如何?」雖是笑意殷殷,卻也認真誠懇。
初交禮儀,所謂進言,自然是對對方缺失有所勸諫。白起雖然嚴正,卻從來虛懷若谷,聽劇辛誠懇言辭,肅然一拱道:「白起粗莽,先生教我。」
樂毅大手一揮笑道:「酒意快言,將軍何須過謙?且聽劇辛妙論便了。」
劇辛悠然一笑,打量著白起道:「將軍頭骨如長矛,銳氣灌頂盈出,此謂兵神之相也。更兼鷹隼角目,腮紋入頰極深,主沉雄堅剛鋒銳無匹。十年之後,將軍威名將赫赫大出。二十餘年之後,天下將無人敢與將軍對陣也。」
劇辛說話時,樂毅瞄了白起一眼,初次認識一般瞪大了眼睛。白起此來是文職特使,雖然內穿牛皮軟甲,外邊卻是斗篷玉冠,沒有了上次的戎裝甲胄,更顯得頭尖如矛,再加一頂四寸黑玉冠,整個頭形竟比尋常鐵矛還長得些許,一頭長長的黑髮攏在腦後,活生生如大旗鐵矛下的黑纓一般。一眼望去,一雙細長的三角眼炯炯生光,莊重肅殺而又凜冽難犯。樂毅不禁長長地「噫」了一聲,驚奇的笑意溢滿了臉膛。
驟然之間,白起哈哈大笑道:「天下之大,白起縱有戰陣之名,如何便能嚇退天下勁敵?有樂毅亞卿在座,白起焉能沒有對手?先生笑談了。」
劇辛絲毫沒有笑,向樂毅一瞄,稍事沉吟道:「樂毅亞卿自是名將大才,然則時也勢也,不可盡言。將軍之相,卻是萬不失一。」
白起拱手道:「先生之言,暫且存疑了。願聞『然則』之後。」
劇辛喟然一嘆,果然一句「然則」,接著道:「將軍刀眉橫闊,眉宇間肅殺充盈,此謂殺氣過甚也。戰陣之間,將軍若能得止且止,可成萬世之功也。」
白起眉頭大皺,終於忍不住冷冷一笑道:「得止且止?兵者,死生之地也,何能如宋襄公一般迂闊?如此『然則』之言,不聽也罷。」率直得有些生硬。
樂毅拍案讚歎:「初交不違本心,將軍本色英雄也。」
白起對劇辛拱手歉疚笑道:「白起魯莽,尚請先生見諒。」
劇辛爽朗笑道:「不事折衝,發乎本心,真大將也。劇辛景仰不及,何敢有他?」
「如此謝過亞卿、大夫。」白起一拱手轉了話題,「身為特使,白起不敢耽延,尚請亞卿府即刻勘驗一應文書,並排定覲見燕王日期。了卻國事,白起當與兩位開懷痛飲。」
樂毅悠然笑道:「將軍毋憂。秦國大勢既定,羋王妃自當回國。將軍歇息一晚,明日我陪將軍覲見燕王。」
白起驚訝道:「亞卿未看國書,白起亦未說明,何以對白起使命了如指掌?」
劇辛笑道:「樂毅雖是兵家,卻有策士之才,謀國料事如將軍臨陣料敵一般。他早料定秦國大勢將定,將軍將為特使來燕。」
白起不禁由衷讚歎:「亞卿大才,白起景仰之至!」
樂毅連連擺手大笑:「哪裡話來?國有斥候,消息流布,稍加留心,何人不能知之料之,劇辛何獨謬獎樂毅?」
劇辛笑道:「豈不聞『知易斷難』乎?正因了消息流布,才易惑人耳目。若得一消息便能斷事,天下人人大才也,何有昏君輩出之事?」
白起拍案慨然道:「先生此言大是。趙國與秦為鄰,卻不知秦國大勢,豈非明證?」
「將軍說趙雍么?」樂毅搖頭笑道,「這個趙王可是了得,雄才大略,其心難測。樂毅冒昧揣測,趙雍是對秦國施障眼之法,行韜晦之計。」
「願聞其詳。」白起一臉肅然,極想聽樂毅說下去。
樂毅搖頭笑道:「此乃后話,今日卻難說得明白。」
白起見樂毅不願再說,一拱手道:「敢問亞卿,白起今晚欲先行覲見羋王妃,不知可否?」
樂毅目光一閃笑道:「羋王妃住在燕山行宮,明日覲見燕王之後,我與將軍同去迎接如何?」
「如此甚好。」白起說著站了起來,「多有叨擾,白起告辭。」
樂毅也沒有挽留,笑著起身又與白起同飲了一碗,將白起殷殷送到府門,又囑咐劇辛將白起一行再送到驛館安歇,自己即刻進宮了。
白起到得驛館住好,心中老大忐忑。從大處看,燕國正在艱難復興,也圖謀與強大的秦國罷戰修好,放羋王妃回秦大約不會有變。既然如此,樂毅為何委婉地拒絕了他要在晉見燕王之前先見羋王妃一面?作為秦國特使,提出先行會見即將歸國的王妃,禮儀是通達的,羋王妃畢竟不是人質。作為想與秦國結好的燕國權臣,樂毅的拒絕是難以理解的,此中因由究竟何在?
「稟報將軍:密行斥候在外候見。」隨行軍吏快步走進廳中。
白起回頭:「快,教他進來。」
一個錦衣商人模樣的年輕人匆匆走了進來。一進小廳,年輕商人立即變成了軍人步態,一拱手道:「稟報將軍:羋王妃下落已經探明,寄居在漁陽要塞外沽水河谷的狩獵行宮之內,行宮已經多年不用,目下只是一座莊園。」
「狩獵行宮?」白起突然問,「可是樂毅封地?」
「正是。狩獵行宮外是樂毅的五十里封地。」
白起思忖片刻斷然下令:「即刻準備,半個時辰后出城。」
「嗨!」密行斥候大步去了。
白起立即喚來隨行軍吏一陣吩咐,便進了寢室,一時出來,一身布袍青布包頭,儼然一個胡地販馬的商人。走到廊下,正有一輛單馬烏篷的輜車等候,不言聲跨進輜車,腳下一跺,輜車哐啷咣當地出了特使庭院,出了驛館大門。時當夕陽將落,商旅出城國人回城人車馬牛川流不息,烏篷輜車的馭手一亮亞卿府行車令牌,雜在商旅車流中順利出城。行不到里許之地,聞身後號角悠揚響起,薊城隆隆關閉了。
戰亂方過,一出薊城城門滿目荒涼,連函谷關外的熱鬧繁華也沒有,更別說與咸陽四門外的客棧林立燈火煌煌相比了。眼見血紅的太陽沉到了山後,一抹晚霞消散,黑黑的夜色倏忽之間籠罩了原野。輜車駛到一片荒涼的山彎,只聽一聲短促的蛙鳴,輜車停了下來。白起利落下車,跳上一匹空鞍戰馬,輕喝一聲:「走!」山彎連串飛出五騎,一串當先去了。白起一抖馬韁,風馳電掣般追上插到五騎中間,馬隊直向西北沽水而來。
沽水從北方高原的大漠密林而來,在薊城西面四十里流過,南下直入大海。在沽水流經薊城西北的百餘里處,是一片蒼莽山地,只有這沽水河谷是通過這片山地的唯一路徑。匈奴南下,這裡是必經之途。很早以前,燕國在這裡建了一座駐軍要塞,因了沽水在這裡匯聚成一片大澤,岸邊的燕人大都以漁獵為生,要塞叫做了漁陽堡。有山有水又有草原密林,自然是狩獵的好去處,於是自然有了燕國王室的狩獵行宮。子之秉政燕國內亂以來十幾年間,朝野惶惶,王室更是大災頻仍,這座行宮便無人光顧了。漁陽要塞形同虛設,匈奴游騎趁機南下劫掠,行宮遂成了胡將歇馬的好去處,雖然臨走時搶掠一空,卻沒有被付之一炬。燕昭王即位,將漁陽之南這片豐腴而又有胡騎劫掠風險的土地連同空蕩蕩的行宮,一起封給了樂毅。
密行斥候已經將路徑探聽得清楚。雖是黑夜,依然一路快馬,一個多時辰后便到了沽水河谷的山口。剛進山口,白起從迎面風中嗅出了一絲戰馬馳過的特異汗腥味兒,一聲短促的呼哨,馬隊立即拐進了一個山彎。白起低聲命令:「兩人在此留守,三人隨我步行入谷!」五名騎士立即下馬,兩人將馬韁收攏在手,拉到了隱蔽處。密行斥候帶路,白起緊跟,兩名鐵鷹銳士斷後,一個步軍卒伍的三角錐便沿著山根大步刷刷地進了山谷。暗夜之中,山谷漸行漸寬,腳下也變成了勁軟的草地,白色的河流也變寬了,谷口的濤聲變成了均勻細碎的嘩嘩流淌。可以想見,這片谷地原是一片外險內平水草豐腴的寶地。燕昭王將如此肥美的河谷封給樂毅,可見對樂毅的倚重。白起邊走邊想,油然生出一陣感慨。
突然,前方出現了隱隱燈光,前行斥候低聲稟報:「將軍,狩獵行宮到了。」
白起低聲對後面兩名鐵鷹銳士下令:「你倆隱蔽守望。」又一揮手,「斥候隨我進庄。」密行斥候領著白起,從東邊山下的草地一路飛步過去,片刻之間到了行宮背後的山根下。白起一個手勢,兩人快步上山,隱蔽在大樹後向行宮瞭望。
這座行宮很小,實際上也就是一個一圈房屋的小莊園而已。高挑的風燈下,隱隱可見巨石砌就的庄門與高大的石牆,似乎比院中的房屋更為氣派。從山腰遙遙望去,院中石亭有一盞風燈閃爍,似乎隱隱有人說話。白起略一思忖,一個手勢,兩人飛身下山,幾個縱躍到了靠山根的大牆下。白起一擺手,示意密行斥候守候接應,自己摳住牆間石縫壁虎般遊了上去。
到得牆上,白起伏身端詳,發現高牆與屋頂間覆蓋著一片帶刺的銅網。雖則如此,白起並未感到意外,因為狩獵行宮必在野獸出沒之地,為了防備山中野獸從山坡進入莊園,狩獵山莊通常都有這種叫做天網的防備。白起出身行伍,對士兵克難克險之法最是精心揣摩,常常有別出心裁的戰陣動作在軍中傳播,無論是騎士還是步卒,都以能在白起麾下作戰而自豪——戰功最大,傷亡最小。對面前這片銅網,他沒有片刻猶豫,將身上布袍一緊,朝著銅網滾了過去。原是他內穿精鐵鱗甲,外包一身布夾袍,提氣一滾,縱然將夾袍扎破,人也是安然無恙。
滾過銅網,到了東面屋頂,院中情形看得清楚,亭中說話聲也清晰可聞。
石亭下,正是樂毅與羋王妃兩人。樂毅一身布衣,散發無冠,腿邊一條馬鞭,坐在一片草席上正在捧著陶罐汩汩大飲,不知是酒還是水。羋王妃一身楚女黃裙,脖頸上一條燕國貴胄女子常有的大紅絲巾,一頭黑髮瀑布般垂在肩上,也不見她說話,只在樂毅面前悠然地走動著。
「羋王妃,你在燕國多少磨難,終究到頭。樂毅為你高興。」
「人各有命。羋氏女在燕國很快樂,沒覺得有甚磨難。」
「羋王妃胸襟開闊,樂毅佩服。」
「樂毅,休做糊塗狀。」羋王妃似乎生氣了,聲音有些顫抖,「甚個胸襟開闊?我不走,只是因了你,羋氏女喜歡你!」
白起一個激靈,頭皮驟然一陣發麻。羋王妃將為秦國太后,如此作為豈不令天下嘲笑?正在此時,卻聽樂毅喟然一嘆:「造化弄人,時勢使然。若秦國動蕩,王妃無可投國,樂毅豈是無情男兒?然秦國已經安定,嬴稷已經稱王,王妃如何能留在燕國?樂毅當初魯莽造次,王妃見諒。」
「樂毅,不要那樣說。」羋王妃似乎也平靜了下來,「我情願那樣做。在我母子瀕臨絕境之時,你真誠地照拂了我與稷兒。我為秦王八子,原非節烈女子,你縱然倚仗權力欺凌我,羋八子也會順從你。可你沒有,你只是真誠地照拂我,絲毫沒有因同僚的側目嘲諷而有所改變。我便真的喜歡上了你。我曉得,你也真心地喜歡我,是么?」
「羋王妃差矣!」樂毅急迫地打斷了羋王妃,「樂毅照拂王妃母子,原是燕王之意。燕國要對秦國真誠修好,無論何人在秦國為君,無論何人在燕國為質,燕國都要善待秦國特使人質,以便將來與秦國結盟。樂毅所為,原與私情無關。若非如此,樂毅豈能以一己之身,私相照拂一國人質?此乃真相,萬望王妃莫將此情看做樂毅本心。」
羋王妃咯咯笑了,笑聲在幽靜的山谷是那樣嫵媚清亮:「樂毅啊,你不說,我也曉得如此。可你說了,我更喜歡你了。」說著悠然一嘆,「身為權臣,誰也難脫權謀。可權謀施展處,也辨得英雄小人。難道那一袋黑面、半隻野羊、一壇苦酒、些許布帛,也都是燕王教你送的么?稷兒回秦,我孤身留燕,你不教我住在驛館,也不教我住進王宮,卻安頓我住在你的封地莊園,難道這也是燕王之命么?」
「那是為王妃安危著想,並無他意。」樂毅又一次打斷了羋王妃。
羋王妃又咯咯笑了:「樂毅啊樂毅,此等事越抹越黑,你卻辯解甚來?我羋八子不想回秦做冷宮寡婦,就要在燕國,就要守著你,你能如何?」遠遠聽去,像個頑皮的少女,任誰也想不到她是久歷滄桑的秦國王妃。
樂毅顯然著急了,站起來深深一躬道:「王妃所言極是,樂毅無須辯解。只是王妃須得體諒樂毅,顧全大局,回到秦國為上策。」
「是么?我想聽聽下策。」羋王妃頑皮地笑著。
「樂毅剖腹自裁!了卻王妃一片情意。」樂毅毫不猶豫。
羋王妃顯然愣怔了,良久沉默,方才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道:「樂毅,羋八子服了。我答應你,回秦國。」
「謝過王妃!」
「別急喲。我有個小條件,曉得無?」羋王妃的溫軟楚語分外動聽。
「王妃但講。」
「你,今夜須得留在這裡,陪我。」
「王妃……」這次樂毅愣怔了。
「你不答應,羋八子寧死不回秦國!」說罷,羋王妃轉身飄然去了。
白起心頭一顫,分明看見木頭般愣怔的樂毅一拳砸在石柱上,將那個大陶罐雙手捧起一陣汩汩大飲,緊接著「哐啷」一聲,大陶罐在石柱上四散迸裂,樂毅搖搖晃晃地走進了亮燈的大屋。
趴在屋頂的白起亂成了一團麵糊,這在他實在是從來沒有經過的事。星夜入漁陽,為的是探聽王妃下落,並與王妃面談,一則稟報咸陽大勢,二則落實王妃在燕國有無需要料理的秘密事宜,以及是否受到過刁難,他好以特使身份交涉。如今看來,這一切都是多餘的了。咸陽大勢路上稟報不遲,羋王妃一直有樂毅照料,諒也不會受人欺侮刁難。需要料理的秘事,看來只有自己看到的這一樁,而這件事,非但自己永遠料理不了,而且連知道也不能知道。看來自己的事只有一樁,接回羋王妃萬事大吉。亂紛紛想得一陣,白起緊身一滾,到了石牆立即跳下,一揮手領著密行斥候往回疾走。到了山彎,上馬一鞭,連夜回了薊城。
次日過午,一輛牛車咣當咣當駛到驛館門口,樂毅來請白起進宮。白起已經沒有興趣詢問任何事,也沒有心緒邀樂毅敘談,略略寒暄兩句隨著樂毅進了王宮。
燕國宮室本來不算簡樸狹小,一場大亂下來,卻有大半被毀,只剩得幾座殘破的偏殿與一片光禿禿的園林庭院。王宮大門已經稍事修葺,雖未恢復原貌,畢竟尚算整齊。進得宮中,處處斷垣殘壁,滿目荒涼蕭疏,雖然正是盛夏,卻沒有一棵遮陽綠樹,沒有一片水面草木,觸目皆是黑禿禿的枯樹,撲鼻皆是嗆人的土腥。暴晒之下,塵土瓦礫在車輪下撲濺,兩車駛過,騰起一片大大的煙塵。幾經曲折,來到一座唯一完整的大瓦房前,樂毅下車拱手笑道:「東偏殿到了,將軍請下車。」
白起雖然也知道燕國慘遭劫難,但無論如何想不到竟是如此凄慘,王宮尚且若此,可見市井村野。可他同時感到奇怪的是,燕國市容田疇民居似乎恢復得還不差,王宮如何絲毫未見整修重建?面前這座東偏殿,實際上只是未被燒毀的一座四開間的青磚大瓦房而已,假如沒有這座東偏殿,整個王宮簡直無處可去了。白起站在廊下一番打量,不禁脫口問道:「如此王宮,燕王的居所在何處?」樂毅道:「燕王,暫居一座絕戶大臣的府邸,還沒有寢宮。」
白起真正驚訝了,燕國畢竟是大國,國君無寢宮,當真天下奇聞也。他皺著眉頭,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道:「人言燕王得歷代社稷寶藏,做了何用?」話一出口便覺不妥,歉疚地笑著拱手,「白起唐突,亞卿恕罪。」
「無妨也。」樂毅喟然嘆息,「一則招賢,二則振興農耕市井。郭隗有黃金台,劇辛有三進府邸,樂毅有狩獵行宮與五十里封地。每戶農人得谷種,作坊得工具,商旅得販運牛車。耗財多少,難以計數,唯獨燕王宮室不花半錢。」
「大哉燕王也!」白起不禁由衷讚歎,「有君若此,何愁不興?」
樂毅笑了:「燕王得將軍如此贊語,樂毅倍感欣慰。來,將軍請。」
進得殿中,一名老內侍匆匆上茶,又在樂毅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樂毅笑道:「將軍入座稍待,燕王正在巡查官市,片刻即到。」白起向來敬重奮發敬業之人,更何況一國之君,慨然拱手道:「但等無妨。」樂毅自然不能教白起干坐,舉起茶盞笑道:「嘗聞將軍善戰知兵,不知師從何家?」但凡談兵論戰,白起便來精神,慨然一嘆道:「秦人多戰事。白氏家族世代為兵。白起生於軍旅,長於行伍,酷愛兵事而已,無任何師從。與將軍飽讀兵書相比,原是文野之別。」「你,此前沒讀過任何兵書?」樂毅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搖頭一嘆,「樂毅慚愧也。」見樂毅驚訝的模樣,白起連連擺手道:「兵書倒是讀了幾冊,只是記不住罷了,臨戰還得自己揣摩。此等野戰,成不得大氣候。」
「將軍天授大才也!」樂毅不禁拍案讚歎,話音落點,屏風后一陣笑聲:「卻是何人?竟得亞卿如此褒獎?」隨著笑聲,從本色大木屏風後走出一個黝黑精瘦看不清年齡與身份的人,一身褪色紅袍,一頂竹皮高冠,一片絡腮短須,雖是衣衫落拓,步態眉宇間卻是神清目朗英風逼人。樂毅連忙起身拱手笑道:「臣啟我王:此乃秦國特使白起將軍。樂毅感嘆者,正是此人。」聽說是燕王,白起倒真是吃了一驚,卻又十分的敬佩,不禁肅然起身一躬:「秦國特使白起,參見燕王。」
燕昭王搶步上前扶住了白起笑道:「聞得將軍膽識過人,果然名不虛傳。亞卿所贊,顯是不虛了。來,將軍請入座。」說罷親手虛扶著白起入座。
白起不是託大驕矜之人,此刻卻不由自主地被燕昭王「扶」進了坐案,那種親切自然與真誠,使他無法從這個虛手中脫身出來,連白起自己都覺得奇怪。坐進案中又覺不妥,一拱手作禮道:「謝過燕王。」額頭不禁出了一層細汗。
燕昭王自己走到正中大案前就座,看著白起笑道:「一暗一明,將軍兩次入燕為客,也算天意。燕國百廢待興,拮据蕭疏,怠慢處請將軍包涵。」親切得朋友一般,全無一國君王的矜持官話。白起由衷讚歎道:「燕國有王若此,非但振興有時,定當大出天下了。」燕昭王哈哈大笑:「將軍吉言,姬平先行謝過。但願秦燕結好,能與將軍常有聚首之期也。」白起坦直道:「惠王之時,秦燕已是友邦。新君即位,對燕國更有情義,絕不會無端生出仇讎。」燕昭王嘆息一聲道:「羋王妃母子在燕國數年,正逢燕國戰亂動蕩之期,我等君臣無以照拂,致使新君母子多有磨難。此中難堪處,尚請將軍對秦王多有周旋。」白起慨然拱手道:「白起實打實說話,無須妄言:我王對燕國君臣多有好感,羋王妃明銳過人,原是感恩燕國君臣,燕王但放寬心。」燕昭王一笑一嘆:「看來也,我是被這邦交反覆做怕了。燕齊友邦多少年?說打便打,說殺便殺,朝夕之間,燕國血流成河矣!此中恩仇,卻對何人訴說?」一聲哽咽,雙眼潮濕。
白起一時默然。兩次入燕,他已經明顯察覺到燕國朝野對齊國的深仇大恨。今日進宮目睹王宮慘狀,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燕昭王不修宮室,就是要將這一片廢墟留作國恥激勵燕人復仇?雖不能說,但這個念頭卻始終不能抹去。他同情燕國,也體察燕國,然則作為秦國特使,他自然首先要從秦國角度說話。秦國與齊國相距遙遠,自秦惠王與張儀連橫開始,齊國便是秦國拆散六國合縱的最可能的同盟者,雖說秦國總是最終不能結好齊國,但卻從來不願主動開罪於齊國。更何況秦國目下這種情勢——主少國疑、最需要穩定的微妙時期,他能以特使之身與燕國同仇敵愾么?
良久,白起低聲道:「燕國日後若有難處,可以亞卿為使入秦。」
燕昭王面色已經緩和,拍案笑道:「原是一時趕話而已,將軍無須當真,說正事了。亞卿已經驗過國書,將軍交付王室御書便了。迎接羋王妃,由亞卿陪同將軍。明日王妃離燕,由亞卿代本王送行,將軍見諒。」
白起站起一躬:「多謝燕王。」
出了塵土飛揚的王宮,樂毅笑道:「我陪將軍去接羋王妃。」白起心念一閃道:「容我回驛館準備儀仗車馬,片刻便來。」樂毅低聲道:「薊城目下多有胡人齊人,沒有儀仗正好。」白起恍然道:「亞卿周詳,這便去?」樂毅將短鞭向牛背一掃,牛車咣啷啷向北門而去。白起既驚訝又好笑,此去漁陽百里之遙,這牛車何時咣啷得到?樂毅這是做甚?緩兵之計么?或是羋王妃又有了變化?種種疑惑一時湧上心頭,偏白起又不能說破,只好隨著樂毅穿街過巷,約莫小半個時辰出了北門。白起此番進宮,按照禮儀,乘坐了特使的兩馬軺車,雖有一個鐵鷹銳士做馭手,算是重車,卻也比牛車快捷得多,但是卻只有跟在牛車後面款款走馬。白起實在不耐,向牛車遙遙拱手道:「亞卿,我這軺車有兩馬,你我換馬如何?」樂毅回頭笑道:「莫急莫急,這便到了。」白起又是一驚,卻又恍然醒悟——羋王妃已經離開漁陽河谷,回到了薊城郊野。
又行片刻,牛車拐進了山道邊一片樹林。過了樹林,綠草如茵的山凹中一座圓木圍牆的木屋庭院,鳥鳴啾啾,幽靜極了,若非四周遊動著幾個紅衣壯漢,簡直一處隱士莊園。白起笑道:「羋王妃得亞卿如此保護,難得。」
「將軍請下車。」樂毅已經跳下牛車,「自將軍接走嬴稷,羋王妃一直住在漁陽河谷的狩獵行宮,昨日才移居薊城郊野。燕國大亂初定,多有匈奴東胡偷襲,齊國細作滲透謀殺,樂毅不敢造次。」一番話真誠坦蕩,除了無法說的,幾乎全都說了。白起深深一躬道:「亞卿以國家邦交為重,襟懷磊落,白起感佩之至。」樂毅不經意地笑笑:「利害而已,何敢當此盛名?將軍隨我來。」
進得圓木牆,院中一個布衣少女的背影正在收拾晾桿上的衣物。樂毅一拱手笑道:「請楚姑稟報王妃:樂毅陪同秦國特使白起前來,求見王妃。」叫做楚姑的少女回眸一笑,答應一聲輕盈地飄進了木屋。片刻之後,羋王妃走了出來,遙遙看去,雖是布衣裙釵,依舊明艷逼人,信步走來步態婀娜,比那美麗的少女平添了別一番風韻。
白起肅然一躬:「前軍主將白起,參見王妃。」羋王妃粲然一笑:「白起啊,你來接我了?」白起慨然挺胸拱手:「白起奉秦王之命,恭迎王妃回歸咸陽!」「曉得了,好啊!」羋王妃很是高興,「離秦多年,我也想念咸陽了。進來坐得片刻,待楚姑收拾好便走。」白起恭謹道:「無須坐了,末將在這裡恭候王妃便是。」羋王妃笑道:「白起自家人好說,亞卿是客,不進去失禮也。」樂毅連忙拱手笑道:「多謝王妃美意,樂毅與將軍正有談興,也在這裡恭候王妃。」羋王妃目光一閃笑道:「也好,我片刻便來。」飄然進了木屋,果真是片刻又出了木屋。
白起原以為羋王妃要換衣物頭飾,方才辭謝不入,此刻見羋王妃布衣依舊,只是手中多了一支綠瑩瑩的竹杖,身後多了一個背著包袱持著一口吳鉤的楚姑,便有些後悔方才的辭謝耽擱了羋王妃與樂毅的最後話別。正在此時,羋王妃已經笑盈盈地來到兩人面前,竹杖輕輕一點道:「亞卿大人,這支燕山綠玉竹,我帶走了,曉得無?」樂毅大笑一陣道:「目下燕山,也就這綠玉竹算一樣念物了。燕國貧寒,無以為贈,樂毅慚愧。」羋王妃笑道:「本色天成,歲寒猶綠,綠竹比人心靠得住。白起,走!」說完,大袖一擺走到軺車旁跨步上車,那個少女楚姑一扭身飄上了馭手位置。
樂毅渾然無覺,對白起一拱手道:「牛車太慢,將軍與我同騎隨後。」原來在等候之時,白起的鐵鷹銳士已經卸下了一匹駕車馭馬,準備白起騎乘,不想多了一個楚姑做馭手,便少了一匹馬。樂毅清楚非常,已經吩咐護衛木屋莊園的甲士頭目牽來了三匹戰馬,他自己也棄了牛車換了戰馬。如此一來,羋王妃的軺車仍舊兩馬駕拉,鐵鷹銳士車旁護衛,樂毅白起兩騎隨後,一路車聲轔轔馬蹄沓沓,暮色降臨時分進了薊城。
將羋王妃護送到驛館,樂毅告辭去了。用過晚飯,羋王妃將白起喚進了外廳,備細詢問了咸陽的諸般變化,連白起退趙的經過也沒有漏過。羋王妃除了發問便是凝神傾聽,沒有一句評點。後來,羋王妃與白起海闊天空起來,對白起敘說了燕國內亂的經過,又說了自己如何在燕山學會了狩獵,在樂毅封地還學會了種菜,親切絮叨得家人一般。後來,羋王妃又問到了白起的種種情況,家族、身世、軍中經歷、目下爵職,顯得分外關切。白起素來不喜歡與人說家常,對王妃的詢問儘可能說得簡約平淡。羋王妃卻很認真,那真切的驚訝、嘆息、歡笑甚至淚水盈眶,使白起恍惚覺得面前是一個親切可人的大姐一般,不由自主地一件一件說開去了。不知不覺,便聞院中一聲嘹亮的雞鳴。白起大是驚訝,連忙告辭。羋王妃卻興猶未盡,笑著叮囑白起日後還要給她說軍旅故事,方才將白起送出了前廳。
次日午後時分,白起的全副儀仗護送著羋王妃出了薊城,在城外會齊了前來接應的千人騎隊,向南進發了。到得十里郊亭處,樂毅與劇辛並一班朝臣為羋王妃餞行。按照禮儀,餞行是用酒食為遠行者送行,要緊處只在一爵清酒祝平安。在邦交之中,餞行原非固定禮儀程式,是否餞行全在兩國情誼與離去者地位而定。羋王妃即將成為秦國太后,且又有燕昭王口書,於是便有了樂毅劇辛率領群臣餞行。白起事先知曉且已經在行前對羋王妃說過,下令馬隊儀仗緩緩停在了郊亭之外,高聲向青銅軺車中的羋王妃做了稟報。
羋王妃淡淡笑道:「樂毅偏會虛應故事。傳話:多謝燕王,免了虛禮。」
白起拱手低聲道:「末將以為,事關邦交,王妃當下車受酒。」
羋王妃眉頭微微一皺,起身扶著白起臂膀下車,悠然走向簡樸粗獷的大石亭。樂毅劇辛並一班朝臣在亭外齊齊拱手高聲道:「參見羋王妃!」羋王妃笑道:「秦燕篤厚,何須此等虛禮?多謝諸位了。」卻釘住腳步不進石亭。樂毅笑道:「王妃歸心似箭,我等深以為是,禮節簡約便是。」一揮手,兩名內侍分別捧盤來到羋王妃與樂毅面前。樂毅捧起盤中大爵道:「燕國君臣遙祝王妃一路平安。」羋王妃微笑地打量著樂毅,只不去端盤中銅爵。瞬息之間,白起已經雙手捧起銅爵遞到羋王妃面前:「王妃請。」羋王妃接過酒爵悠然笑道:「謝過燕王,謝過諸位大臣。」徑自舉爵一氣飲盡,將大爵往銅盤中一擱,大步回身去了。
樂毅一陣愣怔,又立即躬身高聲道:「恭送羋王妃上路!」大臣們也齊聲應和,聲音參差不齊,哄嗡一片。白起連忙對樂毅劇辛拱手道:「王妃昨夜受了風寒,略感不適,亞卿大夫見諒。」樂毅笑道:「原是無妨,將軍但行。後會有期。」白起也是一聲「後會有期」大步去了。
車馬轔轔南下。羋王妃突然笑了:「白起,生我氣了?」白起走馬車旁,一時沒有說話。羋王妃一聲嘆息:「惜乎世無英雄也!一個人胸有功業,便要活到那般拘謹么?」白起不知如何應對,也是一聲嘆息。從此,羋王妃一路不再說話,只是頻繁地換車換馬,一路交替顛簸,馬不停蹄地到了咸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