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方龍蛇

第三章 東方龍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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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邦有媛兮不讓鬚眉

秦武王的葬禮完畢,咸陽剛剛鬆了一口氣,旋即又緊張起來。

這次是甘茂與魏冄起了摩擦,先是小彆扭,接著起了衝突,相互都堅持著要罷黜對方。嬴稷剛剛即位,兩眼一抹黑,夾在中間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閉門不出以靜制動,只是等羋王妃回來。

說起來,這次是因了秦武王的葬禮。秦武王年輕暴亡,一切都沒有預先謀划,甘茂與魏冄便在諸多細節上有了歧見。甘茂主張按照最隆重禮儀安葬秦武王,朝野舉哀一月,行國葬大禮。魏冄則認為秦孝公秦惠王尚且無此等鋪排,秦武王無功暴死,咸陽舉葬足矣,不當擾民一月。兩人當殿爭辯,大臣們個個騎牆,唯獨咸陽令白山支持了魏冄,甘茂只有無奈讓步。接著為安葬墓地又起爭端。秦國君主向來安葬在雍城老墓園,老秦人稱為「雍州國公陵園」。自秦孝公開始,秦惠王隨同,都葬在了咸陽北阪的松林塬,莽莽蒼蒼,氣象自然比雍州陵園大為宏闊。秦國朝野也都將咸陽秦陵看做秦國大功君主的墓地。甘茂感念秦武王知遇大恩,一力主張將秦武王安葬在咸陽北阪。也是心裡有氣,甘茂不與魏冄商議,便用大印發下丞相書令:咸陽北阪即時動工興建陵園,限旬日完工。修建陵墓要咸陽令徵發勞役,白山覺得工程太大期限又太緊,便來找魏冄商議。魏冄秉性剛烈,一聽怒火上沖,對白山說一聲:「此事你莫再管!」便帶著嬴顯來丞相府找甘茂理論。

兩人在丞相府國事堂吵得面紅耳赤。魏冄說,雍州有現成一座陵園,何須再勞民傷財?甘茂說,公墓在雍州,王墓在咸陽,不能亂了國家法度。魏冄說,秦法無私,嬴盪誤國無功,當回到祖宗面前自省,不當在咸陽陵園充數。甘茂揶揄冷笑說,若不是嬴盪無功,你魏冄豈有今日?此話一出,連新君嬴稷也隱隱包了進來,旁邊的嬴顯也漲紅了臉。魏冄勃然大怒高聲吼道,天下為公,唯有才德者居之;大臣不思國家艱難,只在王宮做工夫,枉為名士也!於是兩人各不相讓,相互譏刺,各自黑著臉拂袖而去。甘茂深悔自己當初不慎,將一個狂妄不知感恩的霸道小人引進了朝堂,於是連夜上書嬴稷,堅執請求罷黜魏冄的櫟陽令之職,否則「臣將歸隱林泉」。魏冄也是無法平息怒火,同樣連夜上書嬴稷,堅請罷黜甘茂此等「不知理國,唯知鑽營之誤國奸佞」!

這番波浪一起,給本來動蕩不寧的咸陽更添了幾分亂象。朝臣惶惶,無人敢於主事。嬴稷無奈,夜訪樗里疾求教。這個老丞相畢竟睿智,聽完嬴稷一番敘說,點著手杖嘿嘿笑道:「做事,魏冄在理;做人,甘茂在理。老臣敢問我王:此番即位,做事第一,做人第一?」嬴稷板著臉道:「老秦規矩,幾曾做人第一了?」樗里疾目光大亮,篤篤點杖道:「既如此,沒有解不開的死結。我王明日朝會便是。」

次日朝會,嬴稷申明只決一事——先王如何安葬?餘事一概不論。甘茂魏冄各自慷慨陳情,殿堂又是一時沉默。此時,樗里疾帶著一班白頭元老上殿,異口同聲地請求將秦武王安葬回雍州陵園。樗里疾沒有嘿嘿一聲,點著手杖黑著臉道:「武王在位兩年余,丟棄連橫,不修國政,仗恃一己武勇而無端樹敵於天下,一朝暴亡,正見天道昭昭。若得配享孝公、惠王之側,獎功罰過之秦法何在?老臣一言,我王定奪。」這番話一出口,舉殿肅然無聲。甘茂尷尬得無從反駁,一怒之下,拂袖去了。

安葬難題解決了,急需整肅的朝政卻是誰也不敢下手。嬴稷又求教於樗里疾,老丞相又嘿嘿一笑:「急不得,急不得,沒有殺伐決斷之力,還是等等再說。」嬴稷雖是聰明睿智,但想到這些權臣在朝野都是盤根錯節,不得死士襄助如何能去觸動?嘆息之下,索性深居簡出了。

此時,羋王妃回到了咸陽。

旬日之間,羋王妃的小小寢宮門庭若市。先是甘茂捷足先登,單獨與羋王妃會談了整整一個白天。接著是魏冄,又與羋王妃整整說了一個通宵。沒得休憩片刻,羋戎、嬴顯又相繼前來密談,直到暮色降臨。夜來正要歇息,又是白頭元老們三三兩兩地前來拜謁,一則探望這位多年不見的昔日王妃今日太后,二則便是漫無邊際的絮叨。偏羋王妃絲毫不見疲態,來一撥應酬一撥,笑臉春風人人滿意。如此三五日一過,又是昔日的老宮女老內侍們見縫插針絡繹來見,人人都要說一番思念之情,都請求再回到太後身邊。羋王妃好耐心,對這些下人分外在心,一一接見撫慰,多少都要賞賜一些物事,能留則留,不能留便安插到宮中作坊做個小頭目,又是皆大歡喜。與此同時,元老大臣們的妻妾也一茬一茬地來了。這些妻妾們不言國事,帶著各色珍貴禮物,帶著年少的兒子女兒,有親情的敘親情,無親情的訴說仰慕之心,熙熙攘攘絮絮叨叨,羋王妃照樣一團和氣,人人皆大歡喜。

嬴稷自然是天天要來拜望母親,可每次來都逢母親與人說話,不是密談,便是賓客滿堂,白日如此,夜晚如此。旬日之間,嬴稷竟沒有和母親坐下來說一句話。好容易插得一個空兒,母親卻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剛剛看得嬴稷一眼,便伏在座案上睡了過去。嬴稷大是生氣,下令楚姑守在寢宮門口,不許任何人晉見太后。說也奇怪,楚姑提著吳鉤往宮門一站,三日之中竟無一人求見,與前些日的熱鬧相比,幾是門可羅雀。羋王妃也是不可思議,三日大睡,不吃不喝,直到第四日方才醒來。

「母親如此拘泥於俗禮酬酢,委實令人不解。」嬴稷實在忍不住,第一次對母親生了氣。

「你何時能解,也就成人了。」羋王妃沒有生氣,微笑地看著兒子,徑自梳攏著長長的黑髮,「還有幾個人沒有來過,得我去看望了。」

「還有人沒來過?」嬴稷不禁驚訝了,「人流如梭,門庭若市,還有誰沒來?」

「老丞相樗里疾、咸陽令白山、前軍主將白起。曉得了?」

嬴稷笑道:「樗里疾是老疾不便出門,白山是不想湊熱鬧,白起剛剛迎接母親回來,來不來有甚要緊?母親倒是計較。」

羋王妃看了兒子一眼:「你懂個甚來?好好學著點兒。這三個人才是柱石,一個是元老魁首,兩個是大軍司命,若是白氏生變,你那兵符也不值幾兩!」

嬴稷不以為然道:「此次大事由舅公執掌運籌,丞相兼領上將軍甘茂鎮守咸陽,此兩人才是柱石。」

「稷啊,不能勘透人事者,何以為君?」羋王妃嘆息了一聲,「你舅公魏冄才具宏闊,但秉性剛烈,霸氣太過,可靖難平亂,可治國理民,卻不可長期秉政。甘茂者,志大才疏,機變有餘而心胸狹隘,分明無兵家之才,卻領受上將軍要職,看似權兼將相,實則一權難行。否則,他何以要將這場功勞拱手送於你舅公?這便是他的虛榮處,既無根基,又無大才,卻總想在權衡折衝間建功立業。此等人物可維持朝局,不可開拓大功。嬴盪以甘茂為柱石,下場如何?你又視甘茂為柱石,想重蹈覆轍么?想落萬世罵名么?」

嬴稷驚訝了。在他的心目中,母親從來只是個智慧賢良心志堅韌的女人而已。為了兒子的安危,母親可以驚人的耐心在燕國周旋。然則,那是母親的護犢之情,嬴稷從來沒有將這些作為往才能方面去想,甚至本能地覺得,一個好母親該當如此。母親極少談論國事,更沒有過條分縷析地臧否過人物朝政,反而是對嬴稷在艱難的人質日子裡經常冒出來的雄心與見解,一概地大加褒獎。於是,嬴稷更加認為母親只是一個慈愛賢良的母親而已,從未想到過她能在國事上有過人見解,等候她回來,原本也只是指望她穩住那些白髮元老而已。正因為如此,嬴稷對母親回到咸陽后的多方應酬才生了氣——見見老人消消鬱悶便行了,如此來者不拒,真是婦人之仁!這種生氣埋怨在燕國也是常有,尤其是在樂毅來訪之後,嬴稷幾乎每次都要生一陣氣。然則,母親對他的埋怨生氣似乎從來不放在心上,總是一句話一個微笑輕輕盪開,依舊我行我素,從來不多說。今日母親破例了,一席話使嬴稷深為震撼。對舅公,對甘茂,母親的評點簡直是入木三分,自己內心隱隱約約的念頭,母親三言兩語點個通透。

嬴稷天賦極高,本來就是罕見的少年早成,如何掂不來其中分量?想想自己的柱石之說,不禁大是慚愧,對著母親深深一躬:「母親所言大是,稷受教。」

「稷,我是這般想。」羋王妃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兒子少有的鄭重恭謹,從銅鏡前站了起來道,「咸陽大勢初定,目下要務是理清這團人事亂麻。這種開罪於人的事,你不要出面,娘替你料理了。日後朝局納入正軌,你去建功立業便了。」

「母親所言,稷所願也!」嬴稷輕鬆地長吁了一聲,「我要多讀書,多看一陣,心裡才有底。只是累了母親,兒心難安。」

羋王妃笑了,親切地拍了拍少年嬴稷的頭:「喲,一朝做了國君,長大成人了。說得好!你是要多讀些書,多經些事。你幼時離開咸陽,離開父王,對朝局大政所知甚少,是要多看看多想想,學會如何做個好君主。曉得無?你父王當初也是遠離國政多年,回到咸陽後跟商君歷練了五年國政,才放開了手腳。」

「知道了。稷定然像父王那般沉得住氣。」嬴稷說了句教母親高興的話,低聲問,「母親以為,從何入手可理亂象?」羋王妃笑道:「這便開始學了?聽著了:釜底抽薪,從宮中開始。」嬴稷大是愣怔,略一思忖驚訝道:「母親是說,惠文太后?」羋王妃點點頭:「對,她是嬴壯的主根,是元老們的指望。有她在,後患無窮。」

嬴稷心中一顫,默然無對。按照宮中禮法,惠文太后是他的正宗母親,羋王妃是他的生身娘親。雖然秦國不像中原列國那樣拘泥,但在名義上還是如此這般的。況且惠文太後端庄賢良,對每個王子都是慈愛有加督導無情,只是因了羋王妃堅持要自己撫養嬴稷,且寧肯離開秦惠王也要陪著兒子去燕國,否則,嬴稷可能也會在惠文太后的身邊讀書長大了。雖然嬴稷不曾在惠文太后膝下生活,卻也對惠文太後有一片敬慕之心,乍聽母親一說,不由自主的心中冰涼。

這種默然如何瞞得過羋王妃眼睛?她看看嬴稷一聲嘆息,聲音卻是冰冷清晰:「稷啊,王權公器,概無私情,古今如此。要做大事,要立霸業,便得掃清路上的一切障礙,縱然是你的骨肉血親。有朝一日,娘如果成了絆腳石,你也必須將娘掃開。這便是公器無私。既做國君,這是鐵則。誰想做仁慈君主,誰就會滅亡。」

「娘……」嬴稷不由自主地一抖,喃喃道,「先祖孝公,不是威嚴與仁慈並存么?」

羋王妃冷笑道:「誰個說的?孝公終生不用胞兄嬴虔,卻為何來?縱然嬴虔始終支持變法,臨終之時,孝公還要處死嬴虔。若不是嬴虔以秘術假死,豈能後來復仇殺死商君?你父王更不消說,車裂商鞅,架空嬴虔,遠嫁櫟陽公主,用親生愛子做人質,又是所為何來?往遠說,雖是聖王賢哲,為了維護權力,也照樣得鐵了一顆心。舜逼堯讓位,禹逼舜讓位,伊尹放太甲,周公挾成王,哪朝哪代沒有權力相殘?你只記住一句話:王權是鮮血澆灌出來的,沒有鮮血澆灌,沒有王權的光焰!」看著目光驚愕的兒子,羋王妃冰冷的面容綻開了一絲笑意,「自然,娘說的只是一面之詞。歷來國君之大者,功業自是第一。有了富國強兵的大功業,君王的鐵石心腸也才有得落腳處。否則,千夫所指,眾口鑠金,你也就只是個人所不齒的暴虐君主而已。」

嬴稷終於鬆了一口氣:「娘是說,鐵著一顆心,為的是建立帝王功業。」

「喲!儂曉得了。」羋王妃不自覺冒出一句吳語,表示了對兒子的衷心讚賞。

嬴稷一走,天落黑了。羋王妃三日睡來,精神大振,草草進過晚飯,立即喚來楚姑一陣低聲叮囑。楚姑點點頭回到自己的寢室準備去了。大約三更時分,一道纖細的身影飛出了這座庭院,從連綿屋頂悠然飄到了寢宮深處。

在整個後宮的最深處,也就是最北面,有一座獨立的庭院,背靠咸陽北阪,面臨一片大池,分外清幽。這便是秦國獨一無二的太后寢宮。此刻,除了宮門的風燈,宮中燈火已經全部熄滅。但這裡卻有一點燈光,透過白紗窗灑在靜靜的荷花池中,在月黑之夜分外鮮亮。在這片隱隱光亮之中,一葉竹筏無聲地穿過密匝匝的荷葉,飛快地逼近了亮燈的大屋。在竹筏靠近岸邊石欄時,一個纖細身影倏忽拔起,輕盈地飛上了亮燈的屋頂。

高高的一座孤燈照著寬敞簡約的書屋:一圈本色木架上碼滿了竹簡圖策,一座劍架立在書架前,橫架著的一口長劍已經是銅銹斑駁了,書屋正中的大案上有一副紫紅色的秦箏,箏前端坐著一位白髮如雪的老者,若非那撒開在坐席上的大紅裙裾,誰也不會從那枯瘦的身軀看出這是個女子。她肅然端坐案前,手中撥弄著秦箏,時不時長長地一聲嘆息。

「惠文太后,因何煩惱?」一個吳語口音的甜美聲音在幽靜的大屋盪了開來。

「是羋八子之人么?」白髮女子依舊肅然端坐著。

「太后明銳,小女子無須隱瞞。」甜美的聲音飄蕩著。

「一朝掌權,痛下殺手,羋八子何須出此下策?」白髮女人舒緩地撫弄著竹簡。

「太後年高,無疾而終,當是上策。」

「請轉告羋八子:她可以殺我,然不可以誤秦。」白髮女子的聲音突然嚴厲,「否則,她將無顏見先王於九泉之下!」

「小女子謹記在心。」

白髮女子站了起來。那座劍架輕輕地搖晃了一下。燈光下,她是那樣枯瘦衰老,彷彿全部的血肉都乾涸在了那副嶙峋的骨架里。一副瘦骨高挑著空蕩蕩的大紅長裙,襯著雪白的長發與蒼白的面容,在影影綽綽的燈光下森森可怖。若在平日,任誰也想不到這是昔日風韻傾國的惠文後。她空洞的眼神盯住了那座劍架,嘆息一聲道:「姑娘,你站在那裡給我聽著:嬴稷雖是羋八子所生,但更是先王骨血,是秦國君主。本太后,給嬴稷留下了一件鎮國利器。羋八子,一定要妥善地交付於他。」說罷走到屋角一口大銅箱前輕輕一叩,「這口銅箱。這是鑰匙。」噹啷一聲,一支六寸長的銅鑰匙丟在了箱蓋上。

「小女子謹記在心。」甜美的聲音微微發顫,依舊是那樣恭謹。

白髮女子轉身,背負雙手,坦然發問:「說,想教本后如何去法?」

少女似乎有了一種感動:「太后請坐。小女子當報太后謀國之心。」

白髮女子走到大案前席地就座,猛然揮臂而下,秦箏突然間叮咚而起,沙啞的嗓音發出激越悲傷的吟唱:

幽幽晨風莽莽北林

未見君子欽欽憂心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隰有桃李山有松柏

未見君子蕩蕩痴心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戰國樂諺:激哀之音,莫大秦箏。這種樂器原本是馳驅馬背的老秦部族所發端,因其激越悲愴而又急促渾厚似兵爭之象,故名之為箏(爭),時人稱為秦箏。此等激哀之器夜半大作,更有心碎待死之絕唱相伴,激越回蕩,令人心痛欲裂。

秦箏歌聲中,劍架後走出了一個黑色的纖細身影。只見身影在惠文後身後遙遙推開,雙手虛空按摩一般,一團淡淡熱氣生出撲向秦箏,濃濃熱氣中閃爍出一束極細的七色光芒,直貫入惠文後腦後。惠文後迷惘地呻吟了一聲,似乎懷著甜蜜的夢幻微微一抖,隨即撲倒在了大案上,滿頭白髮頓時撒滿了秦箏,只聽轟然一聲大響,秦箏弦斷聲絕。

纖細的身影顫抖著走到案前,納頭一拜,倏忽消失了。

次日清晨,甘茂接到宮中長史急報:惠文太后不幸薨去。此時新君方立,一切大政事務還都是甘茂的丞相府料理處置。雖然這是宮中事務,但太后喪葬歷來在國事之列,須得有外臣主理。甘茂立即下令知會太醫令、太史令會同前往,以定死因,以入國史。

日上三竿,三方會齊,方才進了王宮。及至太醫令仔細勘驗完畢,甘茂便問是何病因?太醫令搖頭嘆息道:「面如嬰兒之恬淡,無疾而終。以情理推測,當是憂喜過度,心力交瘁而亡。」甘茂鬆了一口氣,轉身問太史令:「如何刻史?」太史令拱手道:「秦王嬴稷元年七月十三,惠文太后薨,無疾。」甘茂點頭道:「惠文二字,原是惠文王謚號,做了太后名號倒也貼切,便是這般了。」轉身吩咐長史,「即刻通會秦王與羋王妃,勘驗之後再定葬儀。」長史匆匆去了。

片刻之後,秦王嬴稷與羋王妃匆匆來到。進得太后寢宮書房,卻見物事齊整,除了那一頭不忍卒睹的白髮與那乾癟的身軀,太后伏案如安眠一般祥和。羋王妃一見,撲上去抱住了惠文太后的屍體放聲痛哭:「姐姐呀!羋八子正說要來看你,你卻如何匆匆去也!」一陣哽咽窒息,當場昏了過去。一時人人感慨唏噓,哭聲一片。

好容易羋王妃蘇醒過來,甘茂便會同諸臣並國君王妃勘驗遺物。這也是例行公事,以確定遺物歸屬而不致生出爭端。若死者對諸般遺物沒有明確遺命,則由長史分類清理,上報國君處置。對於與國君同禮的太后,最重要的自然是書房,所以先行勘驗書房。及至一件件看過,並無特異之處。正要移到寢室,長史卻道:「稟報丞相:屋角尚有一口銅箱。」甘茂道:「打開了。」長史拿起箱蓋鑰匙一捅,銅箱「嘭」地跳開,箱面赫然一方白絹,暗紅的血字觸目驚心:「嬴稷謹記:《商君書》國之利器也,長修之,恆依之。棄商君之法者,自絕於天下也!慎之慎之。」拿開白絹,是整整一箱捆紮整齊的竹簡。

嬴稷從長史手中接過白絹,面色蒼白,一聲哽咽:「母后!嬴稷來遲了……」已軟倒在了銅箱上。羋王妃抹著淚水笑道:「秦王挺起來。這是惠文太后的遺願,豈能以淚水沒了?」嬴稷踉蹌站起,捧著白絹轉身對著惠文後屍體深深一躬道:「母后,嬴稷記住你的話了。」

甘茂大是感慨道:「秦王不知,老臣曾聽惠文王說過,這《商君書》共八十卷,是先王姑母熒玉公主於二十年前秘密派人送來也。舉世唯此孤本,連老臣也是第一次得見。只是這,這……」甘茂突然尷尬地打住了。

羋王妃笑道:「丞相是想說,這《商君書》為何沒有留給先王嬴盪,是么?」

甘茂大窘。秦武王嬴盪已經被朝野看做蠻勇君王,雖不能說壞了商君之法,卻也是沒有弘揚秦法大業的荒誕君主。秦惠文王沒有將《商君書》傳給嬴盪,分明是一件尷尬的事。加之甘茂歷來受秦武王重用,幾乎是人人皆知的事實,話到口邊生生縮了回去,卻又被羋王妃一語道破,更是難堪。

嬴稷沒有理睬,肅然一揮手道:「長史,立即護送《商君書》到政事堂秘室。」長史匆匆去傳喚甲士了。羋王妃微微一笑,彷彿剛才只是一句笑談而已,看著甘茂道:「丞相,惠文太后大德大功,當以王禮隆重安葬,如何?」

甘茂慨然拱手:「臣亦贊同!秦王下書,臣立即發喪。」

次日,秦王嬴稷書告朝野:惠文太后薨,旬日之後行國葬。此謂發喪,也就是將死亡消息通告國人。按照春秋時期諸侯國葬禮儀,發喪之後,是朝野舉哀,禁止飲酒舉樂;死者屍體要在榻上停留幾日,而後入殮進棺;進棺之後再停留五日,稱為殯;殯后再停留五個月,而後送葬入土。這一整套葬禮走下來,幾乎是整整半年,還不說葬禮之後的守陵長短。「在床曰屍,在棺曰柩,動屍舉柩,哭踴無數」,整整半年之內,生者天天都要痛哭無數次,任你多麼重要的事體也得停下。唯其如此,到了戰國時期,這種耗時耗財摧殘生者身體的葬禮已經大大簡化,各國都是據實而行,不拘長短。

目下正在盛夏酷暑之日,縱有大冰鎮之,屍體靈柩又能停留得幾日?甘茂當機立斷,將停屍三日改為一日,再加太醫令勘驗證實死者確實不能復生,方才入殮進棺。之所以如此,在於這喪禮環節中「停屍三日」是關鍵,其他環節的壓縮往往容易被人接受,停屍日期的壓縮則往往會招來朝野指責。其中緣由,便在這「停屍三日」來源於古老的對起死回生的祈盼。

古人以為,人死之後,魂靈尚在飄蕩,孝子親屬的哀哀痛哭,往往能使死者還魂再生。事實上,也曾經有過死而復生的故事。於是,停屍三日以祈禱死者還魂再生,便由祈盼變成了葬禮必須遵守的環節。《禮記?問喪》備細解說了這種緣由:「死三日而後斂者,何也?曰:孝子親死,悲哀志懣,故匍匐而哭之,若將復生然,安可得奪而斂之也?故曰:三日而後斂者,以俟其生矣!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子之心亦衰矣。家室之計,衣服之具,亦可以成矣。親戚之遠者,亦可以至矣。是故聖人為之決斷,以三日為之禮制也。」

甘茂精明,同時將太醫令對惠文太后的勘驗診斷與太史令的刻史斷語,專發了一道丞相文告於各官署郡縣。秦王嬴稷行親子大禮,麻衣重孝,辭政守屍,哀哀之情令朝臣下淚。羋王妃也是一領麻衣,親自看著女巫為惠文太后入殮,並親手將秦國王室最珍貴的一件雪白貂裘放進了棺槨,白頭元老們無不為之動容。旬日之後,咸陽再次舉行國葬大禮,惠文太后被安葬在北阪秦惠文王的山陵一側,這件事終於告結束了。

國葬一畢,嬴稷除去重孝,一頭埋進書房揣摩《商君書》去了。回咸陽半年,他實實在在地覺得自己的器局才具大是欠缺,不說人事難以勘透迷霧,便是國事,也斷不出利害根本,若有幾次大錯失,這王位也未必坐得穩當。這是戰國大爭之世,外戰頻仍,內爭迭出,幾個大錯下來,不是外戰亡國,便是內爭失政,要想建功立業做真霸主,先得自己精剛剛一身是鐵。否則,這天下第一強國的王冠不是枷鎖,便成墳墓。與其此時毛手毛腳地坐在王座上發號施令,何如潛心打造自己?從母親回來后對咸陽朝政的評判料理看,母親完全有魄力坐鎮國政,自己急吼吼上前,非但不足以服眾,且可能畫虎不成反類犬焉。想得明白,嬴稷便深居簡出,除了禮儀需要,整日的在書房與典籍庫里徜徉。

羋王妃大大地忙了起來。惠文太后安葬之後,樗里疾等一班老臣上書,請尊羋王妃為惠太后,名號自然也從的是秦惠王了。甘茂聞訊,別出心裁地上書,請為太后另立名號,以示大秦新政之發端。此舉得魏冄羋戎嬴顯白山白起等一班新銳呼應,又經秦王嬴稷首肯,便進羋王妃為太后,定名號為「宣」。宣者,大玉也(璧大六寸為宣),布新也,合起來是「大玉布新」之意。於是,羋王妃成了宣太后。

名號既定,宮中之患已了,宣太後放開了手腳。她先秘密探訪了老丞相樗里疾,安定了一班元老重臣,再探訪了咸陽令白山,與白山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過了兩日,宣太后一輛輜車直奔藍田大營,在已經回到軍營的前軍主將白起的大帳里盤桓到天亮。回到咸陽,宣太后召來魏冄、羋戎與嬴顯三人議事。魏冄一看全是羋氏族人,不禁皺眉道:「當此非常之期,老姐姐召來家人在宮中聚商,不怕物議么?」

宣太后冷冷道:「但為國事,何懼物議?此處沒有姐姐,只有太后,儂曉得了?」

羋戎怕魏冄生硬,打圓場笑道:「太後有事便說,左右我等聽命便是。」

宣太後點著手中那支碧綠的竹杖:「我先說得明白,羋氏入秦二十餘年,今日始有小成。能否成得氣候,便在我等事秦之心。」

羋戎點頭道:「我等羋氏,與楚國王室羋氏相去甚遠,在楚國已經沒有根基牽連,自然是以秦為家為國,太后何慮之有?」

「話雖如此,卻也未必。」宣太后板著臉道,「只怕手中有了些許權力,有人便要胡亂張揚了。」

魏冄目光一閃,慨然道:「太后所慮者,魏冄而已。我今日立誓:但有不軌,任憑處置!」

「單單立誓不行,我要與你等三人約法三章。」宣太后鄭重地站了起來,每說一句竹杖重重一點,「其一,不得與楚國王室有任何來往。其二,不得與秦國王室任何人為敵。其三,但處公事,不得相互徇情枉法。你三人想想,若做不到,當下說話!」辭色凌厲,與平日的滿面春風大不相同。

一直沒有說話的嬴顯吭哧著道:「只是這,這第二條難辦。兒臣縱然容讓,王室有人硬是與我糾纏,如何計較得清楚了?」他是宣太后從楚國接來的兒子,本姓羋,入秦而改姓嬴,雖是小心謹慎,卻也多有王室子弟冷嘲熱諷說他是「隔山王子」,有此顧慮,原也平常。

宣太后冷笑道:「只要你心在功業,是非自有公斷,何來個不好計較?原是你心中出鬼。」絲毫地不留情面。嬴顯還想辯駁,終究沒有開口。

「太后之言,是為至理。魏冄遵從。」最是桀驁不馴的魏冄率先認同。

「羋戎遵從。」

「兒臣聽命。」嬴顯雖心有顧忌,還是明朗地表示了認可。

「這便好!」宣太后篤地一點竹杖,「我羋氏一族,也將刻進大秦國史。」

三日之後,咸陽舉行了新君即位后的第一次盛大朝會,秦王嬴稷與宣太后並坐高高王座,主旨只有一個:論功行賞,理清朝局。秦王當殿頒布王書:擢升魏冄為丞相,恢復樗里疾右丞相之職,二人總領國政;封羋戎為華陽君,兼領藍田將軍;嬴顯為涇陽君,兼領咸陽令;白山為櫟陽君,兼領櫟陽令;白起為左更,兼領前將軍。王書宣讀完畢,舉殿歡呼,一片生氣。

頒布王書之後,宣太后說話了,雖然是滿臉帶笑,話卻紮實得擲地有聲:「我有兩句話說。歷來新君即位,都要大赦罪犯,都要滿朝加爵。然我大秦從商君變法起,便廢除了這兩個舊規矩。這規矩廢得好,國法如山,雖君王而不能移。耕戰晉爵,雖王族而無濫封。功勞爵位是要自己掙的,不是憑改朝換代混的。方才擢升之臣,職是實職,爵,卻都是虛爵,沒有封地。因由何在?是他們功勞還不夠。『無功之爵,加身猶恥!』這話是白起說的。大秦爵位二十等,依白起之大功,左更前將軍才第十二等,誰不說小?可白起歷來是無戰功拒晉職爵,連左更都連辭了三次。這是大秦臣工的楷模!因了白起風範,我已經事前對方才擢升之臣言明:任職半年,無功即行罷黜。大爭之世,無功便是過!曉得了?人都說『主少國疑。少做事,混功勞』。錯也!誰指望在老身這雙老眼下翻雲覆雨,混個高爵,你便來試試。」

一席話落點,舉殿肅然無聲。宣太后誰也不看,點著竹杖篤篤去了。

最驚訝的還是甘茂,他確實愣怔了。丞相沒有他,上將軍呢,似乎還掛著個虛名,但仔細一想,有了白起這個左更前將軍,他這個上將軍還不明是個擺設?何時拿掉,已經只是個早晚了。回到府中,甘茂憤懣之極,覺得自己總算也是楚人,宣太后如此做法未免太過無情,當初假如不是自己穩住秦國局面,而是與嬴壯同謀,豈有宣太後母子今日?然則,這便是權力官場,關涉的只是實力與利害,自己又能如何?多年來,自己一心只在宮廷經營,既沒有朝臣人望與庶民根基,又沒有軍中實力,雖說是權兼將相,可從來都沒有統攝過國政一日,一朝被半罷黜半冷落,沒有一個實力人物為自己說話。如此秦國,難道還要耗在這裡么?鬱悶在心,甘茂交了政務,稱病在家了。

過得幾日,忽然傳來一個驚人消息:齊國要起兵滅宋!甘茂心思靈動,立即上書秦王,請求出使齊國。甘茂自然知道主政的是宣太后,但他已經從宣太后的作為中看出:宣太后不會公開主政,一切國事都還是以秦王的名義處置;雖然是上書秦王,然首肯此事,還得宣太后。

果然,上書次日,宣太后在東偏殿召見了甘茂。宣太后親切地撫慰了甘茂,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表示歉意的話,竟容不得甘茂訴說。自然,也是甘茂不想多說。他知道,越是訴說,越是討人嫌。末了,宣太后笑著切入了正題道:「齊國滅宋,與我井水不犯河水。上將軍出使,這國書如何寫法?」顯出一副全然不諳邦交的樣子。

甘茂心中明白,正色拱手道:「齊國滅宋,看似與我井河無犯,實則大大相關。齊本強國,若再滅宋,國土人口驟增,頓時獨大中原而無可抗衡。其時野心膨脹,也必然成為合縱抗秦之中堅,秦國連橫當大受挫折。萬一有差,秦國被再次鎖於函谷關之內,豈非前功盡棄?唯其如此,臣以斡旋齊宋衝突為名,實則尋求遏制齊國之策。太后以為然否?」

宣太後點頭笑道:「是個事,也沒那麼厲害。想去便去,走走轉轉開開心也好。」

「敢問太后:上將軍印暫交何處為好?丞相府還是前將軍?」

「放我這裡了,也免他等與你聒噪。」

甘茂便這樣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宣太后的允准,心中空蕩蕩的更覺得人情蕭瑟。及至到丞相府辦理國書,署理公務的卻是老丞相樗里疾。這個鬚髮已經雪白臉卻依舊黝黑的老臣子坐在大案前沒有起身,只是嘿嘿一笑道:「尊駕不愧文武全才,這回又要做縱橫家,老夫實在佩服也。」說著伸出長長的手杖,一點對面的書案,「尊駕久為長史,公案老吏了,自己動手。老夫出不得手了。書吏動筆,只怕未必入尊駕法眼。」叨叨幾句,甘茂不好推脫,也不再多說,坐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羊皮大紙,略一思忖揮毫疾書,不消片刻,國書已經擬就。甘茂看看老態十足完全沒有起身意思的樗里疾,捧起羊皮紙起身放到他面前笑道:「老丞相看過了。」樗里疾嘿嘿笑道:「看甚?用印。」一名年輕的掌印吏捧來一方銅匣打開,在羊皮紙的留空處蓋下了鮮紅的陽文方印。

甘茂笑道:「多謝老丞相。我進宮蓋王印去了。」樗里疾嘿嘿笑道:「左右是公事,尊駕歇息便是,教後生們多跑跑腿。」甘茂自然知道,這原本便是丞相府的事務——特使一旦奉命,一應文書皆由丞相府之行人署辦理。他之所以想親自進宮,實際上是想見秦王一面,看能否在最後時刻改變自己心中的那個決策。此刻見樗里疾如此嘿嘿嘿將這樁公事攬了過去,卻不知這頭老狐的虛實,想想也不能妄動,就座笑道:「好!我陪老丞相說番閑話。」

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句,甘茂突然問道:「老丞相識得孟嘗君否?」樗里疾嘿嘿笑道:「你說孟嘗君?此等貴公子,老夫如何識得?」甘茂又道:「老丞相以為,目下齊國何人當道?」樗里疾又是嘿嘿道:「齊國齊國,自然是齊王當道,用問么?」甘茂搖頭道:「只怕未必,齊王田地乃新君,能左右孟嘗君田文、上將軍田軫、上卿蘇代一干權臣乎?」樗里疾恍然笑道:「尊駕所言極是,入齊必得從此三人著手。」甘茂不禁哈哈大笑。

片刻之間,掌印吏返回,甘茂帶著國書並一應關防文書走了。

甘茂剛走,魏冄匆匆回到丞相府來找樗里疾。魏冄說了一個重要消息:邊地斥候密報,甘茂妻小家眷已經於三日前出了咸陽,正隨楚國商人的車隊南出武關!魏冄之意:立即稟報太后,命藍田大營派出一支鐵騎追回。樗里疾搖搖頭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魏冄急道:「甘茂多年將相,若通連外國,秦國豈不盡失機密?」樗里疾嘿嘿笑道:「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太后原是有意放甘茂一馬。此中深意,日後便知。」魏冄思忖一番,似乎也揣摩出了其中道理,不再提說此事了。

暮色時分,甘茂的特使車馬出了咸陽,太陽升起時出了函谷關,向東面的齊國轔轔去了。

二臨淄霜霧濃

秋風一起,黃葉蕭瑟,齊國便是「中酉」節氣了。

齊國文明素來自成一格,與中原有很大的不同。就說這曆法節令,中原各國是二十四節氣,齊國一年卻有三十個節氣。按照春夏秋冬四季分,齊國的春季從正月到四月上旬,有八個節氣:地氣發、小卯、天氣下、義氣至、清明、始卯、中卯、下卯;夏季從四月中旬到六月底,有七個節氣:小郢、絕氣下、中郢、中絕、大暑至、中暑、小暑終;秋季從七月到十月初,有八個節氣:期風至、小酉、白露下、復理、始前、始酉、中酉、下酉;冬季從十月中旬到臘月,有七個節氣:始寒、小榆、中寒、中榆、寒至、大寒之陰、大寒終。如此一來,春季、秋季分別是三個月還多一旬,夏季、冬季分別是兩個月又兩旬。

這種節令劃分,從春秋時期的老齊國就開始了。老人們說,這是當時齊人不善耕作,首任國君太公望為了整齊民俗,便將農耕收種與官府政令按照次序細緻編排為三十個節氣,使農人有章可循,官府督耕也大為方便。一年中最重要的是春秋兩季。春季地氣發,準備春耕;小卯,下田出耕;天氣下,春耕完畢;義氣至,修理門戶庭院;清明祭奠先祖;始中下三卯,婚娶時日。秋季期風至,準備收藏;小酉,秋收;白露下,秋收結束;復理,谷粟入倉;始前,交納賦稅;始中下三酉,婚娶時日。始寒,官府斷刑決獄,朝野進入窩冬期。

官府政令也隨節氣劃分,每季五政。春季五政:撫恤孤幼鰥寡,赦免罪犯,督民整修溝渠平整道路,裁決地界糾紛,禁止隨意捕殺狩獵;夏季五政:開挖古墓以泄地之陰氣,打開菜窖以使乾燥,禁止戴斗笠操扇子以順自然,督促種菜,整修園圃;秋季五政:禁止民人賭博,禁止口角閑話,催督秋收,修整倉庫城牆補缺堵漏,準備過冬物事;冬季五政:斷刑決獄,撫老恤幼,祭祀祖先,捕捉姦盜,禁止遷徙。

雖然是細緻繁難,卻也是政久成習,官府與平民都覺省心。戰國時期的新齊國,也就延續下來了這種節令之政。於是,就有稷下學宮的士子們做了考究,說齊國時俗是:「明國異政,民人殊俗,不及天下。」也就是說,齊國的節令時俗是一種「異政」,沒有流布天下,是獨一無二的。在中原各國都大力移風易俗簡化時政的大勢下,齊國卻依舊是這種古老的三十節氣,還當真有些特立獨行。

甘茂很熟悉齊國,知道一過「始寒」便是齊國人的窩冬季節。其時朝野盡皆蝸居,幾乎任何大事都要等到來年春季的清明之後。這「中酉」到「始寒」,只有一個多月的時日,若走動順利,心中所想之事大體上還是有個定準的。要想在齊國施展,甘茂反覆思忖,還得先見蘇代這個顯赫人物。

一進臨淄,甘茂的特使車馬直駛上卿府。門吏說,上卿拜望孟嘗君去了。甘茂精於應酬,送給門吏一袋十個裝的秦國金幣,提出請見諸侯主客。這諸侯主客是齊國掌管外事的官員,是邦交大臣的屬吏。目下,上卿蘇代執掌著齊國邦交大權,諸侯主客是上卿府的屬員,雖然不是大臣,卻執掌著迎送安排外國使節一應活動的實權。尋常時日,使節必得先行拜會邦交大臣,而後由邦交大臣根據使節的國書使命及來使身份確定來使等級,再下令諸侯主客辦理接待事宜。而今門吏揣著一袋沉甸甸光燦燦的金幣,自是高興萬分,當即將甘茂領到了諸侯主客的小官署。

甘茂一瞄這個目光炯炯乾瘦黝黑的主客吏,便知是個不好相與的能吏。門吏一走,甘茂立即捧出一口一尺多長的短劍笑道:「文事當有武備,閣下看看這口胡人獵刀如何?」主客吏一看那醬色牛皮鞘陳舊暗淡,嘴角一撇冷冰冰道:「齊國尚武之邦也,此等破刀出得手乎?」甘茂笑笑也不說話,只走到廳中劍架前取下那口三尺余長劍:「此乃齊國武士的天池劍了?」主客吏冷笑道:「大人不入眼么?」甘茂說聲「拿著」,將天池劍塞到了主客吏手中,然後左手一搭牛皮鞘,一道細亮的青光閃爍,胡刀業已出鞘。

主客吏目光一閃,心下明白,隨手一順天池劍嗆啷出鞘,不用看便是個劍道高手。這天池劍是齊國騎士的統一用劍,因了鑄劍作坊設在臨淄以北的天池邊,用天池水鑄劍,所以叫做天池劍。此劍精鐵鑄就,雖沒有獨鑄劍的那種懾人光芒,卻是長大厚重,威力驚人,非常適宜騎兵馬上砍殺。主客吏有此等長劍,顯見原先是一個騎兵將軍。他右手長劍一伸,嘴角一撇,左手向甘茂一勾,傲然站在了小廳中間。

甘茂微微一笑也不說話,光芒一閃,胡刀從下往上向天池劍輕輕一撩。只聽噌啷一聲金鐵交鳴,天池劍斷為兩截,前半段已經大響著砸在了青磚地面上。

主客吏大驚,連忙向甘茂深深一躬:「小吏有眼不識利器,實在慚愧!」甘茂已經將胡刀入鞘,親切自然地塞到了主客吏手中道:「此刀名雖胡刀,卻是春秋時胡人南下中原,用戰馬與吳國鑄劍師交換的。聽說,也只十多口,大都在胡人頭領之手。此刀遇你,也算異數。」主客吏惶恐笑道:「受此大禮,小吏何以回報?」甘茂笑道:「我聽上卿說過,主客吏曾為孟嘗君門客,高義武勇,心嘗愛之,何求回報也?」主客吏謙恭拱手道:「在下夷射,蒙大人獎掖,敢不效命?大人既為特使入齊,夷射先護送大人在驛館安歇。上卿但回,自當立即前來拜會大人。」

甘茂原未指望如何,只想先在上卿府的這個要害官署通個關節,以便日後經常走動方便;如今見這主客吏夷射如此口氣,竟能使蘇代來拜會自己,便知此人定然是個人物,心下自是慶幸,豁達笑道:「恭敬不如從命,聽閣下是也。」

「來人!」夷射一聲吩咐,一名書吏走了進來,拱手聽命。夷射利落下令道,「先行到驛館號定頭等庭院,迎接秦國特使!」書吏一聲答應,先行去了。夷射立即辦理了甘茂出使的一應文書勘驗蓋印,片刻完成了使節入國的各道關口,然後親自護送甘茂到了驛館,住進了最為華貴的特使庭院。一陣寒暄,夷射匆匆去了。

掌燈時分,甘茂正要出門再到上卿府,卻聞庭院門前車馬轔轔,門吏一聲高宣報號:「上卿大人到——」甘茂大是驚喜,連忙靜靜心神迎到院中。池畔的石板小徑上,一盞風燈悠悠飄來,燈下一個紅袍高冠三綹長須面白如玉的長身男子,遙遙看去,在夾道花木中仙人隱士一般清雅。甘茂遙遙一躬:「下蔡甘茂,恭迎上卿。」紅袍男子拱手朗朗笑道:「丞相上將軍名滿天下,蘇代何敢當『恭迎』二字?」甘茂已經迎上前來拱手道:「蘇子縱橫列國,叱吒風雲,豈是甘茂虛名所能比之,慚愧慚愧!」蘇代爽朗大笑一陣道:「人言甘茂權兼將相,威壓天下。如此謙恭,豈不折殺蘇代?」甘茂豁達地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也。請上卿入內敘話,甘茂自當傾訴心曲。」說罷拱手一禮,將蘇代讓到了前邊。

蘇代原是傲岸之士,與其兄蘇秦相比,雖厚重宏闊不足,敏銳機變卻是過之。蘇秦以長策大謀縱橫天下,一介布衣開合縱先河,鼓動六國變法強國,為戰國第三次變法潮流做了皇皇基石。蘇代卻是個講求實在的人物,當初一心要將兄長的「空謀」變成實在,在燕國跟隨子之奪權謀政,想與子之合力開闢戰國「強臣當國變法」的大功業。不合子之是個志在權力,而只將變法愚弄國人的野心家,使蘇代陷進了泥潭,幾為子之殉葬。在最後關頭,蘇代大徹猛醒,逃出燕國,跑回洛陽老宅隱居。蘇秦遇刺后,蘇代又到了齊國。齊宣王敬重蘇秦,重用蘇代做了上卿,專司齊國邦交。幾年下來,蘇代利用蘇秦之聲望,加上自己的機變謀略,折衝中原,使齊國的邦交斡旋大是增色,名望鵲起,成了蘇秦張儀之後的又一個最享大名的縱橫策士。齊國新君即位,蘇代依然是齊國的赫赫權臣之一。

甘茂出使來齊,蘇代自認不出兩端:不是結盟齊國,便是阻撓齊國滅宋,心中早已謀划好對策。不期今日一見,甘茂卻是如此謙恭,身為丞相上將軍,比他的官爵顯然高出一等,卻對他一躬到底。他沒有還此大禮,甘茂竟毫無覺察一般,一點名士尊嚴也沒有。邦交使臣,最講究禮儀對等,甘茂才智名士,如此謙卑大大地出乎預料。蘇代敏銳機變,頓時疑惑起來,面上卻依舊談笑風生不著痕迹。

進得正廳,甘茂將蘇代讓到了面南上座。按賓主之禮,蘇代來到驛館是尊貴賓客,坐於上位也不為過。於是蘇代也沒有謙讓,笑著入座了。一時童僕上茶完畢,甘茂掩了廳門入座,慨然一嘆,道:「十餘年前,甘茂曾與尊兄蘇秦有過幾次交往,倏忽蘇兄亡去,令人扼腕也!」蘇代拱手一禮道:「多謝丞相念及昔日交誼。家兄泉下有知,亦當欣慰。」甘茂打量著蘇代又是感慨道:「甘茂素來敬慕蘇氏三傑,雖與上卿初識,卻是如對春風,心下倍覺甘之如飴。」蘇代笑道:「素聞丞相風骨凜然,如何來到齊國多了些許柔情,在下如何消受得起?」言語之間,顯然露出一絲譏諷意味。

甘茂面上不禁微微一紅,站起來對著蘇代深深一躬道:「甘茂落難,上卿救我。」蘇代不禁悚然一驚,上前扶住甘茂笑道:「丞相何出此言?秦齊邦交,蘇代敢不效力?」甘茂一聲哽咽道:「非為邦交,實是一己瑣事。」蘇代更是困惑莫名:「公乃強秦將相,天下第一權臣,有何等一己之難?」甘茂又是一躬道:「上卿且坐,容我分說。」蘇代落座,甘茂便從一年前進攻宜陽說起,一宗宗一件件地備細訴說,直說到自己被罷黜相職及虛空上將軍,末了感慨唏噓涕淚交流。

蘇代原是邦交縱橫人物,對秦國的大變化自然知曉,然而對其中的細緻衝突卻是不甚了了,如今聽甘茂說來,秦國這場內亂竟是驚心動魄,心中不禁怦然一動,似乎朦朧地捕捉到一絲亮光。雖則如此,面上渾然無覺,只是深重地嘆息了一聲:「公之處境,人何以堪?」再沒有了下文。

甘茂一陣唏噓,突然抬頭問:「君為達士,聽過『借光』一說么?」

「蘇代孤陋,未嘗聞也。」

甘茂一抹眼角淚水,微微一笑道:「甘茂昔年居楚。村社一女家貧,無夜織燈光。鄰家有富人女,與貧家女同在溪邊漂布。貧家女對富人女說:『我家無錢買燭,而你家燭光有餘。你若能分我一絲餘光,既助我夜織,又無損你一絲光明,豈非善舉?』富人女點頭稱是,於是兩廂得便,富人女成名,貧家女脫困,成一時佳話也。」

「在下愚魯,願公點撥。」蘇代依然困惑地眨著眼睛。

甘茂心下明白,一咬牙道:「目下甘茂困境,君卻如日中天,且必將出使秦國。唯願君有善舉,以餘光振甘茂於困窘之地。此中大恩,不能言報。」

蘇代目光一閃道:「公如何知我必將出使秦國?」

甘茂笑道:「齊國要滅宋,宋國卻親秦,齊國不通秦國,如何滅得宋國?」

「如此說來,閣下使齊,使命是遏制齊國?」蘇代目光驟然凌厲。

甘茂悠然一笑:「名義如此,實則避禍,君當見諒。」

蘇代沉吟不語,手中捧著茶盞,眼光只是看著甘茂。默然片刻,甘茂決然道:「君若助我,我必助公!」蘇代笑道:「公無餘光,何以助我?」甘茂嘆息笑道:「雖無餘光新織,卻有陳年老布,如何?」蘇代大笑起身:「好!公且安歇驛館,過得三兩日,夷射自會引公晉見齊王。」甘茂順勢問道:「一介主客吏,竟能越過上卿,直然面君?」蘇代一揮手道:「公但在齊,日後自知,何須心急?告辭。」說罷飄然而去。

甘茂難以安枕,在庭院看著天上明月反覆轉悠。看來,自己日後要做逃國之臣了。雖說此等事自春秋以來屢見不鮮,單是那個犀首,就先後在十多個邦國任職,反倒是名望越來越高。但甘茂明白,大凡如犀首那樣的逃國名士,多半是因為大材小用而走,走得理直氣壯,自然落下了大才高風之口碑,他國重用也會毫無忌諱。然則,像自己這種做了丞相上將軍還要逃國的權臣名士,卻是少而又少,戰國以來,也只一個吳起而已。但吳起卻是一個特例:文可安邦治國,武可開疆拓土,出走楚國依舊是令尹權臣,數年變法使楚國強盛,率軍大敗中原諸侯而使楚國大出天下。如此千古難逢的大才能臣,縱然逃國,各國也視若珍寶。與吳起相比,自己不值一提,既沒有治國業績,又沒有名將戰功,憑甚他國要再次重用你?對蘇代折節相求,也實在是無可奈何也。蘇代似乎願意幫他脫困,然看蘇代樣子,似期待他必須有所回報。甘茂也清楚,蘇代此等人物,不是幾樣珍寶所能回報,他要的是功業襄助。往好處說,他甘茂必須輔助蘇代建功立業;往不好處說,他甘茂必須做蘇代手中的棋子甚至是工具,聽憑他的擺布。拒絕么?自己何處安身?接受么?真是心有不甘……反覆琢磨,甘茂還是心亂如麻,理不出個頭緒,不知不覺間天已亮了。

囫圇睡到午時,老僕匆匆來到面前道:「稟報家主:諸侯主客夷射留下一書走了。」

「夷射?他來過?如何不叫醒我?」甘茂懵懂間頗見驚訝。

「主客吏不教叫醒家主。這是留書。」老僕是從下蔡老家帶出來的老人,不管甘茂做多大的官教,他只叫甘茂做家主,絕沒有第二種稱呼。

甘茂一看這個竹管帶有「諸侯主客」泥封,認定是官文公事,及至抽出羊皮紙一看,眼睛頓時放出了光彩。紙上兩行大字是:「孟嘗君聞公入齊,欲與公晤面一敘。晚來時分,夷射當接公前往。」甘茂連著在大廳轉了幾個圈子,才回過神來仔細揣摩這件事的意味。

蘇秦死後,孟嘗君很是被年老昏聵的齊宣王冷落了一陣子,只有回薛邑封地帶著一班門客終日狩獵校武。新齊王田地即位后,孟嘗君卻又成了齊國柱石。中原流傳的說法是:這個新齊王雄心勃勃,決意一統天下,是以重新起用孟嘗君為丞相總領國政、蘇代為上卿主理邦交、田軫為上將軍擔征戰大任,加上新君齊湣王這匹轅馬,齊國這駟馬戰車要踏平天下。

可甘茂斷事,歷來不看大政徵候,而是更重視那些隱秘的背後糾結。秦惠王曾經說他「權謀為體,非正才大道」,所以雖有張儀舉薦,甘茂也只做了長史。但不管別人如何品評,甘茂卻堅信這些隱秘的利害聯結是權力分割之根本。在有心離秦之後,他派出了秘密斥候打探齊國內情,報來的消息說:本來齊國的幾個老臣都反對孟嘗君為相,理由是孟嘗君不善治國理政;可齊湣王秉性武勇剛烈,喜歡交結猛士豪客,更喜名車駿馬與美女,與深諳此道的孟嘗君意氣相投,竟不顧老臣反對,一力起用了孟嘗君。

甘茂據此推測:不管真相如何,孟嘗君目下都是齊國第一個炙手可熱的權臣無疑;他與蘇秦休戚與共,與蘇代自然也必是交誼深厚,此兩人同盟,又必是以孟嘗君為根基。如此一來,孟嘗君的權力只會更加穩固,唯一缺憾是沒有軍權。而齊國的軍權自田忌孫臏之後,歷來都是國君親掌,上將軍只是戰時帶兵打仗而已,對國政的左右沒有多大力量。就實而論,孟嘗君的權力比齊宣王時大出了許多,甚至可以說,孟嘗君就是半個齊國。

如此一個孟嘗君,為何要在公事法度之外見他?按照齊國法度,使節來往,由執掌邦交的大臣處置,大事不決,可報丞相或國君。蘇代目下是邦交大臣,已與自己晤面,也知道了自己的處境,在沒有妥當謀划之前,蘇代當不會將自己直接推給孟嘗君。看境況,只能是夷射報給了孟嘗君,而孟嘗君自己決意要私下會晤甘茂。

思忖良久,甘茂心中一亮,頓時有了謀划。

屋頂的一抹晚霞剛剛褪去,軺車轔轔駛到了驛館門前。驛丞大為驚喜,還沒進頭等庭院,尖亮的聲音就傳了進來:「孟嘗君駟馬軺車到!有請特使大人——」甘茂從容含笑,賞賜了驛丞兩個金餅,帶了兩個護衛騎士來到驛館大門;抬頭一看,一輛鋥亮的青銅軺車停在車馬場中央,車廂寬大,傘蓋六尺有餘,四匹一色的火紅色駿馬昂首嘶鳴,在暮色中分外鮮亮精神。再看馭手座上,竟是夷射親自駕車。

見甘茂出門,夷射將軺車一圈,轔轔來到面前拱手道:「小吏夷射,恭迎丞相。」

一看如此車馬,如此迎客吏,甘茂便知孟嘗君仍然將自己做秦國丞相禮遇,心中一熱,面上卻只拱手淡淡笑道:「多謝諸侯主客。」向側門出來的兩名護衛騎士一揮手,跨上了寬大舒適的軺車,手扶傘蓋,腳下輕輕一點。夷射一抖馬韁,四匹火紅色駿馬同時出蹄,輕盈走馬,沓沓馬蹄伴著轔轔車輪,平穩得令人心醉。甘茂心中不禁喟然一嘆:「大丈夫者,高車駿馬也。如此日月,不知能有幾多?」

軺車始終行駛在沒有車馬行人的僻靜小巷,拐得幾個彎子,進了一條幽深的石板街,來到一座石砌門樓前停了下來。門前沒有甲士,也沒有車馬場,只有一盞無字風燈孤零零地掛在門廊下。夷射跳下車拱手道:「丞相請。」便伸手來扶。甘茂自然不會教他扶著,利落下車問了一句:「孟嘗君府邸如此簡樸?」夷射笑道:「這是孟嘗君別居,等閑人來不得也。」

正說話間,門廊下走出一位精瘦黝黑的長袍漢子,向甘茂一拱手道:「貴客請隨我來。」夷射道:「丞相請先行,我安置好車馬便來。」說罷一圈駟馬,軺車轔轔轉了回去。甘茂覺得這條小巷總透著一種蹊蹺神秘,卻也不能出口,跟著長袍漢子進了石門。借著門廊下風燈的微光,繞過一座將門廳視線完全遮擋的巨大影壁,面前豁然開朗。秋月之下,迎面一片粼粼池水,四岸垂柳,中央一座茅亭,不見一座房屋,極是空闊幽靜。長袍漢子領著甘茂走下一條深入到水面兩丈余的石板階梯,便見石板梯旁泊著一條悠悠晃蕩的獨木舟。長袍漢子腳下一點,輕盈飛上了獨木舟,回身拱手道:「貴客但請登舟。」甘茂對舟船尚算熟悉,隨聲看去,那方才還悠悠晃蕩的獨木舟,此刻紋絲不動地釘在水中,不禁大是驚訝,跨步登舟,腳下如同踩在石板路面。

「壯士好水功!」甘茂不禁由衷讚歎一聲。

長袍漢子不說話,竹篙一點,獨木舟箭一般向中央茅亭飛去,片刻之間靠上了茅亭下的石板階梯。甘茂剛剛踏上石板,便聽岸上一陣笑聲:「遠客來矣,維風及雨。」抬頭望去,只見石板階梯頂端站著一人,朦朧月光下寬袍大袖散發無冠,恍若隱士一般。甘茂遙遙拱手一禮:「為君佳賓,憂心悄悄。」岸上人又是一聲長吟:「君子之車,駟馬獵獵。」甘茂喟然一嘆吟誦道:「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說話間拾級而上,深深一躬道,「下蔡甘茂,見過孟嘗君。」散發大袖者笑道:「丞相縱然有困,田文何敢當此大禮?」如此說法間卻只是虛手一扶,竟任甘茂拜了下去。甘茂老實一躬到底,直起身突兀道:「赫赫我車,一月三捷!」對面孟嘗君愣怔片刻,方才拱手笑道:「田文得罪了,請公入亭敘談。」

方才這番對答,是春秋以來名士貴胄應酬與邦交禮儀斡旋中的一種特殊較量,叫做賦詩酬答。究其實,是借著賦詩表明自己的意向並試探對方。春秋之世,賦詩對答的風習很是濃厚,但凡邦交場合或名士貴胄聚宴,都要在涉及正事前的飲酒奏樂中反覆酬答,若有一方酬答不得體,賦詩未完便會不歡而散,連涉及正事的機會都沒有。所謂賦詩酬答,是以《詩》三百篇為大致底本,先由主人指定宴會樂師奏其中一首,然後自己唱出幾句主要歌詞,委婉地表達心跡。賓客聽了,重新指定樂曲並唱和詩句,委婉表明對主人的回答。當初,晉國的重耳,也就是後來的晉文公,在逃亡中尋求列國支持。進入秦國后,在秦穆公為重耳舉行的接風宴席上,秦穆公先後奏了四曲並親自唱詩提問。重耳在學問淵博的趙衰指點下,每曲之後唱答的詩篇都恰到好處。秦穆公大是讚賞,非但將女兒嫁給了重耳,且立即派重兵護送重耳回國即位。

進入戰國,此等拖沓冗長的曲折酬答幾乎完全銷聲匿跡了。縱是一些特立獨行的名士貴胄,也至多只是念誦一兩句《詩》表達心曲而已,且未必全部都是《詩》中語句。方才孟嘗君與甘茂的幾個對答,孟嘗君第一誦主句是《詩?小雅》中的《谷風》,隱含的意思是:遠方來客啊,像春日的風雨。甘茂酬答的主句是《詩?小雅》中的《出車》,隱含的意思是:做您的佳賓實在慚愧,我有深深的憂慮難以言說。孟嘗君第三句是《詩?小雅》中的《採薇》,隱含是:沒有覺察啊,君乃風光人物。甘茂酬答的第四句同樣是《詩?小雅》的《採薇》,隱含是:我的路途風雨泥濘,憂思重重。最後一句突兀念誦,主句「一月三捷」也是《採薇》名句,隱含是:我有實力,能使君大獲成功。正因了這突兀一句,孟嘗君才驚訝賠罪,甘茂才獲得了眼看就要失去的敬重。

進入茅亭,沒有風燈,一片月光遍灑湖中斜照亭下,倒是另一番清幽。甘茂笑道:「素聞孟嘗君豪氣雄風,不想卻有此番雅緻,佩服。」孟嘗君一指石案兩隻大爵笑道:「雅緻不敢當,此處飲酒方便而已。請。」

甘茂在闊大的石案前席地而坐,只一瞥,見月光陰影里滿噹噹碼起了兩層紅木酒桶,不禁驚訝笑道:「孟嘗君果然英雄海量,甘茂難以奉陪也。」孟嘗君大笑道:「論酒,你確是沒此資格。這些酒桶,是當年我與張儀一夜喝光的,留下,只做個念想了。」說罷喟然一嘆,「英雄豪傑如張儀者,此生難求也!」甘茂不禁默然,想那張儀蘇秦縱橫天下,一個豪飲驚人,一個烈酒不沾,卻都一般的英雄氣度,無論為敵為友,都與孟嘗君這天下第一豪客結下了生死之交。心念及此,甘茂一聲感慨長嘆:「然也!張儀明與六國為敵,卻是邦交無私情,交友不失節,英風凜凜,贏得敵手尊之敬之。此等本領,甘茂實在是望塵莫及也。」

孟嘗君笑道:「公有此論,尚算明睿。田文便不計較你這個張儀政敵了,來,先飲一爵!」也不看甘茂,徑自汩汩飲盡,酒爵「當」的一聲蹾到石案上,收斂了笑容,「公言一月三捷,何以教我?」甘茂放下銅爵拱手道:「鎖秦、滅宋、做中原霸主,算得一月三捷否?」孟嘗君頓時目光炯炯:「三宗大事,公有長策?」甘茂悠然一笑:「縱有長策,亦無立錐之地,令人汗顏也。」孟嘗君爽朗大笑:「公若能一月三捷,何愁一錐之地?」甘茂立即跟上:「天下皆知,孟嘗君一諾千金,在下先行謝過。」孟嘗君卻不笑了:「直面義士,田文自是一諾千金。公為策士,以策換地,卻是不同。」甘茂拍案道:「好個以策換地,孟嘗君果然爽利。甘茂亦問心無愧了。」說罷從大袖皮袋中拿出一卷羊皮紙遞過,「此乃甘茂謀划大要,請君評點。」

孟嘗君接過羊皮紙卷,嘩地打開,就著月光瞄得片刻,不禁微微一笑:「只是這鎖秦一節,還需公拆解一二。」甘茂一聽,心知自己的謀划已經得到了孟嘗君認可,頓時大感寬慰,站起來舒展一番腰身,在月光下踱步侃侃,備細說明了秦國的朝野情勢、權力執掌與目下的種種困境,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

「以公之見,目下是鎖秦良機?」孟嘗君徑自飲了一爵。

「正是。主少國疑,太后秉政,外戚當國,戰國之世未嘗聞也!」

「秦國君暗臣弱,良相名將後繼無人?」

「正是。」甘茂感慨良多,評點之間激動得有些喘息,「秦王秉性柔弱,魏冄剛愎自用,羋戎嬴顯紈絝平庸,樗里疾雖能,也是老邁年高受制於人。大軍無名將統帥,唯余白氏一班行伍將領掌兵。宣太后縱然精明強幹,無大才股肱支撐,也是徒然。」

「我卻聽說,白起謀勇兼備,頗有大將之才。公不以為然?」

「白起者,卒伍起家也。」甘茂微微一喘,「其人不讀兵書,不拜名師,千夫長擢升前軍主將,全然因魏冄一力舉薦,並未打過任何大仗,何論兵才?就實說,此等人物戰陣殺敵尚可,率數十萬大軍決戰疆場,必是敗軍之將也。」

孟嘗君默然片刻,站起身來一拱道:「三日之後,請公晉見齊王。」

殘月西沉時分,甘茂回到了驛館。聽得雄雞一遍遍唱來,甘茂難以安枕,獨自在庭院漫漫轉悠。眼看著濃濃的秋霜晨霧如厚厚帷幕落下,天地一片混沌,甘茂心中也是一片混沌。恍惚間,甘茂覺得自己看到了咸陽,看到了自己的丞相府,不禁一聲高喊:「秦國秦國,甘茂何負於你,落得受嗟來之食!」心中一陣顫抖,在大霧中放聲痛哭了。

三東海起大蛟

節令還在中酉,距離始寒還隔著一個下酉,臨淄王宮已經一片忙碌了。

所忙碌者,多方準備窩冬物事也。在齊宣王之時,這種忙碌只是在始寒到來時才有幾日。如今大大地提前了,忙碌的做派也更大了。牛車絡繹不絕地運進木炭,工匠晝夜連軸地修缺補漏,內侍們腳步匆匆地給每座殿堂安裝外掛厚棉布簾的木架,侍女們則忙著給所有的門廳、長廊、房屋安置生火的燎爐。執掌王室事務的大夫,則忙著從官市上購進名貴的皮張,好教齊王在始寒那日給每個后妃賞賜一領上好的皮裘。而隨時進宮的官員們則免不了一番評點,時不時指出各種紕漏,甚或親自給齊湣王提出種種奇思妙想的建言:燎爐應當裝上輪子,木炭不當有絲毫煙氣,棉布簾應當亮色,王座下當有暖襠的小燎爐,等等。齊湣王一高興,會站出來高聲號令一番,而後便是種種奉命修葺奉命更改,忙得不亦樂乎。如此一來,王宮進進出出,川流不息,儼然一片生氣勃勃。

這番從未有過的王室氣象,全因了太廟巫師的一則龜卜。

當初,齊宣王剛剛即位,王后便生下了一個兒子。侍女急急報來,齊宣王竟撇下了正在議事的群臣,風風火火地趕到後宮探望。王后說,臨盆之時,她分明看見一條無角青龍從雲中向她飛撲下來!齊宣王大是驚愕,立即趕到太廟請大巫師占卜。鶴髮童顏的大巫師破例選擇了古老的鑽龜之法,來占卜這則非同尋常的預兆。當那支紅亮得幾乎發出黃白色的尖銳契柱刺進龜甲鑽孔時,「咔」的一聲輕微炸裂,龜甲便有了粗細不等的裂紋。老巫師一陣端詳,良久愣怔不語,之後對占卜官斷然下令:「再鑽!」如此連燒九支契柱,刺灼九片龜甲,裂紋走向竟是大體不差。老巫師大皺眉頭,對守候在外室的齊宣王喟然一嘆道:「九鑽如一,未嘗聞也!此兆上應天河青蛟,吉凶難明也。」

齊宣王疑惑不定,將稷下學宮的陰陽家大師鄒衍秘密召到宮中求教。鄒衍思忖一陣道:「拆解龜紋,國師為上,鄒衍不敢妄言。然則史有先例,商湯滅夏,鑽龜七十二而龜紋皆同。以此證之,當為吉兆無疑。且齊居東方,青龍之位也。天河青蛟垂於王室,正應齊國大興之象也。」鄒衍學問淵深,為陰陽家之大宗師,對天文星象、堪輿占卜、命相術數、陰陽五行,幾乎都有精到揣摩,一番廣博論證,齊宣王大喜過望。

這個上應天河青蛟的王子,正是目下的齊湣王田地。因了這則大興之兆,田地在滿月之時,便被破天荒地立為齊國太子。及至二十歲即位稱王,當初的青蛟之兆又沸沸揚揚地在齊國復活了。於是,種種與青蛟對應的規矩,也就不期然地蔚然成風了,種種與龍蛇相關的神話也悄悄地瀰漫開來了。譬如冬令為龍蛇蟄伏保養元氣的季節,王宮便要分外鋪排地準備窩冬,而且一切都要沾上潛龍徵候才算上上功夫。

青蛟之說,是被齊國的方士們大大散播開來的。齊國本是方士的生髮之地,逢此良機,方士們精神大振,四處奔走傳言:蛟、虯、蜧、蝹四神蛇,都是無角之龍,蛟居四神蛇之首,青蛟又居諸蛟之首,幾乎與龍同樣神聖尊貴,且蛟性善戰,比龍更為兇猛,正是東方青龍的霸主之象。秘聞隨著口舌流淌,齊王在國人心目中成了天授霸主,方士們自然也成了王宮的座上佳賓。

秘聞歸秘聞,這個齊湣王田地,也實在是與常人大異。

從總角小兒開始,田地就深信自己生具龍性霸氣,言語敏捷,舉止剛烈,雖是昂昂童聲,卻是大有做派。上馬,要內侍跪伏在地做上馬石;下馬,要選白嫩侍女跪伏在地高翹肥臀做下馬石。但有閃跌,立即一劍砍翻。做了二十年太子,宮女內侍被他殺了六十餘人。五歲一開始讀書,田地更顯才氣過人,生生趕走了兩個蒙學老師。後來,齊宣王親自請來稷下學宮以論戰辯才著稱的名士田巴為太子傅。第一次未及開講,田地便高聲發問:「敢問先生,何為五怪?」田巴一怔,正色答道:「治學以經典為本,何言怪力亂神?」田地咯咯笑道:「不知便不知,世間有怪,不能說么?」田巴大窘,紅著臉道:「太子便說,何為五怪?」田地昂昂高聲道:「水怪為罔象,石怪為魍魎,木怪為夔,土怪為羊,火怪為宋無忌!」田巴哭笑不得:「此等學問,在下沒有。」說完拂袖而去,立即辭了太子傅。從此後,齊國放著一個天下名士淵藪的稷下學宮,卻無人願做這太子傅。後來,田地索性拒絕任何老師,自己讀書,自己習武,不要任何教習,竟然練得了一身本事,強記善辯,勇武過人。如此一來,朝野嘩然,「青蛟天授」的秘聞更傳得令人咋舌了。

即位稱王之後,齊湣王大刀闊斧地開始了青蛟霸業。第一道王令是加收賦稅一倍,府庫大是充盈。接著是徵發精壯三十萬成軍,連同原來的三十萬大軍,齊國驟然有了六十萬大軍,一舉成為七大戰國之首。然後是一連串的秘密謀划,只在選擇一個蛟龍出水的恰當時機。

正在這殺氣瀰漫的時日,孟嘗君稟報說:秦國失意權臣甘茂到了。齊湣王聽甘茂失意入齊,一聲冷笑道:「權臣既敗,便當一死了之。來齊國濫竽充數么?」孟嘗君一番密語,齊湣王方才有了笑意:「好!見見這支濫竽。」此刻,齊湣王在大殿廊下來迴轉悠,眼前王宮廣場川流不息的送貨牛車與宮女內侍們忙碌的身影,恍然化成了吶喊馳騁的千軍萬馬,山呼海嘯般殺進函谷關,無數的秦國黑旗望風披靡,齊國的紫色大旗一舉衝進了咸陽,齊湣王不禁縱聲大笑……

「稟報我王:孟嘗君與秦國甘茂已到宮門!」宮門司馬的聲音又高又急。

齊湣王厲聲呵斥:「身後有盜么?慢點說!」宮門司馬還沒回過神來,齊湣王已經轉身下令,「來人!拿下這個不知禮儀的豎子,宮門斬首!」

這一下宮門司馬大驚,一邊在甲士圈中掙扎一邊大喊:「我王明鑒!是我王立規:青龍之威,震徹天宇,宮中武士不得低聲——」

齊湣王獰厲地一笑:「時令已變,青龍蟄伏,萬物噤聲。不知罪么?」

宮門司馬目瞪口呆,絕望間聲嘶力竭:「巧言無常,君道何在!」

齊湣王大怒,順手抽出腰間長劍當胸直刺,「噗」的一聲悶響,鮮血飛濺數丈,當面的齊湣王頓時一身血紅。一圈甲士手足無措,一齊拋開矛戈跪倒低頭,誰也不知該說何辭。血紅的齊湣王站在甲士圈中,驟然大笑道:「冬令見血,來春大吉!宮門甲士,人各晉爵一級。」甲士們驚慌失措,參差不齊地大叩其頭,「謝我王恩」的聲音卻嗡嗡一片全無氣力。齊湣王厲聲呵斥:「青龍衛士,力道何在!沒吃飯么?」甲士頭目連忙惶恐叩頭:「青龍蟄伏,萬物噤聲。小軍等無敢違背。」齊湣王狡黠一笑:「蟄伏之期,將到未到,但憑龍心斷之,可知法度?」甲士們恍然,一齊高聲大喊:「我王神明!萬歲——」齊湣王哈哈大笑道:「好!如此甲士,堪成本王大業。」甲士們又是一聲齊吼:「多謝我王褒獎,萬歲!」連忙爬起,手忙腳亂地收拾屍體去了。

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被剛進宮門的孟嘗君與甘茂看了個清清楚楚。孟嘗君嘴角抽搐著要上前勸諫,被甘茂一把扯住了衣襟道:「且慢。『將到未到』,莫找難堪。」孟嘗君一咬牙,拉著甘茂又到了宮門外等候。甘茂低聲笑道:「君有悟性,尚可自全。」孟嘗君黑著臉一句話不說,只石人般佇立在肅殺的秋風之中。

片刻之後,宮中遙遙傳出洪亮的宣呼:「伯父攜秦使晉見——伯父攜秦使晉見——伯父……」波波相連,連綿不斷。甘茂不禁一笑。孟嘗君大眼一瞪道:「笑從何來?」甘茂低聲道:「六宣大禮,天子之志,甘茂敢不笑顏?」孟嘗君卻沉著臉道:「忒多聒噪!走,上殿!」甘茂又扯住了孟嘗君大袖急促道:「君聽我言無差,以六宣大禮晉見!」孟嘗君瞬息猶豫,已經被甘茂扯著衣袖拜倒在地齊聲高呼,孟嘗君呼的是:「伯臣來朝!我王萬歲——」甘茂呼的卻是:「外臣來朝!萬壽無疆——」呼罷連叩頭六次,方才起身。接著一名禮賓官前來導引,孟嘗君前行,甘茂隨後,進了一片忙亂的王宮。

方才這一番折騰,卻有個原委:齊湣王喜歡出其不意地顯示學問才能,若臣下或使節不知應對,便很難說是何種結局了。舉朝之中,除了孟嘗君與蘇代沒有遭遇過這種尷尬,越是有才名的臣子,越是常遇離奇詰難。時日一長,齊國臣子入宮晉見或例行朝會,都是提心弔膽了。尋常時日,搜腸刮肚地揣摩稀奇古怪的禮節與書縫旮旯里的學問,生怕一旦被問倒,便有殺身之禍。今日齊湣王本來心情頗為平和愉悅,可那個宮門司馬喊破了他的大夢后,又驟然焦躁了。及至殺了那個宮門司馬,齊湣王又突然變成了那個頑劣不堪酷好惡作劇的少年王子,於是才有了這番早已進入墳墓的六宣大禮。

六宣大禮,是周天子接見諸侯的覲禮。周禮規制:與王族同姓的大諸侯通稱為「伯父」,同姓小諸侯則通稱為「叔父」,異姓大諸侯通稱為「伯舅」,異姓小諸侯則統稱為「叔舅」。總歸起來,無非是宣示君臣血緣之禮法。諸侯要聽宣叩拜,方可進宮。宣呼也有講究:大諸侯六宣,由天子出令,由殿口的「上擯」第一次宣呼,再由殿門的「承擯」第二次宣呼,殿階下的「末擯」第三次宣呼,然後是王宮車馬廣場到宮門的下介、中介、上介(合稱三介)依次做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宣呼,直到聲浪達於宮門候見的諸侯。這便是在戰國早已銷聲匿跡的六宣大禮。

孟嘗君乃齊國王族,於是有了「伯父」的高宣。可惜孟嘗君一代豪士,最是蔑視那些已經作古的腐朽禮節,哪裡知道此中講究?聽在耳中只覺得怪誕累贅,在甘茂面前又要維護齊湣王的英主名聲,要拉著甘茂長驅直入。可甘茂卻是天下一等一的雜家名士,一聽便知此中奧妙,也才有了慌忙扯住孟嘗君的舉動。孟嘗君畢竟精明機變,甘茂一扯之下,沒有強項硬進,心中老大一股憋悶。

進得殿門,甘茂又是一扯孟嘗君。孟嘗君心下惱火,大袖一拂,徑自從中門昂昂進殿。甘茂嘆息一聲,低頭拱手,從右邊門輕步進殿,到殿中深深三躬,依舊低頭。

「叔舅抬頭。」殿中渾厚一聲,一片嗡嗡共鳴。

甘茂這才一聲高呼:「下蔡甘茂,參見齊王。」呼罷抬頭,不禁一陣驚愕——六級王階上肅然端坐著一位古裝天子,身材高大,一臉蜷曲的連鬢大鬍鬚蓬鬆到頸下胸前,使那張古銅色大臉竟似神靈一般。更為奇特的是,面前大案上赫然擺著一口裸身長劍,劍尖直指殿右。甘茂抬頭一瞥,又立即低眉斂目,等待「天子」發問。

「叔舅外臣,可知本王服飾之法度乎?」渾厚的聲音又是一片共鳴。

甘茂低頭,雙手執玉佩作拱道:「此為天子袞冕,為天子六服第二等。」

齊湣王嘭嘭叩著左右兩張玉幾:「兩幾是何法度?」

「此為古禮:神位設右幾,人位設左幾,天子至尊,設左右幾。」

齊湣王冷冷一笑:「本王這口裸身外向之長劍,是何禮法?」

甘茂惶恐低頭:「王心如海,不可盡知。不見經傳之創舉,外臣不敢妄測。」

齊湣王突然轟轟大笑:「能如甘茂,終有不知,難為你也,入座!」

甘茂更顯惶恐:「外臣無知,尚請王言教我。」

「好!」王階上的聲音充滿興奮,「本王明示於你:長劍出鞘,直向西方!記住了?」

「外臣受教。」甘茂肅然一躬,走到與孟嘗君相對的長案前就座。

孟嘗君看得大皺眉頭,凌厲的目光盯著甘茂,透著顯然的厭惡。甘茂正襟危坐坦然自若面含微笑,彷彿禮儀大宴上文質彬彬的君子佳賓。孟嘗君終於收回目光,對著齊湣王一拱手道:「臣啟我王:甘茂之謀,臣已稟報,尚請我王明斷,臣當奉命實施。」齊湣王一拍王案笑道:「甘茂博古通今,謀划當無差錯。來春青龍抬頭,派蘇代出使秦國。」

孟嘗君又道:「甘茂去留,亦當我王決斷。」

突然之間,齊湣王冷笑了幾聲:「一個逃國臣子,還想如何?隨他去。」

孟嘗君正要說話,王座前老內侍銳聲高宣:「散朝——」隨著話音,四名侍女將那座綉有天子斧鉞的大屏隆隆推將過來,齊湣王連同王座竟倏忽消失了。孟嘗君大是愣怔,不禁憤然起身,要衝進去理論。「且慢!」甘茂一個箭步拉住了孟嘗君,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孟嘗君看了甘茂一眼,一聲長嘆,大步去了。出得王宮廣場,孟嘗君不由分說將甘茂扯到了那座幽靜的別居。

「你且說說,如何三番五次扯我?君有錯失,臣子不當勸諫么!」孟嘗君面色鐵青,語氣從未有過的凌厲。

甘茂悠然一笑:「孟嘗君莫得怨我,甘茂過來人而已。」

「過來人?」孟嘗君揶揄笑道,「你是齊王肚皮里的蛔蟲?」

甘茂一聲嘆息:「以君之見,目下齊王與秦武王可是一路?」

孟嘗君一怔:「此話怎講?」

甘茂苦笑道:「在下不才,發跡於秦武王,根基是在秦武王做太子時紮下也。嬴盪武勇剛烈,少時常有荒誕之舉,與目下齊王頗有相似處。也是甘茂雜學小成,時不時以稀奇古怪之學問伎倆引導嬴盪,才穩住了嬴盪的太子根基。久而久之,對此等生於深宮的怪誕少年,甘茂便有了一些揣摩。除此之外,何得有他?」

「倒也是。」孟嘗君點點頭,「以你揣摩,齊王與秦武王有何不同?」

甘茂嘆息一聲道:「秦武王秉性剛烈,極端尚武,情急處人不能犯,然卻沒有戾氣,在大錯鑄成之時尚能自省。齊王秉性怪誕暴戾,求奇求新,無常難測。甘茂今日進宮,也是誠惶誠恐做孤注一擲,僥倖得成而已。」

「僥倖得成?」孟嘗君打量怪物一樣看著甘茂,「罵你逃國,你倒成了?」

「孟嘗君恕我直言。」甘茂淡淡一笑,「此等君主,一味只想顯示其天威難測,使臣下懾服,故而風雷無常。前贊我才,后斥我行,無非使甘茂心懷畏懼而已,卻無驅逐之意。適當時機,若有人進言,齊王必用甘茂。」孟嘗君聽得愣怔,細細一想卻是分明如此,點頭嘆息道:「人云一物降一物,柳木降牛角,果然不差也。此等君王,唯甘茂可對了。」甘茂笑道:「此情此景,揣摩而已,何敢做人肚皮里蛔蟲了?」

「原是田文粗魯,得罪。」孟嘗君拱手一笑,卻又驟然低聲,「如此說來,唯有逆來順受了?」甘茂一番思忖笑道:「至少,情急處不能逆鱗。譬如今日無端誅殺、突兀散朝,孟嘗君若上前勸諫,必是言辭憤激,後果不堪設想也。秦武王並無此等乖戾,如張儀之能者,尚且退避三舍,何況齊王如此乖戾暴烈,孟嘗君豈有他哉?」良久默然,孟嘗君仰天長嘆一聲,向甘茂深深一躬,甩開大袖去了。

次日清晨,孟嘗君接到王室宣令:三日後秋狩閱軍,丞相率百官並列國使節同行。孟嘗君悶悶不樂,請上卿蘇代知會各國駐臨淄使節,吩咐屬吏知會各個官署,自己卻閉門不出整整大睡了一日。親信門客大是驚訝,心知孟嘗君必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煩心事,守住了各個門口不許任何官員探訪。一時間,門庭若市的孟嘗君府難得地清凈了兩日。

中酉最後一日,齊湣王的狩獵馬隊並隨行百官使節浩浩蕩蕩地開出了臨淄王宮。齊湣王一身青銅甲胄,一領紫紅斗篷,身背最硬的王弓,箭壺中插著十六支上好的兵矢,腰間一口闊身長劍,腳下一輛駟馬青銅戰車,上下一團金光燦燦,直是天神一般。出得王宮,臨淄國人潮水般湧來瞻仰青龍齊王的風采,「東方青龍!天下霸主!」的歡呼聲響徹了連綿街市。齊湣王面對國人的狂熱膜拜最有耐心,一路緩緩行來,還時不時地舉起手中長劍於民安撫。車馬儀仗好容易湧出臨淄西門,已經是正午時分了。會齊城外列陣的六千鐵騎,齊湣王一聲令下,直向西北方向的濟水河谷壓來。

翻過一道草木蒼黃的山塬,遼闊的谷地旌旗飛揚金鼓震天人喊馬嘶,直是戰場一般。

這段河谷臨近濟水入海處,山塬起伏,大海蒼茫,林木蔥蘢,葦草荒莽,原是珍禽異獸龜蛇水鳥棲息出沒的淵藪之地。每到秋草枯黃的季節,這裡是臨淄貴胄的上佳獵場。但是,自齊湣王即位以來,這片獵場卻被圈做了王室禁苑。但凡出獵,非齊王親筆王書,任何貴胄不得靠近。雖然做了禁地,齊湣王卻從來沒有來這裡狩獵過。他即位的第二年,這片河谷變成了一座遼闊的軍營。舉國新徵發的精壯男子,都全部集中到了這裡。浩浩蕩蕩三十萬,從此在這片水天相連的山塬地帶開始了聲勢赫赫的大訓。六年過去了,齊湣王第一次來到這片軍營。

凝望片刻,齊湣王高聲下令:「號令田軫,整肅三軍!」

三十六支螺號嗚嗚吹起,王車后那座三丈六尺高的雲車上的紫色王旗急劇地左右擺動起來。須臾之間,遼闊的軍營里號角連綿大鑼聲聲,四野旌旗向中央地帶飛速聚攏。正在此時,一片煙塵大起,一支馬隊風馳電掣般捲來。倏忽之間,一片大將滾鞍下馬,為首斗篷飛動者拱手高聲稟報:「上將軍田軫率軍營三十六將,參見我王!」

齊湣王向田軫一點頭,大手一揮:「王師成列,進入軍營!」

王師大將令旗一擺,螺號吹動,頃刻間馬蹄隆隆,六千護衛王師在王車儀仗之後列成了一個行進方陣。齊湣王腳下一跺,青銅戰車轟隆隆飛出。田軫一擺手,三十六將一齊飛身上馬,分列於王車兩側護衛疾進。

谷地中央的校軍場上,已經列成了一個巨大的扇形陣,扇形兩側的山塬也是紫蒙蒙一片。放眼望去,大軍無邊無際直與大海相連,從未有過的壯觀。齊湣王雖是雄心勃勃,可也從未見過如此壯闊的軍陣,不禁高聲讚歎:「好!當真青龍天軍!」話聲方落,遼闊的谷地一片山呼海嘯:「青龍天軍——戰無不勝——」及至戰車直接駛上了建在一座小山頭的中央將台,齊湣王鳥瞰谷地,只見方圓十數里的谷地山塬變成了茫茫無涯的刀叢劍樹,戰旗獵獵甲胄生光,不覺膽氣頓生,不待田軫司禮前導,登上將台最高處一聲高喊:「青龍天軍將士們:爾等東海神兵,秉承天威。必將蕩平四海,成我霸業!」

又是一陣撼動天際的山呼海嘯:「青蛟出海!齊國霸業!」

齊湣王哈哈大笑,雷鳴般聲震山谷:「好!來春蛟龍抬頭之日,爾等大出之時!誰敢當我兵鋒,教他死無葬身之地!」

「青蛟出海!天下無敵!」

齊湣王鏘然拔出長劍直指天空:「蒼天在上!青蛟奮威,爾等勇士,各顯本領,高官顯爵,本王不吝!」話音落點,突然轉身對田軫下令,「開始校武!」

本來,大軍集結操演是一場繁難操持,其細密程度絕不亞於一場大戰,更何況將三十萬大軍如此密集地排列在一片谷地,簡直比打仗還難。可齊湣王就是要這種「亘古未有,氣吞山海」的氣勢,又能奈何?連日來,田軫與一班將領精心謀划反覆操練,才差強人意地將每個山頭都站滿了兵士,各種號令銜接也做了極為嚴厲的規定。可無論如何都是謀划趕不上變化,齊湣王率意即興的陣陣發作,弄得田軫無所措手足。本來,操演與校武是兩陣。操演在前,看的是陣列變化;校武在後,看的是士卒功夫。此時王命一下,竟要直接校武,田軫一陣愣怔,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孟嘗君在旁看得分明,一個眼神示意,田軫恍然醒悟,挺胸一聲:「嗨!」一劈令旗,「取消操演,即行校武!」中軍司馬一聲應命,軋軋轉動那面裝在高大木架上的中軍司命大纛旗,二十一隻螺號「嗚——」地響了起來,十六面牛皮大鼓也緊一陣慢一陣地隆隆發動。

大纛旗發出的第一個號令是取消操演,螺號同時發出的號令是準備校武,牛皮大鼓卻是指引各軍的進出位置。三十萬人密集集結,當真是無邊的人山人海。本來謀划,是要借操演陣法一支支退到山上,空出中央校軍場來校武。如今大軍未退,卻要參加校武的部伍就位,顯然要相互衝突擁擠。且不說操演陣法與校武原是兩套甲胄,操演之後卸去重甲大盾,方能展現齊軍最為擅長的技擊與射藝。此刻一變,校武部伍要忙著卸甲去盾,騎兵要忙著將顯示聲威的長矛大戈換成騎士用劍,而身邊又是摩肩接踵的人群,找不到一個空間落腳。兵急將更急,一時呼喝連聲,哄哄嗡嗡地亂了起來。

田軫向谷中一瞄,知大事不好,眼見齊湣王嘴角抽搐絡腮鬍須翹成了大捲兒,不禁冷汗淋漓雙腿發顫。正在此時,將台後的使節群中卻有一人高聲讚歎道:「爭相瞻仰天威,齊軍忠誠,天下無雙也!諸公以為然否?」一班使節紛紛應和:「秦使言之有理,齊王上應天心,下順民意,誠可敬也!」田軫猛然心中一亮,精神一振,赳赳大步走到齊湣王身側拱手高聲道:「軍心敬王若天神,臣請我王矗立片刻,容臣調遣部伍依次通過將台,以瞻仰我王天神之威!」齊湣王驟然開懷大笑道:「好!忠者,德之首也。本王矗立竟日,也是無妨。」

「我王神明!」田軫頓時精神大振,不禁冒出了一句平日羞於啟齒的頌詞,轉身高聲發令,「三軍整肅,步先騎后,依次通過將台,瞻仰我王神威!」

中軍司馬長吁一聲,顧不得滿頭大汗,立即向戰鼓螺號發令並同時轉動大纛旗。隨著號令大旗的紅光,谷中川流不息的兵士們歡呼雀躍鼓噪歡呼。齊湣王佇立在高台大山巨石般巋然不動。饒是如此,兵馬長河也一直流淌到第二天紅日高升。最後的騎兵縱是呼嘯飛過,這場瞻仰神威的盛大禮儀,也直到暮色再度來臨時才告結束。

暮色蒼茫之中,只聽中軍司馬一聲驚叫:「不好!太醫!」

齊湣王面色蒼白,一座銅像般轟然倒下了。

王弓,古代弓箭中硬度最高的長弓,宜於戰場遠射。

兵矢,鏃頭最粗長銳利的長箭,可穿甲破盾。

契柱,龜卜工具,即削成尖銳形狀的堅硬木材,燒紅吹亮,灼入事先鑽好的龜甲孔洞,使龜甲呈裂紋。)

四布衣柴門千里駒

碧綠的秋水中,一葉獨木舟漫漫漂游。

孟嘗君哭笑不得了。一場匪夷所思的狩獵大閱兵,變成唯獨瞞住了齊湣王的荒誕笑料。大軍的亂象與田軫的恐慌,驟然顯出了這支「青龍天軍」的根底。甘茂的救急與列國使節心領神會的應和,則分明透出了一種心照不宣的莫大嘲諷。身為丞相,孟嘗君在那一刻簡直羞得要找個地縫鑽了。那日晚上,神聖的瞻仰剛剛完畢,孟嘗君不由分說將田軫扯進了自己的軍帳,夾頭蓋腦一通斥責:「天下可有你這等上將軍?三十萬大軍,硬塞到一片河谷之地!誰教給你的?仗白打了,兵白帶了,齊國恥辱也!田氏恥辱也!」田軫本是孟嘗君同族晚輩,更兼性情寬厚,黑著臉一言不發,末了只硬邦邦一句:「叔父說,王命如此,該當如何?」孟嘗君被噎得半晌無話,跺腳一聲長嘆:「嗚呼上天!如此作踐齊國,田文顏面何存也!」憤激難耐,竟破天荒地放聲痛哭了。嚇得田軫連忙撲上來抱住孟嘗君,硬是將他拖進了后帳。偏是孟嘗君惱羞成怒,一腳踹翻田軫,窩到后帳蒙頭大睡去了。

回到臨淄,孟嘗君稱病不出,整日架著一葉小舟在後園大湖中飄蕩。

看看秋陽西斜,小舟悠悠蕩到了西岸,卻有門客總管馮守在岸邊高聲道:「稟報孟嘗君:魯仲連到了。」孟嘗君懵懂抬頭,隨即大是驚喜:「誰?魯仲連?在何處?快快有請!」話音落點,岸邊黃葉蕭疏的樹林中一陣大笑:「魯仲連來也!孟嘗君好興緻。」隨著笑聲,一個紅衣大袖手持長劍的英挺人物已經到了岸邊。

「仲連來得好!」孟嘗君一聲笑叫,從獨木舟站起要躍上岸來,不料小舟一個晃悠,卻一個趔趄結結實實跌坐到了船中。魯仲連一陣大笑:「客隨主便,我下來說話。」一個輕身飛躍,展著長衣大袖落到了方不過一尺的小小船頭,小巧的獨木舟紋絲未動。孟嘗君兀自扶著船幫笑個不停:「好!好功夫。」魯仲連已經跨步到了船尾,拿起竹篙只一點,一葉小舟水鳥般輕盈地掠了出去,三兩點便到了湖心。

「仲連此來,何以教我?」面對這個顯然年輕的士子,孟嘗君熱誠坦蕩中透著敬重,與甘茂面前的孟嘗君判若兩人。

魯仲連丟下竹篙任小舟遊盪,坐到了孟嘗君對面正色道:「齊國危如累卵,孟嘗君當真無覺?」孟嘗君驚訝道:「危如累卵?仲連何出此言?」魯仲連道:「賦稅加倍,民怨載道,財貨缺少,物價日高,國人金錢卻大肥了外商。甲兵六十萬,空耗府庫。法令不固根本,宣王蘇秦之法日見流失。貴胄封地雖無增加,兼并之土地已遠遠大於封地,赤貧流民已經遍於國中。當此之時,倘有外戰,定一發不可收拾。君為丞相,竟不覺危如累卵乎!」

「仲連,縱然覺察,又能奈何?」孟嘗君喟然嘆息一聲,沮喪非常。

魯仲連一怔,不禁紅了臉膛:「曾幾何時,孟嘗君如此英雄氣短?莫非那青蛟神話也使你懵懂了不成?」孟嘗君擺擺手道:「仲連莫急,你是有些言過其實了,國勢還沒有衰頹,容我慢慢設法。」魯仲連冷笑道:「孟嘗君違心之言,天下還有何人可信?魯仲連實言相告:孟嘗君至少須得阻止齊國四面樹敵。否則,十年之內,亡國之期!告辭。」一言說罷,霍然起身。

「仲連且慢!」孟嘗君連忙拉住魯仲連衣襟,「來來來,坐了,聽我說。」魯仲連喘息著勉強坐下。孟嘗君低聲道,「仲連,托你一事如何?」魯仲連道:「先說何事?」孟嘗君微微一笑:「做一回無冠使節,如何?」魯仲連目光一閃:「要我探察列國對齊動向?」孟嘗君笑道:「果然千里駒!一點便醒。只是,不僅探察,還得斡旋,齊國之危,更在其外。」魯仲連點頭道:「齊國有一個死仇,一個強敵,半個盟友,其餘三個非敵非友。齊國若不審時度勢而強做霸主,只怕上天也無能為力。」孟嘗君點頭道:「是了。幸虧這個死仇目前尚無還手之力,那個強敵也似乎沒有異常動靜,半個盟友也還沒有滑脫得很遠。只要斡旋得當,該當還有轉機。若能不戰而消弭兵禍,國人之福也。」

「孟嘗君有報國之心,魯仲連何惜馳驅。」

「魯仲連有救世之志,便是齊國根基。」

「啪」的一聲,兩人手掌相擊,一陣放聲大笑。

暮色時分,蘇代來訪,與孟嘗君商議如何處置甘茂。孟嘗君便將那日進宮經過以及與甘茂的對談,對蘇代備細說了一遍,末了道:「此人當得一頭官場老狐,不須我等操持了。」蘇代聽得仔細,卻搖頭道:「縱然老狐,此刻也是雪中覓食之時。若無我等扶持,老狐必是凍僵餓死無疑。我只是要問孟嘗君:此人若在齊國,可能為我所用?」孟嘗君思忖一陣道:「甘茂雖非大才,也缺失正氣,但卻機謀多變,亦無大奸大惡之心。依我看,倒是可做你臂膀輔助。」蘇代點頭道:「甘茂本是楚人,斡旋楚齊邦交,倒是正選人物。」孟嘗君笑道:「如此說來,你操這個心。若要我出面,說一聲便是。」蘇代笑道:「冬日將到,先安頓他做個客卿。來春我出使秦國,此事當有分曉。」孟嘗君一拍掌:「便是如此!吐了這口痰也輕快。」蘇代訝然笑道:「如何?甘茂如此討嫌么?」

孟嘗君大搖其頭,不勝感慨地一聲長嘆:「世間人事,鬼神難明也!按說甘茂至少不壞,對老夫還頗有啟迪。然一見此人,我便胸悶如堵,忒煞怪也。可一見魯仲連,老夫便高興,便想大笑痛飲,此等快活,唯昔年張儀可比也。你說,這人之於人,為何如此不同?忒煞怪也!」蘇代聽得哈哈大笑:「田兄真道可人也。原是你秉性通達,與豪傑之士意氣相投,豈有他哉!」孟嘗君連連搖頭:「非也非也。不是豪傑之士者多了去,若個個令人胸悶,豈不早死了去?忒煞怪也,忒煞怪也!」蘇代笑得不亦樂乎:「好了好了,畢竟田兄性命要緊,日後我來應對甘茂便是。」

一番笑談,孟嘗君鬱悶大消,興緻勃勃地擺了小宴與蘇代痛飲。

應酬周旋之道,蘇代與其兄蘇秦大是不同。多年在燕國與子之一班豪士共處,蘇代非但善飲,且酒量驚人,雖不能與張儀孟嘗君這等酒神相比,卻也是邦交名士中極為少見。再者,蘇代詼諧善對,急智極是出色,往往對臨場難題有出人意料的精彩對答,較之蘇秦的莊重端嚴長策大論卻是另一番氣象。孟嘗君對蘇氏兄弟一往情深,更受蘇秦臨終之託,將蘇代延入稷下學宮修習三年,脫燕國之困后在齊國做了上卿。以交誼論,孟嘗君對蘇秦敬若長兄,對蘇代卻是愛若小弟。但要說飲酒敘談,孟嘗君卻更喜歡蘇代的洒脫不羈,竟自常常酒後感慨:「兄債弟還。蘇秦欠我酒賬忒多,上天便賜我一個蘇代了。」蘇代舉著酒爵大笑:「虧了二哥欠得多,否則一介布衣,蘇代卻到何處去找如此多陳年美酒?」

也是憋悶了幾日,兩人飲得兩桶陳年趙酒後,孟嘗君海闊天空起來,說了不少獵場趣事,末了又回到飲酒,興緻勃勃地舉著酒爵問:「三弟博學,可知酒德酒品之說?」

「酒有三德。」蘇代笑道,「明心、去偽、發精神,是為萬世不朽。」

「噫!」孟嘗君驚訝了,「我原是說飲者之德,三弟卻生髮出酒德,大妙!想那女媧造出人來,原是不會說話,憋在心裡要悶死人也。這一碗酒下肚,面紅耳熱滔滔不絕,不虛不偽,句句真心。若有危難,大呼奮勇!世間無酒,豈不悶殺人也?酒者,當真是萬世功德!」

蘇代大笑:「田兄演繹得更妙!也許,酒就是女媧所造,補償造人之疏忽也!」

「正是如此。」孟嘗君開懷大笑,「鍊石補天,造酒補人,女媧神明!」

笑得一陣,蘇代慨然一嘆:「雖則如此,豪飲而不為酒困者,唯孟嘗君也!」

「不不不!」孟嘗君聞言大是搖頭,「善酒而不亂心性者,前有張儀,後有魯仲連。舍此二人,天下酒人不足論也。」這次蘇代驚訝了:「張兄不消說得。這魯仲連卻是何人,竟能與張兄相比,得田兄如此敬重?」孟嘗君哈哈大笑:「千里駒魯仲連,蘇代上卿竟然不知,當真孤陋寡聞也。」蘇代悠然一笑:「我既不知,當是千里駒尚在馬廄,可是了?」孟嘗君笑道:「一旦出廄展蹄,此人便要叱吒風雲了。」蘇代思忖道:「此人當是齊國名士,否則,孟嘗君不會如此上心。然則此人官居何職?身在何署?我竟一無所知?」孟嘗君「啪」地一拍長案:「這便是千里駒之奇!不做官,不愛錢,高節大志,專一地救急救難。」蘇代揶揄笑道:「不做官,不愛錢,又救急救難,除了墨家,還有了第二人?」孟嘗君沒有理會蘇代的懷疑譏諷,感慨長嘆道:「嗚呼!與魯仲連相處,我等直是污泥濁水也!」蘇代這才認真起來,肅然拱手道:「田兄有此自比,足見此人必是奇偉之士,願聞其詳。」

孟嘗君大飲一爵,侃侃說起了魯仲連的故事:

即墨城多魯國移民。到了齊威王時候,即墨魯氏已經成了一個很大的部族。魯人不善商旅,不諳官場,更不摻和那些莫名其妙的仇殺私鬥,只在耕讀兩字上默默做工夫。族人個個知書達理,奉公守法,勤做善耕。幾代人下來,魯氏成了即墨城最有人望的大族。齊國官署但缺文職吏員,十有八九都到即墨魯氏去找,隨意拉一個出來,都極是稱職。久而久之,有了一句民諺:「齊人粗,魯人補,臨淄十吏九為魯。」也是文華流風久成俗,這即墨魯氏便有了一個獨特的規矩:族長與族中大事,不是長老議決,而是由族中布衣士子們公議推舉。而要在魯氏部族中成為公認的布衣士子,僅僅識字是不行的,還得通達《詩》、《書》、《禮》、《樂》、射、車,魯族人呼為「六才」。也不知這六才是否得了孔夫子教習弟子的六藝傳承,反正很是實在,前四樣為學問才華,后兩樣為實用技能,無論從軍征戰還是被選為吏員,都是立身本領。通達六才之後,還得由族長主持舉行士冠禮,隆重地將一頂族中製作的四寸皮冠戴到有成後生頭上,方可成為參與公議的布衣士子。唯其如此,魯氏部族的事務百餘年井井有條,沒有出過一個昏聵族長,族中也沒有發生過一次自相殘殺,魯氏便蓬蓬勃勃地興旺了起來。

漸漸的,即墨魯氏成了齊國望族,魯氏族長也自然成了赫赫鄉紳,非但即墨縣令敬若上賓,縱是齊王,也必在啟耕大典之後親來拜望。誰想,在齊宣王十三年的時候,即墨魯氏的布衣士子們經過公議,卻推舉了一個最為木訥平庸連大字都識不得幾個的粗漢做了族長。

消息傳出,即墨嘩然。

這個粗漢叫魯大杠。大杠者,本是魯人對那種凡事都吃虧且竟日樂滋滋脾性卻又耿直倔強的粗憨漢子的善意譏諷,說的是此等人如大木杠子般又粗又直又實。這魯大杠也是奇特,誰家有忙都去幫,哪怕自家活計沒幹完。幫便幫,還自帶乾糧不吃主家飯,如跟隨大禹治水的子民一般。誰家精壯男子病了,他便去頂替這家勞役,若要給錢糧回報,他便立即紅臉。尋常間但凡有人喊他大杠,他樂呵呵答應一聲,從無半點兒顏色。後來官府料民造冊,他竟將「大杠」做了官名登了冊。這在文採風華的魯氏族人看來,直是滑稽莫名有傷大雅,若是別個,也許連族長都不能通過。畢竟這是魯大杠,族長笑著說了聲:「人貴本色,正是大雅。」便過去了。因了如此,魯大杠與其說是名字,毋寧說是一個綽號。可正是如此一個人物,魯氏族人卻舉族擁戴,非但布衣士子公議推舉,而且族人還給魯大杠茅舍門前立了一塊白玉大碑,赫然刻著「族望千里」四個大字。

這一切,都因為魯大杠有個不世出的奇特的兒子。

物化神奇,本是人所難料。魯大杠憨得實,娶了個妻子憨得更實。此女身板結實豐滿,生得銀盆大臉,腳大手大力氣大,走路如風,愛說更愛笑,不知憂愁為何物,睡覺呼嚕聲比魯大杠還要響亮。無論見了誰,是男子叫一聲大哥,是女子叫一聲大姐,無分老幼,更無第二樣稱呼。魯大杠給誰家幫工,她便跟腳給誰家主婦採桑幫廚,飯做好了撂下布裙一溜煙離去,任誰也找她不見。回到茅舍,常常與魯大杠算賬,不是嘮叨魯大杠出力不夠,便是埋怨魯大杠去哪家幫工慢了。魯大杠嘿嘿一笑,她便儼然一個聰明女子般罵一聲:「公石頭!憨木頭!」往往是話未落點已呼嚕聲大作,樂得魯大杠嘿嘿笑個不停,也罵一聲:「母石頭!憨木頭!」久而久之,族人便呼她做「杠姐兒」,認為這夫妻直是一對大杠。

魯大杠夫妻和睦篤厚,第三年生下了一個胖大男孩。這孩子一生下來大哭不止,響亮得連穩婆也驚訝連連。剛哭了一陣,穩婆尚在手忙腳亂,這孩子卻又是咯咯長笑。嚇得穩婆一跌在地,爬起來飛也似的去向族長稟報。老族長當即帶著正在議事的布衣士子們趕來了,有個學問之士將這孩子端詳了一陣,不斷驚嘆:「面如朗月,一痣虎頜,此兒異相也!長哭長笑,天賦憂樂也。奇哉奇哉!」老族長與布衣士子們一陣公議,當即議決:魯大杠家境尋常,此兒由族人共養共教。魯大杠不知如此這般一番公議,只嘿嘿嘿給每個人拱手道謝,請老族長與士子們給兒子議個名字。老族長與士子們一陣計議,便道:「此兒便叫魯仲連。居中為仲,兼得為連,居中而兼濟四海,此兒不可量也。」

魯大杠雖然不懂這些斯文講究,卻明白是說兒子有出息,兀自手舞足蹈地跳了起來,口中嘶喊一般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魯歌:「牡馬吔,在郊之野吔!有車彭彭吔,思馬斯才吔!」這首魯歌,本來是魯人讚頌正在放牧的駿馬的一首老歌:膘肥體壯的雄馬啊,正在原野放牧!我有一輛好車,正缺這樣的良馬來駕!可魯大杠粗著大嗓門吔吔走調地一唱,竟惹得族人哄然大笑。一個學問士子高聲笑道:「魯大杠臨盆放歌,詩卜吉兆也!魯仲連必是駿馬良才!」族人們原是感念魯大杠夫婦本色古風,此時一口聲呼應:「魯仲連!千里駒——千里駒!魯仲連——」

倏忽之間,魯仲連長到了五歲。布衣士子們一番公議,將魯仲連送到了即墨老名士徐劫門下做弟子。魯氏族人的拜師禮非同尋常,一輛價值千金的駟馬高車,外加整整一輛牛車的五百條幹肉。徐劫大是惶恐,堅辭不受。白髮蒼蒼的老族長對著徐劫深深一躬道:「非是魯氏壞先生高風,實因此兒天賦甚高,指望先生帶他周遊天下以博學問,堪堪薄資,何敢有他也!」徐劫仍然是大搖其頭一言不發。正在此時,門外的魯仲連昂昂走進廳中,老族長未及阻擋,稚嫩的嗓門尖亮地響了:「物成人事!一物累心,老師何堪大學之人?」徐劫大是愣怔,思忖片刻,老眼驟然生光,對著老族長與五歲的魯仲連深深一躬:「徐劫受教,敢不承命?」於是,魯仲連做了徐劫的弟子。

這個徐劫,原本是徐國公族支脈,做過徐國太史令。徐國被楚國吞併之後,逃亡齊國做了治學隱士。此人雖非經世大才,卻是學問大家,更有兩樣難能可貴處:一是志節高潔,二是藏書極豐。徐劫一見魯仲連,心知此兒非同尋常,便將他與門下三十多個弟子分開,從來不教他與師兄弟們一起聽老師講書。徐劫只給魯仲連排出讀書次序與讀完每本書的期限,除了生字,從不講解書意。每讀完一書,徐劫便教魯仲連自己釋意講說,徐劫反覆辯難。令徐劫驚訝的是,這個少年非但讀書奇快,過目成誦,而且每每有匪夷所思的見解。說起話來正氣凜然,一副天生的大器。魯仲連十一歲那年,徐劫想試試魯仲連在人前的論辯才能,破例教魯仲連給三十多名弟子講解《書》,而後由弟子們自由發難。這班弟子都是齊國的才俊之士,即便最小者,也在十八歲上下,在徐劫這裡修業六年,大多到稷下學宮論戰成名,而後再周遊天下修業立身,原本個個都是能才。

面對如此一群師兄,十一歲的魯仲連從容不迫出語驚人:「《尚書》二十餘篇,典謨訓誥之文也!除《洪範》八政些許精華,余皆不足為論也。讀之無益,棄之無害,與今世流傳之《商君書》相比,一堆竹簡耳,何堪列為必讀之經?」此語一出,滿廳嘩然,三十餘名師兄當即群起而攻之。魯仲連舌戰群士毫無畏懼,逐一列舉《尚書》的迂腐泥古之處與今世治國之論相比,批駁得一班師兄啞口無言。

老徐劫本是儒家名士,眼見被儒家列為五經之首的《書經》被這個黃口小兒批駁得體無完膚,卻分外高興,捋著花白的鬍鬚笑道:「吾有魯仲連,不枉為人師一世也!」開春之後,老徐劫出動了那輛駟馬高車,帶著十二歲的魯仲連到了稷下學宮,要魯仲連在這名士雲集的學問淵藪里見見世面。

此時,正逢稷下學宮一年一度的論戰擂台大較量。這論戰擂台,原是稷下學宮的獨特創舉,每年在陽春天氣開擂,為的是考校新來名士的真實功底。但凡有名士上台,除了幾個如孟子、荀子、慎到一般的大宗師講學,學宮士子都會雲集而來,反覆與上台名士論戰。上台名士只有在擂台大案前堅持到無人前來挑戰,方可成為稷下學宮承認的「宮士」,獲得一頂稷下學宮特有的士冠——六寸紅玉冠。

這一年,上擂者是齊東名士田巴。田巴學問博雜,自稱「天下書無不通讀,無不精熟」,更兼見解奇異,辯才過人,一個月的時間裡,折服了幾近千人的詰難,連續戰勝了稷下學宮士子的輪番挑戰。涉及學問無所不包,從三皇五帝到三王五伯,從離堅白到合同異,舉凡百家學問,無一人問倒田巴。

正在此時,徐劫帶著少年弟子魯仲連到了。師生坐在擂台下整整聽了三日,魯仲連沉著小臉無動於衷。老徐劫以為這個少年弟子被嚇住了,晚間特意笑著叮囑:「仲連啊,學問如海,留心便是,莫要失了志氣也。」少年魯仲連卻睜大了眼睛道:「老師,如此士子也逞口舌之利,這稷下學宮原也尋常。」徐劫驚訝得鬍子一翹一翹道:「你?你,也忒狂妄了,此乃稷下學宮!不是即墨。」魯仲連高聲道:「稷下雖大,何如天下?原是田巴迂腐,非魯仲連狂妄也。」徐劫又氣又笑道:「好好好,你明日勝了田巴,老師便服了你。否則,休說大話!」魯仲連一拱手脆生生道:「弟子遵命!」

次日清晨,紅日初上,學宮論戰堂又是人頭攢動。卯時三刻,一陣隆隆戰鼓,擂主田巴赳赳上台高聲道:「學如戰陣!今日最後一戰,但凡有真知灼見者,便請答話!」語氣張揚,不可一世。原是一月論戰,稷下士子們幾乎問遍了所有能想到的難題,今日最後一日,士子們都等著看隆重的士冠大禮,異口同聲喊道:「田巴學問,我等佩服!」而後滿場肅然。學宮令鄒衍放眼打量,見無人出題挑戰,正要開口宣布士冠大禮開始,卻聽一聲響亮童音:「我有難題,請教先生!」眾人側目,卻看不見人影。

哄嗡一聲,場中嘩然。鄒衍高聲道:「挑戰士子何在?上台論戰!」

原是魯仲連少年矮小,淹沒在人群中難以尋覓。中間一名士子高聲笑道:「小名士在此!我來送他。」雙手舉起魯仲連,將他托到了台上。士子們一看,是個長發少年,不由得滿場大笑,一片掌聲中喝出了長長的一聲:「彩——」此時此地,這分明是一聲倒彩。偏是田巴沒有笑,對著這個布衣少年肅然一拱手:「才無老幼,敢請賜教。」稷下士子見田巴此等風範,自感方才有失淺薄,立即肅靜了下來。

少年魯仲連冷冷一笑,一臉肅然之色,昂昂高聲道:「嘗聞廳堂未掃,不除郊草。白刃加胸,不救流矢。生死存亡之際,不可問玄妙空靈之事!先生以為然否?」

田巴一怔,頓時收斂笑容:「願聞下文。」

少年伸手直指田巴:「目下燕國欲報國恨,秦國虎視眈眈,楚國背盟進逼,趙國西面蠶食,齊國面臨四面壓力,邦國危在旦夕,敢請問先生有何良策?」激昂稚嫩之音響徹全場。

田巴大是尷尬:「此等經世之策,我卻素無揣摩……」一時無言以對。

少年冷笑:「燃眉之急,生死之危,先生束手無策,卻要論爭五帝三王之道,空談堅白之分,辨析合同之異,醉心馬之顏色、雞之腳趾、鳥之卵蛋,遠離民生國計,日日空談不休,不覺無趣么?勸先生為蒼生謀國,莫以此等無用空話蠱惑國人!」

田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終於深深一躬,坦誠認輸:「一個少年,尚知邦國憂患庶民生計,田巴汗顏無以自容也。今日受教,田巴終身不復空談。」說罷對鄒衍一躬,又對著台下茫茫士子一躬,紅著臉匆匆去了。稷下學宮的士子們大覺尷尬,沒有一個人說話,偌大的論戰堂一時靜得唯聞喘息之聲。

倏忽之間,千里駒魯仲連聲名鵲起,稷下學宮各家大師爭相延攬。可魯仲連心志奇偉,堅執要先到墨家總院修習,而後再入稷下學宮。徐劫感慨萬端,便將魯仲連送到了墨家總院做院外弟子,叮囑他兩年之後一定回稷下學宮,自己又回到了齊國。一到即墨,不想田巴已經在徐庄等候多日。田巴對老徐劫說:「魯仲連乃天上飛兔,豈止千里駒也。田巴願與先生隱居即墨,修習學問,終身不復空論。」老徐劫不能推脫,與田巴做了臨庄摯友,時相酬酢切磋,倒甚是相投。只是那徐劫多次請田巴給弟子們講書,田巴都只是一句回絕:「不敢食言自肥,貽笑天下也。」當真終生不論虛學了。

……

這一番故事,聽得蘇代嗟呀感嘆不止,見孟嘗君戛然打住,不禁急迫問道:「後來如何?魯仲連呢?魯大杠呢?還有那個杠姐兒呢?快說!」孟嘗君哈哈大笑:「看看,比我還著急。魯仲連么,我正要對你提說,他做的事可是與你這個上卿有關。至於魯大杠與杠姐兒如何,左右你要與魯仲連相識,自己去問了。」蘇代一聽,心知魯仲連必是為齊國秘密奔走,心下不禁一陣感慨,意猶未盡地讚歎一聲:「天道昭彰也!齊國出此縱橫名士,羞煞稷下清談士子了。」孟嘗君笑笑,將他與魯仲連的計議說了一番,叮囑蘇代來春出使時多多留意。蘇代聽得仔細,也連連點頭,末了卻沉吟不語。孟嘗君疑惑道:「三弟信不得魯仲連么?」蘇代一笑:「哪裡話來?我是在推測,魯仲連必是另一條路子,與我這邦交斡旋相得益彰。」孟嘗君笑道:「噢?如何另一條路子?」蘇代將自己的預料說了一遍,孟嘗君良久沉默,末了嘆息一聲道:「也好啊,有個為國憂患的風塵名士,我等也免來日葬身魚腹。」大飲一爵,噔地撂下銅爵,伏在案上大睡了。

蘇代悵然一嘆,向帳后侍女招招手示意扶走孟嘗君,自己起身踽踽去了。

五兩使入秦皆惶惶

節氣剛到「義氣至」,齊湣王下書蘇代立即出使秦國。

出使秦國是窩冬時的謀划,蘇代自然在心。他原本想在清明之後西行,屆時冰開雪消,一則路上快捷,二則也與使節三月春行習俗相合,不使秦國感到突兀。蘇代沒有想到齊湣王比他更急,竟是立催上路。齊國三十節令,縱是清明節氣,也比中原的清明早了十多日,這「義氣至」頭上,實際還在二月初旬,正是春寒料峭路面冰封原野皚皚的時分,甭說使節,連商旅也極是稀少。然則齊湣王的秉性是不容違拗的,沒奈何,蘇代只有上路了。

雖然走得早,路上卻走得慢,一是快不了,二是不想快。蘇代很清楚,邦交斡旋的奧妙全在於自然得體,尤其是探察對方動向,更要不著痕迹。春寒之際急吼吼入秦,只說些見機而作的話,十有八九是要難堪的。邦交失敗了,朝野只會譴責蘇代,誰也不會去指責齊湣王而為他開脫。只要出了臨淄,快慢是自己的事,這也算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於是,蘇代一路緩緩西行,到得咸陽已經是楊柳新枝的三月初了。

蘇代第一個想見的,是樗里疾,第一個要見的,也是樗里疾。之所以想先見樗里疾,是因為此人與蘇秦張儀孟嘗君都是交誼篤厚,對他蘇代也算熟悉,說起話來方便自在,不像新貴丞相魏冄那般生硬。而這個樗里疾又恰恰是右丞相,分掌秦國外事,邦交官署「行人」由他統轄,但凡外國使節都必須先到這裡交驗文書、排定面君日期並安頓驛館等級。如此這般,正合了蘇代心意,一輛青銅軺車十名護衛騎士,轔轔隆隆地到了右丞相府。

秦國素來沒有令人心煩的門吏關節,插有「齊國特使」車旗的馬隊剛一停穩,便有門吏大步迎來:「敢問特使高名上姓,可是即刻晉見丞相?」蘇代車后書吏一報名一點頭,門吏便快步走到門廳對著院內一聲傳呼:「齊國特使蘇代請見丞相——」呼聲迭次傳進,片刻間一名黑衣官員快步迎出,在車前一拱手道:「丞相行走不便,在下職司行人,恭迎特使。」蘇代道一聲多謝,下了車帶著一名書吏跟著這個行人進了府門。

「嘿嘿,上卿遠來,老夫失禮了,請入座。」樗里疾顯然老了,陽春已暖還是一領翻毛皮袍,案旁一個木炭紅亮的燎爐,黝黑的臉膛上已經有了一副花白的鬍鬚,除了那雙依舊明亮深邃的眼睛,乍一看去,眼前儼然一個胡人老酋長。

蘇代深深一躬道:「丞相老寒腿,孟嘗君托蘇代帶來了一味海葯,或許有用。」說罷一擺手,身後書吏捧過一個兩尺多高的銅匣,恭敬地放到樗里疾面前的大案上。蘇代上前一摁銅匣頂端,「噹啷」一聲,銅匣變成了四張銅片攤在了案上,一個細脖大肚的陶瓶赫然立在了眼前。陶瓶肚上畫著三樣完全不相干的物事:一條五色斑斕的怪蛇,一枝外形似麥卻又開著藍色花兒的怪草,一隻醬紅色的怪異甲蟲。三物蟠曲糾纏,分外奪目。

樗里疾打量笑道:「嘿嘿,孟嘗君又來折騰老夫,此等怪物便是海葯?」

「老丞相,此乃海上漁人部族之秘葯,叫大散寒。」蘇代饒有興緻地指點著陶瓶畫,「你看了:這種怪草叫蒒,產於大河入海處的孤島,每年七月成熟,卻不能立即采割,須得漁人扎帳守望,直到冬日枯乾方能連根拔起。漁人叫這蒒草為『禹餘糧』,說是大禹治水時天寒地凍,將谷餅凍成了石塊,人不能食。大禹命拋於河中以水化之,不想經河水一泡,谷餅便筋韌可口,但咬一口,人便渾身熱汗。大片餅渣隨波漂流入海,被海浪激上小島,便生出了這種蒒草。蒒草果實如麥粒,漁人又呼為『自然谷』,熱力奇佳,入葯為驅寒神品也。」

「嘿嘿嘿,這條怪蛇如何?」樗里疾見蘇代講說得明白,也來了興緻。

「這是東瀛海蛇,色如火紅,長在冰海極寒中游食,極難捕捉。漁人遠舟入海,唯在冬日登荒無人煙之孤島,方可偶然在海潮魚群中捕得一兩條而已。但有一蛇入舟,漁船便溫暖如春,漁人又稱火海蛇。入葯妙用無窮也!」

「嘿嘿,講究如此之多?這隻帶毛甲蟲如何?」

蘇代指點道:「甲蟲叫射工蟲,還有三個名字:射影、短狐、蜮。此蟲生於吳越山溪陰濕處,性極陰寒,口成弓弩形,於丈余之外能以寒氣射人。但中氣射,人便生出熱瘡,急需大冰鎮敷三日,否則無以救治。此三物各一,入蘭陵果酒一壇,浸泡三冬,便成絕世大散寒。」

樗里疾不禁喟然一嘆:「此等工夫,難為孟嘗君了,老夫受之有愧也!」

「老丞相何出此言?」蘇代笑道,「孟嘗君附有一信,老丞相一看便知。」

樗里疾打開泥封銅管,抽出一方白絹,幾行大字赫然在目:

樗裡子如晤:倏忽十年,念公如斯!昔年一知樗裡子寒腿痼疾,便欲早成此葯。奈何三物難得,又浸泡三冬,竟致耽延十年之久,以致樗裡子老境維艱,心下何安矣!蘇子入秦,邦交大義與你我交誼無涉,公但心知。

樗里疾揉揉眼睛笑道:「嘿嘿,此葯神奇,只怕是不好喝也。」

蘇代笑道:「此葯有射工蟲,最是好喝。老丞相請看。」說罷從攤開的銅片上拿下一隻鑲嵌的陶杯,又拔下一根鑲嵌的銅針,將陶杯口傾斜對準陶瓶大肚一黑點下,而後用銅針向陶瓶大肚的黑點上只一刺,一股紅亮的汁液激射而出,頃刻半杯。蘇代迅速伸掌一拍陶瓶,紅亮汁液驟然斷線。蘇代捧杯笑道:「此壇有射工之氣,不可開封。每三日,飲半杯,丞相記住了。常人幾杯便可散寒,丞相老寒腿,一壇之後若未痊癒,孟嘗君當再為設法。來,敢請丞相飲了此杯。」樗里疾悠然一嘆:「此等天地神奇,一壇不可,便是老夫命該如此也,何敢當再為設法。來,老夫便飲!」

旁邊的行人突然一步跨前:「稟報丞相:此葯詭譎,容太醫驗過再飲不遲。」

樗里疾哈哈大笑:「不信孟嘗君,天下信得何人也!」舉起陶杯「吱」的一聲吸啜個乾淨,向蘇代一亮杯底,「好!說公事。行人先帶書吏去勘驗文書,上卿坐了。」

蘇代入座拱手道:「蘇代此次出使,原是兩事:一則說一件人事,二則為齊秦舊盟新續。兩事均非吃緊,想先行與老丞相敘談一番。」樗里疾飛快地眨了眨小眼睛,擺擺手笑道:「邦交規矩,使節無私語,敘談個甚?再說老夫這分掌行人,也只是個迎送而已。正事么,待老夫排定面君之期,你再說不遲。」蘇代機敏無雙,見樗里疾不想多說,悠然笑道:「如此也好,我歇息兩日,看看咸陽新氣象了。噫?老丞相頭上恁多汗水?」

說話之間,樗里疾額頭大汗淋漓,黑臉漲紅,連叫:「怪煞怪煞!如何這般燠熱,搬開燎爐。」及至搬開案旁木炭火燎爐,樗里疾猶自喊熱,竟將那領翻毛大皮袍也脫了,站起來嘿嘿笑道:「直娘賊,開春了就是不一樣,熱得好快。噫!不對也,這膝蓋骨酸癢得甚怪……」蘇代驀然醒悟,驚喜笑叫:「大散寒!見效了?沒錯,老丞相大喜也!」樗里疾明白過來,嘿嘿嘿只笑個不停:「直娘賊,田文這小子有手段,卻教老夫落個還不清的大人情。嘿嘿嘿,忒煞怪了,四肢百骸都軟得要酥了,酥了……」說著腳下一軟,竟跌坐在蘇代身邊。蘇代興奮得滿面紅光,連喊:「來人!」兩個侍女飛步而來,蘇代一聲吩咐:「快!抬竹榻來,教老丞相安卧歇息。」一時可坐可卧的竹榻抬來,樗里疾被兩名侍女扶上竹榻猶自嘿嘿笑個不停:「直娘賊,酥軟得好快活,比田文小子當年騙老夫到那綠街熱水泡,強到天上去了!」蘇代見樗里疾兀自嘿嘿嘟噥,一派天真快活,不禁大是感慨。

原來,蘇代對孟嘗君托他帶來的這色小禮也沒在意,只做了說開話題的引子而已,不想這壇海葯竟神奇得立見功效,如何不使他大有光彩?畢竟,樗里疾是秦國王族老臣,又是天下智囊名士,若能使他從半死不活的僵卧中恢復如常,孟嘗君這份情意便是太大了,他這邦交斡旋也無形中風光了許多。

在咸陽轉悠得一日,蘇代接到行人知會:宣太后與丞相魏冄明日召見。

次日清晨卯時,行人領著王宮車馬儀仗來接蘇代。到得王宮廣場,淡淡晨霧已經消散。咸陽宮小屋頂的綠色大瓦在春日的陽光下一片金紅燦爛,粗玉大磚鋪成的廣場上垂柳成行,更兼庭院草地上遍地楊柳,輕盈的柳絮如飄飛的雪花瀰漫了宮廷,這片簡樸雄峻的宮殿有了幾分仙山縹緲的意味。蘇代不禁從軺車中霍然站起念誦:「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飛飛霏霏,柳絮如斯!」吟罷一聲讚歎,「宮柳風雪,無愧咸陽美景也。」

「上卿好詩才!」一陣洪亮的笑聲從縹緲的柳絮風雪中傳來,「魏冄迎候上卿。」

蘇代連忙下車遙遙拱手:「丞相褒獎,愧不敢當。齊使蘇代,參見丞相。」

魏冄笑著快步迎來:「蘇子天下名士,何當如此拘泥?」走到面前握起了蘇代的右手,「來,你我同行!」執手並肩進宮,將迎候使節的諸多禮儀一概拋在了腦後。蘇代沒想到進入秦宮如此簡單,匆忙之下,竟無以應對,被魏冄拉著手匆匆大步地進了東邊一座宮殿。直到繞過殿中一座黑色大屏,魏冄才放開蘇代,徑自向上一拱手:「稟報太后:齊國上卿蘇代到。」蘇代醒悟,未及細看便對著中央一躬:「齊國特使,職任上卿蘇代,參見太后。」

「蘇代,我在這裡,你向何處看了?」東面傳來一陣明朗的女子笑聲。

蘇代大窘,抬頭一看,才知中央王座是空的,只東首一張大案前坐著一位寬袍大袖的女子,除了高高的髮髻中一支長長的碧綠玉簪,沒有任何珠玉佩件,驚人的簡樸乾淨。然則那一陣潑辣譏諷的笑聲,卻令任何使節都不敢輕慢。蘇代久有閱歷,自然一眼便知,此等不靠排場作勢的太后才真有分量,重新鄭重一躬,又一次報號參見。

「蘇代,入座便了。」宣太后笑道,「秦王西行巡視,便由本后與丞相見你了。子為邦交高手,入秦何事,但說便了。」說話間,煮茶的侍女已經給蘇代捧來了一盞熱氣騰騰的紅茶。蘇代舉盞呷了一口,表示了對主人禮敬的謝意,一拱手笑道:「蘇代雖奉王命入秦,然卻想先說一件使命外之事,不知太后可否允准?」宣太后尚未開口,魏冄高聲道:「國使無私語。既知使命之外,上卿何須再說?」宣太后一擺手笑道:「使者也是人了,如何說不得私話?說,想說甚說甚,曉得無?」一番秦楚相雜的口語,家常自然得沒有任何禮儀拘泥。

蘇代一拱手道:「丞相所言,原也正理。只是此事非公亦非私,雖在使命之外,卻與秦國利害相關,故而請准而後言,無得有他也。」

聽說與秦國利害相關,魏冄頓時目光炯炯:「如此甚好,上卿但說。」

「蘇代一事不明,敢問太后。」先引開一個話頭,蘇代悠然笑道,「甘茂奉命出使齊國,已有半年有餘,太后見我,如何不問甘茂使命成敗?」

「哦,甘茂呀。」宣太后目光一閃,恍然醒悟般笑道,「使者不回,便是使命未完,何須探問?又不是小孩童出門做耍忘記了回家,可是了?」

「太后若有如此心胸,蘇代自是景仰,也便無話可說了。」蘇代說罷,端起茶盞悠閑地品啜起來。旁邊的魏冄著急,一拱手急迫道:「上卿明言,甘茂究竟如何了?」蘇代卻不說話,只是微笑品茶。宣太后情知蘇代要她開口,輕輕笑道:「上卿想說但說便了,何須賣弄關節?」蘇代心知已是火候,放下茶盞一聲嘆息道:「不知何故,甘茂已經向齊王請求避難,不願再回秦國。」宣太后笑道:「齊王封了甘茂幾百里啊?」蘇代正色道:「齊秦素來結好,齊王自是不敢輕納。目下,甘茂只是暫居客卿而已。茲事體大,不知太后要如何處置?」魏冄頓時滿臉冰霜,啪地一拍長案道:「叛國賊子!齊國當立即遞解與我,明正典刑!」宣太后看了魏冄一眼道:「少安毋躁,急個甚來?」轉對蘇代笑道,「蘇子既說,必有良策,不妨教我了。」

蘇代笑道:「既蒙太后垂詢,自當知無不言。方今天下,名士去國者數不勝數,若以去國之行即加叛逆大罪殺之,無異於自絕天下名士入秦之途,誠非良策也。然則,甘茂曾為將相,深知秦國要塞虛實與諸般機密,若聯結東方大國攻秦,豈非心腹大患?唯其如此,甘茂不可流於他國。為秦國計,不若許甘茂以上卿高位,迎其回秦,而後囚禁於機密之地,似為萬全。太后丞相以為然否?」

「此計大妙!」魏冄拍案笑道,「我看可行。上卿果真名士良謀也。」

「蘇代呀,」宣太后微微一笑,「甘茂與你相熟,你出此計,圖個甚來?」

「一則為公,一則為私。」蘇代毫不猶豫,「為齊秦之好,齊國不好容留甘茂。為私人計,齊有甘茂,孟嘗君與我何以處之?」

宣太后笑了:「這話實在,我信了。」

魏冄也醒悟過來:「如此說來,秦國要報答齊國了?」

「丞相何其直白也。」蘇代一陣大笑,「邦交來往,利害為本。齊國弔民伐罪興兵除害,秦國若能助一臂之力,相得益彰也,何有報答之說?」

「弔民伐罪?」魏冄冷冷一笑,「齊國又要吞滅誰家了?」

蘇代正色拱手道:「太后丞相盡知,宋偃即位稱王以來,殘虐庶民,褻瀆天地,橫挑強鄰,奪楚淮北之地三百里,奪齊五座城池,又吞滅滕國薛國,天怒人怨,天下呼之為『桀宋』。齊國討伐此等邪惡之邦,豈非弔民伐罪?若能得秦國襄助,東西兩強之盟約將震懾天下。此,邦國大利也,願太后丞相思之。」

「秦國出兵,可能分得宋國一半土地?」魏冄沉著臉硬邦邦一句。

蘇代笑道:「秦國助齊滅宋,齊國便助秦滅周。三川之地雖不如宋大,豐饒卻是過之。」

「也就是說,秦國只出兵,不得地。」魏冄硬生生將話挑明。

宣太后笑道:「上卿說明了便好,丞相何須如此急色。蘇代呀,此等滅國大計,容我等想想再說了。三日,我回你。」說罷起身徑自去了。

「行人送上卿出宮。」魏冄吩咐一句,也大袖一甩去了。

此時只能客隨主便,蘇代微微一笑回了驛館。用完晚湯,蘇代在驛館庭院中轉悠思忖起來。蘇代明白,此行只是試探,既是試探,便無須一定要秦國一個明朗承諾,盡可先說開話題,教秦國君臣去計議。儘管沒有明朗,蘇代還是敏銳覺察到了宣太后與魏冄對齊國滅宋的冷漠,甚至隱隱地嗅到了一種強烈的敵對氣息。滅宋儘管是齊國數十年來的夢想,但沒有適當時機,沒有天下大國的默許與盟約,這個夢想很難成真。根本因由,在於宋國是一個僅次於七大戰國的中原王國,吞滅滕薛兩國后,宋國更成為卡在楚、魏、齊、韓之間的一片遼闊緩衝地帶。誰但滅宋,便立即直接面對其他大國,形成對中原幾個戰國的直接威懾。且不說秦趙兩國,便是楚、魏、韓,也不會贊同齊國獨吞宋國。正是因了這種牽制,對宋國垂涎欲滴且都有實力滅宋的幾個大國,誰也不能動手。偏是這個宋康王狂妄熱昏,竟果真以為戰國諸強對他奈何不得,十數年間東征西戰,趁著山東六國與秦國拉鋸大戰,奪齊五城,奪楚三百里,還吞滅了兩個小國,依然無人干涉。於是,宋國成了中原唯一不是戰國的大國,比另一個趁亂稱王的中山國強大了許多。宋康王也是老而彌辣,竟在八十歲的高齡上雄心勃勃,自詡「皓首中興」,要恢復宋襄公的宏圖霸業。

如此一來,滅宋成了一個更棘手的難題。

齊宣王時期幾次想滅宋,都在蘇秦的堅執反對下作罷,原因是投鼠忌器,時機不到。齊湣王即位,以滅宋為大業根基,可蘇代與孟嘗君也是一力拖延,根本原因,也是在等待時機。以蘇代的謀划,齊國得首先了了與燕國的仇恨,然後以「分宋」為盟約,聯合至少四國滅宋,方可成事。然則,秉性乖戾的齊湣王一意孤行,斷然要獨吞宋國。只是因了蘇代與孟嘗君的反覆勸諫,齊湣王才勉強贊同蘇代出使結盟,但卻有一條鐵則:只能謀取他國出兵,不得答應他國分宋。如此盟約,能有誰家欣然贊同?本想以處置甘茂的謀划換取宣太后與魏冄的支持來滅宋,誰知卻碰了個軟釘子,宣太后顯然不悅,只是沒有公然發作罷了。

「稟報上卿,」一個扮作文吏的隨行斥候匆匆走來低聲道,「一輛輜車接走了宋國特使。」

「何時?接到何處去了?」蘇代頓時警覺起來。

「大約半個時辰前。末將跟出驛館尾隨,看著輜車進了丞相府。」

「好,繼續盯住這個宋使。但有異常,立即來報。」

「嗨!」斥候轉身大步匆匆地去了。

原來,宋康王對齊楚韓魏四國也是緊盯不放。

二十多年來,不管中原戰國如何咒罵「桀宋」,如何咒罵老宋偃「皓首匹夫」,老宋偃都沒鬆了心勁。相反,恰恰是這種鋪天蓋地的咒罵斥責,反倒助長了老宋偃的雄心氣焰。在奪得齊國五城的慶功大典上,老宋偃對忠誠追隨他的一班將軍說:「本王五十三歲即位,不畏天命,不畏鬼神,唯以中興先祖霸業為重任!普天之下,除了秦國,任誰也擋不住我大宋戰車。」眾將軍一陣齊聲高呼:「宋王萬歲!中興霸業!」老宋偃則是一陣哈哈大笑:「本王只一個字:打!先打到天下第八戰國再說。」這個目標似乎近在眼前,將軍們一片吶喊:「皇皇大宋!第八戰國!萬歲!」

正在老宋偃與將軍們秘密商議,準備對韓國發動一次滅國大戰的時日,斥候傳來了齊國要發動三十萬大軍滅宋的消息。老宋偃再狂妄,畢竟還知道三十萬大軍的分量,沉吟一陣,冷冷一笑道:「誰說田地是青蛟?一條海蛇而已。老夫來一次上兵伐謀,合縱秦國,切了這條海蛇!」大尹華蓼立即贊同,慷慨請命出使秦國。

老宋偃一點頭,華蓼輕車簡從連夜奔赴咸陽。

大尹,是宋國的主政大臣。在春秋之期,宋國是一等諸侯大國,為了撐住殷商王族後裔的體面,官職設置皇皇齊楚,六卿、四師、五司等,僅大臣職位就有四十二個。官職雖然很多,任事卻是一團亂麻。當時天下對宋國的官職設置有個評判,說是「宋之執政,不拘一官,卿無定職,職無定製」。幾百年下來,官職盈縮無定,大臣事權不明,便成了宋國傳統。進入戰國以來,宋國就像泄氣的風囊般乾癟了,國中大臣官署也寥落得只剩下七八個了。因了在戰國初中期宋國曾經長期依附楚國,便在官制上向楚國靠攏,六卿五師等執政大臣全部莫名其妙地沒有了,原先很不起眼的僅僅相當於中大夫的「大尹」卻成了唯一的執政官,而且名稱也改叫了楚國的「令尹」。其餘一班將軍則隨事定名,沒有任何成法。到了老宋偃奪君稱王,文職大臣幾乎只剩下這一個大尹了。

這個大尹,是宋國老世族華氏的第十三代,叫做華蓼。華蓼的先祖華元、華督等,都在宋庄公、宋景公、宋共公時期做過上卿、右師等顯赫高官,此後代有重臣,竟似宋國的常青樹一般。到了老宋偃即位,這華蓼雄心未泯,與一班將軍牢牢跟定了這個雄主,一心要做第八個戰國。華蓼多有奇謀,為老宋偃謀劃了一個又一個令天下目瞪口呆的驚世舉動——射天、鞭地、稱王、攻韓、攻齊等。於是,老宋偃對這個半文半武之才信任有加,將一應治國大權全數交付華蓼,自己只管擴軍打仗。於是,華蓼成了舉國唯一的一個文臣,所有的政務都由他的大尹府料理,倒也是事半功倍效率奇高。

以華蓼謀划,宋國與秦國不搭界,秦國不會滅宋,宋國也不會攻打秦國,只要宋秦兩國合縱,便是天下無敵。而合縱秦國之要,在於結好權臣。對於目下的秦國來說,就是要結好宣太后與丞相魏冄,許其好處,秦國的力量便是宋國的力量。華蓼在宋國爛泥沼摸爬滾打數十年,深信在這個利慾橫流的大爭之世,土地財貨的力量是無可匹敵的。

誰知到了秦國,不說宣太后,連魏冄也見不上。丞相府的行人只撂下一句話:「丞相公務繁忙,無暇會見特使,大人能等則等,不能等則請自便。」言下之意,是要驅趕他回去。華蓼自然不相信這種託詞,寫了一個泥封密件,又用重金賄賂了那個行人,托他將密件務必交到丞相手中。大約是看在那一袋金燦燦的「商金」面上,行人總算沉著臉答應了。密件剛剛送走,華蓼就看見插著「齊國特使蘇」的軺車駛進了驛館,連忙閉門不出。他只打定一個主意:會見魏冄之前,絕不能與這個精明機變的蘇代碰面。誰知剛剛關上門小憩了片刻,驛丞悄無聲息地進了門,說是丞相府派輜車來接他。華蓼一聽大喜,立即翻身坐起,帶好宋康王密信疾步到了角門,鑽進了四面垂簾的輜車。

「大尹匆匆入秦,究竟何干?」魏冄一句寒暄禮讓沒有,黑臉兜頭一句。

華蓼連忙深深一躬:「丞相明鑒,宋國心意,密件中盡已明白。」

「密件?噢,我還未及打開。」魏冄一擺手,「大尹先請入座。」拿起了書案上一個泥封竹筒,撞得旁邊一個紫色皮袋嘩啷一響。華蓼心中不禁一沉,這分明是他送給行人的那袋商金,如何到了魏冄案頭?行人不愛錢?還是魏冄太黑太狠?一時想不清楚。

魏冄看完了密件,悠然踱著步子道:「大尹是說,要將陶邑割給本丞相做封地?」

「丞相明鑒。」華蓼跨前一步,「陶邑,乃陶朱公發跡之福地,被天下商賈呼為『天下之中』,一等一的流金淌玉商會。華蓼以為,天下唯丞相配享此地也。」

「也好。」魏冄淡淡一句撂過,「太后,大尹用何禮物說話?」

華蓼頓時愣怔了。天下公例:賄賂權臣只能一人,其餘關節當由受賄之權臣打通。如何給丞相割了如此一塊心頭肉,這丞相還要宋國給太后獻禮?難道宋國還有比陶邑更豐饒的都會么?猛然,華蓼一瞥書案金袋,頓時恍然醒悟,這魏冄實在是太黑太狠了,小到吃下屬吏賄金,大到獨吞陶邑,當真是天下罕見的巨貪權臣。可自己又能如何?合縱秦國的使命一旦失敗,那個說變臉便變臉的老宋偃要找替罪羊,如何饒得了他?華蓼思忖片刻,一咬牙道:「若得與秦國合縱,願將齊國五城獻於太后。」

「齊國五城?是宋國奪下的那五城么?」魏冄冷冷一笑。

「正是。巨野澤畔,齊西五城,百里沃野!」華蓼驟然又是精神大振。

「然則,本丞相如何教太后相信?」

「這是宋王親筆書簡,請丞相呈於太后。」華蓼連忙從大袖中捧出一支細長的銅管。

「打開。」魏冄一聲吩咐,旁邊的書吏接過銅管,割開封泥掀開管蓋抽出一卷羊皮紙雙手遞上。魏冄嘩地展開羊皮大紙,一眼瞄過隨手丟到書案上冷冷道:「此乃宋王私筆,並非合縱盟約,作不得數。」

「丞相差矣!」華蓼大急,「大宋朝野皆知,宋王親筆最見效,比尋常國書有用多也。」

魏冄罕見地呵呵笑道:「還是大宋?老宋王一紙私書便想合縱連橫,已是天下一奇。大尹久掌國政,竟然也公行此道,更是天下大奇也。」一臉的鄙夷與嘲諷。華蓼不禁滿臉漲紅,連忙深深一躬:「丞相明鑒,宋國久不與天下來往,原是對邦交生疏了許多,該當如何,敢請丞相指點。」魏冄又黑了臉道:「其一,要立盟約。其二,要彰誠信。」華蓼思忖道:「立盟約好說,旬日便可辦好。這彰誠信,敢請丞相開我茅塞。」魏冄冷笑道:「大尹偏在要緊處茅塞了?本丞相明告於你:彰誠信者,大尹所許之地,得秦國先行駐軍!」

華蓼頓時驚訝得目瞪口呆。以老宋王與他的密商,陶邑只是吸引秦國與宋國合縱的「利市」,若秦國果然出兵保護宋國並真的戰勝了齊國,陶邑才能交割;即便在那時,老宋王也明白無誤地告知華蓼:只能割讓陶邑城外的土地民戶,不能割讓陶邑城這塊大利市;萬一齊國滅宋只是虛張聲勢一場,拒絕割讓陶邑自然更是順理成章。至於獻給太后的齊國五城,本來就是華蓼的隨機應變之辭,老宋王根本沒此打算,過後還得想方設法地抹平了此事。在華蓼想來,縱橫策士派現世以來,戰國邦交爾詐我虞,蘇秦張儀等不都是憑著能言善辯風光於列國么?更不說張儀以割讓房陵行騙楚國,天下誰人不知。正是有了這個想頭,華蓼才口舌一滑,許下了獻給太后齊國五城。可他萬萬沒有料到,魏冄竟要先行在這些地面駐軍!如此一來,大宋國豈不是未得利便先出血?若萬一齊國不打宋國了,這大片土地要得回來么?

「哼哼,」見華蓼愣怔,魏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一彰誠信,便見真假,合縱個鳥!」粗罵一句,大袖一甩向後便去。

「丞相且慢!」華蓼連忙上前扯住了魏冄衣袖,又是深深一躬,「在下只是在想,要否稟報宋王而後定奪,並無他意。」

「豈有此理!」魏冄一抖衣袖轉過身來,「沒有老宋王授權,你這大尹算甚個合縱大臣?還是回去等著做齊國俘虜,才是上策。」說罷抬腳又要走。

「丞相且慢。」華蓼一咬牙,「但依丞相。只是,在下尚有一請。」

「說。」

「一則,陶邑與齊國五城之宋軍不撤,共同駐防。二則,秦軍駐紮兵力可否有個數,最好,最好以五萬為宜。否則,在下實在不好,不好對宋王回稟。」華蓼滿臉通紅,總算是期期艾艾地說完了。

魏冄踱步思忖一陣道:「也罷,給大尹全個臉面,便這般定了。」

「謝過丞相!」華蓼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在下這便回去,旬日之後帶來國書盟約,其時宋秦一家。」

「大尹且慢。」魏冄冷著臉,「邦交大事,豈能口說便是?方才允諾,大尹須得先行立約。否則,我如何向太后稟報?」

華蓼又吭哧了,口說容易,他見宋王還有轉圜餘地,若與魏冄當場立約,黑字落上白羊皮,那便是拴死了宋國,當真教人為難。可魏冄的行事強橫敢作敢當是出了名的,看那張黑臉,若不立約,合縱肯定告吹。思忖再三,華蓼斷然道:「好!便依丞相。只是立約須得申明一款;立約之後,秦國大軍得開出函谷關,防備齊軍偷襲宋國。」

「依你。」魏冄哈哈大笑,「旬日之內,大軍出關。大尹要是贊同,我還可給商丘城外派駐五萬鐵騎,如何啊?」分外的豪爽痛快。

華蓼不敢再接話了,若再擅自答應秦國給宋國都城駐軍,宋國簡直就成了秦國屬地。看著書吏一直在大筆搖動,華蓼來到大書案前問道:「可是方才所議約定?」書吏拱手作答:「回稟大尹,小吏只是錄寫丞相與大尹對答。立約,還須大尹親筆,方顯邦交誠信。」

魏冄悠然一笑道:「大尹,動手了。」

華蓼無話可說,坐到書吏為他預備好的大書案前,提起了那支銅管鵝翎筆寫了起來。及至在羊皮紙左下手空白處寫下自己的官號名諱,魏冄走了過來,也不說話,彎著腰拿過華蓼手中的銅管鵝翎筆,龍飛鳳舞地畫下了幾個大字。饒是華蓼學問廣博,也識不得他筆下物事,不禁皺起了眉頭:「敢問丞相,這是秦國文字么?」魏冄哈哈大笑道:「這是老夫自創文畫,任誰模仿不得。秦國上下,但見此字如同親見老夫一般,大尹放心。」華蓼心中一動道:「既是盟約,便當各有一份,在下再寫一張,也請丞相大筆印記。」旁邊書吏雙手捧過一張羊皮大紙道:「宋國一份在此,請大尹收好。」

華蓼接過一看,竟是書吏看著他下筆的同時謄抄的一份,連他那工整的古篆官號名諱也一併在上,分毫不差。旁邊是鮮紅的朱文「秦國丞相之璽」大印。華蓼雙手遞向魏冄:「敢請丞相押字了。」魏冄大袖一甩道:「大尹當真顢頇也!方才老夫說過,此字只對秦國上下。對宋國么,丞相大印自然便是國家名號,老夫塗鴉,豈非蛇足?」末了哈哈大笑著徑自去了。華蓼愣怔在廳中,不知如何是好。旁邊書吏拱手笑道:「大尹安心回國便是,丞相做事最是有擔待,旬日之內必有兵馬進入陶邑。」

恍然醒悟間華蓼正要告辭,卻見那個行人走了進來,向書吏一點頭,將魏冄書案上的那袋金幣提起來走了。華蓼大奇,連忙大步趕了出來,在粗大的廊柱下追上了行人,喘著粗氣問道:「敢問行人,你又將這金幣收回來了?」行人上下打量華蓼一眼,揶揄笑道:「如何?給了人又心疼?」華蓼連忙擺手道:「非也非也。我只是新奇莫名,這金幣本是送給足下,何以要交給丞相?既給了丞相,又如何能拿走?」行人眯起眼睛冷笑道:「大尹操心不少啊。」華蓼低聲道:「好奇而已,豈有他哉!行人若得實言相告,我再奉上兩方老商金了。」行人嘴角綻開了笑意:「老商金何在啊?」華蓼立即從胸前貼身皮袋中摸出兩方金幣,手指一捻鏘啷一陣金聲。行人笑道:「嗬,手法嫻熟,顯見老於此道也。好,在下便對大尹說了:秦國吏員不拒使臣禮金,然卻不得中飽私囊;但收禮金,須得稟報上司並經查點,而後繳於府庫。」華蓼大是驚訝:「那你這是?」「上繳府庫啊。」行人一笑,順手一掠,華蓼的兩方老商金鏘啷易手,留下一串笑聲,行人飄然去了。

華蓼愣怔半日,一時回不過味來,只覺得這秦國處處透著古怪:官員權臣不愛錢不貪私,人人拚命為邦國爭奪土地財貨,到頭來究竟圖個甚?嘆息一聲秦人可憐,華蓼匆匆回到驛館,一番收拾,連夜出了咸陽。

五鼓雞鳴時分,蘇代接到斥候密報,驚訝莫名,一時揣摩不出此中虛實。

「華蓼進丞相府幾多時辰?」蘇代皺著眉頭問。

「回上卿,至多一個時辰有餘。」

「華蓼出驛館,可有大臣送行?」

「回上卿,華蓼一車十騎,沒有任何人送行。」

「函谷關之內,華蓼有無停留?」

「回上卿,末將一直跟隨華蓼到函谷關方回,未見他有片刻停留。」

這可當真是蘇代斡旋邦交以來碰到的第一樁奇事。按照邦交常例:使節會見丞相,只能確定使命的大體意向;最終決策立約,一定得在晉見國君之後。縱然某國丞相是權臣,某國國君是虛設,邦交大禮還是有定數的。強橫如燕國子之者,每有邦交立約,也都是燕王出面。一個使臣在會見丞相一個多時辰之後便匆匆離去,且沒有任何爵位對等的大臣送行,其意含何在?猛然,蘇代心中一亮——華蓼說秦不成,宋秦合縱破裂。對也,一定是!魏冄做派強橫,一定是想大占宋國便宜;而老宋偃則正在氣焰囂張之時,專一地橫挑強鄰,如何容得被秦國大占利市?一個強橫霸道,一個氣焰囂張,自然是一碰生火,豈有他哉!

蘇代精神大振,天剛蒙蒙亮駕著軺車轔轔入宮請見秦王。此時咸陽宮廣場已經是車馬如梭人影流動,所有的官員都奔赴官署,準備在卯時開堂。早朝當值的內侍剛剛精神抖擻地走出來,便遇見了蘇代手捧玉笏求見秦王,隨即一聲高宣傳了進去。片刻之後,一個老內侍匆匆走出正殿高宣:「秦王口書:齊國上卿蘇代在東偏殿候見。」

蘇代知道,咸陽宮正殿只是禮儀性的場所,這東偏殿才是秦王處置國務的日常處所,秦王要在這裡召見他,意味著秦國君臣要認真與他商討邦交大計了。想到華蓼負氣出秦,秦宋合縱破滅,蘇代覺得分外舒暢。他已經隱隱地有了一種預感——秦國不理睬宋國,齊王滅宋的宏圖就要實現了。一想到這裡,蘇代的腳步分外輕捷,雖然自己與孟嘗君反對滅宋,但若秦國放棄了對宋國的保護,齊國在無可阻擋的情勢下一舉吞滅一個大國,又何樂而不為?再說,此事若成,他蘇代分化秦宋合縱是大功一件,他在齊國的地位便會大大鞏固,豈非天遂人願。

「齊國上卿蘇代進殿——」一個尖銳細亮的聲音響徹大廳。

蘇代恍然抬頭,見一個黑服玉冠的年輕人正站在大書案之後微笑地打量著他,這是在燕國久為人質的秦王嬴稷么?遙遙看去,這個嬴稷雖然正在即將加冠的年歲上,可那黝黑勁健的身姿卻分明滲透出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滄桑風塵,任誰也不敢將他做尋常的弱冠少年對待。蘇代雖然久在燕國,卻從來沒有見過嬴稷,今日第一次見這個少年秦王,心中不禁油然感慨:如何上天獨佑秦國,一代少年君王也是如此出色。饒是感慨良多,蘇代也無暇品味,一個躬身大禮道:「外臣蘇代,參見秦王。」

「上卿黎明即起,大非齊國富貴氣象了。」嬴稷親切地笑著。

「人云:見賢思齊。秦人勤政,蘇代何敢放任?」

嬴稷朗聲大笑:「秦人苦做成習,何敢勞上卿思齊?來,上卿入座。」

蘇代坐進左下手的第一張大案,略一打量,見與秦王大案並排的左手還有一張空案,心知那是宣太后的位置,自己對面遙遙相對處也只有三張長案空著,可見這裡只是秦王與幾個棟樑大臣議事的殿堂,不禁大是欣慰,直覺今日必成大事。

「上卿匆匆來見本王,何以見教?」嬴稷笑著開了頭,分明是要蘇代說話。

蘇代拱手笑道:「想必秦王已經知曉,齊國欲與秦國結盟,伸張天下公理,剷除桀宋。」

「齊國想滅宋。」少年秦王粲然一笑,「宋國奪齊國五城,齊王心疼?」

「秦王差矣!」蘇代正色道,「老宋偃射天鞭地,窮兵黷武,大行苛政,人神共憤,天下呼為桀宋。齊國弔民伐罪,豈能以五城之恨論之?」

「說得好聽呢!」猛然聽得大屏后一陣清亮的笑聲,走出一個散髮長裙豐腴高挑的女子,不是宣太后卻是誰?她瞄了蘇代一眼,徑自坐到少年秦王旁邊的長案前笑道:「弔民伐罪,那可是聖王大道。齊王不是青龍現世么,自顧去做便了,何須一呼攏拉上他人,莫得奪了齊國風光?」臉上寫滿了嬉笑辛辣。

蘇代何其機敏,立即拱手跟上道:「太后明鑒,戰國攻伐,利害相連。況桀宋橫挑強鄰,攻楚攻齊攻韓攻魏,為所欲為而無人抑其鋒芒。唯其如此,皆因天下戰國相互牽制,全無公理大道。今齊王攘臂舉旗,自是弔民伐罪,即或不聯秦國,亦當與楚韓魏趙聯兵,絕非市井之徒群強欺弱,何來齊國獨佔風光?」一席話竟是不容辯駁的架勢。

「不愧蘇秦弟也。」宣太后讚歎一句沉下了臉,「邦交根本,不在說辭。我問上卿,這利害相連,卻是甚個說法?滅宋但能分給秦國三成土地,秦國自然出兵。不然么,齊國大可去攘臂舉旗,休來咸陽聒噪。」

蘇代大出預料,如何這秦國與宋國翻了臉,竟還堅持要分土才能出兵?莫非是自以為蘇代不知情而漫天要價?可是,蘇代不能答應他國分宋,這是齊王的嚴令。驀然之間,蘇代計上心來,微微笑道:「太后之意蘇代明白,秦國隔岸觀火,既不保宋,亦不干預他國聯兵滅宋。若得如此,太后大是明斷。」

宣太后咯咯笑了:「我卻看你不明白,竟來糊弄一個女子,說我要隔岸觀火,我說過么?想教秦國閃開道,聽任齊國獨吞了這塊天下最肥的方肉?嘿嘿,上卿果然靈性!」

「太后明鑒,齊國是聯兵滅宋,何曾想獨佔宋國?」

「蘇代啊,你就別給我施障眼法了。」宣太后揶揄地笑著,「若不想獨吞,如何一說到分地便裝聾作啞?我問你,聯兵必分地,可是春秋以來聯兵滅國的常例?避而不談,不是獨吞卻是個甚來?老身不答應,便教我作壁上觀,聽任你等滅了宋國,可是?此等雕蟲小技,也虧了你蘇代堂而皇之地賣弄。嘿嘿,還縱橫名士,說得出口么?」

蘇代大窘,一時滿臉通紅,不禁亢聲道:「蘇代唯問太后,秦國可是明白了要自外於中原六國,硬是要做桀宋後盾?」

「嘻嘻,不知道。」宣太后頑皮得像個小女孩一般笑著。

猛然,殿中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粗重的聲音撲了過來:「蘇代休得聒噪,魏冄與你說話。」話音落點,一身黑色甲胄的魏冄鐵塔也似的矗立在面前,「宋國已是秦國駐軍屬國,齊國要滅宋,先過我秦軍大關再說!」

這一來,蘇代驚詫莫名。宋國幾時成了秦國的屬國?還是駐軍屬地?當真滑天下之大稽也。驀然之間,蘇代哈哈大笑:「丞相之言,未免滑稽過甚。蘇代敢請秦王一句口書定奪,秦國可是與宋國結盟了?」明知少年秦王不做主,蘇代偏是要名正言順地給魏冄一個難堪,若是缺乏邦交閱歷的秦王說出一兩句可供利用的話來,便有得機會了。

「上卿果然精明。」少年秦王悠然一笑,「吾愛宋國,如愛新城、陽晉同也,豈有他哉!」說罷大袖一甩徑自去了。

魏冄哈哈大笑:「蘇代啊,便宜沒占上,快點兒回去準備滅宋了。」

宣太后冷冷一笑:「一條海蛇,竟做飛龍在天了?」說罷也徑自去了。

蘇代大是尷尬,羞惱攻心,一句話也不說,轉身大步出宮。回到驛館,草草收拾,立即出了咸陽,走到日暮時分,函谷關遙遙在望,才猛然想起還沒有向樗里疾辭行,然則事已至此,再回咸陽豈不落人笑柄?想想一咬牙,腳下一跺:「出關!」一行車馬轔轔隆隆出了函谷關向東去了。

驛丞,秦國驛館的館長,歸屬行人署。

陶邑,宋國最大的商市都會,中原大市之一,在今山東定陶西北。春秋越國范蠡辭官后在此經商,號稱陶朱公,大富甲天下。

巨野澤,戰國時齊魏宋邊界大湖,后乾涸消失。大約在今山東鄆城、梁山東南。

商丘,宋國都城,今河南省商丘地區西南。

新城,戰國時韓國西部要塞,在今河南省伊川西南;陽晉,戰國時齊國西部要塞,在今山東省兗州西北。

六幾番折衝大起戰雲

齊湣王很有些著急,整日在王宮後園的大湖邊焦躁地轉悠。

眼見已經到了四月末,「絕氣下」一過,進入「中郢」,便是收種農忙時節,農忙一過又是酷暑,這段時光都不宜大軍征戰。再刨去窩冬之期,一年中能打仗的時月也就是春秋兩季,若春日晃過,便只有秋季兩三個月了,對於一場滅國大戰,顯然有些太過倉促。按照齊湣王掐尺等寸的謀划,蘇代出使秦國來回最多一個月,回來時正好三月初旬「始卯」;籌劃一旬立即發兵,趕在五月中旬的「中絕」之前,滅宋大戰便可大體告一段落;縱有善後小戰,也可在秋高氣爽的八九月了結,如此可在今年之內了了這個頭等心愿。如今四月將完,這個蘇代還沒有音信,堪堪一個用兵大好季節被白白錯過,齊湣王如何不急火攻心?

這一日轉著轉著,齊湣王心中突然一亮——左右是要打仗,何不先將軍馬糧草調集齊整,一過夏忙到「期風至」(立秋),立即發兵滅宋。主意一定,齊湣王立即急召丞相孟嘗君與上將軍田軫入宮。

兩位大臣剛剛坐定,齊湣王便急迫說了自己的謀划,末了激奮道:「滅宋大業,貴在出其不意。目下立即著手,今秋一舉滅宋!」誰知兩位大臣聽完,一時默然,彷彿不知從何說起。齊湣王素來簡潔快捷,說到臣子面前的事便是必須要辦的事,所謂君臣共商,實際上只是個臣子受命的過場而已,如今這將相二人非但沒有慣常的「謹遵王命」的高聲領命之辭,反倒是低頭思忖面有難色,齊湣王老大不高興,沉著臉道:「滅宋大業,兩位不以為然么?」

田軫猛然抬頭,拱手高聲道:「臣謹遵王命!」

「這便是了。」倏忽之間,齊湣王笑了,「孟嘗君,以為然否?」

「臣啟我王,」孟嘗君不卑不亢,「滅國事大,牽涉天下。上卿未歸,大勢不明。臣以為我王不宜輕舉妄動。一旦三十萬大軍集結邊境,勢成騎虎,屆時若有不測之變,進退維谷,給人以可乘之機。臣望我王三思。」

「危言聳聽。」齊湣王冷笑一聲,「但有三十萬大軍,滅宋牛刀殺雞,何來騎虎難下?孟嘗君,你倒是跟著蘇秦學會了一套說辭。」說著臉色黑了下來,旁邊田軫大是惶恐,看看暴烈無常的齊湣王即將發作,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時,宮門內侍一聲高宣:「上卿蘇代請見齊王——」

「上卿?快,快宣!」齊湣王大步走向宮門,要親自迎接蘇代。

伴隨著內侍的宣呼,齊湣王大笑著進殿,彷彿迎回了一個不世功臣,又彷彿得到了一個天大的喜訊。孟嘗君心中一動,總覺得那熟悉的腳步聲急促而沉重,那施禮寒暄的話語似乎也沒有往日那般從容,莫名其妙地一陣不安,不禁大皺眉頭。這片刻之間,齊湣王已經拉著蘇代的手到了殿中,一邊親自扶蘇代入座,一邊高聲吩咐內侍上茶,高興得有些手忙腳亂起來。待蘇代剛剛飲下了一盞涼茶,齊湣王忍不住道:「上卿,本王等你等得好苦也。快說說,秦國出兵幾多?」蘇代笑道:「我王莫急,此事頭緒頗多,須一宗一宗說來。」齊湣王笑道:「好事多多,那便快說,第一宗?」

蘇代拱手道:「第一宗,秦國欲召回甘茂,委以上卿之職。以臣之見,甘茂為邦交之才,對齊國有用,願我王留任甘茂,共圖大業。」

「好說!」齊湣王一擺手,「任甘茂為上大夫。御史,宣甘茂進殿議事。」

如此快捷利落,大出蘇代意料,看樣子齊湣王早已經忘記了對甘茂的不滿,甘茂倒是料得絲毫不差。倏忽之間,蘇代有些懊悔,覺得此事說得太早,然則一句話已將生米煮成了熟飯,也是無可奈何了。眼看著齊王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焦急地等待第二宗第三宗好事,蘇代也只有振作心神說下去了:「第二宗大事,宋國與秦國結成了合縱盟約,秦國決意保護宋國。」一言落點,齊湣王臉色沉了下來:「如此說來,上卿勞而無功?」蘇代拱手道:「我王明鑒,秦國並非堅執護宋,然卻一定要秦齊分宋才出兵,而我王嚴令臣不得答應分宋。臣虛與周旋,企圖使秦作壁上觀,不干涉齊國滅宋。然則宣太后與秦王、魏冄一意孤行,臣實在是無可奈何也。」

「區區兩件事,花得兩個月時間?」齊湣王頓時沒了熱氣。

「我王明鑒,臣之所以遲歸,是因為經過陶邑與巨野澤時,暗訪了旬日有餘,得知秦國已經在陶邑與巨野澤西岸駐紮了五萬鐵騎,並非無端耽延時日。」蘇代知道這個齊王喜怒無常,只有將話說得明白無誤,才能免得他無端生疑。

齊湣王在殿中慢慢地轉悠著,雖然一句話沒說,臉色卻越來越陰沉。蘇代見孟嘗君毫無表情的模樣,料到他有難處,還得自己說話,於是一拱手道:「臣啟我王,為今之計,當暫緩滅宋,候秦宋合縱瓦解時,再徐徐圖之。」齊湣王猛然轉身,勃然大怒直指蘇代面門吼道:「說得出口!徐徐圖之?分明是與秦國一個聲氣,不要本王滅宋,瓦解本王霸業!」

蘇代入世以來何曾受過如此公然斥責,當年縱是強橫如燕國子之者,對他也是禮敬有加,加之有蘇秦名望,在列國從來都被當做邦交大師奉為座上賓,此時受此無端斥責,頓時大是尷尬,突然氣血上涌,拱手亢聲道:「我王不納臣言猶可,如何能無端指責臣與秦國沆瀣聲氣?邦交有道,使臣有節。我王如此指斥,臣卻何以自容?」

齊湣王不理睬蘇代,啪地猛拍書案:「上將軍,你說!」

「臣,唯以王命是從!」田軫慷慨高聲毫不猶豫。

齊湣王辭色稍緩:「孟嘗君之意如何?」

孟嘗君淡淡道:「田文以為,上卿謀國老成,我王當善納其言。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非宋國不當滅,投鼠忌器,情勢使然也。」

正在此時,甘茂匆匆進殿。齊湣王劈頭一句道:「上大夫,我欲滅宋,秦國當道,你說,本王該當如何?」甘茂極是機警,一瞄殿中幾人面色,大體明白了君臣正在激烈爭執,齊湣王當頭一句響亮的「上大夫」,分明是要他抗衡誰個。能有誰?看臉色定然是蘇代無疑。可甘茂如何能給蘇代這個恩公難堪?裝做思忖了片刻,甘茂肅然一躬道:「我王明鑒,滅宋為小業,抗秦方為大業。以臣愚魯之見,若能藉此機會,重新發動六國合縱,進攻秦國,不失為將計就計之霸業遠圖也。」

甘茂一言,舉座愕然。既迴避了滅宋,又將事體引上了合縱抗秦的大道,倒真是別開生面。眼見齊湣王眼珠連轉,陰雲頃刻散去,搓著手驚喜笑道:「你是說索性合縱攻秦?上大夫果真高明也!」甘茂恭敬答道:「此乃上卿謀划,甘茂不敢居功。」一句話將這個大大的功勞給了蘇代,而後依舊是恭敬惶恐,「臣聞上卿已對宣太后與秦王言明,桀宋乃天下公憤,秦不出兵,必致六國合縱重起也。上卿未及對我王提起,臣拾人余唾而已,但憑我王決斷。」一番話落點,齊湣王哈哈大笑:「好啊!不吃小魚吃大魚。上卿、丞相,本王重開合縱抗秦大業,你等還有何說!」興奮之情,從每個毛孔都噴發出來,且著意將蘇代提在孟嘗君之前,顯然是對方才的指斥蘇代委婉致歉了。

孟嘗君與蘇代一時默然了。

合縱抗秦,對於這兩人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的天下大道。孟嘗君半生追隨蘇秦,為的便是合縱抗秦。蘇代繼承兄長名望,究其實,內心圖謀也是縱橫天下。可鬼使神差,兩人都沒有轉過這個彎,卻教甘茂出了個大大的彩頭。然則事已至此,兩人又能如何?想想畢竟也是自己當做的大事,孟嘗君慨然拱手道:「合縱鎖秦,為上卿與臣之畢生心愿,我王若能攘臂舉旗,臣與上卿自當一力馳驅!」孟嘗君怕蘇代意氣用事拉不下臉面而與齊王真正鬧僵,此刻特意將蘇代拉了進來,算是替蘇代表示了贊同。

偏是齊湣王性情古怪,盯住了蘇代笑道:「上卿,國事為重,不說話么?」

「合縱抗秦,歷來是臣之本意,自當馳驅效命。」蘇代明明朗朗毫無難堪。

「好!」齊湣王擊掌大笑,「君臣同心,合縱攻秦。丞相說,如何分頭合縱?」

孟嘗君思忖道:「臣以為,上卿出使燕趙,上大夫出使楚國,臣入魏韓兩國,似為妥當。」

「好!」齊湣王又是擊掌大笑,「三日之後,立即出使。約定列國三月後出兵,入秋滅秦。本王與上將軍調集兵馬,壓向中原!」

一場有可能君臣失和的僵局,片刻間神奇地化作了同仇敵愾。齊湣王大是興奮,連呼「上天助我」,立即下令大擺宴席為上卿洗塵。君臣四人開懷痛飲,備細商議了合縱攻秦的諸多細節,直到夕陽銜山方才散去。

夜來回府,孟嘗君心有不寧,直在後園大湖邊轉悠。合縱攻秦自是人心所向,以齊國目下六十萬大軍,比秦國兵力還強盛,只要精誠合縱打敗秦國,齊國便是天下第一霸主無疑,假以時日,統一天下也未可知。然則,這個齊王卻始終教人忐忑難安,一驚一乍反覆無常,論事但憑好惡,定策急功近利,大臣擢升貶黜易如反掌,如此國王,能走得幾步之遙?正在踽踽漫步,親信門客報說蘇代到了。孟嘗君二話沒說,吩咐亭下煮茶。

兩人月下對座,一時相對無言。良久,蘇代喟然一嘆:「田兄,合縱攻秦一了,我想辭官歸隱。」孟嘗君不禁驚訝:「此話從何說起?」蘇代又是一嘆:「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君不記田忌孫臏了?」孟嘗君默然無對,良久道:「齊國氣象,我也難安,且看得一陣再說。」蘇代道:「此等國君,唯甘茂可事。公忠謀國,終難長久也。」孟嘗君又是一陣沉默,末了一聲嘆息。正在此時,門客又報說甘茂前來辭行。孟嘗君大是驚訝,莫非甘茂也要辭官離齊?忙吩咐門客:「請上大夫進來。」待甘茂入座,孟嘗君劈頭便問:「上大夫欲去何方?」

甘茂拱手笑道:「明日入楚,合縱攻秦,豈有他哉?」

孟嘗君釋然一笑:「上大夫勤於國事,難得。」

「孟嘗君謬獎也。」甘茂輕輕一聲嘆息,「流落之身,不敢留戀中樞是非之地而已,何有如此大義高風?」又轉身對蘇代一拱,「甘茂今日唐突,尚請上卿見諒。」蘇代揶揄笑道:「哪裡話來?上大夫解我僵局,送我一彩,何敢不識抬舉也。」甘茂悵然道:「非是茂左右逢源,實在是此公乖戾,難以侍奉,但有一言不合,立有殺身之禍。名士如上卿者,死於此公之手,未免可惜也。茂非逞能之輩,此中苦衷,難以盡述也。」蘇代心中一動,欲言又止,終是嘆息一聲了事。

孟嘗君突然哈哈大笑:「各有天命,喪氣個鳥!合縱攻秦,先轟轟烈烈一場再說,終不能目下作鳥獸散。」

「還是孟嘗君!」甘茂讚歎一聲笑問,「我欲入楚,君可有叮囑之事?」

「你不說,我還真沒想起。」孟嘗君拍著石案笑了,「第一件,替我向春申君討一口吳鉤。第二件,再將這口吳鉤贈給一個你必能遇到的奇人。」

「此人不是楚人?」

「自然不是。」

「此公高名上姓?」

孟嘗君笑道:「我只說一句:你但遇此人,便知我要送劍於他。遇與不遇,皆是天意了。」

「妙!此等揣摩行事,正是甘茂所長,斷無差錯。」甘茂樂不可支。一言落點,孟嘗君與蘇代同聲大笑。

次日清晨,一隊車騎出了臨淄南門兼程疾進,直向楚國去了。過得兩日,孟嘗君與蘇代的車騎大隊也隆重出行,向西進入中原。

齊國的合縱攻秦戰車隆隆啟動了。

甘茂一路兼程,旬日之間進入了郢都。此時的楚國,正是無所事事而又惶惶無計的時日。自屈原的八萬新軍在丹陽之戰殉國,楚國像泄氣的皮囊癟了下去。北上中原沒了氣力,國政變法更是無人再提,眼看著齊國、趙國、燕國都在蓬蓬勃勃地強大,楚國竟似沒有舵手的大船悠悠漂蕩,誰也不知道它要漂向何方。大臣們惶惶不安,幾個新銳人物常常來找春申君問計,並時不時從流放地帶來屈原壯懷激烈的信件,要春申君敦促楚王振作,力行變法。縱是昭雎一班老世族,也是終日謀划要北上爭霸,恢復楚國的霸主地位。可屢次求見楚懷王陳說,楚懷王都是笑嘻嘻一句嘟噥:「多事。太平日子多好,優哉游哉,曉得無?總想打仗,當真木瓜了。」

春申君與幾個新銳求見,激烈直陳秉承先王遺志,要推行二次變法。楚懷王不勝其煩:「好了好了,先王變法,變出個太平來了?朝中咬成一片,整日死人打仗!如今有何不好?朝野安樂,太平歲月,好日子過膩了?日後誰再說變法,立即貶黜三級!曉得無?」春申君挺身抗辯,提出恢復屈原官職,楚懷王更是煩躁:「屈原屈原,屈原只會惹是生非。殺張儀,打私仗,連八萬新軍都被他賠了還不夠?用他,誰答應?亂成一團你來收拾?不辦好事,只會添亂,就是屈原!曉得無?」

下得殿來,春申君一聲長嘆,拔劍便要自殺。幾個新銳臣子連忙死死抱住,奪下長劍。春申君放聲大哭,當場昏倒,被抬到府中卧病不起了。一個年輕將軍站在榻前低聲道:「春申君,楚國要好,必除兩個人物!」春申君霍然睜開眼睛:「你說,誰?」將軍咬牙切齒道:「一個鄭袖,一個靳尚,楚王被這兩個人妖蠱惑,連說話都變得娘娘腔了,楚國能好么?」春申君閉目思忖良久,一聲長嘆道:「縱無人妖,此公又能如何?徐徐圖之了。」

從此,楚國果真平靜了許多。殿堂無人聒噪,邊境無有戰事,楚懷王整日忙著與鄭袖靳尚並一班嬪妃侍女玩樂,世族大臣們忙著蠶食國田擴張封地,春申君一班新銳則氣息奄奄地閉門不出。這個地廣人眾的南方大國在短短三五年中,彷彿從天下大潮中遊離出來的一座死水「太平」島。

正是此時,甘茂來到了郢都。甘茂本是楚國下蔡名士,在楚國朝野倒是人頭活絡,但既然有孟嘗君的託付,自然是先見春申君為上策。春申君此刻仍然執掌邦交,例行拜訪也是無可厚非。但甘茂對楚國官場風氣熟透不過,知道此刻不能教楚國老世族認定自己是春申君一黨,須得在行止上保持不偏不倚,便先在驛館住好,然後大張國使旗幟前去拜訪春申君。軺車駛到府邸門口,卻見名重天下的春申君府前門可羅雀。白髮蒼蒼的總管家老見威勢赫赫的齊國特使鄭重拜訪,喜出望外,鞍前馬後地倍獻殷勤,非但親自將甘茂扶下軺車,且一溜碎步一直將甘茂領到後園竹林一座茅亭前,正要前去稟報,卻被甘茂擺手制止了。

茅亭外,幾個女樂師正圍坐在綠茸茸的草地上司鍾操琴,專註地奏著一曲悲愴的長歌。女樂師們臉上掛滿了淚珠,一個散髮長須身形消瘦的中年人迎風佇立在茅亭廊柱下,正在放聲長歌,悲愴激越的歌聲令人斷腸: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

傷懷永安兮汩徂南土

變白為黑兮倒上以為下

黨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

浩浩沅湘兮分流汩兮

修路幽拂兮道遠忽兮

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謂兮

懷情抱質兮獨無匹兮

文質疏內兮眾不知吾之異彩

伯樂既歿兮驥將安程兮

人生稟命兮各有所錯兮

知死不可讓兮願勿愛兮

明以告君子兮吾將以為類兮

……

一聲響遏行雲的長嘯,歌聲戛然而止。黃衫者猛烈地捶打著廊柱憤聲長呼:「屈子,你不能這樣走啊!你走了,黃歇何以自處也!」

甘茂聽得痴迷,早已經是感慨唏噓熱淚縱橫,不禁上前深深一躬道:「公子勿得傷悲,屈子之心,雖憤慨傷懷,卻未必心存死志也。」

黃衫者猛然轉身嘶聲大喊:「子乃何人?能讀懂屈原?能解得烈士情懷!」

「修路幽拂兮,道遠忽兮!」甘茂長聲吟哦一句莊重一躬,「願公子參量。」

「足下是說,屈原未必就死?」

「詩心雖烈,猶抱希冀。楚國沒走到絕路,屈子定會等待。」

黃衫人長嘆一聲,大袖揮淚,頹然跌坐在廊柱下的石案上,良久默然,方才緩過心神,起身一躬道:「黃歇心志昏亂,多謝先生了。」

「在下甘茂,不能為春申君分憂,慚愧。」

春申君大是驚訝,雙眼冒火,霍然起身:「如何?你是秦國丞相甘茂?」

「在下事體多有曲折,這是孟嘗君親筆書簡一封,春申君看罷便知。」甘茂大見尷尬,勉力笑著,遞上了一支泥封銅管。春申君打開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瀏覽一遍,愣怔半日無語,良久一聲長嘆:「噢呀,蝸居三五載,天下日新月異也!屈兄呀屈兄,你可知道,天下又要變了,又要變了!」末了一聲大喊又哈哈大笑起來,「亭下設酒,為上大夫洗塵。」

女樂師們立即抹去淚水,笑盈盈地穿梭忙了起來。不消片刻,酒宴在茅亭下擺好。飲得一爵洗塵酒,春申君慨然拱手道:「先生有所不知,前日我的門客去探望屈原兄,屈兄托門客帶來《懷沙》一篇,辭意痛切,如同與黃歇告別之絕筆。方才失態,慚愧了。」

甘茂肅然拱手道:「兩兄大節堅貞,壯懷激烈,甘茂感佩不已,豈敢有他?」

「噢呀,先生入楚,不知使命如何了?」春申君稍感輕鬆,終於切入了正題。

甘茂便將秦國阻撓滅宋,齊國欲合縱六國抗秦除暴的諸般來由說了一遍,末了恭敬一句:「公子向為合縱棟樑,尚請教我。」春申君聽得極是專心,拍案而起道:「大妙也!桀宋千夫所指,秦國助紂為虐,兩惡沆瀣,天下側目!這次合縱大義凜然,各國斷不會首鼠兩端。只是……」春申君沉吟片刻,目光大是困惑,「桀宋惡行,天下唾棄,秦國如何能公然袒護?莫非有不可告人之圖謀?」

「春申君多心了。」甘茂此刻極是自信,「張儀已去,今非昔比,秦國已無智計謀略之士,談何圖謀?究其竟,無非篤信實力強橫霸道而已,豈有他哉!」

「噢呀大是。」春申君恍然大笑,「張儀甘茂不在,秦國也只剩下生猛硬做了。」

「有春申君鼎力操持,楚王定然出兵。」

春申君連連搖頭:「噢呀,也是今非昔比了。目下楚王,當真難說也。」隨即將幾年的國事爭執說了一遍,搖頭嘆息毫無底氣。

甘茂笑道:「此一時,彼一時。變法與合縱本來不同,且容在下試說楚王。」

「好!上大夫有此心志,黃歇自當通融。」春申君說罷,轉身向侍立亭外的一個沉靜的侍女招手,侍女上前,春申君一陣低聲吩咐,侍女飄然去了。

「噢呀還有何事?上大夫但說了。」

「孟嘗君有言,請在下代他向春申君討一口吳鉤,再送給一個天曉得能不能遇到的奇士。」甘茂說著先自笑了,「此事蹊蹺,春申君斟酌。」

春申君聽得大笑:「噢呀,有甚蹊蹺了?孟嘗君此等事多了去,原不稀奇了。」說罷起身,「上大夫隨我來。」領著甘茂出了茅亭,踏著石板小道,曲曲折折往竹林深處而來。走得一陣,便見四株合抱粗的古柏圍著一座大石砌成的低矮房子,門前一方與人等高的荊山白玉,玉身赫然鑲嵌著兩個碩大的銅字——劍廬。甘茂大體一瞄,知這座石屋半截埋在地下,不禁大是驚訝,這春申君有多少名劍,竟用得如此一座堅固的處所專門收藏?春申君沒有說話,只回身示意甘茂別動,自己對著劍廬肅然一躬,而後轉到了石屋後面。

突然之間,甘茂只聽隆隆沉雷滾過,兩扇石門緩緩移開。春申君從屋后繞出笑道:「上大夫,請了。」甘茂笑道:「此等聖地,還是客隨主家。」春申君不再客套,說了聲隨我來,跨進了劍廬。甘茂低頭一看,腳下是高達膝蓋的一道青石門檻,小心翼翼跨了進去,迎面一道高大的影壁,繞過影壁,一道石板階梯直通而下。奇怪的是,明是看不見窗戶,階梯卻不顯幽暗。大約下得十幾級台階,眼前豁然開朗,一間寬敞明亮的大廳分外清雅,白玉方磚鋪地,四面本色木板做牆,一個青石穹隆高高地懸在頭頂,一片陽光神奇地從穹隆頂端灑下,廳中乾爽異常。再看四周牆上,空蕩蕩一物皆無。

甘茂由衷讚歎道:「如此神奇處所,縱無名劍,亦是仙山洞府了!」

「噢呀上大夫,沒有劍,做這洞窟耍啥子了?」春申君一陣大笑,沿板壁走過,啪啪啪啪連拍牆面,四面牆上噹噹連聲,八個窗口霍然彈開,每個窗口都吊著一色平展展的絲簾。春申君撩起離甘茂最近的一方絲簾道:「噢呀上大夫,看看此劍如何了?」

甘茂一打量,這個「窗口」足足有六尺見方,紅氈鋪底,黑玉做架,一口銅銹斑駁的古劍橫展在眼前。甘茂不通劍器,一陣端詳,看不出這口兩尺多的古劍有何名貴,拱手笑道:「在下孤陋寡聞,春申君不必費心了。左右一口吳鉤了事,有甚差別?」春申君笑道:「噢呀,那是你了。孟嘗君說要贈給奇士,此公便必是此道中人,黃歇豈能教他寒磣了?」甘茂笑道:「春申君劍器名家,我聽你。」春申君連連搖頭:「噢呀不敢當,要說劍器鑒賞,孟嘗君無出其右也。」甘茂驚訝了:「如此說來,孟嘗君也當有名劍收藏,如何向你來討?」春申君又是一陣大笑:「噢呀上大夫,豪俠如孟嘗君者,能藏得何物?我這幾口劍,過幾年也要被他討光了去。」甘茂不禁笑道:「原是春申君豪俠第一,送寶假手不留名,卻比孟嘗君贈人結情要高了一層。」春申君頓時愣怔,又突然大笑起來:「噢呀呀,上大夫說得好!為黃歇正名也!」甘茂困惑搖頭:「公子此言,我不明就裡。」春申君臉上的笑容孩童般天真明亮:「噢呀呀,孟嘗君信陵君平原君,那三個劍痴都說我黃歇小氣了。上大夫一言喚醒夢中人,我黃歇小氣么!豪俠第一了!」說罷大笑良久,軟在了地上猶自咯咯笑個不停。甘茂素來機警冷靜,不防一句無心之言卻解開了春申君心中一個老疙瘩,看春申君那快活模樣,也不禁大樂,生平第一次笑得彎腰打跌起來。

笑得良久,春申君打開東面「窗口」的絲簾,雙手捧下一口半月形吳鉤:「噢呀上大夫,這口吳鉤包你交差了。」甘茂接過道:「自是如此,出自春申君劍廬,絕是上品了。」春申君笑道:「上大夫正名有功,黃歇今日也送你一口名劍了。」甘茂連忙正色一躬道:「寶劍贈與烈士。甘茂不通此道,萬萬不敢污了名器。春申君但有此心,府中短劍任送我一口防身便了。」春申君思忖片刻道:「噢呀也好,名器在身,不通劍道也是禍害了。好,上去送你一口短劍。」

兩人出得劍廬回到茅亭,春申君對守候的侍女一陣吩咐。片刻之間,侍女捧來一個銅匣,春申君打開推到甘茂面前:「看看趁手與否了?」甘茂一看,銅匣中一支匕首,一沾手森森一股涼氣。劍身堪堪六寸,連同劍格當在九寸左右,握住劍格,分外趁手;棕色皮套極是精緻,古銅劍格上還鑲嵌了一顆碧綠的寶石。抽開皮鞘,一星青光幽幽流淌,短短劍身如同鏡面一般。

「如此名器,不敢承受。」甘茂真心地推卻。

「噢呀哪裡話來?」春申君皺起了眉頭,「這可是我這裡最尋常的匕首了,用得而已。若再推辭,客套了。」

甘茂知道四大公子為人,但說客套,便是指你虛應故事,連忙起身肅然一躬:「如此謝過春申君。」

春申君笑道:「噢呀客客套了,來!酒!」

飲得幾爵,原先那個侍女匆匆走回,在春申君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春申君轉身對甘茂笑道:「上大夫,明日午時末刻時分,你進殿求見楚王,我不陪了。」

「好!甘茂打這個頭陣。說不下,春申君再上。」

「說不下?」春申君驟然大笑起來,「說不下,這合縱攻秦也就完了,黃歇是沒奈何也。」笑聲中一片凄涼。一言落點,甘茂心中一沉,如此說來,春申君這個後援早已對楚王絕望了,能否說動楚王,就在自己一人身上了。甘茂畢竟不是蘇秦張儀,對這種長策說君從來沒有過身體力行,如今首次為齊國出使,形同背水而戰,心中頓時忐忑不安起來。

次日清晨,太陽還沒有上山,甘茂已在驛館庭院中漫步了。

這是多年在宮廷做長史的習慣,往往是四更天離榻梳洗,然後便要派定一連串的瑣碎事務:要謄刻的文書、要立即呈送國君的緊急公文、要迎送的外國使節等,還要同時回答前來請命的宮廷護衛、內侍總管等諸般事宜,尤其要為國君安排好所有的國務會見與細節瑣務。總而言之,長史這個官職實際上便是王室事務總管,最是累人,若沒有起早睡晚要緊處還得連軸轉的功夫,十有八九都做不好。甘茂卻恰恰天生是做這種官的材料,精力過人,學問駁雜,機敏冷靜,記憶力非凡,縱是千頭萬緒的瑣碎事情,也能在極短時間裡處置得井井有條,更兼善於揣摩上意,往往能在國君尷尬時巧妙轉圜,於是顯得玲瓏活絡,路路得通,無所不能,將長史這個中樞大臣做得有聲有色。否則,秦武王也不會視為股肱,一舉將丞相上將軍兩大權力壓在他一個人身上。然也奇怪,甘茂一做丞相上將軍立時捉襟見肘,事事不逮,竟成了他最是難堪的一段歲月。軍前打仗,每每被一班軍中大將問得張口結舌。朝中議政,更是無法在一班能臣面前總攬全局,經常是被樗里疾、魏冄等牽著鼻子走。秦武王驟然暴死,他是受命安定局勢的唯一大臣,任誰也會藉此坐大,至少是權力更加鞏固。獨甘茂例外,偏偏在朝局安定后被剔除出權力場而做了流亡臣子。想想也是天意,自己每擔大任便亂了方寸,每應對事務便化險為夷,豈非命該如此了?今回又是以上大夫之身斡旋楚國,可自己對楚王心中無底,結局會是如何?

雖是彷徨無計,甘茂還是回到書房準備了一番,成與不成只看天意了。

看看日色過午,甘茂上了軺車向王宮轔轔而來。到得宮門,車馬場冷清寥落,顯然沒有官員此時入宮。甘茂下得軺車,不經意間見一匹高大雄駿的胡馬拴在車馬場粗大的石樁上,毛色閃亮透濕,不斷地喘息噴鼻,顯見是有人長途賓士而來。甘茂心中一動,莫非是齊國有變,斥候緊急稟報來了?想到此處,不禁腳下匆匆,上了十六級玉階便向宮門老內侍遞上國書請見楚王。

「楚王已知特使入宮,請了。」老內侍說罷轉身一聲宣呼,「齊國特使甘茂晉見——」

看來春申君鋪排無差。甘茂精神一振,大步進了宮殿。過了迎面大屏,見高階王座前站著一位黃衫玉冠中年人,白胖無須,正在轉悠著聽台階下一人說話。再看廳中,站著一個滿面風塵之色的偉岸人物,紫紅斗篷,手持長劍,連鬢絡腮大鬍鬚看不出年歲。一個說得慷慨,一個聽得專心,兩人都沒有注意到甘茂進殿。

「今聞義士之言,桀宋無道,秦國竟助紂為虐?」黃衫白胖人的口吻很是矜持。

「楚王明鑒!」紫紅斗篷者慨然拱手道,「桀宋已是鬼神不齒,天怒人怨。普天之下,唯秦國與桀宋沆瀣一氣,圖謀以邪惡強力,滅絕中原正道。當此之時,齊王合縱六國,誅滅暴秦,正是應天順時。楚國若聯兵北上,天下一鼓可定也!」

楚懷王擺擺手:「儂只說,聯兵攻秦給楚國何等好處?曉得無?」

「好處可是大了。」紫紅斗篷者悠然笑了,「一則,楚國可恢復中原霸業,楚王可成弘揚先王大志的中興英主。二則,淮北入楚,秦國商於六百里並武關、丹陽、崤山東南一併歸楚,拓地千餘里,楚國豈非大大利市?」

「儂說此話,不作數了。這要齊王說話,曉得無?」楚懷王精明地笑著,白胖圓潤的臉上瀰漫出無限的滿足與自信。

「楚王果真神明無邊。」紫紅斗篷者哈哈大笑著頌揚了一句,「齊王特使已在殿中,楚王不妨以國書為斷。」

「是么?」楚懷王轉身高聲大氣問,「齊王特使何在?」

甘茂止住了笑意,上前幾步躬身高聲道:「齊王特使甘茂,參見楚王!」

楚懷王驚訝了:「神奇神奇!天意天意!如何這齊王特使說到便到了?」驚訝之餘立即綻開了笑臉,「特使請入座。你有齊王國書了?」

「有。」甘茂驟然悟到了說君技法,立即心思頓開,捧出國書高聲回答,「此乃齊王親筆手書,許楚國分秦八百里土地財貨也。」

「噢?好好好,蓋著王印,看來不假了。」楚懷王接過國書一陣打量,「曉得無,那個張儀,當日許我六百里商於之地,因了沒有王印國書,本王才吃了個大虧。這次有王印了,本王放心了。曉得無?要不又說我木瓜了。」兀自嘟噥一陣,抬頭問甘茂,「齊王之意,楚國出兵幾何了?」

「十萬足矣!」甘茂高聲大氣,直覺自己也神道兮兮了。

「齊國如何?出兵幾多了?」楚懷王很是警覺。

「齊國出兵三十萬,分地與列國等同。」甘茂又是高聲大氣。

「如此說來,這齊王圖個甚來?沒利市,曉得無?」

此刻,甘茂已經對說服此等君王揣摩透亮,知道若以長策大謀對之,無異於對牛彈琴,只須瞄著對方關注的紐結,一本正經地去說便是。底氣一定,不禁拱手慷慨道:「齊王之利,是與楚王攜手,共圖中原霸業。楚國得到千里之地后,齊國再滅宋。究其竟,定然使楚國利市落到實處啦。」甘茂也帶上了些許楚音,親和如一家人一般。

楚懷王頻頻點頭,末了笑道:「還有一件,你等不能在郢都鼓噪變法,曉得無?要不,這兵就出不得了,曉得無?」

「曉得!」紫紅斗篷者與甘茂同聲相應。

紫紅斗篷者又道:「啟稟楚王,齊國星相名家甘德預言:楚有將星在世,若得此人領兵合縱,大業可成。不知楚王曉得無?」

楚懷王又一次驚訝了:「是么是么?楚有將星?應在何處?誰啦?」

「甘德云:此人乃將兵之才,身居高位,久曠無用,願楚王神目明察。」

楚懷王轉悠著兀自嘟噥:「身居高位,久曠無用?那是春申君啦。春申君么,整日聒噪變法,只怕他是心無二用啦。想想,想想,不能做木瓜啦。」

「楚王神明。」紫紅斗篷者正色拱手,「若是此人,在下一法可治。」

「噢?快說了,本王也是想治治他,曉得無?」

「此人念叨變法日久,便成痴心瘋癲症,實則並非真要變法,無所事事而已。若讓他帶兵攻秦,上合天心,發了將星之才,自然克了他變法瘋癲。若行此計,國中自無人聒噪變法。」紫紅斗篷者振振有詞。甘茂拚命咬住牙關,才沒有笑出聲來。

楚懷王驚喜點頭:「噢!倒真是一法啦。本王想想,楚國有名將,利市可大啦,好好好!」一連說了三個好,大袖一甩又道,「本王不是木瓜,該進後宮啦。」徑自去了。

紫紅斗篷者分明憋著笑意,卻沒有理睬甘茂,轉身大步走了。甘茂快步趕出,在車馬場邊遙遙拱手:「千里駒魯仲連,何其匆匆如此也?」

紫紅斗篷者回身拱手道:「足下使命已成,該當回程。告辭!」

「且慢。」甘茂高聲道,「魯仲連國士無雙,在下先表成全使命之謝意。另者,在下尚受人之託,為國士帶來一件物事相贈。」

「得罪。在下從來不受人禮。」紫紅斗篷者冷若冰霜。

甘茂笑道:「如此說來,孟嘗君有眼無珠,在下多事了。」說罷回身便走。

「先生且慢。」紫紅斗篷者拱手一禮,「先生是受孟嘗君之託?」

「然也。」

「恕魯仲連唐突。敢請先生交付與我。」

甘茂拱手道:「請國士移步,隨我到驛館。」

「先生但上車先行,在下隨後。」魯仲連一拱手,大步走向那匹神駿胡馬。

甘茂本是敬佩這位不期而遇的名士,想邀他同車前往,如今見這位齊國才俊不屑與自己同車共道,嘆息一聲登車去了。到得驛館門口,果見魯仲連快馬從對面另一條道飛來,甘茂思忖也不能強求,先自進得驛館捧出了那口吳鉤遞上:「此劍乃孟嘗君特意相贈,請國士收好。」魯仲連接過吳鉤一打量,大為驚訝道:「先生識得此劍否?」甘茂搖頭笑道:「在下不通劍道,唯盡人事而已。」魯仲連目光炯炯地盯住了甘茂:「百年之前,此劍從越國流落於楚國王室。若是孟嘗君托先生向楚王討得,相送在下,於國無益,恕難受命。」甘茂不禁笑道:「足下說法卻是奇了。縱是楚王之劍,如何於國無益了?」魯仲連神色肅然道:「楚吳越三國王室,歷來多有劍痴。一件名器流落,王族便視為國寶之恨,流入齊國便是楚齊之仇。魯仲連如何能以一己好惡使邦交成仇?此劍尚請先生收回,妥為奉還王室。魯仲連告辭。」將劍器往甘茂手上一搭,轉身便走。

「國士且慢!」甘茂肅然拱手,「在下敬佩國士氣節。實言相告,此劍確實不是王室得來,而是孟嘗君托在下從春申君手中求得。孟嘗君有言:寶劍贈與烈士。唯君堪配此名器,推託過甚,豈非造作了。」

魯仲連突然一陣大笑:「既是春申君之物,我便受了。」從甘茂手中接過吳鉤,一句道謝也沒有,翻身上馬去了。

甘茂一陣悵然,回到驛館,休憩片刻用過晚餐,向春申君府邸來了。到得書房,卻見春申君踱步沉思,長案上赫然放著那口吳鉤。甘茂驚訝道:「這個魯仲連恁般死板?一具劍器也如此較真?」春申君回身笑道:「噢呀上大夫,魯仲連便是這般品性,高潔如白雲,志節如松柏了。否則,如何孟嘗君要拐這個彎子了?然則,也是他說得對了。」甘茂不以為然地笑道:「志節高者,往往少機變,他能有甚個謀划來?」春申君大搖其頭:「噢呀,上大夫差矣!魯仲連之機變謀略,你我無法望其項背了。他要我將此劍歸還楚王,表我無為心志,我便是合縱上將軍了。上大夫以為然否?」

甘茂原是為此事而來,思忖片刻不禁笑道:「好!我看楚王氣象,也只有此等方法有用。」

「噢呀,英雄所見略同,那便如此這般了。」春申君大為高興。

三日後,楚懷王在大殿正式召見甘茂,當殿回復齊王國書:發兵十萬,合縱攻秦。楚懷王換了個人一般,精神振作,慷慨激昂地大說了一番中興霸業向秦國復仇的雄心壯志,當殿授春申君合縱上將軍兵符印信,並親自發令:旬日後立即發兵北上。

甘茂大喜,立即兼程回齊。此時孟嘗君與蘇代也先後歸來,帶回了令人振奮的消息:魏趙韓同仇敵愾,三國各出兵八萬,旬日後會兵伊闕。只有燕國借口國窮兵少,只答應派出兩萬人馬,還沒有說定確切日期,蘇代覺得很是慚愧。

「燕國大膽!」齊湣王大為震怒,當場拍案吼叫,「要他何用?攻秦勝了,接著便是燕國!」氣勢分明已經是天下霸主了。

殿中幾位大臣卻無人應和。孟嘗君道:「我王還是先定策攻秦為上。」

「好!燕國回頭再說。」齊湣王當殿下令,「田軫為滅秦上將軍,率三十萬大軍會兵伊闕。孟嘗君率上卿、上大夫等,總司糧草輜重,本王坐鎮巨野守邊。」

「臣等遵命!」殿中轟然齊應,分外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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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國之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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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東方龍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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