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雄傑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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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橫掃千軍如卷席
胡服騎射兩年後大見成效,趙國練成了三十萬精銳新軍:十萬勁裝步兵,全部駐守趙國南部關隘以應對中原;二十萬胡服飛騎,則全部駐守長城一線。第三年,趙雍將邯鄲國務交肥義輔助太子趙章執掌,自己北上長城,準備大舉廓清邊患。
公元前305年初夏,趙軍首戰突襲林胡大本營,拉開了廓邊拓地的序幕。
戰前,趙雍與樓緩、廉頗、牛贊精心籌劃,已經對林胡各部族游牧地帶與黃旗海大本營之兵力分佈了如指掌,突襲路徑反覆探察無誤。更要緊的是,樓緩早早已經派出十餘隊「商旅」深入草原,名為與林胡通商,實為在趙軍沿途籌集囤積大量馬奶子與牛羊熟肉。趙軍的總部署分為三路:樓緩坐鎮雁門關防務,同時集結庶民馬隊牛車為大軍輸送給養;廉頗率領十萬飛騎駐紮雁門長城之外,以防東胡樓煩突然劫掠以及林胡突圍南逃,並隨時準備出動策應;趙雍親率十萬飛騎,以牛贊為前軍大將,直搗黃旗海。
四月末的一個夜晚,趙軍十萬輕騎從雁門關外出發,偃旗息鼓飛向了東北方遼闊的草原。恰恰是一夜一日,趙軍飛騎抵達於延水上游的山地河谷。一夜休整歇息,五更時分趙軍出動,恰在天色將亮未亮之時,轟鳴的雷聲驟然在林胡大本營炸開。
驕橫的林胡部族根本沒有料到趙軍竟敢深入黃旗海,倉促應戰,兩個時辰后不能抵敵,直向西南方的岱海草原逃去。連續西逃三日,素稱剽悍靈動的林胡騎兵竟無法擺脫趙軍飛騎的窮追猛打。情急之下,林胡單于召各大部族頭人緊急聚商,認定這是趙雍的孤注一擲,若拼力殺回一舉戰勝,或可長驅南下。於是,林胡部族以岱海山塬為依託,聚集全部族人可戰者三十餘萬,要與趙軍殊死一搏。趙雍見林胡大軍突然死戰不退,立即明白了其中奧秘,在下令牛贊狠狠咬住林胡主力的同時,即刻飛書調來廉頗的十萬飛騎參戰。
三日之後,兩支大軍共五十餘萬騎兵,在岱海草原展開了曠古未聞的大拼殺。激戰三日,林胡部族死傷二十餘萬,終於倉皇北逃。趙雍下令廉頗率大軍回防,毫不猶豫地親率六萬飛騎向北窮追林胡。連續兩個月追擊,大小接戰三十餘次,林胡每戰必敗,只有望風而逃。在炎炎盛夏到來之時,趙軍已經追到了大漠茫茫的北海,南距長城已是數千里之遙,趙雍這才下令停止了追擊。
一戰根除林胡大患,趙軍飛騎威震大草原,諸胡匈奴大為震動。
次年開春,已是強弩之末的東胡部族聯兵西北匈奴諸部,東西兩路大舉南下,要奪回陰山以東的林胡大草原。飛騎軍報傳來,趙雍哈哈大笑,鳥!我正要一鼓作氣,他竟打上門來,天意也。長城下一番計議,趙軍兵分三路迎敵:牛贊率部三萬向東迎擊東胡,樓緩率軍三萬居中前出岱海策應,趙雍自己則親率飛騎大軍十四萬,以猛將廉頗為前軍大將,飛騎出雲中草原截殺匈奴騎兵。
西北方的戎狄諸部臣服秦國之後,從茫茫西域不斷流竄遷徙到陰山北部的匈奴諸部便逐漸強大起來,已經隱隱然對秦趙兩國形成了壓頂之勢。但其時秦國軍威正盛,匈奴畏懼於秦軍戰力,尚不敢對九原、雲中以南的秦國上郡大肆騷擾,於是對趙國北部的大草原垂涎欲滴。然則,這時林胡東胡壓在趙國頭頂,佔據著這片水草肥美的遼闊牧場,匈奴也不敢輕易對林胡東胡公然挑釁。所以長期以來,匈奴尚沒有對趙國形成直接威脅。如今,最是剽悍善戰的林胡丟下如山屍骨消遁而去,東胡不足以對抗趙軍,縱是聯結南面的樓煩,也同樣不是趙軍對手。放眼草原大漠,唯有新崛起的匈奴堪與趙軍一戰。於是,東胡首領派出飛騎特使,約請匈奴諸部起兵,打敗趙國后共分林胡草原。匈奴單于大喜過望,召來諸部小單于一說,人人歡呼雀躍異口同聲,林胡獵豹無能,若遇我匈奴大熊,必將趙雍這隻肥鹿撕成碎片踩成肉泥!
戰國中期,匈奴的強悍兇狠尚是初顯,並不為中原戰國所重視。除了秦趙燕三國,其餘中原戰國對匈奴可說還是不甚了了。直到戰國末期秦國統一華夏,匈奴之患才日漸成為最大威脅。及至兩漢屢遭匈奴之大害與多次對匈奴大反擊之後,匈奴兩個字便成為中國整個北部邊患的代名詞,成為中國的朔方噩夢,以致有了「四夷為中國患者,莫如北族」之恐怖心。直到近世西方列強從海上入侵中國,林則徐仍然疾呼:「英法諸國皆不足患,終為中國患者,其北方俄羅斯乎!」這是后話。
究其源流,匈奴是一個源於中原而雜成於陰山漠北地帶,且不斷聚散分合的奇特的游牧族群邦國。在中國歷史上,匈奴作為游牧群邦國,只存在了五六百年,東漢三國之後漸漸解體,星散復原為北方諸胡。春秋之前,匈奴的前身部族散佈於中原腹地,及其四周的蠻夷山地草原之中。五帝與夏王朝時,匈奴前身部族叫做葷粥,殷商時叫做獯粥,西周時叫做獫狁,春秋時叫做獫狁。直到戰國中期,才有了匈奴這個名號。後來的兩漢之世,對匈奴詳加揣摩考證,認定匈奴是山戎、犬戎、赤狄、白狄、昆夷、畎夷等部族被驅趕出中原后的殘部聚合,匈奴這兩個字音,則是中原人聽胡字多有轉音而最終的念法。兩漢尚未顧及的一點,便是此時的匈奴,還融合了從遙遠的西方向東方茫茫大草原流動遷徙而來的羅馬流亡部族,以及後來被稱為羅剎國、鮮卑國、五胡等的北方游牧族群。大要而言,三代之時諸胡部族尚是中原最大的威脅,所謂匈奴還正在成型,還沒有成為北方大漠草原部族的總稱。直到數百年後匈奴政權大體成型,諸胡殘部融合成型,匈奴始告形成。此亦后話。
趙軍久與胡人周旋,對北方部族的動靜自是著意彙集。尤其是趙雍即位,對北方胡人久有圖謀,力行胡服騎射的同時,派出了幾十支商旅深入胡地,對北方所有大部族都做了一番實地探察。商旅斥候們的種種描繪,終使趙雍心頭烙下了一個深重的印記:匈奴兇悍無文,必是趙國勁敵。
這時的匈奴,總人口不過兩百餘萬,只大體相當於趙國一兩個郡的人口而已。匈奴有三十餘個大小不等的部族,其自治情勢猶如中原夏商周三代的諸侯。匈奴總首領,呼為撐犁孤塗單于。撐犁孤塗者,天之驕子也;單于者,廣大無邊也。此等意思,中原人直到數百年後的西漢才弄得清楚。戰國之世,只是依音直呼其為「單于」罷了。為了與其部族首領的小單于區分,便將匈奴總頭領簡單呼為「大單于」。匈奴是滾雪球般壯大成型的。無論是千百年前來自中原的游牧族,還是後來從西從北遙遠遷徙來的游牧族,但凡來族,只要臣服於既定的匈奴部族勢力,便可得到一大片草原湖泊定居;除了打仗時共同出兵,並對大單于有些許年貢,尋常游牧生計各部族完全自治自立。便是族群最高首領的大單于,也須得首先是某個特定大部族的首領,否則沒有實力在打仗時統馭諸部。因了轄制鬆散,流動遷徙的諸多游牧族樂于歸附匈奴,終於在戰國中期成了氣候。
商旅斥候們回報說:匈奴無文字,無文書,凡事但以言語約束。匈奴無成文律法,無固定牢獄,最高「刑罰」也只關押十日,尋常時日全部囚犯不過數人而已,凡事皆以約定俗成之風習處置。匈奴人風習蠻荒,自大單于之下,皆食畜肉不食五穀,以各種獸皮為衣,以旃裘為鋪蓋而卧。舉族以老弱為賤民,以壯健為尊貴,青壯食肥美之肉,老弱只能食棄骨野果。縱是首領單于,老去便得交權,否則要被青壯承襲者無情殺死。父親死,兒子以母為妻;兄弟死,剩餘兄弟分其妻為妻,男女雜交無所顧忌。匈奴人有名無姓,粗糲剽悍,以騎射為能,少兒便能騎羊引弓射鳥,長成則畜牧遊走並射獵禽獸為生。匈奴人的兵器只有三樣:控弦、彎刀、。控弦是匈奴對弓箭的叫法,是一種三五尺長的鐵柄短矛。遠則射箭,中則擲,近則彎刀拼殺,是匈奴的主要戰法。匈奴人戰功無封,但以戰俘與掠來財貨歸己而已;勇士但斬敵首,頭領便賞賜一卮酒以為激勵。是故匈奴人唯利是爭,爭奪草原牧場及搶掠殺戮從來不顧死傷。尋常時日,也是人不弛弓,馬不解勒,隨時準備廝殺。輒遇奪利則死戰不退,但有逃遁者則視為最大恥辱。若此戰無財貨土地人口之利可奪,縱單于下令,也是鳥獸星散而去。
凡此等等,都使趙雍得出評判:匈奴騎兵此舉要奪取岱海草原,其利豐厚無算,必是更加兇悍。此戰若是匈奴得手,趙國頭頂便會壓來一股比三胡更為強悍的勢力,趙國將岌岌可危。此前趙軍從來沒有與匈奴交過手,必須自己親率大軍決戰,方可萬無一失。
四月初夏,趙雍大軍從秦國頭頂過雲中,正正堵在匈奴西來的必經之地——陰山草原的東口,要在這裡與匈奴大軍做殊死一戰。
此時大河北岸的雲中、九原雖是秦國北部要塞,但除了城堡,秦軍勢力還遠遠不足控制秦長城以外遼闊的陰山草原。北起燕然山、狼居胥山的匈奴大本營,南至陰山的數千里草原,都是匈奴諸部的游牧區域。秦軍正在中原征戰,尚無力北出長城驅逐匈奴。匈奴也畏懼秦軍,只敢在陰山草原游牧,而不敢將大本營南遷陰山草原。如果匈奴此戰成功,奪得陰山草原東部的岱海草原,則勢必將大本營單于庭遷到水草更肥美的陰山草原或岱海草原,對秦趙兩國立成壓頂之勢。
此等大勢,趙雍看得一清二楚。大軍出動之時,前軍大將廉頗建言,西進二百里便當紮營,無須越過雲中,以免在此時與秦國衝突。趙雍大手一揮,進!越過雲中才是最好的戰場,秦國此時要發昏掣肘,趙雍一併拿下雲中九原,給羋八子母子點顏色看!
當趙軍隆隆開過雲中長城外時,秦軍守將嬴豹立即飛騎報入咸陽,請求出擊趙軍後路。旬日之後,咸陽特急羽書飛到,非但嚴令雲中九原之秦軍借道於趙軍,且特附一道宣太後手令:若趙軍不逮,秦軍須立即開出長城助戰,違令者殺無赦!嬴豹本是秦軍鐵騎猛將,得令立即整頓三萬軍馬,做好了隨時出擊匈奴的準備。如此一來,趙軍平安無事地越過了雲中長城,西進一百里,在雲中九原之間選擇了兩山遙遙對峙的一片大草原做戰場。
五日之後,當以逸待勞的趙軍已經隱秘部署就緒之後,斥候飛騎來報:匈奴大軍二十餘萬已抵達陰山西麓,卻突然紮營休整,不知何故?
「今日何日?」趙雍突然問。
廉頗答道:「四月二十九。」
趙雍大笑:「天意也!老將軍,變個打法!」
「大兵壓境,何能倉促變軍?」老成持重的廉頗大是困惑。
「老將軍忘記了?」趙雍笑道,「匈奴習俗:隨月盛壯而攻戰,月虧則休戰退兵。此次千里南下,卻正趕上月末抵達陰山,必在陰山後紮營休整旬日,待到月圓之時東進攻我,豈有他哉!」
廉頗又皺起了眉頭:「此節原是無差。只是他住得半月,將我軍部署探察明白,卻難收突擊功效了。」
「豈容他安然半月?」趙雍冷冷一笑,「何為天意,便是我說的變個打法。」
廉頗思忖一陣,恍然驚喜道:「君上是說,夜襲大戰!」
趙雍拍案而起:「對!夜襲大戰,給匈奴蠻子猛灌一壇趙酒!」
次日入夜,大草原月黑風高。趙軍十萬飛騎銜枚疾進,分為三路翻過陰山直撲匈奴大營。匈奴騎兵是各部族自為軍營駐紮,相互間根本沒有戰場呼應所需要的距離,只是揀水草方便處各自紮營罷了,近者擁擠成片,遠者則三五裡間隔不等。說是營區,卻沒有壕溝鹿砦之類必備的防守屏障,更兼為了輕便,匈奴人從來都是開春行軍不帶帳篷,但遇夜宿,點起無數篝火堆燒烤牛羊大喝馬奶子,吃飽喝足裹著氈片子呼呼大睡,每個營圈外只有星星點點的巡視哨兵,如大雁宿營一般。及至中夜時分,遍布陰山西麓大草原的篝火漸漸熄滅凈盡,無邊的鼾聲夾雜著戰馬時斷時續的噴鼻低鳴,濃濃的燒烤牛羊的腥膻夾著馬奶子的酸甜酒氣,隨著浩浩春風在草原上彌散開來,確切無疑地向大草原宣告著——匈奴大軍在此。
正是子時,陰山西麓突然山崩地裂,隆隆驚雷陣陣颶風從四野壓來捲來,在漫無邊際的匈奴野營地迴旋炸開。匈奴大軍驟然驚醒,人馬四野竄突自相擁擠踐踏,片刻間死傷無算。大約半個時辰后,匈奴各部族終於在各色尖厲的號角聲中漸漸聚集起來,分頭做拚死廝殺。趙軍原本是三路突進,每路又都以千騎隊為單元沿所有湖泊河溝間楔入分割,將二十萬匈奴大軍分割成了數十個碎塊絞殺。方圓數十里的大草原戰場上,兩軍三十餘萬騎兵整個纏夾在了一起,展開了殊死搏殺。趙軍有備而來,不舉火把,只每個騎士臂纏寬幅白布,戰馬尾巴也綁縛一片大白布以做呼應標記。匈奴軍卻是素有月黑不戰的習俗,原本料定趙軍無論如何不會翻過陰山尋戰,打算在秦國長城外養精蓄銳半月避過月黑月殘之期,而後一鼓東進。畢竟,陰山從來都是匈奴部族之游牧區域,匈奴不尋釁於秦趙已是饒了爾等南蠻,趙國如何敢到這裡了?大熊在林,自然是怡然自得,一心只做如何搶得更多財貨牛羊戰俘的大夢,誰能想到剛到陰山就打仗?
猛遭趙軍暴風驟雨般的夜襲,匈奴軍大亂之後縱然死戰,卻驚訝萬分地發現,趙軍之兇悍凌厲絲毫不輸於匈奴的白熊猛士。更令匈奴大單于大驚失色者,這趙軍在黑夜拼殺,有如鬼魅附身渾身長眼,但有白熊猛士佔優,立即有趙軍猛擊白熊猛士身後。慣於單騎劈殺的匈奴猛士,最擅長的兩樣兵器——弓箭短矛,在這漆黑夜晚相互纏夾拼殺之時一無用處,只剩下與趙軍刀劍劈殺一條路了。偏匈奴彎刀是老銅刀與新鐵刀混雜,遠不能與趙軍之清一色的精鐵堅鋼彎刀相比,但聞叮噹呼喝之中,匈奴戰刀時有砍斷砍鈍,匈奴猛士只有掄起鐵片子胡亂猛砸過去。
突然,凄厲的長號劃破夜空,連續三聲,匈奴亂軍潮水般向北捲去。
趙雍一聲令下:「大單于要退,鳴金收兵。」
廉頗前軍剛剛收攏,北方山口喊殺聲大起。廉頗高聲請命:「君上!我四萬截殺大軍已與匈奴接戰。不若從后掩殺,一戰擊潰匈奴。」
「不!」渾身浴血的趙雍獰厲地一笑,「不要擊潰,我要開膛破腹!」
「嗨!」廉頗一揮大手高聲下令,「全軍將士,跟我齊喊:匈奴大單于——敢與趙軍明日決戰——放你整軍——」漫山遍野的吶喊如陣陣雷聲滾過草原,隨風捲去。片刻之間,兩騎舉著火把飛來,遙遙高喊:「趙雍聽了,我大單于令:明日決戰,誰趁夜脫逃,誰不是大白熊!」立馬高崗的趙雍不禁哈哈大笑:「鳥!誰要做你那大白熊了?回你大單于:明日決戰,誰趁夜脫逃,誰是大黑熊!」
「錯!誰趁夜脫逃,誰不是大白熊。」
「鳥!還非得做你大白熊?」趙雍笑不可遏,「依你,誰逃誰不是大白熊!」
「明日日滿,陰山向陽牧場——」隨著一聲高喊,匈奴飛騎消失在北方暗夜。
「撤回截殺,後退十里紮營。」趙雍發令完畢回頭高聲道,「老將軍,匈奴還沒怕我趙軍。匈奴蠻子只認打,打不狠他記不住。僅是趕走不行,須得一戰殺得他血流成河!」
「君上大是!」廉頗抖動著血紅的大鬍鬚,「他還怕我趁夜脫逃?大白熊咬死仗,給他個殺法看。」
夤夜收兵,趙雍甲胄未解,立即召將軍們密商籌劃。計議一定,趙軍立刻開始了偃旗息鼓的秘密移動,兩個時辰后全部準備就緒,各個營地立即瀰漫出粗重的鼾聲。及至太陽升起在山頭,所有隱隱瀰漫的鼾聲一齊終止了。此時,遼闊的陰山草原陽光明媚,中原雖則已經是田野金黃的仲夏,然在這裡卻是春風方度草木新綠,一片清涼爽和的無邊春意,絲毫沒有燠熱之氣。將近正午,隱隱沉雷自陰山西麓漸漸逼近,山口一面紅色大纛旗緩緩地左右大幅度搖擺起來。
趙軍西向迎敵,大營遙遙對著西方的陰山谷口。趙雍的中軍行轅扎在大營南側靠近秦長城的一座最高的山丘上。眼見紅旗大擺,趙雍立即下令:「飛騎出營!強弩營列陣!」中軍司馬高聲傳令,行轅三丈多高的雲車望樓上一面黑色大纛旗向西三擺,一面白色大纛旗向東三擺,隨即山下響起急促嘹亮長短不一的牛角號聲。號聲之後,趙軍大隊騎兵隆隆開出,在大營壕溝外南北兩翼伸展,由無數十十小方陣列成了縱深五六里的陣形。從山頭行轅遙遙鳥瞰,恍如迎著西方山口的兩柄紅色長劍。兩翼飛騎身後,是橫寬十里的六道三尺壕溝,每道壕溝間距十步,三萬張強弩全部整肅排列在六道淺壕溝之中。強弩陣兩側,則各有五千飛騎散開,隨時準備截殺突過強弩箭雨攻來的匈奴死士。
趙軍堪堪就緒,陰山谷口驟然如大河崩決,匈奴騎兵猶如奔騰出峽的怒潮湧出山口散開在草原,翻卷呼嘯著隆隆壓來!片刻之間撲到兩箭之地,匈奴潮水慢了下來。歷來騎兵接戰都是展開廝殺,這趙軍卻兩條線一般守在兩邊不動,中間寬闊的草原一人一騎沒有,遠處大營赤裸裸露在那裡卻是甚個魔法了?若在昨日之前,匈奴騎兵自不理會你如何擺置,只潮水般殺去便是,然則昨夜一戰匈奴全軍死傷八萬餘,今日餘悸在心,一見趙軍似有詭異,不覺慢了下來。在這剎那之間,匈奴大單于帶著本部族三萬騎士已從中央突前,彎刀一揮嘶聲大吼:「趙軍大營有財貨女人!誰搶得多誰是大白熊!殺——」驟然之間,匈奴潮水又呼嘯翻卷著壓來,遍野馬蹄如雷刀光閃亮,遍野都飛舞著白色的翻毛皮襖與黃色黑色的飄飄長發,殺聲震動原野,山崩地裂一般。
與此同時,山頂行轅三十面戰鼓如驚雷大作。趙軍兩翼騎兵吶喊大起,從白色洪流兩邊如兩道紅雲飛掠而過,不沖匈奴群騎,卻直向兩邊包抄過去。匈奴騎兵也不管你如何跑馬,白色洪流只呼嘯漫卷著向趙軍大營壓來。便在兩箭之地,匈奴騎士馳馬前沖間人人掛刀彎弓長箭上弦,立即萬箭齊發,箭雨密匝匝如漫天飛蝗傾注趙軍大營。齊射方罷,戰馬已前衝到距敵三十步之遙,此時匈奴騎士第二波飛兵出手——萬千短矛()一齊擲出,間不容髮之際飛馬劈殺長驅直入。這是匈奴騎兵最有效的戰法:一箭之地萬箭齊發,三十步之外短矛齊擲,在這急如驟雨密如飛蝗般的兩波飛兵猛烈擊殺之下,對手驚慌潰散,匈奴騎士的閃亮彎刀已隨著驚雷吼聲閃電般劈殺過來。此等戰法之威力,天下大軍鮮有抗得三五個衝擊浪潮者。匈奴崛起於強悍的胡族之林,更在五六百年間一強獨大,並對中原強兵戰國形成巨大威脅,所仗恃者正是這兇悍無倫的衝鋒陷陣之法。此時匈奴白日作戰,一則拚死復仇,二則沒有了月黑纏鬥,弓箭短矛大顯身手,自然更是兇悍之極。
強中更有強中手,匈奴大軍這次可是失算了。
在匈奴大軍隆隆壓到兩箭之地,騎士彎弓搭箭的剎那之間,趙軍大營奇特的銅鼓聲轟轟轟三響,橫寬十里的六道淺壕溝中驟然立起了六道紅色叢林,隨著一聲整齊轟鳴的吶喊:「放——」萬千紅色箭桿在一片尖厲的呼哨中密匝匝猛撲了出去,如此一波還則罷了,偏是六道紅色叢林一道射罷立即蹲伏上箭絞弩,后一道接著立起射出,六道強弩此起彼伏輪換齊射,箭雨連綿呼嘯,毫無間歇地一氣傾瀉了小半個時辰。匈奴騎士射術固精,也只是援臂彎弓靠膂力射出,百步之外便成飄飛之勢,更兼人力引弓上箭,縱是連射也必有間歇,何況每個騎士箭袋最多只能帶箭二十支(尋常在十支左右),卻能射得幾何?趙軍卻是中原弩機,強大座弩多人操持,可一次上箭十餘支連射,三尺箭桿粗如木棍,箭鏃長銳如同匕首,有效射程可達三四百步。單兵輕便機弩用腳踏上箭,雖是單發,射程也在二百步之遙。趙軍原本是飛騎輕兵,只帶得座弩兩百架,單兵機弩卻是六萬有餘,皆由力大善射者任之。趙雍與諸將昨夜密議,將四萬騎士臨時改做弓弩營,兩百架座弩居中,三萬單兵弩環繞,決意給匈奴野戰騎兵以迎頭痛擊,而後再一體截殺。
匈奴騎兵十二萬,此刻全部密集在這十里草原猛衝猛進,突遇這聞所未聞的銳利長箭急風暴雨般連綿撲殺,任你馬頭人身,儘是噗噗洞穿,連人帶馬釘在一起轟然倒地者盡在眼前,威力直是比匈奴騎士全力擲出的短矛還要駭人。片刻之間,人馬一片片倒下,任你洶湧而來,也是無法衝過這紅色帷幕般的漫天箭雨。大單于一聲大吼,回馬!驚慌的匈奴大軍又漫山遍野卷了回去。
此時,山頭行轅的「趙」字紅色大纛旗急速揮動,戰鼓隆隆緊響,原先兩翼包抄的紅色騎兵頓時在大草原展開,殺聲震天地沖入匈奴騎兵群。與此同時,陰山西口也潮水般湧出大隊紅色飛騎,正正堵在了匈奴正面。趙軍大營兩側的一萬騎兵也同時發動,從匈奴身後掩殺過來。匈奴大單于嘶聲吼叫,殺啊!死光就死光!匈奴騎士也是遍野怪吼,散亂拼殺,毫無退縮之象。
山頭趙雍看得一陣,臉色越來越是陰沉:「死戰令!」話音落點,中軍司馬一聲大吼:「金鼓號角齊鳴!誓死一戰!」剎那之間,山頭三十面戰鼓三十面大鑼百餘支長號隆隆嘡嘡嗚嗚地交相轟鳴在遼闊的草原戰場,那面紅色「趙」字大纛旗也在驟然之間豎起了兩支雪亮的旗槍,平展展地懸垂在了湛藍的天空之下。遼闊草原上的紅色騎兵頓時殺聲震天動地,一面「廉」字大旗於萬馬軍中如同飛舟劈浪,直衝匈奴大單于的白熊大旗。幾乎同時,趙雍親率三千護衛飛騎狂飆般卷下,泰山壓頂般殺向匈奴中央白熊大旗。兩支強悍的騎兵大軍便在陰山腳下展開了真正的殊死拼殺。
太陽落山之時,大草原終於沉寂了。紅色的騎士,遍野的鮮血,與火紅的霞光融成了無邊的火焰,遼闊的草原顫抖著燃燒著,連喘息的力氣都沒有了,死一般的沉寂。
「萬歲!趙軍萬歲!」陡然,長城腳下傳來了遙遠而清晰的歡呼。
「君上,秦軍在慶賀我軍!」中軍司馬飛騎來報。
「秦軍?」立馬山頭的趙雍不屑地笑了,「清點戰場,明日回軍。」
陰山之戰,趙軍斬首十八萬餘,悉數斬殺匈奴大小單于頭領百餘人,匈奴僅萬餘人突圍逃走。與此同時,東線也傳來捷報:牛贊大軍大破東胡,斬首八萬,東胡大首領及其部族頭領二十餘人盡皆被生擒。東西趙軍共死傷六萬餘。趙雍回軍雁門長城,休整三月補充兵員,並立即論功行賞安置傷兵。秋風方起時,趙雍又親率大軍十萬進入雁門關,直壓中山國與樓煩頭頂,要一鼓作氣根除樓煩中山之患。
北海,今蒙古國以北前蘇聯境內之貝加爾湖。百餘年後,西漢霍去病大軍又一次窮追匈奴,控制北海。
旃裘,即氈裘,用獸毛織成的毛氈。
,音chán(蟬),鐵柄短矛,類似中原的短戟,卻更為輕便。
卮,古代酒器,與爵、杯、觥等相若。
狼居胥山,今蒙古國烏蘭巴托地帶。
二戰國之世的最後一頂王冠
三胡之中,樓煩最弱。邊患之中,中山不強,然卻最令趙國頭疼。
樓煩乃北胡部族,大約隨春秋初期的蠻夷大舉入侵,進入中原晉國的北部,立邦國建樓煩城邑。在齊桓公結盟諸侯「尊王攘夷」的中原大驅胡時,樓煩部族大部北逃草原大漠,余部臣服晉國。後來晉國內爭劇烈,樓煩部族又與中山部族一起返回復國。魏趙韓三家分晉之後,樓煩與中山國一起成為趙國西鄰。樓煩恰恰卡在雁門關之南,猶如楔在趙國咽喉的一顆釘子。中山國恰恰釘在西腰,向南一過井陘關要塞險道是趙國腹地,猶如插在肋部的一把尖刀。論實力,這兩個部族邦國加起來,也未必堪與趙國一戰。威脅處在於,樓煩中山看準了趙國南有中原強敵、北有林胡東胡邊患,投鼠忌器,不敢對自己做滅國大戰,便依著游牧習性經年對趙國騷擾掠奪。趙若調集大兵迎戰,游牧騎兵便流雲般消失在崇山峻岭之間,堪堪退兵,他又如影隨形般貼將上來。春耕搶牛羊,夏忙搶麥糧,秋收搶谷黍,冬藏搶民戶,任你何時何地,時時處處都可能是樓煩中山的劫掠時光,當真是趙國民眾的心腹大患。但提中山樓煩,趙人莫不咬牙切齒罵一聲:「中山狼!樓煩狽!狼狽為奸,寢皮食肉!」
論情勢,此時的樓煩尤為可惡。非但盤踞雁門關之南釘在趙國邊軍之後,而且經常繞過雁門關北出趙國長城游牧,直達岱海黃旗海一帶草原,硬是對趙國視若無物肆意挑釁。趙雍決意自北向南,剔除兩塊心腹大患,打通雁門關平城一線南下趙國的寬闊通道。
趙軍大兵壓境,樓煩部族早已驚慌失措。匈奴大軍清一色二十萬精騎都一舉被趙軍撕扯成血肉碎片,樓煩舉族不過十萬步騎,豈能當得殺氣正盛的趙軍?更要緊者,樓煩部族陷在長城之南,與草原諸胡相比,搶掠雖是便捷,卻也有一致命傷——但遭趙國主力大軍壓頂斷路,便難得諸胡救援,更何況諸胡匈奴已經望風而逃了。驚慌之下,樓煩部族頭領竟率大部精壯族人西北出山道秘密北逃了。留下的十餘萬老弱病殘女幼,只有舉族降趙。趙雍不戰而屈樓煩,立即設立雁門郡,將雁門孤關變成了轄地近千里的邊郡。順便提及的是,樓煩部族北逃后數十年,被捲土重來的匈奴吞併,被「封」於河套南部的草原,成為匈奴對抗秦帝國大軍的前哨部族。匈奴解體消散之後,樓煩部族也永遠地消失星散了。
趙雍大軍趁勢南壓,直逼中山國腹地都邑。
論實力,中山國雖然已經稱王,卻實實在在一個滑稽可笑的窮邦弱族。舉國人口不過百餘萬,兵員號稱三十萬,實際能戰者不過十萬,且全部是沒有重型器械與精良裝備的輕兵。究其實,快速深入他國搶掠民眾,自是氣勢洶洶綽綽有餘,然則與趙國此時的新軍相比,幾乎不堪一擊。當此之時,趙國大軍已經是脫胎換骨的新軍了。從根本上說,趙雍發動的胡服騎射僅只是形式而已,實際上卻是以輕銳快速為目標的軍制大變法。兩年之中,趙國上下同心,以驚人的強韌快捷,同時在舊軍改制精編、新兵員徵發訓練、兵器甲胄全面更新、糧草給養便於攜帶諸方面進行了根本改革,趙軍已經成了與秦軍具有不同特點而又堪與秦軍抗衡的最強大新軍。而此時的游牧部族根基的中山國,無論在軍制、兵器、國力、兵員數量、士兵戰力諸方面,都已經遠遠不能與趙軍相比了。
無奈之下,中山王派出特使郊迎趙軍,向趙雍提出願割四城以換取罷兵。
趙雍哈哈大笑:「罷兵?也行!除中山都邑之外,六城全割與趙。否則,戰場見。」
其時中山國只有七城,割去六城,中山國豈不成了趙國汪洋中的一座孤島?特使不敢應承,立即回報中山王。中山王立即召來丞相上將軍一班大臣商議,可偏是誰也不做聲。
數十年前,中山國跟風,在魏惠王發動的「五國相王」中稱了王。王冠加頂,中山國君臣興奮得手足無措,立即學著中原戰國變法起來:後宮幾個沒有名稱的妻子立即封了王后嬪妃,各部族頭領立即做了開府丞相、上將軍、太師、太傅、郡守、縣令等要職;識得幾個中原字的廟堂「名士」,便做了王室長史、太史令、太廟令一班文職大臣;原本只會跳神祈禱的巫師也做了占卜令、王巫師、國巫師等名色不同的人神臣子。熱熱鬧鬧的變法完畢,中山王開始了舉國訪賢圖謀霸業。都邑十幾個在中原遊歷過的「飽學之士」,與原本識得字的幾十個沒落布衣,自然成了國中大賢。中山國將這些大賢們供養起來,每逢節令當口,國王必親到窮閭隘巷禮賢下士一番。直到目下,這些賢士已經白髮蒼蒼,國王也已經是第二代了,禮賢下士的法度與窮閭隘巷的賢士們還是依然如故。誰料變法之後,中山國內爭不斷,游牧部族原本的拙樸蕩然無存。後宮爭立王后,王室爭立太子,大臣爭奪權位,數十年廟堂不亦樂乎,民眾不堪忍受窮苦者便逃回了草原,軍士不堪內亂兵變者也逃回了草原。倏忽數十年間,這個新王國竟成了一個人口流失疲弱不堪不倫不類的怪物,霸業大夢也泥牛入海了。
思忖一番,中山王一聲長嘆:「同是變法也!如何秦變強,趙變強,我獨變弱乎?天意如此,夫復何言?割去六城也罷,寡人做個周天子孤守洛陽!」
「我王神明!」丞相上將軍與諸班大臣齊聲贊同。
就這樣,中山國獻出了都邑之外的六座城池,倏忽變成了一個轄地數十里的王號小邦。由於中山原本便是游牧為業的赤狄白狄部族,城池遠不如土地對他們來得重要。可在東施效顰的變法之後,中山游牧人也變做了居住城池的「國人」,只在搶掠收穫之時出城,尋常時日只住在城堡里消受劫掠來的財貨。如今六座城池割給趙國,按照戰國割地傳統,城池內的中山「國人」及其所管轄的周圍土地,自然也成了趙人趙地。如此一來,中山國人口土地銳減,一蹶不振地衰落了下去。雖然後來趙國內亂,中山國又反覆了一次,然則終究是夕陽晚景,迅速又黯淡了下去,終為趙國所滅。
可是,中山國割地罷戰,趙國將士大是不服。廉頗帶一班大將昂昂晉見,請國君趙雍一戰滅中山根除後患。趙雍笑道:「天下事一次做得完么?趙國猛士滅此等奄奄一息之國,無端召來秦魏韓干預,划算么?既得實地,又困中山於孤城無法興風作浪,還無形消弭了三國干涉,一舉三得,不划算么?」
「臣等只是對中山狼恨氣難消!」
「末將只怕沒了仗打!」
「老將軍,諸位將軍,少安毋躁。」趙雍從容道,「趙軍新成,還能沒仗打了?也許不要多久,會有一場更大的惡戰。你等要厲兵秣馬,精心練兵,不能有絲毫懈怠。」
「嗨!」眾將頓時精神抖擻。
秋風蕭瑟的十月,趙國大軍北上長城駐防。趙雍卻只帶著三千護衛騎士回到了邯鄲。聽太子趙章與輔政肥義稟報完諸般國事,趙雍立即對兩人說了目下自己的謀划方略:今冬明春,趙國大出。及至一宗宗說完,太子與肥義異口同聲地贊同。君臣三人密議一日,立即開始了緊鑼密鼓的部署。
第一件大事,趙國稱王。
第二件大事,出使六國,釐定與各國邦交根基。
第三件大事,秘密擴軍二十萬,使趙軍一舉成五十萬大軍。
即位二十三年來,趙雍抱定「韜晦以示弱天下」的國策,非但拒絕了稱王,且自降兩級國格而稱「君」。戰國之世,邦國規格雖遠不如春秋時期那般嚴格,且大多由自己確定,然則一個國家究竟是何等國格,畢竟還是大有講究的。其時,天下國格大體是四等:王國、公國、侯國、君國。若以稱王先後次序論,截至目下,天下王國八:楚國、魏國、齊國、宋國、韓國、中山國、秦國、燕國;公國大多是殘存的老牌諸侯,魯國、衛國等;侯國雖也是老牌諸侯,卻已經極少,只有薛國與趙國了;君國,則幾乎只剩下一個五十里的安陵君了。只要除卻那些利令智昏而搶王的邦國(宋、中山、韓)外,大國稱王都是極為謹慎的。秦國稱王於六國合縱抗秦之後,燕國稱王於合縱滅齊之前,都是時勢所催之結果。論王國業績,此時六大稱王戰國中,除了韓國稱王之後一事無成,都曾經先後威勢赫赫過一段,秦國則是始終威勢不衰。以時勢論,小邦國搶戴王冠,天下皆可哈哈一笑了之,誰也不會當真與其爭長短。大國則不然,一旦稱王便昭示著你要加入逐鹿爭霸了,各大戰國便會競相遏制,或合縱或連橫,總是要這個新王國經受一陣猛烈錘打。果真抗住了,王國便立定了,諸如秦國。若抗不住諸般圍攻遏制,王冠光環便消失了,諸如韓國燕國。此等情勢,趙雍看得分外清楚,所以堅不稱王,而寧可降得與安陵君一般。然則天下事畢竟有公,趙國稱君,各大戰國與小國卻誰也不敢小視,至多是認可了趙國沒有野心,事實上誰也不敢當真如對待小小君國一般予取予奪。趙雍自然清楚此中界格,然則他所需要教天下明白的也正在此處:我沒逐鹿爭霸之野心,你也不要尋釁於我。二十三年來,這一謀划確實是做到了,趙國已經平安完成了強國大變。當此之時,三胡匈奴中山之諸般邊患已大體廓清,趙國軍威大盛,還用得著韜晦么?再一味韜晦,天下還信么?若無韜晦之效而落得「天下大偽君」之名,韜晦豈非大大滑稽?與其如此,何如堂堂正正稱王,堂堂正正逐鹿天下?
時也勢也,英雄之心性也。
要大出天下,必然要與六大戰國周旋。二十多年來,趙國除了參與五國滅齊之外,與六大戰國間幾乎沒有主動的邦交往來,雖然以往的恩怨似乎淡薄了一些,但對天下實力碰撞的實在格局畢竟也是生疏了。此次借稱王之機派出六路特使,一舉釐定六方邦交根基,同時一舉奠定趙國重返中原的強勢地位,都是極為要緊的。燕國老仇家要重新廓清恩怨。對弱齊要取強勢,才能保住濟西二百里。對魏韓這兩個同根兄弟,則要軟硬兼施地拉過來,畢竟,三晉主心骨目下已經是趙國了。對萎靡不振而相距遙遠的楚國,則要儘可能地結為盟邦,只要楚國能從背後掣肘秦國。只有秦國是趙國最主要的敵手,然則秦國如日中天,趙國卻是剛剛浮出水面,目下還必須相安無事。
最要緊的實際國事,是擴軍。在七大戰國中,秦國大軍已達四十萬餘精兵,其次齊國三十餘萬,楚國三十餘萬,魏國三十餘萬,燕國二十餘萬,韓國近二十萬。雖然戰力國力各有強弱,兵力數目並不能說明全部實力,然則若與真正的敵手秦國相比,目下趙國軍力實在是單薄了許多,秦國四十萬精兵可是沒有贅肉的了。故此,一旦脫去韜晦而大出,兵力便要大大增強,且要儘快練成同樣精銳的胡服新軍。
冬月來臨之時,邯鄲的六路特使先後上路了:樓緩出使秦國,趙爵出使齊國,富丁出使魏國,仇液出使韓國,趙造出使燕國,王賁出使楚國。與此同時,趙雍下書:將軍趙固為代相(郡守)兼領雁門郡軍政,北上駐平城,以守將牛贊為輔,徵發胡人精壯二十萬,兩年內練成精銳新軍。
開春之後的三月,趙國舉行了極為隆重的稱王大典。這是戰國之世的最後一頂王冠,也是最為宏大的一次稱王大典。列國特使雲集邯鄲,洛陽王室也照例「賜」趙雍一輛青銅天子軺車、一身古老的王服、一套主受命征伐的斧鉞儀仗。連續一月,趙國都是朝野大黼,國人歡歌相慶。
從此,趙國成了王國,趙雍做了第一個國王,這便是大名垂後世的趙武靈王。
此時,遙遠的北方大漠傳來了一個令人意外振奮的消息:逃到北海的林胡部族派出王子為特使南下,向趙王獻上三匹最名貴的汗血寶馬,並願臣服趙國。林胡王子特使抵達之日,邯鄲萬人空巷,舉國爭睹昔日令他們膽戰心驚的夙敵朝拜趙王,歡呼雀躍無以抑止,將稱王大典推到了狂歡巔峰。
樓煩城,今山西寧武地帶。
黃旗海,今內蒙古集寧地區。
這個安陵君雖然只有五十里封地,然卻因「唐雎不辱使命」的故事聞名後世,見第五部《鐵血文明》。
王賁,趙國大臣,非後來秦滅六國時的大將王賁。
三趙雍探秦國感喟重劃策
稱王大典一結束,趙雍又風塵僕僕北上了。一到雁門關,他立即召來在平城徵發兵員的代相趙固、平城將軍牛贊、雁門將軍廉頗秘密議事。
「我欲設立雲中郡,諸位以為如何?」趙雍一如既往地開門見山。
三位邊地大員頓時睜大了眼睛,一句話不說,其驚訝愣怔竟將趙雍看得忍不住哈哈大笑,「如何?膽怯了?不敢進駐雲中么?」
「臣啟我王,」代相趙固為在座唯一執掌一方的政務大臣,在此等國政大事上自然不能期待兩位將軍先說話,謹慎開口,「雲中雖為各方拉鋸地帶,然則雲中要塞與長城,歷來為秦國北邊重鎮。我若設郡駐軍,分明便與秦國交惡。依目下大勢,似對趙國不利。」
「趙相差矣!」老牛贊慷慨高聲,「雲中長城屬秦不假,然長城外陰山草原歷來為匈奴盤踞。我趙軍將士浴血大戰匈奴,平息陰山岱海之胡患,如何設不得雲中郡?」
「廉頗以為,雲中郡可設,但治所須在岱海築城。」老成持重的廉頗第一次不待國君發問便開口說話了。
「怪哉老哥哥!」牛贊驚訝笑道,「岱海築城為治所,那還叫雲中郡么?」
「莫不成你目下奪了雲中過來?」老廉頗黑著臉一絲不苟,「此中尺度,我王掂量。」
「好!老將軍知我心也。」趙雍雙掌一拍笑道,「你等思忖:目下七大戰國全部稱王,燕齊兩衰,魏韓兩弱,楚國更是日見萎靡;放眼天下之國力軍力,唯秦國將成我趙國真正對手。當此之時,試探虛實也罷,未雨綢繆也罷,設立雲中郡都是一手開門棋。趙固言對趙不利,是覺我出手太早。廉頗老將軍之策,兩相兼顧,既占陰山壓秦之頂,又退治所減秦敵意,正得初接強敵之奧妙也。」
「臣已明白!」趙固頓時恍然,「大軍駐陰山,治所駐岱海,進退自如也!」
「正是這般。」趙雍笑道,「廉頗將軍,兼領雲中相,立即籌劃岱海築城與設置官署、遷入民戶事宜,先教雲中郡響動起來。趙固與牛老將軍,徵發胡人成軍,可是史無前例。兩年之中,定然要將此事辦妥。」
牛贊慨然拍案:「我王莫擔心,林胡東胡已經臣服,胡人精壯入軍本是習俗,比我趙人入軍還踴躍。二十萬大軍,兩年後定然一支精兵也!」
趙固道:「廉頗將軍兼領雲中相,陰山大軍卻由何人統領?」
趙雍笑道:「此事我已有對:樓緩出使歸來立即北上,職任雲中相,廉頗將軍還歸大軍進駐陰山。」
「我王此番北上,似有他圖?」趙固看趙王笑得神秘,不禁疑惑。
「只你等三人知曉便了。」趙雍一臉肅然,「我要南下咸陽,探察秦國。」
「啊!」饒是三位皆膽略過人,也是一聲驚嘆,比方才乍聞設立雲中郡還要驚訝。趙雍心知三人必要殷殷勸阻,斷然一擺手道:「我已有周詳謀划,三位無須擔心,只做好自己事。」「不!我王不能涉險。」牛贊還是不管不顧地霍然站起,「秦為虎狼之國,我王縱然雄傑輕生,也當以趙國大局為重!」「老將軍之言大是,我王不能涉險!」趙固廉頗也是異口同聲。
趙雍哈哈大笑道:「世間萬事,何事無險了?秦孝公當年不孤身赴險,能有變法強秦?秦人能為,我趙人何不能為?因噎廢食,只有窩在火炕頭了,談何大業?」
「既然如此,老牛請做我王護衛!」牛贊紅著臉嚷叫起來。
趙雍笑道:「老將軍笑談了。只怕過不了雲中,秦人便早認出你這邊軍猛將了。」臉色倏然一沉,「諸位無須多言。但看我陰山大戰匈奴,秦國非但不落井下石,且擬援手襄助,便知秦國之天下氣度也。不親自掂量一番秦國,趙雍永遠不會甘心。」
三位大臣不禁相顧默然。這位趙王的英雄氣度與超人膽略,二十餘年來已經淋漓盡致地在趙國揮灑出來,別出心裁獨闢蹊徑敢為匪夷所思之舉,更是常常令這些身經百戰的將軍們驚嘆不已。十九年隱忍不發,悄然推行變法,公然自貶國格,其柔韌頑強雖越王勾踐亦未必能及;但發則匪夷所思:胡服騎射、大軍改制、林胡赴險、北海窮追、陰山血戰,哪一次不是驚心動魄?歷來君王不領軍,趙雍卻是每戰必帥,傷痕纍纍猶衝鋒陷陣,以至成為趙軍真正的天神軍魂,但有趙王領兵,趙軍便是殺氣彌天戰無不勝。凡此種種,趙雍之大智大勇,已經令趙國朝野由衷折服,而今趙王決意要南下秦國,也許是趙國大出天下之天意使然,身為臣工,豈能執意違拗?
次日清晨,雁門關飛出一支馬隊,在枯黃的草原風馳電掣般馳向雲中方向,進入長城,進入秦國上郡。三日後,這支馬隊從北地郡進入了關中,進入了咸陽。
這日,秦昭王正在與魏冄、白起商討趙國稱王后的應對之策,長史王稽帶著關市匆匆進來稟報:尚商坊有一胡人馬商氣魄驚人,要以三千匹駿馬交換「官市」精鐵三百萬斤,請命定奪。尚商坊本是秦國在咸陽專設的山東六國商區,「官市」卻是秦國府庫設在尚商坊的最大市易店面,專一收購秦國急需貨物,同時外賣秦國府庫的積壓器物。精鐵是兵器原料,秦國曆來嚴格禁止流出,駿馬卻是騎兵急需,秦國曆來大量購進。今日竟有人以駿馬易精鐵,且數量如此驚人,一時間秦昭王三人都愣怔了。
「怪哉!」丞相魏冄先驚訝了,「一個馬商要三百萬斤精鐵?何方胡人?」
「其人自稱:林胡馬商烏斯丹。」關市小心翼翼地回答。
白起皺起了眉頭:「以秦國急需購進之物,換取秦國嚴禁流出之物,此事頗有蹊蹺。」
「長史,」秦昭王一揮手,「將這個馬商請進宮來,毋得張揚。」
「臣明白。」王稽答應一聲,領著關市匆匆去了。
大半個時辰后,東偏殿外廊傳來堅實清晰的腳步聲。白起的眼睛驟然一亮,接著王稽疾步走進低聲稟報,林胡馬商已在殿外廊下。秦昭王一點頭,王稽轉身快步繞過了高大的黑色木屏走出殿口。片刻之間,那堅實清晰的腳步聲砸了進來,王稽那急促細碎的腳步絲毫不能掩蓋其夯石落地般的力度。秦昭王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齊刷刷聚向高大的木屏,驟然之間都是一驚。
大屏后砸出了一個異乎尋常的胡人——雪白的一件翻毛皮短裘,緊身皮褲半截塞在高腰戰靴中,攔腰一條六寸多寬的赭色板帶上,左嵌一副小型銅機弩,右插一口皮鞘鑲珠的彎刀;頭戴一頂火紅色翻毛大皮帽,灰白的長發披在雙肩,粗糙黝黑的大臉膛上一副虯枝糾結的連鬢大鬍鬚噴射得刺蝟一般,高聳筆挺的鼻頭泛著油亮的紅色,深陷的雙目中兩股幽藍的光芒。身材雖不甚高大,當殿一立,卻是山嶽般巋然無以撼動。
「林胡馬商烏斯丹,見過秦王。」馬商一揚左手,而後雙手一拱,一個地道胡禮。
秦昭王恍然笑了:「貴商遠來,入座說話。」轉身高聲吩咐,「來人,三爵秦酒。」
烏斯丹哈哈大笑:「胡人好酒,三爵只滲得牙縫。久聞秦酒甘烈,至少一壇過勁。」
「好個胡人英雄!」秦昭王少時也曾在燕國內亂中與胡人雜處,熟知胡人酒風之烈,驟然間倍感親切,拍案便道,「一壇百年鳳酒。」
肅立一側的王稽一揮手,兩名小內侍抬來了一張酒案:中間一隻泥色陶壇,兩邊分別擺著打酒的長柄木勺與三隻酒爵。秦昭王笑著一指酒案:「老秦酒一壇六斤,英雄分爵慢飲了。」烏斯丹又是哈哈大笑,沒有說話,只站起來走到酒案前提起已經開封的酒罈舉到嘴邊,仰頭之間長鯨飲川一般,不見喉頭咕咚之聲,更沒有滴酒灑出,只聞一陣細亮的吮吸聲息,片刻之間,烏斯丹將酒罈咚的一聲蹾在了案上:「果真好酒!」
這一下,非但秦昭王大為驚訝,便是粗豪過人的魏冄與天賦奇膽的白起也驚訝了。秦軍中不乏豪飲猛士,可要誰一口氣滴酒不灑地將一壇老秦烈酒飲干,只怕是比登天還難。當年白起做卒長,卒下孟賁烏獲兩名大力神一次可飲六壇老秦酒,可那是咕咚咚豪飲,酒水順著嘴角激濺出來連襯甲都滲得濕淋淋的,如何與這烏斯丹乾淨利落的飲法相比?
「烏斯丹,真英雄豪士也!」秦昭王不禁拍案高聲讚歎。
烏斯丹連連擺手道:「飲得幾壇酒,算甚個英雄?只你中原人不知胡人罷了,皮囊裝馬奶子,常在戰馬馳驅間大喝,日子久了,皮囊一沾嘴這肚腹便是空空山谷,大嘴巴便是吸風谷口,一氣吞吸,卻有何難?」
「如此說來,你可一次吸干一囊馬奶子?」秦昭王更是驚訝。
「騎士皮囊,一囊八斤馬奶子。這是兩日軍食,不能一次吸干。」
魏冄臉色倏忽陰沉:「這位烏斯丹,你究竟是馬商?還是林胡將軍?」
烏斯丹笑道:「是馬商,也是將軍。我胡人沒有官商區分,出來做馬商,回去做打仗將軍。丞相不知胡人風習么?」
「你如何知道我是丞相?」魏冄突然聲色俱厲。
烏斯丹哈哈大笑:「老鷹就得在天上飛,駿馬就得在草原跑,遊盪的牧人誰個不認得它們?你是丞相魏冄,他是上將軍白起,我胡人不當知道么?」
「林胡已經被趙國追殺到北海,日前又臣服趙國,要巨萬精鐵做甚?」魏冄撂過話題,一句直逼要害。
「狼群進入草原,牧人要為羊群築起結實的圍欄,為狼群打好鋒利的戰刀。」
秦昭王目光一閃:「如此說來,林胡還有復仇大志?」
「奪我草原,殺我族人,驅我於寒天凍土,若是中原英雄又當如何?」
秦昭王思忖間道:「林胡要單獨復仇?抑或聯結匈奴一併復仇?」
「戰刀還沒有打造,獵人還沒有進入獵場,怎知道一起狩獵的朋友?」
秦昭王正色道:「將軍若是林胡單于特使,便請明言:若秦國與你成交,林胡該當如何?」
烏斯丹黝黑粗糙的臉膛漲得通紅,酒氣噴發之下似乎分外亢奮:「大邦若賣我三百萬精鐵,我林胡十萬勇士便要奪回兩海草原,猛攻趙國背後!秦國若能從南夾擊趙國,林胡與秦國,分了趙國這隻肥羊。」
「之後如何?」秦昭王微微一笑。
「秦國是天上老鷹,趙國是地上狐兔。林胡臣服秦國!」
「噢,家底終究是兜出來了。」秦昭王呵呵笑了。
「大膽!」魏冄啪地拍案而起,「胡人匈奴,幾百年擄掠中原侵凌華夏,如今竟要借秦國之力捲土重來,狼子野心何其猖狂也!我今明告與你:趙國驅胡,華夏壯舉,秦國豈能落井下石!趙國與匈奴血戰,便有我大秦十萬鐵騎在後。平得胡患,縱然趙國與秦國為敵,也是我華夏邦國之爭,秦趙自當堂堂正正決戰疆場。爾等外敵鼠輩若敢火中取栗,當心秦趙聯手,剝下你二十萬張狼皮!」魏冄本是粗豪凌厲秉性,這番話霹靂閃電一般,震得大殿嗡嗡作響。
「真一隻老鷹!」那烏斯丹目光炯炯地蹺起大拇指高聲讚歎,「胡人雖與中原為敵,卻是敬重英雄朋友。丞相罵得好!」哈哈一笑,卻又對著秦昭王頗為神秘地壓低了聲音,「烏斯丹聽說了,趙國要設雲中郡,可是欺負到秦國頭頂了,秦國當真不恨趙國?」
秦昭王臉上露著笑容,語氣卻是一板一眼:「林胡密使烏斯丹謹記:秦國趙國,同種同根,縱有爭端,自有大爭歸一之道。與你林胡,卻是無涉。」
烏斯丹的目光倏忽收斂,良久默然,突然起身道:「秦國不忘同種同根,大義之邦。烏斯丹敬重秦國君臣。」說罷對著秦昭王深深一躬,挺直身板又是慨然拱手,「生意沒做成,烏斯丹告辭。」轉身大步嗵嗵地砸了出去,驟然之間,洪鐘般的哈哈大笑在宮殿峽谷中回蕩開來。
「白起,你以為這個烏斯丹如何?」秦昭王看著一直沒有說話的上將軍。
白起悠然一笑:「以臣忖度,此人絕非林胡馬商,亦非林胡密使。」
「噢?可能何人?」
「可能是新近稱王的趙雍。」
「啊——」秦昭王與魏冄不禁渾身一震。
「臣之叔父白山,當年曾幾次護送張儀丞相入趙,見過當年的太子趙雍,後來幾次對我說起趙雍異相。今日留心,依稀符合。」
「何不當面揭破?」魏冄急追一句。
白起笑了:「丞相不覺得,今日結局最好么?」
秦昭王恍然一跺腳道:「快說!追不追這個,趙雍?」
魏冄立即道:「白起說話,你一直思慮,當有成算。」
「非但不能追,還要隱秘保護趙雍出關。」白起站了起來,「有趙雍在,秦趙至少十年無大戰。臣正要回藍田大營,此事由臣處置。」
「趙雍?匪夷所思也!」秦昭王長長地喘息了一聲,倚在座案前兀自嘟噥,「不可思議!當真不可思議也!」
白起魏冄剛走,秦昭王便接到雲中將軍密報:趙王喬裝胡地馬商,率一個百人騎士隊秘密進入秦國。秦昭王拿著泥封羽書,半日沒有說話。
回到邯鄲,已是春暖冰開,趙雍旬日閉門不出。
秦國之行,對趙雍觸動太大了。他拋開邦交使節的正道,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南下,從根本上說,是要真正試探出秦國爭霸天下尤其是對抗趙國的手段界限,也就是說,秦國的擴張爭霸是否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具體而言,秦國究竟會不會借用諸胡與匈奴的力量夾擊趙國?畢竟,對於扛著天下八成胡患的趙國來說,對手如何對待利用這支力量,對趙國來說幾乎是頭等重大的事了。往前說,當年在秦孝公變法之前的六國分秦時,趙國就曾經利用與胡人的歷史淵源,將聯結西部戎狄作為夾擊秦國的重要手段。雖則分秦沒有成功,但這個路數秦人是清楚知道的。往近處說,秦惠王初期老世族要復辟舊制,也走的聯結西部戎狄而內外夾擊這條路子。數百年來,戎狄諸胡匈奴等蠻夷部族禍患中原,秦趙兩國受害最深,與邊地游牧部族斡旋的手段也最多,利用邊族之經驗也最為豐富,秦國若利用三胡匈奴之力牽制趙國,趙雍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奇怪。陰山大戰匈奴,趙雍其所以要將戰場拉到秦軍駐守的雲中長城外的陰山草原,正是要給秦國一個公然警告:你要利用匈奴胡人,趙國不怕。當時若秦軍趁機夾擊趙軍,趙雍心裡反倒會踏實起來,即或陰山不能戰勝,也會重新思謀如何將匈奴禍水引向秦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想秦軍非但沒有偷襲夾擊,反而準備施以援手,趙軍勝利之後,秦軍的歡呼雀躍曾經使趙軍將士何等感慨!
便是這一次,趙雍大為奇怪了,秦國這種史無前例的做法,圖謀究竟何在?是真正的視胡人邊患為華夏共同大患么?秦國當真有此等胸襟氣度?莫怪趙雍疑惑,在鐵血大爭的戰國之間,螳螂捕蟬,確實是沒有任何人放棄過任何一次做黃雀的機會。趙雍是果敢的,然則趙雍更是有深沉謀算的,秦國果真如此,趙國對這個對手便當另謀方略,走先輩的老路顯然不行。可說到底,秦國究竟是否果真如此?
派出特使公然擺明了說事么?一是兩國二十年相安無事,此等敏感話題突兀提出,豈非自認要與對方為敵?硬著頭皮說開,若對方一席不痛不癢的官話,反倒是雲山霧罩難以揣摩了。反覆思忖,趙雍才有了這奇特的林胡馬商之行。更有幸的是,秦王還將他誤認林胡密使,被他實實在在地試探了一回。
然則,對趙雍觸動最甚者,與其說是秦國君臣的對趙根基,毋寧說是自己三個月在秦國的所見所聞。自從進入秦國,一種無處不在的浪潮時時衝擊著他拍打著他,使他一刻也不能安寧。及至出得函谷關那日,他竟在關外一家酒肆痛飲了三壇老秦酒,暮色夕陽中對著函谷關虎狼般盡情呼嘯了一陣。
同為戰國,何獨天下竟有如此之邦?
同為君王,趙雍終知天外有天了。
三個多月中,趙雍馬不停蹄地走遍了秦國。因了秦國與趙國接壤,在趙人心目中,秦國與趙國都是強悍的北方大邦,強又能強到哪裡去?自上郡入北地郡,秦國邊塞關隘雖則整肅森嚴,然畢竟與趙國相差無幾,趙雍並沒有多少新奇之感。然則一進關中,那無盡沃野的殷實富庶卻使趙雍眼界大開心中大動。及至進入咸陽,僅是尚商坊那淌金流玉吞吐天下財富的大氣象,更使他深深震撼了。平心而論,僅是咸陽一城的財富,兩個趙國也難以抵敵。從咸陽出來,趙雍又生出了一個念頭:走遍秦國,徹底摸清這個龐然大物。
說巧不巧,在藍田塬下,趙雍意外地撞上了策馬回營的上將軍白起。兩人由販馬說起,一時分外投緣。白起請烏斯丹來年秋季前為他提供五千匹胡馬。烏斯丹慨然允諾,說是南下巴蜀買得一批絲綢之後,便北上為他籌劃戰馬。白起大是高興,邀他進入藍田大營痛飲,還陪他里裡外外看完了藍田大營,尤其是備細觀看了秦軍的各種大型攻防器械,笑說秦軍再有戰馬三萬匹,便可力掃陰山諸胡,林胡可要小心了。烏斯丹哈哈大笑,說打不過便跑,林胡完不了,烏斯丹照樣給你戰馬。那一夜,兩人在白起幕府痛飲談兵,白起竟毫不隱諱地對烏斯丹將軍敘說了秦軍二十多年來拔城二十座以上的六次大戰,尤其是奪取魏國河內與楚國南郡的兩次大戰。烏斯丹聽得全神貫注,末了笑問一句,上將軍以為大戰根基何在?白起也只笑著一句,在國力,國無實力,雖能數勝而終敗也。烏斯丹借著酒意,突兀追問一句,秦之實力,趙之幾何?白起哈哈大笑,烏斯丹將軍,秦趙軍力可比,國力實力不可比也。烏斯丹大為不服,趙國一敗林胡再敗匈奴,雖秦國不能,如何趙國實力不堪比秦了?
白起掰著指頭數了起來:「秦之關中隴西抵趙國腹地兩郡,秦之上郡北地兩郡抵趙國雁門、代郡,秦之商於抵趙國新設之雲中郡;除此之外,秦國還有千里巴蜀、六百里南郡、三百里河內,趙國拿甚相抵?」烏斯丹還是不服:「趙國北部有萬里草原,巴蜀荒山野嶺窮極山鄉如何能比?」白起哈哈大笑:「烏斯丹將軍,巴蜀雖豐饒不及關中,然絕非窮極之地,你信也不信?」「不信!」烏斯丹硬邦邦一句。「好!」白起酒氣醺醺地一拍案,「烏斯丹將軍也不用山道跋涉,我派一隻戰船,你只從夷陵溯江直上巴蜀如何?」
這樣,趙雍輕快簡便地直接進入了巴蜀。且不說巴郡峽谷大江的戰船打造、精鐵冶鍊、絲綢藥材已令他大為震撼,當他站在岷江岸邊,遙望村疇相連雞鳴狗吠炊煙裊裊熱氣騰騰的蜀中沃野平川時,關中沃野的景象在他眼前驀然閃現出來。雖說目下的岷江多水患,但安知秦人不能治了岷江?果真岷江水患消失,蜀中之富庶無異天府。那時的秦國,又是如何?幾乎整整一個時辰,他只愣怔地站著望著想著,沒有說一句話。
東出峽江,再踏南郡,他已經對秦國由衷地生出了敬意。同是戰國爭地,哪個大國都曾經有過奪地幾百里的勝利,可能如此快速穩定地將奪地化入一體法度,而立即形成本國有效實力者,誰個做到了?趙國得齊國濟西三百里平原,至今仍是地廣人稀,既留不住原來的齊國人,趙國人也不願遷入,只能做平原君封地而已。魏國曾經佔領秦國河西之地五十餘年,始終是治不化民地不養人,魏惠王時反倒成了魏國累贅。齊國滅了宋國,守了十年也沒焐熱,宋人離心離德,最終也成了不得不撒手的一塊火炭團。燕國滅了齊國六年,除了大掠財貨,最終還是兩手空空。楚國更是吞國吳越數千里,可硬是將吳越之地弄得反而不如春秋之吳越那般富庶強盛了。即便韓國,也曾經滅了鄭國,後來又搶佔了上黨要塞,可吞地之後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都城新鄭遠不如鄭國子產時期繁華富庶,上黨山地的民眾更是窮得大量逃亡,連守軍給養都難以為繼了……
凡此種種,都教趙雍輾轉反側不能安席。
你不得不承認,秦國是一個全新的戰國——法令完備,朝野如臂使指;農人入秦得耕耘之安,商家入秦得財貨之利,百工入秦得器用之富,精壯入軍得戰功之賞,士子入秦得盡才之用;如此之邦,士農工商趨之若鶩,如何不蒸蒸日上?天地間卻有何種力量能夠阻擋?相比之下,趙國還遠遠不夠強大。要在戰國之世立足,趙國必得另闢蹊徑。
長史,秦國官職,相當於國君秘書長。
關市,秦國掌管市易與商業稅收的官員。
四雄心錯斷陡陷危局
趙雍開始了果斷的行動。
這是他歷來的秉性,謀不定不動,一旦謀定,則是無所畏懼地去實施,縱有千難萬險亦絕不回頭。這日暮色降臨之時,他鑽入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徑直來到肥義府邸。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肥義似乎並沒有感到驚訝,只將趙王迎進府邸便肅然就座。聽趙王侃侃說起了一冬一春的種種神奇遊歷,直說了一個多時辰,趙雍方才撂出一句:「要與秦國比肩相抗,便要內修法令,外拓六千里國土!」
「老臣願聞我王細策,法令如何修?六千里如何拓?」肥義心知趙王已有成算,先問得一句。
「內修法令,是推行第二次變法,與秦國一般,廢黜封地,凝聚國力。」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肥義嘴角一抽搐:「拓地如何?」
「北滅燕國,西滅中山,佔據陰山漠北三千里!」趙雍斬釘截鐵。
「先走哪一步?」
「修法稍先。」趙雍慨然拍案,「修法但入正道,由你輔佐太子推行新法。我立即北上擴軍拓地。再有十年,趙國當可與秦國比肩而立,逐鹿中原,決戰高下!」
肥義良久默然。趙雍大是疑惑:「肥義,我之謀划有錯么?」肥義長噓一聲,驟然一聲哽咽撲地拜倒:「老臣請罪。」趙雍大驚,連忙扶住了肥義:「出事了?慢慢說,來,坐了,別急。」肥義入了坐席,感慨唏噓地向趙雍訴說了一個頗為蹊蹺的朝局變故。一時,趙雍聽得目瞪口呆。
原來,自從肥義任職左司過以來,糾察百官成為職責所在。二十多年來,無論肥義兼領何職,對左司過職責都沒有絲毫懈怠。尤其是趙雍經常在外巡邊作戰,肥義更是加倍留心國中動靜。趙國素來有兵變傳統,且肥義自己也曾經參與,深知其中奧秘,所以早早就向各個權臣府邸通過各種方式安插了忠實小吏,隨時向他秘密稟報權臣之異常動靜。明知此等做法不甚妥當,肥義給眼線小吏們訂下了三條法紀:其一,除了他所指定的事項與軍政來往,不許窺探大臣寢室私密;其二,眼線小吏一律為左司過府吏員,領官俸辦國事,但有謀私誣陷者立斬;其三,任何密報只許以他所指定的途徑交他本人,不得對任何人泄露。由於謹慎周密,多年來沒有出任何紕漏,權臣間也未見異常,肥義漸漸踏實了。
可正在肥義準備撤銷此等人員時,卻突然從平城老將軍牛贊府邸傳來一份密報:牛贊書房出現秘密書簡,褒獎牛贊大義有節,將為靖國功臣。三日後又來密報:前書為太子趙章秘密送來,已經做特急羽書發往平城。不久,太子傅周紹府中也傳來密報:連續三月,周紹竟有十六次與太子在書房晤談到四更,內容不詳,卻也絕非講書議政。在肥義渾身繃緊時,太子府密報來了:太子趙章與至少五名邊將有秘密書簡往來,內文不詳。偏此時肥義已經是輔助太子坐鎮邯鄲處置國務的首要大臣,而趙王恰恰又正在窮追林胡的萬里征途,肥義決意暫時不報趙王。此中根本原因,便是所有的邊軍將領都在征戰之中,而邯鄲守軍又恰恰由肥義兼領;離開邊軍京軍,權臣封地的少量私兵要進入邯鄲,沒有君王特出令箭王書,則肥義可立即誅滅。當此情勢,縱然密謀是真,一年半載也不可能動手。
然則趙雍連續征戰兩年,回到邯鄲處置完急務又立馬北上,又直下秦國,這件事便擱置在肥義密室三年之久。趙王此次回邯鄲次日,太子府又傳出密報:平城牛贊三將已經回書太子,內容不詳,太子頗是振奮。肥義接報,以磋商國務為名,立即來到太子府查勘跡象。
太子趙章很是高興,說定了幾件事務,興緻勃勃道:「敢問相國,父王可是又要北上?」
「老臣只是輔政,不是相國,太子慎言。」肥義的黑臉沒有絲毫笑意。
太子喟然一嘆:「父王糊塗也!以卿之大功,早該做相國了。偏他年年用兵,無暇理得國政,長此以往,如何是好?」
「太子若有謀國之心,當向趙王明陳。」肥義神色肅然,「趙王洞察燭照,絕非昏庸之君,定有妥善處置。目下以太子為鎮國,是將國政交付太子,無異於父子同王也。」
「父子同王?」太子揶揄地一笑,「趙章無非泥俑一個,任人擺治而已,相國當真不明就裡?抑或敷衍於我?」
「老臣愚鈍,只知輔助太子處置國務,從未揣摩他事。」肥義眼見太子心跡已明,多說則越陷越深,便借故告辭了。
肥義本當立即晉見趙王告知此事,卻明知趙王閉門不出必在謀划大事,又不便突兀托出亂趙王心神。按照慣例,趙王有大舉動之前必來找肥義商討,肥義便一直隱忍到今日。說完這一切,肥義末了道:「若非我王說還要北上拓地,老臣也許還要尋覓機會再說。事已至此,老臣斗膽一言:我王多年戎馬倥傯,無暇顧及國政,若有大圖,當先理國。」
趙雍臉色陰沉得令人生畏,良久默然,粗重地長吁了一聲,「咚」地一拳砸在案上,霍然起身大步砸了出去。肥義分明看見了趙雍眼中的盈盈淚光,心中不禁猛然一抖。以趙雍之剛烈,若不能審慎行事,趙國立即便是亂雲驟起,弄得不好毀於一旦也未可知。心念及此,肥義一骨碌爬起來趕了出去:「快!備車進宮。」
進得宮中,肥義也不求見,只釘子般肅然佇立在王宮書房廊下。他抱定一個主意:只要趙王發出兵符,他便要拚死阻擋;不管守候幾多時辰,他都要牢牢釘在這裡,絕不會離開半步。眼見書房窗欞的白布上映出趙雍沉重踱步的身影,時不時停下來長吁一聲,肥義不禁老淚縱橫了。沒有趙雍,趙國能有今日?便是趙雍這身膽氣,肥義也決意永遠效忠趙王,絕不許任何亂臣賊子謀逆,也絕不許趙國再生兵變。
漸漸地,天終於亮了。肥義聽見書房厚重的大門咣當開了,熟悉的腳步咚咚砸了出來。趙雍一句話沒說,拉起肥義進了書房。一個時辰后,內侍總管匆匆走出書房秘密召來了國史令。直到中飯時辰,肥義與國史令才匆匆走出了王宮書房。
旬日之後,邯鄲王宮舉行隆重朝會。
朝會者,所有大臣都奉書聚集之會議也。一年之中,大朝會也就三兩次,通常都是開春啟耕一次,歲末總事一次,其餘則視情形而定,或大戰征伐或重大國政,總之是無大事不朝會。尋常時日的國務,都由丞相與幾位重臣會商處置而稟報君王,或君王動議交由大臣辦理。戰國乃大爭之世,國政講求同心實效,否則不能凝聚國力而大爭於天下。其時君王、丞相、上將軍三根大柱支撐邦國,各自都有極大權力,遠非後世愈演愈烈的君王集權,處置國務的方式也與後世的君王「日每臨朝決事」有極大差別。總之,是以辦事實效為權力目標,而不是以鞏固王座及權臣各自地位為權力目標,端嚴正大的為政風氣是實實在在的時代精神,權術之風遠未成為瀰漫權力場的魔障。朝會之日,不在都城的郡守縣令與邊軍大將都須得趕回,而但凡朝會,也必有大事議決,極少禮儀慶賀之類的虛會。此次朝會正在趙王離開邯鄲半年歸來之時,幾乎所有的大臣都想到了同一件事——趙國一定要南下中原與秦國一較高下了。
這天是戊申日,趙武靈王即位第二十七年的五月初一。
邯鄲王宮不大,一百多張座案在正殿分成東西兩方,每方三大排,顯得滿噹噹的。那時的君臣關係雖則也是禮儀有格,卻遠非後世那種越來越扭曲的主僕甚至主奴關係。大臣議事,任何時候都有坐席。所謂朝會,既不是密密麻麻站成幾排,也不是動輒三拜九叩山呼萬歲,而是肅然就座率直言事。
「趙王上殿——」隨著內侍一聲長宣,堅實的腳步聲咚咚迴響著砸了進來,舉殿大臣眼前不禁一亮。趙雍今日全副胡服戎裝,一領火紅短斗篷,一身棕色皮甲,一雙高腰戰靴,一頂牛皮頭盔上插了一支大軍統帥獨有的紅色雉翎,右手持一口騎士戰刀,當真一個行將出征的大將軍。雖說趙國胡服,然則國君朝會也從來不會如此全副戎裝,大臣們不禁為之一振。
「參見趙王!」舉殿大臣一齊拱手,一聲整齊的朝會禮呼。
「諸位大臣,」趙雍鬚髮灰白的黑臉分外凝重,也不在六級高階上那張寬大的王案前就座,只拄著那口騎士戰刀目光雪亮地掃視著大殿,「今日朝會,既非聚議北進征伐,亦非會商南下逐鹿,是要奠定國本根基。」兩句話一完,大手一揮,「御史宣書。」
王座后側的御史大臣大步跨前幾步,站在了王階邊嘩啦展開一卷竹簡,渾厚的聲音在殿中回蕩開來:「王命特書:太子趙章,才具不堪理國,著即廢黜,從軍建功;王子趙何,才兼文武,品行端正,著即立為太子,三月後加冠稱王;本王退位,號主父,十年內執掌六軍大拓疆土,並裁決軍國要務;上卿肥義,才具過人,忠正謀國,著即擢升開府相國,總領國政,襄助新趙王統國。趙王雍二十七年五月戊申日。書畢——」
大殿中靜得唯聞喘息之聲,大臣們連禮儀所在的奉書呼應也忘記了,人人驚愕,目光齊刷刷瞪著趙王,盡皆一副不可思議的神色。說到底,廢黜太子、另立儲君、國王退位、新任開府相國這幾件事都太大了,大到任何一件都足以震動朝野。況乎還有新太子三月後稱王、老國王自稱主父卻又掌軍決國這兩件匪夷所思的大變。更要緊的是,如此根本改變朝局權力的重大謀划,朝臣們事先一無所知,此等情勢只有一個可能,便是宮廷中樞必有突然變故發生。否則,以趙雍之雄豪明銳,斷無此等突兀決策。然則無論做何去想,一時間誰也難想明白,懵懂之中,誰敢輕易開口?
趙雍不說話,只拄著騎士戰刀肅殺凜冽地釘在王座之前。
「趙王,老臣有話要說。」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嗡嗡作響,太子傅周紹顫巍巍站了起來,雪白的頭顱抖得蒼蒼白髮散亂在肩。
「說。」趙雍只一個字。
「趙王之書,大是昏聵也!」老周紹當先一句斷語,接著感慨萬端唏噓不止,「太子當國,寬厚持重,百事勤勉。老臣日日在側,唯見其誦書理政,無見其荒疏誤國也。我王縱然明銳神勇,亦當秉公持政,罰其罪有應得。王座儲君,皆邦國公器,雖一國之王不能以私情唐突也。今我王突兀下書廢黜太子,不明而罪,不教而誅,何堪服朝野之心矣……」一席話憤激難當,老周紹竟突然噴出一口鮮血,軟軟地撲倒在了座案上。
饒是如此,大殿中也沒有一絲動靜,大臣們依然目瞪口呆地盯著手拄戰刀凜冽肅殺的國王。趙雍只淡淡一句「太醫救治」,又驟然一聲大喝:「趙章出座!」太子趙章為主政儲君,座案獨設在王階左下,與大臣座區相隔六步,老周紹聲嘶力竭地呼號時,趙章已經是冷汗如雨牙關緊咬,驟聞父王一聲大喝,情不自禁地一個激靈站了起來,木然走到了王階下的厚厚紅氈上。
「趙章,你與多名邊將密書頻繁,可有此事?」
「有。」倏忽之間,趙章神色坦然。
「與周紹常徹夜密談,可是學問辯難?」
「不是。」
「可曾以相國之位利誘大臣?」
「……有。」趙章突然一顫,終究還是穩住心神答了一句。
「諸位大臣可曾聽見了?」趙雍冷冷一笑,語氣驟然凌厲,「身為儲君,繼位指日可待。當此情勢,不思同心謀國,叵測之心匪夷所思。百年以來,趙國內憂外患難以喘息,但有兵變,哪一次不是國亂民亂?說到底,趙雍將這王座看得鳥淡!但能使趙國大出天下逐鹿中原,與強秦一決高下,誰入王座趙雍都服,連同諸位大臣在內,都是一樣。燕王噲都能禪讓子之,趙雍做不得么?然則,秉國須得正大謀划,陰謀而致亂,趙雍縱死不能同流!」話語落點之時,趙雍的騎士戰刀鏘然出鞘,隨著一道寒光閃亮,九寸厚的王案噗地掉了一角。趙雍收回戰刀,長長地喘息了一聲,「三個月後,趙雍便不是趙王了。何以如此?非是趙雍執一己意氣,邀天下之名,而是實實在在想將繁瑣國政交與明君正臣,趙雍只做一上將軍,征戰天下,為趙國大業犯難赴險,雖萬死不辭!趙章之行,無端生亂,非當機立斷不能根除後患。趙何雖則年少,然文武皆通,行事端正,早登王座,有爾等正直老臣輔佐,可免趙國再生變亂。這便是今日決斷由來。諸位也無須計議,但盡其職便了。」
大臣們雖然大大鬆了一口氣,卻還是沒有從這霹靂閃電般的變故中理出頭緒來,依然還是愣怔懵懂著,誰能輕易站出來計議一番?聽得最後一句,紛紛左顧右盼站起來準備散朝了。正在此時,突然一聲高喊:「趙王不公——老臣有話!」眾臣驀然回首,平城老將牛贊踉踉蹌蹌地從後排沖了出來。
「本王不聽!」趙雍大喝一聲,猛然轉身大步咚咚地砸了出去。
此時趙武靈王的威權正是極盛之期,舉國奉若神明。更兼尋常時日,趙雍也從未有過如此武斷之舉。大臣們震駭之下,只從處置親子其心必苦去體察,誰也不想在此時與趙王較真,此時見趙王憤然離去,也紛紛出殿去了。空落落的大殿中,只有牛贊幾個邊將木獃獃地站著。「走!回平城!總有我等說話時候!」老牛贊一揮手,與幾員大將匆匆去了。
出了大殿,煩躁憤懣的趙雍覺得無處可去。尋常慣例:朝會之後便是書房,立即著手處置朝會議定的急務。今日件件大事,自然更當立即一一處置,不說別的,單廢太子趙章如何安置,便是非他親自處置的第一要務。然則,此刻他一點兒沒有進書房的心情,提著騎士戰刀大步匆匆地走進了王宮深處的白楊林。五月的白楊林是整肅的,筆直挺拔的白色樹榦托著簡潔肥厚的綠色葉子,是一隊隊威武挺拔的士兵,嘩嘩迎風的樹葉拍打,是軍陣的獵獵戰旗。每每走進這雄峻參天的白楊林,趙雍眼前便會浮現出無邊大草原上的整肅軍陣,狂躁的心緒便會漸漸平靜下來。及至穿過大片白楊林來到波光粼粼的湖邊,他的思緒已經飄飛得很遠了。
趙雍實在想不到,最令人鄙夷的宮變竟能發生在自己父子身上。
說起來,趙雍只有一后一妃兩個妻子。說是兩個妻子,是因為前任王后一死,後任妃子便做了王后,且自此以後趙雍再沒有任何嬪妃。在戰國君主中,如趙雍這般不漁色於嬪妃之制者,大約也就是秦孝公堪堪與之比肩了。周禮定製:天子六女(后、夫人、世婦、嬪、妻、妾),公侯爵的諸侯四女(夫人、世婦、妻、妾),大夫一妻二妾。雖有如此定製,婚姻也被古人看做人倫之首,然則恰恰在這件最要緊的事情上,禮法卻從來沒有真正起過作用。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婚姻禮法始終是彈性最大,事實上也始終無法嚴格規範的一件事。說到底,最不能規範的首先是天子諸侯,戰國之世,便是大大小小的國君。老墨子曾憤然指斥,當今之君,大國後宮拘女千餘,小國數百,致使天下之男多無妻,天下之女多無夫,男女失時而人口稀少也。說到底,君王究竟可以佔據多少女子,大多取決於君王個人的秉性節操,而極少受制於禮法。即或在禮法森嚴的西周,天子突破禮制而多置嬪妃之事也比比皆是。戰國之世,禮崩樂壞,男女之倫常也深深捲入了大爭規則,無分君王庶民,強者多妻弱者鰥寡,幾乎沒有禮法可以制約。當此之時,君王後宮女子之數更是無法限制。魏惠王、楚懷王、齊湣王,都曾經是後宮拘女過千的國君。
趙雍卻是個例外。在即位的第五年,他與韓宣惠王會盟於河內,為了結盟三晉,給趙國以安定變法,他娶了韓國公主為後。兩年後,這個韓國公主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就是王子趙章。從此後,這位韓國公主就再也沒有開懷了。那時候,趙雍日夜忙碌著變法理政,食宿大多都在書房,一年裡與這位公主也沒有幾回敦倫之樂。這位公主倒也是端莊賢淑,從來不來擾他心神。偶有清冷夜晚,趙雍也枯坐書房,既沒有興緻回寢宮盡人倫之道,也沒有興緻鼓搗身邊幾個亭亭玉立的侍女。時間長了,趙雍以為自己是天生「冷器」,也不再想它,只心無旁騖地日夜忙碌國務。
即位第十六年,變法大見成效,趙雍北上長城巡邊。其時正是草長鶯飛的春日,趙雍縱馬長城外草原半日,護衛騎隊紮營野炊,他躺在厚厚的草氈上睡去了……
矇矓之中,一個美麗的少女攬著一片白雲從湛藍的天空向他悠悠飄來,那動人的歌聲是那樣清晰——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命乎命乎,曾無我嬴!趙雍霍然翻身坐起,卻是動人一夢,揉揉眼睛站起身來,那女子的美麗面龐彷彿眼前,那令人心醉的歌聲那般清晰地烙在了他的心頭。趙雍反覆吟誦著夢中少女的歌詞,不禁兀自喃喃,忒煞怪了!我這冷器也有如此艷夢?莫非天意也?
「聽!有人唱歌!」護衛騎士們喊起來。
遠處青山隱隱,藍天白雲之下蒼蒼草浪隨風翻滾,牛羊在草流中時隱時現,草浪牛羊間隱隱傳來美麗悠揚的少女歌聲:
野有蔓草兮美人熒熒
邂逅相遇兮曾無我嬴
宛如清揚兮胡非我命
春草蒼蒼兮與子偕成
一名紅衣少女在草浪中時隱時現,手中長鞭揮動,四周牛羊點點,歌聲中時而夾著幾聲羊叫牛應,一隻高大的牧羊犬跟在少女身後顯得那般柔順逍遙,直是一幅美麗誘人的畫卷。趙雍記得很清楚,那一刻他的心怦然大動了。方才夢境,眼前歌聲,莫非果然天意不成?恍惚之間,趙雍不由自主地大步走了過去。一隻雪白的小羊忽然從草浪中向他顛了過來,「咩咩」地叫著。紅衣少女從草浪中追出,身姿輕盈,口中柔柔叫著:「白靈子,別丟了你呢。」趙雍俯身抱起了白絨絨的小羊,呵,白靈子,好美的名字!紅衣少女柔美地笑著:「白靈子見了英雄才叫呢,她有靈性。」少女快樂而純真,語音中帶有濃濃的吳語的圓潤甜美。「你的名字?姑娘。」趙雍問出一句,破天荒地面色漲紅了。少女仰起臉天真爛漫地直面趙雍:「我叫孟姚,爹娘鄰人叫我吳娃,你呢?」「我?」趙雍一怔,猛然脫口而出,「我叫大鬍子!」少女咯咯咯笑得彎下了腰:「喲,大鬍子?和我的白靈子一樣,大鬍子還臉紅害羞呢。」趙雍笑了:「我真是白靈子,多好也。」少女渾不知事地嫣然一笑:「嗯,那我得天天抱你了?」猛然,趙雍心中大動,哈哈笑道:「姑娘,你是胡人趙人?父母名字?」少女頑皮地笑了:「不是胡人,也不是趙人,是趙吳人。」「啊,趙國吳人!」趙雍心中一亮,「你父叫吳廣,對么?」「大鬍子聰敏也,你識得老爹了?」少女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趙雍笑了,一伸手做了個胡人手勢:「姑娘,到我的帳篷做客好么?」「不,你是胡人大鬍子,殺羊。」少女瞪起了眼睛。趙雍連忙搖頭:「不不不,我是趙人大鬍子,我不殺羊。」「那你帶我回平城么?老爹在平城。」趙雍笑了:「我正要回平城,姑娘走吧。」趙雍拉起少女的小手,小白羊與那隻牧羊犬乖乖地跟在少女身後,走向了帳篷。
趙雍記得清楚,那天剛進帳篷,他便下令收起了鐵架上的烤整羊,只許護衛騎士埋鍋起炊。吃完飯已是暮色降臨,草原深處隱隱雷聲賓士,騎隊將軍一聲:「熄火!」騎士們撲滅篝火飛身上馬。趙雍用皮裘將少女一裹平穩飛上馬背,一聲令下:「十騎圈趕牛羊先向平城,其餘跟我引開胡騎。」一馬當先,騎隊狂飆般在黑暗中向南飛馳而去。永遠都不能忘記的是,懷中少女竟柔柔地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大鬍子真好!沒有丟了我的白靈子。」
那一刻,趙雍勇氣倍增,驟然間覺得自己將永遠是這個少女的保護神了。
後來,自然是一切都很順利。吳廣是平城相,小女兒能給國君做妻,自是十分高興。更重要的是,趙國臣子都知道趙雍不是一心獵色的君主,能主動鼓勇向臣子提親,本身已經是不可思議了。一時間,相熟臣子紛紛向吳廣夫婦賀喜,笑問這個小吳娃有何等神奇,竟能將從來不近女色的趙雍俘獲了?吳廣夫婦只是笑而不答。
吳廣夫婦本是吳國水鄉之商人,後來北地草原與胡人做生意,不意遭逢中原大戰無法南下,滯留在了趙國。吳廣為人圓通,頗有才能,被平城將軍牛贊舉薦為平城相。做平城相的第二年,吳廣生女,取名孟姚。小孟姚聰敏天真,少時有美名。時天下風習,女美不可方物者,皆呼之為「娃」,即女中「圭」(名玉)也。當年吳國建有「館娃宮」,便是專一搜羅美女之所。風習使然,吏員同僚們都叫小孟姚做「吳娃」了。小吳娃美麗靈慧,又璞玉未雕天真純樸,一口吳儂軟語更是或嬌或嗔皆是可人之極,吳廣夫婦視若珍寶卻不知如何教導,整日價任其逍遙散漫。偏這小吳娃不喜女工桑麻,卻酷好一身胡裙整日在草原放牧,不想竟有了如此一番奇遇。消息傳開,平城軍民無不感慨喟嘆,皆呼為天意。
倏忽十餘年,吳娃第一次進宮的情形歷歷在目。
那一日,吳娃在趙雍前後左右輕盈地跳著笑著,驚奇而又天真地打量著高大華美的宮殿,不斷發出驚喜的叫聲:「哇!真美!大鬍子,你住這兒么?」趙雍點點頭笑著:「你也住這兒,高興么?」「我,我怕。」吳娃明朗的笑臉上驀然有了一片陰影。「怕?怕甚?」趙雍笑了。「沒有山,沒有水,沒有草原,沒有羊群。」吳娃天真無邪的臉上有一絲憂鬱。趙雍哈哈大笑:「莫怕,山會有水會有,草原羊群也會有。」吳娃高興得吊到他脖子上,笑得眼中點點淚花。正在此時,大政事堂前的兩列甲士轟然一聲:參見君上。吳娃驚恐地偎在趙雍身上微微發抖:「大鬍子,你叫君上么?」趙雍回身揮揮手:「日後不要在這裡設置甲士。」回身輕輕撫摩著吳娃秀美的長發,「別怕。」緊緊抱著她大步進去了。一時,兩列甲士看得瞠目結舌。
將吳娃妥善安排在寢室,趙雍便在外邊書房裡繼續忙碌了。夜半時分,趙雍的雙眼卻突然被一雙細膩的小手捂住了。好冰涼!趙雍回身抱住吳娃,如何身上也冰涼如斯?吳娃頑皮地笑了:「老爹說,吳娃在草原上凍過三天三夜。」趙雍輕輕撫摸著她的脖頸、肩頭,她像樹葉般微微發抖。「小吳娃,知道么?三年後你長到十六歲,大鬍子便將你的涼氣全趕跑。」「不,今晚便趕。」吳娃嬌痴地笑著,「大鬍子像個火炭團。」趙雍笑了:「好,今夜。」說罷撂下書案事務,抱著吳娃進了寢室,光著身子擁著冰涼的少女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就這樣,趙雍天天夜晚如此,一直抱著吳娃赤裸裸睡了三年。
直到吳娃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十六歲少女,才真正做了他的新娘。
自從吳娃做了新娘,自以為「冷器」的趙雍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竟是如此勇猛如此饑渴無度。吳娃生子之前的一年多,即或是北上巡邊,趙雍也必須帶著這位靈慧可人的小妻子,根本無視隨行大臣將士們如何去想。肥義曾經旁敲側擊地勸他不要帶國妃出巡,以免風餐露宿染病。趙雍粗豪地哈哈大笑:「卿何多言?好容易嘗著好女人滋味,是你放得下么?」肥義紅著臉沒了話說。
隨著趙國朝野立馬彎弓的胡服騎射,吳娃在第二年生下了一個兒子。趙雍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信口給兒子取名趙何。也就是在那一年,那位韓國公主偶受風寒死去了。趙雍立即立剛剛十八歲的吳娃為後,只要在邯鄲,總是與他們母子廝守在一起。愛屋及烏,趙雍對這個小兒子疼愛得常常舉止失措,抱著兒子胡亂揉搓大胡楂亂戳,小趙何便老是哇哇大哭,見了他撒腿便跑,逗得吳娃咯咯笑個不停。說也奇怪,趙雍總想多生幾個兒子,可吳娃偏偏與韓女一樣,生了一個兒子便永遠地不再開懷了。於是,趙雍只有兩個妻子,也只有兩個兒子。
從有了吳娃開始,趙雍相信了世間果真有教英雄猛士足以拚命的好女人,有足以讓君王荒疏誤國的好女人。趙雍若非國君,也許會為美人拚命。然則,趙雍已經是國君,卻相信自己永遠不會因美人而荒疏誤國。
如今,廢黜趙章而立趙何,算不算因美人嬌妻而錯斷?長子趙章果真不肖么?次子趙何果真幹才么?立八歲的趙何為太子,且三個月後便是新趙王,平心而論,當真沒有激愛吳娃的幾分痴情在內裹挾么?沒有!當真沒有!趙章對不軌行跡已經供認不諱,豈能再做太子掌國?且慢!果真坐實趙章之罪,你卻為何執意不聽牛贊老將軍辯駁?當殿失態發作,你趙雍果真沒有害怕萬一洗清趙章之罪的擔心么?趙雍啊趙雍,王書已發,朝會已行,朝野盡知了你還如此纏夾不清做甚?不聞「王言如絲,其出如綸」么?君王一言,但出便是威權號令,豈能楚人喂猴子般朝三暮四了?
「父王——」
趙雍恍然猛醒,一回頭間,一個胡服少年正哇哇哭叫著飛一般跑來。
「何兒,哭個甚來?沒出息!」
「父王!我娘!不行了……」少年又是哇哇大哭。
「走!」趙雍二話沒說,抱起小兒子大步如飛地趕向寢宮。這幾年來,他幾乎一直在邊地征戰廝殺,與吳娃在一起的日子是少而又少了。每次匆匆回到邯鄲住得幾日,也只顧得暴風驟雨般折騰發泄,間隙還要處置那些千頭萬緒的軍政急務,完了又急匆匆趕回戰場,實在與吳娃再也沒有了優遊消閑的遊樂談笑。記得有次小兒子嚷嚷說:「娘晚上總喊肚子疼。」吳娃卻笑著打了兒子的頭:「去,拎勿清。」回身卻貼在趙雍耳邊紅著臉笑說,「那是大鬍子蹂躪得來,就想疼。」趙雍哈哈大笑,向兒子只一揮手:「出去。」不由分說抱起吳娃進了帳幔,又是半個時辰的猛烈折騰,大汗淋漓地出得帳來,卻見小兒子鼓著小嘴巴氣昂昂站在門廳指著他:「壞大鬍子。」便騰騰跑了。吳娃才二十八歲,趙雍從來沒有想到過如此如花似玉般一個鮮活女娃,如何竟能「不行」了?兒子說不行,那一定是病得重了,可昨夜吳娃還是吳娃啊,如何驟然間便不行了?
思緒紛亂的趙雍衝進寢室撩開了帳幔,面色蒼白的吳娃正痴痴盯著他,臉上依然瀰漫著嬌憨的笑意。趙雍猛然將吳娃大攬在懷,陡然一陣冰涼滲了過來。趙雍心下一驚,回身一聲高叫:「太醫!快!」吳娃軟軟地笑了:「大鬍子拎勿清,太醫沒用的,放下我,聽我說。」趙雍看她氣息急促,連忙將她平展展放在卧榻,一雙大手不斷在她冰涼的肚腹上撫摩著。「大鬍子,孟姚沒事,孟姚還會等你回來的。」尋常間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矇矓了,一眶淚水盈盈汪汪,蒼白的臉上依舊笑著,「大鬍子,孟姚拎得清,你不是孟姚一個人的,你是趙國人的,是,是天下人的。你是忙不完的,你,你去忙了,孟姚等你回來……」
「不!哪裡也不去!趙雍偏是你一個人的!」趙雍吼叫一聲,勉力平息下來,輕輕拍了拍吳娃的臉,「聽我說,我已經立何兒為太子了,三個月後,他便是趙王了。三個月,你能等到的,是么?」吳娃笑了:「大鬍子又拎勿清了,何兒才幾歲,他能做國王了?」「能!」趙雍斬釘截鐵,「我讓肥義全力輔佐,肥義與我盟誓了,史官已經寫入了國史,不會有差池了。」「孟姚拎勿清國事了。」吳娃一隻手輕輕揪著趙雍的絡腮大鬍鬚,「大鬍子,我等你,等你……」雙眼一撲閃,驟然聲息皆無了。
吳娃!趙雍一聲大號,將那冰涼的身軀攬將過來緊緊抱在了懷中。
整整三日,趙雍始終抱著那冰涼的身軀,期待著上蒼對他的憐憫。當他確信吳娃再也暖和不過來而走出寢宮時,內侍大臣們都驚呆了——生龍活虎般的趙王衰老了,一頭白髮一臉白須散亂虯結地披在肩頭,征戰風霜打磨出的黝黑臉膛,驟然變成了刀劈斧剁般的稜稜瘦骨,步履搖搖,雙眼蒙蒙,哪裡是昔日雄豪不可一世的趙雍了?
三月之後,趙國同時舉行了新王即位大典與王后國葬大禮。
趙雍沒有臨朝為新王加冠,護送著吳娃的靈柩去了。
吳娃的陵園,選在了邯鄲以北五十餘里的大湖東岸。這片大湖叫做大陸澤,大湖東南有座沙山,時人喚做沙丘平台。說是沙丘,實際是雪白沙灘上莽蒼蒼無邊的白楊林,白楊林邊那座白玉般的沙山上,是青蒼蒼一片松林覆蓋,當真蔚為奇觀。趙雍斷然拒絕了堪輿大師選擇的風水寶地,親自踏勘選定了這片墓地,是要他最心愛的吳娃頭枕雪白的沙山,腳踩碧波粼粼的大湖,青松為她撐起一片藍天,白楊軍陣守護她永遠平安,雪白沙灘,是她守望大鬍子的思鄉台。他的吳娃將安靜地長眠在這裡,等候他的歸來。
整整一年,趙雍一直守候在沙丘陵園。直到來年夏日,在這裡修好了一座他可隨時前來居住守陵的沙丘行宮,他才離開沙丘,帶著百人馬隊直接北上平城了。
邯鄲朝局,趙雍還是把握得定的。只要大軍在握,邯鄲便不會有主少國疑之動蕩。縱然有心懷叵測者興風作浪,趙雍也篤定不怕。他之所以不回邯鄲,便是要看看是否會有人趁他退位且不在都城之時生出事端,再者,也得看看肥義這個相國是否能獨立撐持。長居沙丘守陵一年,又再上平城巡邊,趙雍都是謀定而後動的,儘管這一切也都是情勢使然。而北上平城,只因為廢太子趙章臨時被貶黜在這裡,他必須來此做最終處置。
一到平城,趙雍立即召集邊軍將領,頒布了大舉擴邊的第一道主父令:半年調集大軍並籌備糧草整頓軍械,來春兵分四路擴邊——西路猛攻陰山草原之匈奴余部,北路進擊漠北林胡殘餘,東路進攻燕國漁陽郡,南路一舉滅中山。特地從雲中郡趕來的大將廉頗與平城大將牛贊等一班將軍都很是振奮,各自領命立即開始了緊鑼密鼓的諸般準備。趙雍見軍中沒有任何異象,心中大是輕鬆,次日飛馬南下安陽。
這個安陽,時人呼之為東安陽,以與河內安陽相區別。東安陽在平城東南大約二百多里,北臨治水,東南距代郡治所代城只有五十里之遙,城池不大,卻佔據水草豐茂的河谷之地,算得平城防區內一片富庶之地了。廢太子趙章被臨時安置在這裡。
抵達安陽城外,正是日暮之時。趙雍也不進城,只將行營扎在城北一座小山下,下令護衛將軍進城密召安陽相來營。片刻之後,安陽相忐忑不安地跟著護衛將軍來了。趙雍屏退左右衛士,開始細緻盤問趙章在平城情形。安陽相說,王子很是守法,在平城一年有餘,只是深居簡出讀書;官仆稟報,王子除了在每月末的互市大集上轉悠一次,從不與任何官身人士來往;連他這個地方官,也只在王子到達的第一天見過一面,此後再也沒有見過王子。趙雍默然良久,吩咐安陽相立即回城護送趙章前來行營。
刁鬥打響三更,行營大帳外傳來了趙雍熟悉的腳步聲。
明亮的巨燭下,一個黝黑的胡服短衣漢子默默站在帳廳里,瘦得連緊身胡服都顯得那般寬大,那與趙雍如出一轍的連鬢絡腮大鬍鬚,夾雜著清晰可見的縷縷白色,沉鬱的目光顯得有些獃滯,往昔的虎虎生氣已是蕩然無存了。這是那個正當三十歲如日中天之期的大兒子趙章么?父子兩人靜靜地打量著對方,都愣怔著沒有話說,兒子蒼老了,父王更是蒼老了,剎那之間,大帳中只有兩個人粗重的喘息聲。
「入座吧。」趙雍終於揮手淡淡地說了一句。
「戴罪之身,主父前不敢有座。」趙章低聲答了一句,依舊肅然站立。
「早知今日,何須當初。」趙雍長嘆一聲,「咎由自取,雖上天不能救也。」
「不,兒臣當初並無罪責。」
「如何?當初你並無過錯?再說一遍!」倏忽之間,趙雍一臉肅殺之氣。
「主父明察,這是兒臣當年與幾位大臣邊將的來回書簡,兒臣須臾不敢離身。」趙章從身邊提起一個木匣,恭敬地捧到了帳廳中央的大案上,又恭敬地打開了匣蓋。
趙雍目光一閃,大步走到案前,呼啦倒出匣中竹簡,拿起一卷一掃而過,片刻之間,瀏覽完了十多卷竹簡,一時愣怔得沒有話說了。這些竹簡全是來回書信,與周紹幾名文臣者,去書都是求教《尚書》之精義,回書都是簡言作答;與牛贊幾名邊將者,去書都是求教練兵之法以正《吳子兵法》,回書都是如實照答,全無絲毫涉及國事朝政之語。
「如何可證不是你後來偽造?」趙雍語氣冰冷淡漠。
「太子府有史官屬員日日當值。周紹老師一絲不苟,執意依照法度將儲君全部書簡刻本交於史官,存於國府典籍庫。主父但查便知,兒臣何能偽造?」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不做申辯?」
「父王正在盛怒之時,兒臣若強行辯解,大臣邊將便會立分兩邊,父王則必得立下決斷,嚴厲處置一班大臣邊將。人頭落地,大錯難以挽回。兒臣唯恐有亂國之危,不敢以清白全身之私念攪亂朝局,無得有他。」
「今日再說,不覺太遲么?」
「於兒臣雖遲,於邦國卻利。」
趙雍目光炯炯地盯住兒子:「然則,你終究不能複位,服氣么?」
「但使主父對大臣邊將釋疑,上下同心擴邊,兒臣足矣,夫復何求?」
「天意也!夫復何言?」趙雍怦然心動,一聲喟嘆,轉身良久默然。
「主父,兒臣告辭。」
「且慢!」趙雍驟然回身,「身為王子,你從未入軍歷練。明日隨我入軍,征戰擴邊,為國建功。」
「兒臣謝過主父!」
趙章走了。趙雍久久不能安枕,輾轉反側直到五更雞鳴。
第一次,趙雍覺得自己老了。分明是須得查勘清楚才能定策的大事,如何自己當初一意孤行?那時,肥義也很驚訝,再三勸阻自己查勘一番再做定論。可自己卻狠狠罵了肥義一通,說他是謀而無斷不堪大任,還逼著他立誓輔佐趙何,而且莫名其妙地堅持將肥義誓言錄入國史。如今看來,這一切都太草率了。趙何尚不到十歲,顯然是太嫩了。趙章顯然要成熟得多,且有如此難能可貴的忍辱負重與全局胸懷,有此氣度再加軍旅磨鍊,眼看便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君王了。然則,覆地之水難收,已成定局的國事如何再能無端折騰?趙雍啊趙雍,你當初忍耐十九年而不發的韌勁兒卻到哪裡去了?就不能等到趙何長大看看比比再說?這種種變化,究竟甚個根由?是吳娃么?不是?那卻是甚個緣由?趙雍實在不忍心將自己的錯謀推到一個清純嬌憨得甚至不知國王與頭人哪個更大的美麗女子身上,可是,這一切又分明都是在有了吳娃之後才有的啊。不!自己錯就自己錯,賴一個女子何來?吳娃入宮十年,前些年如何你趙雍不發癲狂?偏偏在後來發癲狂了?吳娃,大鬍子對不住你也!趙雍第一次羞愧了。
見《墨子?辭過》篇。
相,趙國設郡前設置的城池政事長官,比後來的郡相小。
沙丘,殷紂王曾在此築台畜養禽獸,今河北廣宗西北大平台;後來秦始皇巡視天下,也病逝於此。
漁陽,燕將秦開破東胡後設郡,因在漁水之陽得名,轄境為今內蒙古赤峰以南、北京通縣、懷柔以東及天津以北地區。
五一錯再錯雄傑悲歌
兩年征戰,趙雍大軍又一次令天下震驚了。
西路大軍由大將廉頗統帥,再次激戰匈奴,將匈奴部族一舉驅趕出陰山以北千餘里,雲中郡徹底穩固,秦國也默認了壓在雲中秦長城外的趙國雲中郡。這便是令天下震驚的最大原因——強悍的秦國第一次在趙國的胡服大軍面前保持了守勢,趙軍之強何人堪敵?北路大軍由老將牛贊統帥,半年之中,一舉將林胡東胡以及樓煩北逃之殘餘勢力,驅趕到北海外的茫茫叢林。趙國代郡驟然擴地三千里,將陰山草原與東部岱海草原連成了一體。趙國的胡族人口大增,兵員充足,人強馬壯。東路大軍則是趙雍親自統帥,三個月攻下了燕國漁陽郡的二十三座城堡,沽水之北悉數成為趙地。南路大軍六萬,由王子趙章為將,國尉樓緩副之,一舉攻滅殘存之中山國,趙國西部廓清,直接與秦國晉陽接界。班師之日,趙國已有大軍六十三萬,疆土六千餘里,人口千萬之眾,成為僅僅稍次於秦國的超強戰國。
班師邯鄲論功行賞,主父下了一道特書:王子趙章,爵封安陽君;擢升右司過田不禮為安陽君封地相,領封地民政。
主父書一下,舉朝大臣騷動起來。
肥義此時已經是開府丞相,見主父突然加顯赫爵位於趙章,心下憂慮重重。這日正在書房思忖,要否正式上書剖陳利害以防老主父再有心血來潮之舉,相府主書李兌輕步走了進來。主書者,統領丞相府文書典籍事務,由國君任命之首席文官也。李兌正在中年,頗是精明強幹,進得書房一躬道:「相國憂思,莫非為安陽君乎?」
「子有建言,入座明說。」
「相國明察,」李兌輕步掩上書房厚重的木門,才回身席地坐於案前低聲道,「李兌以為,王子章復出,將有大禍於相國,相國宜早做計議。」
「大禍?老夫如何沒有覺察?」肥義悠然一笑。
「我近聞之:王子章密結邊軍將士,羽翼將成,禍在不測之時也。」李兌先說了一個秘密消息,接著正色說開去,「王子章外謙和而實則強壯志驕,若無私慾,聯結黨羽何來?主父又封田不禮相安陽,安知不是王子章所請?田不禮之為人,機心深沉,且殘忍好殺。此兩人結謀,不久必生大亂。相國若不早設避禍之策,誠恐晚矣!」
「以子之謀,計將安出?」肥義依舊是悠然一笑。
「稱病辭朝,舉薦他人為相。」
「舉薦何人?」
「公子成素有根基,可保相國無事。」
肥義黑臉一沉,雙目驟然射出凌厲的光芒,卻又倏忽收斂,正色長嘆一聲:「李兌啊李兌,老夫雖不知你在為何人遊說,卻要請你傳回話去:肥義已經對天盟誓,且已載入皇皇國史,豈能貪圖自保而貽誤國家?諺云:死者復生,生者不愧。危難見忠節,國亂明赤心。彼雖有謀,肥義卻不敢舍大義苟且偷生也!」
李兌驚訝地看看肥義,驟然哽咽起來:「諾!相國好自為之。我見相國,也只此一年也!」說罷扶案站了起來,拭著眼淚出去了。肥義聽著這莫名其妙的讖語,看著這作勢涕泣的滑稽模樣,不禁哈哈大笑:「怪亦哉!老夫萬莫想到,主書竟有巫師大才也!」
沒過得幾日,府吏密報:主書李兌頻繁出入公子成府邸,公子成封地已經開始隱秘招募私兵了。一聞李兌與公子成聯結,肥義便大體清楚了其中奧秘。公子成是王族最有根基的老派大將趙成,便是趙雍胡服騎射時的那個第一道門檻。也不知是當日太子趙章防範趙成,還是趙成蔑視太子趙章,反正這趙成與趙章間素來是冷淡之極。當初罷黜太子,趙氏王族大臣沒有一個人出來說話,十有八九是趙成的根由。如今李兌為趙成做說客,要肥義讓出相國於趙成而遭拒絕,趙成李兌還欲做何圖謀?肥義素來機警縝密,立即覺察到了某種隱隱約約的危險在迫近。凡出此等謀划之人,必是私慾極盛,絕非為人謀划,只能為己圖權圖利,縱然他等公然打出護衛新趙王的旗號,也不能與他等聯手,須得立即有自己的籌劃。
說動便動,肥義立即進宮找到執掌王室事務與國王行止的御史信期,將近日諸般異常以及自己的思慮備細說了一遍,末了吩咐道:「目下要務,在於保王。自今日起,無論何人要召新王出宮晤面,須得老夫先知而後可行。」
這個信期,原本與肥義同根,都是已經消散解體了的草原「肥」族人。肥義家族赤裸裸以族為姓,信期祖上卻改了中原姓氏,從軍立功得爵入朝。十年前,信期做了肥義府邸職掌機密的司過主書。肥義做了攝政相國后,將信期舉薦給新王趙何做掌宮大臣。信期機警幹練,極是聰敏能事,一聽便知就裡,由衷讚歎一句,相國大義高風也!信期敢不從命?
肥義謀划應變之時,趙國朝局出乎意料地平靜。趙成一方再沒有任何動靜,安陽君趙章也回了封地,主父趙雍依舊帶著那支精悍的馬隊巡邊去了。如此一年有餘,肥義也漸漸淡漠了緊張的心緒。
次年春四月,又是趙國盛會。臣服趙國的草原部族,被遷到雁門郡大山的中山、樓煩的王族後裔,都一齊來到邯鄲朝貢。在趙國近兩百年的歷史上,這是第一次以戰勝大國的地位,接受臣服部族邦國的禮儀朝拜,自然是朝野歡騰。還在三月,主父便發來羽書令:屆時他將趕回邯鄲,趙王當舉行大朝禮接受朝貢。大朝禮,本來是夏商周三代天子接受諸侯歲貢的最盛大典禮。其時諸侯自治,天子王室與京畿之地也主要依靠王畿之地的賦稅供養,諸侯的朝貢不做定數,但以本邦特產獻來便算。雖則朝貢不是賦稅,沒有定數,但朝貢大禮卻是每年必須進行的。因為這是臣服天子的最主要形式。只有諸侯國與所有臣服邦國歲歲來朝,這才意味著天子威權的穩固存在。若不行朝貢,便被天下視為「不臣」之邦,天子便可行征伐之權,直到你重新恢復稱臣朝貢。這種古老的朝貢制是諸侯制的最主要紐帶,它隱藏了華夏族群的一個古老傳統:輕財貨經濟之利,重權力從屬名分;富則多貢,窮則少貢,但不能不貢。到了戰國之世,各大國均是舉國一體治理的郡縣制,集權程度雖有差別,封地制也還沒有徹底消失,但無論如何,這種朝貢制早已經是蕩然無存了。但是,在中原大國與周邊游牧部族的關係上,朝貢制還是依稀存在著遠古的影子。秦國與楚國,都曾經用朝貢制維繫著因戰敗而臣服但又不能徹底化入本土的游牧部族、山地部族。
趙國擴邊,除去奪取燕國漁陽郡的一部分,征服的全數都是胡邦——中山、樓煩、匈奴、林胡、東胡等。趙武靈王對所有這些征服領土,分做三種處置:燕國土地化入本土;留在已征服草原上的游牧部族,則行朝貢制而不納賦稅;對中山樓煩這兩個半農半牧之國,則滅其國而全其王室,將兩國王室部族遷入趙軍可牢牢控制的山地,同時行朝貢制。趙雍打完仗的兩三年來,便是在孜孜不倦地周旋這件「化邦」大計。唯其如此,才有了這戰後第一次朝貢大典。
這時,是趙雍做主父的第四年初夏。
那日大朝,破例地在王宮廣場舉行。暖風吹拂,晴空艷陽,少年趙王高高坐在十六級白玉階之上的王座上,接受著魚貫而過的臣服首領、各國特使、趙國封君大臣的朝拜。司禮大臣高聲念誦著貢品禮冊,樂師吹奏著宏大悠揚的頌曲,兩廂朝臣四面甲士以及廣場外人頭攢動的萬千國人不斷呼喊著「趙王萬歲」,使這個少年國王當真如天子一般無上尊榮。
趙雍沒有露面,隱身在距王台外圍三丈高的一架雲車上,興奮得比自己坐在王座上還要沉醉。是他開創了如此宏大的基業,又是他眼看著兒子登上了王位,趙國後繼有人,趙國將更加強大。人生若此,夫復何求?沉醉之時,他的心卻猛然顫抖了。
最後是趙國封君的朝貢禮。安陽君趙章是王族嫡出封君,自然要走在第一位。曾經是何等風采爍爍的太子趙章,今日一身布衣一頂竹冠,索索顫抖著躬身匍匐在地,對著王座上的少年弟弟叩頭禮拜,寒瘦委靡,那般可憐……頃刻之間,一盆冷水潑上火紅的炭團,趙雍的牙關噝噝作響,頹然一靠,雲車圍欄喀啦一聲大響。
當晚,主父的篷車在馬隊護衛下轔轔駛入相國府邸。
「肥卿,我有最後大計,需你全力襄助!」進得書房,趙雍當頭一句。
「老臣願聞其詳。」
「趙章初罪,原是錯斷。趙章領軍,又建滅國大功。老夫之意,立趙章為北趙王,專心拓邊,使趙國更為強大!」但見肥義,趙雍粗豪不羈全然沒有絲毫矜持作勢。
「……」肥義驚訝地瞪大了一雙老眼,彷彿不認識面前這個鬚髮同樣花白的壯猛老國王了,「主父之意,是要毀滅趙國?」
「哪裡話來?」也許是心下不踏實,趙雍呵呵笑了,「雖是兩王,並不分治,如何危言聳聽也?」
「老臣縱死,不敢從命!」肥義面色鐵青,「自古以來,天無二日,國無二君。既是兩王,如何能不分國分治?趙國兩分,必起戰端,兩百年趙國毀於一旦也!主父血火歷練之主,何得出此荒誕不經之策?老臣委實無以揣摩。」
趙雍頓時默然,良久喟然一嘆:「嗚呼哀哉!趙雍之心,何人可解矣!」
「主父之苦心,老臣心知肚明。」肥義毫無遮掩,「當日之錯,在於肥義未能堅持查勘而後定,卻受我王威逼,立下盟誓死保新王穩定趙國,且已載入國史。若說當日有錯,老臣為司過大臣,難辭其咎也!我王縱然錯斷,與老臣也是二分而已。」肥義慷慨激昂,老眼中淚光盈盈,長嘆一聲又道,「主父明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國事紛紜,朝局晦暝,內憂外患交相聚,縱然明君賢臣濟濟一堂,何能保無一人做犧牲?若主父為一己抱愧之心而推倒前斷,國家法度如同兒戲,國勢穩定從何談起?我王英明一世,縱不能如秦孝公之遠慮定國,亦不當有齊桓公晚年之昏聵無斷。何獨功業巔峰之期,我王卻獨斷獨行,連出大錯?」
「一派胡言!老夫如何連出大錯?」
面對驟然一臉肅殺的主父,肥義毫無懼色,昂昂數落道:「錯斷趙章,此其一。盛年退位,無端引發王位之爭,此其二。少年太子方立三月,便扶其稱王,此其三。蓄意教白身趙章為將,建滅國之功而封安陽君,此其四。目下兩王分趙國,此其五也。既生一錯,又出再錯,名為糾錯,實則大錯連鑄!老臣所言,可曾有虛?」
「肥義!」趙雍憤然一聲,張口結舌。
肥義粗重地喘息著,抹了抹眼角老淚:「私情害國,千古無出其外。我王為一女子攪亂心神,處置國事首鼠兩端,委實令老臣汗顏也!」
「肥義!老夫殺了你!」嘩啷一聲,趙雍的騎士戰刀閃電般架到肥義脖頸。
肥義淡淡一笑:「死,何其輕鬆也?老臣給你那趙王殉葬了。」
「……」趙雍拿開戰刀,「你老東西莫打謎。說!趙何有險?」
「主父英明神武,老臣如何能知?」
「說,如何處置趙章?」倏忽之間,趙雍平靜得判若兩人。
肥義一拱手:「老臣之見:趙章果賢,便當為國屈己,安做封君,為將為相,何職不能報效邦國?若趙章不肖,主父縱然不動,趙章一黨必不能久忍也。若趙章兵變奪位,便明證其陰鷙品性,主父何愧之有?」
「你是說,趙章仍有覬覦圖謀?」趙雍倒吸了一口涼氣。
肥義淡淡一笑,「主父何不稍待一兩年,權且當做試賢如何?」
「……」趙雍的心猛然一沉,「肥義,是否國中還有他情?」
「老臣無可奉告。」
趙雍臉色陰沉地走了。不管肥義如何對他怒目嚴詞相向,他都不會放在心上。即或肥義譏刺了他不願被任何人非議隻言片語的吳娃,他也不會當真計較。如此骨鯁強臣,危難時便是廣廈棟樑,趙雍一生風浪,如何不明此種輕重。他的不快,在於肥義的言辭語態使他生出了一種隱隱警覺——趙國必然還隱藏著某種隱秘勢力。否則,以肥義之強悍凌厲,早就先發制人了。肥義既不能動手,又不能明說,所疑者必非尋常之權臣?何方神聖如此猖獗,竟敢在他趙雍在世之時生出事端?鳥!老夫倒要睜大眼睛看看。
整整一個夏天,趙國沒有任何異象,主父趙雍又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相信,只要他趙雍在,趙國無人敢於作亂。秋風方起時,他帶著六千精銳騎士南下了。尋常間他無論出行何地,都只帶百人馬隊而已。可這次趙雍卻提前下書,命安陽君趙章率領六千鐵騎護送他南下沙丘宮。依趙雍之判斷,趙國若有內亂之險,趙章必是根源之一。雖然始終沒有發現趙章有何異動,然則為防萬一,趙雍還是將他安排在了自己眼前。
主父萬萬沒有料到,趙章恰恰要利用這個機會兵變。
說起來,趙章並非野心勃勃的強勢人物。有趙雍這般強勢君父,國勢連續二十多年安定無內亂,趙章自幼在相對平靜的宮廷長大,既無軍旅歷練,又無權力風浪的摔打,膽識才具很是平庸。更有一個原因,趙武靈王當時只有這一個兒子,朝野皆視做國脈所系,武靈王便從來沒有教兒子像自己當年那般少年入軍南征北戰,而只讓這個兒子在強臣輔佐下鎮國理政。趙章十八歲加冠立為太子,在胡服騎射前後的幾年裡,始終都是兢兢業業地襄助國務,倒也是沉穩有致。及至武靈王納吳娃入宮,生母抑鬱死去,趙章便對這個父王生出了些許怨氣。後來又有王子趙何生出,武靈王寵愛之情毫不掩飾,國中便有了種種頗為神秘的議論。趙章不期然有了心事,利用理國之便,刻意交結能臣幹員為自己謀划。首先進入趙章視野的,是右司過田不禮。其時田不禮三十六歲,機警幹練,正是肥義監察國事權臣的得力臂膀。但凡究劾官員不軌行跡,尋常都是田不禮與各方周旋。武靈王長期征戰在外,處置官員必須報太子定奪,田不禮自然便成了太子府常客。幾經來往,趙章對田不禮信任日重,田不禮對太子也厚望日深,兩人便漸漸成了君臣莫逆之交,而肥義卻毫無覺察。以田不禮為紐帶,趙章後來又與邊將們有了公事國務之外的私人酬答,儘管都是談兵論戰而不涉他事,情誼卻是漸漸厚了起來。
這一切,趙章都瞞著自己的老師——太子傅周紹。只因田不禮說過,迂腐老儒最是誤國害人,太子欲得有成,第一個便要善處這個老倔頭。何謂善處?趙章頗是困惑。善處者有二。田不禮清醒地說了兩個主意,趙章不禁愕然,卻又不得不佩服田不禮智計過人。如法行事,趙章找出了一些難解經典,孜孜不倦地求教老周紹,老周紹大是感喟太子好學,連續通宵達旦地侃侃開講,樂此不疲。趙章又將所有與邊將來往談論兵法的書簡,交老周紹記入國史,存入典籍庫。老周紹感奮有加,非但悉心整理編撰,還親自逐條做了註釋。後來,這兩件事果然被司過府密員密報,而老周紹自然是大大不服,趙章也才有了後來的東山再起之機。若無田不禮這「三窟存身」之策,趙章如何經得起那雷霆一般的廢黜變故?
待到趙章入軍為將之時,田不禮已經斷定事必大成。果然,主父命樓緩襄助,趙章便有了滅國之功,非但重封安陽君,而且名正言順地使田不禮成了安陽相。如此一番驚心動魄的死而復生,趙章對田不禮自然是奉若神明言聽計從了。四月大朝,趙章依田不禮謀划,布衣竹冠做酸楚狀,果然引得主父大動肝腸,當夜便將他召入寢宮唏噓密談,說要將他封為北趙王領軍拓邊,問他能否與趙何同心興趙?趙章痛哭流涕,只慷慨一句,兒臣但擴邊興趙,不做趙王。主父大為振奮,少見地大大獎掖了他一番。
這一次,田不禮早早開始了謀划。探聽得主父北上之後心緒不寧,斷定兩分趙國在肥義處被強力阻擊,主父鬱悶,必然要在秋季南下沙丘宮消遣,且必然要趙章同行,此時便是最好時機。趙章心亂如麻:「主父威權之下,我能如何?」田不禮斷然道:「殺趙何,逼主父退政,這是唯一機會!」趙章大驚失色:「趙何有肥義在側,如何殺得?主父神明武勇,如何能受脅迫?不行,此計荒誕過甚!」田不禮幽幽一笑:「足下若只想做幾年安陽君,主父之後慘死趙何刀下,此計自是荒誕了。」趙章急急分辯:「非是我不聽足下之謀,實在是此計難行也。」田不禮立即正色肅然:「歷來兵變,皆行奇險。君但拋卻迂腐之心,我自能行。」趙章還是茫然:「如何能行?」田不禮詳盡說了一遍謀划。趙章細細思忖一番,險雖險,卻實在是險中見巧,大有可行之道,斷然拍案道:「好!這在這一鎚子了!」
八月中旬,六千鐵騎護衛著主父車駕浩浩蕩蕩地南下了。
一入沙丘山水,趙雍滿目凄傷。清清湖水,雪白沙灘,蒼蒼白楊,幽幽陵園,山水依舊如詩如畫,美人卻永遠地長眠了。想起與吳娃在一起的純真無羈,趙雍一陣陣心疼。吳娃死了,他也驟然衰老了,天下的一切對他都失去了吸引力,只疲憊得隨時都想呼呼大睡。進入沙丘宮,他發下命令:趙章率軍駐守宮外及前宮,百人騎隊駐守陵宮外門,他自己下榻最後靠山的吳娃寢宮,無大事無須擾他。
沙丘宮原是特異,既是惠后陵園(吳娃封號為惠后),又是主父行宮。沙丘松林山下是陵園,建有與吳娃生前寢宮一模一樣的吳娃宮,出得高大石坊是主父行宮,是趙雍處置國務會見朝臣的處所。趙雍雖是退位,卻沒有交出兵權,一則是他要親自統帥大軍為趙國開拓,二則是趙何正在少年,他要在趙何長大后的合適時機讓他親政。然則也要錘鍊趙何儘快成熟,於是趙雍當初便謀划好了:除了征戰,他長駐沙丘,只掌控國中大事,放手教趙何肥義處置國務。此等謀划之下,便有了這沙丘行宮。但是,此刻的趙雍心緒頹喪,無心住在處置國務的陵外行宮,卻住在了陵園吳娃宮做夢魂纏綿。
當與不當,雖上天猶難斷也。
然則無論當與不當,驚人的兵變都恰恰在此時發生了。
這一日,邯鄲王宮突然接到了主父的羽書令:趙王立即前往沙丘宮晉見主父。國王趙何少年心性,高興地嚷嚷起來:信期備車,我要去見主父了。信期機警,一接君書立即派幹員飛報相國府,一邊打著哈哈多方忙碌起來。片刻之間,肥義已經匆匆趕到,一看令書印鑒竹簡等均沒有破綻,認定這是主父王書無疑。戰國時文字古奧,此時剛剛進入戰國後期,雖有行書端倪出現,但卻只能在民間商事等需要爭取時間的特殊事情上使用,但凡正式文告詔書,都須得是正經篆書。這篆書(還不是後來簡化了的小篆)幾類圖畫,正經寫來,很難體現書者個人特徵,加之書寫工具簡單粗硬(其時毛筆尚未普及),幾乎不存在筆跡辨認一事;不若後來的行書,各人各寫,字跡大是不同。所以辨認文書,大多只是印鑒、用材以及本身傳送的諸種特殊形式。
肥義思忖一番,立即部署:信期率領百名精銳黑衣,左右不離趙王;趙王立即更換貼身軟甲,外罩冠冕王服,暗藏王室特有的神兵短劍;肥義帶王室儀仗前行,但發警號,王車立即回程。這一番部署將少年趙何驚得目瞪口呆:「老相國,我是去見主父,不是上戰場。」肥義肅然正色:「我王目下身系邦國安危,但聽老臣便是。」肥義歷來強悍凌厲,此刻黑臉白須肅殺凜冽,趙何不由自主三分忌憚,兀自嘟噥幾句,整好衣甲登上了王車。
太陽西斜時分,王車馬隊轔轔抵達沙丘行宮。
行宮外車馬場外駐紮著一片軍營,車馬場到行宮門廊也只有兩排儀仗甲士,一切都很平常鬆弛,全然沒有異象。然則,肥義畢竟老於此道,事先已經得知主父此行是趙章領軍護衛,絲毫沒有鬆懈心神。到得車馬場,肥義下馬對駕馭王車的信期下令:老夫先入宮,主父若在殿中,老夫出來接王,老夫不出,王車不動。信期「嗨」的一聲,肥義已經大步去了。
「肥義參見主父——」進得第二重門,蒼老渾厚的嗓音在大殿回蕩起來。
王座高高在上,大殿卻空蕩蕩了無人跡。肥義心感蹊蹺,正要回身,卻聞身後一陣軋軋聲響,大門已經轟隆關閉。此時,一聲冷笑,王座木屏後轉出一個全副戎裝的人影:「肥義,主父命你伏罪自裁,交上人頭!」肥義哈哈大笑:「田不禮,果然是你。老夫信你鬼話么?」「信不信由得你了?」田不禮一揮手笑道,「給我割下老相國首級,看有幾多重?」說話間幾隊甲士挺著長矛從四面包了過來。肥義大叫一聲:「主父!你看見了么?趙國舊病複發了!」一聲怒喝,徒手與甲士搏殺起來。肥義雖老邁英雄,然畢竟是以身試險手無寸鐵,幾個回合渾身洞穿,轟然倒在血泊之中。
殿外車馬場,信期異常警覺,隱約聽得肥義憤怒呼喝,心知大事不好,回頭低喝一聲:「黑衣開道!」一抖馬韁,青銅王車嘩啷一個迴旋,飛車沖向來路。此時,兩隊儀仗甲士齊聲發喊,齊刷刷包抄過來。少年趙何臉色蒼白,卻是憤激之極,拔出短劍一聲尖叫:「賊臣作亂!給我殺——」正要飛身跳下王車,信期回身一把攬住:「我王但坐,有黑衣護衛!」這一百名黑衣劍士大是不同尋常,領隊大將一聲呼哨,撒開在王車四周布成了一個圓陣,一邊奮力廝殺,一邊向前滾動,兩隊甲士急切間無法靠近。
驟然之間,軍營方向馬蹄聲隆隆大作,兩隊鐵騎飛一般從雪白的沙灘包抄過來,一眼望去,便知是兩個千騎隊。信期大驚,原野之上,步戰劍士無論如何抵不得鐵騎猛衝,情急一聲大喝:「殺向湖邊!下水!」鐵騎堪堪飛到一箭之地,四面白楊林中陡然戰鼓如雷殺聲大起,兩支紅色騎兵潮水般殺出,當先一面戰旗大書一個「趙」字,旗下一員白髮老將遙遙高喊:「我王莫慌,趙成來也!」
「大父——」趙何高興地跳著叫了起來。信期一聲高喊:「兵變無常,我王伏身!」揚鞭打馬大喝一聲,黑衣開道,沖向大湖!此時,兩支鐵騎在沙灘原野正轟然相撞拼殺。黑衣衛隊團團護著王車,趁勢一鼓作氣殺開甲士包圍,嘩啦啦衝到了湖邊白楊林中。
說起趙成人馬,來得一點兒也不突然。
李兌說肥義失敗,辭去了相國府主書之職,做了趙成的門客總管,專一為趙成謀划機密。之所以打動了趙成,在於李兌對趙國大局的評判:如今主父昏聵,兩王爭國,必有內亂在即,能挽趙國於危局者,唯有實力也;有此實力者,唯相國肥義與我公子兩人耳!肥義雖則強悍凌厲且老於兵變,然則與主父淵源太深,凡事必得顧全主父尊嚴,舉動投鼠忌器,最終難以對趙章放手行事,至多保得少年趙王無性命之憂而已;主父昏聵,肥義掣肘,吳娃已死,趙何年少,何人何力可阻趙章稱王?若趙章當國,主父則必抱當初錯廢之愧而認可。如此大局一旦鑄成,公子必是趙章之眼中釘也!當此之時,唯公子以實力做泰山之石,方可使趙國安平,使公子掌國也。
「掌國之要?」
「誅殺趙章,迫退主父,剪除肥義。」
「如何行事?」
「但有四邑之兵,時機只在一年之間。」
趙成斷然拍案:「好!兵事有老夫,先生但尋覓時機可也!」
大計確定,公子成立即開始了極為隱秘的聯結行動。當初,由於趙成在胡服騎射時最終支持了趙武靈王,使趙國的軍制變革得以迅速穩定地推行,武靈王自然視這位叔父為有功之臣,特命增加了趙成封地六十里。如此一來,趙成雖然已經不再掌軍,但在趙國大軍中的根基卻沒有因軍制改變而受到絲毫削弱。也就是說,趙成當年的部屬將領並未在軍制變革中被剔除。如今,他們都是掌握數萬軍馬的實權大將了。若再加上與趙成素有淵源的同期老將廉頗、牛贊等方面統帥,趙成在趙國大軍的影響力算得上舉足輕重。能壓倒趙成影響力者,大約也就趙武靈王一人而已。唯其如此,只要趙雍在位,趙成從來不做別想。如今趙雍連步踏錯,顯然已經是老來昏聵無斷了。肥義雖則也是軍旅根基,但多年執掌政務,加之軍權又是趙雍長期獨掌,肥義在大軍中的影響力已經大大淡化了。
如此造成的局勢是:國君掌軍的權力事實上(不是法度上)已經四分,主父趙雍名義上依然全掌大軍,實際上號令已經鬆弛;新王趙何與相國肥義掌控邯鄲駐軍,方面大將廉頗、牛贊、樓緩等統帥邊軍,王族將領則執掌邯鄲周圍的要塞駐軍。依照法度:在無戰事的情勢下,邊軍歷來不問國政;邯鄲守軍與四周要塞駐軍,則不奉王命兵符不得擅動。在國勢穩定號令統一的大局下,法度自然是有用的。然則,在趙國這個素有兵變傳統歷來靠實力說話的強悍國家,大權歸屬但有不明,握兵將領對朝局的「關注」便立即顯示出來。只要權臣在軍中有根,便沒有不能調遣之說。
此等大勢下,趙成出山已經沒有了顧忌。他的力量,則是四邑之兵。所謂四邑,是邯鄲周圍的四座要塞:武安、少陽、列人、巨橋。武安為邯鄲之西大門,歷來駐軍兩到五萬。少陽在邯鄲以南臨近漳水,為趙國南部門戶,加之這裡有大名赫赫的叢台(後人呼為趙王台)行宮,歷來也是駐軍三萬防守。列人在邯鄲東部、漳水西岸,尋常駐軍一萬。巨橋在邯鄲以北巨鹿以南,距邯鄲不到百里之遙。巨鹿也是兵家重地,但與巨橋要塞卻不是一體駐軍。這巨橋原是巨鹿水上的一座大石橋,其所以成為要塞,非是因橋之險要,而是因為這裡有趙國最大的糧倉——巨橋倉。巨橋建大型糧倉,起於殷商時期。史載周武王伐紂,曾打開巨橋倉賑濟殷商饑民。相沿下來,巨橋便成了趙國最大的糧倉,雖不如魏國敖倉那般有名,也算得天下名倉之一了。因了這座糧倉,巨橋建成了巨鹿之外的另一座城堡,自然也成了單獨駐軍防守的要塞。由於這四處要塞都是要緊所在,歷來駐軍大都以王族將領統軍,而趙成恰恰是目下王族中的老軍頭。
沒過多少時日,趙成的隱秘聯結已告完成,單等李兌選定動手時機了。
李兌自然沒有閑著,早已派出多路秘密斥候,並重金買通了主父身邊的兩個內侍,趙武靈王與趙王、肥義三方但有舉動,消息便立即傳到李兌設在邯鄲北郊的秘密營地。主父南下沙丘並以趙章率軍護衛,使李兌大喜過望,立即趕回邯鄲與公子成秘密計議一宿,將一切都部署妥當了。及至肥義與少年趙王向沙丘宮進發,趙成的四邑之兵早已經在大陸澤東岸的茫茫白楊林中埋伏妥當了。一見沙丘宮外兩座軍營的騎兵衝殺趙王車駕,趙成立即揮軍掩殺出來。
趙章原本在行宮外一座山頭髮號施令,接到宮內飛報說肥義已經被殺,頓時高興得哈哈大笑,立即下令兩營飛騎出動截殺趙何。不想騎兵堪堪展開,湖畔森林卻潮水般殺出大隊騎兵。趙章心下陡然一沉,心知大事不妙,然事已至此已經沒有了迴旋餘地,立即飛身上馬衝下山來,親自率兵截殺趙何。然則事情遠非趙章所料,迎面殺來的鐵騎連綿不斷,至少也是三五萬,只兩個迴旋衝鋒,邊軍六千騎兵便四面潰散了。趙章本非戰場大將,如何敢再去奮力截殺趙何,想也沒想飛馬逃回了沙丘行宮,立即下令關閉行宮城門。
片刻之間,公子成與追殺將軍們都愣怔了——行宮內有主父趙雍,卻該如何?
正在此時,李兌飛馬從后隊趕來,一聲高喊:「趙章謀逆,弒君殺相,包圍行宮,請主父明正國法!」
公子成恍然猛醒,舉劍大喝:「擂起戰鼓,包圍行宮!」
驟然之間戰鼓大作,五萬鐵騎狂風般展開,將沙丘行宮四面圍得水泄不通。
趙雍進了松柏山林下的陵園寢宮,漫步徘徊到了吳娃陵前,情不自禁間一陣茫然凄傷,兀自嘟噥一時,只覺得疲累不堪,躺卧在石亭外的草地上鼾聲大作了……蒙矇矓矓之間,戰鼓喊殺聲突然大作,是夢么?不是!趙雍突然翻身躍起,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在地,鳥!當真有人以為趙雍老了?罵得一句,趙雍飛步直奔前宮。正在此時,百騎將軍迎面疾步而來:「稟報主父:行宮外兩軍廝殺!情由不明!」趙雍一揮手:「賊臣作亂,趙章應敵,走!」
將出陵園,一人渾身血跡飛奔而來,遙遙一聲嘶喊:「主父救我!」
「章?」趙雍一臉怒色,「究竟何事?!」
「公子成協同趙何作亂,起兵包圍行宮!」
「老匹夫!」趙雍輕蔑地冷笑一聲,「隨我來!」
「主父不可涉險!他等險惡,要主父性命也!」趙章聲淚俱下。
「滾!」驟然之間,趙雍鬚髮戟張,一腳踹開趙章,雄獅般咆哮起來,「老夫橫掃千軍,血流成河,何懼幾個蟊賊亂臣!如此萎縮,你這狗才何以定國!」戰刀一掄,趙雍石夯般砸了出去。
行宮城堡的石門隆隆打開,百人鐵騎隊颶風般颳了出來,釘成兩列。白髮蒼蒼的趙雍一領火紅的斗篷,一支六尺長的統帥五色翎,手持那口不知砍下過多少敵酋頭顱的精鐵騎士戰刀,雕像般沓沓走馬而出,萬千軍兵一片肅然。
「公子成何在?」趙雍威嚴嘶啞的聲音如同在幽谷回蕩。
同樣是白髮蒼蒼的趙成在大旗下淡淡一笑:「老臣在此。」
「趙成,你身為王叔,藉機作亂,有何面目見我趙氏列祖列宗?」趙雍戰刀鏘然出鞘,「我雖只有百騎,卻要領教你公子成這叛軍之陣……」
「主父且慢!」趙成冷冷截斷,「老臣既非作亂,又何須與你廝殺?」
「大兵包圍行宮,尚敢強詞奪理!」
趙成一陣大笑:「趙雍啊趙雍,你當真老邁昏聵也!」驟然又是一臉寒霜,「你的好兒子趙章,才是真正的亂臣賊子。騎士閃開,教老主父看個明白!」
車馬場騎士沓沓閃開一條甬道,信期駕著青銅王車隆隆沖了進來,六尺傘蓋下趙何的哭喊聲已經撲了過來:「父王!相國被他們殺了!兒臣也被他們追殺……」哭喊聲中,王車已經轔轔衝到趙雍馬前半箭之地。卻見趙成一揮手帶著幾員大將風馳電掣般插上,長劍驟然將王車擋住:「臣啟趙王:主父已無明斷之能,只當在此說話,切莫近前!」趙雍打量一番,驟然出奇地冷靜下來:「何兒,在那裡說話無妨。你方才說甚?相國如何了?」
「父王!」趙何被公子成驟然一插一擋,嚇得面色蒼白,一開口哇地哭了。
「趙何!」趙雍一聲怒喝,「你是趙王!何事堪哭?說話!」
「是。」趙何一抹眼淚,「主父今晨下書召我,相國前行。我到行宮之外,相國先入。片刻之後,宮門內隱隱殺聲。信期護我回車,遭宮外甲士圍攻,兩營鐵騎也隨後追殺,黑衣戰死戰傷三十餘,幸公子成大父趕到……」趙何不禁又是哽咽一聲。
趙雍戰刀一指:「信期,趙何所言,可是事實?」
「主父明察,句句屬實。相國入宮未出,顯是已遭不測!」信期憤然高聲。
趙雍心中猛然一沉,正要下令搜尋行宮,卻聞馬隊后一片騷動,行宮總管大汗淋漓地跑了過來:「稟報主父:行宮正殿,一具無頭屍身……」話未說完急轉身揮手,「快!抬過來!」幾個內侍一溜飛跑到了馬前,竹榻上卻是一具血糊糊的屍體。趙雍飛身下馬撲到了榻前,嘩啦撕開屍體上衣,灰白的胸毛中赫然現出一片碩大的紅記。
「肥義……」趙雍悶哼一聲,軟軟地癱倒在血糊糊的屍體上。行宮總管撲上去抱起趙雍,立即掐住了人中穴。倏忽之間趙雍睜開了眼睛,嘴角抽搐著一個挺身站了起來:「田不禮何在?」行宮總管立即答道:「安陽相在宮內護持安陽君。」趙雍對百騎將淡淡道:「去,給我拿過來。」百騎將一揮手,帶著十騎飛馬卷進了行宮,片刻之間便將兩人帶了出來。趙章面色蒼白得如同遠處的沙灘,腳步拖泥帶水地搖晃著。田不禮卻鎮靜自若地走在趙章身旁,不時低聲對趙章說得兩句,來到馬隊前一躬:「安陽相田不禮參見主父。」
「田,不,禮,」趙雍冷冷一笑,齒縫的嘶嘶氣息竟使鎮靜自若的田不禮不禁猛然一個冷戰,「肥義可是你殺?」
「正是。肥義加害安陽君……」
「奸賊!」趙雍霹靂一聲大喝,那口四尺長的騎士戰刀一道閃電般打下,只聽「啪」的一聲大響,田不禮的半邊臉血肉飛濺!四周騎士看得明白,這是趙雍極少使用的最殘酷刀法——將戰刀當做鐵鞭抽打,不使你一刀便死。瞬息之間,只聽啪啪連響中聲聲慘號,田不禮成了一具踉蹌旋轉的血肉陀螺。趙雍獅子般狂怒地吼叫著,手中戰刀閃電連抽,不消片刻,血肉陀螺成了四處飛散的骨肉鮮血碎片,那個活生生的能臣田不禮蕩然無存了。
當趙雍收回那口毫無血污依然一片寒光的騎士戰刀時,趙章嚇得幾乎癱在了地上。車馬場的萬千騎士無不駭然,連趙成這百戰老騎士也胸口突突亂跳,縱然血戰疆場殺人如麻,誰卻見過如此真正血肉橫飛的殺人之法?
「肥義一死,主父方寸亂了。公子不能手軟。」李兌在趙成耳邊低聲一句。
「莫急。」趙成一擺手,「且看他如何發落趙章。」
趙雍拄著戰刀一陣大喘,方才抬起頭來:「公子成,以國喪之禮厚葬肥義,你可能辦到?」
「只要主父秉公執法,趙國安定無亂,老臣自當遵命。」
「你,真心扶保趙何稱王?」
「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好!」趙雍招手大喝一聲,「四邑將士!聽到沒有?」
「聽到了——」車馬場一片轟雷之聲。
「老夫無憂也!」趙雍哈哈大笑回身,「趙章出來!」
瑟瑟發抖的趙章,被行宮總管扶著走出了百騎馬隊。趙雍大皺眉頭,行宮總管放開趙章退到了一邊。趙雍長嘆一聲:「趙章啊趙章,老夫今日才看清你也。便要爭奪王位,亦當有英雄志節。少年趙何,尚知臨危拼殺。何獨你多讀詩書,反成如此懦夫?既為陰謀,敗露卻不敢擔待。生子若此,老夫當真汗顏也!」趙雍又是一聲沉重嘆息,「你母后早死,為父饒你家法了。然則,既為封君大臣,弒君殺相,邦國法度是公器,為父也是無奈了。」說罷戰刀一指,「公子成,安陽君交由趙王國法處置。」回身一揮手,「押過去!」
趙成冷笑:「趙雍啊趙雍,你至今猶想袒護這個逆子,教他死灰復燃,當真好笑也。趙王年少良善,能依法處斬亂臣賊子的兄長?老夫已經教他回去了。法度處置,自有老夫擔待。」
「公子成,你……」強雄一生的趙雍張口結舌了。
「來人!」趙成一聲大喝,「安陽君趙章,實為亂國元兇!弒君殺相,罪不可赦,立即斬首,以戒後來!」馬下甲士轟然一應,趙章一句「主父救我」尚未落音,頭顱已滾出丈許之外。
趙雍眼前一黑,一口鮮血噴出,山一般轟隆倒地了。
行宮總管一聲令下,幾名內侍將主父抱上竹榻飛快地抬進了行宮。百騎衛隊也立即颶風般卷了回去,沙丘行宮的城門隆隆關閉了。
旬日之後,趙雍漸漸醒了過來。時當暮色,秋風打窗,院中落葉的沙沙聲聽得一清二楚。這般幽靜?不對,如何還有馬嘶之聲?「主父,四邑之兵還圍著沙丘宮。」一個侍女輕柔的聲音。如何?他們還圍著沙丘?趙雍掙扎著要坐起,卻被侍女摁住了:「太醫說主父血脈虛弱,忌走動。」「太醫何在?教他前來說話。」話音未落眼前金星亂飛,倏忽心下一涼,趙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虛弱兩個字的味道。「主父,太醫他……」侍女期期艾艾地說不下去了。「太醫如何了?說!老夫不治了么?」趙雍最煩吞吞吐吐。「不。」驟然之間,侍女眼圈紅了,「太醫已經走了。」「走了,何處去了?」「主父。」侍女顫顫叫得一聲,哇地放聲大哭起來。趙雍心念電閃,猛然翻身坐起:「說!究竟何事?」
侍女斷斷續續的訴說如同淅瀝秋雨瀰漫,趙雍的心越來越冰涼了。
原來,殺了趙章之後,趙成的兵馬立即四面圍困了沙丘宮,斷絕了進出沙丘宮的一切路口。但是,趙成的兵馬卻不進入宮內,只是派人不斷在各個宮門路口宣諭:出宮者一律無罪,守宮者舉族連坐。旬日之間,宮中官吏騎士內侍侍女紛紛走了,連那些老僕也在家人呼喚下走了。侍女看著蒼老的趙雍愣怔的模樣,哭得說不下去了:「主父,莫傷心,也是你大病昏迷,否則不會有人走的了。」「你如何沒走?」彷彿想起了什麼,趙雍突然問了一句。美麗豐滿的侍女突然臉紅了:「我答應過王后,要始終追隨主父的。」「王后?是吳娃要你跟著我?」趙雍驚訝了。侍女點點頭:「王后臨走前對小女說的。」「你是孟姚親戚?」趙雍問。「不是。」侍女搖搖頭。「孟姚對你有恩?」「沒有。」侍女又搖搖頭,「王后常說主父英雄,小女也跟著說,王后便問我願不願永遠跟在主父身邊?小女便說願意,就這樣。」趙雍呵呵笑了:「你是胡女?叫甚名字?」「是。」侍女點頭,「林胡牧羊女,叫岱雲子。十二歲那年,邦國許胡人入軍做騎士,族人們高興,族長便選了我等三女獻給王宮。」「果然,岱海胡女也。」趙雍輕聲嘆息,「那兩個姐妹如何?」「在趙王宮裡。」侍女低聲一句,「岱雲子是趙王送到主父宮的,她們兩個留在了趙王身邊呢。」
「大草原多美啊!」趙雍由衷地感喟著,「天似穹廬,籠罩四野,蒼蒼茫茫,遍野牛羊,處處戰場。就是在那裡,老夫遇上了世間最美好的女人啊!」
「大草原是好,沒有人說不好呵。」侍女也笑了。
「姑娘,不想回大草原么?」
「不。」侍女認真地搖搖頭,「我答應過王后,不興反悔的。」
趙雍又呵呵笑了:「好憨的姑娘,那也作數了?」
「作數。」侍女認真點頭,「牧人都這樣,說一句算一句,刻在心裡。不像王室刻在竹片上了。」「好呵好呵。」趙雍喃喃著站了起來,「王室貴胄們有竹片兒。怕人說話不作數,要刻在竹片上。到頭來也,該忘的照忘。牧人們沒有竹片,只有刻在心裡了。當忘之時,卻是念念不忘。天下事,忒煞怪也!」
「主父不能亂走,快來躺卧著。」侍女過來扶住了趙雍。
趙雍猛然站住了:「姑娘,主父有令:擢升胡女岱雲子為行宮密使,立即出宮,赴雲中郡大將廉頗處傳送密書。」
「主父,岱雲子出宮,誰來侍奉你?你一個人不怕么?」侍女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趙雍呵呵笑了:「老夫殺人太多,鬼神都怕我,我怕誰來?」說罷走到外間大書案前,岱雲子連忙過來扶著他席地坐下。趙雍思忖著展開一張羊皮紙,卻又突然轉身,「岱雲子,脫下你貼身衣衫。」岱雲子頓時面色緋紅,低頭一聲:「是,小女答應過王后,要給主父的。」說著脫下了那件火紅的緊身胡裙,又脫下了貼身的本色苧麻小衣,雪白豐滿的乳峰突然顫巍巍貼在了趙雍眼前,「主父,這是你的。」
驟然之間,趙雍老淚縱橫,一把扶起了岱雲子要跪下去的身軀:「姑娘,你,你是我的女兒!趙國公主!來,坐好了。」說著拿起那件尚留岱雲子馨香體溫的苧麻衫,突然一口咬破中指,在苧麻衫上寫了起來。岱雲子大驚失色,哭聲道:「主父不要寫,疼也!」趙雍呵呵笑著:「疼?為父一生征戰,三十六處刀傷在身,從來不怕肉疼,只怕心疼。」一聲哽咽,戛然打住了。
怔怔地看著鮮血淋漓的兩行大字,岱雲子突然放聲大哭,緊緊抱住了趙雍:「主父,我不走。」
「岱雲子!你識得字?」趙雍驚訝了。
「王后教的。」岱雲子哭著點頭,「我不走!不走!」
「識得字便好。來,坐好了,聽老父說。」趙雍慈愛地拍著岱雲子肩膀,扶她跪坐在身旁,「有此血書,岱雲子便是趙國公主。願做,你就回邯鄲王宮。不願做,你就回大草原。歸總老廉頗會安頓好你的,誰也不敢欺侮你了。知道么?」趙雍依舊呵呵地笑著,「走是要走的了,你不走,誰來救老父了?呵,對了,這裡還得蓋一方大印。」
「血書還蓋印?」
「憨。」趙雍笑了,「血書可假,這調兵王印可無人能假。你看——」說著在腰間大板帶上一摁,一方黃澄澄的大銅印赫然在手,「打開那隻銅匣。」岱雲子連忙搬過書案邊一隻扁平的銅匣打開。趙雍大印在匣中一拍拿出,狠狠地摁在了苧麻衫血書的左下方空白處,「好了,一個時辰后穿上它。」岱雲子撲閃著大眼:「血跡滲汗,麻衫要隔層衣裳才好,是么?」
「不。」趙雍輕輕搖手,「定要貼身,萬無一失。血跡干過時辰,些許汗水豈能滲開?老夫浴血一生,憨姑娘知道甚來?」
「父親。」岱雲子輕輕一聲,淚如泉湧。
趙雍笑了:「乖女兒,弄點吃的,餓了。」
夜半時分岱雲子走了。岱雲子說,舊人都是夜半出宮的。臨走時,岱雲子又哭了,說她查勘過府庫,只有些許糧肉,吃不到兩個月,她不放心。趙雍笑了:「但有兩個月,廉頗邊軍也就到了,放心去。」岱雲子趴在地上哭聲喊著父親,接連叩頭,終是被趙雍呵斥走了。
夜色沉沉,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蕭蕭馬鳴與呼嘯林濤裹著刁斗聲傳來,趙雍聽得分外清晰。可惜也,這蕭蕭馬鳴陣陣刁斗竟不是他的靖邊大軍,卻是勒在自己脖頸上的絞索。細想起來,少年入軍便為猛士,十六歲做太子,二十九歲上做了國君,為王二十七年,做主父四年,三十一年的君王生涯中,后十二年幾乎全部在馬背上征戰廝殺,統率大軍馳騁疆場。迄至今日,趙雍整整六十歲一個甲子,在大軍中幾乎浸泡了一生,對軍營之聲太是熟悉了。他將夜晚軍營的茫茫混聲叫做營濤,每每大軍扎定,他總要在深夜登上營外山頭瞭望傾聽。遼闊軍營的燈火與隱隱混雜的馬鳴聲帳鼾聲巡邏聲口令聲旗幟聲刁斗聲隨風瀰漫四野,總是盪起他一腔豪情,令他沉醉其中。久而久之,但聽營濤之聲,他便能對這支大軍做出諸多評判了。目下,這行宮外的營濤聲雖然與瀰漫天地的林濤聲交會鼓盪,趙雍還是聽得出這四邑之兵的大致狀況:東南兩面平川沙灘,是鐵騎營,西北兩面山地松林,是步軍營。武安鐵騎是趙國精銳之一,那雄駿戰馬的長夜一鳴穿雲破霧閃電般飛來,任是天地混沌也令人為之振奮。巨橋倉步軍是趙國武士的驕傲,那巡營甲士整齊有力的腳步聲如同石條夯地,是夜晚軍營的獨特節拍,行家伏地,一聽便知其軍戰力。可見,趙成調集的四邑之兵都是主力,而非久守一地的郡縣散兵。沙丘行宮只有一個百騎隊,便加上趙章的六千鐵騎,也不當調集如此數萬精銳大軍應對啊。兵變之要,在於機密快捷。如此大張聲勢且久圍不入,顯然便是要困死他了。然則,趙成不怕夜長夢多邊軍南下?這趙成究竟想做甚?
一顆巨大的流星劃過夜空,空曠漆黑的陵園倏忽一亮。
趙雍呵呵笑了,公子成穩操勝券,偏是要在這圍困沙丘行宮中一舉穩定掌握趙國。看似險棋,實則老到之極。根本之處,公子成有實力,不是尋常宮變,不怕拖。再則,公子成擁立趙王正統,趙國王族不會有反對勢力出現。當然,更根本之點,是趙雍連挫趙章陰謀作亂,給了公子成一黨以絕好的「定國平亂」口實。最痛心的是,力挽狂瀾堪稱泰山石敢當的肥義死了,肥義若在,公子成安得猖獗?如此情勢,公子成自要明火執仗地昭示趙國朝野:主父昏聵,促成變亂,不堪當國,誰家不服便到沙丘宮理論。尷尬的是,連自己身邊的衛士吏員僕從都逃了個精光,連肥義也慘死在自己的錯失之中,雄豪一世的趙雍,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此情此景,誰人能說你趙雍還有德望足以當國?
這便是戰國了:君王果是英明,舉國死心追隨;君王若是昏聵,朝野國人但有機會便棄之如履,絕不會因你曾經有過的功勛而生憐憫寬容之心。齊湣王田地被齊人千刀萬剮,燕王噲被子之逼迫「禪讓」而朝野聽之任之,當初都曾經教趙雍心驚肉跳,如何,自己竟要落得比那些昏聵君王更要狼狽的境地了,當真匪夷所思也!
不。趙雍英雄一世,何能輕易屈從於脅迫之力?趙雍不戀棧貪位,早早就讓出了王位。趙雍所想,只是為了趙國強大,只要率領大軍開疆拓土,豈有他哉!趙雍縱有錯失,何當一幫機謀老朽如此作踐?老夫偏要活,不能死,等廉頗邊軍到來,老夫廓清朝局,縱死也瞑目了。
空曠得幽谷般的陵園行宮,趙雍開始了艱難的謀生。
岱雲子說有兩個月的糧食干肉,趙雍一個月吃得精光,還是極為儉省的一日只一頓。岱雲子沒打過仗,沒跟隨過趙雍,原是依尋常肚腹忖度的。誰知趙雍卻是不世出的猛士英雄,食量驚人,尋常間一頓便是半隻烤羊一袋馬奶子。若遇連日馳騁拼殺,三日不食也是使得,然則一旦紮營開吃,六成熟一隻整羊大吞下肚,活生生虎豹一般。趙國大軍之中,唯大將廉頗之食量堪與趙雍匹敵,軍中呼為「一龍一虎」。今日趙雍雖已六旬,猶是虎虎生風之猛,一日只有兩鼎舂米乾飯,如何能夠果腹?一個多月下來,白髮蒼蒼的趙雍形銷骨立,直是那寒瘦凜然的一桿白楊,縱是一身緊身胡服,此刻也是空蕩蕩架在肩頭,任寒風吹打得啪啪作響。
沙丘的冬日是寒冷的,行宮裡的一切有用物事都在趙雍昏迷時被搬運一空了,那些許糧米大約也是有意留下而已。沒有燎爐,沒有木炭,高大空曠的行宮冰窟冷窖一般。夜裡,趙雍撕扯下幾片能搜尋到的帳幔,用火鐮擊打出火苗焚燒取暖。白日,趙雍縮在山根下枯黃的茅草里曬暖和,手腳活泛了,便在行宮府庫里搜索大大小小的糧囤鼎斛,但能搜得幾把灰土夾雜的糙米,便是呵呵長笑,狂亂地生生塞進嘴巴大嚼,滿嘴白沫猶自津津有味。正午日暖了,趙雍猴子般爬上高高的白楊,在鳥窩裡掏出剛剛從蛋殼裡伸出頭還不會喳喳鳴叫的雛鳥,連鳥蛋一起塞進嘴裡,嚼得血水從嘴角汩汩流淌,猶自哈哈大笑。日每如斯,不到一個月,陵園行宮白楊林中的鳥窩已被洗劫一空了。但見白髮白須的「老猴子」出來曬太陽,成群的烏鴉鳥雀便繞著他憤怒地聒噪飛旋,老猴子猛然狂笑躥起,鴉雀們驚恐高飛,盤旋在湛藍的天空,猶自不依不饒地嘶聲叫著。
大雪紛紛揚揚鋪天蓋地,沙丘成了冰雪的世界。府庫被搜尋得一乾二淨,連能找到的鼠洞也被全部挖過了。鳥窩被掏光了,雛鳥被吃凈了。連唯一可吃的幾棵老榆樹皮也被扒得樹榦白亮,在呼嘯寒風中枯萎了下去。縱是草根,也被大雪掩埋了。
茫茫天地,唯有無盡飛揚的雪花在飄舞,唯有飛檐下的鐵馬在叮冬。
三個月過去了,沙丘行宮外依然沒有熟悉的號角。
沒有等來他所向披靡的精銳大軍,趙雍終於在冰天雪地中頹然倒下了。
這是公元前295年冬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