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胡服風暴

第十章 胡服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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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白起方略第一次被放棄

當中山國特使星夜趕到咸陽時,秦國君臣正在章台秘密會商。

中山國是大河東岸太行山東麓的一個山國,都邑靈壽,疆域盈縮無定,強盛時方圓曾達千里之廣,戰國中期卻只是個五六百里地的小邦了。地雖不大,卻恰恰卡在秦趙魏韓四強之間:西面是秦國的河東根基離石、晉陽兩大要塞,南面是韓國飛地上黨山地,東南是趙國巨鹿與邯鄲地帶,西南面是魏國的河內地帶。彷彿四方生鐵之間的一方綿墊兒,一旦抽掉,四方生鐵便會硬碰硬轟然相撞。在秦國崛起之前,中山國主要是魏趙韓三國爭奪的焦點。戰國中期形勢大變,秦國先收復了河西高原,再奪取河東離石與晉陽,成了直面中山的最強大勢力。及至秦軍奪取魏國河內地帶並設置河內郡后,魏國萎縮於大河之南,等於在爭奪中山國的格局中退出了。也由於河內歸秦,韓國原在魏國河內的狹窄通道也被秦國一體化入,韓之上黨遂成了一塊飛地。雖然也是直面中山,但由於國勢大衰,韓國也早已經沒有了爭奪中山國的雄心。恰在這二十多年間,趙國驟然強大,於是,中山國事實上主要成為秦趙兩大強國之間的緩衝地帶。

若依地緣大勢,中山國對於趙國,有著比秦國更為根本的利害關聯。秦國崛起之後,擴張之勢一步大過一步:收河西進河東,吞併巴蜀,奪取魏國河內,再奪楚國南郡,無可阻擋地強大起來。而趙國卻在進入戰國的百年期間,除了對三胡(東胡、林胡、樓煩)作戰略有收穫,始終沒有大的擴張。唯其如此,奪取中山國對強大之後的趙國,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吞滅中山國,非但根除了一個肘腋大患,且對奪取韓國上黨立即形成了壓頂之勢;中山國與上黨一旦歸趙,既可使河東的廣闊山地成為對抗秦國的堅實屏障,也可使通向中原的大道暢通無阻。正因了如此大勢,趙武靈王後期第一次滅了中山國。然則後來趙國內亂,中山國又死灰復燃重新立國。如今趙國重新強大,決意根除中山國,這次出動十萬大軍,顯然是要一舉吞滅中山國。

一接到緊急密報,魏冄覺察事非尋常,立即渡過渭水到了章台。

入得夏日,年事已高的宣太后常常多嫌咸陽宮燠熱難耐。秦昭王遂命長史將章台收拾清理得潔凈整肅,自己與太后一起搬到了章台消暑,一應重大國事自也趕到了章台會商。魏冄來到時,恰是正午時分,宣太后正在午間小憩,獨秦昭王在書房盯著牆上那幅新繪製的大秦地圖凝神沉思。已經四十多歲的秦昭王,雖然依舊沒有多少國事,但一如既往地毫不懈怠,但有國事撞到面前,或太后丞相請與會商,總是立即前往,而且有話便說絕不瞻前顧後。時日一長,不期然地隱隱形成了太后、丞相、秦王三足鼎立主持國政決策的格局。魏冄依舊是軍政大權在握,卻也不再像原先那樣徑直與太后商議了事,只要秦昭王在,也便與秦昭王先說,而後再與太后共同議決。

「出大事了!」魏冄熟悉章台,一步跨進書房急促說了一句。

秦昭王一轉身道:「趙何發兵中山國?」

「我王如何曉得?」魏冄心中一沉,若是秦王先得密報,朝局就大為蹊蹺了。

「我是私下忖度,趙國該當有此舉動。」秦昭王悠然一笑,「趙國君臣雄心勃勃,不滅中山,於心何安?」

「也是一理。」雖然心下稍安,但魏冄還是被秦昭王的「先知」觸動了。這個消息對他這個身在中樞的秉政權臣是如此突兀,整日閑暇的秦昭王卻在「忖度」中料到了先機,魏冄,你當真老了么?心下雖則閃念,面上卻是淡淡一句撂過,「等太后醒來,立即商定個對策。」

「太后的午眠是越來越長了。」秦昭王思忖間道,「以我之見,先行宣召白起、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來章台,未時之後正好合議。王舅以為如何?」不知從何時開始,秦昭王不再呼魏冄為丞相或穰侯,而喚做了王舅。

「白起正在南郡巡視軍務,擴充夷陵水道,一時趕不回來。」魏冄皺著花白的眉頭,「宣召華陽君三人前來可也。」

「大戰沒有白起,可是不好說。」

「十萬兵馬也算大仗?」魏冄輕蔑地笑了,「國策但定,任一大將足以應對。」

「好,先宣來三君商議。」秦昭王轉身高聲道,「知會長史:急召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立即趕赴章台議事。」

「是。」書房廊下的老內侍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我到前署等著。」魏冄說罷,來到章台第二進庭院。這第二進有九間冬暖夏涼的石屋,是宣太后特意下令設置的相署。每年冬夏,只要宣太后或秦昭王來章台,魏冄也會時不時趕來會商國事。為了方便就近處置緊急國務,丞相府的六名精幹屬員長駐在這裡上承下達,確實是快捷了許多。突然之間,魏冄覺得他需要冷一冷心境,便來到相署自己的書房。

「啟稟穰侯:武安君有羽書方到。」魏冄剛踏進書房,書吏匆匆來到。

「快打開。」

書吏利落地抽出腰間皮袋裡的一支專門開啟信件的細長匕首,嫻熟地挑開銅管泥封,擰開管蓋抽出一卷羊皮紙捧了過來。魏冄嘩啦展開,白起那粗大的字跡赫然入目:

穰侯台鑒:白起已接軍報,趙國發兵中山。起以為趙國目下氣勢正盛,吞滅中山難以阻擋,過早與之爭鋒,反給魏楚等可乘之機。對趙之策,當以先取上黨為根基,成壓迫之勢,而後相機決戰。趙國業已成強,與我大戰必在早晚,宜聚舉國之力,不戰則已,戰則雷霆一擊,縱不能滅趙,亦使其根本衰弱。白起多方忖度,夜不能寐。穰侯掌軍國大政,定能明察善斷。

魏冄看罷不禁大皺眉頭。他與白起的將相合璧,幾乎是有口皆碑。從與白起相識共事開始,他從來都毫無保留地支持白起。白起也對他極為敬重,雖說白起目下之爵位職權都與他這個丞相不相上下,但白起從來都視穰侯為軍政第一重臣,凡遇大事必先與他會商,從不單獨向太后或秦王進言。目下這封如此緊要的羽書,白起完全可以直呈宣太后,然而白起還是徑直送入丞相府,從抬頭語氣看,顯然只是給他一個人的。這是白起與他多年的慣例,魏冄倒是絲毫沒覺得有何不妥,時日一長也就習以為常,覺得該當如此。畢竟,當初是他一力將白起托出水面的,況且,他與白起從來都是坦蕩謀國做事為先,只要做事快捷,些小方式誰卻去細加揣摩了?目下魏冄的皺眉,是覺得白起的想法有些不對味,對,是謹慎過分。以白起之沉毅冷靜果敢與用兵之精到,面對十萬兵馬竟如此謹慎小心,魏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細想起來,白起在第一次河外大破合縱聯軍后,似乎就漸漸深沉了。宣太後幾次笑著說:「白起大有長進呢,多讀兵書,說事有學問了。」魏冄當時倒是沒在意,目下想起來,白起的變化似乎還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以魏冄的粗糲秉性,他倒是更喜歡原先的白起,只就戰場說話,其餘一概不想;打仗雷霆萬鈞,國事悉聽上命決斷。可如今,白起想得多了,已經想到了戰場之外的天下大勢,於是,也變得謹慎了。這是好事么?目下這封羽書,分明在說秦國對趙國的長策大謀。然面對十萬兵馬,卻說趙國「吞滅中山難以阻擋」,那種面對六十餘萬大軍而勇往直前的氣概哪裡去了?白起啊白起,莫非你也想做樂毅那般儒將,為求一仁而六載不下一城,最終功虧一簣?

「稟報丞相:太后宣召。」書吏輕輕到了廊下。

魏冄順手將羊皮紙揣進胸前襯裡的衣袋,匆匆向最後一進的竹園走來。

章台後園只是山麓下一片略加修葺的天然草場,一道青石條砌起的高牆,一方茂密的竹林,一池天然的山潭碧水。潭邊草地上有一座茅屋庭院,那是當年秦孝公在章台的居所,號曰玄思苑,是孝公為懷念墨家女弟子玄奇而命名。孝公四十五歲積勞死去,玄思苑成了一處頗具神聖氣息的舊居。秦惠王、秦武王每有大事入章台,必要到玄思苑對著孝公靈位稟報祈禱。秦昭王加冠之後,在玄思苑立了一座孝公石像,又令宮中老內侍畫了孝公像交蜀中絲工精心刺繡成一幅與真人等高的繡像,張掛在玄思苑正廳靈位后。從此,這章台玄思苑便成了追念孝公的肅穆所在,被一班大臣稱為「小太廟」。魏冄每次進入章台,都要到玄思苑小祭孝公。此時雖有急務,他還是停下腳步對著玄思苑肅然地深深三躬,才匆匆向竹林中走去。

竹林深處是雲鳳樓。這雲鳳樓是秦昭王專門為宣太后修建的,名號是宣太后自己取的。究其實,雲鳳樓只是一座架在粗大木樁上的兩層竹樓。這種竹樓是雲夢澤楚人的山居習俗,楚人呼之為「干欄」。暮年的宣太后頗有鄉情,常常對秦昭王念叨:「要說舒坦,還是雲夢澤好啊。干欄多豁亮,四面來風,比這高房大屋自在多了。」秦昭王說給了白起,其時正逢奪取南郡大軍班師歸來。白起感念宣太后平日對自己的關切,從南郡緊急徵發了十多名建造「干欄」的能工巧匠,一個月便在章台竹林建成了這座「干欄」竹樓。一切就緒,秦昭王在盛夏之時請母親到章台消暑。宣太后一見茂密竹林中的干欄樓,呵呵直笑:「好啊好啊,羋氏老在這干欄里了!」

「母后,干欄當有個名號。」秦昭王高興地指點著。

「我想想。」宣太后略一沉吟,「楚人云夢,秦人喜鳳,雲鳳干欄了!」

秦昭王笑了:「母后,還是『雲鳳樓』雅些個。」

「如何?干欄土了?」宣太后頓著竹杖笑了,「畢竟在章台,就依你,雲鳳樓!」

於是,雲鳳樓成了宣太后的常住寢宮,一年倒有大半時日消磨在此。

魏冄對這雲鳳樓頗不以為然,總覺得這位老姐大可不必如此張致,讓老秦人覺得礙眼。粗豪的魏冄少年離楚,入鄉隨俗,衣食住行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秦人,更兼身材高大黝黑威猛步態赳赳,若非偶然流露的楚音,直是一個地道的老秦人。然則,魏冄也是精細的,絕不會在這種無關大局的小事上對老太后聒噪,況且,即或說了也是無濟於事。這位老姐姐的無所顧忌與她不讓鬚眉的英風一樣,是天下聞名的。當年堅持要陪同兒子入燕做人質,曾令秦惠王大是頭疼,最終不得不教她去了。做了人質照樣我行我素,公然與亞卿樂毅生出了情愫,回到咸陽尚念念不忘。記得在樂毅行將入秦之前,魏冄很是認真地勸阻了一回姐姐,請她斷了與樂毅的念頭,萬勿引來天下嘲笑。誰知老姐姐撇著嘴輕蔑地一笑:「樂毅鰥夫,羋八子寡婦,男女人倫天經地義,怕誰個嘲笑了?」

更令天下咋舌者,還是這位老姐姐在外邦特使面前的驚人之言。

楚國猛攻韓國雍氏時,韓使尚靳入秦求救,魏冄與老姐姐並秦王共同接見韓使。說了半日,尚靳言不盡意,總是唇亡齒寒之類的道義之詞而不涉實際。宣太后突兀開口,打斷了尚靳道:「我侍奉先王之時,先王將大腿搭在我身上,我便覺沉重難支;可先王完全壓在我身上,反倒不覺其重了。因由何在?全身壓我,給我歡喜,於我有利,自不沉重了。秦國救韓,原不在出兵多少,而在我能否得利,尚子明白了?」一席話畢,師從儒家的尚靳大為難堪,漲紅著臉瞠目結舌。宣太后一陣咯咯長笑:「言不及義,虛妄之士也!你等說,我去了。」甩著大袖徑自去了。魏冄記得很清楚,那次只有秦昭王坦然自若,連他也覺得難堪了,只有約定尚靳夜來再議。自從那次之後,這位老姐姐的無所顧忌令天下側目,一時毀譽紛紛。各國特使入秦,但逢宣太后便如芒刺在背。連每次必在場的魏冄都總是提著心氣,生怕她口無遮攔。

如此一個老姐姐,你能管得她住何等樣的房子?

上得四尺寬的結實木梯,沿著寬寬的外廊拐過兩個轉角,到了雲鳳樓臨水的一面,谷風習習撲面,魏冄頓覺清爽起來。聽屋內聲音,華陽君三人已經到了。

「都坐了。」已經是兩鬢白髮的宣太后午眠初起,顯得分外精神,「秦王已經將事由說了,丞相也來了。都說,甚個計較?」尋常重臣議事,也就是這幾個人再加白起。所不同的是,但凡沒有白起在場,宣太后都分外莊重,幾乎從來沒有笑臉。

在座五人,秦王是兒子,丞相是同母異父弟,華陽君是同父異母弟,高陵君與涇陽君是自己未嫁秦惠王時的兩個兒子,全是至親家族大臣。雖說秦人從老祖宗開始就已與西部邦國雜處共生,只要是能才,歷來不計較異族異邦之士執掌大權。然則,除了一個武安君白起,舉朝重臣皆出外邦,畢竟是秦國第一遭。朝野之間,已經將魏冄與三君呼為「四貴」了,顯見老秦人是頗有微詞的。若不按規矩來,誤得幾件大事,便會生出諸多事端,甚或導致入秦羋氏家族一舉傾覆。宣太后明銳異常,自是掂得輕重,對每個人說話都是官稱,實則時時在提醒著這幾個非同尋常的顯貴——都得明白自己的權力身份,不要以私情誤國。

「我看,不能教趙國滅了中山。」華陽君羋戎原本是藍田將軍,性情寬厚,先慷慨一句,接著歉然低聲道,「只是,如何阻擋趙國,我尚無成算。」

「家事無定見,國事無成算,夫人當家沒了自個么?」宣太后冷冷一句,華陽君滿臉通紅。華陽君雖是大將出身,偏偏卻對那個不生兒子的華陽夫人寵愛有加,尋常時節幾乎事事都是華陽夫人做主,在秦國大臣中成為一奇。這是在座誰都曉得的事,宣太后已經直面斥責,他人也不好再說。

「趙國若滅中山,我河東根基離石、晉陽便成孤島。」高陵君嬴顯打破了沉默。他目下執掌黑冰台,對各國情勢了如指掌,顯得極為自信,「當年趙雍非同尋常,其勃勃雄心堪與齊湣王比肩,其過人才幹與英雄氣度,卻又遠非齊湣王所能及。趙雍給趙國留下了一支精銳大軍,且平定了東胡、林胡、樓煩,三次蠶食中山國。目下趙何,分明是要從吞滅中山開始,踏出南下爭霸第一步。若不能在這第一步還以顏色,趙國會立即奪取上黨,直接壓迫河內,成為心腹大患。」

「高陵君言之有理!」兼領咸陽城防的涇陽君立即跟上,「趙攻中山國,我攻趙邯鄲。此乃孫臏圍魏救趙之計。若得定策,我率十萬大軍攻趙!」

「你?」宣太后嘴角淡淡一撇,看著魏冄,「白起如何?沒個話來?」

「有。白起的快馬羽書。」魏冄本不想將白起的羽書拿出來,然在閃念之間卻又立即拿了出來。這位老姐姐知人之明殺伐決斷之利落,魏冄從來都畏懼三分,她但發問,自是料定白起不會在如此兵家大事上聽憑朝議,但有隱瞞,立時必有難堪。

「丞相之意如何?」宣太后眯著眼睛將羽書看了一遍,順手遞給秦昭王,又看著魏冄。

「啟稟太后,臣以為武安君白起失之謹慎。」在宣太後面前,魏冄從來不會像在秦昭王面前那般無官稱說話,言必合乎法度,「若是大勢繁難糾結,敵國軍力數倍於我,自當謹慎從事。然則,目下山東五國皆弱,無一國堪與大秦正面爭雄。唯余趙國稍有起色,視若空前強敵,似有不妥。據實而論,趙國三十餘萬大軍,我則有四十餘萬大軍。趙之國力、軍力,皆弱於我甚也。再說部署:趙軍精銳十餘萬長駐陰山草原,十萬大軍攻中山國,所余兵力充其量十二三萬,除去要塞與邯鄲城防,能出動者僅在八萬上下而已。當此時勢,若聽任趙國吞滅中山國,將大大助長山東六國氣焰,合縱死灰復燃亦未可知。」魏冄本來沒有想對如此一件顯而易見的小戰大費唇舌,若在尋常時日,以他之專斷快捷,三言兩語便告了斷。可白起一有歧見,事情大為複雜。至少,白起在宣太后心目中的分量魏冄是清楚的,若不條分縷析,老姐姐一句話便將你撂在了一邊。

「也是一理。」宣太後點了點頭,對秦昭王道,「大主意秦王拿,你說。」這宣太后卻是奇特,分明是自己決斷國事,可每次都要在最要緊時刻將兒子推在正位,似乎總是反反覆復地強調著一句潛台詞:除了我,誰也不能無視秦王。

秦昭王皺起了眉頭道:「看了白起羽書,我以為白起謀划深遠,可做長策。然則,方才丞相一番論說,我也以為有理。兵家謹慎,原本不錯。然若謹慎過分,也會貽誤戰機。就實說,目下委實難以決斷。」

「喲,沒主意了。」宣太后破例地笑了,「你等三個,如何說?」

「打!」華陽君第一個開口,「丞相大是在理,區區八九萬大軍,不打顏面何存?」

「武安君思慮深遠,然目下卻不著邊際。」高陵君顯得成算在胸,「戰場爭雄,實力較量。我只出奇兵一支攻趙心腹,使他滅中山國不成,未必與他舉國大戰,實在無須多慮。」

涇陽君立即跟上:「我亦贊同丞相之見。大戰要武安君親自出馬,如此小戰,武安君不在,亦當定策,無須遲疑。」

「如此說來,都是這個主意了。」宣太后輕輕點著竹杖,「話說到頭,要論打仗,還是白起實在。縱有一謀之失,兵事還得靠白起。」三言兩語將仍然倚重白起之意說得明明白白,說罷扶著竹杖站了起來,「秦王難斷,我拿個主意:秦王丞相到藍田大營聚集大將,他們都是戰場滾大的,自有個掂量;若有良將請命出戰,大體便是打得。」

「臣等贊同!」魏冄四人異口同聲。

「好主意!」秦昭王拍案起身,「丞相,何時去藍田?」

「飯後走,初更便到。」魏冄說罷回身出廳,「一個時辰后,章台渡口見。」話音落點,樓梯已經傳來了沉重急促的腳步聲。

三日之後,中山國特使被緊急召往丞相府。進府一個時辰后匆匆出來,連驛館也沒有回去,直出咸陽星夜北上了。

二趙奢豪言險狹斗穴勇者勝

秦軍快速東出的消息傳到邯鄲,趙國君臣大出意料,卻也沒有慌亂。

在趙國君臣心目中,很是清楚吞滅中山國的利害關聯,多年來只是不斷蠶食中山國,而不做滅國大戰。迄今為止,中山國已經只剩下不到十座城池,不到五百里地面,趙國才決意一舉滅之。進兵之前,惠文王趙何曾有秦國發兵之憂慮,誰知幾位重臣眾口一詞,秦國南郡未安,白起遠在夷陵,決然不會發兵攻趙。趙何思忖一番也覺在理,趙國吞滅中山國只在一個月間,縱然白起聞訊星夜北上,待率領大軍上路,只怕中山國也沒有了,其時秦國奈何?可令趙國君臣驚訝的是:秦國根本就沒有動用白起,也沒有動用舉國大軍,竟派一個叫做胡傷的大將率八萬鐵騎直逼閼與。

閼與位於漳水上游山地,南壓韓國上黨,西對秦國離石,距東南之邯鄲三百餘里,是趙國西部的第一道險關。過了閼與沿漳水河谷東下百餘里,便是邯鄲西大門——武安要塞。武安一過,距邯鄲只有不到百里,鐵騎馳騁,一個時辰便到城下。唯其如此,這閼與雖則不大,卻是絕不能放棄的咽喉要地,即或在兵力最吃緊的時刻,閼與也常駐著兩萬長於山地廝殺的精銳步軍。而今秦軍直逼閼與,顯然是要破除趙國屏障而威脅邯鄲。

緊急軍報傳入邯鄲后的半個時辰,惠文王特使便四路出宮了:第一路直赴中山軍前,向統兵大將樂閑通報軍情變故,囑其相機處置;第二路飛赴武安,急召將軍廉頗來邯鄲;第三路出邯鄲東北直奔觀津,急召大將樂乘;第四路北上巨鹿府庫,急召田部令趙奢回邯鄲籌劃糧草。趙何相信,幾路特使必有一路能解閼與之危。

趙何之所以信心十足,根本在於這時的趙國非但有胡服新軍三十餘萬,且多有良將。對諸侯作戰,非但有勇邁絕倫的大將廉頗,更有閑居觀津號為望諸君的天下名將樂毅及其同是兵家名士的兩個兒子——樂閑、樂乘,老而彌辣的平原君趙勝,久在軍旅而如今職掌國尉的肥義,若再加上趙成、趙文、趙造、趙俊、趙固、趙袑等一班王族新老猛將,趙國直是當時天下的名將淵藪。其中堪稱帥才而能獨當一面者,至少有樂毅、廉頗、趙勝、肥義、樂閑、樂乘、趙成幾人。然則,除非有亡國之險,樂毅這般名動天下的大帥是不宜輕動的。趙勝、趙成、肥義這三位,都是年過六旬的老將,也是不能隨意上陣的。能立應突發危機者,自然便是常在軍中的這班大將。幾將之中,樂閑率軍進攻中山國,其餘幾人便成了迎擊秦軍的自然人選。

暮色降臨時,最近的廉頗率先趕回邯鄲。

廉頗堪稱天下軍旅一奇,越趨盛年越見戰陣之才。做前將軍時,廉頗便以勇邁聞於諸侯,而今已是五十餘歲盛年之期,卻更見壯猛心志非凡,一副灰白的連鬢絡腮大鬍鬚掛在黝黑紅亮的臉膛上,步態赳赳聲若洪鐘,但在軍前立馬,大有河嶽泰岱而無可撼動之勢。然則,若僅僅是勇猛,自不足以成為天下名將。廉頗之奇,在於衝鋒陷陣之勇猛與統率大軍之穩健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起。一身而享天下第一武勇與天下第一穩健之赫赫大名,戰國之世無出其右。

當沉重急促的腳步聲遠遠傳來時,惠文王先自笑了。廉頗的腳步聲永遠都像戰鼓,任你萎靡困頓之人,一聽這咚咚鼓點都會陡然振作。趙何也是一樣,順手撂下案頭的《閼與關山圖》,大步迎了出來。

「老卒廉頗,參見我王!」還在九級石階之下,黃鐘大呂便轟然撞將過來。不稱老夫,也不稱老朽,硬邦邦自稱老卒,這也是廉頗一奇。

趙何哈哈大笑:「老將軍,本王正在虛席以待,請了。」

「我王請!」廉頗肅然一拱,跟在趙何身後大步進了幽靜的偏殿。

「老將軍請看,這是閼與急報。」趙何拿起案頭羽書遞給了廉頗。

「老卒駐防武安,軍情盡知,我王何斷?」

趙何笑道:「戰事問將。老將軍以為閼與可救么?」

默然片刻,廉頗終於開口:「閼與道遠險狹,急切難救。」

趙何一驚,心下一沉:「閼與丟給秦軍,邯鄲豈不大險?」

「邯鄲無險,我王毋憂。」

「何以見得?」

「老卒鎮守武安,秦軍難越雷池半步。」

趙何不說話了。廉頗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如此勇邁大將之目光,尚且認為閼與難救,那顯然真是難救了。趙何不是父王趙雍那般戰陣君王,沒打過仗,戰事決斷歷來以大將主張為憑據。廉頗是行伍擢升,久經戰陣,他能說「道遠險狹」,那必是大軍無法兼程行進的崎嶇山地羊腸道,趕去也是遲了。驟然之間,趙何想起廉頗當初的建言:在閼與當屯兵五萬。可是,其餘大將都以為兩萬足以支撐,屯兵過多,且不說閼與不能展開,糧草輸送、兵力凝固難以迅速調遣等都是不利之處。目下看來,廉頗是沉穩老謀了。

廉頗匆匆趕回武安備兵去了。趙何鬱郁沉思,連最是在意的晚餐都免了,一直在殿中轉悠著守候著。

「稟報我王,樂乘將軍到。」

「快!宣他進來。」

樂乘是樂毅的次子,三十餘歲,自幼熟讀兵書,與長兄樂閑一般沉靜,儒雅之風頗似其父。當初樂毅棄燕入趙,騎劫大軍被田單火牛陣一舉擊潰,落葉遇秋風般丟了齊國,其山倒之勢比當年樂毅攻齊快捷了許多。燕惠王姬樂資大悔不迭,更怕樂毅記恨於燕國而率趙軍攻燕,於是派出密使致書樂毅,將當初之過推於「左右誤本王」,宣示自己的本意是「為將軍久暴露於外,故召將軍歇息議事」,末了竟然指責樂毅「將軍過聽,以與本王生隙,遂棄燕歸趙。將軍自以為計可也,卻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恩義也」。先期隨後母在劇辛護送下秘密抵趙的樂乘,見書大是不齒,冷笑道:「君王多厚顏,如此言語,竟能啟齒也!」樂毅淡淡一笑:「亡羊尚知補牢,縱有文過飾非,也是用心良苦。」樂乘記得,父親書房的燈光當夜一直亮著。天亮時,父親將他喚進書房,拿出滿噹噹字跡的三張羊皮紙說,這是給燕王的回書,你便做我信使了。為明父親本意,樂乘仔細讀完了那封少有的長書。父親開篇直言不諱道:「樂毅非佞臣。當初不能奉承王命以順左右之心,恐傷先王之明也,故遁逃走趙。今足下使人數之以罪,臣唯恐足下之左右不察先王信臣之理,又不白臣之用心也,故敢以書對。」寥寥數語,潛藏著諸多意味,樂乘不禁大是讚歎。接著,父親細緻論說了燕昭王的惕厲奮發、敬賢拔士與任用樂毅滅齊的經過以及給燕國帶來的巨大利市,顯然是要給燕惠王立一面君道人道的大銅鏡。末了那段話猶是感人,樂乘至今尚能一字不差地背誦下來:

臣聞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吳王闔閭聽伍子胥而成大業。夫差卻賜葯以殺伍子胥,而拋屍於江。吳王夫差不悟才士可以立功,故殺子胥而竟不悔。子胥不明吳王之歧見,故屍身入江猶有恨意。臣立功免身,以明先王之跡,臣之上計也。既臨不測之罪,自以倖免為利。今雖身托外邦,而大義不敢逾越也。

臣聞: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臣雖不才,數受教於高士君子,自當恪守大道。臣恐王唯聽左右之說,而不察賢才之疏遠,故敢獻書以聞,願王留意也。

這封回書,燕惠王無言以對,只好三番五次地向趙國示好,請趙王准許樂毅回故國探訪。趙何心明如鏡,也三番五次地不予理睬,直到樂毅默認了,才「王命特許望諸君訪燕」。這是明白警告燕國:樂毅是趙臣,燕國若有加害之心,便是與趙國為敵。後來,樂毅隻身回燕,燕王多方說服樂毅回燕重掌兵權,都被樂毅婉言辭謝了。眼見樂毅不歸,燕惠王提出請樂毅長子樂閑回燕承襲昌國君爵位,不想樂毅卻道:「樂氏既在趙國,自當為趙國之將,何能再做逃趙之事?」燕惠王不禁驚慌道:「樂氏為趙將,忍心攻燕乎?」樂毅笑道:「樂氏不攻燕,此乃樂毅與趙王明白約定,燕王毋憂。」從燕國歸來,趙何請樂毅出山掌趙國上將軍大印,樂毅悠然一笑道:「樂毅年邁力衰,已喪掌兵雄心,愧對趙王了。若得軍情緊急,臣之兩子或可儘力。趙國良將輩出,何須一老朽之力也。」從那以後,樂毅以客卿之身在觀津真正地做了隱士,樂閑樂乘先後做了趙國將軍。

「將軍但坐。」樂乘一進來,惠文王先禮節一句。煮茶侍女尚未就位,惠文王急迫坐到樂乘對面席位問:「將軍且說,閼與如何援救?」

樂乘頗為機敏,來路上已經謀划妥當,從容答道:「趙王明察:閼與為兵家險地,一道大嵰山崎嶇難行,大軍無法疾進,難救也。」

「如此說來,閼與丟了?」惠文王倒吸了一口涼氣。

「卻也未必。」樂乘似乎成算在胸,「閼與兩萬精銳,或可守得一段時日。目下,我可一軍出武安迂迴上黨,斷秦軍歸路;待樂閑中山之戰了結后,出兵南下夾擊,閼與必能失而復得。」

惠文王頓時默然。樂乘之策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卻要大費周折。樂閑滅中山國縱然順利,至少也是三兩個月。趙軍借道上黨,還得與韓國仔細交涉。韓國若藉此開出高價,一時便是進退兩難。南北兩頭但有一邊卡住,收復閼與便是遙遙無期。以秦軍奪取河內與南郡的實例比照,秦人奪地化地之快捷令人驚訝,但有三兩個月,閼與可能永遠也收復不回了。果真丟了閼與要塞,秦軍便驟然釘子般楔進了趙國,直接威脅邯鄲。但成如此局勢,對於國力軍力都在蒸蒸日上的趙國顯是莫大恥辱,雖奪取中山國也無法抵消。樂乘謀划,只計兵家之可行,不解大勢之需求,未免迂闊。然則,惠文王卻無法對樂乘以大勢所需相要求。兵事戰陣,若將軍無成算,君王縱然強求,十有八九也都是敗筆,更不說樂毅父子最不屑的便是君王亂命了。

「啟稟我王:田部令趙奢到!」御史快步走了進來。

「趙奢?」惠文王一時恍然想起還急召了這個田部令回來籌劃糧草,可如今無人領兵,籌劃糧草卻有何用?心下一松,趙何淡淡笑道,「教他進來了。」

這個趙奢,是趙國一個赫赫大名的能事之臣。

田部,在趙國是職掌田土與農耕賦稅的官署,與魏國的司土(后稱司徒)官署相當。田部令,是執掌田部的首席大臣。趙奢祖上原本是趙氏王族遠支,後來成為邯鄲的農耕國人。在武靈王趙雍胡服騎射徵發新軍時,年輕的趙奢入了軍旅,在塞外征戰十餘年,因戰功逐步擢升為輜重營將軍。這輜重營是大軍命脈所在,除了運輸、囤積、防守糧草大營,同時還有兵器甲胄馬具的打造修葺,諸般軍用財貨的保管分發等職司。一軍之輜重將軍,非但要有實戰才能,足以率兵鎮守大營不失,而且要有料理政務商旅的才能。否則,官署調撥、長途輸送、立營保管、定期分發等諸多煩瑣事務立時亂套。時年三十歲出頭的趙奢,輜重營大將做得有條不紊,從沒出過一件差錯。三年之後,武靈王對趙奢的軍政才能大是讚賞,破例將趙奢從軍中左遷為朝官,任為田部吏,雖不是「令」,卻是專門執掌田土賦稅徵收的實權臣工。

戰國時代,賦稅徵收是天下第一大政,也是天下第一難題。大戰連綿,大軍的財貨消耗驚人,沒有源源不斷的物資實力,大軍立時不能立足。偏偏戰國之世還不能靠加重賦稅養軍。蓋因其時天下大爭,各國競相吸引人口,若是賦稅加重而民不堪累,民眾便會大量逃亡甚或動亂。一旦動亂,還不能輕易用兵剿滅,你若用兵強壓,他國便會乘機出兵「弔民伐罪」,滅其國而分其地。齊湣王倍加賦稅不到十年,一戰山崩而被亂民千刀萬剮,任你天下君王大權在握,也是心驚肉跳。唯其如此大勢,賦稅只有適度,而適度則必然時有財貨掣肘。明智國策,只有依靠及時徵收來彌補,除此還得嚴防偷漏逃賦稅,否則財貨立時吃緊。所以,這徵收賦稅的田部吏,自非能事強悍者不能任事。否則,以武靈王趙雍之重視軍爭,如何能將一個極富將才的年輕將領遷職為文官?

趙奢一上任,便遇上了一件棘手事。

盤查賦稅大賬,國轄四郡(上黨郡、雁門郡、雲中郡、代郡)六十餘縣,賦稅分毫不差,可佔地三十餘縣的二十餘家世族封地,賦稅卻僅僅收繳兩成不到。封地最大的平原君趙勝、安平君趙成、平陽君趙豹、代安君趙章四家十六縣,竟三年未繳國府當得之賦稅。趙奢問起情由,田部主書只嘟噥一句,四君撐趙,他不繳誰卻敢收?

趙奢大皺眉頭,思忖半日,斷然下令聚集田部的催征千騎隊,並備齊三千輛牛車隨後,立即開赴平原君封地。在趙奢看來,平原君有「戰國四大公子」之名,又是王族嫡系,素來都是國家棟樑,斷無拒繳賦稅之理。要清繳封地賦稅,只有從平原君開始。

此時,趙國雖行新法,然卻不像秦國變法那般徹底。其間最大的不同,是趙國相對完整地保留了世族封地制。所謂相對完整,主要在於兩個傳統沒有改變:其一,封地世襲,不以承襲者無功而奪封地;其二,封地治權仍然在世族,國府只能與世族分享賦稅,世族佔大頭而國府佔小頭。秦國則將封地制大大虛化為一種象徵,非功臣不能封地,子孫不得世襲;封地治權在國府,受封之功臣只是「虛領」封地,由國府從封地賦稅中分出小部分給予虛領之功臣。究其實,秦國的封地制已經變成了一種名義上的最高封賞,實際所得僅僅是一部分來自封地的純粹財貨。而趙國封地制,則保留著「諸侯自治」的底色,擁有一方封地便意味著擁有巨大的治民權與建立私家武裝的權力。往遠處說,這是諸侯制以私家世族為國家根基的老傳統。往近處說,這是武靈王趙雍變法時的實際考量,後面自有交代。

平原君封地跨越大河東西兩岸,有地五縣六百里,幾乎都是平坦沃野,東去兩百里便是齊國的濟水,封地城邑是平原城。時當暮色,馬隊牛車浩浩蕩蕩來到平原城外,趙奢下令牛車大隊與九百騎士在護城河外紮營,只帶一個百人騎士隊立即入城,來到平原令官署。

按法度說,平原令本是國府官員,其爵位也是趙王親書頒賜。然就實而論,卻是由封主定名,舉薦與國,趙王一律下書任官賜爵罷了;實際上是封主的家臣,以國府官員的名義為封主治民理財。趙奢人馬一動,平原令便得到了快馬急報。及至趙奢入城,平原令已經擺好了盛大宴席,親自恭候在官署大門外了。

「田部一路風塵,小令特設小宴為田部洗塵。請。」平原令親切隨和地笑著,雖不失恭謹,然卻絲毫沒有國府官員面臨國事時特有的莊重認真。事實上,練達的平原令也委實沒有將趙奢放在心上。一個田部吏,爵位比他還低,盛宴待他,只因他是國府實權官員而已,豈有他哉!

「酒宴不敢叨擾。」趙奢目光炯炯地盯著平原令,臉上是淡淡的笑意,「趙奢為國事而來,平原令若能即刻理清三年賦稅,趙奢做東設宴。」

「敢問田部,可是奉王命特徵賦稅?」由於常稅難收,趙武靈王有時便借大戰之名突然徵發緊急賦稅,違命者當即治罪。此為王命特徵,等閑封主不敢違抗,故而平原令有此一問。

「常稅未繳,無須特徵。」趙奢黝黑臉膛上的笑容沒有了,「本官職司田部賦稅,便是王命國事。平原令請勘驗本官照身印信。」一揮手,身後文吏捧過來一個銅匣,趙奢也從貼身衣袋中摸出竹板照身抬手亮在平原令眼前。

「田部焉得有假也?」平原令呵呵笑著,「只是這有封地者二十餘家,大體都有拖欠,田部何獨鍾情於平原君乎?」

「平原令差矣!法行如山,雖王子不能例外,遑論二十餘家封主?」趙奢面色肅然,「自古以來,徵收賦稅皆先遠后近。平原君封地最大最遠,自當首征。平原令老於吏治,不知國家法度乎?」

平原令臉色頓時難堪,強顏笑道:「封主在邯鄲,小令如何做主?若得繳納,還須請田部到邯鄲請命平原君才是。」

「好託詞!」趙奢微微冷笑,「平原令若能拿出平原君抗稅手令,本官自會找平原君理論。否則,足下身受王爵治民,便是知法犯法。」

「田部當真可人!」平原令突然哈哈大笑,「在下雖是王爵,卻是平原君家老,明白么?足下但有平原君手令,本家老自當遵從。否則,田部如何來者,便請如何回去,本家老恕不奉陪。」冷冷撂下一句,徑自揚長而去。

趙奢雙眉突地一挑:「給我拿下!」

兩名鐵甲騎士「嗨」的一聲,大步上前將已經搖擺到門廳廊下的平原令猛然扭了回來。廊下門吏一聲大喝,兩排原先做迎賓儀仗的長矛兵士頓時圍了上來,隨平原令出迎的官署吏員也亂紛紛吵嚷著圍住了趙奢。

「爾等當真要抗稅亂法?」趙奢黑著臉巋然不動。

一個鬚髮灰白的老吏嘶聲大喊:「老夫是賦稅吏!小小田部,卻奈我何?!」

「我等皆是!」幾名文吏輕蔑地喊著笑著,「小田部想立功陞官,卻是個聾瞽塞聽。啊哈哈哈哈哈!」

趙奢大手一揮,身後百人騎士隊嘩地散開長劍齊出,頓時將一班文吏兵士圍在了中心。趙奢冷冷一笑:「平原令官署有八名稅吏,全數在此了。」陡然聲色俱厲道,「爾等知法犯法,公然抗拒國稅,罪在不赦。趙法:抗拒國稅一料者斬!如今爾等竟敢抗拒國稅三年六料,法度何在?督稅甲士聽令:平原令與八名稅吏,立即一體斬決!」

「嗨!」田部督稅甲士雖慣於此道,卻從來沒有在世族封地威風過,如今精神大振,轟然一應,十八名甲士立即將九人拿住押成一排。

「趙奢,你小小一個田部吏,敢擅殺國府命官?!」平原令掙扎大喊。

「既是國府命官,更該依法服刑。開斬!」

一片劍光閃過,九顆頭顱「咚」的一聲悶響,整齊一致地砸在了地上。事情來得實在突然,大駭之下,驚慌奔來的府吏與被圍的軍卒一片泥偶般大張著嘴巴粗重地喘息著。一個田部吏片刻之間立殺赫赫平原君九位家臣,任誰也是匪夷所思,可這九顆血淋淋的人頭便在腳下,你又如何不信?陡然之間,一個府吏嘶聲大喊:「田部吏殺人了!快報君主了——」撒腿便跑,夢魘般的吏員兵卒也如夢初醒轟然四散逃開。

「出城紮營,等候平原君。」趙奢淡淡一笑翻身上馬,帶著百人騎士隊出城去了。

次日午時,西方原野上煙塵大起馬蹄如雷。依趙奢戰陣閱歷,一眼就看出這是平原君趙勝的門客騎士隊,較之尋常精銳鐵騎更勝一籌。平原君封地在平原,勢力根基卻在邯鄲府邸。平原封地只有平原令官署與分駐各城池的兩三千私兵,尋常時日只是督促收繳賦稅並向邯鄲的平原君府押運而已。但有重大事件,都是邯鄲平原君府邸派出精幹門客做特使回來處置。看今日氣勢,兩千門客騎士全部出馬,分明是平原君親自趕來了。眼見如此陣勢,田部吏員騎士大有驚慌。趙奢卻坦然平靜,目光掃過吏員騎士,只淡淡一句:「依法度行事,何懼之有?」轉身下令,「整頓牛車,騎士列隊,書吏備整賦稅賬冊。」說罷走進道邊茅亭。

倏忽之間,馬隊已經颶風般卷到。當先騎士一領火焰般斗篷罩著緊身棕色皮甲,灰白的長須飄拂胸前,一箭之外便是一聲怒喝:「田部吏何在?」這聲怒喝的同時,門客騎士已經遙遙展開成一個巨大的雁翼陣,兜住了田部騎士與全部牛車。

「田部吏趙奢,見過平原君。」趙奢出得茅亭,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禮。

「好個田部吏,給我拿下!」

平原君身後的護衛百騎隊早已下馬,轟然一應,立時將趙奢一繩捆定押到馬前。

「田部吏,可知豎子身在何地?」平原君圈轉著那匹暴烈剽悍的雄駿胡馬,打量著馬前這個紋絲不動的壯漢:一身黑皮甲胄襯著黝黑的臉膛,如兩頭一般粗的一截石柱戳在道口,分明一個只知戰陣廝殺的行伍粗漢。

「平原邑,平原君封地。」趙奢平淡冰冷。

「既知本君封地,何敢殺人越貨?」

「平原君差矣!」趙奢憤激高聲,「君於趙國,貴為公子,卻放縱家臣,不奉公不守法。君為天下風雲之士,豈不明法度削弱則邦國削弱,邦國削弱則諸侯加兵,諸侯加兵,安得有趙?若無趙,安得有君封地之富?以君之尊貴,奉公守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富強,國富強則趙國穩固。君為王族貴戚,輕國家而重私利,安得久遠乎!」聲隨風走四野彌散,門客兵士無不聽得清清楚楚。

平原君良久默然,翻身下馬,深深一躬,親自解開了趙奢身上的繩索,喚來一個家臣吩咐幾句,徑自上馬去了。家臣過來向趙奢恭敬一禮:「平原君有令:即刻向田部吏清結三年賦稅。」從那天日暮開始,趙奢的牛車大隊絡繹不絕地整整忙碌了一個月,才將平原君的全部賦稅分別送進各類府庫。從此趙奢聲名大振,平原君又儘力舉薦,武靈王退位時便擢升趙奢為田部左令,專司囊括了商旅市易與百工作坊的舉國賦稅。趙何即位,又擢升趙奢田部令,成為職司趙國土地農耕賦稅的要害重臣。近二十年來,趙國府庫殷實而民無不平,一大半是這趙奢的功勞。

如此一個治國能臣,惠文王自是器重有加。然則趙奢畢竟不是領兵大將,如何解得目下燃眉之急?當趙奢大踏步進來時,惠文王兀自陷在方才的思緒之中,粗重地長長嘆息了一聲:「閼與無救也!」

「啟稟我王:趙奢奉命還都。」

「卿且坐了。」惠文王回頭招手示意,「本是急務,目下緩了。」

「我王所指,莫非閼與戰事?」

「你知軍情?」惠文王猛然回頭,「說說,閼與可救么?」

「可救。」趙奢篤定一句,「閼與之對我軍,道遠險狹。然則,對秦軍亦同樣不利。兩軍相遇,如兩鼠斗於穴中,將勇者勝!」

惠文王目光驟然一亮,是啊,道遠險狹對秦軍同樣不利,當此之時勇者勝也,有道理!再看沉雄厚重的趙奢,惠文王驀然想起這個片刻誅殺平原君九名家臣的凜然之氣,如眼前矗立起一座無可撼動的山嶽,霍然站起道:「本王特命:趙奢兼領邯鄲將軍,率十萬大軍馳援閼與!」

「臣啟我王:六萬鐵騎足矣。」

席地穩坐的樂乘一直都在微笑,此刻卻驚訝得嘴角猛然一陣抽搐。惠文王目光一閃:「秦軍可是八萬,卿不可恃勇輕敵。」趙奢肅然道:「非臣恃勇,閼與山險地狹,大軍無法展開,唯輕銳勁健之師可充分施展。」惠文王雙掌一擊:「好!本王立頒兵符,將軍回府歇息一晚,明晨發兵。」趙奢莊重挺身道:「大將受命之時,便是肩負邦國安危之日,何能舍軍就家?臣請立赴軍前,四更發兵。」驟然之間,惠文王雙眼潮濕了,不禁對著趙奢深深一躬:「卿之為將,國有泰岱也。」趙奢扶住了惠文王:「臣有一請。」

「卿但直說。」

「許臣選擇戰機,請王毋得干預。」

惠文王拉過趙奢的手「啪」地一擊:「趙何立誓:無端涉軍者暴死!」

樂乘的嘴角又是猛然一陣抽搐。趙奢肅然向惠文王深深一躬,大踏步去了。

三秦軍首敗天下變色

胡傷沒有料到,閼與趙軍的抵抗如此堅韌。

胡傷本是秦軍前軍副將,由於率軍參與攻齊有功,擢升為左將軍,也就是左軍主將。秦之左右兩軍均是鐵騎大軍,胡傷自然也是騎兵將軍。秦昭王與丞相魏冄親赴藍田大營,胡傷第一個慨然請戰,說率所部五萬鐵騎定然一舉拿下武安,進逼邯鄲城下,迫使趙軍主力從中山回援。蒙驁、王齕、王陵、桓齕等一班大將也都是主張可打,但都說非十萬大軍不可,且一定要以精銳步軍為主。反覆權衡,魏冄基於此戰之要在於快速奔襲的思慮,主張採納胡傷謀划。秦昭王自然是贊同了。為確保戰勝,魏冄將右軍鐵騎調出三萬,將胡傷兵力增至八萬,且當場指令涇陽君專司糧草督運。比照司馬錯當年以兩萬兵力奔襲房陵,這八萬鐵騎長途奔襲趙國,應當是實力非常雄厚了,胡傷自是志在必得。

閼與當真算得兵家險地。西邊一座大嵰山連綿橫亘,東邊一道清漳水滾滾滔滔。清漳水東岸依舊高山橫亘,一條僅可容車的小道從西岸山腰通過,幾乎棧道一般。閼與城堡卡在兩山之間,懸空一道堅實的木橋挽起兩座高聳的石條箭樓,那條堪稱天下最窄的官道如銀線般從西岸箭樓下穿過,遙遙看去煞是奇險壯觀。

由於是鐵騎奔襲,也由於閼與山水險峻,秦軍不可能攜帶重型攻城器械。更重要的在於,秦軍斥候已經事先探察明白:閼與守軍只有兩萬輕裝步兵,除了強弩,根本沒有重型防守器械。騎兵對步兵本來就是優勢,更何況是兩萬步兵對八萬騎兵。若再攜帶重型攻堅器械,秦軍顏面何存。胡傷的大謀划是:先下閼與,再克武安,威逼邯鄲一月。果能如此,便是這支奔襲精兵的最大勝利。

關前三里,鐵騎紮營。胡傷登上了大嵰山最高處,瞭望良久,卻找不到一條直接攻關的路徑。一個時辰后,胡傷終於打定了主意,回到大營立即聚將發令:前軍一萬騎士改做步兵攻城,力爭誘敵出關;三萬鐵騎埋伏於兩山峽谷,一萬鐵騎埋伏於下游山谷包抄;其餘三萬鐵騎全力在大嵰山探索路徑,若急切不能攻下閼與,則以部分軍馬翻越大嵰山,從背後包抄閼與的同時直逼武安。

一夜動作,秦軍已經各自就緒。此日清晨,分兩路開始了猛烈攻城——西路五千步卒以狹窄的山道為根基,猛攻關門;東路五千步卒,沿著叢林岩石間的三條羊腸小道攀緣而上,要從山頭逼近箭樓。奇怪的是,秦軍在隆隆戰鼓中爬山攀城,閼與城頭竟沒有絲毫動靜。直到秦軍的密集步卒距城頭半箭之地,尖厲的牛角號突然劃破山谷,城頭及相連山頭萬箭夾著密集的尖角岩石暴風驟雨般撲下。秦軍本是試探進攻,心下也確實蔑視趙軍,冷不防大是狼狽,硬生生被壓下山頭城牆,只一陣便丟下了一千多具屍體。胡傷見狀,立即下令停止攻關,親自到城下驗看屍體。一看之下,胡傷大為驚訝。雖說這滾石不是特製的大型檑具,卻是硬如精鐵鋒棱閃閃的岩石,比檑具殺傷力更強。再看箭鏃,竟都是上好的精鐵穿甲兵矢,一千多具屍體除了被鋒利岩石擊中,凡中箭者個個都被正正地釘在咽喉。只此一端,可見趙軍射技之精熟。

胡傷正在思忖,幾員大將已經聞訊圍了過來憤憤大嚷。鳥!老秦人打硬仗,怕甚來?打!不信拿不下這鳥關。大秦新軍所向披靡!再攻!直娘賊!破關殺光趙人!退下來的騎士們一片激昂大喊,請戰再攻。胡傷略一思忖,斷然下令:撤回埋伏,整軍再攻。

這次秦軍將士抖擻精神,分做四路攻關:關下兩路,山上兩路。關下兩路正面猛攻,吸引趙軍全力防守。東西兩山各有五千騎士步卒在高山密林中攀緣而上,奇兵襲擊。撤回的伏兵全數在漳水兩岸依山勢列成高低錯落的強弩陣,戰鼓一起,萬箭齊發,暴風驟雨般封住了兩座閼與城樓與中間木橋。箭雨齊發的同時,秦軍每個百人隊抬一架輕便雲梯,一聲吶喊,沖向城下陡峭的山坡。爬城步卒也分為三路協作:三十人以輕便弓箭瞄準城頭,隨時射殺露頭趙軍;二十人手持隨身攜帶的輕便鐵鏟,專門在山坡挖坑夯台護持雲梯靠上城牆;其餘五十卒身背鐵爪飛鉤,左手執輕便皮盾,右手執一支長劍鼓勇攻城。如此半個時辰,箭樓女牆橋欄后的趙軍不能露頭,但有趙軍身影,遠處的強弩與城下的輕弓同時密集射殺。

眼見秦軍爬城,情急之下的趙軍只有埋頭拋出密集岩石,弓箭手也只有匆匆轉移到與箭樓相連的山頭樹林中隱身遠射。如此一來,趙軍反擊之力大大減弱,秦軍騎士步卒已有五六百人率先攻上了城牆。攻城法度:軍士上城,攻方弩箭即行終止,以免誤傷。便在城下箭雨倏忽終止之時,防守趙軍潮水般擁出,城頭驟然爆發出山搖地動般的殺聲。秦軍士卒雖是源源不斷地爬城而上,畢竟與一體突然殺出的趙軍相比還是兵力太弱,一時間城上刀叢劍樹密集拼殺,秦軍士卒不斷被飛擲出來,撞在城牆或山石上粉身碎骨。

「強弩齊射——」胡傷怒不可遏,一嗓子喊出血星飛濺。

城下秦軍看得驚心動魄,實在料想不到趙軍戰力如此強韌。胡傷一聲將令,整個河谷萬眾齊吼,不管是否在弓弩陣內,也顧不得自己的弓箭是否硬弩,都一齊奮力疾射。秦軍騎士膂力之強射技之高,本是天下一流,片刻之間,將暴露城頭的黑紅兩方軍士全部釘死。驟然之間,山谷一片寂靜。

胡傷雙眼血紅,嘶聲大喊:「強弩就位,再次猛攻!殺光趙人——」

「殺光趙人!」河谷之中一片怒吼。此時,突聞兩邊山頭殺聲大起,從山林攀緣的兩路秦軍在箭樓外山頂與趙軍展開了激烈拼殺。胡傷精神大振,一聲令下,城下秦軍立即再度猛攻。一個時辰后,趙軍首尾不能相顧,秦軍終於佔領了閼與險關。查點傷亡,秦軍戰死八千,重傷三千,輕傷六千;趙軍戰死萬餘,重傷兩千餘,突圍而去者千餘人。

如此傷亡相當之激戰,自當年司馬錯率大軍在丹水與屈原新軍交戰之後,對秦國新軍當真是聞所未聞。尤其是白起領軍以來,秦軍每戰所向披靡,拔城最少十座,斬首最少十餘萬,幾曾有過一命換一命的慘勝戰績?在秦軍將士看來,縱然奪得閼與,此等傷亡也是奇恥大辱。一時全軍咬牙切齒,發誓攻克武安,至少以斬首十萬的戰績班師。

胡傷激憤難耐,立即下令兼程疾進,攻克武安直逼邯鄲,大戰復仇。

趙奢率六萬鐵騎出得邯鄲,不走通向武安的大道,而是向西北方向開去,行得五十餘里,在前出武安十餘里的一道隱秘山谷紮營。大營扎定,趙奢立下兩道軍令:其一,全體將士不得進諫軍事,違令者斬。其二,立即修築壕溝鹿砦,堅壁軍營。

大軍剛剛駐紮三日,斥候急報:秦軍鐵騎已經越過涉城,進逼武安城下,戰鼓之聲已經震動武安城內屋瓦!在斥候急報之時,隱隱如雷的戰鼓聲在趙奢大營已清晰如在耳邊,將士們大起驚慌。畢竟,秦軍聲威震懾天下,趙軍第一次正面迎擊秦軍,任誰也是忐忑不安。趙奢不動聲色,只教斥候再探再報,徑自埋首幕府沉思了。此時,幕府大帳外一陣鼓噪,一員大將赳赳闖了進來,激昂高聲:「武安為邯鄲咽喉,秦軍猛攻,將軍屯兵不救,軍心難平!」

「軍令在先,爾竟違令談兵,推出斬首。」趙奢冷若冰霜,回身再補一句,「首級掛於高桿,以儆效尤。」

當這位勇猛將領的頭顱在三丈高桿上飄搖的時候,將士們當真驚愕了。這個趙奢究竟要如何打仗?明是屯兵於秦軍側后要害,若出兵猛攻,與武安廉頗守軍內外夾擊,縱不能全殲秦軍而大勝,亦當驅逐小勝,能打而不打,意欲何為?若是別將領兵,將士們也許早就鼓噪請戰了。然則,趙奢是以膽略聲震朝野的重臣,絕非膽怯懦弱之輩,又是受命於危難之時,深得趙王器重,能奈他何?畢竟,將軍不畏死,便是個打法權宜,將士自然要聽命於統帥,不會強求主帥。但入軍旅,誰都懂得這個道理。趙軍將士儘管心中困惑,軍營中還是漸漸平息了下來。

正在城外準備猛攻武安的胡傷,突聞斥候急報,說側后西北山谷里駐紮了一支趙軍。胡傷大是驚訝,若這支趙軍殺出內外夾攻,還當真棘手。思忖一番,下令先行探察側後趙軍動向,而後再定是否猛攻武安。攻不下武安事小,若被趙軍斷了後路孤軍死戰,那便是國之罪人了。胡傷縱然不是赫赫名將,畢竟也是勇略非凡,豈能權衡不來此中輕重?

次日日暮,化裝成林胡馬商的斥候匆匆歸來,報說趙軍營地很是鬆懈,只準備防守;主將趙奢還以軍宴待他,定了六百匹林胡戰馬;談及戰事吃緊戰馬難以立即送到,趙奢哈哈大笑說,我只深溝高壘,足保秦軍不克武安也,一月之後,便可送馬了。

驚喜之餘,胡傷哈哈大笑:「遇此庸才,天意也!出都三五十里便屯兵山谷,還要深溝高壘?閼與武安,是秦國的了!」

次日清晨,秦軍開始大肆猛攻。誰知這武安要塞是大將廉頗率三萬步軍鎮守,糧草充足器械精良,更兼防守得法,猛攻一日毫無進展。胡傷改變戰法,下令一支兵馬燒毀涉城糧倉,引誘趙軍來救,于山野間以精銳鐵騎殲滅趙軍。誰知老廉頗穩如泰山,任你百般挑釁,總是不出城池。如此旬日,相持不下。胡傷本當退兵,可一想到閼與慘勝便怒火難平,與幾員大將一商議,決意攻陷周邊小城威逼武安,吸引趙軍從中山回援,至少大戰一場斬首十萬以報閼與之仇。

倏忽之間,胡傷大軍在武安城下耗過了二十八天。

此時,側後趙軍突然出動了。這日日暮,趙奢下令全軍偃旗息鼓戰馬銜枚,兼程疾進直抵閼與,憑險切斷秦軍歸路。近月休整不戰,趙軍自是體力充盈,在狹窄山道牽馬急行竟無一人落伍,沿途只歇息兩次冷餐干肉,次日黃昏時分生生趕到閼與關后的谷口當道紮營,立即緊急修築壁壘壕溝。

趙奢大軍一出動,胡傷便接到了急報,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立即派出特急飛騎,下令前出三十里的涉城八千鐵騎尾追趙軍,城下主力大軍隨後回軍,全力吞滅趙奢六萬人馬。秦軍果然勇猛神速,雖然在軍令之後立即拔營啟動,已經比趙軍慢了兩個時辰,及至一夜一日之後,已是銜尾追來。趙軍壁壘剛剛就緒,谷口已經是戰鼓隆隆,秦軍騎士全部下馬結陣,黑壓壓向卡在谷口的趙軍壓來。

在秦軍前鋒將要到達時,一名年輕軍吏疾步趕到了主將大旗下,高聲自報姓名許歷,請求稟報自己的軍事謀划。趙奢沉著臉一招手,說,將他領進了臨時軍帳。許歷急促道,秦軍驚怒而來,其勢正盛,我軍急需厚陣而敵,否則必敗。趙奢正色點頭,正當如此。立即緊急下令:全軍變為三道防線。許歷一拱手,我犯軍令,請受斧鉞。趙奢微微一笑:這卻要等趙王下令。許歷慨然振作又是一拱手:「將軍留意:北山制高,先佔北山者勝,後攻者敗。」趙奢一瞄對面黑黝黝山勢,立即高聲下令:前軍一萬,急赴北山堅壁設防。

趙奢大軍堪堪就緒,胡傷大軍黑雲般從北邊山谷壓來。一看情勢,胡傷便知卡在身後的這座山頭是要害所在,佔據此山進退裕如,不佔此山將被趙軍前堵后截進退失據。火把之下,胡傷一聲大喊:「左軍兩萬,攻下北山!」

此次北上秦軍,都是久經戰陣的精銳騎士。無論兵將,一看大勢便知是面臨危局的絕地之戰,頓時山呼海嘯般一陣吶喊,潮水般兩面攻來:胡傷親自率領中軍主力猛攻正面趙軍,左軍兩萬同時猛攻北山趙軍。

山谷中火把成海,戰鼓如雷,殺聲震天。戰國之世兩支最為強悍的大軍第一次正面碰撞,在狹小的山谷展開了勢均力敵的浴血搏殺。三個時辰過去,秦軍竟被漸漸壓縮到南谷北山之間不足三里寬的山谷之中。這時,兩軍都是筋疲力盡死傷慘重屍體累累了。按照戰場傳統,這仗無論如何也要到天亮后再打了。胡傷渾身鮮血,心下卻是清楚,嘶啞著聲音下令:「趙軍戰力已疲。休整半個時辰,鼓勇血戰,一舉突圍!」

誰知便在秦軍草草包紮傷口整頓馬具,準備做最後血戰的時刻,山谷間天崩地裂般一陣雷鳴,戰鼓混著嘶啞的吶喊,趙軍竟從谷口與山頭猛烈地壓了下來,紅色衣甲紅色火把渾身醬紅的鮮血,恍如連天徹地的血色河海兜底翻了過來。如此氣勢,有天下「銳士」名號的秦國新軍也是大為震驚了。本來,秦軍的半個時辰休整便接著發動突圍血戰,已經是匪夷所思的連續勇猛廝殺了,趙軍卻是一刻不停地連續猛攻撲來。普天之下,何曾見過如此血戰三個時辰猶能雷霆猛攻的大軍?倉促之間,不待胡傷將令,秦軍殘餘三萬餘人驚雷般炸開,轟然迎擊了上去。

曙光冒出東方山巔時,閼與山谷終於平息了下來。

斥候飛報邯鄲,趙惠文王大喜若狂,立即頒下王書:舉國大酺三日!接著派出平原君為犒軍特使奔赴閼與,一則犒賞將士,二則與趙奢一起重新部署閼與防守。旬日之後,平原君差飛騎回報:趙奢所部班師東來,平原君親率五千步騎留守閼與,請趙王作速調遣兩萬兵馬前來閼與接防。惠文王不禁大為困惑,五千人馬是平原君帶去的,意在補足閼與兵力,如何只有這五千人馬留守而趙奢竟不能增兵?且還須平原君親自涉險做留守大將?閼與守軍加趙奢所部是八萬,縱有傷亡,何至不能留守一兵一卒?惑則惑之,惠文王還是立即向鎮守武安的廉頗下書:作速派出兩萬精銳開赴閼與接防,替回平原君。

次日清晨,惠文王親自率領一班大臣出西門三十里,隆重迎接趙奢大軍。不想直等到日暮時分,官道上還不見人馬蹤跡。有大臣建言,王體為國命之本,不妨先回邯鄲,留下幾名大臣郊迎。正在盛年的惠文王卻是執拗,將士用命,本王受一宿風寒又能如何?當即下令紮營過夜。次日又等得大半日不見蹤跡,大臣們心下疑惑:不對也,閼與班師原本只兩日路程,如今已是平原君飛書到達之第四日,趙奢班師之第六日,縱是遲緩亦當有個斥候信使,這茫茫石沉大海一般,不禁令人心驚肉跳起來。正在大臣們要群諫趙王回邯鄲時,遙見官道上一匹快馬背負夕陽飛來,顯然是趙王派出的飛騎斥候,遙遙一聲高喊:「到了!閼與將士到武安了——」

惠文王立即飛身登車:「起快車,武安!」

四馬青銅軺車隆隆飛出,身後大臣馬隊風一般跟上。一路飛馳,眼見武安城樓遙遙在望,才看見官道中一片蠕動的黑點。軺車旁斥候揚鞭一指,趙王,那便是趙奢將軍。惠文王不禁愣怔了,尋常班師都是旌旗飛揚金鼓大作,如何目下卻是如此景象?心下一緊腳下一跺,輕便王車嘩啷啷風馳電掣般飛了出去。

暮色蒼茫之中,絡繹不絕而又散亂不整的片片紅點兒,艱難而又緩慢地蠕動在血色的黃昏里。千奇百怪的拐杖,淤滿醬色的甲胄,襤褸飛揚的破衣,在額頭淤血大布中散亂飄飛的長發,拖在地上的木架上的重傷號。奇怪的是,便是如此一支隊伍,卻沒有一聲些許的呻吟,人人臉上都溢滿著疲憊的笑容。儘管腳步是那樣的緩慢那樣的遲滯,然則那緩慢從容的步態,卻使任何人都相信他們不會在中途頹然倒下。

青銅王車緩緩地停在了道中,惠文王一陣愣怔,趙奢何在?如何沒有他的身影?心中猛然一沉,惠文王徑自跳下軺車,大步匆匆地走了過去,高聲問道:「趙奢將軍何在?」為首一排肩背繩索的血人緩緩散開,雖然艱難卻也算整齊地拱手肅立,一個吊著胳膊的將軍一指拖在地上的木架,一聲哽咽不能成語。惠文王大步趨前,卻見一個渾身帶血面目不清的人躺在木架上,兩條腿被布帶牢牢綁縛在鏤空的木架上,聲息皆無。

「稟報我王,將軍雙腿劍傷六處,胸前三處,右眼中一箭,昏迷三日。」

驟然之間,惠文王雙眼模糊,不禁跪地抬起木架一頭顫聲道,上王車!木架上得王車,鋪墊好厚厚的毛皮,惠文王跳上車轅高聲下令:「大臣軍兵全體下馬步行看護,車馬讓於傷兵!本王先行送將軍還都!」說罷一抖馬韁,親自駕車轔轔疾去。

次日清晨,趙奢余部一萬餘人終於回到了西門。邯鄲萬人空巷夾道肅立,看著傷痕纍纍渾身浴血的將士們緩緩走過,靜得唯聞喘息之聲。直到將士們進入王宮車馬場接受封賞犒勞,山海般人群才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趙軍萬歲!」「萬歲趙奢!」這一日,惠文王趙何親自宣讀王書:田部令趙奢秉承先王胡服騎射之神勇戰力,為天下首次大敗秦軍,功勛如河嶽泰岱,封趙奢為馬服君,封地百二十里;軍吏許歷臨危襄贊有功,破例擢升國尉之職;其餘將士,戰死者加爵三級,生還者晉爵兩級,其家口一律免賦三年。一時趙國朝野歡騰,比滅了中山國還高興十倍。

閼與之戰的結局消息飛快地傳開,天下頓時驚愕嘩然。

大國小國,誰都知道趙國在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有了另一番氣象,然則,這番氣象究竟意味著何等實力,卻始終是一團迷霧莫測高深。雖然有北驅三胡西滅中山國之戰績,但人們對趙國的實力依舊是不以為然,大都以為目下之趙國,充其量堪堪與魏國匹敵罷了。閼與血戰之前,要說趙國堪與秦國對抗,任誰都會哈哈大笑一通了事。畢竟,這種吞併蠻夷的戰功連燕國也曾經有過,並不意味著真正具備了與中原強國對抗的實力。然則,閼與血戰的消息傳開,各國頓時為之變色。如今大爭之世,一個秦國已經令天下吃盡了苦頭,再來一個比秦國還要生猛狠勇的趙國,大國小國如何不若芒刺在背?自從秦國商鞅變法以來近百年,秦國新軍幾曾有過如此敗績?更要緊的是,目下秦軍之戰力正在巔峰,各國無不畏之如虎。奪魏國河內三百里、楚國南郡六百里,天下無敢攘臂而出者何也?還不是畏懼秦軍之鋒銳無匹,畏懼白起之戰勝威力?可恰恰在秦國風頭最勁的當口,趙軍泰山石敢當,硬是以勇猛拼殺全殲秦軍精銳鐵騎八萬,聽著都教人心驚肉跳。

惶惶之餘,山東大國紛紛開始了新一輪縱橫奔波。燕國是趙國老冤家,生怕趙國趁燕國新敗之機北上了結老賬,匆忙到咸陽秘密結盟,畢竟,能抗住趙國的還只有秦國;齊國雖則新勝,卻是元氣大傷,對趙國的咄咄逼人更是怨之甚深,也派出特使趕赴咸陽結盟,以備趙國萬一攻齊,只有依靠秦國為援手。魏韓與趙同屬三晉,相互間雖是恩怨糾葛,利害人事世族間更是盤根錯節。更重要的是,三晉「卑秦」最甚,但有合縱抗秦,三晉都是事實上的主力。如今趙國強大起來,魏韓兩國立即與趙結盟,魏國要借趙之力奪回河內,韓國要借趙之力抗秦蠶食。唯餘一個楚國舉棋不定,單獨抗秦抗不住,聯結昔日「弱趙」又覺大邦尊嚴有失,躊躇再三而不能決。幾是半年搖擺,最後還是對秦仇恨難消,終於北上與趙國秘密結盟了。

至此,天下戰國格局又是一變:兩大同盟隱然形成,一邊以秦國為軸心,一邊以趙國為軸心,開始了較之早期合縱連橫更為酷烈的爭戰。以閼與如此一場小戰,引起天下如此動蕩,而使戰國重新生出組合,任誰也始料不及。

在這奔波動蕩的時刻,秦國是夢魘般的沉默。

當河內快馬軍使報來胡傷大軍全軍覆沒於閼與的消息時,第一個接到軍報的丞相魏冄頓時手腳冰涼,癱在了書案前動彈不得。默然半個時辰,魏冄畢竟定力過人,撐持著不時瑟瑟發顫的兩腿登車出府了。秦昭王便在咸陽宮,他卻不想將消息先告訴這位外甥秦王。若見秦王,他是總攝國政的權臣之身,必得有個說法,那種請罪式的難堪,對於魏冄是無法忍受的;而在太後面前,他卻是奉策者。事實上,攻趙之策也是宣太后最終拍案定策的。更要緊的,當然是太后最有主見,只有太后定了大主意,他才能擺布得開。

雖則如此,到了章台,魏冄還是遲遲不敢踏進那片青綠的竹林。驟然之間,他覺得自己老了,那種風火雷霆般的氣勢竟在此刻不知不覺悄悄彌散了。驀然想起白起的特急羽書,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悔之晚矣!良久佇立,他終於鼓足勇氣走進了竹林,踏上了干欄上的木梯。

「丞相來了,坐。」午眠方起的宣太後點著竹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魏冄默默就座,卻不知如何開口。「甚時學得老到坐功?」宣太后笑了,「想與老姐說私己話么?由得你了。」只要不是正式議事,太后對魏冄從來都很寬和。

「太后,」魏冄一咬牙道,「胡傷敗了。」

「如何個敗法?」一道陰影倏忽掠過宣太后富態紅潤的臉膛,「胡傷回來了?」

魏冄粗重地嘆息一聲,黑臉漲得通紅:「胡傷戰死,八萬鐵騎全軍覆沒……」

「你?你說甚?再說一遍!」尖銳一聲,宣太后驟然站了起來。

「老姐姐,魏冄有罪!」魏冄一頭砸在大青磚地上。

「噹啷」一聲,竹杖跌在藍田白玉長案上,宣太后軟軟地倒在竹席上,臉色蒼白得與頭上的白髮融成了一片。

「太后!快!太醫何在?」魏冄大急,吼得山鳴谷應。

太陽落山時,宣太后才悠悠醒了過來。秦昭王也匆匆趕來了。一看那陰沉的臉色,魏冄便知道這位國王肯定也得到了緊急軍報。然則,看著躺卧在竹榻驟然蒼老疲憊得風燭殘年一般的宣太后,兩人誰也沒有說話。良久默然,宣太后夢囈般嘟噥一句:「白起,白起回來了么?」秦昭王連忙躬身道:「羽書已到,白起正在星夜趕回。」

宣太后的眼角緩緩滲出了一絲細亮的淚水:「明日都來章台,我有話說。都忙去了,不用人陪我。」秦昭王看一眼魏冄,一句話沒說走了。魏冄一直木然地跪坐著,此刻要起,卻覺兩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強咬牙關猛然起身,轟隆咣啷地跌倒在玉案上。

宣太后嘴角一抽搐:「老了,儂也挺不住羋氏了。」聲音雖小,卻是地道的楚音,魏冄聽得分外清楚。驟然之間,魏冄心中一抖,一挺身神奇地站了起來:「但有魏冄,撐持得羋氏。」一句說罷,赳赳大步地走了出去,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將一座干欄震得簌簌索索。

宣太後起來了,走出了干攔小樓。

扶著那支青綠的竹杖,宣太后緩慢地搖下了干欄,搖出了竹林,搖到了與火紅晚霞融成一片蒼茫暮色的松林草地中。這胡傷如何便能敗了呢?八萬精銳鐵騎啊!秦軍有四十多萬,騎兵只有十餘萬,一戰凈折八萬,強秦八十餘年可當真是聞所未聞也。秦國軍法:無端敗軍者斬刑不赦。何謂無端?廟堂之策無誤而大將戰法有失也。攻趙之戰全軍覆沒,可謂秦軍大恥。算不算得胡傷「無端」戰敗呢?尋常看來,當是胡傷之罪了。趙欲滅中山,秦欲奇襲而迫使趙國回兵,以保秦國河東屏障。如此定策,難道有錯?沒有啊,確實沒有。那麼,胡傷八萬將士有錯?能攻下閼與險關而直逼武安城下,說明一個道理:只要此仗打得,任誰只能這樣打。最終全軍戰死,非將之過也。如此猛勇慘烈,縱然天地鬼神亦當為之變色。身為一國攝政太后,何忍將髒水潑向八萬忠勇將士的墓石?何忍玷污他們身死異鄉含恨遊盪的魂靈?那麼,究竟錯在何處呢?宣太后搖搖雪白的頭嘟噥了一句楚語,毋曉得山鬼招魂了?荊楚人多敬山鬼,連大詩人屈原都專門寫了《山鬼》長歌。楚人都說,但進大山迷路,便是山鬼迷了你的魂靈,分明你走得沒錯,腳下卻偏偏走錯,由不得你也!如此說來,閼與之慘敗是天意了。上天要是存心教你出錯,縱然聖賢又能如何?呸!宣太后慘淡地笑了,如此山野怪談方士之說,你卻信了?你縱然信得,老秦人難道也信了?天下戰國難道也信了?掩耳盜鈴,羋八子何其蠢也!

仔細想來,眾皆昏昏我獨醒,還得說白起了得,兵家大勢拎得清。若無白起羽書,這閼與之敗豈非要冤屈了八萬秦軍銳士?豈非要湮沒了我等一干君臣的昏庸錯斷?秦之強,在於法行如山。閼與之慘敗若對朝野沒個交代,這老秦人喪子之悲憤豈能平息?一班老秦大臣又豈能不聞不問?話說到頭,若得秦國不離心離德,便得在她這個太后與秦王魏冄三人之中出得一人承擔罪責。秦王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正在盛年之期,又不親自主政,他縱然願擔罪責,又何能服人之心?丞相魏冄是自己的嫡親弟弟,撐持國政三十年,功勛卓著,然則,其性也暴烈其行也霸道,若由他承擔罪責必定是大快人心。不過,豈非也意味著要將他置於酷刑死地?魏冄一死不打緊,入秦的羋氏三千餘口,卻有何人護持得渾全?

面對著血紅色的沉沉落日,宣太后猛然打了個冷戰。

次日午後,秦昭王與魏冄白起分別同時到了章台干欄雲鳳樓。令三人驚訝的是,大廳竹榻前第一次掛起了一道黑紗,兩邊站著兩個目光炯炯的侍女,三張長案離黑紗近在咫尺,完全不是尋常時日的擺置。三人一陣愣怔,同聲拱手道:「參見太后。」黑紗後傳來宣太后蒼老的聲音:「都坐了。只聽我說,任誰無須多言。」

「遵太后命!」三人都覺得有些不安起來。

「第一件事,閼與慘敗,罪在本太后錯斷大勢。」宣太后的聲音清晰異常,冰冷得令人心跳,「秦王未涉國政,丞相亦未力主,羋八子利令智昏,是為國恥也。秦法昭昭,不究大敗之罪,不足以養朝野正氣。是故,即頒《攝政太后罪己書》,以明戰敗之罪責。」

「母后!」秦昭王一聲哽咽,目光飛快地瞄過了魏冄。

魏冄緊緊咬著牙關,唇間一縷鮮血哧地噴出,卻硬生生沒有說話。

「秦王少安毋躁。」宣太后的話語第一次乾淨得沒有絲毫的家常氣息,「第二件,武安君白起,國難不避艱危,強勢獨能恆常,沉毅雄武,國之干城也。終白起之世,秦王若有負於武安君,人神共憤之,朝野共討之。」

「娘啊!」秦昭王一聲哭喊,號啕大哭,「娘親正當盛年,何得出此大凶之言!」呼地起身撲向竹榻。兩個侍女卻同時一個箭步架住了秦昭王,太後有令,任誰不得觸動黑紗。秦昭王更感不妙,掙扎著嘶聲哭喊:「娘啊!你我母子共為人質,情如高天厚土,娘何能舍嬴稷而獨去也!」

「嬴稷,」宣太后冷冷叱責,「你已經年屆不惑之期,如此狂躁,成得何事?你只說,方才正事,可曾聽得進去?」

「娘!」秦昭王一聲哽咽,又立即正色道,「嬴稷但有人心君道,何敢自毀干城?」

「便是這個道理。」宣太后平靜冷漠的聲音又緩緩傳來,「第三件,八萬鐵騎為大秦烈士,當設法全數運回屍身,務使忠勇烈士魂歸故里。」

「太后,」白起第一次哽咽了,「此事白起一力為之,太后寬心便是。」

宣太后長長地嘆息一聲:「最後一件:對趙戰事,悉聽武安君白起決之。秦王與丞相,唯秉政治國,毋得,攪擾……」猛然,黑紗後傳來沉重的一聲喉結咕嚕,動靜大是異常。

三人覺得大是不妙。白起一個長身甩開了兩名侍女,幾乎同時,也一手扯開了黑紗。驟然之間,三人面色蒼白,踉蹌著一齊跪倒——素凈的竹榻上,跪坐著一身楚人裝束的宣太后,鵝黃明艷的長裙,雪白的九寸髮髻,胸前掛著兩條晶瑩圓潤的紅色玉佩,雙手肅然握在肚腹前,一口雪亮的短劍插在腹中,鮮血瀰漫滲透了竹榻下的白色絲綿大氈,竹榻邊搭著一方白絹,赫然鮮紅的四個大字——自刑謝國!

「咚」的一聲,秦昭王撞倒在案前昏了過去。

夜幕降臨了,無邊的林海濤聲淹沒了整個山塬。章台的所有燈火都點亮了,小山一般的干松柴圍住了秀美的干欄雲鳳樓。午夜時分,魏冄舉起了一支粗大的火把,丟進了松油津津的柴山,轟然一聲大火衝天而起,整個山塬驚心動魄的血紅。

三個月之後,宣太后的隆重葬禮在老秦人的萬般感慨唏噓中結束了。秦國朝野終究是平靜了下來,對趙國的仇恨,也由舉國喊殺化成了一團濃濃的疑雲——如何在驟然之間趙國便強大得足以硬碰硬地打敗秦國?強敵便在鄰里,秦國卻渾然不覺,毛病究竟出在了何處?目下趙國實力究竟有何等強大?趙軍戰力若都像趙奢之軍一般悍猛無匹,老秦人又當如何?

月余之間,咸陽宮連續舉行了十幾次朝會。秦昭王定下音準:「只議內事,不涉邦交。」將朝野疑雲一囫圇掩埋起來。丞相魏冄重新振作,每次朝會後都要頒行幾道丞相令,隨後立即派出幹員督察推行。兩三個月下來,國政民治又是井然有序熱氣騰騰。老秦人彷彿又回到了孝公商君變法時期,憋足了一股勁勤耕奮兵,嘴上卻甚也不說。

然則,細心的朝臣吏員卻都覺察到了一個異象:自宣太后葬禮之後,在國人心目中最有分量的武安君白起一次也沒有露過面。熟悉白起秉性的將士國人都說,白起但沉,必有大舉,等著,大秦國不會趴下的。

漳水有二,濁漳水與清漳水,此古地貌見《水經注》。

兵矢,戰國箭鏃的一種,宜於穿甲射深。

涉城,漳水東岸之趙國城邑,東距武安三十餘里,今河北省涉縣西。

厚陣,即分層防守,加強縱深,使敵不能一鼓突破。

大酺,國君特許的大聚飲,起源於春秋戰國。

四茫茫邊草雲胡不憂

秋風蕭瑟的時節,一支商旅車隊轔轔駛進了河內郡東北端的安陽要塞。

安陽原本是魏國城邑,叫做新中。白起奪取河內郡,秦國將這座要塞改名為安陽。安陽正在洹水南岸,北出洹水百餘里便是邯鄲,歷來都是魏趙秦韓通商之樞紐,自然也是兵家垂涎之關墚。這支商旅進了安陽,安下了大本營,專門做起了販馬生意。戰國之世,河東汾水地帶的駿馬很是有名,被天下呼之為「趙馬」或「汾馬」。趙馬雖不如陰山胡馬雄駿高大,但個頭適中賓士耐久,很得中原各國的青睞。不出戰馬的江南吳越楚三國,更是以大量買趙馬汾馬為急務。這支商旅楚語楚衣,顯然是楚國馬商。旬日之後,這支商旅分做三路進入了趙國:西北路河東,東北路邯鄲,北上一路直奔雲中九原。進入趙地,三路商旅星散流雲般化開,滲到趙國的角角落落去了。過得不久,絡繹不絕的駿馬從趙國進入安陽。奇怪的是,馬商但入安陽,從來不住楚國商社,而總是住進靠近官府驛館的一家小客棧。每到夜晚,這些馬商必到驛館,而驛館的燈火也常常通夜長明。住得三兩日,馬商們又北上了。一旦回來,又是如此。倏忽之間,這支商旅在安陽駐紮了整整兩個春秋。

兩年之後的中秋,秦昭王會同丞相魏冄並一班重臣在章台舉行了秘密朝會,議題只有一個:聽上將軍白起通說趙國詳情,議定對趙長策。秘密會商整整進行了旬日,末了秦昭王慨然一嘆:「若非趙雍心血來潮,大秦國真正難過也!」

終於,趙國二十餘年強大的面紗被揭開了。

趙國的崛起,還得從趙雍即位說起。

趙雍,後來威名震動天下的趙武靈王也。趙雍即位時,正是秦惠王十三年,也就是秦國稱王的那一年。趙雍之勇略,原本為列國所知,唯其如此,他的即位天下矚目,各國都忐忑不安地注視著趙國。然則,一年一年的過去了,趙雍卻絲毫沒有大動靜,一直到了第十九年,趙國依舊在沉沉大睡。其時燕昭王任用樂毅變法強燕已經開始,秦昭王也已經從燕國回秦即位,齊國已經成為不可一世的超強戰國。當此之時,秦國主少國疑似乎已經黯淡,楚國懷王昏聵已無伸展之力,魏國萎靡不振,韓國堪堪自保,唯余燕齊趙三國大有變數。然則,趙雍十九年沒有響動,誰還能將趙國再放在心上?要說春秋楚莊王初期沉淪,也不過十年不鳴,而後一鳴驚人。趙雍果真勇略,何至十九年不鳴?要將一個十九年默默無聞的戰國君主看做深謀遠略,任誰都會匪夷所思。大戰連綿,爭端迭起,十九年踏不進中原一步,指望天下正眼看你?於是,列國漸漸有了公議:趙雍庸才,天下人走眼也。公議瀰漫,眾口鑠金,戰國目光齊齊地聚向了齊燕兩國,對趙國顯是不屑一顧了。

然則,恰恰在第二十個年頭,趙雍使天下轟然炸開。

哈哈,趙雍智窮才竭,竟要丟棄夏服穿胡人衣裳了,還要學胡人輕兵騎射,甘心做胡人子孫,當真華夏恥辱也!一片嘲諷戲謔嬉笑怒罵,列國君臣連正經評議一番的心思都懶得去花,誰卻要循戰國之例派出特使探察了。於是,一場後來使天下戰國目瞪口呆的巨變,在任誰也不在意的情勢下悄悄發生了。

事實上,趙雍從一即位,便開始了異乎尋常的謀國奔波。

趙肅侯留下的趙國,是一個內憂外患交相迫的危邦。先說外患。全局看戰國之世,可以說沒有任何一個大國沒有外患。然則基於地緣存在的獨特性,外患的嚴重程度卻是有巨大差別的。譬如秦國,秦惠王之後,西部北部的戎胡之患大為減輕。在秦昭王奪得魏國河內郡與楚國南郡,又幾次反擊北地、上郡的匈奴胡人部族之後,秦國的外患大為減弱,所有的對外大戰都是基於大爭天下而發。南部楚國在吞滅吳越之後,外患只有西北的強秦與東北的齊國。濱海之齊國,西有宋國魯國薛國衛國等小邦隔開中原大國,也只有與北燕南楚互為外患而已。中原腹心的魏韓,也只有秦楚齊三大國構成外患,卻沒有北地胡患。縱是燕國,在燕昭王平定遼東之後,東胡之患也全部流竄轉移到了趙國頭頂,燕國的外患也只有齊趙兩個夙敵與威脅大大減弱的北胡了。

唯有趙國特異,非但有中原戰國的大爭外患,亦有中原各國已經消除或大為減輕的胡患,當真可說是外患層疊。具體說,這時的趙國北有三胡(東胡、林胡、樓煩)與尚未成勢的匈奴,西有中山與強秦,東北有老冤家燕國,東有咄咄逼人的強大齊國,南有同根相煎百餘年的魏韓兩國,實在是強敵環伺危機四伏。而在所有的外患中,北地胡患對趙國威脅最大,以天下棋語說,是「急所在胡」。之所以如此,在於秦國強大之後,將西部戎狄的「不臣」部族與北地、上郡的游牧匈奴以及林胡樓煩已經全數驅趕出境。這些戎狄匈奴胡人部族,聚集於陰山草原及其東北部大漠,佔據了包括九原、雲中在內的廣闊地帶,直接壓在了趙國雁門要塞的頭頂。與此同時,東胡部族在丟失遼東根基之後,也遷徙到西北草原大漠,壓在了趙國正北的代地。然則,更急迫的還是趙國的兩大胡族夙敵——林胡與樓煩。

林胡也叫做澹林,是長期游牧於雁門關北部山地草原的強悍部族。樓煩則是長期游牧於秦國上郡與雁門南部山地的強悍部族,丟失秦國上郡根基,舉族北遷到趙國代地雁門之間,與林胡一起構成了趙國的肘腋大患。其所以是肘腋大患,在於這林胡樓煩有一個共同處,精於騎射動如颶風,經常出其不意地攻陷城堡掠奪財貨人口牛羊馬匹,偏偏卻極難捕捉,即使費盡心力咬住了,也無法給予重創,更不用說聚而殲之了。趙國之所以始終在北邊駐守十萬大軍,且始終無法將這十萬大軍投入中原爭霸,根本因由便在於強大的胡患始終不能稍減。趙國之所以民窮財竭,極大的原因便是三胡部族經常的閃電式的掠奪。

單有外患還則罷了,凝聚朝野全力反擊便是。偏偏趙肅侯之後的趙國又是世族分治山頭林立,凝聚國力分外艱難。更有特異處,趙氏部族在春秋晉國時期便是天下赫赫大名的領軍部族,幾乎是代有名將精兵,更在長期抗禦胡患中形成了世族獨自成軍的傳統。三家分晉之後,趙國朝局的變動瀰漫出一種強悍的國風——以各方軍力強弱定權力格局,政變殺戮之頻仍居列國之首。國君稍弱立有傾覆之危。歷經趙成侯、趙肅侯兩代,雖稍有好轉,但依然發生了幾次大的軍爭式政變。最慘烈者,便是趙雍親自發動的剿滅叔父奉陽君而還政於父親趙肅侯的政變。政變但起,難禁殺戮。那次殺了叔父奉陽君合族三千餘口,留下的朝局創傷猶在。未及理順,父親趙肅侯撒手歸天,國政裂痕直是烏雲壓頂,趙雍如何不憂?當此之時,又何敢輕動?

如此這般,是年輕的趙雍所要面對的嚴酷格局。

即位后的次日夜裡,趙雍獨自駕著一輛四面垂簾的輜車來到將軍肥義的府邸後門。肥義是趙肅侯的能臣幹員,年逾五十,官職卻只是一個五大夫爵位的邯鄲將軍。趙雍做太子時,以肥義在邊地的軍中實力為根基,發動了對奉陽君的滅門奪政之變。按理說,肥義功勛顯赫當大為擢升,可趙肅侯卻偏偏一直沒有晉陞這個實力派老臣。肥義也絲毫沒有怨憤之情,依舊忠於國君,不黨附任何世族山頭。對新君趙雍的夤夜密訪,肥義也沒有任何驚訝,只淡淡一笑,將趙雍請進了書房密室。

「邦國危難,將軍教我。」趙雍深深一躬。

「君侯在上,安敢言教。」肥義扶住了趙雍坐入案前,自己卻依舊站著,「肥義姑妄言之,君侯姑妄聽之。趙有三難:朝局不安,中原虎視,胡患壓頂。臣以三策對之:柔韌安內,示弱中原,力除胡患。如此做去,若得大局安定,再圖一展抱負。是否可行,君自定奪。」雖則謀划如故,卻隱隱然透著一種局外人的淡漠。

趙雍雙眼炯炯發亮:「將軍為國之長劍,可否為趙雍制衡朝局?」

「但在其位,必謀其政。」肥義神情肅然。

趙雍哈哈大笑:「國之利器,自當高懸於廟堂之上也!」

次日朝會,趙雍立即當殿下詔四道:其一,將軍肥義著即爵加上卿,擢升左司過兼領柱國將軍,職司糾察整肅國政,右司過兩臣著肥義舉薦定任;其二,中府丞周紹擢升太子傅,輔佐太子趙章修習國事;其三,趙禹、趙燕、趙文為博聞師,訾議國政;其四,朝中凡八十歲以上之老臣,皆受「國老」名號,每月由國府致禮撫慰,可隨時進言督察國政。

四道君書一下,大臣們百味俱生莫知其所。這設立司過大臣並命肥義領職一事,世族大臣們先已惴惴不安。且不說這肥義本來就是個唯國君馬首是瞻的硬骨頭,僅做了個不大的將軍就敢突襲攻滅手握重兵的權臣奉陽君,世族大臣們已經是如芒刺在背了;如今驟然爵加上卿,頭頂上再有兩級(侯、君)便到人臣之極。加爵還則罷了,肥義畢竟也是赫赫名臣,趙肅侯未加重用,本來就是留給趙雍晉陞的,大臣們誰個看不出此中奧秘?可新設如此一個「司過」大臣,還要兼領邯鄲軍政手握三萬精銳步騎,這分明是國君要以睜得硬眼的肥義震懾朝局了。雖說各據實力的世族大臣們也未必人人都有叵測之心,但對新君上手便嚴加防範,畢竟是老大不舒坦。然則又能如何?整肅朝政不是該當的么?趙國多內爭,誰都嚷嚷要凝聚朝野消弭邊患,當此之時,設立司過大臣以糾察內政,又能以何等理由反對?

還有,這太子傅歷來都是世族重臣領銜,外加一個飽學之士輔佐。如今卻擢升一個執掌王室典籍的中府丞周紹獨領。周紹雖不若肥義那般令人如芒刺在背,卻也同樣是個只認法度死理的老倔頭。此前大臣們已聽說,趙雍親訪周紹試探,這老倔頭耿耿地撅著山羊鬍須說,立傅之道六,君若守之,老夫當為也。趙雍問六者何也?這老倔頭說,知慮不躁達於變,身行寬惠達於禮,威嚴不足以易於位,重利不足以變其心,恭於教而不放縱,和於臣而不偽言,此六者,傅之道也;王若不守,臣之恥也,何敢為之也?沒想到,趙雍坦然允准,當真教這老倔頭做了太子傅。大臣們都明白,這「六道」分明是這老倔頭的開價,尤其那三四兩道——威嚴不足以易於位,重利不足以變其心,分明便是告誡趙雍:他只認太子傅職責法度,不認國君威權。如此一個油鹽不浸的老倔頭做未來國君的老師,誰個心裡舒坦了?然則又能如何?為太子延聘老師,歷來是半私半公之事,周紹又是名節赫赫,能反對么?

若說前兩道君書讓世族大臣們不快,后兩道卻是頗得人望。

博聞師也是新設。趙禹、趙燕、趙文三人都是年過六七旬的卸職元老,能訾議國政,自然強如閉門閑居。而年過八旬的十二位元老也都成了「國老」,也都能進言督察國政,可謂殊榮加身。每一老身後都是一大族,舒暢者又豈止一人也。更要緊的是,世族大臣幾乎都在中年之上,人皆有老,眼見博聞師與國老便是老之所歸,誰又不暗自慶幸?在強悍實在的趙國,歷來是老臣受冷落,一旦不能馳騁沙場,在國便是失爵失位,縱有子孫承襲,老臣自己卻未免凄涼。而今有一抹亮色照拂暮年之期,能獲高爵而安享晚境,不亦樂乎?

安定了朝局,趙雍正欲北上視邊,卻有魏王特使飛車邯鄲,一力邀趙雍加盟「五國相王」大典。這「五國相王」是魏惠王為主盟的邦交大典,邀韓、宋、趙、燕、中山五國,在魏國主持下一起稱王並相互承認對方為「王國」。魏國本來早已經稱王,此舉完全是老魏惠王想操持天下大局重振魏國聲望的別出心裁之舉。

「趙為弱邦,無其實,不敢處其名也。」趙雍對特使分外恭謹,回書也只是如此一句。魏國特使大為驚訝,回報大梁,說趙雍已經下書朝野:國人稱他為「君」,比「侯」還退了一步,不可思議。魏惠王哈哈大笑:「少見多怪也!趙國本弱,趙雍知其弱,有何不可思議了?」

從此,中原列國瀰漫出一股「弱趙四等」的口風,譏諷趙國在王、公、侯三等邦國之後自甘稱「君」,隱隱然覺得趙國只怕是當真不行了。否則,在強勢洶洶的戰國之世,向來咄咄逼人強悍張揚的趙國如何肯滅了自己威風?

風聲傳來,趙雍輕蔑地一笑,到國中巡視去了。

這一去竟是兩年。趙雍踏遍了趙國的每個角落,對趙國山川形勝與生民艱難終究算是了如指掌了。第三年趙雍回到邯鄲,立即與肥義等一班重臣商討在趙國變法。謀划半年之後,趙國的變法終於開始了。趙雍給變法定的大要是十六個字,「不觸封地,整肅吏治,廢黜隸農,行新田制」。也就是說,在不根本觸動世族封地制的情勢下,大力整肅國政,廢除奴隸制,推行已經成為戰國主潮流的自由買賣土地制,激發國人勤耕奮戰。因了不觸動封地,所以變法得到了世族大臣的一致擁戴,而庶民與隸農官奴更是歡呼雀躍。朝野同心之下,趙國的變法水波不興,幾乎沒有引起列國的多少關注,便平穩地在七八年間完成了新法之變。從戰國大勢看,趙國的變法除了不能與秦國的商鞅變法相比外,力度與廣度均超過了其餘五國。當此之時,變法已經是天下大潮,魏、楚、韓、秦、齊五大戰國均已先後變法,除了魏楚韓三國沒有二次變法之外,秦齊兩國都是在大變法之後不斷小變,法令之新領先天下。及至趙雍即位,北方最古老的燕國也開始了燕昭王與樂毅的變法。

如此一來,趙國成了戰國最後變法的一個。也正因了如此,趙雍對列國變法看得分外清楚,如何在不使朝野發生大動蕩的穩定情勢下推行變法,也就成為趙雍反覆思慮的頭等大事。別國變法,都要在外患消弭或大大減弱的大局下進行,根本原因,在於變法必然會帶來動蕩,若外敵與內部動蕩同時發作,其國必毀。唯其如此,外患未消則不能變法,幾乎成為天下認同的鐵則。若恪守這一鐵則,趙國將陷入一個永遠不能變法的怪誕圈子。趙國勁而不強,邊患又是天下之最,不變法無力靖邊,而外患不除又不能變法。這,豈非一個只能永遠原地打轉的怪圈?

兩年巡視,趙雍已經想透了這件大事,決意以不觸動封地的無震蕩變法來走出這個怪圈,而後再相機徹底變法。一著手果然順當,竟在七八年間完成了一次舉國大變。然則對趙雍而言,更高興的卻是列國目光盡被燕國崛起所吸引,趙國悄悄地隱身在昔日夙敵的光影中跨出了一大步。

國勢大定的第二年,趙雍帶著一個鐵騎百人隊徑直北上了。這一次,趙雍要尋求靖邊之法,為徹底肅清三胡匈奴邊患下一番工夫。

這時候,趙國的北疆還遠未伸展,自西向東還被三胡與匈奴壓縮在九原、雲中、雁門、平城、於延水一線之南。認真說起來,縱是這一線之南二三百里,也經常被胡人飛騎突破大掠。而九原雲中以南的廣袤高原,秦國則在河西地帶修建了與大河并行南下的千里長城,使胡人無法肆意侵擾。加之雁門平城恰恰又將中山國隔擋在南部太行山地帶,胡人飛騎只能對趙國燕國肆虐了。偏此時的燕國已經派大將秦開一舉拿下了遼東平定了東胡,亞卿樂毅又順勢北上,一舉將諸胡部族從漁陽、上谷驅逐到於延水之西。如此一來,諸胡與匈奴幾乎全部壓在了趙國北部地區。自趙氏立為諸侯,趙國在北邊始終駐有重兵,到趙成侯趙肅侯兩代,長駐十萬輕騎已經成了定製。應當說,那時候的十萬輕騎雖不足以掃滅諸胡匈奴,但保得趙國北部平定還是遊刃有餘的。然則此時情勢大變,趙國的十萬輕騎分別駐紮在雁門、平城兩地,面對兵勢猛增且又日見頻繁的胡族襲擊,趙軍在廣闊的戰線上已經呈現出力有不逮的弱勢。

趙雍馬隊越過治水,直奔雁門塞而來。

此時的北疆,正是夏末秋初水草豐茂牛羊肥壯的黃金季節。一過治水,藍天之下重巒疊嶂,霞舉雲高,連山隱隱,旌旗獵獵。遙遙望去,兩山夾峙,恍若雲天之門,時有雁陣長鳴,從門中掠過悠悠南下,令人生出無限感慨。因了如此滄桑奇觀,這片險峻連綿的高山叫了雁門塞。雁門兩山之中,一座關城突兀矗立,這便是赫赫大名的雁門關。

抗胡大將樓緩的幕府,駐紮在雁門要塞。趙雍一進關直入將軍幕府,不想幕府內外冷冷清清,一問之下,領軍大將樓緩竟不在駐地。趙雍原本是秘密北上,有意不事先飛書而要真實驗看邊軍狀況,聽說主將樓緩不在,微微皺起了眉頭:「樓緩不在幕府備軍,卻到何處去了?」

「稟報特使,」一個留守司馬從幕府後廳大步匆匆走出,「胡人秋掠將至,將軍趕到岱海踏勘地勢去了!」

秋掠?趙雍恍然大悟,每年秋季都是諸胡部族大舉南下的時節。其時中原農田收穫方過,草原大漠寒冬將至,正好大掠糧食財貨以備冬藏休牧。樓緩在此時趕赴岱海,必有不同尋常的謀划。趙雍略一思忖,馬鞭啪地打到戰靴上,走,岱海!

雁門關以北五十餘里,有一道東西蜿蜒數百里的夯土長城,這是趙國修築的抗胡屏障。出得長城,是廣袤起伏的山地草原,馳騁百餘里,正北方向一片大湖,茫茫蒼蒼方圓五百餘里煙波浩渺,周圍青山蒼翠草原無垠起伏,倍顯天地之壯闊。然則奇異的是,如此一片大湖,如此連綿起伏的廣闊草原,湖邊卻沒有長駐放牧的帳篷群落,縱有放牧牛羊的胡人,也是遠遠地灑落星散在大湖周圍的小河旁。趙雍也曾在邊軍磨鍊過幾年,知道岱海是一片鹽湖,其水之咸,比海水尚有過之。唯其如此,諸胡部族才不在此地紮根,而只是在水草豐茂的季節騎馬趕著牛羊馬群轟隆隆而來,大半日之後又轟隆隆而去。

「來者哪位將軍?」湖邊山丘后飛出一騎遙遙高喊而來。

百騎隊風馳電掣般卷到面前,護衛將軍亮出一支碩大的青銅令箭高聲答道:「國君特使到!你是何人?樓緩將軍何在?」

「末將中軍司馬。既是特使,請隨我來。」騎士一圈馬翻身飛馳而去。

翻過一個山頭又一道山谷,遙遙見前方山腰有影影綽綽的紅色身影,及至到得山下,卻是一道極為隱秘的山谷:面向大湖,背靠群山,除了南面谷口,別無進出途徑。中軍司馬在山下勒馬拱手道:「騎隊在山谷避風處暫歇,請特使大人隨末將登山。」騎隊將軍冷冷道:「該當樓緩將軍下山才是。」趙雍一擺手:「休得多言,只兩人隨我上山,馬隊紮營造飯。」騎隊將軍向百夫長低聲叮囑幾句,與另一名騎士丟下馬韁大步跟在趙雍身後上山。

將及山頂,一片密林橫搭在山腰,走進密林,又是一處極為隱秘的山坳,一頂半舊的棕色牛皮大帳篷扎在突兀的山崖下,帳外釘子般挺立著六名長劍甲士。趙雍一看便明白,樓緩肯定要在這裡謀事,正要舉步進帳,身旁中軍司馬一聲高報:「國君特使到——」話音落點,一人腳步急促出帳,卻又驟然停頓在帳口。

「君上?」大將愣怔間深深一躬,「雁門將軍樓緩,參見君上!」

趙雍哈哈大笑:「樓緩將軍,未告而來,唐突了。」

「君上巡邊,豈有唐突之理?君上請。」一臉糙黑兩鬢灰白的樓緩肅然側身拱手,將趙雍請進了大帳。趙雍剛繞過帳口木屏,便聽轟然一聲:「參見君上!」一看之下,四員大將與四名軍吏整肅站在帳廳。趙雍笑著擺擺手:「軍中無全禮,坐了坐了。」指點著道,「你是趙莊,你是韓向,你是胡笳,你是李鳶,對么?」四員大將見在邊地只有三年軍旅的國君竟還記得他們,自是分外興奮,齊齊應了一聲:「謝過君上!」

此時,樓緩已經吩咐軍務司馬上來了酒囊干肉。趙雍接過酒囊咕咚咚大飲了半袋,嘖嘖笑道:「如何有三分胡人馬奶滋味兒?」

「君上,」樓緩笑了,「草原寒冷,兵士缺酒不過勁。趙酒太烈,肚腹無食不能痛飲,吃飽了更不能多飲。軍士們便將馬奶摻酒,既難得醉人,又當得饑渴。時日長了,軍中酒都成了馬奶加趙酒。君上若要趙酒,我差軍務司馬回雁門關拿來。」

「不不不。」趙雍搖著手又咂咂嘴,沉吟間不禁突然拍案,「使得使得,大是使得。」

「君上飲得就好。」樓緩輕鬆地笑了。

趙雍自顧一口氣道:「草原之上,馬奶多多,何不就地釀造馬奶酒?既省趙酒迢迢運送,又增軍士體力戰力,豈非一舉兩得?遠途馳驅,但有兩三袋馬奶酒幾塊醬干牛肉,何愁饑渴?強如這趙酒摻馬奶,既費事勞神,又不足供給。」

「君上大是明察!」幾員大將搶先呼應。

「君上,」樓緩目光閃爍著思忖著,「馬奶酒本是胡人之物,少許入軍或可,若做常用,且不說國中如何,只怕中原列國要譏諷趙人化入蠻夷了。」

「鳥!」趙雍粗豪地大笑,「你等但說,馬奶酒合用不合用了?」

「合用!」四員大將異口同聲。黝黑粗壯的李鳶昂昂道:「真正的馬奶酒給勁!胡人叫馬奶子,酸甜濃稠後勁足,健胃活血滋補強身,兩三大碗下肚,任甚不吃也撐他兩天兩夜。誰個敢說不合用?」趙莊跟上道:「馬奶酒比中原酒好做多了,根本不用釀製窖藏,只將馬奶收入皮囊攪拌幾日,但出酸味便是馬奶子。若再摻得幾兩趙酒攪拌,馬奶子生出些許酒香酒辣,更是帶勁!」韓向搓著手興奮接道:「當真大做馬奶子,連軍糧都省去一半。」「雁門關老弱婦幼也都有得事做,皮囊也不空了。」胡笳高聲追了一句,帳中哄然大笑。

「方便合用,好處多多,還怕個甚來?做!」趙雍看著樓緩笑了。

樓緩見國君依然不改軍旅粗豪,頓時心生感奮慨然拱手道:「君上如此膽魄,樓緩何能裹足不前?明日臣分派下去,大做馬奶酒!」

「便是這般。」趙雍雙掌一拍,「近日我常思忖:胡人無常根,卻能生生不息地與我糾纏,其中必有強勢所在處。別個不說,這馬奶子便是中原所不及,緊要時連埋鍋造飯也省了。你等說,若沒有這馬奶子,胡人能不帶輜重餓著肚皮千里馳騁奔襲大掠么?而我軍但動,便是糧草先行,飛騎追過三日便沒了接濟,這茫茫草原,如何咬得住胡人?」

「君上大是!」瞬息之間,樓緩並幾員大將頓時目光炯炯。國君雖然年輕,洞察大勢分明是目光如炬。馬奶子這件事,軍旅將士看來只不過是順應自然的尋常事體,國君卻能說出如此一番根本道理,委實教人信服。

「此等事日後再說。」趙雍一揮手,「樓緩將軍,看來你要給胡人謀事?」

「稟報君上,」樓緩正色拱手,「每年八月,三胡都要南下大掠,岱海東西兩側是必經之道。我與諸將計議:擬在岱海兩側山谷埋伏輕騎八萬,一舉重創胡人。」

「這番要打狠!」趙莊咬牙切齒地補了一句。

趙雍點頭笑道:「好!算我有幸趕上了。此戰若能大勝,趙國必能松活三五年。」

方略議定,日已暮色。君臣馬隊在月升岱海之時隱秘出谷,到得草原放馬賓士,不消一個時辰進了趙長城回到雁門關。次日開始,樓緩開始了調遣兵馬,雁門關軍民也同時開始了大做馬奶子。在滿城新鮮好奇的笑鬧喧嚷中,濃郁的馬奶子味沿著長城瀰漫開去了。趁此時機,趙雍率百騎隊星夜奔赴東北方向的平城,在平城巡視三日,又南下沿著治水河谷東進二百餘里直達於延水。進入於延水河谷,趙雍馬隊隱蔽歇息一夜,次日清晨出谷,變做了一色的騎士便裝,儼然一支地道的中原馬商騎隊。

五林胡騎術震驚了趙雍

於延水發源於大漠草原深處的柔玄山地。依目下趙雍馬隊的所在,一出於延水與治水交匯口的涿鹿山,已是林胡的勢力範圍。雖然胡人逐水草而居,沒有確切的疆界,更沒有固定的駐軍,但趙國大軍控制不了此地也是事實。涿鹿山曾經是黃帝大戰蚩尤的名山,樓緩在這裡雖然駐紮了六千輕騎,但也只能起到搶佔咽喉要地的作用,而遠遠不能阻擋漫天烏雲壓過來的胡人騎兵。往前說,於延水河谷本來是馬商通道,尤其是燕趙兩國與胡人通商的大道,由於趙軍已經抵禦不了胡人大掠,十幾年來這條商道已經漸漸蕭疏了。

馬隊在荒草搖曳的商旅古道風馳北上,三日之後,進入了柔玄草原。

從東南進入柔玄草原,遙遙可見無垠綠色中一道青山蜿蜒橫亘。翻過這道渾圓起伏的山嶺,一片茫茫淡水大湖,四周星散著無數的沼澤小湖,水草連天,一片絕佳的游牧形勝之地。大湖東岸,於延水從北方山谷淙淙流來,在山陵中劈開了一條長長的河道向東南而去,林胡人稱之為長川。長川山嶺的東麓,是林胡部族的騎兵營地,自然也是林胡單于的大本營。遙遙望去,草原上牛羊馬群星散四野帳篷連綿人喊馬嘶,一片生機勃勃。

「君上,我若在此紮營,胡人看見便會來。」與趙雍並馬的護衛將軍低聲提醒道,「萬一有險,東南去路寬闊。」

「此番北上,原是要入虎穴,怕個甚來?」趙雍斷然一揮手,「直入長川大本營。記住,我是趙國馬商烏斯丹。走!」一抖馬韁,當先向山麓連綿的帳篷飛去。護衛將軍大急,一騎飛出超過趙雍馬頭,揚聲高喊:「趙國馬商到,求見林胡單于——」

長川山麓下的牛皮大帳中,林胡單于正與十幾位部族頭人商議南下秋掠的路徑,突聞帳外馬蹄急驟人聲隱隱,護帳騎將飛步走進:「報我單于,趙國馬商求見!」林胡單于一個愣怔,趙國馬商敢來林胡?雙眼一瞪道:「教他進來。」林胡騎將大步轉身間一聲長喝:「趙國馬商進帳!」趙雍應聲而入,一個躬身甩手的胡禮:「趙國馬商烏斯丹,見過林胡單于。」

「烏斯丹?當真趙國馬商?」林胡單于飛快地眨動著細長的眼睛。

「烏斯丹原本東胡商賈,因經年為趙國販馬,三十年前舉族遷入趙國。」

林胡單于哈哈大笑道:「這對了。趙人早變溝渠鼠兔了,能飛出如此一隻雄鷹來?說,要多少馬?給哪個買主?」

「三千匹。給趙國。」

「給趙國?」一個部族頭人傲慢地揉著鼻頭拉著長長的聲調,「笨熊一樣的,趙人會騎馬么?」

「趙人不會騎馬么?」烏斯丹兩手一攤連連聳肩,「雁門平城有十萬飛騎,不是趙國的么?他們,每年都要更換許多戰馬也。」

「十萬飛騎?鳥!」一個黃髮頭人咯咯笑道,「今秋一過,剝他十萬張人皮,做我林胡女人的尿囊!」話音落點,帳中哄然一陣大笑。

「烏斯丹啊,」林胡單于呵呵笑著,「念你也是胡人,勸你將馬賣給燕國算了,燕國大軍正在重金買馬。趙國,一兩年也就沒了,連趙錢都要沒用了。」

「不!」烏斯丹臉色驟然漲紅,「燕國滅我東胡根基,烏斯丹豈能賣馬於他!」

「噢?」林胡單于目光閃爍著,「林胡人不要趙錢,你卻如何買馬?」

「烏斯丹只用絲綢麻布佩玉金幣,不用趙錢。」

黃髮頭人哈哈大笑:「單于,賣給趙人好啊!三個月後,還是我林胡駿馬。」

「好!賣給趙國!」頭人們齊聲笑叫。

「烏斯丹兄弟要這樣,便這樣了。」林胡單于灰白的鬚髮抖動著,「你帶了多少圈馬師?趕得三千駿馬上路么?」

「圈馬師一百,人圈三十,販馬成例。」

「不不不!」黃髮頭人連連搖手,「趙人馬師一人能圈趕得三十匹駿馬?太陽西海出來了!烏斯丹,你只能用金幣雇我林胡人圈馬。」

「不不不。」烏斯丹驚訝地瞪起了眼睛,「我的圈馬師,都是趙軍大將樓緩遴選的能手,他說萬無一失。」

「啊!樓緩?」在頭人們輕蔑的大笑中,黃髮頭人呸地啐了一口,「敗將一個,肉頭狗熊,還敢老鴰般呱呱大話?烏斯丹,拿茅草做棒槌!啊哈哈哈哈哈!」

「林胡圈馬師當真厲害?一人圈趕得幾多?」烏斯丹一雙大眼瞪得溜圓。

林胡單于冷冷一笑:「岱赫巴楞,你族給烏斯丹兄弟開開眼界。」

黃髮頭人忽地起身走到烏斯丹身邊:「兄弟,出帳。」說罷大步出了牛皮大帳,對帳外一個腰帶彎刀的壯漢一揮手,「黃旗族號角。」彎刀壯漢「嘿」的一聲摘下掛在腰間皮帶的牛角號。剎那之間,尖厲渾厚的嗚嗚號聲悠揚響起,倏忽停頓,四野號聲遙遙呼應響徹草原。只在烏斯丹與黃髮頭人岱赫巴楞走到趙國馬隊前的工夫,長川后烏雲般萬千馬群在隆隆雷聲中捲來,其勢如江海怒潮漫過蒼茫原野。只見岱赫巴楞又一揮手,壯漢牛角號立即短促尖厲地響了三聲,汪洋恣肆的馬海在一箭之地外隆隆凝固。烏斯丹遙遙打量,方圓兩三里涌動嘶鳴的龐大馬群,竟然只有馬群外圍遊動的十來個騎士,還都騎在沒有馬具的光脊樑馬背上。來不及一聲驚嘆,東南北三面原野上又是隆隆濤聲,萬千馬群頃刻間壓滿了廣闊的草原。隨著連續響起的短促號聲,三面馬海從各自方向聚攏在一箭之外,中間恰恰成了一個巨大的空草場。

此時,林胡單于與其他頭人也出了大帳,赳赳登上了帳外那座立有一面大纛旗的土台,遙遙笑道:「岱赫巴楞,不要太較真啊。」

「單于放心,虎豹對瘦鹿,用得較真么?」岱赫巴楞一甩覆蓋肩背的黃髮,轉身一臉傲慢的笑容,「烏斯丹兄弟,我族駿馬六萬,白日間放牧騎士不過百人。你說,每人圈趕得多少馬?」「人人都是如此么?」烏斯丹一副驚訝而不可思議的模樣。岱赫巴楞哈哈大笑:「好啊!烏斯丹兄弟說我族人並非個個如此了?老夫只說一句,我只召來族中少年女人,你任意選來比試。趙人大笨熊,值得我這些猛士上陣?」說罷一揮手,身邊壯漢三聲悠長的號聲。號聲還在草原山谷回蕩,長川嶺谷口絡繹飄出大片大片白雲,雖不如馬群聲勢,卻也是悠悠如風鼓雲帆,片刻間連天徹地的咩咩鳴叫,白雲外便是斑斕星散的少年與女人。

「好!」烏斯丹雙掌猛然一拍,「岱赫族長點出三個少年來。」

「烏斯丹兄弟,」岱赫巴楞有不悅之色,「一言既出,如何要老夫代勞?」

「也好,那個藍的,那個白的,還有那個黑的。」烏斯丹向涌動參插在馬群中的羊群隨意指點了幾下,又回頭對趙國馬隊高聲道,「趙國馬師們,出來三個高手與林胡少年比試圈馬。要沒本事,我烏斯丹雇林胡兄弟了!」

「嗨!」馬隊轟然一聲,炸雷一般。趙國騎士們早已經個個臉色鐵青,若非身負重任,這些精銳武士可能早就炸開了。但看著趙雍渾若無事的樣子,也只有強壓怒火。如今國君一聲令下,誰個不激昂萬分。將軍本想親自出馬,慮及林胡都是少年,強自忍耐,一擺手低聲叫了三個名字,三個年輕騎士走馬前出,只一抬手便從戰馬腹側摘下套馬長桿飛馬馳出。此時,三名林胡少年也從羊群外飛馬而來,窄袖短衣,緊身長褲被一雙高腰皮靴緊緊裹住,與趙國騎士大袖布衣的飄灑相比,自是另一番風采。

岱赫巴楞一揮手:「出散馬六坨,每坨六十。」

壯漢號角立時響起,頃刻間馬群外圍的林胡騎士打起了六聲尖銳悠長的呼哨,汪洋涌動的馬海中先後飛出六片奔馬,順著六個方向狂奔草原深處。

「馬師起——」岱赫一聲大喝,藍白黑三名林胡少年幾乎同時箭射飛出,趙國的紅色騎士同時發動,六匹駿馬分成六個方向奔六片散馬而去。

究其實,圈趕馬群之較量,第一位的便是騎術較量。騎術不精,休說圈攏馬群,只怕連接近四散賓士的馬群都是勉為其難。尋常而論,騎術能否十分地揮灑出來,根基在於馬具。騎一匹沒有鞍轡馬鐙的光脊樑駿馬,對於中原騎士而言肯定是極大的難事。目下趙國三騎士是馬具齊全的雄駿戰馬,放馬賓士,自然是風馳電掣般逼近馬群,似乎還隱隱領先於林胡少年。只這一飛,趙國騎士齊齊地大喊了一聲好。

三名林胡少年,卻都是僅有一根馬韁的光脊樑駿馬。對騎士而言,沒有馬具意味著只能用兩腿夾緊馬腹來保持身形穩定,即便是最出色的駿馬,也不能完全沒有顛簸,高速賓士之下雙腿稍一乏力,便會跌落馬下。更何況少年身矮腿短,良馬又都是腹大背寬,要達到超越馬群之速度並不斷隨馬群急驟轉折,少年控馬之難度,大大超越成人騎士。饒是如此,三名林胡少年縱馬飛馳輕鬆自如,倏忽之間與趙國騎士齊頭並進地逼近了馬群。趙雍也是少年入抗胡軍旅,多有草原馳騁之閱歷,自然深知少年騎士之難,看得嘖嘖稱奇,不禁大喝一聲:「好!」

岱赫巴楞連連搖頭哈哈大笑:「光會飛不是林胡駿馬,還得馬上做事。」

片刻之間,只見三名林胡少年已經分別追上了狂奔的頭馬。兩三個迴旋急轉,長長的套馬杆閃電般飛出套住了頭馬脖頸。頭馬驟然人立一陣嘶鳴,隨著少年騎士賓士開去,身後馬群也相繼隆隆跟來。在駿馬聚攏成群之時,林胡少年放開了頭馬套桿,一聲響亮悠長的呼哨,頭馬一聲嘶鳴,率領馬群奔了回來。林胡少年則縱馬飛馳,時而馬群之前時而馬群之後,口中呼哨連連呼喝不斷,馬群井然有序地徐徐賓士,絕無四散飛竄之亂象。通前至后,不過頓飯時光。

再看三名趙國騎士,一時大為狼狽。這三名騎士本是真正的圈馬師從軍,騎術之精戰馬之良在趙軍中都是出類拔萃,尋常間圈趕四五十匹的馬群毫不費力,比馬商之馬師的三十匹通例高出了許多。今日六十匹馬群雖說稍許見多,但草原之上利於賓士,依坐下戰馬之良騎士騎術之精,斷不至於輸給林胡少年。然則,除了開始飛馳稍許領先之後,趙軍騎士便不斷遇到難堪。先是當先騎士猛追頭馬,頭馬不斷急驟轉彎兜圈子,連續五六個大迴環,騎士的套馬杆一直無法伸出。與此同時,另一個騎士在堪堪伸出套馬杆的時分,馬杆後端卻被隨風捲動的寬大衣襟裹住,騎士馬杆一抖想甩開衣襟,不料卻又被一尺多寬的衣袖兜了進去,情急間回頭,套馬杆不偏不倚卻套進了坐騎脖頸,戰馬驟然受驚嘶鳴人立,騎士竟被仰面摔下了馬背。饒是如此,馬杆長柄仍然糾結在衣袖衣襟中,致使套在坐騎脖頸上的套子無法鬆開,戰馬不明所以,拖著騎士狂亂飛奔,直竄萬千馬海之中。

「笨熊要死!馬群要瘋!」岱赫巴楞一聲大吼,飛身躍上身邊一匹光脊樑馬閃電般飛馳草原。趙國馬隊的將軍大驚,一揮手便有三騎挺著套馬杆飛出趕上。趙雍也是心下疑惑,這岱赫縱然本領高強,赤手空拳卻如何進得汪洋涌動的馬海?如何降伏得驚瘋烈馬?

瞬息之間,岱赫已經飛近汪洋馬海。但聞一聲凄厲奇絕的嘯叫,馬群轟然散開,躲開了瘋狂的驚馬。岱赫尖聲呼喝著沖入馬群,左衝右突死死尾隨那匹瘋狂烈馬。突然之間,只見他胳膊一抖一揚一聲大喝,一條繩套箭一般直射出去,正正地套在了驚馬脖頸之上。驚馬驟然人立長鳴一陣,打著響鼻迴旋幾圈終於安定下來。此時,外圍也有一名林胡馬師進入馬群,飛身下馬一撈,將那個被拖得一身鮮血的騎士夾在了腋下飛出馬群。三名後來的趙國騎士恰恰趕到,接過同伴飛馳回隊。

「趙人笨熊一樣,要驚瘋了馬群,我剝了他皮!」岱赫飛馬回來猶自怒氣沖沖,「烏斯丹,趙人也叫騎士了?只配叫狗熊!」

烏斯丹嘴角猛然抽搐幾下卻呵呵笑了:「岱赫頭人,你這繩套也能圈馬?」

「啊哈哈哈哈哈!」岱赫一陣大笑,「真正的林胡騎士,都得用繩套。

套桿,是娃娃們做耍子練手的。烏斯丹,你說趙國馬師連我這些娃娃手也過不去,還嚷嚷驅逐三胡,娘老子真是好笑!」

烏斯丹緊緊咬著牙關,默然良久笑道:「岱赫頭人,烏斯丹願出三百匹良馬之價,買你三個上等馬師如何?」

「好說!」岱赫巴楞啪地打了個響指,「烏斯丹服我林胡,沒有高價我也送你了。」說罷向遠處一招手,三個年輕精壯的漢子大步走了過來,恭順地垂手肅立著。岱赫巴楞指點著道,「他們三個都是我的奴隸,看看,這裡是烙印。」大手一把扯開一個年輕人的衣領,一隻黑色鷹頭人身赫然附在一大片肉紅底色之上。岱赫在年輕人背上啪地拍了一掌,「你等的三個女人留下,做我的母狗了。從目下起,你們的主人是烏斯丹,明白?」三人低著頭齊齊地「嗨」了一聲,又齊齊地俯身趴在烏斯丹腳下「嗨」了一聲。

「這叫主人認身。」岱赫笑道,「踩他們每個一腳,要狠。」

「他們都是上等馬師?」烏斯丹嘴角又一抽搐。

「不信老岱赫么?」驟然之間,岱赫的臉黑了。

「自然信了,我認!」烏斯丹猛然抬腳踩出,三個奴隸高聲齊喊:「謝過主人!」

兩日之後,烏斯丹馬隊趕著六百匹馬南下了。有三個奴隸馬師圈趕馬群,根本不用趙國騎士動手。一路之上,烏斯丹一句話不說,只是低頭沉思。進得平城,馬群留下。烏斯丹立即下令:三個奴隸馬師一律賜姓趙,封武士爵,分別以龍虎豹命名,充做貼身護衛。三名奴隸此時方知這是趙國君主,大是興奮,嗨嗨連聲地表示效忠主人,不要官爵。趙雍黑著臉硬邦邦一句:「趙國沒有奴隸。從今日開始,你三人便是趙軍馬術教習。但有軍功,自有重賞。若得誤事,立斬不赦!」三人一陣驚愕,驟然歡呼跳躍,又一齊匍匐在趙雍腳下大哭起來。護衛將軍一臉愣怔,本想說此三人尚需察勘,看看趙雍臉色卻沒有敢進言勸諫。

柔玄,戰國胡地軍鎮,《水經注》稱為柔玄鎮,今內蒙古興河縣西北。

六我衣胡服我挽強弓

九月底,趙雍馬隊回到雁門長城時,趙軍截擊胡人的大戰已經結束了。

不出趙雍所料,果然只是堪堪打了個平手。樓緩稟報說,依照事先謀划與備兵之精細,本當大勝一場,給胡人一次重創,可結局竟是損兵三萬餘,殺敵三萬餘,喪失了這次好容易捕捉到的戰機,當真不可思議。近百年以來,中原各國與匈奴胡人交戰的最大困難,是難以在適當季節適當戰場捕捉到胡人主力並與之決戰;往往是屯兵兩三年,也截不住胡兵一支超過萬人的部族大軍;你要狠命猛追,他則無影無蹤,你要回軍駐屯,他又疾風般殺來;若不預先埋伏,你便是尾追而去,也無法堵截得住。唯其如此,一次能截住三胡六萬大軍的戰機,當真是可貴之極。樓緩精心籌劃兩年,出動了全部十萬大軍埋伏,分明是將三胡大軍分割在了岱海西部峽谷,可最後竟讓三胡在大軍重圍之下強行突圍而去,實際便是白白喪失了數十年不遇的良機。樓緩痛心自責,敵入重圍而去,大將無能之罪也,請君上治樓緩以正法度。

趙雍默然良久,突兀問道:「此戰之後,胡人至少三五年不敢大舉進入長城,可是?」

「該當如此。」樓緩謹慎道,「林胡舉族不過六十餘萬人口,成軍精壯不過十餘萬,一舉喪師三萬,當是前所未有之重創,幾年內斷不敢進入長城深掠。」

「如此說來,還可做得一件大事。」

「君上何意?」突然,樓緩覺得國君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樓緩,馬奶子功效如何?」趙雍莫測高深地一笑。

「大好!」樓緩頓時來了精神,「軍糧省了一半,牝馬也有了用途,連雁門關民眾都有了事做。兵士出長城,根本不用再帶軍鍋刁斗,只兩袋馬奶子三塊醬牛肉,便是三日軍食,當真利落!」

「如此說來,胡人尚有堪學處了?」

「上天造物,原是互補而成世事。華夏有所短,胡人有所長,並非怪異。」

「好!」趙雍雙掌猛然一拍,「好一個『華夏有所短,胡人有所長』。但有這番見識,樓緩堪當大任也。」

「君上,」樓緩困惑地笑了,「這是你的話啊?」

「噢?我的話么?」趙雍大笑,「我看還是你的話好!對!你說的!」

「君上之意,要舉國都喝馬奶子?」

「如何?舉國都喝馬奶子?」趙雍笑不可遏,「樓緩啊,你想到湖塗國去了。舉國都喝馬奶子,你從哪裡生出千百萬牝馬來?」

「倒也是。」樓緩依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君上總是有所謀了?」

「知我者,樓緩也。」趙雍慨然一嘆,突然神秘地湊近樓緩耳邊,「我想在趙國行胡服,興騎射,你道如何?」

「行胡服?興騎射?容我想想!」樓緩思忖一陣,「君上是要在軍中推行胡服騎射,還是要舉國胡服騎射?」

「你說如何?」

「軍中易為,舉國難行。」樓緩思謀道,「軍行為制令,國行為禮俗。衣食住行,衣為文華禮法之首,只恐非朝夕所能做到也。」

「樓緩,且不說難易與否。」趙雍面色肅然,「你只說,趙國何以不能強兵?岱海之戰,何以林胡能以六萬兵力突破趙軍十萬重圍?趙氏軍爭起家,何以百餘年不能以軍爭震懾天下?趙國朝野尚武,何以今日四面邊患壓頂而來?趙國騎士號為華夏猛士,如何連林胡少年也贏他不得?」一伸手,趙雍在帳鉤上拿下馬奶子皮囊一通猛灌。一陣粗聲喘息,趙雍才漸漸平息下來,將這次林胡之行對樓緩細細說了一遍,末了道,「諺雲,有高世之名,必有遺俗之累。若一味固守華夏文華禮法,何來因世之變?變則強,不變則亡啊!」

樓緩本是士子入軍,文武兼備,雖然算不得天下名將,卻也是頗為難得的兼通之才。趙雍一席話與林胡一番故事,聽得他恍然大悟,頓時明白了國君這番謀划的來龍去脈,思忖之下,大為感奮,慨然拱手道:「君上目光高遠,洞察時弊,臣以為大是!」

「好!」趙雍慨然拍案,「我等思謀一番,一起回邯鄲。」

「大軍交於何人?」

「廉頗。」趙雍沒有絲毫猶豫,「此人盛年勇邁,攻雖不足,守卻有餘。擋得胡人三五年,便是大功一件。」

「廉頗所部正是趙軍主力,君上此斷甚明。臣去部署。」樓緩轉身大步去了。

這一夜,樓緩的將軍幕府徹夜燈火。五更時分,一支馬隊飛出雁門關,在霜晨殘月中兼程南下了。回到邯鄲,趙雍第一件事,下詔擢升樓緩為國尉兼領官帥將,加爵上卿。樓緩自覺岱海之戰有失,回邯鄲本想自請貶黜而後輔助國君處置實際軍務,不想突然擢升國尉且加爵上卿,竟一時成為重臣,不禁大是不安,連忙進宮惶恐辭謝。趙雍微微一笑:「樓緩第一個贊襄胡服騎射,豈非大功?岱海武戰有失,邯鄲文戰補過。趙雍所望,豈有他哉!」樓緩頓時恍然,明白這是國君要他在這場胡服變俗之戰中將功補過,心中雖是沉甸甸的,卻也感奮異常,立時慨然拱手道:「樓緩原是邊將,對胡服之變體察尤甚,願為君上折衝周旋,雖斧鉞加身而無悔!」趙雍目光頓時閃亮,卻又喟然一嘆:「胡服之變,非為趙雍一己之利,實是邦國安危之大計。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覆巢之下,又豈有完卵了?」樓緩不禁面色一紅:「君上有此公心,臣深為愧疚。」趙雍一笑:「你只說,此事當如何發端?」樓緩略一思忖道:「胡服之變,難在廟堂宗室貴胄。臣以為:當從明銳重臣發端。」

「第一人?」

「肥義。」

「如何入手?」

「肥義忠直,君上當直言不諱。」

「好!」趙雍一拍手,「所見略同,我有底了。」

次日清晨,肥義奉命匆匆進宮。自從任上卿爵位的左司過以來,他已經是可以無須稟報而徑直入宮的幾名重臣之一了。他知道國君的軍旅習性,穿過前殿直向湖邊的高飛林而來。趙國人鍾愛白楊,將白楊叫做「高飛」,又叫做「獨搖」。無論是田野村疇還是宮廷園囿,但有樹林處,十有八九都是挺拔的嘩啦啦白楊。依趙人說法:白楊勁直,堪為屋材,折則折矣,終不屈撓。邯鄲宮中,除了後宮一片僅有的松柏林,到處都是這嘩嘩白楊林。目下已是十月之交林木蕭疏,黃葉落地的白楊林如一片叢林長劍刺向天空。淡淡的秋霜晨霧之中,林中閃動著幾個靈動矯健的紅色身影,恍如一團朦朧的火焰。憑著多年的戎馬生涯,肥義一眼看出這幾個身影正在練胡人搏擊術,而其中一個身影正是國君趙雍。胡趙夙敵,趙軍中原本便有胡人教習胡術,以使趙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國君好武,練習胡人搏擊術也是事屬尋常。

然則漸行漸近,肥義卻有些驚訝了——趙雍一身短衣窄袖的胡服,與三個不時嗚哇幾聲的胡人武士在徒手搏擊。胡人武士以三敵一,雖則稍佔上風,卻也總是無法擊倒堪堪自保的趙雍。肥義本是邊軍老將,徒手功夫也是頗有名望,一看便知三個胡人武士非但功夫真實且絕不是陪練做耍,而是真正地使出全身技藝要制服趙雍。當此情景,縱是趙軍猛士,也只堪堪抵得一個胡人武士罷了,便是肥義自己,也決然當不得三個胡人武士如此夾擊。而趙雍竟能自保不倒,當真不可思議。國君絕非以武技見長之人,如何驟然間如此了得?思忖之間,肥義咳嗽一聲走進了白楊林。

「好!今日到此為止。」趙雍一步跳出圈子,將臉上的汗珠子一抹一甩,笑著說了一句,「我還是落敗了,來日再練。」

「不!」一個精瘦黝黑的胡人武士紅著臉高聲道,「主君才學了二十天,便抗住了三隻林胡獵豹,不是敗了,是勝了!」

「打不贏便是敗了,管他一隻三隻。」趙雍在衣襟上一抹汗又一拍手,「只穿這身胡服,我省卻了多少絆扯,知道么?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為那寬袍大袖練的。」那三名胡人武士尚在愣怔,趙雍卻已經拿起了掛在白楊枯枝上的斗篷,「肥義,走。」

肥義一路走一路思忖趙雍方才的話,總覺得趙雍似有言外之意。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為寬袍大袖練的。此話雖則並非恰如其分,然也不能說是誇大其詞。那騰挪輾轉,那輕身功夫,那騎射必先整衣的程式,若非自來是寬袍大袖,實在可以大大縮小幅度甚或可以不做。否則,胡人匈奴戎狄等一班異族,搏擊武技未嘗不精,為何偏偏都沒有如此一套規矩法則?其中原委,能以「蠻夷」二字了結么?那麼,國君是不滿寬袍大袖了?不滿又當如何?今日身穿胡服是一時興起么?不對……

「我的上卿,你愣怔個何來?茶涼了。」趙雍叩著書案笑了。

「啊,一時走神,君上見諒。」肥義連忙一拱,席地坐在了對面案前。

「肥義啊,這茶如何?」趙雍笑得有些叵測。

「好茶好茶!」肥義連忙啜得一口,頓時驚怔,「這是甚茶?馬奶子!」

趙雍哈哈大笑:「老邊將了,馬奶子又不是沒喝過,叫個甚來?」

肥義兀自喃喃笑道:「胡服,馬奶子,胡人武士,老臣雲山霧罩了。」

「肥義有鍛金火眼之號,能雲山霧罩?」趙雍笑著向後一招手,「樓緩國尉,你出來。」隨著話音,樓緩從高大的木屏後走了出來,向肥義一拱手,坐在了趙雍右手的側案。趙雍輕輕叩著書案,「樓緩,你對肥義說說我這番巡邊的狼狽。」轉身又對內侍吩咐一句,「守在廊下,今日不見任何臣子。」

樓緩從馬奶子說起,備細敘說了國君以馬商之身冒險進入林胡大本營的種種事由,又說了岱海之戰的過程、結局與自己思謀的失誤處,末了只一句「上卿久在邊地,當有明察」便告結束。看著肥義灰白鬚髮下一張嚴峻的黑臉,趙雍喟然一嘆:「上卿啊,趙國以十萬精銳大軍,且是長久謀划之伏擊戰,竟不能痛殲林胡六萬游騎;趙軍最出色騎士,騎術尚不及林胡少年,委實令人痛心也!如此軍備,莫說簡襄功業,便是安保肅侯之地,也是力所不能矣!」

「邦國危難,君上思變,臣心盡知。」肥義目光炯炯,「然則如何變法,敢請君上明示。」

「胡服騎射,舉國強兵!」趙雍拍案一聲。

「茲事體大,只恐廟堂非議朝野動蕩。」樓緩立即補了一句,將擔心猶疑攬了過來。

肥義眼角一掃樓緩,向趙雍肅然拱手道:「君上所謀,強兵正道也。縱有非議,何懼之有?自古以來,疑事無功,疑行無名。君上既定變俗強國之長策,何須顧及天下之洶洶也。大道不和於俗,大功不謀於眾。當行便行,何須旁顧。」肥義素來果敢沉雄極有擔待,幾句話斬釘截鐵,較樓緩之圓柔全然另一番氣象。

「果然肥義!字字擲地,金石之聲。」趙雍拍案而起,「走!到我書房去說。」

一日一夜,趙雍的書房門始終沒有打開。直到此日邯鄲箭樓的刁鬥打了五更,書房傳出一陣哈哈大笑,君臣三人才走出書房,消失在濃濃的秋霜晨霧中。從這一日起,肥義在邯鄲消失了,樓緩在世族大臣間開始了頻繁的奔走。

樓緩走進的第一座府邸,是公子成的「相」府。公子成便是趙成。公子者,春秋戰國之世對國君部族的嫡系貴胄之尊稱也。趙成乃趙成侯最小的兒子,趙肅侯最小的弟弟,趙雍的叔父,自然是十足的嫡系公子。此時的公子成已經年近花甲,因多有戰功,堪稱趙國王室最為資深望重的宗室大臣。趙雍即位變法時,將這位威名赫赫的叔父從邊地調回邯鄲,做了相。這個相不是丞相,而是趙國執掌封地政令的大臣。從邦國大政看,相併非實權重臣,然則卻歷來都由宗室重臣擔任。其中原因,在於這相是代替國君管轄封地的職事,除了監管賦稅、協調各封地之間的種種衝突等日常政務,更要緊的是監控權臣封地不得坐大謀逆。唯其如此,這個相職,須得是國君特別信任的宗室大臣。公子成強悍固執,做了十八年相,趙國封地世族無一滋事,得使趙國變法平穩推進,趙雍自然深知這位叔父的分量。若得胡服之變如當年變法一般平穩,首要之計,是要聲威權臣一體擁戴。目下情勢,軍政權臣有肥義樓緩鼎力支撐,足可迴旋。當此之時,宗室世族便成了主要阻力。趙國之特殊,恰恰在於趙氏世族的力量異乎尋常的強大,且趙氏大臣多為有封地根基的軍旅世家,將軍輩出桀驁不馴,若世族層執意作梗,甚事也是寸步難行。

趙雍與肥義樓緩之謀划:化解世族,首要在公子成。

樓緩頗有章法,約請王共同拜訪公子成,且以王為主訪賓客。王也是老臣,職任中府丞,執掌國君內府事務,與公子成之相職時有交叉,兩人甚是相投。而樓緩已是國尉之身,職司軍政糧草,與封地賦稅也是多有關聯,兩人聯袂而來,不顯突兀。

軺車轔轔駛到相府門前,門吏說公子成染病在榻,不見客。王頓時遲疑,樓緩不悅道:「本尉陪中府丞前來,正是奉國君之命探國叔病體,豈做尋常賓客?還不作速通報。」門吏驚訝不迭,連忙去了,不消片刻跑來,將兩人領了進去。

「王兄、國尉,趙成失禮了。」侍女將寢室帷幕掛起,趙成躺在榻上,一聲招呼起身。王連忙上去扶住笑道:「公子病體,儘管卧榻說話便了。」「豈有此理?」趙成勉力一笑,走到了座案前,「只是不能官服待客,慚愧了。」樓緩接道:「國君聞得國叔有恙,特派我等前來探視撫慰,國叔但安心養息。」

「如何?國君知我有恙?」趙成有些驚訝。

「國君有言:國叔近日或可有恙歇息。」樓緩將「或可」二字咬得分外清晰。

「如此說來,國君未卜先知了?」趙成微微冷笑。

「公子哪裡話來?國君何能未卜先知?」王深知趙成秉性,蒼老的聲音直剛剛道,「原是國君欲行胡服,也望公子應之以胡服。國君只恐公子聞流言而稱病,故有或可有恙之說。此間本意,是期盼公子做變俗強國之砥柱,豈有他哉!」

樓緩就勢拱手笑道:「在下唐突,公子見諒。」

公子成默然良久,末了嘆息一聲道:「趙成愚笨,容我思謀兩日再說。」

三日之後,趙成一卷上書擺在了趙雍案頭。趙雍看著看著皺起了眉頭:

諫阻胡服書

臣趙成頓首:胡服之事,臣固風聞,得兩使專告,始信為真。臣聞中國者,文明風華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聖賢大道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能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四方蠻夷之所師也。今國君舍中國文華,襲胡人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遠離中國,何以面對華夏諸族?臣願國君三思而圖之也。

趙成本是老軍旅,縱然不擁戴胡服之變,何來此等訴諸中原文明之迂闊議論?必是與人聚會商議,請得幾個老儒代筆。趙雍一陣思忖,召來樓緩密議。樓緩看完書簡道:「公子成既以書對,君上不妨以書回之。書簡必在世族與市井間流傳,可正迂闊之議,等同將胡服之變先行朝議一般,或可收出人意料之效。」趙雍連連道好,我來說說大意,你執筆如何?樓緩慨然應命,援筆在手,思謀著趙雍之意,一個時辰間擬成了一封《答諫阻胡服書》。趙雍看過一遍,拍案叫聲好,命主書立即謄抄刻簡,立送公子成府。

趙成原本無病,本欲以病為由,躲過這場胡服之變。不想趙雍卻派特使找上門來,也不好裝聾作啞。思忖之下,請來趙文、趙燕、趙造一班趙氏元老商議,還特意邀來了有飽學公忠之名的太子傅周紹商議。誰想這班元老卻要趙成先拿主意。趙成只黑著臉說了一句,怪誕無倫,難以啟齒也。元老們異口同聲地贊同,紛紛慷慨激昂地訴說對胡人胡服的憎惡蔑視,一致堅稱,胡服蠻夷怪誕,決然不服,周紹大搖白頭道,諸公之斷雖明,諸公之理卻不堪上案也。驚訝之下,元老們紛紛詢問緣由。周紹說了一番道理:憎恨胡人,國君亦同;國君胡服,欲以敵之道治敵之身;縱然蔑視憎惡,國君能以邦國安危為本大度克之,諸公能以一己之好惡對抗么?元老們恍然,紛紛討教。周紹只說了十個字:文明為本,正本必能清源。趙成畢竟老到,思忖一陣,肅然恭請周紹代筆,於是有了那封訴諸中國文明的《諫阻胡服書》。

這日,元老們與周紹又來趙成府邸探聽音信,正在猜測議論國君將如何處置,書吏匆匆來報:國君特使送來回書一卷。元老們一陣哄嗡議論,以趙雍之風,素來與臣下直面議事,甚時也學得書來書往了?當真蹊蹺!及至書簡打開,眾人請周紹誦讀。隨著周紹的琅琅誦讀,元老們

鴉雀無聲了:

答諫阻胡服書

國叔思之:胡服之變,國叔以擯棄中國文明對之,雍大以為非也。嘗聞:服者,所以便用也;禮者,所以便事也。因時而制服,因事而制禮,古今大道也,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國也。越人斷髮文身,吳人黑齒刺額,服飾風習不同,以便事為本,則同一也。風習各異,事異而禮變。聖賢之道,唯利其國,不一其用也。若為便事,風習可變也。是故禮俗之變,雖智者不能一;遠近之服,雖聖賢不能同。窮鄉多異俗,邪學多詭辯。不知之事不疑,異於己者不非,此謂公焉!今國叔所言者,俗也。我所言者,治俗也。今我趙國,北有三胡仇燕,西有強秦中山,南有列國虎視,四面邊患,邦國危難,卻無強兵騎射之備,豈不危乎!趙有九水,卻無舟師以守水域。北有三胡,卻無強兵以靖邊地,長此以往,國之將亡,豈有他哉!當此之時,國叔身為宗室砥柱,不思圖變強兵,卻拾人余唾做迂闊大論,與國何益?與民何益?秦無商鞅變俗,何有今日強秦?秦之變俗,又何失於中國文明?何趙雍胡服,便成天下不齒之大逆也?國難在前,趙氏宗室或溺於喋喋不休之爭議,而徒致社稷淪亡;或擯棄空言,惕厲奮發一舉強兵!舍此之外,豈有他途?何去何從,國叔自當三思也。

及至讀完,周紹抖擻得竹簡嘩嘩作響,臉色漲紅卻只說不出話來。元老們也大是難堪,一片唏噓嘆息,無言以對。趙成面色漸漸陰沉,氣息也漸漸粗重,默默從座案起身,一揮大袖徑自去了。周紹自覺難堪過甚,對著元老們一拱手道:「老夫多事也,慚愧。」也急急走了。元老們相互看看,默默散了。

旬日之間,這篇《答諫阻胡服書》在大臣中流傳開來,又在市井坊間流傳開來。書中撲面而來的沛然正氣,直面國難的深重憂患,以及雄辯犀利的說辭,使讀者無不悚然動容。有熱心之士將書刻簡傳抄,流布郡縣國人。一時間,胡服之變成為邯鄲街談巷議的話題,又瀰漫為郡縣國人的議論。尋常國人皆有操業勞作奔波生計之苦,衣衫本不可能有如貴胄們那般華麗講究。縱是士子百工一班家境富裕者,也不過有兩三件袖寬尺許袍長五尺的禮服而已。但有勞作奔波,必是能夠利落做事的窄衣短袖,雖則不如胡服那般輕捷緊身,也決然不是貴胄官員寬袍大袖大拖曳之氣象。唯其如此,尋常國人對穿不穿胡服的確沒有多少切膚之痛。聽人一讀傳書,反倒是立即為國君憂國憂民之氣概感奮,既然胡服可以強兵,穿胡服得了。穿一身胡服,便不是中國子民了?便丟棄華夏文華了?當真咄咄怪事!

「我說,國君還真是說對了,緊身胡服就是利落!」

「林胡兵將,一頂皮帽子一身皮短甲,一口長刀一匹馬就得。趙軍?哼!」

「軍兵好變,畢竟打仗,誰個不想利落輕便?」

「對!難的是大官。這麼高的玉冠,三尺寬的大袖,丈余長的絲綢大袍,拖在地上還有兩三尺,天神般好不威風!都緊身胡服跟老百姓一樣,跟誰威風去了?」

「人家那叫峨冠博帶,是貴胄威儀,懂個鳥!」

「峨冠博帶?貴胄威儀?狗屎!別說上戰場,田間走走看,兩步仨筋斗!」

如此這般,國人議論漸漸成風,一時對廟堂貴胄們大有非議了。戰國之世,邯鄲趙人雖不如大梁魏人、臨淄齊人那般好議國事,然則也是粗豪直率成風,遇事從不噤聲的風習。不期然議國議政蔚然成風,任誰也得思謀一番。

正在國人議論紛紛的當口,邯鄲又傳出一個驚人消息:邯鄲城外開來兩萬鐵騎,全部胡服,由柱國將軍肥義率領。於是萬眾嘩然,爭相出城觀看胡服趙軍,軍營外人山人海。奇怪的是,這座軍營非但營門大開,任庶民進出觀看,且不斷在校場公然舉行騎術射技大演練。邯鄲國人多有從軍閱歷,眼見趙軍騎士人人胡服皮甲,比原先身著七八十斤重的鐵甲輕捷利落得不可同日而語;戰馬鞍后綁縛三個皮囊,馬奶子與干肉便是三日軍糧;說聲開拔,能一日數百里地連續三日追擊不停;如此騎士,胡人在大草原插翅也難逃。且不說,這還僅僅只是胡服馬奶子上身,還沒有按照胡人騎士的標尺進行騎射訓練。若練得兩三年,趙軍之剽悍戰力誰個當得?紛紛議論之中,國人一口聲地不斷喊好,不斷喝彩。

「萬歲趙軍!萬歲胡服!」

「胡服騎射馬奶子!好——」

「我衣胡服!我殺胡人!」

「不衣胡服,非我趙人!」

連天徹地的喊聲,震撼了邯鄲的所有大臣貴胄,世族元老們沉默了。誰都知道,這個兇狠的肥義從邊軍調來兩萬鐵騎,絕不僅僅是為了給國人做耍子看胡服騎射的熱鬧。屯兵城郊,意味著國君下了最強硬的決心——若有敢於死硬阻擋胡服之變者,實力說話。在素有兵變傳統的趙國,國君先將這手棋下到了明處,誰還能折騰個甚來?沉默得三五日,世族元老們終於有了動靜。

第一個,是公子成進宮請罪,痛切自責:「老臣愚昧,不達強國之道,妄議文華習俗也。國君強兵以張先祖功業,老臣該當欣然從命,率先胡服。」趙雍長長出了一口氣,著實將這位叔父撫慰了一番,並與公子成當場議定:立即頒行胡服令,旬日之後大朝會,君臣人等一體胡服。

公子成剛走,趙文、趙燕、趙造、趙俊四位元老先後進宮,請國君解惑決疑。趙雍心中明白,這是幾位元老重臣找台階下,自然須當顧及其體面。於是,四位元老一個接一個提出不明所以處,請國君明示。

「衣冠有常,禮之制也。若從胡而變,致使趙人流於胡地,君何以處之?」趙文如是說。

「服奇者志淫,俗僻者民亂。是以治國不倡奇異之服,理民務禁生僻之俗。若得胡服,趙人風習敗落禮法大亂,致使國法不能齊俗聚人,奈何?」趙造憂心忡忡。

「衣冠風習之變,當徐徐圖之。國君驟令朝會之期一體胡服,豈非強人所難哉!」趙燕老臉通紅,分明一肚子彆扭。

「利不百者不變俗,功不十者不易器。胡服之效,崩潰朝野文華根基,若生出不期之亂,豈非得不償失?」趙俊振振有詞。

趙雍雖則心中有底,無須一一折辯,然四人畢竟元老重臣,縱是尋找台階,所問也是咄咄逼人。身為君主,自不能流於過場而落下「無理而強行胡服」之口實。待四人一體道罷,趙雍已經成算在胸,在殿中轉悠著侃侃道出了一番道理:「四老所疑,其理同一:古法成俗不可變,變之危害不可測。然則,五帝不同俗,何謂古法?三王不同制,何禮之循?從古至今,但凡大道治國,法度制令皆順其時,衣服器械各便其用,何來萬世不移之習俗禮法?禮也不必一道,俗也不必一道。反古未必可非,循禮未必有成。」趙雍猛然盯住了趙造,「造叔之言:服奇者志淫。鄒、魯兩國好長纓綴衣,天下呼為『奇服』。然則鄒魯多奇士,孔子、孟子、墨子、吳起皆出鄒魯,更不說儒家三千弟子大半鄒魯之士,此卻何解?又道俗僻者民亂。吳越兩國僻處大澤山海,文身斷髮,黑齒刺額,天下叱為『不通大化』。然則吳王闔閭越王勾踐范蠡文種出,凝聚國人而天下變色,此何解也?」見白髮蒼蒼的趙造難堪地低下了頭,趙雍轉過了話題,「究其竟,利身謂之服,便事謂之禮。進退之節,衣服之制,所以利身便事也,而非論賢愚也。何者謂明?齊民變俗,順勢應時也。趙人老話:以書駕車,良馬翻溝。今諸老欲以古治今,豈非照著書本駕車么?」趙雍一時大笑起來。

四位元老默然無對,相互顧盼間也跟著笑了起來:「老朽等胡服了。」

四老一出宮,無人再來折辯胡服之事。元老重臣中只一個周紹手足無措,既無顏進宮與趙雍坦誠辯駁,又不甘自請胡服,僵持得下不了台,只有稱病不出。趙雍明白這個骨鯁老儒的心思,親自登門「探病」,談笑間教內侍將一套胡服擺在了周紹面前。老周紹雖然面色漲紅,卻是甚也沒說便脫下峨冠博帶,就著暖烘烘的燎爐穿起了胡人的短皮衣褲,腰間紮上一條板帶,頭上戴起一頂輕軟的翻毛皮帽子。銅鏡前一番打量,周紹呵呵笑了:「奇也哉!老夫竟成老獵戶矣。」

趙雍大笑:「難得老獵戶也!狐皮一張,其價幾何?」

開春之後,趙國大興胡服,大練騎射,舉國熱氣騰騰。樓緩的國尉府頓時大忙,非但要將全部二十萬大軍逐次換裝,還要新徵發十萬青壯北上練成新騎兵,同時還要整頓軍制,將原先各要塞步兵為主的守軍改編成一色的輕裝騎兵。胡服騎射之本意,在於強軍,在於使趙國大軍脫胎換骨,成軍整軍練兵自然是重中之重。趙雍權衡局勢,將肥義調出,主持徵發十萬新軍之事;樓緩則兼程北上,改編雁門關與平城兩支大軍。

四月初旬,樓緩緊急軍報:平城大將牛贊等不贊同改步為騎,堅請面君定奪,請命如何處置?趙雍深知,邊軍將領與大臣之歧見若不及時消除,便會愈演愈烈,立即將邯鄲國政交肥義輔助太子趙章處置,連夜兼程北上了。一路思忖,趙雍不明所以:論部屬,樓緩原是邊軍主帥,牛贊只是駐守平城的將軍,屬樓緩轄制,兩人歷來是同心協力從無齟齬,如何以樓緩之能,連牛贊也不能說服了?莫非是廉頗接手邊軍將印後生出過事端?這廉頗、牛贊都是發於卒伍的盛年猛將,為人都是一等一的持重沉穩,絕不會因一事之歧見生出異心。果然如此,何等因由?

三日後趕到平城,趙雍沒有先到樓緩的國尉官署,而是徑直到了牛贊的將軍幕府。誰知幕府是一座空帳,留守的軍務司馬說將軍去了長矛營。趙雍二話沒說,當即來到平城以北長城腳下的兵營。

雁門、平城,同為趙國北部的兩大咽喉要塞,然則地利不同,兵力配屬也大是不同。雁門關出得長城,是胡人南下的經常大道——岱海草原。一旦突破雁門長城及雁門關防線,胡人便會迅速進入中山國與樓煩部族區域,再沿滹池河谷東南進入趙國腹地大掠。唯其如此,雁門關地帶是趙軍最要緊的防禦地帶。除一萬步兵堅守長城與雁門關城防外,全部六萬鐵騎分做聚散自如的六部,駐紮在長城之外;不設固定營寨而經常遊動於長城至岱海間的草原,以搜尋胡人騎兵並在草原決戰為防守,力求胡人不能靠近長城。

平城卻不同,山險地狹不利騎兵展開,身後二十里又是一道滾滾滔滔東西橫貫的治水,胡人很少選擇從這裡以騎兵大舉突破,而只有在胡人特彆強盛且合兵全線南犯之時,平城才有大危機。然則,這裡一旦被突破,南邊便是趙國代郡,越過代郡便進入了趙國腹地,路徑卻比從雁門關入趙便捷得多。有鑒於此,長期以來,趙軍在這裡只駐守三萬餘步兵,不求進擊,但求堅守而萬無一失。

北出平城三十餘里,是趙國的夯土長城。長城之外,便是蒼茫大草原。兵家常規:守城必在外。平城的三萬守軍,有兩萬餘駐守在長城內外的固定營寨,身後三十里是平城的縱深守備。尋常時日,僅有的三千鐵騎只在長城外二十里的草原駐紮,形成重在探察敵情並只做試探性廝殺的第一道防線;萬餘步兵則在長城牆外以長城為依託,構築壕溝鹿砦,與長城城牆上的數千守軍一起構成第二道防線;長城之內十里,是東西橫寬十餘里恰恰連接兩山的一道深溝高壘,常年駐守一萬精銳步兵,形成平城的最後一道防線。

趙雍飛騎未出長城,遙遙便聞長城外喊殺連天,不禁一驚;然見長城垛口的兵士興奮呼喝,便知可能是軍中演練,雙腿一夾戰馬徑直出了長城。趙雍也想看看此時的牛贊如何操持大軍演練,不帶衛士,一馬飛上了西北角一座土山。

遙遙向「戰場」望去,顯是騎步攻防的操演。大約三千多騎兵進攻,正面阻擊的步兵陣形大約也是三四千的模樣。看得一陣,趙雍卻感大為蹊蹺。衝殺的騎兵是一色的胡服,由樓緩率隊;防守阻擊的步兵,一色的趙軍原本甲胄,由牛贊率隊;中央地帶是帶著一班軍吏手執一面令旗的大將廉頗,分明便是居中裁決了。如此還則罷了,要緊的是不合法度。軍中演練法度:步騎人數對等演練,步兵要依託壕溝或相應地利,步兵人數超過騎兵一倍,方才演練平地攻防廝殺。今日兩軍對等,步兵沒有任何依託,便在草原對等拼殺,究是何故?眼看半個時辰過去,步軍似乎並無崩潰之象,騎兵倒似乎「傷亡」不少,士氣似乎也並不高漲。

又僵持得片刻,老廉頗令旗一劈:「步軍勝。」

長城上的步軍兵卒頓時高聲吶喊起來:「步軍勝了!萬歲——」

「這陣不算,再來一陣!」身著兩三處泥巴傷口的樓緩嘶聲大喊。

汗濕重甲的牛贊哈哈大笑,只一揮手:「國尉啊,回去為我步軍慶功。」回身一聲高喊,「兵娃子們,每人兩碗趙酒,不喝馬奶子!」

正在此時,西北方向一騎飛來遙遙高喊:「國君駕到——」

隨著喊聲,馬隊疾風般捲來,正是趙雍的百騎黑衣馬隊。黑衣,是趙國君主的衛士專用名號。黑衣之名,初起於酷好搜羅劍士的趙烈侯,其衛士盡皆身著黑衣的劍士。後來,「黑衣」便成了國君衛士的官稱,其實未必真是黑衣。目下趙雍這黑衣百騎,便是一式軍中胡服——棕色皮甲紅皮帽胄,護衛將軍帽胄上還插著一根黑色雞翎子,人人一口彎刀,背負強弓長箭,幾與胡人騎兵一般無二。馬隊風馳電掣般卷到較武中心,驟然間齊刷刷一排人立,戰馬齊聲嘶鳴,同時陡然止步,前蹄落地處釘成了一個嚴整的十十方陣,絲毫沒有馬蹄沓沓的擺隊聲。

四面將士看得清楚,為首的國君趙雍也是同式胡服,唯一的不同,是頭上的一支五色翎毛鮮艷奪目,直是胡人單于氣象。令將士們驚訝的是,同是胡服騎士,國君的百騎馬隊較之樓緩率領的胡服騎士大見英氣勃勃。與真正的胡族騎兵相比,卻顯然沒有那種散亂張揚,又分明瀰漫出胡人騎兵所沒有的整肅威武。同是胡服,氣象竟能如此不同?驟然之間,無論是樓緩的騎兵,還是牛贊的步兵,將士們盡皆肅然無聲。

「樓緩無能,自甘領罪。」

趙雍擺擺手,對著大步赳赳走來的牛贊高聲道:「牛老將軍,選三個最強武卒出來。」

「君上何意?」牛贊一邊躬身行禮,一邊連忙問。

趙雍馬鞭指點著道:「步騎對演之法:兩步對一騎。我今出一個胡服騎士,對你三個武卒。武卒若勝,隨你所請。」

「君上大是!」牛贊頓時精神大振,轉身大喝,「頭前三個百夫長,出陣!」

只聽「嗨」的一聲,三個精壯威猛的百夫長大步鏗鏘地走到了中央空地,人各一身四十斤鐵盔鐵甲,右手一支精鐵長矛,左手一張白楊木包鐵盾牌,腰間還有一口備用短劍。趙軍武卒也是沿襲當年吳起在魏國訓練魏武卒之成法而來,雖然甲胄重量已經比魏武卒減輕三十餘斤,但與胡服兵士相比依舊是龐然大物,三人三角陣一紮,威勢不同凡響。更兼百夫長曆來是戰陣中堅,非猛勇壯士不能任職,三個百夫長對一名騎士,無論如何都是勝算無疑。

「黑衣趙虎,出列。」趙雍馬鞭一指百騎隊,話音方才落點,一騎沓沓沓三步,恰好立在趙雍戰馬身側。趙雍四面環視高聲道:「趙虎是真正的胡人騎士,也是黑衣百騎的馬術教習。胡服騎射之術究竟有無戰力,將士們自己看。廉頗老將軍,還是你來執法。」

「遵命!」鬚髮灰白的廉頗應聲出馬,在三步卒側前半箭之地立馬站定,舉起令旗高喊,「騎士後退三里。」黃髮碧眼的趙虎一拱手道:「三里不用,一里足夠。」

一里足夠?四周將士一陣嘩然。依步騎演練常法,接戰前騎士後退三里再衝鋒,為的是真實仿效戰場,最大程度發揮騎兵的衝鋒威力。三里之內,尋常戰馬往往跑不出最高速度,用騎士話說,馬還沒瘋起來,人馬之靈動和諧也還來不及充分融為一體,衝擊力自然要大為遜色。這胡人騎士自請一里,未免忒是狂妄也。然則普天之下法度皆有常理:限低不限高,舉凡能超越低限,在任何時候都是勇士作為。狂妄歸狂妄,誰又能不允准了?

「好!騎士後退一里,聞鼓而進。」廉頗令旗劈了下去。

趙虎雙腿只輕輕一夾,那匹烏黑油亮的雄駿戰馬箭一般飛了出去。轉瞬即到一里之旗,陡然一個迴環轉身,趙虎一聲大吼,戰馬烏雲閃電般飛了過來。三個百夫長列成前二后一的三角陣,是趙軍部卒對騎兵的最有效戰法:前面兩支長矛兩側夾擊,後面一人做好夾擊不成立即猛攻的準備。三卒蓄勢之時,胡騎堪堪飛到一箭之地。也不見趙虎有任何停頓間歇,三支長箭嗖嗖嗖飛來,帶著些許尖厲呼嘯,分明是強弓疾射。三卒堪堪往盾牌下一蹲身,三箭擦著盾牌上沿呼嘯飛過。若是站立,這恰是脖頸咽喉所在。在三卒迅速長身之間,戰馬已經如黑色閃電般飛來。兩支長矛正在馬前尚未並舉齊刺,便被一根靈蛇般的長鞭捲住猛力帶起,兩名百夫長猛力拖拽之間,長鞭驟然鬆動,兩人一個趔趄後仰尚未倒地,后一個百夫長正舉盾迎擊高處的凌厲彎刀時,戰馬已從頭頂飛躍過去,嘭嘭嘭三聲悶響,三人背後各自一團墨跡。

電光石火,間不容髮,快得令人匪夷所思。幾乎只在呼吸之間,黃髮碧眼的趙虎已經回到了百騎隊中。而三個還沒有來得及真正搏殺的百夫長,懵懂愣怔地木在了那裡,人呢馬呢?這?這便完了?長城外的趙軍將士久久沒有一個人出聲。

「廉頗將軍,」依然騎在馬上的趙雍終於開口了,「你職司裁決,沒有話說么?」

廉頗肅然拱手,雖則是對著趙雍說話,渾厚的聲音卻盪得很遠:「胡騎之勝在於四:其一,騎術精湛,人馬合一收發自如,遠超趙軍騎士;其二,射技非凡,風馳電掣間三箭連發且正中咽喉,我軍縱有神射手,論馬上射技無法與之比肩;其三,鞭技神異,若無一支三丈長鞭,斷不能贏得如此利落。然則最根本之點,老臣卻以為全在一個『快』字。人快馬快身手快,出手連鎖,快如疾風。若無這個快字,威力便會大減。」

「老將軍說得對么?」趙雍向四面將士遙遙招手。

「對——」四野一聲,沒有半點兒勉強。

「牛贊老將軍以為對么?」趙雍看著緊皺眉頭大紅臉的牛贊淡淡一笑。

「對。」牛贊聲音不高,但顯然認同廉頗的評判。

「既然如此,胡騎何以快捷如風?趙軍何以不及反應?老將軍如何說法?」

「……」牛贊大是難堪,一時語塞無對。

「樓緩國尉,」趙雍轉過身來,「同是胡服騎士,敗於同等人數之步卒,你有何說?」

「君上明察,」樓緩坦然高聲,「胡服初行,人馬驟輕,軍士尚在不適之時。更兼騎術射技均未苦練,倉促間反而不如原本戰力。此為事之常理,非胡服之過也。若得兩年時光,樓緩定然還君上一支草原飛騎大軍。」

趙雍猛然高聲發問:「將士們,樓緩說得對不對?」

「大對——」樓緩身後的胡服騎兵同聲大喊。

牛贊的大隊步兵卻是哄哄嗡嗡一片,參差不齊地喊著「也對!」「那得看!」「不知道!」「兩年後再比!」等等,牛贊索性低著頭不再說話。

趙雍下馬走了過來:「老將軍,走,回去說。」

回到平城,已經是暮色降臨。用罷簡單的軍膳,趙雍在簡樸的行轅召來了樓緩、牛贊與廉頗三人連夜聚商。趙雍熟知軍營將士的秉性,上來直截了當道:「牛贊老將軍先說,平城邊軍改新騎兵,如何不妥?」牛贊憋悶了大半日,此刻激昂直率道:「老臣嘗聞:國有常法,兵有常經,棄法亂國,失經弱兵。今君上初行胡服,便欲將老步軍全數改為新騎兵。老臣以為,這是棄法失經。將士蔑敵敢戰,在於熟悉固有兵器,熟悉固有軍制。當此軍兵通順成法之時,君上卻一朝變易,由稔熟而陌生,邊軍戰力必然大弱。今日國尉之胡服騎士敗於平城步軍,便是明證。若強而行之,破卒散兵以奉胡服騎射,老臣只怕所得不如所失,而終致損君亂國也!」戛然打住,猶是一聲粗重的喘息。

行轅一時默然。樓緩原本已經與牛贊多方折辯,且又報與國君,自知不宜先說。老將廉頗向來寡言,國君召見更是不問不答,此刻只是聽。趙雍原是一路思忖疑惑,此刻原因大白,心下本已輕鬆,然則牛贊最後的一句話卻使他悚然一驚。「終致損君亂國也!」若這只是牛贊的一時憤言倒也罷了,若是邯鄲有人慾借邊將之口發出脅迫,便須認真對待了。畢竟,趙國兵變歷來都是以邊軍將領為實際力量的。思忖片刻,趙雍依舊是直截了當道:「老將軍,所得不如所失,而終致損君亂國,這是你的話?還是別個帶給我的話?」

「老臣的話,自是老臣自己的話,如何要給誰個帶話!」牛贊黝黑粗糙的臉膛漲得通紅,幾乎高聲嚷叫起來,「君上信臣臣便說,不信臣便殺了臣,何故無端疑臣也!」

趙雍哈哈大笑,走過去對著牛贊坐席一躬:「老將軍忠心謀國,趙雍失言。大變在即,朝野多議,尚請老將軍見諒。」

驟然之間,牛贊老淚縱橫,霍然起身深深一躬:「君上明打明說話,老臣如何能心存芥蒂?胡服軍制之變,老臣唯君上馬首是瞻!」

「好!」趙雍又是一陣大笑,「老將軍肝膽照人,趙雍何能吞吐不定。來,入座說話。」將牛贊扶入座席,趙雍轉悠著道,「國事雖是趙雍決斷,然則也須斷之有道。老將軍所言,將士稔熟於老軍制器械,變之唯恐削弱戰力。這個道理難以立足。亘古至今,萬物之取捨,皆決於用。有用則用,無用則棄。若得一熟便不能棄不能變,青銅何以代木石?精鐵何以代青銅?鐵騎何以代兵車?布帛何以代獸皮?兵不當用,何兵不可易?制不便事,何制不可變?胡服節省布帛,且可使身手輕捷,何須固守華夏之峨冠博帶?胡人精騎射且遠超我軍,已是事實,何須固守華夏之堅兵重甲?宋襄公墨守成規,不鼓不成列,不擊半渡之兵,早已是天下笑柄。我等卻要在百餘年後重蹈覆轍,豈非更是愚不可及!」趙雍幾乎是一口氣滔滔不絕,稍作喘息,目光炯炯地看著牛贊,「依老將軍之法恪守趙軍舊制,縱能守得雁門平城不失,可長此以往,趙國必不斷萎縮,胡人必不斷南下。終有一日,邯鄲必成周室豐鎬。為今之計,趙國必須奮起強兵,練成二十萬輕銳飛騎,一舉掃滅三胡,安定北邊。縱是事初千難萬險,趙雍亦死而無怨。想我趙人,百年軍爭慷慨赴死,在這草原大漠流了多少鮮血,留了多少屍骨?到頭來卻是越打越小,越打越故步自封……兩位老將軍,你等已經邊地征戰三十餘載,如今已是兩鬢霜雪,面對關山白骨,此情何堪!」

小小行轅,靜得連喘息之聲也沒有了。嘴角一直在抽搐的牛贊再也忍不住了,號啕一聲,大哭起來:「君上!牛贊該死……胡服!輕兵!改制!老牛贊不要這顆白頭,也要掃滅三胡!」

碧空澄澈,一輪明月照得關山朦朧。牛贊的吼聲回蕩在行轅,迴旋在這座險峻的山城。這一夜,行轅的燭光一直亮到東方發白。太陽升起在蒼茫山巒時,尖厲的牛角號響徹了長城內外,響徹了遼闊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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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國之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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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胡服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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