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孤城血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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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古老鐵籠保全了田氏部族
齊王被殺的消息迅速傳開,三千里齊國崩潰了。
臨淄陷落,國人已經深為震撼。然則,國王帶著一班大臣與嫡系王族畢竟已經安然出逃,活著的邦國權力依然完整,庶民精壯也還只在國內逃亡,尚沒有大量流散他邦,國王只要惕厲奮發立定抗燕大旗,萬千齊人便會潮水般匯聚而來,安知不會一反危局?儘管齊人對這個國王積怨甚深,但在國破家亡的危難時刻,對燕軍的恐懼與仇恨已經迅速沖淡了往昔的怨恨。畢竟,舉國離亂之時,國王的存在就是邦國的希望。可如今,國王竟然被殺了,無人可以取代的大纛旗轟然倒地了,齊人如何不震驚萬分。更有甚者,齊王還是被齊國人在齊國的土地上千刀萬剮的。別說春秋戰國沒有過,就是三皇五帝到如今,這也是頭一遭。縱然暴虐無道如桀紂,也只是個亡國身死而已。但為君王,哪個被自己的子民一刀一刀碎割了?這亘古未聞的消息,震動了天下君王,更震坍了齊人的心神。人們茫然無措了。齊王不該殺么?該殺!齊王該殺么?不該殺!該殺不該殺都殺了,都城沒有了,家園沒有了,國王沒有了,大臣與王族星散了,所有的城池都不設防了,這還有齊國么?轟然如鳥獸散,已經麻木的國人們開始了大遷徙一般的舉國逃亡,逃往邊境,逃往他國,逃往一切沒有被燕軍佔領的城堡山鄉。無論逃向何方,總是不能落在為復仇而來的燕軍手裡。
田單聽到這個消息時,已經在東去的路途了。
燕軍一進濟西還沒開戰,田單已經與魯仲連分手回到了臨淄。一進府,家老便來稟報:已經督促執事、僕人將全部財貨裝載妥當,族人們也已經聚在了府中園林等候,單等他一回來立即星夜離開臨淄前往大梁。可田單卻一句話也沒說,匆匆進了書房,良久不見動靜。看看暮色將至,族人們不禁著急了。田氏舉族久為商旅,除了合族公產的外國店鋪,家家都是殷實富戶,走遍天下不愁生計,只要離開這即將滅頂的戰亂之地,興旺將依然伴隨著田氏。唯其如此,田氏離齊是舉族公決的既定之策,承襲族長的田單從大梁回齊,為的也是帶領族人安然轉移。
「總事,」家老輕步走了進來,「族人們都等著。」
「家老,你是老齊人了。」田單回過身來,「當此之時,田氏該走么?」
「……」白髮蒼蒼的家老愕然無語。
「擊鼓聚族!」田單斷然揮手,「我有話說。」
齊人尚武,大族聚集有軍旅法度。石亭下的大鼓一響,散亂在府中的族人迅速趕來,只在片刻之間,合族近千人在後園池邊的竹林草地間聚齊了。田單踏上池邊那座假山時,族人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素來一身大袖長衣的田單,此刻一身棕色皮製軟甲,手中一口長劍,腳下一雙戰靴,只差一領斗篷一頂銅盔,活生生一個威嚴將軍。
「凡我族人,聽我一言,而後舉族公決。」族人們驚訝疑惑之時,田單一拄長劍開口了,「田氏雖商旅之家,卻是王族支脈,齊國望族。當此邦國危難之際,田氏若離開臨淄,縱然商旅興旺舉族平順,於心何安?」
「族領之意,究竟如何?」一個族老嘶啞著聲音問。
「田單之意,」田單慷慨激昂道,「我族興亡,當等待國運而定。若齊軍戰勝,邦國無憂,田氏便可離齊。若齊軍戰敗,田氏當與邦國共存亡,與國人共患難!」
暮色蒼茫之中,族人們沉默了。對於早早已經做好遷徙準備的族人們來說,這實在是一個出乎意料的決斷。百年以來,自從這一支田氏從官場朝局遊離出來走上商旅之路,田氏一族就對國事保持著久遠的淡漠,六代相傳,沒有過一個人做齊國官吏。時日長了,「在商言商,國事與我無涉」成了田氏族人的傳統規矩。心無旁騖且不乏根基,精明的田氏商旅蓬蓬勃勃地發達了起來。齊威王以來,齊國總是巧妙地躲閃著中原戰國之間的恩怨糾葛,沒有在本土打過一次慘烈的大仗,國勢蒸蒸日上。及至這個齊王即位吞併宋國,齊國一時極盛,齊王還做了與秦王對等的東帝。如此一個強勢大邦,自然無須奔波商旅的田氏去關照。田氏的商旅大業,也恰恰在這時達到了極盛之期。也許當真應了那句老話,盈縮之期不可測。倏忽之間,齊國莫名其妙地亂了,事情也多了。田氏這個年輕的族長,也似乎在悄悄改變著田氏傳統,變成了一個秘密與聞天下興亡的人物。然則,儘管田單與魯仲連及孟嘗君的過從在族中人人皆知,但族人們卻只將這些事看做年輕族長的名士做派,誰也沒有仔細想過會對族人族業如何如何。今日這一突兀決斷,頓時使族人們對眼前這個撲朔迷離的族長清晰起來——田單不是正宗的恪守祖制的田氏商人,他要將田氏的商旅命運綁縛在邦國興亡之上,這是商旅家族的正道么?
可田單的一番話正氣凜然無可辯駁。雖然是久在商旅,可田氏家族在商人中總保持著一種驕傲的王族老國人的氣度格局,與異國同行但說齊國,離不開一句開場白「自田氏代齊以來如何如何」。如今國難當頭,族長的話當真不合我心?
突然,一個年輕的聲音從人群中飛了出來:「族領說得對,田氏與邦國共存亡!」立即有一片後生應和:「好!留下打仗,見見戰場!」人群便哄哄嗡嗡地議論起來。
此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府中風燈早已經收拾了起來,族人們點起了原本準備走夜路的火把,將池邊照得一片通明。坐在最前面石礅上的幾個族老連忙聚到一起低聲會商,說得一陣,幾個老人一齊站起,一齊將手中竹杖抱在了胸前。
「肅靜,聽族老說話。」田單高聲一句對著老人一拱手,「族大父請。」
老人壯碩健旺,竹杖篤地一點跨上了池邊一方大石:「老夫等幾人商議了一番,以為田單所言極是。田氏久為商旅,畢竟王族國人。大軍壓境,國難當頭,豈能在此時一走了之?國勝則走,國敗則留,方顯田氏本色也!」
「族老議決,族人以為如何?」田單高聲問了一句。
族人們火把齊舉,一片高喊:「國勝則走!國敗則留!」
「好!」田單一舉長劍,「自今日起,田氏舉族以軍法定行止。這座府邸便是合族營地,各家自成軍帳駐紮,做好起行準備,隨時聽從號令行事。」
「嗨——」池邊近千人一聲整齊吶喊。
一時之間,田單府邸變成了一座奇特的軍營,池邊草地林木假山廳堂院落,到處都扎滿了帳篷。商旅生涯原本是四海遊走的生計,旅途結帳野居更是家常便飯。各家分頭動手,各色帳篷在火把下迅速立了起來。
田單下令,原本裝好的兵器車輛全數打開,長劍分發精壯,短劍分發少年與女眷,一百副機發硬弩分發給曾經修習過強弩術的技擊之士。兵器分派完畢,田單將尋常護送商旅的三百名騎士與族人中持有長劍弓弩者混合,編成了一支六百人的「族兵」,分做六個百人隊,每隊五十名騎士、四十名長劍步卒、十名機弩手,組成一個精悍完整的戰場小單元。另外四十名機弩手配備了戰馬,與商社百騎編成一支「飛騎策應隊」,由田單親自率領。
這商社百騎與護商三百騎,都是從咸陽與大梁的齊國商社專程趕回臨淄護送遷徙的。騎士沒有一人是田氏族人,而全部是田單在既往商旅中收留的難民精壯訓練而成,騎術精湛武技高超,曾被魯仲連多次「借用」,實則一支職業騎兵。從燕軍大舉攻齊的消息傳開,田單估量情勢,要以重金遣散這些騎士。可騎士們慷慨激昂,立誓「與總事共安危」。田單反覆思忖,縱是遣散,騎士們也是無家可歸,倉促間卻到何處立身?便與騎士們商議,將他們暫時編成田氏家兵,但有機會,將其送入齊軍建功立業。騎士們大是興奮,異口同聲一句:「刀兵來臨,我等只跟定總事!」正是有了這四百名勁健騎士,田單才舉一反三,將族人精壯與騎士混編成軍,一支家兵立時成就。
成軍事定,田單立刻聚集族老並各家家長,一番細密商討,將全族分成了六支「車行部伍」:財貨糧食與老幼女眷全部上車,五十歲以下男子全部充當馭手,每部一個百人隊兩翼夾持護衛。方略商定,族老與家長們立即行動,一個時辰方過,各隊人口編排就緒。
三更之後,田單一聲令下:「所有車輛,全部安裝鐵籠!」
田氏商旅大族,合族各色載貨車輛兩千餘。此刻集中到貨倉車馬場的,卻只是六百多輛異常堅固、寬大車身車輪全被鐵皮包裹的牛車,其餘輕巧車輛全數被裁汰。尋常時日,這種車輛專一運送鐵料鹽包,由兩頭肥壯的黃牛駕拉,最是吃重且耐得顛簸馳驅。饒是如此,田單還是早早便給這種牛車打造了一件奇特物事——鐵籠。
鐵籠者,籠住車軸之鐵具也。外有一尺鐵矛狀籠頭,根部是一個厚有三寸帶有十個釘孔的圓形鐵殼,卡在車軸頂端,用十個大鐵釘牢固地釘在車軸上,與整個車軸結為一個整體。尋常商旅車隊互不相撞,鐵籠自然無用。然則若是千軍萬馬的戰車戰場,這鐵籠便可大顯功效。敵方戰車無論如何也不敢并行搶先,或撞上來翻車。究其竟,鐵籠本是春秋車戰時期的特殊「兵器」,隨著戰車的淡出,也早已經成為罕見物事。田單經管商事日久,有了一種凡事不忽視細節的習慣,在仔細謀划有可能遇到的險境時,不期然想到了「臨淄商旅淵藪,萬商爭遷,車流搶道」的危險,於是早早打造了幾百副這種早已經被人遺忘的鐵籠。
風燈火把之下,數十名工匠一個時辰將鐵籠叮叮噹噹裝好,黑黝黝大鐵矛成排列開,襯著鐵皮包裹的車身車轅,一片鐵色青光觸目驚心。
田單一揮手:「二百輛車載人,立即分派各部伍。四百輛車裝貨:一百輛鹽鐵,兩百輛糧食干肉,十輛藥材,其餘九十輛裝載財貨。」
「總事,」家老低聲道,「財貨原本裝了三百輛,九十輛,只怕少。」
「財貨精簡!」田單毫不猶豫,「珠玉絲綢珍寶類全部堅壁,只帶生計必需之物。」
「明白。」家老一聲答應,匆匆去了。
整整一夜,田氏部族終於收拾妥當。次日午後時分,驚人的消息傳來:觸子的四十三萬大軍在濟西全軍覆沒。當夜,臨淄城商人開始了秘密大逃亡。唯有田氏部族巋然守定府邸,捺性等待著齊軍最後一戰。三日之後,達子戰死,二十萬大軍作鳥獸散了。然則,更令都城國人震驚的是:田氏王族並一班大臣,竟連夜悄悄逃出了臨淄。就在那天夜裡,臨淄終於爆發了逃亡大潮,到天亮時分,臨淄城已經是十室九空了。也就在這天夜裡,田單痛心疾首地斷然下令:全族起程,東去即墨!
即墨,與這支田氏部族有著久遠的淵源。
作為王族支脈,田氏代齊之初,田單族祖先被分封在即墨。那時,即墨是齊國東部最大的城堡,也是齊國的東部屏障。說是屏障,主要是預防東夷侵擾。到了春秋末期,東夷經過齊桓公發端的百餘年「尊王攘夷」,大體上已經被齊國化成了農耕漁獵的齊國民戶。作為舉族為兵掠奪襲擾平原農耕的東夷,事實上已經星散解體了。正因如此,齊國東部也沒有了經常性威脅,即墨的要塞屏障地位也漸漸淡化了。領即墨封地之初,田氏部族也是舉族為兵,全力追剿殘餘的東夷部落。及至大局平息,田氏利用即墨近海之便,漸漸拓出了一種獨門生計——利用海路做海鹽商旅。即墨出海,北面可達遼東與高麗,南面可達越國琅邪,東面則可達更遠的東瀛諸島。齊國的海鹽有兩處產地,一處是臨淄北部的近海區域,另一處是齊東近海區域。而齊東海鹽,以即墨為集散地。時當田齊立國之初,對各個田氏部族的控制很是鬆散。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利,即墨田氏的海鹽生意便蓬蓬勃勃地發了起來。先是田氏商船從海路冒險向外輸送海鹽,換回遼東獸皮越國劍器等各種稀缺物事;後來則是遼東、高麗、越國、東瀛的漁船捎帶從即墨販運;再後來,諸多海船冒險前來,載著大量珍奇之物換取海鹽。趁著商旅生計的旺勢,田氏鑄造了一種自己的刀幣,上刻「節墨」兩個大字,專一用於海鹽交易結算,被商旅稱為「即墨刀」。有了即墨刀,鹽鐵生意如虎添翼,倏忽二十年之間,即墨田氏發成了最殷實的王族封地。
然則好景不長,精於經營的即墨田氏沒有料到,即墨刀給舉族帶來了厄運。
即墨刀一出,「即墨田氏囤積鹽鐵,私鑄刀幣,圖謀不軌」的風聲漸漸吹到了臨淄。不久,即墨田氏的在國族長被齊桓公田午召了去。桓公皺著眉頭只說了一句話:「即墨田氏擅長商旅,便去做商。土地官爵么,讓給別個。」於是,田氏族長立即被削爵罷官,即墨封地自然也沒有了。從那時起,即墨田氏永遠離開了即墨,帶著失意的寥落踏上了商旅之路。後來,田氏王室對王族支脈的控制越來越嚴,即墨田氏離王室王族與齊國官場越來越遠了。但是,老根總是老根,無論朝野,人們只要提起田單一族,總是呼為「即墨田氏」,連田單部族的族老們數落起舊事,也是一口一個「俺即墨田氏如何如何」。
小城即墨,是這支田氏的族徽,也是這支田氏的聖土。回到久遠的故鄉,也許還會為這支田氏殺出一條新路來。
出得臨淄,一片車馬汪洋。臨淄向東去海的官道素稱「天下大道」,六丈余寬,路面夯土修築,道邊三層參天綠樹,道邊排水的壕溝抵得小諸侯國的灌溉小渠。任是何國商旅,只要走得一趟臨淄大道,莫不由衷讚歎:「齊國通海大道,冠絕天下也!」尋常時日,縱是鹽鐵生意最旺的時節,這條通海大道也從來沒有過車馬擁擠。如今迥然不同,遍野火把,遍野車馬,暗夜之中遠遠望去,根本不曉得大道在哪裡?東逃者大多是商旅大族與國人富戶,動輒大車數百馬匹上千,驟然間從臨淄及齊國西部的所有城堡擁來,直是車馬如潮人流如海,密匝匝遍布原野,卻去何處找路?縱然找到那條通海大道,又如何擠得上路面?
「總事,這卻如何是好?」久有商旅閱歷的家老束手無策了。
田單長劍一揮:「族人聽了:百騎開道,我自斷後。避開大道,直向曠野!」
發令方畢,田單身邊的六支螺號嗚嗚長吹,六隊車馬甲兵頃刻間排好了次序,又一陣螺號,田氏車馬隊轔轔啟動,兩側甲兵護衛,硬是在車馬汪洋中緩緩移向曠野。堪堪將出車馬海洋,西北方向卻突然大片車馬擁來奪道。
外圍家兵連聲呼喝:「這裡不是官道,閃開。」
「燕軍來了,快跑啊!」遍野車馬呼喊狂奔,不顧一切地壓了過來。
喀喇喇轟隆隆,兩片車馬無可避免地山一般相撞了。驟然之間,一片人喊馬嘶,橫衝直撞壓過來的車馬大片翻倒,田氏車隊隊形大亂,卻沒有一輛翻車,只驚得牛車隊的黃牛們「哞哞哞」一片長吼。田單已經從后隊飛馬趕來,搖動火把大聲呼喊:「燕軍尚遠,莫得驚慌。各自分路,擁擠只能自傷!」左右家兵族人也跟著齊聲呼喊,潮水般的混亂車馬才漸漸平息下來。對方一個首領模樣的老者舉著火把查看了一番雙方車輛,連連驚嘆:「噫呀!鐵籠現世了。匪夷所思!娘的,老夫俺如何沒想到這一層?」說著一拱手,「敢問貴方族領高名上姓?」一個族人不無驕傲地高聲道:「即墨田氏。不要問了,快收拾車馬。」老人喟然一聲長嘆:「望族也!能出此奇策,即墨田氏氣運也。」說罷轉身高聲呼喝,「族人聽了:整頓車馬,跟定即墨田氏走!」
田單遠遠聽得明白,低聲吩咐家老:「都是逃戰,要跟者莫得阻攔。」
「車馬太多,目標大,燕軍追來如何是好?」家老立即急了起來。
「田氏與國人共患難,顧不了許多,走!」田單一揮手,螺號又嗚嗚響了起來。
如此三日,田氏車隊後跟上了浩浩蕩蕩的幾千輛牛車馬車,雖則走得慢,卻也不再遍野搶道亂闖。這一日橫渡濰水,正逢夏日大水之季,其餘部族裝載財貨的牛車馬車大部分軸斷輪折沉陷河水,財貨也大部被大水沖走,小部分過河車輛也大都是車身損壞難以行走,一時間兩岸哭喊連天。
田單鎮靜,下令給全部車軸鐵籠各綁縛二十條粗大麻繩,青壯族人與家兵全部下水,在牛車兩邊拽住繩索,借著大水浮力將車輛半托在水面緩緩行進。雖是慢了一些,卻是一人一車未折,全數到達濰水東岸。引得兩岸狼狽不堪的人群歆羨不已,一片讚歎敬佩。再過膠水,其餘部族的車輛幾乎損毀凈盡,唯獨田氏車隊如法炮製,過水完好無損。兩道大河一過,田單的名字已是人人皆知了。
過得膠水又走得兩日,距離即墨還有三五十里,越來越密實的帳篷營地一望無邊。田單登上一個山頭瞭望,各色帳篷營地竟一直延伸到即墨東南的沽水河谷。粗略估算,少說也有二三十萬人。狼狽的難民們一邊忙著野炊,一邊高聲嚷嚷著各自話題,人聲鼎沸哄哄嗡嗡,甚也聽不清楚。雖然東逃者大多是富戶商旅,可眼下卻都是衣衫襤褸灰頭土臉,全然沒有了任何禮儀講究。顯然,這是最早出逃的國人,除了些許糧食,大約所有的財貨都被幾道大水留下了。
田單看得直皺眉頭,這即墨令如何不放難民入城?如此遍地炊煙,簡直是在指引燕軍的追殺方向。思忖片刻,田單喚過家老低聲叮囑幾句,帶著兩名劍術精熟的騎士從帳篷營地間尋路直奔即墨。
即墨城正在一片驚慌混亂之中。
此時的即墨令軫子,原本是齊軍的一個車戰大將,年逾六旬,剛猛健壯不減當年。由於即墨為東方屏障,這裡始終有三五萬守軍,即或在齊湣王聚集大軍的時日,即墨的兵馬也沒有被西調。正因如此,聞得齊國西部城池守將紛紛棄城逃亡,軫子氣得咬牙切齒,發誓要在即墨與燕軍決一死戰。正在厲兵秣馬之時,難民潮鋪天蓋地湧來,軫子頓時慌了手腳。放難民入城么,五六萬人口的即墨小城如何容納得這源源不斷的洶洶人潮?縱然是富戶逃亡自帶糧草,可這飲水、柴薪、房屋、食鹽等又如何解決?全城只有幾十口水井,只這一個難題不解決,幾十萬人便得乾渴而死。不放難民進城么,作為齊國最後時刻的唯一一座軍備完整的要塞城池,又如何向國人說話?若城外變成了燕軍屠場,身為齊國大將,有何顏面立於人世?思忖無計,軫子日每派出四個千人隊,護送牛車給遠離河谷的難民營地送水,給斷糧的難民發放糧食藥材等應急之物。如此不到旬日,城內軍民又是大起恐慌。大戰未至,軍糧如此大量流失,若燕軍殺來如何守得住城池?牛車藥材等本是徵發城內庶民的,百姓們也慌亂起來,不是心疼物事,只是成群結隊擁到官府門前,一口聲追問即墨究竟能否守住。守不住,趕緊放百姓逃生,耗在這裡還不是等死?天天向城外運糧,那有個頭么?到頭來還不是內外一起餓死?亂紛紛終日叫嚷,軫子急得團團亂轉,卻拿不出個妥善謀划,一急之下突然中暑昏厥,醒來后連日高燒昏迷不省人事了。
「稟報將軍:即墨田氏的族領來了!」中軍司馬幾乎是趴在軫子耳邊喊著。
頭上捂著濕淋淋布巾,榻邊還擺著一個大冰盆,軫子依舊滿面紅潮喘息艱難。突聞「即墨田氏」,雪白的雙眉猛然一動,燒得赤紅的雙眼也豁然睜開。
「臨淄田單,拜見即墨令。」田單不能自稱即墨田氏,只以居所地自稱。
「田單……」老將軍喑啞地叫了一聲,突然神奇地霍然坐了起來,「老夫聽魯仲連說起過……快!先生為即墨一謀……」堪堪拉住田單的手,又軟在了榻邊。
「即墨令,生死存亡之際,我直言了。」田單見軍醫已經扶著老將軍躺好,一拱手高聲道,「解困之策:教老弱婦幼進城,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子全部編為民軍,駐紮城外,做即墨郊野防守。先解人潮之困,否則便是亂局。」
「好!」老將軍眼睛一亮,又霍然起身,「老夫如何想不到這兩全之策?」喘息一陣,卻又躊躇,「城外難民,多為商旅富戶,願意風餐露宿做兵么?」
「田單願助即墨令一臂之力,說服逃難人眾。」
「好!」軫子精神大振,「中軍司馬,授先生副將之職,編成民軍。」
「不必。」田單一擺手,「同在危難,同為商旅,正好說話,官身反倒不便。」
軫子略一思忖道:「既然如此,便聽先生。老夫準備城內,先生出城。」
片刻之後,田單飛馬出城,回到沽水河谷,立即派出十多名原在商社做執事的精幹幕僚飛騎到各個難民營地邀集族領聚會。午後時分,各個帳篷營地的族領族老們或騎馬或徒步絡繹不絕而來,竟有二百人之多。
田單先吩咐家老,給每個族領一陶碗清酒。族長族老們紛紛大坐在草地上,品嘗這此刻已經成為稀罕之物的涼甜美酒,唏噓感慨之中,有幾名執事逐一詢問記錄了各家族部族的逃難人數。及至報來一歸總,田單大是驚訝——即墨城外竟聚集了三十二萬難民!思忖一陣,田單向眾人一拱手開了口:「諸位族領同人,我乃臨淄田單。我等避戰東逃,後有燕軍追殺,前有大海攔路,財貨糧食大多失落路途,已經陷入危困之境。若不自救,則玉石俱焚也!當此之時,田單斗膽直言,為我等三十萬之眾試謀生路,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先生只管說,俺聽著了!」
「先生做齊國商社總事,大有韜略,俺們曉得!」
「田單鐵籠,即墨田氏得全,我等願聽先生謀划!」
「謝過諸位嘉許。」田單又是一圈拱手,「方才田單入城,與即墨令共商,擬將老弱病婦幼進城養息,全部精壯男子編成民軍,駐守城外,助軫子老將軍與燕軍決一死戰!目下齊國已破,國君棄國逃亡被殺,齊西四十餘城已經陷落。然則,齊國並沒有滅亡。莒城令貂勃,業已與南下逃亡庶民結成民軍,堅守齊南。邦國興亡,匹夫尚且不惜血戰,我等盡皆昔日國人,曾經獨享騎士榮耀,難道沒有背海一戰護國謀生之心么?」
「說得好!」一個老族長霍然站起,「為國為家都得拼,打!」
「對!俺老齊人誰沒個血性?就是沒人出頭謀划。」
「逃也死,戰也死,莫如痛快打了!」
「學個莒城,打!」
「沒說的,打——」眾人一口聲大喊起來。
「好!」田單一擺手,「敢請各族領將成軍人數、兵器數目並各種有用物事,報給我這執事,我拿給即墨令。成軍務必要精壯男子,病弱者一律不算。」
一片叫好聲中,族領們與隨帶前來的族老、族中書辦紛紛合計數目。大約半個時辰,各種數字報了上來,執事一歸總拿給田單,羊皮大紙上赫然列著一排數字:
成軍精壯六萬八千三百餘
兵器合計劍器五萬口弓弩三萬張箭十萬餘支長矛五千餘
帳篷合計三萬六千餘頂
車輛合計八百三十餘輛
甲胄合計三萬餘套
田單看得一眼,心中頓時踏實,舉著羊皮紙高聲道:「諸位請先回去整頓族人,向即墨靠攏,我即刻去見老將軍。」說罷又匆忙入城。
軫子正在帶病督促吏員清點城中庶民空屋與一切可以住人的地方,聽田單將城外情勢一說,再將羊皮紙一看,雙掌一拍道:「好!這兵器居然還多了。成軍無須裝備,只少些甲胄。」田單道:「兵器原本人人都有,老弱婦幼的也都登上了。甲胄不是大事,殺敵奪來便是。」軫子大是讚歎:「先生之言,壯人膽氣也!」立即回身下令,「中軍司馬,一個時辰后開城迎接老弱婦幼。老夫自帶五千步卒出城,助先生整肅民軍。」田單連忙搖手道:「老將軍還是城內坐鎮好,只須派一員副將。」軫子道:「也好,老夫將城內先安置妥當。」
日落時分,即墨城西兩門大開,老弱婦幼二十餘萬人從原野河谷匆匆擁來,雖則腳步匆匆,卻井然有序一片沉默。留在城外的精壯男子們舉著大片火把夾道相送,與親人揮別,場面分外悲壯。直到三更,二十餘萬人口才陸續進城。田單與出城副將立即著手整編民軍,一直忙碌到天亮,左中右三軍方才編好:左軍一萬五千駐守即墨西南,右軍一萬五千駐守即墨西北,中軍三萬正面紮營防守通海大道。
太陽剛剛升起,軫子正要出城查看撫慰民軍,方到西門箭樓下馬道,城頭瞭望斥候一聲高喊:「燕軍來了!三路——」接著便是低沉凄厲的螺號。軫子扯過馬韁衝上了城頭,舉目遙望,但見中央通海大道與西南西北三路煙塵遮天蔽日而來,天邊陡然豎起了一道灰黑色影壁。作為車戰將領,軫子二十多年沒有打仗,此刻雄心陡起,舉劍大喝:「步軍守城,鐵騎兩萬全數出城,與民軍聯手迎敵!」中軍司馬急傳將令,調兵號角大起,片刻間西門隆隆打開,白髮老將軫子率領兩萬騎兵沖了出來。
田單正是民軍中路大將,也已經在整頓步兵方陣,見軫子鐵騎到來,連忙大步迎上高聲道:「老將軍,我步軍方陣居中,鐵騎兩翼衝殺如何?」軫子哈哈大笑道:「倏忽之間,先生竟成大將也。好,便是這般!」手中那支車戰長矛一舉,「鐵騎兩翼展開——」
兩萬鐵騎與田單民軍堪堪列好了陣勢,燕軍已經雷霆般壓了過來。當先一面「騎」字大旗獵獵飛舞,正是遼東鐵騎主將騎劫大軍到了。大約一箭之地,遍野遼東鐵騎收隊成陣,騎劫馬鞭一指一陣大笑:「軫子老匹夫!你這車戰老卒也想與我遼東飛騎較量么?早早獻城受縛,昌國君不定會免你一死也。」軫子鬚髮戟張長矛直指:「騎劫,老夫齊國大臣,便是戰死,也不會做降燕賊子!」騎劫大笑:「好!有骨氣。一路殺來,齊人都是爛泥軟蛋,本將軍真正憋氣。今日放馬一搏,放開整!」笑罷長劍高舉,「遼東騎士!殺——」
戰鼓隆隆動地,兩軍鐵騎如兩團紅雲,驟然裹纏在了一起。燕軍三路而來,騎劫鐵騎發動時,西南路大軍也堪堪趕到,迎住西南民軍廝殺起來。恰在此時,秦開大軍也從中央殺到,與田單中路民軍轟然相撞,整個即墨原野響徹了震天動地的殺聲。
二塵封的兵器庫隆隆打開
午後時分,戰場終於沉寂了。
六萬民軍原本沒有任何結陣而戰的訓練,雖說人人都有些許技擊之術,並有長短不一的各色劍器,但在歷經長期嚴酷訓練的遼東大軍面前,卻顯得毫無章法。更有一個致命缺陷,手中沒有盾牌。對於結陣大戰的步卒,盾牌非但是個人搏殺的必備防護,更是結陣對抗鐵騎的堅實屏障。步卒無盾,只能有攻無守。饒是這些商旅子弟們拚命搏殺,也沒有過得一個時辰便幾乎全軍覆沒。田單部族的近八百名族兵尚算訓練有素,也戰死了大半,唯餘三百騎士結陣不散,死死保著三處劍傷的田單且戰且退殺回了即墨西門。
顧不上包紮傷口,田單跌跌撞撞地衝上箭樓瞭望戰場。此刻他只有一個心愿:親眼看著老將軍全身回城。可放眼望去,遍野都是燕軍的藍邊紅色戰旗,即墨鐵騎蹤跡皆無。正在田單愣怔之時,大隊燕軍鐵騎颶風般卷到城下驟然勒馬,激揚的塵柱直衝城上女牆,嗆得田單與士卒一陣猛烈地咳嗽。
「城上軍民聽了!」威猛剽悍的騎劫在馬上高喊著,「即墨騎士全軍覆沒,軫子老匹夫也被我殺了。看,這是何物?」
一個騎士用長矛挑著一顆白髮蒼蒼的頭顱,燕軍騎士一片高喊:「軫子首級在此,齊人開城降燕——」騎劫哈哈大笑,帶血的長劍直指城頭道:「齊人狗熊一窩,若不拱手降燕,爾等頭顱一齊掛上高桿!」燕軍一片吶喊:「抗我大燕者,立殺不赦!」
素來沉靜的田單怒火中燒,戟指城下嘶聲大吼:「燕人休得猖狂,即墨要為老將軍復仇。要即墨降燕,休想——」城頭原本已經擁滿驚恐無措的守軍,此刻卻萬眾一心,齊聲吶喊:「為老將軍復仇!」「即墨不降!死戰到底!」
「豎子猖獗!」城下騎劫一聲怒喝,「步軍列陣,壕橋雲梯攻城!」
正在此時,燕軍陣前一馬飛來,遙遙高喊:「昌國君將令——毋得攻城!後退十里紮營,違令者斬——」騎劫臉色頓時鐵青,狠狠罵了一聲:「鳥令!」又向城頭吼叫一聲,「爾等狗頭,多長兩日。」再轉身又是一聲大吼,「愣著釘樁?退後十里紮營!」
暮色斜陽之中,燕軍緩緩後退了。晚霞將即墨城樓染得血紅,與城外郊野無邊無際的紅衣屍體融成了一片血的海洋。天邊飛來大群大群的烏鴉禿鷲,嘎嘎啾啾地起落飛旋,濃濃的血腥味兒瀰漫了即墨原野。
「田氏騎士何在!」田單嘶啞著聲音大喊了一聲。
城樓上「嗨」的一吼,擠在田單兩邊的騎士肅然成列。
「隨我出城,找回老將軍遺體!」
茫茫暮色之中,一隊輕騎飛馬出城,消散在騎兵廝殺過的廣闊戰場。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星星點點的火把依然在曠野搖曳閃爍,直到三更,火把馬隊才漸漸聚攏,飛進了即墨。
馬隊將軫子老將軍的無頭遺體抬到即墨令府邸時,眼前的景象使田單愕然了——萬千火把層層圍在了府邸車馬場前,正門廊下一片白髮蒼蒼的老人,層層疊疊的人山人海,毫無聲息地肅立著。見田單馬隊到來,人們無聲地閃開了一條甬道,眼看著那具渾身浴血的無頭屍體停在了廊下一張窄小的軍榻上,人們木然地瞪著雙眼,只有粗重的喘息飄蕩著,如同冬夜的寒風掠過茫茫林海。
「父老兄弟姐妹們,」田單一身血污疲憊地一拱手,「老將軍屍體回來了。」
話音未落,一個老人深深一躬:「合城軍民,擁立先生主事。」
「田單主事!田單主事!」人山人海猛然爆發出震天撼地的吼聲。
又一個老人顫巍巍頓著竹杖:「先生以鐵籠保全部族,定能出奇策守住即墨。」
「先生韜略,正當報國,萬勿推辭!」族老們異口同聲。
幾位將軍與士卒們也是一片呼喊:「先生謀勇兼備,我等願聽將令!」
望著殷殷人海,田單驟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心下不禁猛然一沉,四面拱手高聲道:「父老兄弟姐妹們,燕軍暴虐,我等須得死守即墨方有生路。然則,田單雖有些許商旅應變之才,卻從來沒有戰陣閱歷。懇請哪位將軍主事,田單定然鼎力襄助!」
「田單主事!死守即墨!」巨大的聲浪立即淹沒了田單的聲音。聲浪方息,一位將軍慷慨激昂道:「先生雖非戰將,然卻韜略過人。鐵籠得全部族,分流得全難民與即墨。大兵壓境,先生身先士卒。大戰方過,先生夤夜帶傷於燕軍營外尋回老將軍屍身。此等奇謀勇略,大義節操,俺等即墨老民人人傳頌。先生主事,俺等軍民方有戰心!否則,俺等棄城出逃各奔東西。父老兄弟們說,是也不是?!」咬字極重的膠東口音聲震屋宇。
「是——」「田單不主事,俺等便跑!」頓時一陣雷鳴般聲浪滾過。
略一思忖,田單慨然拱手:「方今之時,我大齊國脈唯存膠東。國人如此推重於我,田單當為則為。縱有千難萬險,田單九死無悔!」
「田單萬歲!」「即墨萬歲!」「新令萬歲!」人群頓時狂熱地歡呼起來。
「諸位父老兄弟姐妹們。」待聲浪平息田單高聲道,「大軍圍城,即墨時時都有城破之危。要堅守即墨,自目下開始。軍民人等立即回歸營地整頓兵器,青壯男丁即刻到這位將軍處登錄整編,老民族領、閭長與難民族領、族老及千長以上將軍,請留下商討大事。」
轟然一聲,人山人海像淙淙小溪般向街巷分流而去。田單一邊下令即墨令府邸的幾名書吏確切登錄各族人口數目,一邊與族領族老將軍們一一商討要立即辦理的幾件大事。
第一件,城內老民連同難民的所有房屋、財貨、糧食並諸般衣食起居器用,一律歸公統一調配;自今日始,即墨全城都是軍營,百物無一私。
田單沉重地說:「即墨無後援,已是兵家絕地。若不一體大公,只恐怕當不得數月,便會不戰自潰。田單苦心,上天可鑒。」說罷轉身,立即下令家老報出田氏目下財貨。田單部族的六百車物資本來沒有什麼損失,家老一宗宗報來,糧食、衣物、甲胄、鹽鐵、藥材、干肉等,非但數量大,且都是應急實用之物,若一族逃難,足以支撐田氏族人遠走他鄉。眾人本來對這亘古未聞的「舉城大公」尚有躊躇,如今見田單兜底交出舉族財貨,諸般疑慮頓消,異口同聲贊同。
「我還得補上一條,」田單一臉肅然,「理亂用重典。所有財貨器用分之於兵民,憑諸位公推十名族老秉公立法,依法度配物。用之于軍,則由后軍司馬奉我將令配給。無論軍民,俱可舉發不公,但有徇私舞弊者,一律剮刑處死!」
「彩——」眾人本是四海聚來,對此嚴刑峻法卻同聲喝彩。
這個最大的難關一過,餘下的軍民混編、推舉將軍、加固城堡、清點府庫、建立兵器作坊等諸般事宜,人人獻策異常順當。雄雞報曉的時分,諸般大計已經商定就緒,立即分頭行事去了。
在此期間,一班吏員已經在即墨令府邸為田單安排好了中軍幕府,交由田單的家老與幾名心腹執事照料。族領將軍們散去,家老用大盤捧上來一整隻臨淄烤雞,敦促田單趁熱快用,一邊忙著去請族醫來為田單療傷。田單卻擺擺手叫住了家老,喟然一嘆:「族叔呵,田單有負於你老了。」說罷深深一躬。白髮如雪的家老愣怔了:「總事……你,你要老朽離開么?」田單不禁一眶熱淚道:「族叔呵,舉城大公,人人皆兵。田單既受萬千生民之託,如何能在身邊再任私人?你老與執事們……」老人默然片刻長吁了一聲:「大公者無私,老朽曉得。總事療完傷,老朽去老丁營……」一抹眼淚,老人轉身去了。片刻之間,那名隨田單奔波列國的族醫提著葯褳跟在家老身後匆匆來了。眼看著田單清洗包紮完三處刀劍傷,族醫說了不打緊,老人深深一躬默默轉身走了。
聽著那熟悉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田單久久不敢抬頭。老人跟了田氏三代總事,在田單父親時已是掌事總管了,數十年忠心耿耿為田氏部族立下了無數汗馬功勞,而今垂暮之年,卻要去老丁營住通榻大鋪做雜役粗活,卻教人如何忍心。
長嘆一聲抹去淚水,田單一把推開烤雞匆匆出府了。太陽已經到了城頭,巡查防務之外,若無大戰,今日一定要清點完兵器庫。這是目下頭等大事。
即墨是齊國東部的一座大城,名副其實的兵家重鎮,其根基正是即墨田氏奠定的。田單作為繼任族領,對族藏典籍十分熟悉,清楚地記得《田氏營國制》中的記載:「即墨為要塞之城……城下闊於高倍,上闊於下倍;城高五丈,底闊二丈六尺,上闊一丈三尺六寸,高下闊狹以此為準……城外壕溝闊二丈,深一丈,底闊一丈。城牆夯土為體,岩石為表,東西長三里,南北闊二里。」按照如此規模,即墨幾乎是戰國兵家所謂的「千丈之城,萬戶之邑」。事實上,在田氏鎮守即墨的年月里,即墨也確曾是除了臨淄之外的齊國第二大城。
巡視一周,田單發現即墨城雄峻依舊。只是多年太平,打仗也都在西部,居安不思危,女牆箭樓已經多有破損,城外壕溝已經變成了一道淺淺的乾溝渠,城牆外層石條也脫落了許多,裸露出的夯土已經疏鬆得刷刷掉落了。
田單思忖一陣立即下令:「著后將軍即刻帶領三千兵卒,併發七千男丁,一日之內立即加深西門外壕溝。旬日之內,四面壕溝一律加深至建城本制。作坊土木工匠,一律上城日夜修葺。旬日之內,務使城防完好如初!」中軍司馬一聲領命,立即飛步去了。
查勘完城防,田單帶著幾名軍吏來到兵器庫。即墨兵器庫佔地十畝余,六十餘間三丈多高的巨型石板屋分東西中三列層疊矗立,三列之間是兩條六丈寬的夯土大道,可并行四列大車運送兵器,規模堪稱齊國要塞第一。而今卻是滿目蕭疏,庫房塵封鐵門鏽蝕,大道中荒草搖搖。田單不禁皺眉道:「即墨守軍不換修兵器么?」旁邊軍器司馬紅著臉惶恐道:「此間兵器庫盡皆防守器械,即墨數十年無戰,也只換修劍矛弓箭甲胄馬具盾牌等,這裡……」吭哧著說不下去了。
「全部打開,全數清點。」
「嗨!」軍器司馬一揮手,看守府庫的軍吏領著一隊老卒連忙快步跑來,一座一座地隆隆打開了庫房。
「右列是飛兵械庫。」軍器司馬指著右邊大鐵門頂端的「飛兵」兩個大字。
田單點點頭:「是鐵蒺藜檑具等一般兵器了?」
「正是。」
「立即調來一千健旺老者,清掃庫房,清點兵器,修葺道路,務必使兵器搬運暢通。」田單說罷大步進了飛兵庫,逐一查看了大量囤積的鏽蝕器械,不禁長長一嘆。
這二十間石板庫房,囤積最多的是鐵蒺藜、鐵菱角。這是拋撒在進軍要道專門扎傷馬腳截殺騎兵的小兵器。蒺藜者,帶刺之野生灌木也,遍生大江南北,是再尋常不過的野生草木。遠古時期,人們常常將山野之間的蒺藜大量採下拋撒在路面,以遲滯敵方人馬。然則臨時採摘畢竟不便,於是春秋時期便有了碎木塊製作的木蒺藜。《六韜?虎韜?軍用》載:「木蒺藜,去地二尺五寸,(布)百二十具……狹路微徑,張鐵蒺藜,其高四寸、廣八寸、長六尺以上,(路段布)千二百具。敗步騎。」鐵蒺藜,卻是戰國之世有了鐵器后的兵家發明——用鐵片打造得蒺藜狀的尖刺物。墨家長於守城,《墨子?備穴》便有了在地道進出口與城門外、河道大量設置鐵蒺藜的戰法記載。
其次便是各種檑具。檑者,拋擲殺敵之器具也。檑起源於周代,本音乃是一個「掄」字,即揮開胳膊扔出去,久而轉音成了「檑」。因其拋擲之後隆隆若雷聲滾動,漸漸正式寫成了「檑」或「雷」。《周禮?秋官?職金》疏云:「雷,守城捍禦之具。」作為兵器,檑具是居高臨下投擲殺傷之兵器的種類名稱。依據用途,實際上分為多種名目,最常用者為五種:
其一,木檑。也稱滾木,以整段粗大圓木打造,長四至六尺,直徑至少四寸,粗則不限;木上鑲嵌鐵釘鐵刺,從城牆連續推下,摧毀攻城雲梯並殺傷士兵。
其二,泥檑。以黏土調泥,每千斤泥加入豬鬃毛與馬尾毛三十斤,搗熟擀成,每檑長二三尺,直徑至少五寸。泥檑干透之後堅硬如銅鐵,沉重如巨石,柔韌如皮質,從高空砸下縱經城牆碰撞仍然完好無損。
其三,磚檑。磚窯燒制,整段實心,長三四尺,直徑六寸余,用於城頭拋擲。
其四,車腳檑。實際是一個巨大的獨輪,以質地堅實的硬木打造,輪中心立一帶繩孔的木柱,以粗大繩索系之,用城頭固定的絞車放下於城牆橫滾,專門殺傷蟻附在雲梯上的攻城士兵。可用絞車收回反覆使用。
其五,夜叉檑。還有一個很是雅緻的名稱,叫做「留客住」。此檑用一丈多長直徑一尺余的頑韌濕榆木為體,榆木周身裝五寸長的鐵制倒刺或尖刀,兩端各裝直徑二尺的腳輪。兩輪帶粗大繩索,用絞車沿城牆滾下,可將雲梯之敵碾軋鉤割盡留屍身。也可絞車收回反覆使用。因了威力驚人,所以在士卒中有「厲鬼」之名。
田氏據守即墨之時,東夷之患尚未根除,打造囤積了大量檑具。雖多年無用,然除了木輪朽蝕,卻也大體完好。田單稍感心安,立即調來工匠日夜修復。
看完右列,軍器司馬道:「中列二十間是大器械,清理之後將軍再看如何?」
「不,目下看。」田單一抬腳走進了灰塵鐵腥撲面而來的石板庫。
第一座庫房,是城頭擊打器械狼牙拍。這狼牙拍也是頑韌榆木板為體,長五尺,寬四尺五寸,厚三四寸;板上密匝匝嵌滿狼牙釘數百個,每釘長五寸重六兩,釘頭出木三寸;四面各嵌一道利刀,刀身入木寸半;前後各有兩個鐵環,貫以粗大繩索,用絞車吊於城上,但有大型雲梯登城,高高絞起猛然從外猛拍雲梯。
與狼牙拍配合使用的器械是飛鉤,用鐵鏈連接四個粗大的鉤爪,狼牙拍拍下時,飛鉤同時擲向雲梯,將其鉤翻或拉起懸空。
第二座庫房是拒馬。拒馬者,阻攔戰馬之障礙物也。夏商周三代便有了早期拒馬,即將木柱交叉固定成架子,架子上鑲嵌帶刃帶刺之尖銳物事(銅刀或石刀)。戰國墨家將拒馬叫做「銳鑱」,《墨子》中專門有一篇《備蛾傅》論「銳鑱」戰法:蛾傅者,敵軍士兵飛蛾螞蟻般擁來也。當此時,沿途布銳鑱五行,行間距三尺,根部埋三尺,尖錐長尺五,可阻敵前進。戰國中期,拒馬發展為鐵矛為頭(後世稱為拒馬槍),以堅實木料為固定支架,架上再固定六到十支鐵矛,遍布敵來路,使其騎兵不能馳騁。曠野大戰,這種拒馬數量畢竟有限,很少使用。倒是城池設防,地域相對狹小,拒馬大有用處。
第三座庫房,是真正的大型器械——塞門刀車。「塞門」為用途,「刀車」為器械。究其實,是打造得一種極為堅固的兩輪車,車體與城門幾乎等寬,尋常總在三四丈之間;車前有木架三四層,各層固定尖刀若干口,車體有長轅;敵但攻破城門,數十成百兵士猛推刀車塞住城門。《墨子?備穴》篇記載了這種塞門刀車的用途。對於堅守城池的長期惡戰,城門難保一次不失,這塞門刀車便是最為有用的救急兵器。
「塞門刀車有多少輛?」田單問。
「三座大庫,大約二百餘輛。」
「好,看左列。」田單覺得心中踏實了一些。
左列是各種滅火器具與火攻器具。軍器司馬說,這列庫房除了三千多桶猛火油是當年從秦國買來之外,其餘都是即墨田氏當年打造的,可惜一直都閑置著。田單心中一陣感慨,他曉得,這個軍器司馬不會知道他是當今之即墨田氏,淡淡道:「不管何人打造,只要有用便好。」軍器司馬道:「滅火器具也許用得,火攻器具難說了。」田單道:「看了再說。」又一頭扎進了灰塵鐵腥瀰漫的大石庫房。
戰國攻防,火攻已經成為主要戰法之一,防備火攻自然也成為兵家常法。《六韜?文韜》云:「熒熒不救,炎炎奈何?」說的便是撲滅攻方大火的急迫。《孫子兵法》有《火攻》篇,專門論述五種火攻戰法,並總而論之:「以火佐攻者明(威勢顯赫),以水佐攻者強。」《墨子?備城門》也特別記載了城門防守中的以火禦敵之法,以及撲滅敵方縱火的多種方法。在城池攻防戰中,火攻與反火攻更是基本戰法。
大庫中的滅火器具主要有四種:
其一,水袋。以不去毛的馬皮牛皮縫製成「人」形大袋,注水三四擔,袋口連接一丈多長的竹管,多置城門及要害處,若有大火,三五士卒抬起水袋猛力擠壓,竹管急噴水柱滅火。
其二,水囊。以豬牛尿脬盛水,紮緊囊口置於城頭備用,若敵軍在城下堆積柴薪放火,將大量水囊從城頭急拋砸下,囊破水出,便可滅火。
其三,唧筒。截長竹管為體,竹管頂端開孔,而後用木杆纏滿棉絮塞入竹管做可拉動的活塞;旁置大水瓮,若遇大火,拉動活塞汲水然後擠壓活塞,水柱可遠射疾噴滅火。此物流播民間,成為後世孩童玩耍的「水槍」,卻是后話。
其四,麻搭。以八尺或一丈長桿,桿頭綁縛散麻絲兩斤,旁置水瓮,輒遇附近大火,用麻搭蘸水扑打。
第二座石庫,是守城用的火攻器具。守城既要滅火,也要以火助守,實際是一種特殊的火攻,借火攻以殺傷來犯之敵。這種火攻器具也是四種:
其一,燕尾炬。以半干葦草扎束成燕尾形,飽滲脂油以備。城下敵軍但以衝車等大型器械攻來,將點燃的燕尾炬大量拋下,燒毀攻城器械。
其二,飛炬。城頭設桔槔,將巨大的燕尾炬吊在桔槔桿頭。但有敵軍雲梯爬城螞蟻般攻上,立即點燃燕尾炬猛力拉動桔槔,燃燒的燕尾炬砸向搭在城牆的雲梯,可燒壞雲梯及蟻附士兵。
其三,鐵火床。用韌熟鐵打造長五六尺、闊四尺的鐵格「床架」,下裝四隻鐵頁包裹的木輪,後端引出兩根鐵索,后以長鐵鏈系牢,「床架」綁縛草火牛(用茅草扎束,灌注脂油的牛形胖大引火物)二十四束。但遇敵方攻城,點燃草火牛從城頭用桔槔或絞車放下,熊熊大火非但可大面積殺敵,且可照亮城下戰場。
其四,游火鐵箱。以熟鐵打造成吊籃形物事,長鐵索系之,內盛硬木柴火與捆紮成束的艾蒿火。但遇敵軍在城下挖掘地道或從地道攻來,將鐵箱縋下至地道口,可燒灼煙熏穴中敵軍。
「有行爐么?」田單一路看來,猛然想起了田氏典籍上的一則記載。
「行爐?」軍器司馬愣怔了,「末將不知,且容我查問。」說罷紅著臉快步走到幾名正在清點庫房的老軍吏面前,說得幾句,領過來一個老軍吏。
「行爐有三具,不知能否修復。」老軍吏很是惶恐。
「看看再說。」田單沒有任何指責。
隨著老軍吏來到最後一座石庫,鏽蝕的鐵門被隆隆推開,便見牆角處大布苫蓋了一片物事。老軍吏揭去足足有三寸灰塵的大布,連連咳嗽著:「這,這便是,三具,行爐。」
「煉鐵爐?」田單驚訝了,「這便是行爐么?」
「行爐者,能推動行走之熔爐也。」老軍吏指點著,「但在城頭熔鐵,若敵軍勢猛,以大杠抬起行爐,將鐵汁沿城牆澆下,可保敵軍立退。」
田單端詳敲打一陣,斷然下令:「命鐵工立即修復,有此等神兵利器助力,方可與樂毅殊死一搏。」
「嗨!」軍器司馬擺脫了方才的尷尬,精神抖擻地大步去了。
「這是聽瓮了?」田單指著靠牆擺開的一溜巨大的陶瓮。
「正是,七石陶瓮。」老軍吏連忙點頭,「將軍如此諳熟諸般器具,即墨之福也。」
「不。」田單搖搖頭,「我只是從《墨子》中讀到過『地聽』一法,其餘一抹黑了。」
老軍吏說,這七石陶瓮是專門聽城外敵軍動靜方向的,百姓叫做「埋缸聽聲」。在內城牆根每間隔兩丈左右挖井一口,地勢高處井深一丈五六尺,低處至水下三尺,井底埋七石大瓮,派耳靈之人伏在瓮中諦聽,根據相鄰大瓮的聲音強弱差別,斷定城外挖掘地道者的方向;也可在一個深坑內同時埋兩個間距一丈余的大瓮,讓兩人同時諦聽,根據音差定方向,軍士叫做「雙耳聽」,用之於戰,百試不爽。
「瓮在水下,能聽得確實?」田單疑惑了。
「將軍有所不知。」老軍吏笑了,「土地出水,傳聲更佳,比沒水清晰多了。」
「好!」田單笑道,「我看老人家便領住地聽這一攤。」
「遵命!」老軍吏分外興奮,「多年不打仗,也忒憋悶。」
午後離開時,兵器庫已經是一片緊張忙碌了。軍器司馬被田單當場任命為兼領庫令,坐鎮兵器庫,與原先的老庫令並幾名老軍吏督促修葺。所有的鐵工木工陶工皮工等諸般工匠,都被調遣到了兵器庫。已經清除完荒草的庫間大道,搭起了一棚棚臨時作坊,爐火熊熊錘聲叮噹,分外令人感奮。
①爐身②爐口③木風扇④蓋板⑤活門⑥拉杆⑦木架
回到住處,田單立即下令中軍幕府搬出即墨令官邸,在靠近西門處選一片空地搭建幕府。中軍司馬不禁有些躊躇:「老官邸正在城中位,利於四面策應,將軍何以要搬?」田單道:「目下非常之時,死戰多在西門,此地太遠。」中軍司馬道:「這老官邸空閑下來,卻是可惜。」田單道:「即墨已是人滿為患,如何能空閑房屋?立即將老官邸闢為療傷之地,城中醫家全數集中此地,再選幾百名精幹女子運送傷兵襄助療傷。即墨只能死戰,這裡療傷只怕還小。」中軍司馬不禁肅然起敬:「幕府靠近戰場,將上好官邸留給傷兵,將軍此等胸襟,末將敬佩之至!」說完立即大步走去忙碌部署了。
經過一番踏勘,田單的中軍幕府搭建在西門內,距城牆只有十餘丈,幾乎只是一條大道之隔。這裡原本是民間魚市,如今四門封閉,漁民不能出海下河,自然也就成了空地。只是那被養魚水長期浸泡過的地皮,始終瀰漫著風吹不散的濃濃的魚腥味,令人常常噴嚏不止。田單一陣大笑:「好好好!大戰無魚,上天給我魚味,得其所哉也!」一班軍吏原本正大皺眉頭,生怕田單不能忍受,如今見田單如此豁達,也跟著笑了起來。
旬日之後,幕府已經用土坯碎磚木料加三頂牛皮大帳搭建完畢。雖然急就章且簡陋潮濕,卻也是裡外三進,聚將廳、軍務廳、出令廳並起居寢室一應俱全。幕府落成,中軍司馬與一般軍吏立即進入軍務廳各就各位,開始處置軍務。田單則進了出令廳。這出令廳實則主將書房。田單進入書房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在那張幾乎可牆大的《即墨城製圖》前仔細揣摩。方看得片刻,帳外馬蹄聲疾,隨著軍吏一聲稟報:「城外斥候到——」
田單一回身,一個風塵僕僕滿臉汗水的「難民」已經站在面前:「稟報將軍:燕軍按兵不動,各軍營都在厲兵秣馬!」
「樂毅有何動靜?」
「樂毅去了畫邑!」
「畫邑?」田單心中一動,「好,繼續探聽,隨時回報。」
斥候一走,田單大步走到對面的《齊邦山川圖》前,盯住了臨淄西北的濟水入海處。畫邑只是一座小小的城堡,幾乎沒有任何兵家價值,唯一教齊國人知道畫邑的,是大名士王蠋住在那裡。樂毅素稱儒將,去畫邑莫非找王蠋請教學問?不,不會!烽煙連天,滅國在即,目下正是燕軍為山九仞的要緊時刻,睿智如樂毅者,豈有此等閒情逸緻?如此說來,樂毅究竟有何圖謀,為何停止了對即墨的猛攻?
三化齊方略陡起波瀾
濟水東岸近海處,一座城堡矗立在綠色的山頭,一片莊園醉卧在綠色的山谷。
時當夏日,從臨淄直到大海,田野綠茅草綠層層疊疊樹林綠,直是一片無垠的綠海。寬闊的官道出沒在綠海之中,宛如一條纖細的白線,縱是車馬轔轔旌旗連綿,也在這蒼茫綠海之中渺小成蠕動的黑點。官道通向茫茫蒼蒼的綠浪盡頭,是碧波無垠的藍色大海,天地之壯闊便濃墨重彩地揮灑開來。
在這綠海藍海相接處的山頭,一座城堡拔地而起,有幾分險峻,又有幾分突兀。這座城堡,是齊國都城臨淄的西北門戶。西周滅商,齊國初立,始封國君太公望為了防守遼東胡人海路偷襲騷擾,修建了這座開始並沒有名稱的城堡。建城之初,這裡駐守戰車二百輛(每戰車一百卒,合步軍兩萬),隸農三千戶。進入戰國,海路威脅已經不在,齊國也日見強盛,這座城堡的駐軍越來越少,到齊宣王時期終究是全部撤除了。只有當年為守軍做糧草後援的三千戶隸農,在這裡繁衍生息下來,世代以漁獵為生。齊威王在齊國第一次變法時,將這些世代守護臨淄有功的隸農後裔,全部除去了隸籍。從此,這些漁獵戶變成了有自己土地,還可以讀書做騎士做官的國人,這片城堡土地也有了一個美麗的名字——畫邑。
畫邑者,景色如畫之地也。也有人說,這裡有一條水,以水之音叫了畫邑。感恩於國王大德,畫邑的新國人們全部以「王」為姓氏,宣示自己忠於王室的赤心。從此,齊國有了「畫邑王氏」這個新部族。倏忽幾代,畫邑王氏以漁獵之民特有的苦做奮發,蓬蓬勃勃地興旺了起來。在齊宣王後期,畫邑王氏有十多個才俊子弟進入稷下學宮,被齊人譽為「北海名士」。這茬名士之中,出了一個在齊國大大有名的賢才,叫做王蠋。王蠋天賦過人,博聞強記,年輕時周遊列國博覽百家之書,論戰學問不拘一法,一時有了「稷下雜家王」之稱。若僅僅是才名出眾,王蠋尚不足以在朝野被推崇為大賢。大賢之譽,起於王蠋做太史時的錚錚硬骨與驚人之舉。
太史爵位不高,最實際的職權是掌修國史,同時也是掌管國中文事的清要中樞。舉凡太廟、占卜、巫師、博士及典籍府庫,都以太史為統管。但為一國太史,便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道」的飽學大師,國君很難動輒任免,幾乎是鐵定的世襲官爵。然則,齊湣王即位,厭煩老太史嬓的耿直孤傲,硬生生將太史嬓罷黜,力主王蠋做了新太史。齊湣王的本意,看中了王蠋的機變博學,要教他為「東海神蛟」、「天霸帝業」揣摩出一套正名之論。
王蠋到任的第三日,一個老方士來到太史府,說奉了齊王之命來與他商討諸般密事。王蠋大是惱怒,直斥方士:「爾等以妖邪之說蠱惑人心,竟敢厚顏侈談國事。來人,給我打出去!」趕走方士,王蠋立即上書齊湣王,說「齊國方士之害流布天下,是為國恥」。請求頒布王書,盡數強制隱匿於齊國海島的方士桑麻自耕,不入世自力者,一律罰做官府苦役,以絕其害。
齊湣王大是羞惱,立即下詔:罷黜王蠋,齊國永不設太史一職。
消息傳出,朝野大嘩。稷下學宮千餘名士憤然上書,為「三日太史」王蠋請命。畫邑王氏更是全族出動,聯結臨淄國人聚集王宮血書請命,橫幅大布直書「請復王蠋!請誅方士!」更令國人意外的是,原先被罷黜的老太史嬓也捧著血書到宮門請命,大呼:「方士無術,戕害少童,毀我文華根基。王蠋大節昭昭,當為太史也!」
齊湣王暴怒了,立即派三千甲士遣散稷下學宮,三千甲士驅趕王宮國人,畫邑王氏一律罰苦役三月;老太史嬓貶黜莒城閑居,王蠋罰苦役三年。一場風暴過去,令齊國人驕傲的稷下學宮封閉了,素有「寬緩闊達,多智好議論」之名的齊國人緘口了,齊國風華盡失,民心冷冰冰一片荒蕪。
王蠋苦役完畢,已經成了骨瘦如柴的老人。回歸故里,畫邑人卻以迎接聖賢般的隆重鄉禮,接納了這位既給族人帶來榮耀也給族人帶來災難的才士。從此,王蠋隱居畫邑,教習族中弟子修學讀書。消息傳開,諸多國人都將弟子送來畫邑求學,王蠋感念國人對自己的崇敬護特,便也一律收留。久而久之,幽靜的畫邑有了書聲琅的山莊學堂。臨淄國人悄悄地將畫邑叫做了「小稷下」,將王蠋叫做了「大賢王」。口碑流布,王蠋成了齊國庶民的文華寄託,畫邑成了國人心目中的一片聖土。
樂毅千里奔波,從即墨大營星夜西來畫邑,是要請這個赫赫大名的王蠋出山。
五路進軍勢如破竹,燕軍在一月之內全數拿下齊國七十餘城,唯余南部莒城與東部即墨兩城未下。按照戰國之世的軍爭傳統,齊國至此算是滅亡了。如此秋風掃落葉般的赫赫威勢,卻使燕國朝野與燕國大軍內部生出了微妙的變化。太子姬樂資與一班強硬老世族陡然振作,輕蔑地嘲笑齊人是「大言呱呱之海蛙,一擊破囊,肚腹朝天」,接連向燕昭王上書,主張「當嚴令樂毅一鼓再下兩城,並齊全境入燕,大燕立稱北帝,再南下一鼓滅趙,與強秦中原逐鹿」!燕昭王不置可否,只是將全部上書原封不動地發往樂毅軍前。大將騎劫聞訊,也帶著一班遼東將軍嗷嗷請戰,力主強攻即墨莒城,屠城震懾齊人,為大燕立威。
朝野軍營聲浪洶洶,樂毅絲毫不為所動。
多年留心齊國情勢,他已經敏銳地覺察到,即墨莒城絕非兩座尋常的要塞城堡。即墨聚集了齊國商旅與士族的精華,莒城則匯聚了臨淄南逃國人的精華。即墨能在倉促之中結成六萬餘民軍應戰,其中若無非常人物,則絕不可能。莒城難民能萬眾怒殺齊湣王,又聚在莒城令貂勃旗下死守孤城,硬是不接納楚軍淖齒駐紮「援助」,堪稱是眾志成城。貂勃無能,豈能如此深得人心?如此兩城,豈能是簡單地一鼓拿下?依遼東大軍之戰力,乘戰勝之威,樂毅相信能攻克兩城。然則以齊人之剽悍,絕地必然死戰,縱然拿下,也必是一場浴血大戰。燕軍本為復仇而來,城破之日,他如何能禁止殺得眼紅的燕軍大肆屠城?而慘烈屠城一旦發生,燕軍「仁義之師」的美名必將蕩然無存。那時節,安知三千里齊人六百萬之眾不會遍地揭竿而起?中原各國則必然會趁火打劫,發兵討伐燕國暴行,燕軍又必然陷於天下洶洶之汪洋,一切功業都將化為烏有,樂毅與燕昭王也必將成為天下笑柄。
戰國之世,列強紛爭,奪地滅國如同踩在蹺板之上,衡平不得法,則會重重地跌個仰面朝天。齊湣王背棄盟約強滅宋國,結果弄得天下側目。若非齊國自絕於天下,燕國又豈能合縱攻齊?如今燕國大功將成,又豈能逞一時之快而重蹈覆轍哉!
樂毅懇切地向燕昭王三次上書,備細論說了自己的思慮。然薊城卻保持著長長的沉默,兩個月沒有隻字回書。反覆思忖,樂毅下令騎劫對即墨進行了一次猛烈進攻,六萬大軍並加上了全部大型器械,猛攻兩日兩夜,燕軍死傷近萬,竟硬是沒有拿下即墨。經此一戰,軍營大將雖則咬牙切齒,卻也實實在在地贊同了樂毅的攻心謀略,嗷嗷吼叫的請戰聲浪總算平息了下去。大約過得半月,燕昭王的回復王書終於到了即墨大營。樂毅記得很清楚,王書只有寥寥數語:
昌國君我卿:化齊入燕,但憑昌國君謀划調遣,國中但有異議,本王一力當之。軍中但有躁動,聽憑昌國君處置。
顯然,朝臣們依舊有異議,燕昭王也顯然有早日拿下齊國全境的弦外之音。然則,只要國君大體首肯,樂毅還是決意按照自己的既定謀划行事。他相信,只要在一兩年內妥善平定齊國,所有的異議都會銷聲匿跡。
樂毅的第一步棋,是說動王蠋出山做官安民,借重王蠋賢名,吸引諸多齊國名士出來做官,推行燕國新法,一步步將齊人齊地化入燕國。王蠋深受齊湣王暴虐之害,對安定齊國斷然沒有回絕之理。況且,樂毅早已經在佔領臨淄時發布了嚴厲軍令:燕國兵馬不得進入畫邑三十里之內。王蠋身為名士,當能領悟燕國安定齊人的一片苦心。
「昌國君,前面便是王蠋莊園。」看護畫邑的年輕將軍揚鞭遙遙一指。
腳下一條淙淙清流,眼前兩座巍巍青山。山勢低緩,遍山松柏林林蔚蔚,瀰漫出一片淡淡的松香。兩山之中的谷地里,橫卧著一道蜿蜒的竹籬,散落著幾片低矮的木屋,聳立著一座高高的茅亭,裊裊炊煙,琅琅書聲,恍惚間世外仙山一般。
「清雅高潔,好個所在!」樂毅由衷地讚歎一句,下馬吩咐道,「車馬停留在此,只兩位將軍與抬禮士卒隨我徒步進庄。」
「昌國君,王蠋一介寒士,何須恭謹如此?還是過了這道山溪,直抵庄前了。」看護將軍顯然覺得赫赫上將軍做得過分了。
樂毅沒有說話,只板著臉看了年輕將軍一眼,徑自大步上了溪邊小石橋。看護將軍連忙一揮手:「快!跟上了!」帶著士卒們抬起三隻木箱趕了上來。過得石橋便是莊園,卻見那道扎在森森松柏間的竹籬並沒有門,只一條小徑通向了松林深處。看護將軍搖頭嘟噥道:「竹籬沒門,整個甚來?真道怪也。」樂毅卻肅然一躬高聲報號:「燕國樂毅拜訪先生,煩請通稟。」如此三聲,林間小道跑出一個捧著一卷竹簡的布衣少年道:「是你說話么?我方才打盹了,將軍見諒。」樂毅笑道:「無妨。煩請小哥通稟先生,說燕國樂毅拜訪。」少年晶亮的目光一閃,卻又立即笑道:「呵,你便是樂毅了?隨我來便是,無論誰見先生,都無須通稟,未名庄人人可入。」樂毅笑道:「未名庄?好!可見先生襟懷也!」布衣少年道:「實在是沒有名字,與襟懷何干?」樂毅一陣哈哈大笑。
說話間穿過了一片松林,又穿過了一片草地,一座小山包下幾座木屋散落在眼前。依然是一圈沒有門的竹籬「圈」出了一片庭院,三三兩兩的少年弟子們在庭院中漫步徜徉著高聲吟哦著,時而相互高聲論爭一陣,一片生機勃勃。樂毅不禁湧起一種由衷的欣慰,作為佔領軍的統帥,他自然最高興看到被征服的齊國庶民平靜安樂如常了。然則,在樂毅想走上去與這些讀書少年們說話時,偌大的庭院驟然沉寂了。少年們木然地看著突兀而來的將軍兵士,一種奇特的光芒在眼中閃爍著,默默地四散走開了。
樂毅輕輕嘆息了一聲,向正中一座大木屋肅然一躬:「燕國樂毅,特來拜望先生。」
「不敢當也。」木屋中傳來一聲蒼老的迴音。
「樂毅可否入內拜謁?」
「上將軍入得關山國門,遑論老夫這無門之庄?」
「大爭之世,情非得已。縱入國門,樂毅亦當遵循大道。」
「上將軍明睿也。恕老夫不能盡迎門之禮。」
「謝過先生。」樂毅一拱手進了木屋,見正中書案前肅然端坐著一個鬚髮雪白形容枯槁的老人,肅然躬下道:「樂毅拜見先生。」
「亡國之民,不酬敵國之賓。上將軍有事便說。」老人依舊肅然端坐著。
樂毅拱手作禮道:「齊王田地,暴政失國。燕國行討伐之道,願以新法仁政安定齊民。樂毅奉燕王之命,恭請先生出山,任大燕安國君之職,治理齊國舊地,以使庶民安居樂業。尚望先生幸勿推辭。」
「上將軍何其大謬也?」老人粗重地長吁了一聲,「國既破亡,老夫縱無伯夷叔齊之節,又何能認敵為友,做燕國臣子而面對齊國父老?」
「先生差矣。」樂毅坦然道,「天下興亡,唯有道者居之。誅滅暴政,弔民伐罪,更是湯文周武之大道。伯夷叔齊死守遺民之節,全然無視庶民生計,何堪當今名士之楷模?先生身遭昏聵暴政之慘虐,如何為一王室印記而拘泥若此?燕國體恤生民艱難,欲在齊國為生民造福,先生領燕國爵職,何愧之有?」
「上將軍真名士也!」老人喟然一嘆,「然卻失之又一偏頗。豈不聞天下為公?王室失政,並非齊人失國也。齊國者,萬千庶民之邦國也,非田氏王室一己之齊國也。老夫忠於齊國,卻與田氏王室無關。」
「大道非辯辭而立。樂毅尚望先生三思。」
老人搖搖頭:「道不同不相為謀。言盡於此,上將軍請回。」
樂毅正要說話,卻聽門外一陣大喊:「王蠋老兒休得聒噪!若不從上將軍之命,盡殺畫邑王氏!」
老人哈哈大笑道:「豎子凶蠻,倒算得燕人本色,強如樂毅多矣!」
樂毅默然片刻,向老人慨然拱手道:「先生莫以此等狂躁之言為忤,樂毅自有軍法處置。先生既不願為官,便請安然教習弟子,燕軍斷然不會無端攪擾。告辭。」說罷大步去了。
看護將軍見樂毅沉著臉出來,搶步上前憤憤請命:「上將軍,請准末將殺了這個迂闊老士。」樂毅厲聲一喝:「大膽!回營軍法論處。」徑自大步出庄。過得草地將及松林,卻聞身後驟然哭聲大起,少年們一片哭喊隨風傳來:「老師!你不能走啊——」
樂毅猛然一陣愣怔,轉身飛步跑向木屋。
老人懸在正中的屋樑上,枯瘦的身子糾結著雪白的鬚髮,裹在大布衣衫中飄蕩著。少年弟子們驚慌失措地跳腳哭著喊著,亂成了一片。樂毅大急,飛身一縱左臂圈住老人雙腿托起,右手長劍已經揮斷了樑上麻繩。及至將老人在竹榻上放平,一探鼻息,已經氣息皆無了。
樂毅對著蒼老的屍身深深一躬,木然得找不出一句妥當的詞句來。良久,他沉重地嘆息了一聲,看著一圈少年弟子道:「請許樂毅厚葬先生。」
「不許燕人動我師!」少年弟子們齊齊地一聲怒喝。
在少年們冰冷的目光中,樂毅沉重地離開了畫邑。思忖一番,他下令解除了畫邑外圍的駐軍。一路想來,樂毅決意加緊「仁政化齊」方略的推行,沖淡王蠋之死有可能引發的對抗民變。
回到臨淄,樂毅立即以昌國君名義頒下五道法令:
第一道,廢除齊湣王時期的一切暴政,寬減齊人賦稅徭役。非但將齊湣王時期增加的五成重稅廢除,而且還在原有賦稅上再減三成,一舉使齊人成為天下賦稅最輕的庶民。
第二道,敬賢求才。招募齊國在野的賢才名士,授予官爵;不願為官者賜虛爵,奉為鄉賢,年俸千斛。
第三道,為老齊國正名。隆重祭祀春秋姜齊之霸主齊桓公。
第四道,以安國君大禮厚葬王蠋,賜畫邑為王蠋封地。
第五道,已經出山做官的一百餘名齊國士人,分別賜封三十里至一百里采邑,其中二十餘位名士,請准燕王在燕國賜封采邑。
五道法令連下,局面果然很快發生了變化。先是庶民百姓驚慌之情大減,原先逃戰者紛紛回到家園開始耕種。緊接著便有士子陸續前來投效,一口聲認可燕國的義兵仁政,表示願意為庶民謀一方安定。樂毅大是振奮,立即將這些士子們護送到各城分別就任郡守縣令。諸事安排妥當,齊國中西部大體安定,已經是秋風蕭瑟了。
此時,即墨大營傳來驚人消息:騎劫領一班遼東大將猛攻即墨三次未克,與奉樂毅將令主張堅兵圍城的秦開一班將軍大起摩擦,幾於火並。
樂毅心中頓時一沉,立即飛騎星夜東來。
四孤城一片有縱橫
田單第一次嘗到了打仗的艱難。
一次城外大戰,四次守城大戰,經過前後五次慘烈大戰,即墨人口銳減一半,從二十餘萬驟然變成了十萬出頭。原先人滿為患,巷閭間到處都是密匝匝的帳篷。幾次大戰下來,這些露天帳篷營地全部沒有了,隨著蕭瑟寒涼的秋風,所有人丁都搬進了瀰漫著血腥味的房屋,即墨城又恢復了當年的寬闊空曠。原先的幾萬步軍本是守城主力,可在四次大戰中生生折去了大半,只留下了六千多傷兵。城中六十歲以下的男丁全部成軍,也只有五萬左右。即墨城中的庶民,實際上只剩下幾千老人與幾萬女人孩童。田單本族人口,也從剛入城的三千餘人銳減到七八百人了。
大戰一起,全城沸騰,雖則是慘烈無比,卻也是簡單痛快甚也不想。戰事一結束,萬千事端沉甸甸一齊壓來,比打仗還棘手。僅堆滿城頭散落街巷的累累屍體如何處置,便成了目下即墨的第一大難題。雖然海風漸冷,但這幾萬具屍體日每散發出瀰漫全城的腥臭,若不及早掩埋而使瘟疫流布,當真是大難在即。
在城頭望著夕陽,田單一籌莫展。小小即墨,縱是掘地三丈,又如何埋得這如山屍骨?火燒么,哪裡來如此多的柴薪?用猛火油么,一處不慎引發全城大火便是玉石俱焚。更何況猛火油只剩下千餘桶,一旦告罄,城防威力大大削減,豈不事與願違?
「稟報將軍!」身後響起急促沉重的腳步聲,斥候營總領已經氣喘吁吁地上了城頭,「樂毅回營,燕軍後撤二十里!」
「後撤二十里?」田單不禁驚訝了,「因由何在?」
「秦開與騎劫兩員大將自相衝突,詳情尚且不知。」
田單正在思忖之間,見暮色之中飛來一騎快馬,瞬間衝到西門之外高聲喊道:「田單將軍聽了,我上將軍有書一封——」話音落點,來騎張弓搭箭,斥候總領方喊一聲「將軍閃開」,一支粗大的白色物事已經帶著凌厲的風聲飛到眼前。田單手疾眼快,一把在空中抄住。注目一看,一方白布裹著箭桿,箭桿上綁縛著一支竹管。
「將軍小心,白布有字!」斥候總領一聲驚叫。
「少安毋躁,樂毅豈能用此等手段?」田單淡淡一笑,展開了白布,赫然兩排大字頓時湧入眼帘——血屍累積,瘟病之危,我軍後撤三日,將軍可掩埋屍體。
田單一陣驚喜,高聲喊道:「謝過上將軍!三日後再戰——」
城下鐵騎「嗨」的一聲閃電般消失了。
田單立即下令:全城軍民人等全部出動,分四路處置屍體——三千軍士城頭安置絞車繩梯,將城頭屍體直縋下城外;兩千軍士搜尋城中散落屍體搬運出城;兩萬軍士出城,於三里之外挖掘深坑,兩萬軍士搬運掩埋。
沉沉暮靄之中,即墨城頭與原野亮起了萬千火把,亘古未見的群葬開始了。齊人素來重喪禮,然在這國破家亡之時卻要將親人們囫圇成堆地塞進一個個大坑,無論是平民窮漢還是名門富人,無不是痛徹心脾。城門一打開,慘痛的哭聲立時瀰漫了秋風蕭瑟的原野。城頭的幾十架絞車一支起,軍士們抱起一具具屍體,一聲聲哭喊著熟悉的名字,隨著一具具屍體縋城,城頭士兵們的嗓子全都哭啞了。
絞車繩梯,原本是被敵包圍時,斥候們出城或接應城下信使用的。不意在這非常之時,竟被用來縋放屍體,連工匠們也是倍感傷懷大放悲聲。
晝夜兩輪,全部屍體掩埋妥當。田單立即下令軍醫配置殺毒藥方,然後用殺毒草藥煮成沸水,反覆沖刷屍體留下的斑痕。如此兩三日,在一片濃郁的草藥氣息中,這座孤城才恢復了疲憊的平靜。
田單恍然想起,那封綁縛在箭桿上的書信還沒有開啟。匆忙回到西門內幕府,走進出令室打開竹管抽出一卷羊皮紙,一片勁健字跡赫然撲來:
樂毅頓首:田單將軍困守孤城,五戰而不下,足見將軍之稟賦過人也。雖與將軍素昧平生,然卻敬佩有加。邦國危亡,將士用命,樂毅無可非議也。然則,齊王失政,庶民倒懸,將軍獨率一旅,豈能挽狂瀾於既倒?豈能還善政於庶民?曠日持久,徒然浮屍城頭,流血於野,豈有他哉?況將軍原本商旅之才,終非戰陣之將,守得片時可也,若孤城久困,糧草不濟,我縱不攻,將軍奈何?《陰符》云:賢者守時,不肖者守命。如今齊地民眾已樂從燕國新政,為將軍計,為即墨子民計,將軍若得率眾歸燕,百姓可免塗炭之難,將軍則可封君共主齊地,亦可得十萬金做天下第一大商。平生功業,只在朝夕之間,願將軍三思決之。
還有一頁羊皮紙,是樂毅在臨淄頒發的五道法令。田單素來仔細沉靜,將這五道法令細細地揣摩了一番,良久默然。他相信樂毅的誠意,也佩服樂毅在齊西推行的仁政化齊方略。無論如何,樂毅總是沒有以齊軍當年入燕的方式殺戮齊人,復仇而來的一支大軍能這般節制,雖聖賢亦不過如此,夫復何求?
然則,對於樂毅的勸降,田單實在是難以決斷。
久為商旅,走遍天下,田單對齊國的忠誠,絕不至於陷入迂腐的愚忠。在齊國沒有滅亡的時日,他全力支撐魯仲連多方斡旋挽救齊國,所付出的代價遠非一個遠離朝局的尋常商人所能夠承受。認真理論起來,齊王田地確實是亡國之君。當國十七年,齊國朝野糜爛,其恣意橫行也實在是引火燒身。如此邦國,如此王室,如此朝局,不滅才沒有天理了。事實上,逃出臨淄的那一日,他已經在內心為齊國送葬了。那時唯一的想法,是從即墨逃向海島,相機聚民謀生,或再轉逃吳越做個雲遊商旅。沒奈何諸般危難湊巧,他竟成了即墨民軍將領,且孤城奮戰了半年之久。想起來,田單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正是這孤城血戰半載,使他對齊國命運有了新的感悟。一個最大的變化,是仗愈打愈踏實,自己的兵家才能竟神奇地揮灑出來,只要有糧草輜重後援支撐,即墨完全可以支撐下去,再相機聯絡莒城,恢復齊國並不是沒有可能。然則,恰恰是後援的虛幻,構成了實實在在的威脅。降不降燕,不在於即墨人對齊國忠不忠,而在於目下的糧草輜重所能支撐的時日。
基於商旅傳統,田單對城中的存糧存貨早已經進行了徹底的盤查,私糧私財全部充公統一調度。縱然如此,全部存糧也只有兩萬餘斛,最多再支撐到明年春天;打造維修兵器的鐵料銅料也耗去大半,兵器庫中的檑具已經用去十之七八。更急迫的是,眼看天氣轉寒,所有絲綿苧棉存貨全部搜尋出來,連同甲胄庫貯存之棉甲,也湊不夠五萬套棉甲。挺過冬日便是春荒,無糧軍自亂,這是千古鐵則,到那時還不得降燕才有生路?
「上天亡齊也!即墨奈何?」
久久佇立在寒涼的夜風之中,望著滿天星斗,田單不禁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突然,城頭一陣急促的呼喝騷動,又立即平息下來。幕府大帳本來在城牆之下三五丈處,城上但有動靜,幕府便能立即覺察。此刻田單正在帳外,猛然一怔——莫非有士兵縋城投敵?正欲派中軍司馬前去查問,幾個衣衫襤褸的兵士押著兩個頭套布袋的人走了過來。
「稟報將軍:此兩人從城下密道冒出,被我拿獲,只說要見將軍才開口。」
「能進出密道,是何方神聖?」田單冷冷一笑,「拿開頭套。」
那偌大的布袋剛一扯去,田單突然一個激靈。大步上前一打量,雖是月色朦朧,那高大的身形熟悉的臉龐卻分外清晰,不禁一聲驚呼:「仲連?!」
「田兄!」高大的身影一步搶前,兩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良久無語。
「快!進去說話。」田單拉起魯仲連進了破爛不堪的幕府大帳。
一進大帳,魯仲連拉過跟在身後的英武青年道:「田兄,先來認識一番,這位是庄辛,目下已是楚國左尹了!」
「啊,庄辛兄!」田單恍然拱手笑道,「稷下名士,久仰也!」
庄辛肅然拱手:「田單兄中流砥柱,實堪天下救亡楷模,庄辛敬佩之至!」
「來來來,」田單顧不得再答謝應酬,「快坐下說說,你兩人如何到得即墨?上茶,對了,再找個燎爐來,還有乾衣裳。」田單突然發現了兩人一身泥水污漬,分明是涉險而來。
「庄兄先換衣衫,我來給田兄說事。」魯仲連扒下腳上咕唧咕唧的泥水長靴,光腳大坐在草席上咕咚咚猛灌了一大碗涼茶,長吁一聲,侃侃說了起來。
與田單分手,魯仲連在薛邑滯留了將近一月。
原來,突聞五國發兵攻齊,孟嘗君驚怒交加驟然病倒,癱在榻上熱昏不醒,只是連連呼喊:「田地昏暴!亡我田齊也!」及至聯軍兩戰大勝,齊國的六十萬大軍一朝覆亡,孟嘗君病勢更加沉重了。當時,樂毅已經派軍使送來文書:只要孟嘗君作壁上觀,不鼓動齊人反燕,燕軍便不入薛邑。然則孟嘗君若突然一死,薛邑三百里肯定將落入燕軍之手;薛邑一失,齊人復國的王族根基將不復存在。情急之下,魯仲連孤身出海,在蓬萊島請出了一位老方士。匆匆回到薛邑,孟嘗君已經是奄奄一息了。老方士卻也神奇,硬是以「馭氣之術」加自己煉製的丹藥,使孟嘗君脫離了險境。魯仲連立即與馮在孟嘗君榻前議定了保全薛邑的方略:薛邑宣示自立,不助齊,不歸附於任何大國。實際上,為齊國抗燕軍民提供一個秘密後援基地。方略商定,魯仲連帶著孟嘗君的兩封親筆書簡,星夜南下楚國。
楚國正在一片慌亂之中。
雖說楚王羋橫對當年遭受齊湣王凌辱深為痛恨,密令淖齒鼓動齊國難民剮殺了齊湣王,但眼看著燕國五路進軍步步得手,齊國眼看當真要滅亡了,楚國君臣反而大為恐慌起來。被中原呼為「南蠻」的楚國,歷來最蔑視的,便是這個老牌貴族燕國;燕國也是天子貴胄最老諸侯的做派,歷來不與楚國南蠻來往。戰國以來,即便是蘇秦合縱時期,楚燕之間也沒有諸如相互聯姻、互派人質、互相救援等實質性邦交往來,形同陌路。兩國朝野都以為,除非橫亘在他們之間的齊魏趙三大戰國滅亡,否則遠隔萬里的楚燕兩國幾乎永遠都是風馬牛不相及。孰料世事多變,燕國一個合縱攻齊,強大得與秦國並稱「東帝」的齊國,竟匪夷所思地一朝瓦解。楚國君臣頓時驚訝得瞪起了眼睛。當初,楚國不願加入合縱攻齊,並非真正效忠齊國,而是認為合縱攻齊根本就是兒戲。當年,楚國魏國齊國分別出頭合縱攻秦,哪一次不是大敗而歸?如今一個弱燕出頭,堪堪四十萬兵馬,能滅得了擁有六十萬精兵的皇皇齊國?
楚人認為絕不可能發生的事,卻偏偏雷霆萬鈞逼近到眼前了。
若燕國迅速滅齊,最危險的當然是沒有加入合縱攻齊的楚國。燕國遼東飛騎的威力已經令天下刮目相看,楚國的半老大軍如何抵得這些生猛的遼東虎狼?吞併了齊國的燕國南下攻楚,簡直便捷極了。楚國的新都壽郢已經在淮水南岸了,燕軍若從琅邪、薛邑兩路南進,不消三五日便可進逼楚都,如之奈何?
在這惶惶之時,魯仲連到了壽郢。
魯仲連第一個說服了春申君黃歇,與春申君共同晉見楚頃襄王。這位深沉寡言的楚王只一句話:「但能安楚,吾必舉國從之!」
魯仲連也只幾句話:「楚做後援,支撐齊國抗燕軍民,拖住燕軍不能南下,天下必當再變,楚國自安。」
「齊國抗燕?」楚王大是驚訝,「七十餘城盡失,齊人何從抗燕?」
「楚王所知,但其一也。」魯仲連悠然一笑,「雖失七十餘城,然有三地,足可撐持。東有即墨,聚集齊國商旅精華二十餘萬;南有莒城,聚集齊國庶民三十餘萬;西有孟嘗君薛邑,財富根基尚在。若楚國施以援手,齊人必能復國!」
楚王哈哈大笑:「如此說來,齊國命運握在我大楚之手了?」
「唇齒相依也。」魯仲連淡淡漠漠,「楚國命運,亦在齊人之手。若無齊人浴血抗燕,今日之齊,明日之楚也。」
「魯仲連所言大是!」年輕的左尹庄辛霍然站起道,「楚國未入燕國合縱,已在五國孤立。若不救援齊國民軍,燕國吞滅齊國之日,楚國只有形影相弔坐以待斃了。」
楚王一陣思忖,終於拍案而起:「好!本王從魯仲連之策,後援齊國。」
那日,楚王當殿命左尹庄辛為援齊特使,與春申君、魯仲連共同籌劃援齊事宜。事關楚國存亡,昭氏等一班老世族破天荒地沒有出面作對。
田單眼睛一亮:「如此說來,你是海路來了?」
「田兄果然商旅孫吳。」庄辛笑道,「大海船三艘,便在之罘島,所需物事盡有,只是要一個運貨謀划。」
「好!」田單拍案而起,「天不滅齊,樂毅卻能奈何?」大手一揮道,「中軍司馬,立即集中三萬精壯軍士並城中全部車輛,一律做商旅便裝待命。」
「嗨!」中軍司馬立即疾步出帳。
魯仲連沉吟道:「田兄,幾萬人上路,城中豈不空虛?」
「也是天意。」田單拿過那捲羊皮紙,「樂毅正在勸降,至少三幾日不會攻城。」
魯仲連將書信瀏覽一遍,哈哈大笑道:「樂毅小視齊人也!我代田兄回了他。」
「好!」田單霍然起身,「你在這裡寫,我與庄辛兄去之罘。」
「這卻不行。」魯仲連站了起來,「頭等大事,頭一遭都得去。明日你回來坐鎮。」
一時三人換了全副甲胄,上馬疾馳東門。城內兵士車輛已經集結完畢,田單傳下將令:牛戴籠嘴馬銜枚,車軸塗油,熄滅火把,黑夜疾行。片刻間收拾妥當,東門緩緩打開,三萬人馬悄無聲息地擁出了城門。
之罘,在即墨東北方向百餘里的大海邊。海邊有座小小的要塞城堡——腄城,腄北三十餘里是茫茫大海。大地在海邊突然昂起了頭顱,有了一座陡峭的小山,之罘島與峻峭的山岩遙遙相望,彷彿一對喁喁私語的姊妹。於是,這海邊小山也叫了之罘山。之罘山與之罘島之間,是一道深深的海灣。歷來海盜商賈的私鹽大船,都在這道隱秘的海灣停泊。魯仲連雖非商旅,卻早聽田單備細敘說過即墨田氏當年做鹽鐵生意的這個隱秘出海口。此次海船從楚國琅邪北上,本來距嶗山海灣最近,可因了嶗山灣是人人皆知的商船登岸處,魯仲連堅持繞道北上停泊之罘,雖然路途遠了許多,可只要隱秘安全也只好如此。為此庄辛大費了一番周折,尋覓到楚國大商猗頓家族,才找到了熟悉這條販私海路的一撥水手。半月海上顛簸,終是將三艘大海船穩穩地停泊在了之罘海灣。
田單久為商旅,與海船私貨也免不了常有來往,對此地自然是輕車熟路,根本不用嚮導。三萬人馬一夜疾行,太陽躍出海面時到了海邊。看著海灣中的船桅白帆,田單頓時精神抖擻,立即下令:軍士歇息兩個時辰,飽餐戰飯,而後一鼓作氣將海船物資全部搬運到已經是空城的腄城囤積。
天將暮色時分,三隻大海船的糧食與諸般物事,終於全部搬運完畢。海船留下了一隻小快船接應魯仲連與庄辛,趁著夜色悄然南下了。田單立即下令:三千精銳步兵秘密駐紮在腄城內留守;兩千騎兵前行肅清道路,遇有可疑人等立即捕獲;其餘人馬休整兩個時辰,夜半運送糧貨上路。
次日夜半,這支糧草輜重大軍終於安全秘密地抵達即墨,卸下的糧食物資,堆滿了即墨的三座大庫。即墨軍民頓時士氣大漲,寒衣在身,甲胄鮮明,歡呼聲響徹全城。
太陽升起的時分,一騎飛出即墨西門,直向燕軍大營而去。
五戰地風雪大將之心
樂毅沒有想到,王蠋之死在齊國引發的暗潮如此之大。
五道安齊法令頒布的初期,大勢確實很是緩和了一段。留在臨淄的中小官員與散落各地的士子們,已經有百餘人出山做燕官了。縱然不出山者,也對「樂毅五法」頗為贊同。庶民百姓更是一片讚頌,相遇議論,皆說「田地當殺!田齊當滅!」依照傳統,興亡劇變的非常之時,總會有神秘的童謠或讖語在民間流布。可這次,竟然沒有一則童謠讖語流傳。對於素來有議論之風的齊人而言,這無疑表明了他們對樂毅的安齊法令是服膺的,至少是沒有怨言的。
可是,隨著「王蠋死節」消息的秘密流傳,情勢發生了莫名其妙的變化。
燕官們說,那些沒有出山的舊齊臣子與遺老遺少們最是騷動,紛紛聚相議論:「王蠋一介布衣,尚有如此大義,不北面於燕,況我等在位食祿者乎!」緊接著,對出山燕官的詛咒,在坊間巷閭流布開來。燕官們在書房,在寢室,甚或在軺車上,動輒有箭書或匕首書飛來,突然釘在書案上榻帳上軺車傘蓋上,大體只一句話:「若不回首,共誅齊奸!」這些士子官吏原本便是試著做做燕官再說,許多人連燕國封地都沒有領受,如今陡遭國人側目,便如芒刺在背,紛紛遞來辭官書,有的索性暗自不告而辭了。樂毅反覆思忖,若強留這些人做燕官,仁政化齊的方略便會流於無形。於是,但有辭官書一律允准,且以燕王名義贈金百鎰以為生計。如此一來,燕國寬仁厚德的美譽倒是流傳開來了,但騷動鼓噪者們卻也更加有了聲勢,齊西一時暗潮洶湧。
不久,驚人的消息從莒城傳來:貂勃率齊人擁立王子田法章為新齊王。
原來,莒城令貂勃頗有謀略,尋思要長期支撐下去,便要打出王室旗號感召齊人。沒有王便沒有國,這是天下公理。一旦立王,意味著齊國沒有滅亡,國人便會多方來投。他國不願燕國強大,不定也會設法後援,局面與孤城困守大不一般。圍困莒城的燕軍是秦開部將,忠實奉行樂毅的化齊方略,長困緩攻,莒城之戰事遠非即墨那般慘烈。貂勃利用燕軍允許些許商旅出入莒城之機,派出精幹斥候扮做商旅出城,開始四處尋覓王子下落。
齊湣王被殺,活下來的田氏王族早已經星散逃亡了。眼見國人洶洶,誰還敢說自己是王族子孫?貂勃自然清楚王子難覓,可他只有一個要求:只要是個王子,嫡系或旁支均可;非常之時,但立王族子孫足矣,何須定要嫡系?可即便如此,秘密斥候尋訪半年,還是一無所獲。情急之下,貂勃派出心腹幹員秘密潛入薛邑,請求孟嘗君遴選出一個兒子進入莒城立為齊王。病體支離的孟嘗君搖頭嘆息道:「天意也!吾雖有子十三,盡皆庸碌,若竊為救亡之君,實則誤國,田文有何面目立於天下?」竟斷然拒絕了。
貂勃心灰意冷的時節,斥候總領卻報來一個意外消息:太史嬓府中有個不明來路的灌園少年,相貌與齊湣王有幾分相像。貂勃精神大振,立即派了一個心腹幹員以抄錄國史天象記載為由,進入太史府探察少年底細。
這個太史嬓,便是被齊湣王用王蠋換了的那個老太史。無端被罷黜,白髮蒼蒼的太史嬓回歸莒城故里,做了個田舍翁。四進庭院之中,只有那間堆滿竹簡典籍的書房,與那片兩三畝大的園林是老人最留戀的所在,整日輪換徜徉,樂此不疲。當莒城陷入難民大海時,貂勃前來問計,太史湣只有一句話:「民為國本。丟了莒城,也不能丟棄國人。」老太史為莒城老名士,人望極高。貂勃素來敬佩,便勸老人遷到孟嘗君的薛邑去避開戰亂。太史嬓卻點著竹杖大是慷慨道:「邦國危亡,名士死節。老夫縱不能戰,亦決不能做望風逃竄之鼠輩!」貂勃有感於老太史垂暮志節,通令軍吏:不得對太史府做任何徵發,不許任何人騷擾太史府,違令者立斬!如此太史府,在非常之時一片寧靜。在齊湣王被殺之後的一個夜裡,老太史的小女兒史緹卻突然跑進書房,說後園狗吠,有個飄來飄去的長發身影。
太史嬓篤信天道,卻從來不信鬼神,立即拿起竹杖與舉著火把的小女兒進了後園。將到竹林,果見一個長發身影在山石茅亭間飄忽遊動。那隻因怕傷了難民而被鐵鏈鎖在石屋中的猛犬,正不斷發出低沉的怒吼。
「你是何人?不用躲藏,過來說話。」
太史嬓平靜蒼老的聲音,彷彿有著一種磁鐵吸力,那個飄忽的身影站住了,慢慢地走了過來。火把之下,卻是一個蓬頭垢面長發披肩的少年,雖然是一身襤褸布衣,雙眼閃爍著驚慌恐懼,依然透出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稟報老伯,」少年開口了,「我隨家人逃戰,父母都死了……」
「上天,齊人何其多難也!」太史嬓長長地嘆息一聲,「你便留下,仗打完了,老夫再設法送你還鄉頂門立戶。」
「哇」的一聲,少年號啕大哭,撲倒在地連連叩頭。
老太史頓了頓竹杖:「後生莫哭,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緹兒,帶他去換身衣裳,吃頓飽飯了。」
從此,這個少年在太史府做了灌園僕人,經管後園這片林木。既得溫飽安定,猥瑣的布衣流浪兒神奇地變成了一個英挺俊秀的少年公子。秘密斥候無意中聽得傳聞,以軍中借用太史府猛犬為名,專門到園中察看了這個少年。
三日之後,貂勃的心腹幹員從太史府歸來,稟報了探察結果——少年的相貌步態確實與死去的齊王一般無二。貂勃驚喜非常,立即夤夜秘密拜見太史嬓,備細敘說了事情的前後經過,請求太史嬓支持立王。一聽之下,太史嬓恍然醒悟,連連點杖感嘆:「天意天意!若得立王,齊國有望也!」
貂勃一走,太史嬓立即喚來少仆詢問。誰知這少年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一家商旅之後,不知王室為何物。太史嬓思忖一番,將小女兒找來,說了齊國大勢與目下立王之急迫,吩咐小女兒設法盤問清楚少年的底細。小女兒聰慧美麗,沒過多久便將少年帶到了老父親面前。少年終於承認了自己是齊湣王田地的兒子,叫田法章,末了卻只一句話:「王族多難。法章願永為太史園仆,不願為王。」一旦證實王子之身,太史嬓也不著急,只日每給少年法章講述田氏齊國的歷史,反覆申明:王者只要恪守君道,勤謹治國,民眾自然擁戴,自不會落到父王田地那般下場。太史嬓又將貂勃秘密請進府中,對少年法章講述目下齊國民意與抗燕大勢。田法章少年聰穎,終於默默點頭了,卻期期艾艾地說了一句:「法章但……得為君……須……須立史緹姐姐,為後。否則,法章不王!」
太史嬓頓時驚訝了,一雙老眼對小女兒射出凌厲的光芒。
「稟報父親,女兒已經與法章做了夫妻。」十六歲的女兒一臉坦然。
「罷了罷了!」太史嬓點著竹杖滿臉漲紅,「女無媒妁而自嫁,非我之女也!徒然令人汗顏!你去,老夫終身不再見你。」
少女史緹沒有說話,只對老父深深一躬,拉著田法章去了。貂勃哈哈大笑道:「老太史何其迂闊也!王得一賢后,國得一賢丈,豈非大幸也?豈有汗顏之理?立王之日,末將再專程來恭賀!」車馬轔轔地擁著一對少年去了。
一月之後,貂勃率莒城軍民簡樸而隆重地擁立田法章為齊王。這便是後來的齊襄王。消息傳開,齊人精神大振,臨淄的舊臣子與一班遺老遺少,悄悄地以各種名目出城逃往莒城,投奔新齊王去了。
……
然則,樂毅並沒有驚慌失措。
戰國之世,王權號召力已經遠遠不如春秋之世那般神聖。說到底,已經能在各國自由遷徙的庶民百姓,還是注重實實在在的生計。哪一國穩定康寧,便往哪一國遷徙。秦國變法之後,將三晉窮苦百姓吸引過去了三百餘萬,便是明證。秦國大軍奪取魏國河內郡,奪取楚國南郡,魏人楚人都沒有反抗,因由何在,還不是秦國新法的威力?還不是與民土地、徹底廢除隸農制的威力?燕國法令雖不如秦國那般徹底,可比齊湣王的苛虐暴政卻是寬厚得人多了,若持久行之,如何不能化齊入燕?莒城雖王,然貂勃卻並非力挽狂瀾之大才,並沒有一套收復齊國人心的法令頒布,而只是忙著備戰守城。以此觀之,莒城不足慮也,新齊王不足慮也。
莒城貂勃一班人預料,立王之後,燕軍必然猛攻。樂毅卻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對立王視而不見,對莒城依舊圍而不攻。他堅信,齊國這班糜爛老貴族一到莒城,莒城便會陷入爭權奪利的齷齪之中;原本職爵低微的貂勃未必能穩定局面,若混亂加劇,貂勃被陷害亦未可知;若燕軍攻城,反倒是給了貂勃一個收拾局面的機會,何如寬緩圍困,且待他自亂陣腳。
即墨,只有這個即墨,才是真正的威脅。
這是樂毅的直覺,也是血戰的警覺。
一支倉促拼湊的民軍,能與遼東精銳鐵騎血戰五次仍然矗立不倒,田單之才可見一斑。更重要的是,一個個接踵而來的戰時危局,竟都被田單莫名其妙地一一化解。從初期的潮湧難民,到難民成軍,到兵器甲胄,到守城之法,到城中管制,到堆積如山的屍骨與可能引發的瘟疫,等等。樂毅善兵,深知這其中任何一個難題,都不是尋常將軍所能妥善解決的,解決這些難題,非但需要兵家才能,更需要理民才幹與非凡的冷靜、膽識與謀略。所有這些,看來在這個田單身上都神奇地匯聚到了一起。
即墨之可畏,正在於有如此一個突兀湧現的柱石人物。
目下冬天到了,這對戰時大軍又是一個嚴酷考驗。即墨孤城,僅僅是寒衣不足已經夠難了,再加上糧草不濟,田單還能有何神奇?那封勸降書簡能否打動這個非同尋常的無名人物?但為名士能才,總是要審時度勢而為之,以田單之能,莫非當真做那種明知不可而為之的愚忠烈士?不,不會……
「稟報上將軍,即墨特使到。」中軍司馬大步跨進幕府。
樂毅恍然轉身:「快!請進來。」
一個身材偉岸而又乾瘦黝黑的軍吏隨著中軍司馬大步走了進來,從懷中皮袋內抽出一支粗大的銅管雙手捧起:「末將連仲,奉田單將軍之命送來回書。」
樂毅接過銅管,啟去泥封,打開管蓋,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一篇勁健字跡赫然入目:
田單頓首:上將軍之書洞察時勢,令人感佩。齊王昏聵暴虐,上將軍合縱攻齊,以復當年齊軍入燕之大恨,田單亦無可非議也。然則,燕軍已下齊國七十餘城,滅大軍六十餘萬,擄掠財貨如山海之巨,致使齊國府庫皆空,齊人死傷無算。當此之時,上將軍已是功業彪炳,卻不思進退,意欲徹底化齊入燕,單竊以為失之錯謀也。田齊乃百餘年大國,歷經桓公威王宣王三次變法,國本業已穩固。雖有田地昏暴失政,然終究只十七年,國人念齊之心尚存。王蠋死節、莒城立王、燕官辭爵,上將軍寧不思之所以然乎?即墨雖孤城困守,終是國人救亡圖存之心。縱然艱危備至,田單何敢棄國人之志,而圖一己之私榮?誠如上將軍言,田單原本商旅之才,不期而做救亡之將,非有兵家之能。然自忖上合天道,下承民心,受命危難之中,若上將軍能應時退兵歸燕,全齊國而成大義,田單自當解甲歸商,永不言兵。然則,若上將軍堅執滅齊化齊,田單縱無兵家之能,亦當與上將軍一力周旋,義無反顧也!耿耿此心,尚望將軍體察。
樂毅良久默然,突兀笑道:「魯仲連別來無恙?」
自稱「連仲」的信使目光一閃,隨即抱拳一拱:「在下正是魯仲連。」
「千里駒志節高潔,深為敬佩。」樂毅拱手還禮,謙和的笑容卻迅速斂去,「足下通曉天下大勢,果真以為,齊國民心還有根基么?」
「民心若流水,動勢也。」魯仲連一臉肅然,「上將軍目光所及,自是齊人怨聲載道,歆慕燕國寬厚新法。然則,如田單魯仲連者目光所及,卻是民心根基尚在,齊國固不當滅。其間根本,人群之差異也。上將軍注目者,不堪賦稅勞役之山鄉庶民百姓也。田單魯仲連之注目者,官吏士子商旅百工國人也。以時勢論,士商百工乃當今邦國之本,若此等人群奮起救亡,擁立新王,推出新法大政,寬減庶民重負,安知庶民之心不會迴流入齊?」
「孤城一片,如何推行新法大政?」
「假以時日,孤城自會通連。」
「你是說,以即墨莒城之力,可以戰勝燕國大軍?」
「強弱互變,強可弱,弱可強。」魯仲連一句撂過了對於精通兵法的樂毅而言根本無須多說的這個道理,轉而懇切道,「上將軍內心自明,燕國朝野對仁政化齊之方略,早已多有非議。縱是燕軍大將之中,對寬圍緩攻之法亦多有憤懣。上將軍縱然遠見卓識,身陷平庸昏聵之泥沼,徒嘆奈何?若一朝老燕王病故,燕國朝局逆轉,上將軍何以處之?仲連為上將軍計:不若迫使新齊王割濟西十三城而退軍,既全齊國,又成君之大業。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也?」
「千里駒果然不凡,居然反客為主。」樂毅哈哈大笑道,「由此看來,田單回書當是魯仲連手筆了。你我曾有一面之交,今敢請仲連兄轉告田單:公既不降,勝負便看天意了。即墨城破之日,公毋悔也。」
「謹遵台命!」魯仲連一拱手,「告辭。」方得轉身卻又突然回身,「田單復國之日,上將軍毋悔也。」說罷大步去了。
望著魯仲連上馬馳去,樂毅不禁陷入了深深沉思。魯仲連的一番說辭,使樂毅內心深為震驚。魯仲連對燕國太熟悉了,僅是熟悉還則罷了,更能洞察幽微剖陳利害。有此等人物,齊人抗燕便有了遠見,加上田單貂勃之善於處置兵事政務,以這兩座孤城為根基的抗燕力量,便會成為真正的勁敵。然則,真正令樂毅擔心的,倒還真不是對手的實力陡增,毋寧說,有了真正勢均力敵的對手,他倒有幾分欣慰。長驅齊國三千里如入無人之境,對於一個酷好兵家戰陣的統帥來說,也真是索然無味。真正令樂毅擔心的,恰恰是魯仲連點破的燕國朝野走勢。魯仲連身在齊國,都看破了燕國朝局潛藏的憂患,各大戰國豈能懵懂無知?
攻齊以來,燕國已經成為天下注目的焦點,各國特使雲集之地。各大國無不關注薊城與齊國戰場的一舉一動,對燕國的未來圖謀,更是備細揣摩。根本原因只有一個,燕國若能安然吞下齊國,陡然成為天下最大最強的戰國,便將一舉與秦國分庭抗禮,一舉改變戰國格局。如此大勢,哪個大國能無動於衷?對列國威脅最大的野心勃勃的齊湣王田地已經死了,齊國的府庫財貨也被瓜分了,齊國縱然復國,也再不會是那個殷實富強的「東帝」了……
「上將軍,下雪了!」幕府外傳來中軍司馬興奮的喊聲。
樂毅恍然抬頭。幕府大帳的氣窗正紛紛飄過碩大的雪花,噢,冬天到了。漫步走出出令房,走過聚將廳,走出了暖烘烘的幕府轅門,樂毅看見中軍司馬正與幾個軍吏興奮地指著漫天飛揚的大雪談笑議論著。
「沒見過大雪?如此高興?」樂毅木然地板著臉低聲嘟噥了一句。
「上將軍!」中軍司馬笑道,「冬雪來得早,即墨莒城就要撐持不住了。又冷又餓,如何打仗?他們一降,這大戰便完勝了。」
「想遼東家園了?」
中軍司馬嘿嘿笑了:「打仗么,都盼個早日凱旋。」
正在這時,突聞雪幕中馬蹄急驟,一騎如火焰般飛來。顯然,這是唯一能在軍營馳馬的斥候飛騎到了。瞬息之間飛騎已到面前,斥候翻身下馬急促拱手:「稟報上將軍:即墨民軍全部換裝皮棉甲胄,城中肉香瀰漫,糧草充足!來路尚不清楚。」
樂毅沒有驚訝,思忖片刻雙眼一亮:「派出一隊飛騎探察海岸,若有秘密後援立即來報。」
「嗨!」斥候一躍上馬箭一般去了。
冰涼的雪花打著面頰,極目望去,雪霧茫茫。看來,這場入冬大雪絕非三兩日停得下來了。齊國的冬天很討厭,又濕又冷,任你是皮棉在身,只要到得曠野,便會被海風吹成涼冰冰濕漉漉的水棒子。遼東的雪天是可人的,飄飄飛雪苫蓋山川,雖然寒冷卻自有一種乾爽。這齊國的雪卻是怪異,鼓著海風肆意張揚,沉甸甸濕漉漉海鹽一般撲黏在身上,挨身便化,分明是大雪紛飛,落在身上卻是一片片水漬。大雪已經下了一個時辰,漫天雪花飛揚著交織著重疊著延續著飄落大地,轅門外的馬道卻只是濕漉漉的沒有積雪。這個齊國啊,天氣也像人一般難以捉摸也。都說齊人「貪粗好勇,寬緩闊達」,可當你越過那寬緩的平原而真實抵近齊人時,卻會發現一座座突兀奇絕的山峰橫亘眼前。不是么?突然之間,即墨糧草充足了,寒衣上身了。這隻有一個可能,即墨有了秘密後援。哪一國?不好說。然則,無論是何方秘密出手,都意味著各國作壁上觀的局面已經開始了微妙變化,開始有動靜了。因由呢?莫非他們都看到了燕國朝局之微妙,齊國抗燕之根基,而揣測樂毅未必能安然化齊入燕?更有甚者,抑或他們根本就以為燕國消受不下齊國這個大邦?果然如此,為何秦國不動聲色?按照天下格局,秦國是最應該有動靜的,而秦國但動,絕非僅僅是秘密後援。
戰國以來之傳統:但凡實力大國,在列國衝突中總要多方斡旋折衝,使戰事結局最終能為既定各大國所接受;沒有各方實力大國的協商密謀分割利市,一國要吞滅另一國幾乎是不可能的。私滅小國尚且不能,何況吞滅齊國這樣的龐然大物?齊湣王背棄五國而私吞宋國,結局便是千夫所指五國共討。燕國正是秘密合縱利市分割,才促成了合縱攻齊。滅齊大戰,唯獨最強大的秦國沒有分得任何利市,眼看齊國就要沒有了,秦國卻依然不動聲色,確實令人費解。
儘管薊城有傳聞,說當初燕國對秦王母子有恩,尤其是宣太后對樂毅「有情」,才使秦國不爭利市而援助燕國攻齊。樂毅卻嗤之以鼻。作為謀國之重臣,他從來蔑視這種以秘聞軼事解說邦國利害的荒唐說法。以秦國法令之嚴明,君臣之雄心,如何能在如此重大的邦交利市分割中,以王者一己恩怨定方略?即便當初出兵決斷有一抹回報燕國的痕迹,目下這不動聲色,也絕不意味著秦國依然「痴守舊恩」而放手教燕國滅齊。倘若果真如此,秦國還是秦國么?這裡只有一個可能:秦國很清楚燕國朝局,很清楚齊地的抗燕大勢,更清楚他樂毅的方略與軍中大將的摩擦,從而斷定燕軍不能最終征服齊國。
若秦國斷定齊人抗燕不成氣候,則必然有兩個方略:其一,派遣戰無不勝的白起親率精銳大軍「襄助」,攻滅齊人最後根基,那時即便秦國不言,燕國能夠不分地與秦么?其二,聯結五國,強迫燕國撤軍,保存弱齊,那時燕軍不撤行么?如今不動聲色作壁上觀,只能是吃准了兩點:燕國朝局動蕩,樂毅未必能撐持到底;齊國抗燕有望,燕軍未必能力克兩城。唯其如此,才會有這種不動聲色的方略——既維護與燕國的盟友之情,又給將來與已經喪失了爭霸實力的弱齊修好留下了餘地。
想是想得清楚了,樂毅的心卻如那灰色的天空布滿了厚厚的烏雲。
他將如何應對?撇開朝局不說,單就對齊方略而言,似乎也只能沿著「長圍久困,仁政化齊」的方略堅持下去。如果放棄這一方略轉而猛攻,以遼東大軍目下的戰力及他的精當運籌,他自信能夠完全攻克兩座孤城。可後果如何?五國眼看齊國將滅,必然聯軍干預,要麼平分齊國,要麼保存弱齊,二者必居其一。對於已經為山九仞的燕國而言,無論哪種結果都意味著屈辱與失敗。唯一能走的一條路,便是長圍久困,先化已佔齊地入燕,兩座孤城則只有徐徐圖之。如此方略,可使大局始終模糊不清,各大戰國對一場結局不清的戰事,便沒有了迅速達成盟約干預的因由。縱有一兩個戰國圖謀幹預,燕國也能慷慨回絕:「我軍仁政安齊,解民倒懸,橫加干預便是與大燕為敵!」
遼闊的軍營白茫茫一片,大雪依然鼓著海風無休止地從天際湧來。
六兵不血刃戰在人心
倏忽之間,五年過去了。
過了「地氣發」的正月,進入了第六個年頭。田單已經被這不倫不類的戰爭拖得精疲力竭了。五年前,燕軍只在離城五里之遙圍而不攻。日每太陽出山之時,總有燕軍一個千人隊開到城下散開反覆大喊:「即墨父老兄弟們,出城耕田了——」「田地荒蕪,農人痛心!」「河魚肥美,正是張網之時!」「燕軍絕不追殺田獵庶民——」如此等等喊得兩個時辰,城下埋鍋造飯,吃完了再喊,直到日薄西山方才撤去。
日復一日,即墨的農夫們先吵吵著要出城一試,城頭防守的兵士也漸漸鬆懈了。田單明知這是樂毅的化堅之計,卻又無可奈何。誰能對一個年年月月日每向你表示寬厚友善的強大敵人,始終如一地視若仇讎?庶民百姓心旌搖動,田單若反其道而行之,以嚴酷軍法禁止出城,豈非正中樂毅下懷?無奈之下,第三年的清明,田單允許了百姓們祭奠祖先墳墓。齊國的清明在二月中旬,比中原各國的清明早了近一個月,尚是春寒料峭的時節。田單分外謹慎,下令一萬精銳軍士夜裡進入城外壕溝埋伏,城門內更是伏兵器械齊備。從心底里說,田單倒是希望燕軍乘機截殺庶民,甚或希望燕軍乘機猛攻。果真如此,再也不用擔心樂毅的化堅之計了。畢竟,打仗最怕的是人心渙散。
然而,當即墨人三三兩兩小心翼翼地出城后,卻發現本應早早就掩埋在荒草之中的祖先墳塋,整肅乾淨地矗立在各個陵園,四野細雨飛雪,非但沒有燕軍兵士馬隊,連燕軍大營都後退了二十里。齊人最是崇敬祖先神靈,驟然鬆弛之下,即墨百姓成群結隊擁出城來,在祖先陵前放聲大哭。
那時,田單突然心中一動,帶著一萬精銳兵士出城,隆重修建了死難於即墨之戰的二十餘萬烈士的大陵;陵前豎立了一座三丈六尺高的大青石,石上大刻八個大字——與爾同仇,烈士大成!此時的即墨人,實際上已經是逃亡難民居多了,他們的族人大部死在了即墨城下,如今得以祭奠,如何不痛徹心脾?在大陵公祭之時,萬眾痛哭失聲,「血仇血戰,報我祖先」的復仇誓言如大海怒濤一般滾過原野。
從此,本來是要守城打仗的田單,只好與樂毅展開了無休無止的心戰攻防。
春耕之時,燕軍遠遠守望,時不時還會有農家出身的士兵跑過來幫即墨農人拉犁撒種,田野里竟洋溢出一片難得的和氣。每每在這時,即墨城會擁出一個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嘶啞著聲音長長地呼喚:「三兒,春耕於野,你卻到哪裡去了?」「我兒歸來兮!魂魄依依——」耕田的農人們驟然之間面如寒霜,冷冷推開幫忙的燕軍士兵,赳赳硬氣地走了。
五月收割,燕軍在田邊「丟棄」了許多牛車。一班農人高興地喊起來:「燕人真好!幫我牛車也!」遂用牛車拉運割下的麥子,忙碌得不亦樂乎。當此之時,恰恰有族中巫師祭拜穀神而來,一路仰天大呼:「燕人掠齊,千車萬車,回我空車,天道不容!」農人們恍然羞慚,紛紛大罵著燕人賊子無恥強盜,憤憤將燕軍牛車掀翻在水溝里。
幸虧有了奔波後援的魯仲連襄助謀划,五年之中,田單總算一步一險地走了過來,維持得即墨人心沒有被樂毅顛散顛亂。然則,田單已經深感智窮力竭了,本當三十餘歲盛年之期,不知不覺間兩鬢如霜了。每遇魯仲連秘密歸來,田單總是喟然長嘆:「匪夷所思,即墨之戰也!若再得三年,田單縱然不降,庶民百姓也要出逃了。」已經是黝黑乾瘦的魯仲連總是生氣勃勃地笑著:「田兄與當世名將相持五年,交兵則惡戰,鬥法則窮智,以孤城對十餘萬大軍而屹立不倒,正在建不世之功業,何其英雄氣短也?」田單總是疲憊地一笑:「仲連兄,我本商旅,奔波後援正當其才。你本名士,治軍理民原是正道。你我還是換換,教我透透氣如何?」魯仲連不禁哈哈大笑:「田兄差矣!挽狂瀾於既倒,遠非一個才字所能囊括。頑也韌也,心也志也,時也勢也,天意也!」田單隻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正在春寒艱危之時,秘密斥候報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燕昭王封了樂毅做齊王。
驚愕之餘,田單頓時心灰意冷了。用間之計再奇,遇上如燕昭王這般君主,則是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竟砸了自己的腳。樂毅若果真稱王治齊,即墨莒城如何能撐持得下去?看來,上天當真是要田齊滅亡了。
原來,田單與魯仲連在一年前謀劃了一個反間計:通過庄辛,重金收買了一個燕國中大夫,教這個中大夫秘密上書燕王,說樂毅按兵不動,是借燕國軍威籠絡齊人,圖謀齊人擁戴樂毅自己為齊王;目下之所以尚未動手,唯顧忌家室仍在薊城也。身在病榻的燕昭王看罷上書,一時良久沉默。守在病榻旁的太子一臉緊張:「父王,樂毅既有謀逆之心,便當立即罷黜,事不宜遲!」
「豎子無謀,妄斷大事也。」燕昭王冷冷地盯了太子一眼,「立即下書,明日朝會。」
此日,舉朝臣子齊聚王宮正殿。一臉病容滿頭白髮的燕昭王,拄著一口長劍做了手杖,艱難地走到了王座前,一臉肅殺地挺身站著,一揮手,御書捧著一摞羊皮紙走到了王座下,請每個大臣拿了一張。
「奇文共賞。」燕昭王冷冷地開了口,「中大夫將丌上報秘事,諸位且看。」
大臣們飛快瀏覽一遍,舉座驚愕默然,誰也不敢開口。
「將丌,你可有話說?」燕昭王嘴角抽搐出一絲難得的笑容。
一個敦厚肥矮的黝黑中年人從後排座中站起,拱手高聲道:「臣之上書,字字真實,天日可鑒,我王明察。」
「天日可鑒?」燕昭王冷笑一聲,「諸位皆是大臣,以為如何?」
「我王明鑒!」所有大臣不約而同地喊出了這句不置可否的萬能說辭。
「王心不明,臣心惴惴?」燕昭王沉重地嘆息了一聲,陡然提高了聲音,「此為邦國大計,本王也不用你等費力揣測,今日便明察一番:我大燕自子之亂國以來,齊國乘虛而入,大掠大殺,毀我宗廟,燒我國都,致使數百年燕國空虛凋敝,舉目皆成廢墟。此情此景,至今猶歷歷在目也。」
聽得燕昭王蒼老嘶啞的唏噓之聲,臣子們不禁驚愕了。老國王傷痛如此實在罕見,是恨樂毅不為燕國復仇么?正在忐忑不安之時,又聽燕昭王肅然開口:「當此之時,樂毅十年遼東練兵,十年堅韌變法,冒險犯難成合縱,一舉大破齊國,復我大仇,雪我國恥。樂毅之功,何人能及?縱然本王讓位於樂毅,亦不為過,況乎一個本來就不是燕國疆土的齊國也!昌國君樂毅但為齊王,正是燕國永久屏障,亦是燕國之福,本王之願。如此安邦定國之舉,區區一個將丌,竟敢惡意挑撥,實為不赦之罪也。來人,立斬將丌,懸首國門昭示國人!」
殿口甲士轟然一聲進殿,將面如土色的將丌架了出去。
「臣等請我王重賞上將軍,以安國人之心!」殿中又是不約而同的主張。
「立即下書,」燕昭王高聲道,「封樂毅為齊王!以王后王子全副儀仗並一百輛戰車,護送樂毅家室到齊國軍前,樂毅立即在臨淄即位稱王。」
護送儀仗尚在半途,飛車特使已經抵達臨淄。樂毅接到王命王書,一時驚詫萬分。反覆思忖,樂毅上書燕昭王,派飛騎專使星夜送往薊城。燕昭王在病榻上打開飛騎羽書,只有寥寥兩行大字:「臣明我王之心,然卻萬難從命。若有奸徒陷樂毅於不忠不義而王不能明察,樂毅唯一死報國耳!」燕昭王長吁一聲,立即下令撤銷前番王書,只堅持將樂毅家室送往齊國,同時明令朝野:再有中傷昌國君樂毅者,殺無赦!
一場神秘難測震驚燕齊兩國的風浪,便這樣平息了。燕國朝臣與老世族們終於長長出了一口氣,再也沒有人議論樂毅了,連太子姬樂資都沉默了。齊國百姓則還沒來得及品咂其中滋味,樂毅稱王的風聲便煙消雲散了。說到底,對這個突然變故感觸最深的,還是田單與魯仲連。魯仲連邦交斡旋,素來被人稱為算無遺策。田單在與樂毅的長期「心戰」中,也堪稱老謀深算了。這次兩人合謀反間計,卻碰得灰頭土臉,如何不感慨百出?魯仲連哭笑不得只是搖頭:「忒煞怪了!這老姬平將死之人了,竟還這般清醒,倒是教人無話可說也。」田單一聲嘆息:「天意也!你我奈何?只是如此一來,樂毅穩如泰山,即墨卻危如累卵了。」
「田兄,即墨還能撐持多久?」
「多則三年,少則年余了。」
魯仲連咬牙切齒地揮著黝黑枯瘦的大拳頭:「撐!一定要撐持到最後。」
「我不想撐么?」田單不禁笑了,「一得有辦法,二得有前景。少此兩條,誰卻信你?」
「前景是有!」魯仲連一拳砸在破舊的木案上,「姬平病入膏肓,我就不信姬樂資也如他老父一般神明。」
「辦法?」
魯仲連目光閃爍,突然神秘地一笑,壓低聲音在田單耳邊咕噥了一陣:「如何?」
田單疲憊地笑了:「病絕亂求醫也。只怕我不善此道,露了馬腳。」
魯仲連一臉肅然:「有尿沒尿,都得撐住尿!」
「噗」的一聲,田單一口茶噴在了對面魯仲連身上,哈哈大笑道,「好個千里駒也!這也叫謀略?有尿沒尿,撐住尿。」
次日清晨,即墨聚來大片飛鳥,成群盤旋飛舞在城門箭樓,時而又箭一般俯衝到城內巷閭,久久不散。一連三日如此,即墨城中傳開了一個神秘見聞:日出之時,每見田單將軍站上將台,天上飛鳥便大群飛來。將軍走下將台,飛鳥也就散了。於是,驚奇的人們紛紛向西門箭樓的士兵打問,將軍日每清晨上將台做甚?一個士兵悄悄說了自己的親身所見:日出之前,將軍上台求教上天指點即墨;此時,天上便有一個模糊的聲音與將軍說話;說話之時,便有大群飛鳥盤旋飛來,完全掩蓋了說話聲;說話完畢,鳥群倏忽消失。
在舉城驚訝的時日,田單在校場聚集軍民鄭重宣示:「爾等軍民聽了:天音告知田單,再有三年,即墨苦戰便將告結,齊人大勝復國!上天會給即墨降下一個仙師,指點我等如何行事。自今日始,即墨要遵天意行事,違拗天意,城毀人亡!」
「將軍萬歲!」「遵從天意!」舉城軍民的聲浪直衝雲霄。
田單帶著幾名軍吏走回幕府的路上,一個稚嫩的嗓音突然響徹街巷:「田單,吾乃仙師也——」隨著喊聲,一個總角小童赤腳從對面屋頂飄了下來,正正地落在了街心。田單念誦了一聲「天意也」,肅然拜倒在地:「仙師在上,弟子田單叩見。」總角小兒道:「田單聽了,吾只日每一句,毋得攪擾也。」說罷又是木獃獃一副小兒憨頑之相,與方才神采判若兩人。田單以隆重大禮將小兒接到了幕府,派了兩名使女侍奉起居,又請來一名老巫師護持神道。日每雞鳴之時,田單便隻身進入仙師后帳請教天意,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仙師。
即墨軍民精神大振,原本準備悄悄逃亡的百姓們頓時穩住了。畢竟,即墨已經守了五年,既然天意還有三年,再守三年何妨?此時出逃,三年後豈不禍及子孫?
清明一過,是春水化冰農田啟耕的三月。三月初九這日,即墨人正在陸續出城下田,燕軍大營卻突然開進五里進逼城下,殺氣騰騰地將出城農夫趕回城內,封鎖了即墨。按照樂毅慣例,此等重大變故必先有安民告示,至少也當陣前通令。這次突然變臉不宣而圍,年年三月被燕軍大為鼓勵的戰時春耕,自是莫名其妙地終止了。田單心知異常,立即派出斥候縋城而出秘密探察,得到的回報是:樂毅被緊急召回薊城,大將騎劫代行將令。不到一日,又接到密報:燕軍在大將秦開率領下,重新圍困莒城。田單心中一動,立即下令全城戒備,迎戰燕軍猛攻。
這天夜裡,魯仲連又一次秘密潛進了即墨。將兩隻後援海船的事匆匆交代給中軍司馬,魯仲連將田單拉到隱秘處壓低了聲音:「田兄,老燕王壽終正寢了!」
田單雙目陡然生光,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軟軟地靠在了土牆上。
魯仲連將田單扶到木案前,順勢坐在了那片破爛的草席上:「田兄,時機也!」
「你說,我先聽聽。」田單疲憊地喘息著。
「我意,還是反間計。」
「千里駒也?黔之驢也?」田單不禁揶揄一笑,「故伎重演,還想碰壁么?」
「兵不厭詐!」魯仲連認真非常,「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姬樂資可不比老姬平。從做太子時,這安樂王子便對樂毅多有不滿,每次潑髒水,背後都少不了這小子。」
「照此說,我等要再給樂毅潑一次髒水?」
「嘿嘿,兩次。」魯仲連也笑了。
「天意也!」田單一聲嘆息,「皎皎者易污。樂毅兄,田單對不住你了。」
三日之後,十名精幹文吏隨魯仲連秘密出海了。在新王即位朝局微妙的時節,薊城巷閭酒肆之間傳開了一股風聲:「臨淄燕官說了,即墨田單最怕的是猛將騎劫,根本不懼樂毅。」「齊人還說了,樂毅賣燕,做齊王之心沒死!」「那還有假,齊軍當年殺了多少燕人?樂毅如何,不報仇反倒籠絡齊人,分明不對味嘛!」隨著種種口舌流言,更有一首童謠迅速傳唱開來:
四口不滅白木棄繩
六載逢馬黑土自平
不消說得,一班想在新朝大展宏圖者,立即將童謠與紛紜傳聞秘密報進了王宮。
二十六歲的姬樂資,在老父王病勢沉重的兩年裡,早已經與一班新銳密謀好了新君功業對策:一旦即位,半年之內,力下全齊;三年之內,吞滅趙國稱北帝;十年之內,南下滅秦統一華夏;最多十五年,姬樂資便是天下混一的華夏大帝。長策謀定,年輕太子的心日每都在熊熊燃燒,孜孜以求地等待著昏聵無斷的老父王早日歸天。在姬樂資看來,當年擁有六十三萬大軍的齊國是天下第一強,而燕國二十萬之旅能在一月之間颶風般掃掠齊國七十餘城,燕軍自然更是天下第一雄師。若不是樂毅莫名其妙地停止進攻,最後兩城豈能數年不下?自三皇五帝春秋戰國以來,何曾有圍城五六年而不下城的打法?分明是樂毅在糊弄父王,寬厚的老父王卻信以為真,當真不可思議。
一日,上大夫劇辛正在元英殿給幾個前往齊國勞軍的臣子講述戰場之艱難,恰恰被氣宇軒昂的姬樂資撞上了,揶揄笑道:「敢問上大夫,齊國戰場,難在何處也?」
「難在民心歸燕。」劇辛一口回了過來。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地若歸燕,民心安得不歸?」
「堅實化齊,水到渠成,此乃上將軍苦心也。」劇辛神色肅然。
姬樂資一陣哈哈大笑:「如此說來,湯文周武之先滅國而後收民心,卻是大錯了?當今天下,竟有超邁聖王之道乎!」
劇辛面色漲紅,急切間無言以對。
姬樂資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揚長而去了。
在姬樂資與一班昔日太子黨密議如何邁出功業第一步時,童謠巷議的密報恰恰送了進來。姬樂資抖著那方羊皮紙微微一笑:「天意也,諸位請看了。」
「四口不滅,白木棄繩。這不是說田不能滅,乃是『白木』無縛賊之法么?」有燕山名士之稱的亞卿粟腹第一個點了出來。
「白木為何物?」有人尚在懵懂之中。
「白木棄繩,不是一個『樂』字么?有誰?」立即有聰明者拆解。
「六載逢馬,是六年之後當馬人為將。」
「黑土是『墨』,何須說得,即墨下,齊國平。」
粟腹霍然站起:「臣請我王順應天意,用騎劫為將,力下全齊!」
「臣等贊同!」新銳大臣們異口同聲。
「上下同欲者勝。」新王姬樂資信口吟誦了一句《孫子兵法》,「君臣朝野同心,何事不成?立即下書:罷黜樂毅上將軍之職,留昌國君虛爵。改任騎劫為滅齊上將軍,限期一月,平定齊國。」
「我王萬歲!」舉殿一聲歡呼。
粟腹走近王座低聲道:「此番特使,上大夫劇辛最是相宜。」
姬樂資矜持地笑了:「也好。一石二鳥,免了諸多聒噪。」
一切不可思議的事,都輕而易舉地發生了。當秉持國事的老劇辛接到這不可思議的王書與不可思議的特使差遣時,驚愕得當場昏厥了過去。悠悠醒轉,反覆思忖,沒有進宮力陳,卻當即喚來家老秘密計議半個時辰,次日清晨輕車直下東南去了。
地氣發,齊國曆法的第一個節氣,正月初旬。
元英殿,燕國滅齊后新修宮殿,陳列齊國禮器之所。見《史記?樂毅列傳》。
七齊燕皆黯淡名將兩茫茫
樂毅剛剛回到軍中未及半月,老劇辛到了。
開春之時,燕昭王春來病發,自感時日無多,一道王書急召樂毅返國主政。可沒有等到樂毅回到薊城,燕昭王便撒手去了。葬禮之後是新王即位大典,姬樂資王冠加頂,當殿擢升了二十多名新銳大臣。樂毅劇辛兩位鼎足權臣事先毫不知情,當殿大是尷尬。思忖一番,樂毅留下一封《辭國書》,囑吏員送往宮中,自己星夜奔赴軍前了。樂毅明澈冷靜,眼見新王剛愎淺薄,縱然進言力陳,也只能自取其辱,抱定一個謀划:迅速安齊,而後解甲辭官。按照他在燕國的根基,至少一兩年內新王尚不至於無端將他罷黜,而以目下大勢看來,至多只要一年,齊國便會全境安然划入燕國。那時,平生心愿已了,縱然新王挽留,樂毅也是要去了。
老劇辛黑著臉一句話:「大軍在手,樂兄但說回戈安燕,老夫做馬前先鋒!」
「天下事,幾曾盡如人願也。」樂毅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劇兄,子之之亂,已使燕國生民塗炭。齊軍入侵,燕國更是一片廢墟。你我懷策入燕,襄助先王振興燕國於奄奄一息,歷經艱難燕人始安。耿耿此心,安得再加兵災於燕國?」
「姬樂資乖戾悖逆,豈非是燕國更大災難?」
「邦國興亡,原非一二人所能扭轉。」樂毅淡淡地笑著,「此時回戈,只能使姬樂資一班新貴結成死黨對抗,國必大亂。齊國若再乘機捲土重來,聯手五國分燕,你我奈何?」
劇辛默然良久,唏噓長嘆一聲:「天意若此,夫復何言!」站起來一拱手,「樂兄珍重,劇辛去了。」
「劇兄且慢。」樂毅一把拉住,「非常之時,我派馬隊送你出齊歸趙。」
劇辛一聲哽咽:「樂兄,同去趙國如何?趙雍之英明,不下老燕王也。」
「也好。」樂毅笑了,「劇兄將我妻兒家室帶走,樂毅隨後便到。」
「終究還是不愚。」劇辛終於笑了,拉住樂毅使勁一搖,「我等你。走,接嫂夫人世侄去。」拉起樂毅大步出了幕府。一時忙碌,三更時分一支偃旗息鼓的馬隊悄悄出了大營,直向西方官道去了。
此日清晨卯時,幕府聚將鼓隆隆擂起。駐紮在即墨的二十三位將軍腳步匆匆地聚來,臉上顯然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圍困即墨的是騎劫所部,以遼東飛騎為主力,向來是燕軍中的復仇派。幾乎在劇辛抵達的同時,薊城另一路密使也到了騎劫大營,對騎劫並一班大將秘密下了一道王書:三日之內,若樂毅不交出兵符印信,著即拿下解往薊城。騎劫原本勇猛率直,此刻卻沉吟了一陣才開口:「秦開所部唯樂毅是從。移交兵權,必是大將齊聚。秦開從莒城趕來,也得一兩日。三日拿人,有些說不過去。特使能否寬限到旬日之期?」
「不行,至多五日,此乃王命!」密使毫無退讓餘地。
騎劫一咬牙:「好,五日。諸將各自戒備,不得妄動。」
驟聞聚將鼓,一夜忐忑不安的密使立即驚得跳下軍榻,鑽進商旅篷車帶著幾名便裝騎士逃出了軍營。騎劫正趕著密使車馬的背影前來問計,不禁憤憤然罵道:「鳥!燕王用得此等鼠輩,成個鳥事!」
及至眾將急促聚來,聚將廳的帥案前兵符印信赫然在目,卻只肅然站著一個中軍司馬,竟不見素來整肅守時的上將軍。軍法:大將不就座發令,諸將不得將墩就座。這案前無帥,卻該怎處?正在一班將軍茫然無所適從的時節,聚將廳的大帷幕後悠然走出了一個兩鬢斑白的布衣老人,寬袍散發,面帶微笑,不是樂毅卻是何人?
「諸位將軍,」樂毅站在帥案一側淡淡笑著,「樂毅疏於戰事,六載不能下齊,奉命歸國頤養。王命:騎劫為滅齊上將軍。王書在帥案。中軍司馬,即刻向上將軍交接兵符印信。」
「昌國君,」騎劫一時難堪,「莒城諸將未到,半軍交接……」
「騎劫將軍,你想他們來么?」樂毅依舊淡淡地笑著,「但有兵符印信,自是大將職權。將軍以為如何?」
「謝過昌國君。」騎劫深深一躬,「末將行伍老卒,原本不敢為帥。」
「將軍何須多說。」樂毅擺了擺手,「我只一句叮囑:猛攻即墨可也,毋得濫殺庶民,否則後患無窮。」
「嗨!」騎劫不禁習慣性地肅然領命。
「諸位,軍中無閑人,樂毅去了。」布衣老人環拱一禮,悠然從旁邊甬道出了幕府。
「恭送昌國君!」二十多員大將愣怔片刻,一聲齊喊。密使本來當眾發布了命令的,樂毅交出兵權之後,必須由兩千騎士「護送」回燕。此時此刻,眼看著統率他們十三年帶領他們打了無數勝仗的上將軍一身布衣兩鬢白髮踽踽獨行而去,這些一腔熱血的遼東壯士們酸楚難耐,誰還記得逃跑密使的命令?
幕府外軺車轔轔,待騎劫趕出幕府,布衣老人的軺車已經悠然上路了。從即墨出發去趙國,幾乎要貫穿齊國東西全境千餘里。偏是樂毅不帶一兵一卒,只軺車上一馭手,軺車后一個同樣兩鬢如霜的乘馬老僕人,一車三馬上路了。
「昌國君,」老僕走馬車側輕聲道,「還是走海路入楚再北上,來得穩妥。」
「捨近求遠,卻是為何?」樂毅笑了。
「元戎解兵,單車橫貫敵國千餘里,老朽實在不安。齊人粗猛……」老僕硬生生打住,將「連自家國王都殺了」一句吞了回去。
樂毅一陣大笑:「生死由命,人豈能料之也?若齊人聚眾殺我,化齊方略根本就是大謬,樂毅自當以身殉之,何須怨天尤人?若齊人不殺我,化齊便是天下大道。大將立政,卻不敢以身試之,豈不貽笑天下也!」
「昌國君有此襟懷,老朽汗顏。」老僕在馬上肅然一拱,「能與主君共死生,老朽之大幸也。」樂毅淡淡一笑,對馭手吩咐道:「從容常行之速,一日五六十里,無須急趕。」馭手「嗨」地答應一聲,軺車在寬闊的官道上轔轔走馬西去。
日暮時分,將到膠水東岸。車馬歇息,樂毅吩咐在官道旁邊的一片樹林中紮起了帳篷。此地已經離開即墨六十餘里,熟悉的即墨城樓已經隱沒在暮春初夏的霞光之中了。正在帳篷前篝火燃起老僕埋鍋造飯馭手刷馬喂馬之時,突聞東邊曠野里馬蹄聲急驟而來。樂毅久經戰陣,凝神一聽,是不到十騎的一支精悍馬隊。馭手一聲大喊:「昌國君上馬先走!末將斷後。」樂毅微微一笑,安然坐在了篝火旁的一塊大石上:「慌個甚來?沒聽見上路時說的話么?」馭手一陣臉紅,兀自嘟噥道:「便是死,也不能教齊人欺凌。」將長劍往篝火旁一插,挽起一副強弩躲在了軺車後面。
此時,馬隊颶風般卷到。為首騎士驟然勒馬,盯著大石上被篝火映照得通紅的布衣老人,良久沒有說話。樂毅打量著丈許之遙的馬上騎士,一身破舊不堪的紅衣軟甲,一領褪色發白且摞著補丁的「紅」斗篷,束髮絲帶顯然已經顛簸抖去,灰白的長發披散在肩頭,襯得一張黝黑的臉膛分外粗糙。
「敢問,來者可是田單將軍?」樂毅淡淡地笑了。
「足下,可是樂毅上將軍?」騎士也是淡淡一笑。
「老夫正是樂毅。」布衣老人站了起來,一聲沉重的嘆息,「將軍殫精竭慮,孤城六載而巋然屹立,樂毅佩服也。為敵六載,將軍欲取樂毅之頭,原是正理。然,卻與齊人無幹了。」
「昌國君差矣!」騎士一拱手,「田單聞訊趕來,是為一代名將送別。」說罷一躍下馬,向後一擺手,「拿酒來!」
樂毅爽朗大笑:「好個田單,果然英雄襟懷!老夫錯料了。樂老爹,擺大碗。」
老僕利落,眨眼在大青石上擺好了六隻大陶碗。田單接過身後騎士手中酒囊,一拉繩結,依次將六隻大碗斟滿,雙手捧起一碗遞給樂毅,自己又端起一碗,慨然道:「昌國君,此乃齊酒。田單代即墨父老敬將軍第一碗:戰場明大義,滅國全庶民!田單先干。」汩汩豪飲而盡。
「庶民為天下根基。將軍若得再度入燕,亦望以此為念。」樂毅舉碗飲盡。
「田單敬將軍第二碗:用兵攻心為上,幾將三千里齊國安然化燕!」
樂毅微微一笑:「為山九仞,愧對此酒也。」
田單肅然道:「將軍開滅國之大道,雖萬世而不移,何愧之有?」
「好!飲了這碗,願滅國者皆為義兵也。」
「最後一碗,向將軍賠罪。」田單喟然一嘆,「天意不期,田單一介商旅做了將軍對手,才力不逮,多有小伎損及昌國君聲望,田單慚愧也。」說罷深深一躬。
樂毅哈哈大笑,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光:「兵者,詭道也。將軍用反間之計,何愧之有?同是一計,先王一舉破之,新王卻懵懂中之。慚愧者,當燕國君臣也。」唏噓哽咽間,樂毅舉起大碗一飲而盡,良久無話。
「昌國君,」田單驟然熱淚盈眶,「齊人聞將軍解職,百感俱生,大約都聚在前方,簞食壺漿聚相恭送將軍。田單不能遠送了,願昌國君珍重。」
樂毅長嘆一聲:「但得人心,化齊便是大道,樂毅此生足矣!」
「田單告辭。」
「將軍且慢。」樂毅淡淡地笑著,「老夫一言,將軍姑妄聽之:齊若復國,燕齊便成兩弱,國讎亦算了結。將軍若得主政,幸勿重蹈復仇之轍。如此齊燕皆安,方可立於戰國之世。」
田單默然良久,深深一躬:「田單謹受教,告辭。」說罷飛身上馬,在夜色中向東去了。樂毅凝望著漸漸遠去的馬隊,不禁悵然一嘆:「燕有樂毅,齊有田單,當真天意也。」思忖片刻,回身吩咐道,「樂老爹,明日改走海路,由楚入趙。」老僕搖著頭一聲感慨:「咳!君主偏是找難,出齊無險了,倒是不走了。」
樂毅笑道:「逢道口便飲酒,豈非醉死人了?」談笑間主僕三人圍著篝火吃飯,歇息到天交五更,上路直下琅邪海灣了。
田單從城外秘道回到即墨,立即開始了緊張籌劃。
燕軍換將,定然要對即墨大肆猛攻。田單的第一件事,是嚴厲督促全城軍民連夜出動,將大批防守器械安置就位,又反覆重申了軍士輪換上城的次序,直到天亮時分方才大體就緒。多年來,由於樂毅的「寬圍」,始終處於戰時的即墨事實上極少打仗,軍民多多少少地鬆弛了下來。儘管在樂毅被罷黜的消息傳開之後,即墨軍民已經覺察到了不妙,但還是很難驟然進入第一年那種血脈僨張的死戰狀態。田單清楚地記得,在最艱難的第一年,只要軍令一下達,全城就會雷厲風行,從來沒有過需要他親自督導反覆申明的事。然則,今日卻出現了。以戰國軍旅的目光看,六年之兵無論如何都是老兵了,將軍下令士兵們便能立即做到,表面上似乎都很順當。然則看在田單眼裡,他卻總覺得不放心,總覺得少了什麼最要緊的物事。
天亮回到幕府,田單立即派出秘密斥候從秘道出城,緊急追回將要出海的魯仲連。
「田兄,何事如此緊急?」匆匆歸來的魯仲連很覺意外。
「人心懈怠。」田單沉著臉,「不設法解決,根本經不起燕軍連續猛攻。」
「也是。」魯仲連畢竟多有閱歷,立即明白了此中危機,「我方才出得秘道,鶚叫三陣,城上才放下繩筐。頭年,可是只一聲。」
「今日備兵,民人都不出來了,只有軍士。」田單聲音沙啞,顯是喊了一夜。
魯仲連皺著眉頭思忖一陣道:「久屯不戰,燕軍也必有鬆懈。又兼樂毅驟然離軍,燕軍要猛攻,也得恢復幾日,還來得及。」
「有辦法?」田單目光驟然一亮。
「或許可行。」魯仲連詭秘地一笑,湊近田單咕噥了一陣。
田單一陣沉吟:「只是,太損了些。」
「非常之時,無所不用其極也。」魯仲連慨然拍案,「此事我來做,你只謀劃破敵之法。」「好!」田單頓時振作,「破敵之法已有成算,我立即著手。」
此時的燕軍大帳,一片緊張忙碌。
樂毅驟然離去,所有的全局部署與諸般軍務,都留給了中軍司馬向騎劫交代。粗豪的騎劫幾曾想過做全軍統帥,看著樂毅平日里洒脫消閑,便也以為上將軍無非就是升帳發令而已,所有軍務都有一班司馬,主將只管打仗,有何難哉!不想一接手,中軍司馬便抱來一摞需要立即處置的緊急文書,當先一封急報是莒城大將秦開的「請命處置莒城降燕者書」。下來是各營急務:糧草將軍請命軍糧如何徵發,輜重將軍請命軍器打造數量,斥候營請命如何安置秘密降燕者家室,各軍大將請命病殘傷兵統一歸燕的日期,莒城官員示好燕軍的秘密軍情羽書等,足足二十多件。
騎劫頓時惱火:「我要猛攻即墨,忒多聒噪!」
「上將軍,」中軍司馬低聲道,「昌國君對這些急務,歷來是當即處置。」
「那就先依成法處置,打完仗報我。」
「上將軍,」中軍司馬為難了,「昌國君是寬化,如今王命力克。若依成法,是背道而馳。上將軍須得有個決斷才是。」
「鳥!」騎劫罵得一聲,急得在出令廳亂轉起來,「一窩亂豬鬃,處處都得變,這可咋整!」又猛然轉身,「你說個法子,咋整?」一口遼東話又響又急。
「興亡大計,末將但奉命行事。」中軍司馬低頭一句話。
「酒囊!飯袋!」騎劫大為惱怒,「傳我將令:瑣事一概不理,只管猛攻即墨莒城。旬日之內不破城,提頭來見!」
「嗨!」中軍司馬如釋重負,連忙疾步出廳傳令去了。
於是,燕軍丟下各種亟待處置的軍務不顧,立即在此日猛攻即墨。田單魯仲連大出意料,連忙親自上城,守定西門要害,生怕稍有閃失。及至攻防兩個回合,燕軍戰力竟大不如前,各種攻城大型器械的威力也是大減。壕橋紛紛踩翻,雲梯也經不住幾塊礌石便咔嚓折斷。攻得一陣,便在城下拋下了千餘具屍體。魯仲連哈哈大笑:「田兄,騎劫這小子沒睡醒,高估他也!」田單拭著額頭汗水長吁一聲:「如此敵手,天意也。」
騎劫猛攻不下,當即升帳聚將,要立斬三員大將。二十多個將軍無不大急,眾口一聲:「枉殺無辜,我等不服!」這些將軍原本都是騎劫舊部,今日眾口一詞,騎劫不禁怒火上沖,高聲喝道:「攻城不力,大滅燕軍威風,不殺咋整!」飛騎大將道:「上將軍明察,昌國君主軍之日,可曾如此打仗?末將之見,歇兵旬日,整頓軍馬器械並諸般軍務,而後再戰。」話音落點,眾將轟然贊同。騎劫無可奈何,只好氣咻咻下令歇兵休戰。
這日晚上,斥候營總領來報:一個商人出城來降。騎劫立即下令,將齊商帶進幕府大帳。
「如何此時降燕?」騎劫黑臉粗聲,目光凌厲地盯住了布衣商人。
商人從容道:「在下有一策獻上,可使燕軍破城。然則,也有一事相求。」
「說,何事?」
「危邦不居。在下唯求千金一車,遠走他鄉經商。」
「准你。說破城之策。」
「齊人最是尊崇祖先,敬重鬼神。樂毅當年以清明許祭,買得齊人敵意大減。將軍若反其道而行之,全數開掘郊野墳塋,暴屍揚骨,齊人必心志潰亂,即墨一鼓可下也。」
「見利忘義,商人本色也!」騎劫哈哈大笑,轉身下令,「賜千金,雙馬快車一輛,立即護送先生出齊。」
次日清晨,燕軍出動三萬步兵,全部掘開了即墨城外的陵園墳塋,將全部慘白的屍骨堆成了一座小山。即墨庶民軍士早已經聞訊聚滿城頭,一片哭聲震動四野。正午時分,燕軍給白骨小山澆上了五百多桶猛火油,一支火把丟進,頓時濃煙滾滾火光熊熊,濃烈的腥臭氣息在衝天煙火中瀰漫了整個即墨城頭。
「老根沒了!即墨降燕!」城下燕軍一片嬉笑高喊。
大火一起,即墨城頭炸開了鍋。人們捶胸頓足號啕大哭,老人們當場昏死過去三十餘人,軍民人等無不血脈僨張鬚髮直豎,亂紛紛吼成一片:「開城出戰!殺光燕人!」「血洗燕國!」「剮殺騎劫!復我血仇!」幸虧田單親自守住了城門,魯仲連在城頭哭喊勸阻,即墨軍民才沒有衝出城廝殺。即墨人的仇恨怒火終於最徹底地燃燒起來了。連日之間,城頭成了祭奠祖先的神台,萬千白布血書掛滿了城頭女牆,絡繹不絕的請戰庶民日夜圍在幕府外哭喊請戰,連女子孩童都自發編成了死戰千人隊,尖厲地呼喊著要殺光燕人。
田單立即快速行動,第一道命令是徵發全城耕牛。一聲令下,一個時辰間在校軍場齊刷刷聚集了兩千多頭耕牛。經過遴選,留下了一千二百多頭壯猛健牛,其餘弱牛全部宰殺燉肉。田單下令:三日之內,每個軍士務必吞下二十斤牛肉,不許哭喊,養足精神出戰。
即墨工匠全部出動,給每頭健牛用皮帶扎束兩支長大的鐵矛,牛身綁縛一大片怪誕的黑紅大布,牛角綁縛兩把鋒利的尖刀,牛尾扎一束細密的破衣剪成的布條。屆時布條滲滿猛火油點燃,健牛便成了兇猛無匹的踹營大軍。與此同時,兩萬精壯軍士編成了長矛軍與厚背大刀長劍軍,五千騎兵編成了掩殺軍;其餘五萬多庶民無分男女老幼,全部按照家族編成了三支復仇軍,屆時分別從地道殺出。
三日之後,正是月黑風高的四月二十八。即墨軍民在萬千火把下雲集校軍場,田單一身鐵甲手持長劍走上了將台:「即墨軍民父老們聽了:燕人滅我邦國,掠我財富,掘我祖陵,大火焚燒我祖先屍骨,此仇不共戴天!今日復仇雪恥之戰,我要以火牛陣大破燕軍!教燕人葬身火海,報我祖先——」
「殺光燕人!報我祖先!」震天動地的吼聲響徹全城。
田單下令:「火牛陣與兩萬步軍我自統領,出西門。五千鐵騎由魯仲連統率,出北門。其餘民軍由公推之族領統率,出地道。戰鼓之前,全軍肅靜噤聲。依次就位,秘密開城!」
月黑風高的子夜,即墨的城門與地道口悄悄地打開了,黑壓壓的大軍悄無聲息地瀰漫出來,從壕溝外逼近到燕軍大營里許之外,列成了叢林般的陣勢。遼闊的燕軍大營依舊是軍燈閃爍,一片安然。
突然之間,戰鼓隆隆而起,即墨大軍驚雷般炸開。千餘只健牛猛甩著燃燒的尾巴,哞哞吼叫著排山倒海般衝進了燕軍大營,衝垮了鹿砦扯翻了軍帳踩過了酣睡的軍兵,牛頭長矛尖刀肆意挑穿奔突逃竄的所有物事,連綿大火立即在遼闊的軍營蔓延成一片火海。火牛身後是潮水般怒吼呼嘯的即墨壯士,大營兩側的原野上則是奔突截殺的即墨鐵騎,再后便是即墨民軍無邊無際的火把海洋。
大駭之下,騎劫的十萬大軍驟然之間土崩瓦解了。
天亮時分,燕軍余部已經倉皇西逃。清理戰場,燕軍屍體竟有六萬餘具。騎劫也在亂軍中被殺,屍體在燕軍幕府外三丈之遙,肚腹大開膛晾著,雙眼圓睜大嘴張開,一副無比驚懼的猙獰面容。分明是剛剛出帳尚未廝殺,便被火牛尖刀開膛破腹了。
魯仲連哈哈大笑:「田兄,一鼓作氣,收復齊國!」
「便是這般!」田單一揮手,「傳令三軍城外造飯,飯後立即追殺!」
樂毅離軍,齊人之心大傷,正在擔心燕軍反覆,即墨大捷的消息驟然傳開,一時歡聲雷動,紛紛捲入田單的追擊大軍。月余之間,齊國七十餘城全部收復。圍困莒城的秦開大軍明知大勢已去,早在田單開始追殺的時候便撤軍歸燕了。
兩個月後,田單率大軍隆重迎接齊王田法章進入臨淄復國。田法章感慨唏噓,大朝當日便封田單為安平君開府丞相,貂勃為上卿,共同主持齊國復興大政。歷經六載亡國戰亂,齊國終於神奇地復活了。
消息傳開,列國卻是一片冷漠。月余之間,只有後援齊國的楚國派出了上大夫庄辛來賀;沒有占齊國一寸土地沒有掠齊國一車財貨的秦國,派來了華陽君為特使祝賀。貂勃倍感屈辱,憤憤來找田單:「五國攻齊,魏韓分了宋國,也便忍了。只這趙國奪取的河間卻是我大齊本土,卻裝聾作啞不出聲。以我之見,立即派出特使,向趙國索回河間!」
「此一時彼一時。六年已過,趙國今非昔比。以新齊之弱,上門也是自取其辱也。」田單淡淡笑了。
「豈有此理!那便忍了?」
「六載抗燕,貂勃兄還是如此火暴?」田單笑道,「目下趙國雄心勃勃,一如當年燕國。齊國只能等待,等他自己生變。」
「你是說,趙國也會像燕國那般變化?」
「假若不能,便是天意了。一如秦國,內部不生變,誰卻奈何?」
貂勃長吁一聲:「齊燕兩弱,只有秦趙爭雄了?」
田單一笑:「貂勃兄縱不甘心,也得作壁上觀。」
正在此時,書吏匆匆急報:趙國發兵十萬進攻中山,秦國起兵攻趙。
「如何?秦國救中山?匪夷所思也!」貂勃哈哈大笑。
「天下強國,總歸是不甘寂寞。」田單依舊一笑,「等。也許,齊國還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