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狗雜種與李純陽
深夜,流波的一條衚衕里毫無徵兆的起了一場大火。火光衝天,將整個黑夜照的如同白晝一般無二。
沉浸在夢鄉的人,還在呼呼酣睡,直到火勢向著左鄰右舍蔓延,這才或是被煙火嗆醒,或者被鄰居叩扉聲給叫醒,於是罵罵咧咧兩句,趕緊抱著床上的女人和孩子,裹著一張被子就出了宅子。
有些個「好心腸」的,提著一桶水還跑那著火的地方轉上一圈,瞧不出所以然來,這才悻悻回到人群里,三言兩語攀談起來。
衚衕的一頭,有兩道黑影正直直地看著衝天的火光。火星頭忽明忽暗,寥寥的煙在遠處的火光映照下,有些青藍。有人開口問:「是那孩子做的?」
屋頂上又飛下一個彪形大漢的身影,見他跪在那說話的人面前,點頭回道:「那孩子是個狠人,滅了他叔伯兩家滿門十三口。」
「人若不是被逼無奈,誰願意做一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葉無量抽了一口煙,頗有些感慨,「起來吧,雖說是劍奴,以後見到我不用下跪。」
那個叫「狗雜種」的孩子,似乎活得如名字一樣卑賤。要是放在前世,那也該是個生長在陽光下的紅領巾少年,可就是這般花一樣的年紀,卻背負著非人般的痛苦,甚至不惜以瘦弱之軀,殘害叔伯一家十三口。
這中間的深仇大恨,恐非一兩句話能說得清。
另一道黑影露出了滿面的虯髯,正是拉著葉無量要去看些東西的秦刀。像狗雜種這樣的孩子,他在永州見得多了,尤其是這流波,不知有多少好人家的孩子被命運壓得喘不過氣來。脊樑斷了,最終只能卑微地活著。
雖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這天底下苦命的人多了去了,能幫一個固然不錯,但憑一己之力又能幫得多少呢?葉無量對狗雜種很是關注,這也是秦刀遠遠沒有想到的,他有些好奇地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他值得你幫嚒?」
「命嘛,誰能說得清楚。你不抬著頭,怎麼知道這天上是晴藍,還是灰朦。」葉無量笑了笑,一人一個命,他自己不也是被命運安排得明明白白嚒。
天地不仁,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選擇活著的方式。也許窮盡一生,未必能登臨絕頂,實現心中的抱負,但生命真若走到了盡頭,誰還在意是不是曾在山巔駐足過,那攀登高峰時沿途的風景已經是最好的回饋了。
人總不能停留在原地自怨自艾,路就在腳下,若不向前走,又怎知那錯綜複雜的命運軌跡會有哪些交點,何時會遇上對的人,錯誤的事,以及酸甜苦辣的時刻。
當然,葉無量也並非全然是對命運使然的感慨與共情,那狗雜種是天生學劍的好苗子,先天的純陽之體,當可繼承「純陽劍」李慕白的衣缽。
在逍遙閣,葉無量見狗雜種的第一眼,便看到一股熾烈的純陽之氣直衝天靈,但怪異的是狗雜種的身體好像是一副枷鎖,使得純陽之氣不能外露。起初,葉無量還很不解,抬頭凝望天道,這才發覺兩人之間有著巧妙的機緣,只有他才能發現狗雜種的不同。
不由慨嘆一聲,造化弄人!天道為狗雜種遮蔽了天機,隱匿了純陽體質,但又恰恰遇上了葉無量,這難道還不算是最好的安排么?
秦刀聳聳肩,不置可否。對一個卑微之人心懷慈悲不難,但能做到平視而非俯視,並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這才是他認識的那個要與天下為敵的葉無量。也許就是他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掌握力量的人不該天下人束之高閣,而是真正的走到百姓中去。
「那孩子現在在何處?」
「在東城那邊的貧民區里。主人,你是要去見他嗎?」
葉無量點點頭,三人重新進入到了黑暗之中,在楚韋的帶領下,前往東城。
※※※※
漆黑的屋子裡,亮起了一縷微弱的光,那一盞油燈被狗少年再次點亮了。
昏黃的燈光下,屋子裡擺著三口棺材,火盆里還殘留著絲絲餘溫。
東廂房裡,擺放著一隻熟桐漆刷成的木桶,正騰騰冒著白氣,木桶里有一個肌膚雪白的女子,閉著雙眼一動不動,沒有一絲呼吸。女子身上那些淤青顯得分外礙眼,生前顯然遭受了非人道的凌辱,可是她那美麗的臉頰上依然掛著溫婉的笑容,即便是至死的那一刻,沒有憤恨,她帶著與弟弟孩童時最美好的回憶走了。
少年目光柔和的凝視著姐姐,抽咽了一聲,抹了把眼淚,拿著手巾細細地擦拭著雪至身上的每一寸肌膚,他沉聲喃喃地說:「阿姐,我知你素愛乾淨,平日里也從不打扮。咱們家光景不好,你總是把最好的東西都讓給了我。你知道嘛,我給你買了胭脂水粉,還有一身新衣,雖然是粗麻布衣,但我知道,穿在你身上,比那些身穿綾羅綢緞的大小姐都要漂亮。」
手巾一上一下的輕搓著女子的肌膚,少年感覺一年又一年的記憶從腦海中再次重現,直至消散。他想起了和姐姐生平中唯一一次見到白雪紛紛,兩個人在雪中奔跑的場景;他想起了第一次出門找活計,姐姐偷偷塞給他兩枚白水雞蛋時的疼愛;他想起第一次外出帶著一身傷回家時,阿姐心疼的目光中泛起的那一層溫暖的水霧……
那些與姐姐在一起成長的溫暖回憶漸漸消散,少年的腦海里出現了歸海一策凌辱姐姐的場景,出現了那些該死的畜生摧殘雪至的殘忍畫面,他記住了每一個人的面孔,記住了他們醜陋的嘴臉。
淚水,他早已經流幹了。
將姐姐身子擦乾后,他輕輕的抱上床,將新的衣裳替雪至換上。借著昏暗的油燈,他頭一次拿起胭脂水粉,按照雪至在他心中最美的模樣,一筆一勾,如春風扶綠水,描繪出一個小家碧玉溫婉可人的美麗樣子。
「家姐,你真美!那些深宅大院里的小姐跟你比,都黯然失色。你這一身打扮走在街上,定能迷倒一群才子。」少年拿著一把紅色的桃梳認真地幫姐姐梳著青絲,綰成一個漂亮的髮髻,他透過銅鏡打量著姐姐臉頰,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少年將姐姐抱進棺材中,戀戀不捨的看了幾眼,隨後合上了棺材蓋。
黃紙燃燒著,青煙在堂屋中彌散,忽然一陣冷風灌了進來,嗚嗚之聲猶如人在哭泣,瘮人得緊。風卷著火星紙灰在三具棺材前盤旋著,火光飄忽不定,映得少年那張稚嫩的臉何其的猙獰,卻又教人心疼不已。
「爹、娘,雪至,我多給你們燒點紙錢,若是鬼差老爺刁難,你們別捨不得花錢,他們要多少給多少便是,你們在黃泉路上慢些走,待我手刃了仇人,便尋你們去,到時候咱們一家人又能夠團圓了。」
少年枯坐著,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親人亡魂在絮叨著,「我不明白,大家都是一脈相承的親人,為什麼大伯和三叔他們兩家子人一直都瞧不起我們。在流波這種地方,家人不是用來依靠的嚒,他們為何要了錢財出賣阿姐,害得你們慘死。」
「他們可以看不起我們,也可以不拿我們當親人,可是他們必須要為自己做出傷天害理之事付出血的代價!」說著說著,少年的臉愈發猙獰,語氣也由平淡轉為憤怒。
他從陰暗的角落裡拖出一個碩大的包裹,鼓鼓囊囊的,好似裝了不少沉重的物品。火盆前,少年不緊不慢地打開了包裹,仔細一看,讓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毛骨悚然。
那包裹里竟然裝著裝著十三顆血淋淋的人頭,一個個張著嘴,瞪直了雙眼。少年將人頭一顆一顆有條不紊地擺放在靈位前,隨後重重地磕著頭,喃喃地說:「爹、娘、阿姐,黃泉路上你們不用擔心寂寞了,大伯和三叔全家一十三口人都來陪你們了。」
少年盯著那十三顆人頭冷冷地說:「你們在下面最好老老實實地伺候我爹娘他們,否則生前我能殺了你們,死後做鬼我一樣也不會放過你們。」
跪在地上又燒了一會兒黃紙,隨後起身從東廂房裡提了一個食盒又回到了堂屋。食盒裡裝著幾碟像樣的酒菜,地上擺了四副碗筷,少年盤坐在地上揭開了酒壺的布封,將酒水倒進火盆之中,沿著火盆畫了一個帶有缺口的圈。
「爹娘、阿姐,你們若是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我手刃歸海一策。」
三口棺材,十三顆人頭,少年對坐著,卻吃得津津有味,彷彿餓了多日,如狼似虎。
這時,葉無量闖了進來,「憑你能殺得了歸海一策?」
「你是何人?為何闖進我家中。」少年看著不速之客,絲毫沒有慌亂,也不懼怕葉無量對他不利。在流波這種地方,每天都會有慘劇發生,死幾個人而已,沒有人會在意。
葉無量粗略掃了一掃堂屋,目光投向了地上的酒壺,彎腰撿起喝了一口,贊道:「這酒不錯,有人味兒。」說著,又將酒壺遞給了少年,注視著那些血淋淋的人頭,繼而問道:「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是又如何,他們該死!」少年皺著眉頭,忽然想起眼前這人不就是在逍遙閣里與歸海一策針鋒相對,收了楚韋做劍奴的那位嚒。他跟歸海一策叫板,又與天魔宗的秦刀是好朋友,即便不是天魔宗的人,那也是個身份不俗的高人。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少年對葉無量的戒心少了幾分,他說:「尊下不在逍遙閣與那花魁歡好,深夜跑到小的住處,是要替這些該死的尋仇,還是要利用我算計歸海一策?」
「你倒是聰明機敏。」葉無量笑了笑,朝著那棺材走去。少年臉色一變,急忙去阻攔,但還未靠近葉無量,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量給擋了開來。
葉無量低頭看了看棺材中人,又轉身走了回來,腳步停留在裝著女子的那副棺木旁,微微嘆了口氣道:「她便是你的阿姐吧。的確是個美妙女子,只可惜像她這般年紀,本該有如花兒一樣燦爛的未來,但碰上了歹人,也是命中有此一劫吧。」
「尊下與歸海一策有仇?」
葉無量搖搖頭,「我與他並無冤讎,但他作姦犯科,傷天害理,我便饒不得。」向火盆里添了些紙錢,起身注視少年,淡淡地說:「你想仇人歸海一策,這本沒有錯,但你錯在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就看你敢不敢要了。」
葉無量的實力,少年是親眼見識過的,能夠讓歸海一策吃癟的,在永州還沒有幾人。況且葉無量所言並無任何問題,他雖發誓要手刃仇人,可是歸海一策是實力強悍的修士,他根本那就近不了身。而今聽葉無量要給他一個報仇的機會,哪裡還會猶豫,只要能報仇雪恨,管他付出什麼。
少年普通跪倒在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請先生幫我!」
「起來吧。男子漢頂天立地,這雙膝蓋只可跪天地父母。」
少年起身,試探著問:「先生算是答應了?」
「你叫狗雜種?可以大名?」
狗雜種搖搖頭,目光澄澈,「我只知姓李,狗雜種便是我的名字。爹爹說,賤名在流波這種地方好養活。」
「姓李?倒也是巧了。」葉無量微微錯愕,李慕白的傳人也姓李,還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啊。
姓李怎麼就巧了?狗雜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不敢多嘴問。
「你爹的話說得沒錯,賤名好養活。不過以後你就叫李純陽吧。」
葉無量淡然一笑,抬手一指點在少年的眉心,將《純陽真訣》和《純陽劍訣》兩篇法門傳授,口中還道:「李純陽,好好感悟吧。若你在我離開永州之前,成功手刃歸海一策,那麼我便收你入門,從此天高海闊,任你逍遙,問道長生。」
「先……」李純陽不過凡人之區,一下子哪裡承受得了那麼龐大的信息,話剛開口,人便暈了過去。
葉無量收手,兩枚丹藥塞進李純陽口中,隨後留下幾瓶丹藥,便拂袖出了屋門,對黑暗中說了一句話「暗中看好他,必要時出手救他一命」,隨後跟秦刀走了。
路上秦刀問,「那小子一點道基都沒有,葉老弟,你不會真以為他能短時間內修鍊至洞虛境吧?」
「呵呵,有些人是天生的。這一塊,你不懂。」
秦刀:「……」
人比人,氣死人。事實勝於雄辯,葉無量只用兩年的時間,實力已經逼近大乘境。秦刀無語至極,覺得葉無量這話實在是太傷人了,但也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只不過他這心裡實在不明,李純陽那小子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他這麼多年,活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管他呢,眼下首要之事,就是帶葉無量去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