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王道霸道
這董昭,手持一爵酒,剎那間似乎換了個人似的,並不十分出色的面孔上,漲出微微的潮紅,彷佛話題落在他手裡之後,這裡的天地就變成了他一個人的了。
卓逸夫一邊側耳傾聽,一面注意觀察這董昭的形容,見他果然不懼不怯,心下先贊了一聲:「我雖然忘記了這個董昭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但他這種心中有乾坤近乎目空一切的態度,可見這絕非是個空談的清徒,不知他又要拋出什麼樣的高論呢。」
董昭挑動了眉頭,抑揚頓挫論道:「自黃巾作亂以來,天下已是沒了法度綱常,以我之見,這天下,須改頭換面才能有出路。所謂革新,或者說期待漢室明主的出現,已經不是能夠改變如今這個世界腐朽的力量了。」
卓逸夫吃了一驚,這董昭眼光開闊,他竟然現在就能看出破而後立才是最好的出路了?
郭嘉自然不肯讓他唱獨角戲,笑道:「公仁此言,很是危險啊,要讓那些儒生知道,看你一身的名聲還怎麼保留。」
董昭淡淡道:「做出一番事業,得到最好的結果,這才是有抱負的人應該做的事情。些許虛名,要來何用?更何況天下大勢,自上古以來便是不斷動蕩變化的,倘若以正統而論,高祖皇帝奪取天下,哪裡有一點正統可言?自古以來,一個社會不適合天道的要求,它就必須要滅亡,這不是我說說就可以的,也不是些許三兩人反對就可以改變的。」
說完,董昭細細打量卓逸夫,見他露出深思和驚訝的神情,卻並沒有那種貪婪狂熱的心思,頓時又將他多看了兩眼。這個人既離開了曹操單飛,又如同一個諸侯一樣爭地盤編練自己的軍隊,難道他不想當皇帝?
郭嘉也在看卓逸夫,他距離卓逸夫最近,甚至能聽到他的心跳聲,奇怪的是,郭嘉一點都沒聽到卓逸夫心跳加劇的異樣,由此他可以判斷出卓逸夫現在驚訝和深思甚至佩服的樣子絕非假裝,也絕非已經起了貪婪之心而強行壓制。
他是驚訝董昭說出這番話,是佩服董昭的這個理論提綱,同時,也是對董昭智慧的驚訝和佩服。
「這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郭嘉很好奇。
喘了口氣,董昭接著說道:「因此,在諸侯爭雄的這個時代里,必然會有笑到最後的那一個。我要說的,也就是這個最後決勝者要選擇走的稱雄道路。在我看來,從古到今,成就功名的,持霸道的居多,而最後成功者,儘是持王道者。」
卓逸夫心下奇怪:「王道?不就是儒家經典里解釋的忍者之道么?」
但好像銘刻在內心深處的對董昭這個人的隱約模糊的了解,卓逸夫本能覺著他的理論中王道霸道定然不是這樣解釋的,那麼,這個董昭繼方才那石破天驚的一個論調總綱開頭之下,又有什麼高論呢?
卓逸夫不禁期待起來。
董昭拋出王道和霸道兩個詞之後,目光一瞬不眨地盯住卓逸夫看,待看他眉頭一挑,將脫口要出的一句話壓下,登時鬆了口氣。
脫口而出的是什麼話,董昭當然清楚,因為那是自己以前遇到的所有人第一反應甚至全部反應之下都會說的一句話。
接著,卓逸夫將這兩個詞蘸著酒水在案上寫了兩遍,目光中投出否決的態度,然後思索半晌又露出若有所悟的樣子,緊接著好像又陷入了沉思,彷佛既了解一點但又說不上來的樣子。
董昭心下大定,一面奇怪這個人真的和別的要做大事的人不同,口中滔滔不絕地、近乎推銷式地說出這兩個詞的解釋來:「何謂霸道?非是西楚霸王之道,此人所行之術,無非貴族之道而已,不足為之說。所謂霸道,既管仲之道也!以法律天下,以術御萬民,以市井貿易天下,如此而已。」
卓逸夫恍然大悟:「誠然如是!管仲之術,源自周公,又不同於周公。公仁先生,是不是可以這麼理解,這霸道之術,就是輔佐一方霸主而成天下大勢?」
董昭點點頭:「正是,郡守所言,正是我心裡所想。」
程昱忙問:「所謂王道,又作何解釋?」
董昭在席上坐正了身體,腰板挺直,手臂微微起伏著加強語氣:「王道,非是儒家仁者之術,所謂仁者,只是王道教化方面的一個部分而已。何謂王?一人在上,謂之王。如今天下,望族名門橫行,無論外戚世家,無一不削減王的職權,這些個人,自覺不自覺地都在效仿管仲周公,想成就霸道。其實為人臣者,但凡有自己的獨特的行政理念的,無一不是行霸道者。但王道卻不同,王者,綱常之外,律法之外,順乎天命,應和民心,此所謂者王。如我朝以來,外戚掣肘,士族把持綱常,此何謂王爺?不過這些個利益受用者的台前代表而已!王,一言而九鼎,古往今來,做成王道德,只有半個人。」
卓逸夫大感新奇,誰說古人都是頑固不化的?誰說古人都是清談誤國的?誰說古人都是思維僵化的?這董昭對王道和霸道的解釋,分明就是在說為君之道和為臣之道,這分明是集權政治的一種最理想化的模式,也是成就這種集權政治的兩種道路。
戲志才很明顯是了解董昭這個政治觀點的,因此他的思索就帶上了更深層次的味道。
卓逸夫有點迫不及待了,親自給董昭又斟了一爵酒,也不說話,伸手示意他繼續。
董昭避席道謝,索性也不坐回去了,就在地上來回走動,輕幅度地擺動著手臂,言語里有很多激烈的成分:「這半個人,正是始皇帝!如果生逢盛世,要為臣,則選霸道之術,畢竟那種和平安定的條件不給條件不足的人嘗試王道的機會。而生逢亂世,英雄四起,王道霸道,卻都可以選擇。所以說在亂世里,霸道和王道的起跑線是一樣的。只不過霸道選擇者要走的,很可能會落成權臣之術,這王道,在很多方面和霸道是一致的。」
「首先,但凡有英雄之志的人,都可以自行選擇道路,所以說亂世中王道和霸道的起跑線是一致的。其次,其過程是一樣的,王道霸道,前面都應該加上一個字,為。為王道,為霸道,這個為,就是做的過程。以一生之年,成百年大業,這是一個緩慢的,堅信的從走到跑的過程。最後,實現這兩種道路的最主要條件是一樣的,那就是兵權。」或許是習慣使然,董昭說到興頭上飲酒很快,他的下頜上還有上一爵酒的殘痕,下一爵就又下肚了。
「但兩者的不同之處,是主要要說的話題。霸道,講究合作,講究妥協。生在亂世,要成大業,必然要有力量。因為出身以及性格條件還有眼界胸懷的約束,選擇霸道的人,目的是中興之臣,既然要為臣,那麼,這天下需要顧及的也就多了,譬如一個高明的廚子,在人家鍋里能做出什麼太好吃的東西?就拿現在來說,要成就霸業的人,首要選擇是什麼?是這些個望族名門的支持,是和現有的擁有社會利益的人結合,這就要求妥協,與人合作,當然容易些,但沒有**性,受到的顧及太多,將來必然只是建立一個與當今社會沒有多大差別的時代,不足以引領如大秦時代那種潮流。」董昭手裡捻著酒樽,盡量把自己的觀點努力地表達明白,「而王道則不同。成王,成千古一王,便應該打破這些箇舊規矩的束縛,重新建立自己的新規矩。這樣一來,那些個原有利益關係決不能再用,當然,暫時引用也無妨,但最關鍵的,還落在一個破而後立上。打破一切跟原有的社會規矩有關的東西,以現在的社會環境來說,主要就落在望族高門把持社會資源上。」
卓逸夫恍然大悟,原來董昭的兩個論點,其實並不是徹底脫離了儒家所說的王道和霸道,但儒家的王道和霸道,主要解釋為政策施行上,前提是統治者已定,而董昭的觀點,則是在亂世中作為的兩種選擇。儒家強調的是在結果之上的行為,而董昭的觀點則是在行為上求結果。前者注重結果,而後者注重尋求結果的過程,也就是方法。
卓逸夫不能不佩服,這個董昭雖然沒有完全講出他對王道和霸道的解釋,但不難聽出,他的理論里應該是包含了囊括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等各方面在內的革命綱領。
那麼,他的觀點從何而來的?
卓逸夫不禁搖頭,自己有點疑神疑鬼了,樸素的革命觀點,還是不能和現代的以政黨理論為前提的革命理論,看得出來,董昭是總結了秦漢兩朝農民大起義的成敗教訓以及對社會改革的思考而形成王道和霸道兩種理論的。
「這套理論很超前啊,但又沒有脫離封建經濟基礎,應該說如果方法得當的話,這種理論是適合在這個時代運用的。」卓逸夫心裡暗暗想道,「可秦漢以來,封建主義已經具有它日漸形成日臻完善的理論系統並且經過以後千百年發展檢驗的模式,且不說尋找一種新的在封建主義條件下的發展模式能不能走下去,能不能更有生命力,單單這個尋找就已經很難了。」
於是沉吟著嘆道:「公仁大才,王朝翻覆,皇冠落地,說起來不外乎一種制度的興起和滅亡。但自秦以來,有漢一朝,士族模式的發展已經有它強大而根深蒂固的生命力了,一種新的社會制度模式能不能適應現在?從秦末的大起義,到如今的黃巾軍造反,我們不難看出士族社會模式是腐爛的,不能具有強大而持久生命力的制度模式,但在目前狀況下,一種制度模式的推廣和繁衍,需要經濟……哦,就是需要強大輜重錢財糧草的支撐,這種支撐從何而來?有了這個支持,這種新的制度發展模式能不能適應當今以及隨後的時代,這是最要緊的問題。」
董昭眼睛里閃過難掩的失望,郭嘉卻從中聽出了別的味道,悄然沖董昭擺擺手,出聲問道:「聽郡守的口氣,似乎已經找到一種新的發展模式了嗎?」
卓逸夫默然點點頭,他是擁有兩千年超前思維的人,深受歷史的影響,且不說近現代的兩種社會制度模式,就算隋唐兩宋時候的成熟的封建制度模式,對現在還在胚芽時候的帶有強烈士族色彩的封建主義來說也是更為優秀的。
更何況,有著後世社會制度模式影響下還可以改良這種成熟模式的卓逸夫,無論怎麼說,理論方面總是有一定的、比董昭的理論更先進的有生命力的模式。
董昭聞言,眼睛大亮,一改穩重的姿態就要發問,卓逸夫緊鎖眉頭:「只是可惜,隱約有個大概的輪廓,還沒有形成一套成熟的思想。本來這種輪廓也是十分模糊的,公仁先生今天這麼一說,我似乎抓住點什麼,卻又不能言傳。」
又問董昭:「公仁之意,便是打破士族制度,是不是?」
董昭點點頭:「正是!」
卓逸夫閉上了眼睛往後一靠,有點疲憊的樣子:「那麼,打破這種制度之後又要建立怎樣的新制度,公仁可有教我?」
董昭想了想,搖搖頭:「暫時還沒有。」
說完帶著急切地口吻又問道:「不知對士族制度,郡守的態度是什麼呢?」
卓逸夫一手按著額頭,口中緩緩說道:「公仁的論調,深得我心!士族制度,絕對是要打破的,有漢以來,外戚專政,望族持錢,這不僅是對法度和朝廷的危害,更是對社會進步的阻礙,甚至對社會發展來說,也是具有深遠的負面影響的。」
董昭大喜,他不願輔佐袁紹,最大的原因就是袁氏正是如今天下最大的士族。
但他也有些無可奈何,嘆息說道:「如郡守一樣,我雖然主張打破這種士族制度,但打破之後又要怎樣建立新的制度,我卻是不知道的。」
一旁的郭嘉笑道:「這類問題太深遠,我們是想不到的。」
不是那三個人不願去想,他們的長處不在這裡,如果說在謀略方面他們是五百年才出那麼一個的絕代驚艷之人,那麼在政治改革上,他們甚至小學還沒畢業。
看看天色不早,卓逸夫便命侍女準備酒筵,今夜要請李肅的。
但董昭的王道和霸道論說,終究在他心裡存了這麼一件事,縱然心裡有三套甚至更多的制度模式,但他覺著,這都是不適合如今這個時代的。
那麼,要用什麼樣的制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