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湖底有劍仙
仙鹿湖,遠離三清腹地五十餘里,湖面遼闊無涯,碧波萬頃中獨樹一樓,正是三清弟子閉門思過的地方
在此已有八日的李慕然早早登上最高樓,飽覽了湖山風光之後便盤坐調息,紋絲不動的入定修鍊已有半個時辰,照著三清秘不外傳的聚靈清身之法吞吐一番后,周身有淡淡的青黑之氣透衣而散,此刻肉身如屋舍,血脈中濁氣隨著一窗緩緩而出,天地靈氣隨著另一窗悠悠而來。
如此滌除內濁,萃取外靈是三清弟子每日不可斷絕的必修功課,除自身糟粕,吸天地精華,也是三清宮一切道修劍修與煉丹的根基法門
如在假死之中的李慕然體內有如絲如縷的溫熱靈氣煙飄霧流一般進入丹田,少得可憐而卻彌足珍貴。修道之人最忌心浮氣躁,缺乏日積月累的耐心。天地間至純至陽的靈氣本就稀薄如金,不是隨時隨地都能取用之物,講究日取一毫持之永恆的毅力與堅持。
幾日來僧非道不同以前,一反往日嬉鬧的頑童本色,只在底樓安安靜靜的自娛自樂,兩人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保持宛如夫妻吵架先冷戰的相處模式,每天說話不過十幾句,不見往日的鬥嘴取樂。
天心樓內別無雜物,只有空空蕩蕩十間房屋,五層樓宇中各有書桌一張,無不堆滿道家經書典籍,內容無關武學與道術,都是些洗滌心神,講天地間玄之又玄的規律法則與八卦天象等,晦澀而難懂,因為來此受罰的弟子少有翻動的興趣,蛛絲結網灰塵深厚便是自然的結果。
受罰弟子根據思過的時日長短自行備好衣食儲備,在此空幽曠盪之地與世隔絕,最能洞見心中的諸般善惡,確是靜思己過,見心明性的好地方。
識海清明,早開神覺,便是三清修道練法中最為重要的桎梏關隘,終其一生而未能突破者哪有躋身天清境,擺脫玄清上清兩種中下階層而成一等一的道修高手。
每日臨湖看景,李慕然在空幽之下還真能見些真的自我,意識之中竟是些風輕雲淡的東西,心無掛礙,念無俗雜,宇宙之無窮,造化之神奇,山河之博大的覺識在識海中油然而出,繼而更有人生之渺小,天道之玄深的感悟,靜思過錯和神通天地倒也是兩不耽誤。
調息完畢后,李慕然憑樓遠眺,眼前皆是水天一色的人間美景,白雲遠飛,浪花近涌,心中毫無半點清苦與孤獨的意味。
咚咚咚響起爬樓聲,幾日不見的老道探出腦袋,笑嘻嘻走了上來。
「別的門派都是修個小屋鑿個洞,犯錯的弟子日夜禁足其中,那才是閉門自省的好地方,我三清宮為何偏偏反著行事,沒有抄寫清規戒律無數遍,反倒是看不完的河山美金,咱三清祖宗都是都這麼偏愛喜歡犯錯的弟子嗎」李慕然問道。
僧非道笑道:「只是思過有個屁用,還得知曉天地的奧秘,探究人與天地的關係,其它宗派都是些蠢豬腦子,將人關進黑屋子,黑山洞,嘿嘿,愚不可及」
李慕然又望著身前一對字跡潦草的對聯閑時發獃,繼而傻笑,楹聯不知出自何人首筆,撇捺間只是出奇的難看與粗俗。
覺天地山川之無窮,知人生道法之有盡,橫批是天人合一。
李慕然望著對聯笑了許久,念道:「這歪歪斜斜的雞扒字,可是我三清某位大字不識幾個的先祖所寫啊,放在這外人見不著的地方也就對了,免得丟人現眼,唯獨這幅水平一般的對子,倒也有一些人生意味」
「臭老道,我有種感覺,該不會是你的手筆吧?跟你的老臉一樣,滄桑而難看,還有在此建樓,也該是你的注意,正常人哪有這注意?分明是再次享福,那是思過」望著一望無際的泛波水面,李慕然心態怡然。
「這地方思過如何?絕妙之地吧,」僧非道靠著欄杆,笑道:「十天的饅頭包子,飲水足了,好好感受啥叫天人合一,習武修道之人,肉體跟精神都得雙修啊」
「既能思過,還能看風景,讓我想到了陸淵那小子的肆美樓,就是無酒無肉無美色,思過就難以徹底,是不是,臭老道?」李慕然忽然臉色一沉,說道:「前幾日你趁人之危,逼著我喊你爺爺,這個仇今天就得報,不然忘了便宜你」
「嘿嘿,那也是被你小子平時懟出內傷,想稍微報個仇,你小子不介意吧,有仇不就得報嗎」僧非道不覺中退了幾步。
「冤冤相報何時了,你怎麼就是一代高僧?道家宗師?你這身份可真是難定義啊?佛不是佛,道也不是道?你自己覺得彆扭嗎?」李慕然上前幾步。
僧非道後退幾步,笑道:「既然是冤冤相報何時了,那你也別報了,忘了多好,爺爺我是和尚道士,也不要拘泥了,一副皮囊兩種修鍊,暢快就好」
李慕然揪著老道柳條一般長的眉毛,說道:「別人信奉冤冤相報何時了可以,我不行,你得找個法子彌補我,否則我丟你下去餵魚,老骨頭水泡爛了,魚吃起來不硌牙」
「嘿嘿,你小子刀子嘴豆腐心,我懂我懂」僧非道再退幾步,身子抵著欄杆。
李慕然手中加了力道,將眉毛撤下一根,說道:「這次就拔你一根眉毛,算是報仇了,下次再有趁人之危的無恥舉動,有你好受的」
「對了,你以前說過要收我為徒,可是當真的?」李慕然問道。
僧非道笑道:「說笑說笑,你小子百年天才,多大的人物,爺爺沒那個好命做你的師父,我收不了,教不了」
「那我收你為師如何,你可是有資格的,我可以勉為其難讓你李若白的祖墳,也有冒青煙的壯舉啊,等我成了劍仙的境界,一定御劍遨遊天下」
「嘿嘿,爺爺考慮一下,太榮幸的事情,我怕是夢」僧非道扭頭看著萬頃波光粼粼的波濤,問道:「說到劍仙,爺爺還真認識一位,這湖底就有老劍仙,你信不信」
李慕然眉頭微皺,看著老道一臉嚴肅的樣子,問道:「陸探微的爺爺陸沖?」
「你小子怎麼知道?」僧非道笑問。
「五年來你給我講了多少天下間的奇人怪事,妖魔鬼怪,你或許忘了,我可是過目不忘的天才,樁樁件件記得」李慕然見老道不似玩笑的樣子,又道:「帶我去看看那老傢伙?」
「嘿嘿,幾十年不見了,是該去去看看了,你小子水性如何,要是旱鴨子那可看不了」僧非道問道。
「真要是淹死了,我的命閻王不敢收,別廢話,帶我去看看」李慕然急不可耐。
「這事情你得對天發誓,絕對保密,這可是我當年和那陸老頭的私人約定」僧非道笑著說完,又道:「你與那老頭也是有緣人,帶你見見無妨」
李慕然一頭霧水,滿心好奇,立刻發了一個天下人通用版毒誓。
兩人不解衣帶躍下湖心,激起兩道浪花。
夏日的湖水清涼解暑,水性能和鴨子比肩的李慕然跟在老道身後,朝著湖邊一處陡峭的山崖破浪而去。
三個時辰后,湖面上兩道破碎的水痕歸於平靜,有些精疲力竭的李慕然趴在崖壁一塊凸起的巨石上氣喘如牛,問道:「臭老道,你要是騙人,我扒光你的眉毛」
「你是真蠢,踏浪飛行不會嗎?」僧非道面不改色,氣息如常。
李慕然恍然大悟,罵道:「那你為何游水?」
「爺爺鍛煉身體,活動筋骨,樂意游泳」老道一臉壞笑。
「就在腳下了,水底百米處,隨爺爺潛下去就好」僧非道一個猛子扎入水底。
清澈水底能見著無數魚蝦自由遨遊,下潛足有百米之後,原本碧綠中帶著微藍的湖水透出刺眼的光芒,彷彿天上的太陽沉在了湖底,兩人身前的崖壁間露出一個足容兩人穿行的孔洞,刺眼的光芒正是洞口射出,不時便有密集的魚群成群結隊穿梭其中,似乎洞中藏著一個別樣世界。
「到了到了,入了洞口,不可胡言亂語,那傢伙脾氣臭,性子古怪,痴迷劍道都快忘了自己是個人」僧非道閉口不言,用了秘術將心聲送入李慕然耳中。
不通此法的李慕然只得點頭示意。
兩人前後相隨穿過洞口,原本靜水深流的水底突然生出一股托升之力,老少頓時竟被巨大的流水浮力衝出水面,李慕然很快探出水面,只在水花蒙眼的模糊雙視野中見著一些朦朧光景,便是脫口嘆道:「真洞天福地」
李慕然抹去眼前不斷滴落的水珠,定睛看去就是渾身一震,面前不遠處的山壁上,有位衣服殘破如碎片的白髮老頭不知是死是活,一動不動望著自己,目光空洞如死而不爛的鮮活肉身,初看之下,和那臭老道的風骨十分神似。
臭老道盤腿坐在那老頭面前,笑嘻嘻回過頭看著自己不說話。
「臭小子,還不快拜見劍仙爺爺!」僧非道笑道。
李慕然濕漉漉爬出水面,眼前竟是一片開闊的白沙灘,那劍仙爺爺依然是活死人一樣端坐于山壁中鑿空的石凳上,空空蕩蕩的目光像一道光。
幾番重複重複再重複的打量后,李慕然依然看不出死活,只得說道:「晚輩李慕然拜見劍仙爺爺」
那老者依然不語,李慕然這才發現他身後一柄青黑的長劍,竟然發出雪白的光芒,講洞中照的白晝一般,原來適才水底那洞口的白光,竟也是劍光透入水中所成。
「嘿嘿,別擔心,他沒死,大概是很久不說人話了,忘了如何開口,等我上去看看」僧非道剛要起身,那人便眨了眨眼。
「李若白,等你很久了,今日是你我約定的第三次比試,老夫的劍早就寂寞了」那人聲音清越,回聲久久不絕。
李慕然好奇問道:「前輩你真是陸沖陸劍仙?」
「怎麼,不像?糟老頭子就不是劍仙該有的樣子嗎,在你心目中,劍仙該是何種模樣?」陸沖緩緩而言。
待說完他,原本昏暗的雙眸綻出一道精光,右手緩緩揚起,停在半空五指聚攏,乾癟而清癯的老臉望向洞頂一出破口處,正有一道天光如劍射來,落入水面的光影被波浪蕩漾,在洞內照出無數個在石壁上搖搖晃晃的光圈。
陸沖袍袖輕抖,天光中飛出一道更加奪目的白芒,一閃而入,洞口周圍草木紛紛而下。
一道豢養在百里之內,但從未脫離主人識海,全靠神覺牽引的劍氣如同惟命是從的乖巧家奴,感應到小劍仙的神覺召喚后飛掠如電,千里萬里的距離也只是眨眼就到。
劍氣如浩然天風,飛行之時,數里之內樹葉皆被劍氣斬落,瀟瀟落下。
老劍仙如同把玩最為珍貴的心愛之物,望著掌心幾寸大小,透明如白色琉璃的的無形劍氣,一張滄桑老臉如逢春的枯木,有些神采,說道:「無雙戰菩提,李若白,湖心等你」
小劍仙飄然而出,氣勢詩意極了,就是白雲出岫的風采,只是戰意與劍氣早已瀰漫開來。
老道哈哈一笑,說道:「臭小子,找個好地方別眨眼,神仙打架可不是年年都有的好戲」
李慕然選了一棵倒掛在崖壁的古松,視野開闊毫無遮擋,看神仙打架的不二之地。
當今天下兩個劍道如仙似神的白髮老頭懸停於湖水之上,白髮對白髮,高深對莫測。淵渟岳立中都不曾有率先動手的念頭。
湖水無風掀起九尺大浪,劍氣鋪滿百里湖面,李慕然無心理會腳下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的宏大場面,即便有浪花飛濺而上濕了屁股也無心過問。
陸淵抬手喚劍,五指如蓮花聚攏,李慕然身後響起龍吟天下之聲,抬頭望去不見任何蹤跡,一柄墨綠青鋒寂寞太久,在主人手中震顫有聲。
劍身跟隨小劍仙藏於山洞,劍氣周遊于山水之間,劍靈豢養在識海神覺之中,三者無一不修,無一不神。
掌中等候已久的雪白劍氣化入劍身,陸淵說道:「養劍前日,正在此時,輸了兩次,這次我得贏」
僧非道總是一股子笑呵呵的模樣,說道:「你我之間並無輸贏,只有無窮的樂趣而已」
兩人言語淡然如老友東拉西扯,籠罩周身的劍意卻沛然如風。
小劍仙爆退百丈,一袖劍氣破開湖面碧水,一條幾乎見底的裂痕在兩人之間橫陳而出,劍氣成龍,翻起兩道衝天而起的大浪,裂痕之中劍氣源源不絕,湧上半空而不能回落的湖水如噴泉一般。
第二袖再抖,密密麻麻,或大或小的無形劍氣如蝗群過境,遮天蔽日撲向僧非道。
神色平和的陸淵站立於翻湧不落的潮頭,眉心前懸停第三柄青墨長劍,此刻沒有任何動作。兩袖之威大概足夠老道喝一壺了,兩人對壘,既是劍道與修為之戰,也是心戰與念戰。策略與機謀同樣至關重要,驚天地泣鬼神的殺招總得藏在深處,任何過早過晚的舉動都決定成敗的走向。
天下只有愚蠢的人要麼偏信先下手為強,要麼偏信以靜制動而後發制人,看似互相悖論,其實道理並無對錯,只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臨機處事,對敵應戰,能活學活用,見招拆招便離著宗師大家的境界不遠。
第一次挑戰僧非道,敗在出劍太早,劍氣早出了分毫,幾縷削掉的長發如今都揣在兜里,每日不敢忘懷。
第二次卻是過晚,劍氣落了下風,劍道力道薄了三分,肩頭那塊破洞便是飲恨的見證。
如今這兩袖劍氣拿捏得精準無誤,的確是兩杯有些不好下咽的烈酒,有些讓人喉頭火辣,微微上頭。
僧非道菩提劍由一化三,從三變六,三劍壓在腳下,耗費老道六成劍氣,鎮住從湖水奔涌而出的不絕劍氣,稍有分毫的彈壓不住,都有被看不見摸不著而又無處不在的劍氣斷去某塊部位的可能。
三劍如摺扇扇骨,撐起一道扇形屏障,擋住陸淵袖中不知何時才能斷絕的飛劍。
瞧了瞧身下方圓數里之內的湖水盡數被劍氣拍壓而起,飛作滔天的巨浪,僧非道笑道:「陸老頭,十年前劍氣不過半湖,今日卻能滿湖盪開,可喜可賀啊」
「一把年紀了,慢不得,贏不了你,死不瞑目啊」陸淵朗聲說道。
手腕急速抖動幾下,袖中劍光如銀河傾斜,僧非道身前拿到三劍屏障宛如千萬煙花同時盛開的夜空,兩人陰陽屬性不同的劍氣交碰爆炸,遠勝千家萬戶鞭炮齊鳴於耳畔的轟隆聲響。
湖中那道裂痕越開越大,綿延已有數里之長,千畝仙鹿湖湧起的每一道浪,每一滴水珠,都帶著陸淵散出的無形劍氣。
劍氣之源,便是眉心那柄水墨神劍。
平平無奇的一劍懸浮不動,攪起滿湖風浪,百里劍氣。
此劍水性,劍氣一入江河便如龍在淵,翻江倒海的威勢不過是小菜中最為平常的幾碟。
李慕然遠遠看著,湖心浪花接天,煙花蓋地,神仙打架熱鬧如過年。置身於劍氣成海的戰場周圍,一顆粗到幾人合抱的古松從未有過片刻的靜止,晃得這位三清的天才幾次都嘔吐不止。
神仙打架,死了都值。
一直在湖水中興風作浪的潛龍劍氣不滅,腳下根基不得安穩,僧非道腰間葫蘆跳動多時,察覺到異樣強大劍氣的兩柄本命劍只等主人神覺召喚。
老道和陸沖無不在等,都需要一個稍縱即逝又千載難逢的破綻,或許是對手百密之中疏忽留下,或許是自己心有靈犀覺察知曉。
兩人做足了七分人為,只等著三分天註定的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