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皇極天皇也是他的深交。
回信只有一張小紙片。
上面寫著「看了」二字。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中臣鐮足還不至於失態。
但這回信根本就只是從他寫的那封信里把「看了」這兩個字撕下來放進信封里的,這說明她連親手寫兩個字都不願意。
這是在耍我嗎......中臣鐮足萬萬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一時間瞠目結舌,呆若木雞。
感覺就好像被人用力打了個耳光羞辱了一樣,有點心灰意冷。自那天後,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踏足蘇我家,也沒再去考慮過這件事。
三月初,早春的時候,皇家舉行型了一場為期半個月的狩獵會,蘇我家也會一同隨行。
中臣鐮足本不打算去的,但他那個老父親吐了滿屋子的血以此來威脅,沒辦法,他只好披著蓑衣騎上馬,遠遠地跟在狩獵隊伍的後方。
出了京城,狩獵隊進入了春目山地界,山路曲折泥濘,馬蹄踩上去很容易打滑,打頭的隊伍只能下馬步行,因此整個隊伍拉成了一條長長的蛇形。
山的那一邊,陣雨已經把栽滿了杉樹的山頭籠罩成了白花花的一片,以驚人的速度朝這邊蔓延過來。
中臣鐮足在馬隊的最後,出神地眺望著重疊的群山。山麓上,坐落著幾張黃色的茅草屋頂,那是朝廷設的御所,打前的女眷隊伍已經在大雨趕來之前進到了裡面休息。
隱約中,有著一頭銀白色長發的女子站在門口朝這邊望過來。她那意味不明的目光,穿透了深邃的幽谷,直抵心頭。
胸中緊張地悸動著,有一個強烈的期盼催著中臣鐮足趕緊行動起來。
這時候,豆大的雨點開始從空中打下,他棄了馬,沿著蜿蜒陡峭的山道向上奔行,好不容易才來到御所前。
中臣鐮足身上的衣服濕了一半,冷得嘴唇發青,他一邊朝掌心呵氣,一邊望著門口發獃。
接下來,要怎麼辦呢?
他和很多女人談情說愛過,卻從沒遇到過像蘇我福姬這樣對他那麼冷淡的人。無論如何自己都是人盡皆知的美男子呀,一般來說,那些女人很容易就喜歡上他,像她這樣對待他的一個也沒有。
中臣鐮足躊躇地在門前來回走著,偶爾抬頭看一看白茫茫的雨幕。
狩獵的途中遇到了一場寒雨,不得不停下來休息。追求愛情的路上遇到了寒流,不知該如何前進。
此時的天氣,正好與心中的潸然感受不謀而合。觸景生情之下,他便忍不住開口唱了一首和歌。
[凄苦寂寥,滿溢心中。]
[無盡天空,眼見時雨紛落。]
門裡傳來「噗嗤」的一聲輕笑,紙門被拉開。女官從門裡出來,她笑著看了一眼眼渾身發抖,牙齒在打戰的中臣鐮足,便拉著他的手把他領進了屋子裡。
「唉呀,中臣大人渾身都濕透啦,到裡邊來烤烤火吧。快把衣服脫下來烤乾,不然就要生病了。」
屋內的擺設很簡陋,鋪席和紙窗都很陳舊,而且好多地方都落滿了灰塵,很臟。
火塘上加了炭火進去,才剛剛點燃,熱氣不是很足。火塘的另一邊,是一道白紙屏風,有一個女子姣好的剪影印在上面。
還是不讓我見面么...中臣鐮足脫掉了濕透的上衣,跪在在火塘邊烤火。屋外雨勢小下來,山谷開始變得明亮。
炭火也燒得旺盛起來,烤得衣服冒出了蒸汽,也讓中臣鐮足覺得呼吸有些不順暢。
「中臣大人,來喝杯熱水。」
女官坐在他對面,滿臉通紅,手也在顫抖。她的視線直勾勾地落在了他的上半身,肌肉結實,印著炭火的薄光,看去叫人聯想起新鮮的桃梨,很漂亮。
看她那羞愧難當的樣子,中臣鐮足有些發愣。他轉頭瞥了一眼屏風,那道剪影彷彿固定了一樣,動都不動一下。
「中臣大人還真是鍥而不捨呢。」女官半掩著嘴,柔聲打趣道:「我還以為你已經放棄了。」
「怎麼可能...」中臣鐮足故作冷靜,聲音顫得有些令人發笑,「雖然過了很長時間,但我無時不刻不在想念著福姬小姐,一直一心一意地想著她。」
說這話時,他又偷偷看了看屏風,那道剪影動了一下,她把披在肩上的衣服除下,因此也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女官瞧著他期期艾艾的神情覺得有趣,便問道:「需要幫你傳信嗎?」
明明同處一個房間,卻還要靠書信來傳達話語...中臣鐮足搖了搖頭,心情有些低落。
女官也不再揶揄他,而是起身去要了三個人份的簡單午飯。
下午的時候,雨勢又大了起來。中臣鐮足站在窗前眺望,群山的形象分不出遠近,都染成一片白,屋子邊的原本清澈的溪流都變成了黃色,湍急的水流發出響亮的聲音。
在猛烈雨聲中,遠方微微傳來了咚咚的鼓聲。
中臣鐮足探出身子去看了看,許多侍從披著蓑衣,手捧食物、樂器在御所泥濘的道路上來回走動。
原來是因為雨勢過大,無法前往獵場,女皇便命人那邊在準備今晚的宴席。
等鄰近了傍晚,冰冷的水滴還在紛紛揚揚地落下,御所內到處都亮起了松油的燈光。
中臣鐮足有些痴獃地走在前往宴席的路上,風雨打在頭上,他側耳傾聽,可以辨別出笛子和鼓的聲音,還有幾個女人的歌聲,像閃電一般銳利地穿透夜雨。
這場狩獵會隨從的人數眾多,朝堂上接近一半的官員都來了,像中臣鐮足這種沒有在朝廷里任職的,但出生尊貴的人也有很多。
他本意是不想來的,但在蘇我福姬的房裡帶著實在是太悶了,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幹什麼。
只好借著參加宴會的由頭,出來透透氣。
中臣鐮足進入宴客廳,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大廳中間有人在表演,橫笛吹了起來,也有人拉動了琴弦。
有人用扇子邊打拍子邊唱歌,也有人在跳舞。
氣氛持續走高,不知道是誰帶的頭,越來越多的人跳進去,在兜著圈子互相追逐,紛亂的腳步聲持續了好一會。
中臣鐮足一個人喝著悶酒,時不時抬頭看一看窗外的雨幕。他心想,歌舞昇平屬於這個世界,唯有單薄屬於自己。
紛亂的腳步聲持續了好一會,然後又突然靜下來。他朝門口看去,穿著一身紅色的大唐侍女裙的女皇在侍女的攙扶下入席。
「參見皇上。」
所有人都離席下跪,匍匐在地上跪迎天皇。
尊貴的女皇緩緩走過,一直走到被巨大屏風包圍著的主位才停下腳步,轉身看向跪在地上的眾人。
她的眉目極美,肌膚細膩精緻。縱然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外面看上去卻不過三十齣頭,那姣好的面容卻絲毫看不出歲月該有的痕迹。
一眾五體投地的人中,唯有一人是抬著頭看向她的。
那便是中臣鐮足。
女皇微微抬首,望向了他的眼睛,目光輕描淡寫而過。
氣度從容,卻尊貴無比。
「眾卿家請繼續吧。」她說了聲,聲音如潺潺流水般流過眾人心頭,隨後,她側身坐在主席寬大的椅子上,一頭黑髮如瀑布般披下來。
席間再次奏響了樂曲,宴會的氣氛逐漸達到了高潮。有兩三個公卿站起來,開始摟著舞姬跳舞開在這還是春寒料峭的良宵,沸騰著笑聲、歌聲、歡聲笑語。
中臣鐮足還是與這熱鬧的氣氛格格不入,他一個人喝著悶酒,偶爾轉頭看看身份尊崇的女皇。
說起來,他和這位前皇后的私交頗深的。
先皇舒明天皇在世時候,很賞識中臣鐮足,時常邀請他到宮中討論政事,也經常留他在宮中吃飯。
一來二去的,他便結識了宮中的諸多女眷,現在女皇,當時還是皇后的寶女王便是其中之一。
她對中臣鐮足也頗為看中,再加之他容貌俊朗,為人風雅。而且舒明天皇年老體衰,她這個年齡又是如狼似虎的......
中臣鐮足本就是個情場浪子,勾搭他人妻女這種事怎麼可能放過,對方天資絕色,又是身份尊崇的皇后,玩起來就更刺激了。
二人經常在熟睡的天皇側邊,隔著一床被子享受著無比刺激的歡愉之愛。又或者天皇在與朝臣議事,二人便在屏風后壓低了聲音縱情享樂。
這樣的時間持續了有兩三年,舒明天皇意外過世了,寶女王也搖身一變從皇后變成了天皇,兩人便沒怎麼來往了。
時隔三個月再一次看見她,艷麗的容顏未改,只是她身上的氣勢,從一開始的賢良淑德感,變成了現在尊崇高貴感,隱約還有點盛氣凌人。
在他的印象中,寶女王是一個姿色美艷,且極有心計的女人。眼下雖然朝廷上蘇我入鹿權勢極大,但相比她不會甘心一直被一個臣子壓制著的,兩人勢必會有衝突,一場腥風血雨估計免不了。
中臣鐮足嘆息了一聲,舉著酒杯喝了一口,隨後楞了一下,因為他看見女皇朝他揮了揮衣袖,如血般鮮艷的顏色深深刺進了他的眼裡。
「諸位卿家...」女皇站起身子,一身紅裙在燈火的映襯下如秋日的楓葉般奪目。
「今夜如此高興,不如請中臣大人為諸位賦歌一曲可好。」說完,她淡然的目光移到了中臣鐮足身上,弱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中臣鐮足趕忙站起來拱了拱手,勉強露出苦笑說:「皇上,請饒了我吧......」
「這你就要看看眾卿家放不放過你了。」她淡淡笑著,聲音極其好聽,但是卻令中臣鐮足感到了寒風入骨。
席間喝高了的大臣們紛紛拍著手,一股腦地在起鬨。
「素聞中臣大人乃風雅,今日怎麼可以不留下一首詩詞呢......」
「不留也行,你多喝點酒,不喝倒下別想走。」
「算了,別寫什麼詩詞了,講個風流故事來聽聽。」
「哈哈哈哈,怎麼樣,諸位?」說要講風流故事的那位是中大兄皇子,女皇的親兒子,素來崇拜中臣鐮足的風流事迹,並以此為榜樣。
他環視一周,指著中臣鐮足說:「這人講風流故事將得跟真的一樣,大家不想聽一聽嗎?」
「好啊,好啊!」
「講快點!
「我們洗耳恭聽......」
你讓我在你媽面前講風流故事,你這是嫌我被罷官了還不夠慘是嗎.....中臣鐮足窘迫得臉色一片通紅了,頻頻搖頭說:「我不行了...醉了...醉了......」
中大兄皇子很不高興,想個小孩一樣不依不饒地追問:「你以前不是經常給我講的嗎,為什麼在這酒席上不能講?這酒席上除了我母后都是男人,有不方便的人在場嗎嗎?」
風流故事的主角就是你媽啊......中臣鐮足實在沒辦法了,只能灌了一口酒,緩緩走到席間,朗聲唱道。
[你行走過暗紅色紫草生長的野地,徘徊於獵場。]
[獵場的守衛是否瞧見,你朝我揮舞衣袖?]
這一首和歌,既是給了諸位起鬨的大臣一個交代,也算是回應了女皇朝他揮衣袖所暗示的話語。
「啊,這不行……」
「對啊,太沒意思了,中臣大人還是講風流故事吧......」
諸位大臣不滿意,紛紛拍手起鬨。
中臣鐮足無奈之下,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放到女皇身上。
女皇淡漠的視線掃過全場,淡淡地開口:「中臣大人,眾卿家似乎很不滿意。」
中臣鐮足只能跪倒在地上,一臉罪該萬死的神情:「臣才疏學淺,實在是無法繼續了。」
女皇凌厲地瞪了他一眼:「我罷你的官,希望你在家好生反省,你可曾有反省過?中臣鐮足,你該當何罪?」
充滿了威嚴的聲音瞬間壓低了宴席山上的喧鬧,諸位大臣紛紛朝中臣鐮足投來了同情的目光。
中臣鐮足以額抵地,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女皇雙手負在身後,澄澈的眼睛緩緩轉動,目光環視整個宴席。隨後,她漠然地轉過身子,冷冷道:「你,隨我來領罰。」
說完,高貴的女皇陛下頭也不回地,就走進了巨大屏風之中。
中臣鐮足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緊緊跟著走了進去,絲毫不敢怠慢。
席間再次奏響了樂曲,歡聲笑語,觥籌交錯間,偶爾能聽到屏風後傳來的「啪啪」的響聲聲,疑似中臣鐮足正在被人掌摑。
夜色逐漸深了,宴席散去,隱約間,傳來了低沉壓抑的喘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