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午夜驚魂
靜姝沉吟良久,嘆道:「倒小瞧她了,隱忍多年,竟布下了無解的棋局。」
錦瑟與玲瓏互看了一眼:「主子可要去見見她?」
「去,自然要去,備下車馬,明日出宮!」靜姝雖知此時已於事無補,可終歸要見見父親的未亡人。
闊別十數載,再踏上京郊的皇莊,靜姝竟然有些近鄉情怯。
當年便是在這莊子里,與郎君私定了終身;在這庭院中,父親看著他們兄妹嬉鬧;在這溪水旁,自己宴請已逝的瑞王妃和驕傲的明泰公主。
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唯有郎君不曾變過。
錦瑟扶她下了馬車,早有莊上的守衛迎上前來:「恭迎王妃!」
「郡主可在?」靜姝問起。
守衛忙道:「郡主在後院里,平日鮮少到前院來。」
靜姝眸中染了些冷意:「帶路吧!」
後花園里,一身華服的婦人蹲在角落裡,只留給靜姝一個緊繃的背影。
身旁的嬤嬤見了靜姝,頗為驚訝,領著婢女上前行了禮:「奴婢見過王妃!」
靜姝輕輕抬手,緩步走到婦人身側,看向她的手中,是一隻金色的蜻蜓,但見她狠狠地扯下它的翅膀,將它的軀幹踩在腳下蹂躪,口中念念有詞:「讓你害我夫君!踩死你!踩死你!」
「郡主,每日這般裝瘋賣傻,可有些累了?」靜姝拍拍她的肩頭。
明泰郡主猛然抬頭,露出一張瘦削的面龐,本就突出的顴骨愈發明顯,凹陷的眼眶中帶著幾分狠戾,靜姝一時恍了神。
明泰郡主眼底湧現驚懼之色,驟然尖聲叫道:「你是誰,可是要來害我夫君!」
身後的嬤嬤忙上前抱住她:「郡主不怕,這是老國公的長女。」
明泰郡主面露狂喜,壓低聲音道:「你可是替夫君報了仇?」
「郡主,適可而止吧!害父親的人十二年前就死了!」靜姝冷冷地回道。
明泰郡主驀地起身,將那張髒兮兮的臉龐湊到靜姝身前。
錦瑟剛想阻攔,靜姝搖了搖頭:「無妨!」
「噓!小點聲,本郡主只告訴你一人,夫君的仇人在宮裡住著。是他們攻進京城,那壞人才有機會,趁亂殺了侯爺。」明泰郡主神神秘秘地在靜姝耳邊說道。
靜姝推開她,厲聲說道:「這便是你挑撥離間,害我煦兒的緣故!」
明泰郡主瘋癲的臉上抽動了幾下,似驚似喜,似悲似慟:「今日,你是來送本郡主解脫的?」
「我讓人在溪邊樹下烹了茶,郡主收拾妥當,便來尋我吧!」話音剛落,靜姝腳尖輕轉,悵然離去。
身後,明泰郡主無聲冷笑,從袖籠里掏出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泥漬,神態自若地說道:「嬤嬤,伺候我梳洗!」
溪水旁,聽著潺潺流水,啾啾鳥鳴,靜姝自己動手烹了茶,黃金葉,葉如黃金,卻越喝越清醒。
靜姝微微嘆息,與錦瑟說道:「取壇桂花釀來!」
再抬眼,明泰郡主已款款走來,拖著逶迤的長裙,端著得體的儀態,眸色溫和如水,一掃之前的瘋癲之色。
「難得你我舊地重聚,可惜了,這桂花釀怕是比不得從前的滋味。」明泰郡主掀起裙擺,嘴角噙笑地落了座。
靜姝眸光微動:「變的向來只是心境,這桂花釀年年都是一般香氣。」
明泰郡主點頭:「彼時我尚是春風得意、備受皇恩的公主,一心盼嫁那鮮衣怒馬的年輕將軍。」
「再後來,我成了父皇與侯爺明爭暗鬥的犧牲品,被褫奪了公主封號,下嫁葉家,成了那年輕將軍的繼母。」
「可笑的是,我竟對算計我的人情根深種,他的子女早已忘卻仇恨,從容度日,唯有我困在原地,不得解脫。」明泰郡主自斟自飲,轉瞬飲了半壇酒水。
「如今我才明白,這一生,本該是年少吃苦奮進,年老安享晚年。可這日子生生被我過反了,如今孤苦飄零,上無父母可奉養,中無夫君可依賴,下無兒孫可倚仗。唯有仇恨伴我夜夜入眠。」明泰郡主眼角已有點點淚光。
靜姝啟唇道:「郡主恨的究竟是舊朝覆滅,尊榮不再,還是夫君亡故,孤寂聊賴。郡主可能分清?」
明泰郡主啞然,怔愣地看著靜姝。
「誠然,若無衛家兵變在前,恐無父親身故在後,可父親中的箭卻非衛家引弓而出。這世上萬事萬物互為因果,孰是孰非,誰能算得清?」
靜姝話鋒一轉:「靜姝只知,郡主借內監之手,離間衛家親情,卻是清清楚楚。」
明泰郡主譏諷一笑:「我身陷阿鼻地獄,豈願見你們在九重天外逍遙!」
靜姝凝神看她:「郡主只是心陷地獄而已,若想好好過活,家中富貴如舊,膝下有女環繞,何愁過不好這短短一生!」
「就如這桂花釀,酒色雖微黃,卻澄凈如初。」靜姝晃了晃杯中酒。
明泰郡主莞爾:「若我說,我會放下仇恨,你可願信我?」
靜姝忍俊不禁,似是聽了笑話:「若我說,我會放過郡主,郡主又可願信我?」
「還請王妃放過靜嘉,她並無過錯。」明泰郡主長嘆一聲。
靜姝正色回道:「郡主放心,靜嘉是我葉家女兒,待她及笄,我會為她挑選那鮮衣怒馬的少年郎,風風光光送她出嫁。」
「既是如此,我再無牽挂!」明泰郡主起身,撫平裙擺褶皺,步履輕緩地回了莊子。
靜姝動身去了後山:「錦瑟,山上有片梨園,陪我去瞧瞧。」
朗日高懸,春光漸盛,靜姝下了山,問起劉成:「事可辦妥了?」
劉成躬身道:「回主子,已送郡主上路。」
靜姝微微頷首:「回宮!錦瑟,你回趟定國公府,給兄長報個信!」
黃昏時分,暮色西沉,靜姝邁出御書房,在餘暉下伸出雙手,幾何時,勵志救死扶傷的自己,竟有一日也會沾上鮮血。
隔了兩日,劉成來稟:「主子,長慶宮那個李仁,今晨去馬廄里替益王挑馬,不小心驚了匹未馴化的烈馬,被踩踏致死。」
靜姝輕輕點頭,未發一言。
是夜,靜姝做了噩夢,夢中一條巨大的黑色蛟龍捲起衛景辰,一躍跳入江中,再不見身影。
靜姝在岸邊苦苦吶喊,江面卻平靜得詭異,耳邊只有自己痛哭流涕的聲音。
玲瓏在外間聽見主子的抽泣聲,慌忙掌燈進了內間:「主子可是夢魘了?」
靜姝驚醒,早已淚濕枕上羅巾:「玲瓏,我渴了!」
玲瓏放下油燈,倒了盞溫水送來,靜姝咕咕兩口灌下。
玲瓏小心地替她擦拭著眼角的淚痕:「主子可是被白天的事嚇到了?」
見她胸口起伏得厲害,似乎仍驚魂未定,玲瓏輕柔地安撫道:「李仁之事,並非主子動的手。」
「主子仁慈,便是明泰郡主加害太子,主子也只是發配了她的奴才,將她孤身送去給老國公守靈。」
靜姝卻道:「李仁也是個可憐人,他只是想報恩而已。」
「主子,來這世上走這一遭,誰又不是可憐人?」玲瓏嘆道。
靜姝很想反駁她,可想想原主的鬱鬱而終,自己前世今生的種種坎坷,眼下剛過了幾年的順心日子,竟把舊時苦難忘了個乾淨。
有心與玲瓏傾訴夢中場景,靜姝又憶起前世外祖母掛在嘴邊的那句俗話,「三年不說夢,神鬼不敢動」。
好的不靈,壞的靈,最終什麼也沒說,拉著玲瓏上榻一道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