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蘇影坐在同樣華麗的後堂,閉著眼斜靠在鋪著狐裘的長榻上。有腳步聲傳來,似乎是有人進來給香爐里添香。蘇影睜開眼,正撞上幾個清秀的女子的探尋好奇的目光。幾個侍女很快紅了臉,腳步急切跌跌撞撞的跑出去。
「剛才嚇死我了。」一個盤雙髻的鵝蛋臉侍女拍著胸口。
「就是。」另一個尖下巴的侍女應和著,「不過你們看到沒?那個就是咱暗影的主人——夙月公子。嘖嘖嘖,長的比咱們樓的頭牌小倌都漂亮!你們看沒看見那雙眼睛!」一群侍女點著頭,忽然,臉色蒼白的盯著說話女子身後。說話的侍女片刻面無血色,顫抖著回頭。
寧青和月軒帶著那個刺客首領,恰好站在她們身後不遠。一群侍女頃刻間「嘩啦啦」全跪下了。
「統領饒命啊!我們都是無心的。」
「統領放我們一馬,求求您了!」
「統領大人,是我們不懂事。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放過我們這一次吧!我們再也不敢了!」
月軒笑得異樣柔和,冷言道:「公子是什麼人,也是你們說的。」停頓了一下,「我看這怡紅樓的管事是糊塗了。讓他找幾個機靈漂亮的伺候公子,竟然找了你們這幾個沒有腦子的。」他又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認真思索什麼,片刻后淡漠道:「拉下去,割舌,掌嘴五十,驅出朝歌。」
幾個人身手利落的拉走面無人色的侍女們。被捆著的年輕刺客滿臉悔恨,顯然後悔自己判斷錯誤。
聽到房門響動,蘇影緩緩睜開眼,便瞧見月軒和寧青撩開進入內堂的雙層帷幔,把先前的那個刺客帶了進來。
寧青走過來,拿起一邊暖爐上溫著的紫砂茶壺,給蘇影的杯子里添了茶,恭敬地站在他身後。
「稟公子,人帶來了。」月軒十分恭謹的垂著眉眼。
蘇影抬了抬下巴,道:「先下去吧。」月軒行了個禮,轉身走了。
蘇影習慣性地拿起茶杯,用杯蓋撇了撇茶葉,茶色杏碧如玉,馥郁芬芳,他淺淺抿了一下,才不慌不忙的抬頭看著自打進來后就一直怒目圓睜的刺客。蘇影用手托著下巴,微合著眼,「怎麼?後悔了?」
刺客低著頭依舊不說話。
蘇影也不惱,繼續道:「你叫什麼名字?」
對方還是不吭聲。
「公子肯親自問你,你不要不識抬舉。」寧青的聲音很平淡徐緩,卻有一股令人畏懼的陰狠之氣蘊含其中。
「寧青,」蘇影淡淡地打斷了他,「給他鬆綁。」寧青沒說話,片刻沉默后服從了蘇影的命令,一雙眼卻始終警覺的看著那人。
「你的名字,身份。」蘇影抿了一口茶,神色淡然,似乎並不期望得到回答。
「有興趣就告訴我,沒興趣我自己去查。你可以走了。」蘇影說完,側身卧在榻上。寧青很有眼色的把他身邊的藕荷色幔帳放了下來,轉而立在帳外。
「你不殺我?」刺客驚疑的聲音。
「你這麼問,是不想走了?」
雖然看不見,但刺客也聽得出這句話里的威脅。
刺客有些不解和懷疑,透過幔帳他只能看見裡面的人模糊的輪廓——那人隨意的卧著,卻依舊讓人敬畏。
「流川。」刺客低下頭,憋出兩個字,然後走了出去。
「公子為什麼不殺他?」寧青忍到現在才說話。
「殺他幹什麼?明日我就要啟程去酈城。殺了他,酈城之行豈不無趣?」蘇影閉著眼笑了笑。
「寧青,幫我去查一查這個流川。」
寧青不敢懈怠,「是。屬下這就著人查辦。」
蘇影在怡紅樓歇息了約摸兩個多時辰,就回尚書府了。回房間換了套衣裳,他帶著寧青漫不經心地往蘇尚書的書房那邊去。
「三弟!」
蘇影眉一皺,但又很快鬆開,他轉身順著喊聲回頭,臉上已然一副平靜。
「大哥,有事么?」蘇影說著,卻並不看蘇燦,反而往相反方向側過身,似乎眺望著遠處的山巒。蘇燦微微怔愣,似乎有些拿捏不準,隨即又展開笑容:「聽說那日你在壽宴上……聽說那日你身體不適,現下如何?」
蘇影側頭看他一眼,毫不客氣地哧笑了一聲,道:「託大哥的福,小弟好得很。」說罷再不看他,往蘇尚書書房走去。
「父親,在么?」站在門口,蘇影猶疑了一下。
「蘇影么?」蘇尚書老邁的聲音響起,「進來吧。」
蘇影推門進去,讓寧青等在門口。
蘇中正在書桌前寫什麼,抬頭見了蘇影,放下筆。一張臉上皺紋越發明顯,鬢邊的白髮似乎一日比一日多起來。蘇影看著他,卻總能在這種道骨仙風的樣貌下看出一股趨炎附勢。
「父親,」蘇影權衡了一下,道:「孩兒想去緊鄰朝歌的酈城看看,已經答應朋友了。」
「去酈城做什麼?」蘇燦跟進了書房,站在蘇影後面。
「無非是遊山玩水,瞧一瞧這三省都會是怎個繁華。」蘇影說的不快不慢。他看著蘇中站起來,站在原地。
「蘇影,近日酈城地下勢力多動蕩,你要出行不急於這一時。」
蘇影心下好笑,他就是要讓酈城不動蕩才去的。嘴上說:「爹您也知道,兒子我的性格不善與人相與,前些日子還得罪了右相公子。」
眼見蘇中臉色變了變,蘇影又接著說:「我也是無奈出此下策,避一避風頭么。」
「也罷。」蘇尚書搖搖手,「去吧去吧。」
果然,兒子此行的危險與得罪右相公子而言,不值一提。
「多謝父親。」蘇影拱手行禮,轉身欲出門。
「別玩得忘了時候,成年行禮總要回來。」蘇中不容置疑得道。
蘇影腳步滯了片刻,「知道了。」他從沒打算在酈城呆那麼久。
「爹,」蘇影走後,蘇燦關上書房門,壓低了聲音,「您叫我來有事?」
蘇尚書恢復了平時老辣穩重的樣子,捻著須說:「燦兒,讓你去打聽的前些日子你三弟開罪右相公子的事如何了?」
蘇燦表情變了些許,有些憤憤地說:「爹你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陛下召三弟進宮,我還當是要責難他開罪了右相公子,誰知道,三弟從宮裡出來后,陛下就差人去右相府,不僅訓斥右相教子無方,還令右相公子面壁三日。」
蘇尚書驟然轉過身,盯著大兒子,「真有此事?」
蘇燦皺著眉點點頭。
蘇尚書捻了捻鬍鬚,道:「你這個三弟當真本事不小,難不成……」
「兒子也覺得,是不是那天陛下召見三弟,三弟他——」
「絕不會。」蘇尚書斬釘截鐵的打斷了兒子。
「為什麼?」蘇燦不解。
蘇尚書沉默片刻,答道:「為父我雖然是一千三百餘年前入朝為官,但對當初麒鸞陛下大婚的事,還是略知一二的。」
停頓了很長時間,蘇燦正要開口,蘇尚書才繼續說:「雖然我不甚了解具體內情,但為父卻知道一事,這事一千多年前入朝的和在朝的老臣都知道。」
「什麼事?」猜想是個秘密,蘇燦有些按捺不住,忍不住催問。
「當年陛下斷定凌殤背叛他,實則是在握住凌殤手腕時從脈象發現,凌殤竟已不是處子之身了,因此才怒不可遏,一劍刺死凌殤。」
蘇燦不自禁的張開了嘴。
蘇尚書似乎沒有留意,繼續說:「陛下當年自始至終就把凌殤當作個女子來看待,因此對這些看的極重。然而後來,凌殤死後,陛下不久就發現其中另有內情,具體是什麼為父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一個不可挽回的誤會。陛下後悔至極,心痛難忍,可是自大婚之日始,陛下就下令一切與凌殤有關的東西盡數火焚,什麼都沒有留下。陛下悲不自勝,才建了如今的留傷園。聽說陛下曾許諾封凌殤為後,如今靈界后位空懸,也是因為陛下不能忘舊人啊。」
蘇燦不敢置信的皺起眉。
「所以,陛下是絕不可能背叛凌殤的。」
蘇燦知道,每個靈界孩子生下來就會聽大人講麒鸞陛下驚心動魄的凄美愛情,但是不曾想到,故事下居然掩埋著如此令人難過的事實。
「既然此事再牽連不到我尚書府,就隨他去吧。」蘇尚書坐回書桌前,蘇燦很有眼色的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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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書房,蘇影徑直走回房間,寧青已經收拾好行李,正站在門前等他。
「走吧。」蘇影沒多說什麼。
馬車晃起來,蘇影撩開車簾,看著朝歌的景物留在身後,心中一陣鬱結。
他靠在車上柔軟的絨枕上,一個修長挺拔的背影跳入腦海,只是一瞬,就讓他忽然之間覺得呼吸發緊。
日思夜想,魂牽夢縈。
蘇影有些難以言喻的憂愁。
睜開眼的瞬間,對上了寧青有些擔憂的眼神。蘇影頭有些暈,好像忽然間塞不下猛然湧出的年少時的回憶,可腦海中的情景卻愈加清晰。
「寧青,你知道我為什麼自小在邊疆長大的么?你知道為什麼我的父親總是對我態度不善么?你知道為什麼我的大哥總是對我警惕倍加么?」蘇影像是在自言自語。
「因為我娘不是靈界人,因為她是妖界人。」
寧青微微睜大了眼,沒有說話。
「因為是我爹私自和她在一起,因為當時靈界禁止與妖界通婚……」蘇影似笑非笑的道。
「我娘是在和我爹相遇的靈界與妖界接壤的邊疆產下我的。爹聽說娘生了兒子,就來邊疆強行帶走了我。我那時太小,記不得太多事情,也不詳細,但我記得,娘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子,任何靈界的女人都比不上她。」蘇影眯起眼。
「可是爹不懂這一點,他當著幼小的我,和我娘爭吵,最後……」
沉默代替了蘇影的聲音。
「……最後,他當著我的面,就這樣把娘從懸崖上推下去了……」他異常平靜的道。
「當時,他以為我還小,不懂事。可是,他不知道,我記得,我都記得。」
蘇影停頓了片刻。
「他不敢養我,即使那時妖界都幾乎沒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於是,他把我寄養在婆婆家也就是那時,我認識了你和月軒。我知道,他也知道,我血管里流著妖界的血,我本身就是他與妖界私通的證據。」
「寧青……我是個妖孽啊。」蘇影抑揚頓挫的念出這幾個字,但卻沒有一份悲涼,反而有幾分自豪。
「即使天下人都容不下公子,在寧青眼裡,公子就是最完美的。」聲音很誠懇,也很溫柔。
蘇影笑了笑,索性閉上了眼。
寧青知道蘇影苦,也因此,他從不埋怨蘇影在黑暗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寧青知道,蘇影只是壓抑了本性。因此,身為屬下,也是終生摯友,寧青覺得只要蘇影開心,怎樣都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