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黃州一夢 第四十八章 傳承(中)
謀反,無論何時都是一件大事。
如果一朝發生了這樣的大事,那麼本朝所有人,無論是皇帝還是大臣,在史書上都得記上一筆,無論他們還做出過什麼樣的功績,都會被記上這一筆。
「建元朝,有漕戶漁戶叛反。」
只要是在史書上記上這麼一筆,那麼大家的風評都要被害。
當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大家瞬間明悟了,難怪建元帝忽然這麼緊張了呢,那自然是因為害怕自己風評被害啊,遇上了這樣的消息,換你你也要緊張。
但是,雖然大家都能夠理解,但是,這樣的事情怎麼可能發生呢?
漕戶漁戶,那是最底層的人,甚至連最普通的農民都不如,這樣的人,怎麼可能造反?
只能說建元帝到底還是年輕啊,居然會被這種離譜的消息嚇到,真的是——
傻的可愛啊!
他的老爹永安帝,雖然平時不太管,但是其實還是堅守著底線的,如果有哪個傻子敢小瞧他,絕對活不過第二天!
事實上,遇到那麼佛系的皇帝,怎麼可能沒有那種想要爭權,甚至是乾脆架空皇帝的官員呢?
然而,那些人無一例外,全都死的很慘。
永安帝雖然管的很少,但是從來沒有放鬆過手中的權力,這也是為什麼,他們這些文官都只能去和那些死太監搶田產了,正是因為權力一直被永安帝把持在手中,一點都不願意放開。
這種事情,雖然這麼多年來,大家多多少少都習慣了,但是既然現在遇上這麼一個天真的皇帝,那麼事情就又兩說了。
所以,一直到現在,大家都對這個新皇帝挺滿意的。
直到最近,這位小皇帝稍微有點不安分了。
這件事情,其實遠在黃州的秦梓也清楚,那就是,這位建元帝開始清田了。
大離的田政,非常複雜,但是複雜有時候卻不代表好,儘管太祖剛開始建立大離之時,現在的田政發揮的還不錯,可是現在距離大離開國,早就過了百年之久,當年再好的政策,到了今天也開始變味了。
所以,大離的田政到了今天,已經不是一時的問題了,甚至即使沒有永安朝朝廷官員大肆收斂土地,現在田政依舊是個大麻煩。
按照秦梓的理解,造成這種事情的原因,主要還是因為,大離的田政屬於是按人口收稅的人頭稅的形式進行的。
這樣的稅法,一開始雖然效果不錯,但是到了現在,早就成為了大離朝的負擔之一。
使用人頭稅的方法,稅收完全由地方官員進行,大量稅銀流入地方官員的口袋。
在大離最離譜的那些年裡,甚至出現過,黃州和雲州這樣富庶的州域,連年大旱收不上稅的情況。
這是個什麼情況?
雲州,黃州,這樣的州域,別的先不說,最起碼的一點,他們是在黃龍江流域吧,緊鄰著黃龍江的地方,居然跟朝廷說,遇上大旱,收不上稅?
這種事情現在的官員看了,都會覺得離譜,但是那就是當年大離的真實情況。
秦梓推測,那個時候朝廷的命令,甚至都有可能出不了京城。
可以說,那一次是大離最接近滅亡的一次。
好在,大離撐住了,甚至還在那樣的絕境中涅槃重生,至少後面的皇帝,都沒有出現那麼無能昏庸的情況了。
而到了現在,年輕的建元帝終於將視線投向了田政。
說實話,其實吧,如果沒有經歷過永安朝那種非常和平,官員大肆收斂土地的情況,現在建元帝遇到的抵抗可能會好得多。
畢竟,這要是個官員都知道田政的重要,也都知道田征需要改革。
甚至可以說,絕大部分人都知道了改革的方向,因為它早在上百年前就被人提了出來,那就是攤丁入畝。
可是知道歸知道,誰又能真的下定決心做下去呢?
大離的情況,已經有點尾大不掉了,地方土地兼并的問題極為嚴重,現在實行攤丁入畝,那就是要把農民往死里逼。
因為這些人現在只能依靠那些不停地剝削他們的大地主了。
想要攤丁入畝,必然是需要大量的努力以及漫長的過程。
當然,其實還有個簡單的做法,那就是等土地矛盾徹底暴露之後,推翻這個王朝,然後在下一個王朝開始之時實行這樣的政策。
這種方法是最方便的了,尋常想要做到,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現在建元帝想要做的,並不是所謂的攤丁入畝,僅僅是清田而已。
清田雖然也要消耗大量的精力,但是相比攤丁入畝,肯定還是容易得多了,並且,這樣歲哦然不能治本,但是也可以為朝廷增加一筆賦稅。
只是朝廷增加賦稅了,和那些官員們有什麼關係?
如果是之前的話,其實還是有點關係的,但是已經經歷了永安一朝的土地兼并,他們已經成為了這種病態土地政策的受益者,又怎麼會下定決心去破壞自己的利益呢?
所以,當周尚文想要開始清田之時,瞬間就面對了無數的壓力。
好在之前他一直營造的傻子皇帝的形象生效了,大臣沒有和他死磕到底,而是讓他在雲州那塊地方開始試驗。
而處於一部分的原因,他們堅信,雲州那邊即使是清田,也不可能提高多少賦稅的,反而有可能提前將那些農民的矛盾爆發出來。
而建元帝周尚文,似乎就像往常一樣,欣然答應了這些官員的要求,就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人就等著他出錯,然後就有理由反對清田了。
……
此刻,其實已經不年輕的建元帝,百無聊賴地坐在皇位之上,看著底下吵得不行的的群臣。
就如前文所說,永安帝雖然不怎麼管,但是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權力,所以,雖然朝中各黨實力都很強,但是其實還是一直存在著皇黨的人與其制衡的。
所以,已經四十多歲的周尚文,現在其實並不是沒人可用。
另一方面,雖然前幾年被壓得空間很小,但是因為他的上位,現在朝中那些孤臣的生存空間打了不少。
首輔王淵,勉勉強強就能算是個孤臣。
當然,作為首輔,他自然是有著自己的黨羽,甚至還不小,但是這個黨羽,現在還只是作為他的政治附庸,沒有成為那種即使是沒了首輔還能繼續下去的獨立政黨。
那麼這樣的人,簡直就是皇帝好夥伴啊!
正好首輔王淵本人,雖然算不上是太清廉,但是總體還是不錯,不像是前朝元老那種,除了斂財和排除異黨,幾乎什麼都不會了,所以他現在用的還算放心。
不過,即使如此,他其實多多少少還是有點累了,一想到他居然要在這些廢物身上花費這麼長的時間,他就感到一陣氣憤。
雖然其實理解這些人都是先皇留給自己立威的對象,但是有時候他還是難免有些抱怨先皇的過於仁慈。
這個時候,底下的大臣早就吵成一鍋粥了。
右僉都御史張晉站出來,拿出一張奏摺朗聲說道:
「陛下,臣彈劾雲州牧楊巨雲,借清田之便大肆斂財,致使黃州境內民不聊生、朝廷賦稅大減!」
眾人聞言,皆是微微一凝,之前吵得還是下面的人,現在右僉都御史都下場了,顯然是進入了高潮,接下來才是正戲。
卻見建元帝周尚文聽到之後,竟然不顧禮儀打了個哈欠,引得底下官員都是微微皺眉。
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周尚文,畢竟這種事情,誰遇上了誰難受。
本來就是大家打擂台的事情,居然拖了這麼久才進入正題。
這時候,戶部右侍郎楊嗣源站了出來。
這是屬於那種壯年期的官員代表,只是,這種所謂的壯年期,其實在建元帝周尚文的眼中,也已經太老了,也許正是因為他們的老邁,才會變得如此腐朽不堪。
「陛下,老臣請求終止清田政策!」
「楊侍郎,清田之事,乃是涉及農事的大事,怎可此刻半途而廢?」
比他年輕不少工部郎中李成言頓時站了出來,這是屬於王黨的人,同時也算是清田政策的支持者。
但是郎中的品級可能是不夠的,所以他的話沒有引起太多的波瀾。
戶部尚書田源,終於站了出來。
這傢伙是從永安朝就留下來的老臣了,論資歷,在座的都沒幾個能和他比的,此時他站在那邊,就已經微微顫顫的,彷彿隨時都要暈倒。
只是周尚文可是清楚,這老傢伙現在看上去行將就木,可是對於銀子,可是一點都不嫌多,尤其是當上戶部尚書這幾年,已經利用戶部的便利,為自己牟利可不少。
「陛下,正是因為清田之事,涉及農事這等大事,所以我們要謹慎行事。如果現在不符合大離的國情,自然就不可強求……」
他說話聲音很輕,說的內容也斷斷續續的,但是還是表現出了他的意思,就是清田不符合國情,要是強行進行的話,必然導致國家變故。
對於他的說法,周尚文心中冷笑,面上卻表現出了猶豫。
下面的人都以為建元帝又要猶豫了,事實上這種事情以往發生了很多次,這一次大家也都是這麼想的。
「田尚書說的有理,此事,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群臣之中,站在最前面的王淵,心中微微嘆了口氣。
他其實覺得有些生不逢時的,先皇天資聰穎,手段也是一絕,只是後來經歷那事之後,一蹶不振,雖然還是依舊牢牢把持著皇權,但是已經很少有什麼作為了,只敢保持著諸事不變。
而新皇建元帝,就有點無能了,很多時候,他有這個心,卻沒有這個能力,偏偏耳根子還軟,容易聽信那些所謂的宿老的話,明明有心整頓漕運,結果居然搞成了那些一堆人瓜分漕運的暴利,到了現在,甚至連朝廷的那部分都沒拿到,漕運的利益現在全部流進了那些宿老的兜里。
甚至,還隨意聽從了他們的話,推行什麼勞什子的新船,不管漕戶之事,以後很有可能會釀成大禍。
而如今,好不容易堅持的清田之政,居然被他們幾句話就給攪黃了。
王淵微微嘆了口氣,然後抬起頭,用眼神示意後方。
言官那邊,監察御史楊務農站了出來,這貨長得五大三粗,看上去就像個老農,但是性格卻一點都不憨厚,因為總是得罪人,到現在還是個監察御史。
但是偏偏這貨雖然性情剛烈,但是卻並不莽撞,一直到現在,都沒被扔到地方去,顯然是每次背後都有人保著。
此刻,這個長得像老農的中年漢子抬頭挺胸,環視一圈,然後冷聲說道:
「陛下,臣彈劾禮部左侍郎嚴嵩然,泄露科舉考題,徇私舞弊!」
此言一出,場面瞬間沸騰。
工部尚書江白是個急性子,第一時間跳了出來,大聲質問:
「科舉之事事關重大,你這小小御史,莫要亂說,你說嚴嵩然徇私舞弊,可有證據?」
這傢伙原本是個武官出生,莫名其妙地進了工部,還莫名其妙地當上了尚書。
其實也不怪他現在這麼著急,這傢伙和剛剛被彈劾的嚴嵩然,屬於是親家。
而且嚴嵩然現在雖然只是禮部左侍郎,但是禮部尚書那個老傢伙,現在身體甚至已經上不了朝了,這段時間幾乎隔段時間就要請辭一次,皇帝還沒允許呢,但是嚴嵩然的吏部左侍郎已經是囊中之物了,就在這個時候,居然出了這種事情。
面對江白的質問,楊務農卻只是冷笑:
「我等科道言官,自然是要望風而奏,若是由證據,那還要三法司做什麼?」
靠,這傢伙是真的不要臉,虧他長得還一臉憨厚,但是別人還偏偏那他沒辦法,因為科道言官確實是望風而奏。
但是這種方法是真的噁心人,也得罪人,一般人都不會做的。
戶部尚書田源無比陰毒地看了眼在最前面的首輔王淵。
嚴嵩然和江白都是他的人,戶部也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他還打算過段時間就入閣,到時候內閣有政友,六部之中,戶部禮部工部三部都是他的,甚至能直接架空王淵這個首輔。
可惜現在,他打的好算盤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