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陽關曲(一)

第十六章 陽關曲(一)

三月初六,吉神宜趨,驛馬,天後,天倉,不將。

宜出行,祈福,開光,祭祀。

大明攝政王楊劭親征,引左軍營人馬開拔淮陰,將先與已在城外駐紮的前後右三軍會合,再和雍朝及天奉、永蒼諸侯國聯軍展開殊死對壘。

守江必守淮,徐州一線此前已盡數落入明軍之手,與淮南,安慶互成提挈之舉,終成掎角之勢,淮陰受敵之地,岌岌可危,必將孤注一擲做困獸之鬥。同時,一小隊馳援徐州戰後穩固的人馬也已整裝待發,兩軍共同集結在淮南城外二十里的曹府牆,等待各奔東西。

顧予芙背著包袱,穿一身暗紅燕山衛袍,提劍站在奔赴徐州的隊伍中。

沙塵被戰馬踏得滾滾起煙,昨日在城外營帳,趙雲青親自帶著她,拜訪了這次去徐州的燕山衛領隊人,指揮僉事朱蘭英。趙雲青說她是他一位友人舊時的鄰居,來淮南投靠,只想在燕山衛里尋個差事。

燕山衛都是女子,朱僉事人高馬大,寫滿風霜的粗糙面容上五官粗放。她先打量予芙,摸摸她的膀子問會不會功夫,問燒飯縫紉照顧病人在不在行。到最後,拉著手問她膽量如何,敢不敢去徐州。

「身逢亂世,仁義不讓,不求富貴,但求無愧。」顧予芙站得筆直,答得堅定又從容。

朱蘭英分外驚喜,拍著她的肩膀叫一聲好姑娘,更有趙雲青作保,立時便不疑有他應下來。

予芙滿心歡喜,剛恭恭敬敬學其他軍士作揖謝過朱蘭英,趙雲青便急不可待,催了她早些回去,明早再來。

朱蘭英滄桑的臉上笑意囅然:「明日便要出發,何不在營里住下?」

趙雲青心裡咯噔一下,連忙擺擺手:「她夫君也是咱們軍中人,千叮嚀萬囑咐,明日便要分別,今晚一定要她回去。」

朱蘭英哈哈大笑,拍了拍予芙的肩膀:「兵禍當前,大丈夫當帶吳鉤,一馬殺去金陵,你這姑娘很好,只是如何嫁了個兒女情長的痴兒。」

趙雲青憋著笑萬分辛苦,卻不便戳穿,臨走又反覆叮囑朱僉事,他受人重託,請她在徐州務必多照顧些予芙。

大軍人數龐大,綿延數里也望不到盡頭。槍戟如林,十萬軍士靜默地立在晨風中,凝重莊嚴,不動如山,只不時傳來幾聲馬嘶。

楊劭一身戎裝,白袍銀甲,騎一匹烏騅寶駒,居主陣當中,立在隊伍的最前頭。他的薄唇緊抿,神色嚴肅,說不出的英挺威武,與平時和予芙嬉笑打鬧的樣子判若兩人。

魚鱗鋼鎧的將領們簇擁在他身後,陽光下精光四溢,風中揚著無數黑底紅紋的大明旗幟,上面遒勁有力寫著一個「楊」字。

不一會兒,一騎插著火焰旗的馬匹從遠處揚塵而來,行至楊劭面前兩射之地,黑衣斥候翻身躍下馬背奔至軍前,單膝跪地大聲稟道:「啟稟攝政王,前方無虞,請王爺下令發兵。」

一通軍鼓驟然響起,越來越急,越來越密,身後的軍士一同放聲,整齊呼吼:「大風!大風!大風!」

楊劭手握龍泉劍,舉過頭頂一橫,禁行令止,身後頓時復歸鴉雀無聲,再無一人說一句話。

他伸手緩緩拔出刀刃,劍指前方,神態莊嚴,渾厚的嗓音在寂靜中洪亮響起:

「焚我殘軀,義無反顧,粉身碎骨,計不旋踵。誅殺罪雍,還命蒼生,重開青天,惟我大明!」

「誅殺罪雍,還命蒼生,重開青天,惟我大明!」軍中立時聲震十里,山呼海嘯般響起吶喊的口號。又伴著一陣沉雄的進軍號角,纛旗曳風而動,大軍緩緩開拔。

予芙從未見過如此宏大振奮的場面,只覺得心中熱血沸騰,一腔為黎民眾生九死不悔的豪情從胸中升騰而起,久久不能平復。

她目送楊劭騎著馬緩緩離去,心中又湧起萬千離別愁緒,不禁眼眸濕潤,鼻尖發酸。

忽然,她望見楊劭亦轉過頭,回望向她所在的方向,於萬千人海中獨獨找到她。

四目相對,深深凝視,他的嘴唇翕動,戀戀不捨,又將右手握成拳頭,在自己左胸前心房處輕敲了兩下,方才轉過頭決然而去。

只他們倆知道,那個地方,縫了一個十多年前她給他做的小小香囊。

她曾以為他早就弄丟了,直到昨夜她為他擦拭出征的盔甲,才發現了這個秘密。

鋥亮的鎧甲之下,粗亂的針線把那個小小的鴛鴦香囊縫在心口的位置,布料已經被磨得殘破,一看便已在那兒很多年。

予芙看到之後震驚不已,捧著去問他,楊劭卻紅了耳根,半晌方低聲告訴她,十年裡每每出征向死而生,物在人在,物毀人亡,只有帶在身邊他才能覺得安心。

回想那些她還陪在他身邊的美好舊時光,抱著終有一日能與她重逢的夙願,才能支撐起信念,讓他在暗無天日的絕望中,繼續浴血奮戰。

予芙不等他說完,便抱著他淚如雨下,楊劭忙摟過她在懷裡溫柔輕晃,低聲哄起來。他告訴她其實那時候他也不甚畏死,怕的是下了一城又一城,卻還是找不到她。

可是如今,他再也不用怕了。

「你我二人,既能失散重逢,終成連理,那便是上天也不忍讓我們分開。」

他把她抱到床上,低頭獻上一個綿長的吻,難捨難分,噬骨悱惻。

「這一次,我會格外惜命,一點兒傷也不受。等我一打贏,就立刻去徐州找你,好不好?」

「好。」

「我不願讓探子跟著你,所以你得常常給我寫信。徐淮兩地自有信使往來,如果你怕直接遞給我,擾了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就寄給趙雲青,他收到便會第一時間轉呈給我,好不好?」

「好。」

「我會時時不忘念你,一有機會就給你寫信。你不要累著,不準傷著,處處小心謹慎不要冒險,好不好?」

「好。」

「予芙,吾妻。」

顧予芙望著楊劭離去的背影,回想起離別前的那一夜,高昂頭顱卻任由自己淚流兩行。

待那背影遠得再也看不見了,最終才別過頭去,隨著燕山衛人馬,踏上北去的路。

從淮南到徐州,得先北上越過淮河,然後由宿州進丘陵,沿著收束的山勢進城。

越往北,戰火紛飛留下的滿目瘡痍,便越發的令人驚心。原先搬到安慶后,予芙被父兄約著極少許她出門,安慶城破的時候,她又一直守著母親留在家中,是故並沒有親眼目睹太多前線廝殺。

她曾以為,牢中的一個月已經是暗無天日,如今見了沿途的情形才知道,相對阿鼻地獄似的戰場,牢獄之難,不過爾爾。

何況她還重新遇見了劭哥,又嫁與他為妻。

世間得此良人,穿過經年命運糾纏,仍能初心不變,何其幸甚。

同行的統共有大幾百人,除燕山衛百十來人外,還有糧草的車隊,以及各類徵用的雜役。由於輜重頗多,所以行的並不快。

燕山衛皆是女子,其中自不乏英姿颯爽的年輕姑娘,同帳紮營的有一個小丫頭叫談玉茹,雖比予芙小了六歲,卻在兩年前便進了燕山衛。

小襖配著短衣,腰間勒一條赤色短須絛,玉茹長著一副娃娃臉,性子也活潑。兩人聊上后竟發現一樣拜過峨眉女道長學武,彼此更加生出許多親近,一路同吃同住,互相照應。

道路崎嶇,又要趕期,予芙從前沒徒步行過這樣的遠路。

剛走到第三天下午,她便漸漸覺出每一步腳上都鑽心的疼。強忍至晚間紮營,眾人用飯時,她悄悄先回了營帳,脫下鞋襪一看,才發現腫脹的雙腳上,已起了許多水泡。

待談玉茹撩了帳門進來時,一眼便正見到顧予芙抱著一雙腳,皺著眉左看右瞧,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莫不是長了水泡?予芙姐,你一看就是沒出過門的閨中女兒,這水泡得挑了上藥,才能好的快。我剛進燕山衛時候也不懂,讓我來教你。」

「實在是有勞。」予芙面上一紅,解了自己包袱摸出一根銀針就要動手,談玉茹忙搶過來,先拿去火上仔細烤過,才教她如何處理。

包袱里的東西攤開一地,裡面除了衣物,更有許多瓶瓶罐罐,全是臨行前楊劭非替她整理好的傷葯,此時倒是派上了用場。

「此去徐州辛苦,絕非你之前能想象,」說這話時,楊劭正親自挑了膏方往包裹里放,緊鎖的愁眉慘淡,活像一個絮絮叨叨的老丈,「我實在是…哎…」

他心疼得緊,那時她還不懂他用心良苦。

次日,腳上的疼痛果然減輕很多,她依舊隨隊上路。

天色陰沉,魚鱗似的捲雲低壓在山間。

中午休息時,談玉茹仍不忘專門關照幾句。

「顧姐姐好些了么?」

予芙正掰著手中窩頭,點點頭露出清淺的笑意;「多虧了你教我,那法子可真管用。」

「管用就好,不過…」談玉茹笑嘻嘻地咬一口餅,側著頭湊近拉長了語調,「予芙姐,昨天我可瞧見了,你包袱里有個綉了一半的香囊,怎麼,做給情郎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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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王妃她說一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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