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陽關曲(二)

第十七章 陽關曲(二)

「是給我夫君的。」被窺見了小秘密,予芙不禁耳根飛紅,「之前沒來得及做好,想著路上有空就綉綉,你可別說出去。」

「原來你已經嫁人了,那你相公呢?」談玉茹睜大了眼睛,「我看你帶的東西,也不像缺吃喝的人家。」

「他本不肯我來,可他自己也去淮陰打仗了。」予芙笑了笑,就著清水咽下一口窩頭,「天下都打成這樣了,我如何耐得住坐在家中。況且前些年我被關得太久,也想看看這世道到底是怎樣,是非對錯,總要自己親眼見著了才能明白。」

「你說的也有道理。」玉茹一聽這話,點了點頭嘆道,「哎…我就不一樣了,我家原來算個中等人家,後來天災人禍的,要命的大雍朝廷還非征重稅,不逃就沒活路。我跟著爹娘一路往東跑,他們也養不活我,我便投了明軍。」

「那你來了以後,後悔入明軍么?」予芙聞言,輕聲問道,「畢竟也算是造反的亂軍。」

「後悔?當然不後悔!」玉茹向來天真的臉上難得有了認真,「予芙姐,我們怎麼能叫亂軍!你見過別的隊伍是什麼樣么?」

「那倒沒有。」予芙搖了搖頭。

「很久前在逃難的路上,我見過一支,叫紅巾軍。」談玉茹幽幽道,「當時朝廷逼稅逼得緊,他們本是舉兵抗雍,可等成了氣候,倒比朝廷更壞。遇到富人就洗劫,遇到女人就侮辱,這還不算什麼,等後來軍糧緊缺,他們……乾脆就攻下一城殺光一城,拿人肉做軍糧。」

「啊——」予芙後背一陣汗毛直豎,忍不住叫出聲來。

「別叫,後來紅巾軍,都被主上平定啦!」談玉茹玉茹啃一口手裡的餅,又恢復平時笑嘻嘻的模樣,「你看,那種才叫亂軍,我們大明不一樣,主上平定天下,做的是還命蒼生的大事。能加入明軍,後悔?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原來是這樣。」予芙淡笑著,心中忽然倍覺寬慰。

「而且我們燕山衛又屬四衛,歸攝政王直轄,走出去別人都高看一眼。」談玉茹圓溜溜的眼中泛著得意,「雖然紀律也更嚴,犯了錯要受軍法挨鞭子吧,但是阿凌姐平時對我們可好了。」

「阿凌姐是誰?」予芙不禁好奇道。

「阿凌姐你都不知道,還敢妄稱自己是燕山衛中人。阿凌姐就是燕山衛指揮使凌雪啊!」

談玉茹吃驚地點點予芙的額頭,一本正經的模樣倒像是個長輩:「府前衛指揮使克烈,府右衛指揮使趙雲青,驃騎衛指揮使袁九曜大人,每個都是響噹噹的人物。阿凌姐如今就在徐州,等有機會了,你一定得見見她。」

「嗯,那是自然。」予芙點點頭,她想起這幾個名字,楊劭的確提過。

「阿凌姐人美心善,嚴於律己,功夫也是一等一,對我們燕山衛中人是極好的。她對王爺忠心耿耿,主上對她也很信任,聽說最早的時候是主上救過她的命。」

說起對凌雪的崇敬,玉茹簡直滔滔不絕,不過臨了兒卻神神叨叨,笑嘻嘻壓低聲八卦了一句:「不過我告訴你個秘密,這個我也是聽別人說的,有傳言說她以前愛慕主上…」

「啊?愛慕?」予芙愣了一下,隨即才發現自己有些失態,忙尷尬地理了理自己的鬢髮做掩飾。

「傳言而已,而且那是很久以前了,阿凌姐早就嫁給戴大人,兒子都快三歲了,一般沒人提這事兒。哈哈哈,予芙姐你喊什麼喊,你該不會也喜歡主上吧,你都嫁人了。」

談玉茹挽起她的胳膊,噗嗤一笑道:「不過這也正常,主上英雄蓋世,相貌又儀錶堂堂,愛慕他的人多了去了,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少我一個還是少的。」予芙心裡泛酸,一時忍不住脫口而出道。

「行行行,回來你就改嫁給主上行了吧,哈哈哈哈…」談玉茹捏了一把她的面頰,予芙臉蛋通紅,作勢就要打她。

「隊伍就要開拔,你們兩個卻在這裡妄議主上,再說一句我就去稟報給朱僉事,以大不敬罪論處。」忽然一個刻薄的聲音響起,兩人俱是一抖,回頭一看,付彩月已不知道什麼時候走近了。

談玉茹朝予芙擠了擠嘴角,又背著付彩月翻了個白眼,予芙低頭捂嘴一笑。

兩人趕快胡亂吃完了飯,背上包袱回隊,準備出發。

午後,伴隨幾聲沉悶的春雷,壓低已久的捲雲終於化作雨點,紛紛揚落下。

丘陵里的道路本就不甚好走,遭了雨水更甚,起初雨不算大,隊伍還能依靠鞭打馬匹,催著輜重的大車緩行。

等到後來,雨勢漸重,連綿的雨點噼噼啪啪落下,織成帷幕顛倒了天地,很快便泡爛了泥濘的道路。

耳畔除了喧嘩的雨聲,什麼都聽不分明。

「糟了,這路是沒法兒走了!」談玉茹渾身濕透,在雨瀑里用力推著大車,鬢髮一縷縷打成了綹沖在臉上,「予芙姐,你推後面。」

除了前往徐州支援,燕山衛此行還需押運新到的糧草。這會兒姑娘們都根據朱僉事命令,分成幾路,肩拉手扛,幫助幾近癱瘓的車隊。本來再趕半天就快到徐州城,她們是一個整體,不可誤了軍時。

「好!」予芙應一聲,雨水落在她身上,砸成無數亂濺的飛花。

木質車輪陷落在淤泥里,卡得死緊。車夫下了狠手,把騾馬打得痛嘶連連,可還是拉不出來。

「推不出來,我喊一二三,一起用力!」予芙高呼著,她衣服早潮透了,漚成濕漉漉的軟皮冷冷貼在身上。幾個燕山衛的姑娘在大雨里咬緊牙關,在澎湃的水聲中一道使勁兒。

「一!二!三!」她迎著雨聲嘶喊,回聲和應和聲一起在山谷里徘徊。

「一!二!三!」

……

從淮南出發后的第五天上午,一行狼狽的人馬,終於到達了徐州城。

比預定的時間,還是晚了一天。

疲憊的予芙跟隨隊伍往城裡走,昨日後半夜雨停,她們才終於點上篝火,打著冷顫,將一身濕透的衣服和身烘到半干。

徐州城牆原本高八丈,厚一丈四尺,經歷戰火已經多處坍塌,一片狼藉。城下不遠處還殘存著一些廢棄的步卒防禦柵欄,橫七豎八地歪著,上面焦黑一片,一看就曾被火燒過。

道路當中,一面赭色騰龍旗落在泥水裡,污臟破敗,不斷被隊伍的車轍馬蹄踐踏。

「我們這次比預定時間晚了一天,可能要挨軍法了。」談玉茹一心想著延誤的事,憂心忡忡在旁邊不斷念叨,予芙卻沉默著,兀自盯著那面旗幟愣了半天。

赭色騰龍,鑲著黃邊,這是大雍高高在上的軍旗。這面旗,曾讓許多人毫無保留地追隨了一生,九死不悔。

比如從前的陸將軍,比如爹爹和哥哥……

而如今,它卻歸塵歸土,被無數人踩在了腳下。

到了大營后,朱僉事也失了平時豪邁,先分了營房令各人自行收拾,便陰著臉自行去大帳領罪。予芙同談玉茹帶的東西不多,一場大雨,叫兩人皆是蓬頭垢面。

顧予芙的外袍泛著一股陰乾的水腥味兒,髒兮兮貼裹在冰肌玉骨之上,將她玲瓏的曲線勾勒畢現。

「予芙姐,你好像一朵泡壞了的荷花。」談玉茹皺著眉,又湊近聞了聞她,「嗯……佳人是一等一的窈窕,然而美則美矣,就是有點兒臭。」

「好好好,就你香。」顧予芙從玉茹手裡扯回袖子無奈一笑,把包裹里的東西倒在行軍床上鋪開。

有兩本書,紙張都捂爛了,看來是用不成了。還好荷包還在,那堆瓶瓶罐罐,事先都被楊劭著人用蠟封好了瓶口,也不妨事。

「哎……可惜連我香不香,也沒人在乎。」玉茹嘆口氣到一旁收拾自己的東西,想了想又笑嘻嘻側過頭來,「予芙姐,等下我們先找點兒東西吃,我又餓了……」

「你們怎麼還沒事人似的,都不知道嗎?」玉茹正說著,付彩月罵罵咧咧走進來,掃了一眼她們,臉色難看地能殺人,「剛剛定下來說是我們誤了日期,按軍法每人要打十鞭子!」

「什麼?!」玉茹的笑容瞬間便垮了,哀嚎了一聲,「十鞭子!!!」

予芙心裡一愣,就聽玉茹憂心忡忡追問:「是所有人都要挨打么?」

「怎麼?莫非你是什麼大人物,打不得?」付彩月白她一眼冷冷道。

「我——我皮糙肉厚才不怕呢!」玉茹側身摟著顧予芙的胳膊心疼道,「可予芙姐,她才剛入燕山衛就遇上大雨,也跟上了大家,已經很不容易了。要麼我去和凌大人說說看……」

「不成,大家都是一起的,我哪能找借口。」予芙搖搖頭。

「哪天來的都得罰。」付彩月利眼掃向二人,冷笑一聲道,「你們可別忘了前天的事,我不去告發,叫你們再加十下,已是顧念同帳的情誼了。」

徐州營地,校場之上。

雨後地面濕潮,泥窪子里還積著淺淺的水。

朱僉事筆挺挺跪在隊伍最前頭,後面是一眾誤了軍時的燕山衛子弟。

四衛規矩,屬下犯錯,長官首責。

執法隊的姑娘來了,約莫十幾人,穿著整齊的皮甲,威風堂堂。為首一個籠著兩彎似蹙非蹙的煙眉,鼻膩鵝脂,於英挺之中別有一番秀麗,若脫了戎裝,定是個貌美非常的女嬌娥。

而此刻,她不苟言笑,執著一柄執法的皮鞭子走到了朱僉事面前,清了清嗓子,站直了身形方大聲斥問道:

「燕山衛指揮僉事朱蘭英,你帶人從淮南馳援徐州,耽誤一日軍時,按攝政王府四衛律,應記軍法十下,你身為帶頭長官,雙倍處罰,應記軍法二十下,你可有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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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王妃她說一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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