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脫銀袍(一)
月黑風高,楊劭鐵甲銀盔,對著挑亮的燈火,親自擦拭隨身龍泉寶劍。
這把劍長三尺六寸,寬一寸八分,劍柄鎏金描繪日月同輝,劍身纏龍刃紋細膩,乃是號令三軍的至高之物。
儘管隔著多年崢嶸歲月,他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個大雪飄飛的冬夜,先王是如何雙手顫抖著,把它交到了自己的手上。
「我那幼子懦弱無能,群臣又多庸才…咳咳,如今局勢,靠他們…亡國滅族只在朝夕…只有你…」先王故去前,曾緊緊握住他的手,淚眼混濁,「楊劭,你才是能帶這個亂世…走出烽煙的人,哪怕不為我…為了…天下芸芸眾生,答應我…答應我…」
那一夜明明天寒地凍,這把寶劍放在他手中時,卻如炭火熔岩一般滾燙。
少年時習武,他也曾見太白而起,沐月輝而歸,彼時想的只是精進劍法,不負卓絕天資,卻不曾想,這本用來快意人生的君子之器,最終被他舞成了世間最沉重的權杖。
攻克金陵前最重要一戰便是淮陰會戰,就在今夜,楊劭沿著劍脊一路撫下,劍刃雪光隱現,映在星眸里如照進了清冽月色。
「主上,何進約定的時間便是今夜丑時。」趙雲青低頭拱著手來稟,身後是全副武裝的各營統領,「大軍已經整裝待發,只待您一聲令下。」
楊劭收劍入鞘,環顧四周肅然眾將,沉厚的嗓音一出口,全然是萬人之上的赫斯之威:「傳本王令,開拔!」
密布的層雲使這本該月朗星稀的夜無比黑暗沉寂,淮陰城頭赭色騰龍旗幟低垂著,只有幾組疲憊的士兵不時打著火把來回走動,在這如墨夜色中暈染開點點猩紅,搖曳著虛無的光。
多日之前,趙二皇子就下令守備軍日夜輪班,保持絕對警惕,士卒們不明就裡,只以為是要防守明軍強襲,領軍的幾個高階將軍卻已經收到命令,若是永蒼異動,可先斬後奏。
這樣高強度的警戒極磨人心,原本已經杯弓蛇影的大軍,像是被在脖間又上了一圈繩索,日復一日,慢慢被絞殺盡皮肉里殘存的精神氣力,卻不知哪天才是盡頭。
殊不知城牆外西北兩里,草叢裡已經密密麻麻匍匐著成千上萬的明軍,人人銜枚,黑衣夜行,四下里鴉雀無聲,只有呼出的氣息像無聲的潮水,匯聚在微弱的夜風中涌動起伏。
在他們身後再三里,墨色的暮靄中還藏著鐵騎如山,休整已久的士兵們壓抑著嗜血的渴望,耐心等待著進攻的號角一吹響,便可以衝鋒陷陣,大殺四方。
忽然,一支火箭帶著響哨從城內西南角驟起,在城內照亮一瞬間的方寸之地,便悄無聲息地湮滅在夜色中。
緊接著不多久,鳴鑼喧天的吵鬧和吶喊聲如鐵鍋煮水,漸漸沸騰。城南失火,來報有小隊天奉裝束的士兵被目擊是縱火者。
守城的將領震驚不已,西南城角本就是天奉的駐地,難道有二心的其實是天奉?他來不及細想,便急點了大隊人馬朝西南狂奔而去。
與此同時,城東北角卻靜悄悄的一片,守城的士兵在突然之間便被從天而降的黑衣人抹了脖子,死之前最後一眼,只看到他們衣領處金線綉制的火焰紋樣。
城內一片烈火衝天而起,生生逼退了深夜的寒氣,照得西南方一片通明。濃烈的黑煙騰空,彷彿一雙魔鬼的手,意圖把古老的淮陰城拖入夢靨。
值夜守將領兵到達西南,煙熏得他們眼淚直流,才看到忙著救火的天奉士兵一個個神色慌張,他們的主將陳智正站在營前破口大罵。
趙猷理沒有親自來,副帥岳全已領了一大隊兵卒同時趕到,待到三人站在一處面面相覷,才忽然意識到,莫不是聲東擊西,已然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從淮陰西北角已經湧來殺聲,那嘶吼漸漸匯成了一片低沉可怖的聲浪。反應過來的雍軍同天奉將士回頭撲殺,才發現西北城樓已高揚起楊字大旗,玄地赤焰的標記一如閻王殺令。
楊劭身披甲胄,手握腰間龍泉站在淮陰西北角樓上,俯視城內刀山血海。火光照在他的臉上忽明忽暗,映襯冷冷星眸尤顯殘酷無情。
雍軍主力還被困在城中心的營地里,士兵們從夢中驚醒,剛剛才摸索著穿好衣服,來不及做更多反應,就已經不得不面對被圍的局面。
屍橫遍野,人間煉獄。
一場單方面碾壓式的衝殺,直到凌晨才將將平息。
淮陰大捷。
雍朝聯軍抵抗的非死即傷,剩下的大量被俘,天奉主將陳智被生擒,雍軍副帥岳全身中五箭仍力戰不降,終壯烈身亡。
而聯軍的主帥趙猷理,卻在開戰後不久便趁亂逃了,雍皇外強中乾的二兒子,穿著事先備好的粗布農人衣服,被二十多名死士簇擁著往南一路狂奔,還未到金湖便被府右衛追上緝拿。
護衛死戰不敵,全數犧牲,留下嚇得面如死灰的趙猷理,立刻便被五花大綁,一路快馬送到楊劭面前。
「楊…楊王!只要你不殺我,我父皇必將送來金銀珠寶,你…你要多少他就給多少!」趙二皇子幾乎站不起來,府右衛一左一右架起他,才發現褲子當中已被尿得滴水,「你要女人也有,我個妹妹…我妹妹美若天仙,我這就寫信叫父皇送她來!求求你了,求求你放我走……」
「妹妹?」楊劭眯著眼儘是譏笑,「是你親妹妹?」
「親妹妹,嫡親的!」趙猷理驟然有了希望,紅通通的眼中綻放奇異的光,「求求你了,我妹妹十五歲,正是最好的年紀,我叫父皇送她來,她一定好好服侍你!」
「連自己的親妹妹都不放過。」楊劭冷著臉,一腳踢在他的胸前,「趙睦生了你這樣的兒子還當個寶,難怪要亡國。」
「楊王,求求你了……別殺我,別殺我啊……」二皇子哭得如喪考妣,楊劭只覺得看著心煩,一揮手便叫府右衛押他下去。
「主上,剛剛永蒼何進,押了雍朝和天奉將領的家眷來獻,卑職按以往慣例,先把人羈押了起來,等著慶功宴上分賞眾人。」趙雲青候在一邊,見縫插針詳細稟報道,「慶功大典就安排在三日後,您到時候參不參加?」
「你說呢?」楊劭回頭瞥他一眼,好整以暇。
「按理說,您參加自然是最好,不然韓將軍和幾位統領那裡,說不過去。」趙雲青心頭一沉,低聲答道。
楊劭卻沒正面答話,皺著眉頭摸了摸鼻尖:「今日該是信期,徐州沒有新的信來?」
趙雲青印證心中所憂,只得硬著頭皮道:「有是有,但是屬下有一事未稟,請主上恕罪。」
「什麼叫有是有?」楊劭一愣,「其他事等會兒再說。」
「正是徐州的事,常駐的府右衛前兩天有邸報,說……」趙雲青欲言又止,醞釀著如何才能把這事兒說得平淡些。楊劭卻等不及他,臉色驟然不大好看:「是不是夫人怎麼了?」
「夫人並無大礙,只是前些時候徐州遭匪兵偷襲,夫人持您金令調了兩千驃騎衛剿匪,這事兒在徐州已經傳開了……」趙雲青拱手道。
「趙雲青,這麼大的事,你居然今天才報!」楊劭臉色鐵青,幾乎就要發作,趙雲青連忙辯白:「前兩天會戰在即,是夫人單獨遞信給卑職,叫屬下務必不要報給您,屬下不敢違抗夫人之命。」
「真是夫人叫的?」楊劭原本已到喉頭的怒氣,驟然啞了火。
「是!」趙雲青在胸中長舒一口氣,乾脆利落答道,楊劭萬般無奈,硬生生憋回了惱怒:「備馬,等下就走,這會兒就去徐州。」
「若幾位統領問起來?」趙雲青抬頭徵詢一個明示。
「就說徐州有匪患,我不放心,善後的事就交給韓廣策主持。」楊劭轉念一想,陡然挑了挑眉藏不住喜色,「這樣也好,估計用不了幾天,天下人都要知道我已有妻,再不用瞞了。」
日暮時分,月上柳梢。
徐州燕山衛大營里,阿靖替夫人去給關靜齋送吃的不在,只有顧予芙和談玉茹,吃過飯正在帳內商議賑濟流民之事。
忽聽到帳外隱約有馬蹄聲越來越近,又聽到門外兩名值守的驃騎衛拔刀高喊:「什麼人?竟敢營內縱馬!」
門外一陣陣駐馬的嘶聲近在咫尺,那群人竟然停在了帳外,談玉茹嚇了一跳,立刻跳起來順了佩劍在手。
「原來是主上,叩見攝政王!」兩聲乾脆的跪拜才響起,帳中二人一愣,還未來得及反應,那帳門就被猛然掀開。
楊劭風塵僕僕站在門外,一雙眸子亮得如天上的星辰,毫不掩飾目光灼灼,一眼就尋上了坐在床邊的顧予芙,唇角卻緊抿著。
「劭哥!」顧予芙大吃一驚,她沒想到楊劭沒有任何事先通知,會在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突然出現。
談玉茹愣得一動不動,想起自己手上還握著劍,忙「哐當——」一下扔在地上,慌慌張張跪了下來:「燕山衛談玉茹,叩見主上!」
楊劭盯著顧予芙看了好半天,不由自主快要紅了眼圈,半響才轉過頭對談玉茹生硬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