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水龍吟(四)
「夫人。」一聲呼喚打斷了顧予芙的思索,她一抬頭,正對上江有鶴憂慮的面龐。
「江大人,對不住,讓你見笑了。」予芙回過神來,凝眉懇切道,「雖然荒唐,但因這事也涉及王爺名譽,還望江大人不要外傳。」
「卑職雖不小心聽到些不該聽的,但有進無出,只會爛在肚子里。」江有鶴眸光沉沉,撩袍跪下叩道,「請夫人放心,此事江有鶴若對外透露一個字,便是欺上背主,願遭五雷轟頂。」
江有鶴說著,已舉起三指,神色肅然。
他本不想摻和此事,只是一時難忍聽見了前因後果,實在震驚萬分。他敬仰楊王非一日兩日,也知道主上孤傲疏離,卻不曾想見冷情的背後亦有情根深種,聯想之前自己對夫人的誤解,不禁羞愧難當。
予芙忙請他起來:「也不至如此。」
「談玉茹才是,整天嘰嘰喳喳,嘴巴沒門兒,你若敢說出去一個字,我會讓你好看。」江有鶴才站起來,瞥一眼予芙身後憤憤不平的小姑娘,便又恢復了往常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剛剛你離得近,為什麼不出手教訓那個小子,等夫人請你?」
「我當然要揍他,不是讓你搶先了么?」談玉茹無端又被搶白,瞪圓了眼睛,「大明律法,大不敬當斬,這我還是知道的。」
江有鶴對逗弄談玉茹樂此不疲,唇角掠過一絲狡黠:「哦,你還懂法啊,我看你整天予芙姐叫得挺順口的,倒沒記得虧禮廢節,謂之不敬。」
「你!江有鶴你故意找茬是不是!」談玉茹懂了他的意思,忙改口道,「夫人,我!」
「你還是叫我予芙姐吧,夫人可太彆扭了。真按江大人這麼說,我以後也不能喊劭哥了。可名字本不就是讓人叫的么。」予芙原本心事重重,被這兩人一鬧,忽然鬆快了許多,莞爾一笑道,「玉茹就是我的妹妹,為什麼不能叫?」
「聽見沒,予芙姐都不計較,就你事多!」談玉茹一聽心花怒放,忍不住挽了顧予芙的胳膊,抬起下巴朝江有鶴一揚,「有予芙姐罩著我,不服憋著!」
大局已定,怕繼續留下去徒增事端,江有鶴趁著天未大亮,便護送顧予芙三人先行下山。
關靜齋受了傷得找大夫包紮,顧予芙和談玉茹也是累極,悄悄回帳后不多時便睡了,等迷迷糊糊再醒來,日頭已近中天。
帳外一陣呵斥吵鬧。
「外頭吵什麼呀?」玉茹蓬著頭髮,揉揉惺忪的睡眼,隨手披上一件外袍就朝外頭去,顧予芙也醒了,正坐在床邊穿鞋。
門口是兩個奉命守護的驃騎衛士兵,攔住了一男一女兩個半大的孩子。
那姑娘白白瘦瘦,一雙眼睛明亮清澈,只是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男孩子小一點兒,粗布的衣裳一直垂到了腳下。
一見有人出來了,那姑娘立刻拉著男孩兒跪在地上道:「給恩人叩頭了,多謝恩人救命大恩。」
談玉茹唬了一跳,忙往後退兩步:「別別別,你們幹嘛?我不是你們的恩人。」
「您不是么?四下都傳開了,說是一位大王的夫人救苦救難,剿了山匪才救下大家,我們好不容易尋到這兒,來給恩人磕頭。」那姑娘正疑惑著,江有鶴便已大步流星走過來,將她用力往外一推,回頭朝兩個手下斥道:「你們倆幹什麼吃的,什麼人都敢放進來問東問西,是刺客怎麼辦?」
那姑娘倒在地上,蹭破了胳膊擦出一抹血痕,男孩兒見狀,立刻衝過來拚命捶打江有鶴,卻被他一手就提了起來。
「為什麼欺負人!」少年仍然像個發怒的小獅子,手腳並用想踢他卻夠不著。
江有鶴低頭仔細看了看他的手腳,才癟癟嘴將人放下。
「這是怎麼了?」予芙從帳內出來,便見亂鬨哄的一團,江有鶴立刻低頭拱手道:「是屬下失職,讓閑雜人等靠近軍帳,還請夫人恕罪。」
「我們才不是什麼刺客!」那個少年正扶起自己的姐姐,轉頭對江有鶴怒目而視,「阿姐說要知恩圖報,才帶我來磕頭,為什麼要打人!」
江有鶴不動聲色,卻在心裡翻了個白眼。他在驃騎衛幾年,什麼陰謀詭計沒見過,如何敢放陌生人靠近主上之妻。
「這可能是場誤會,小兄弟你別生氣了。」予芙一聽他說刺客,便懂了七八分。
地上的姑娘聽別人喊她夫人,態度又這般恭敬,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便拉上弟弟,朝顧予芙磕頭:「這位一定是夫人了,多謝恩人替我們報了父母大仇,又救了我們的命。」
「怎麼回事,你們的爹娘呢?」顧予芙一驚,忙去扶她起來,那姐弟倆卻堅持要跪著。
「在大龍山,那群人要侮辱我姐姐,我爹媽為了護她,就被土匪殺了。」那少年說起傷心事,昂著頭強忍住淚,「還好你們來了,才替我們報了仇。」
那姑娘亦是哽咽連連,又磕下頭去:「我們沒什麼錢,無以為報,但您的大恩大德,我和弟弟永世不會忘。」
予芙聽到這話,心中驟然一痛。他們的父母不幸枉死,卻不忘知恩圖報,若自己能早些發現匪兵作亂,也許這一對樸實的姐弟,便不會成為孤兒。
「我們其他也沒什麼事,頭叩完了我們就該走了。」那姑娘看一眼江有鶴,還有些畏懼,拉了拉弟弟準備要走。
「等一下,你們若走了,可有人投靠,以後怎麼為生?」這男孩兒看起來不過八九歲,女孩兒最多十三四歲,予芙心善,不禁擔憂起他們的未來。
那姑娘愁眉苦臉沒答話,男孩兒卻想了想,攥緊了拳頭:「我去前線投明軍,殺壞人,就能養活我和姐姐!」
江有鶴不禁失笑:「屁大的人,我們一般不收。」
「你!」男孩兒臉漲得通紅,就要起身,那姑娘連忙攔住他。
「若無人可投,你們這段時間,要不要先暫時跟著我?」顧予芙思慮再三道,她實在放心不下他倆,特別是這姑娘,柔柔弱弱飄在亂世一如羊入虎群,以後還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也沒什麼大事,我正缺一個人,幫我跑跑腿,做做針線就好。」
「我…我們願意!」那姑娘一聽,睜大了眼睛轉悲為喜道,「只要給口飯吃就成,我會洗衣做飯,還會打掃縫衣裳。帶孩子我也會,從前我娘給大戶做乳母,我就幫著帶過孩子。」
「我…我還沒孩子呢。」予芙看談玉茹已忍不住笑,不禁微紅了耳根,「暫時還沒。」
「夫人嫁了大王,早晚會有公子小姐,阿靖嘴笨,夫人別怪罪。」那姑娘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急忙又給予芙磕頭。
「夫人,要不要再考慮一下?」江有鶴皺了皺眉,這兩人雖然他看了的確毫無功夫,但要跟在夫人身邊的人,哪一個不得千挑萬選,他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江大人。」予芙含著笑道,「我願相信,懂得知恩圖報的人不會太糟。」
她說完,又和藹問二人:「你們倆叫什麼,今年幾歲了?」
「我叫霍喬,今年九歲,我姐姐叫霍靖,今年十三,我們是清江浦人。」那男孩兒答完話,想了想又警惕道,「我先說好了啊,雖然你是我們的恩人,我姐姐做活兒肯定好,但是不當通房丫頭,夫人你得答應我,不能讓你丈夫仗勢欺負她。」
顧予芙被這一句說得啼笑皆非。
「放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屁話。」江有鶴立刻削那男孩兒一記手刀,「還通房丫頭,小小年紀什麼都懂啊。各國郡主排著隊想來給主上當妾,主上都不要,要你姐姐?臭小子,我告訴你,你這話按律殺頭都夠了。」
「霍喬,你說得對,士可殺不可辱。」予芙也不怪他,彎下腰笑著伸出小手指道,「我答應你,絕不欺負你姐姐,我們拉鉤。」
說罷又貼著他的耳朵小聲道:「你放心,我也捨不得把我丈夫分給別人,他要是敢,我替你打他。」
「那好,您是我們的恩人,以後是我們的主子,我和姐姐,永不背主。」那少年點點頭,鄭重其事和予芙勾了勾手指,「霍喬會挑水會劈柴,雜活兒都做,我不會吃白飯的。」
江有鶴把這事兒遞給凌雪,凌雪與他各帶兩人,親自將霍靖霍喬仔細搜身,盤問再三確認無恙,又安排他們沐浴更衣,反覆交代了規矩,方才肯放人跟在予芙身邊。
予芙傷前諸事親力親為,待到傷后,洗衣收拾的雜務便被談玉茹包攬過去,如今又全然交給了霍靖。阿靖勤快體貼,不由分說連談玉茹的活兒也一同做了,有了她在,予芙倒也省了不少心。
徐州匪患平定,諸事又都變得順遂,一旦閑下來,予芙又忍不住挂念起楊劭。
前些時候他在信上說大戰在即,也不知如今到底是何情形了。予芙心裡愁腸百結,為怕楊劭分心,這些天丁理的事,調兵的事,崔恆的事,收留霍家姐弟的事,特別是自己受傷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她都還瞞著沒說,等再見面,也不知道劭哥會不會生氣。
而且看霍家姐弟,剿匪的事已然傳開,還得囑咐趙指揮使,如收到消息,最好幫著先瞞一瞞。
帶著這樣諸多的煩惱,顧予芙不禁將思緒,投向了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