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脫銀袍(三)
今早天未大亮,楊劭便醒了,誰傷的予芙他還不知曉,心裡墜著事如何能安寢。
好在丫頭睡得極熟,想必昨晚確是精疲力盡,他久久吻了她的額頭,才爬起來放輕腳步出門。
趙雲青、江有鶴帶著人站在很遠的地方警戒,旁邊還直挺挺跪著一個人,肩膀窄削,是個女人。
楊劭走過去一看,不出所料果然是凌雪。
「凌雪未能照料好夫人,自知有罪,請主上責罰。」凌雪恭恭敬敬,對面色不虞的楊劭叩行一個大禮,伏在地上不敢起來。
楊劭冷冷看她一眼:「還知道有罪,跪了多久了?」
「回稟主上,昨夜凌指揮使得知主上回來,便跪在這兒了,整整跪了一夜。」趙雲青已得知內情,今早換班時,便無限同情地和凌雪說了許多話。
「問你了么?」楊劭面色一凜,掃了趙雲青一眼,後者立刻收聲低下頭。
楊劭對著凌雪,沉厚的聲線里有了審問的意味:「夫人肩上的傷,怎麼來的?從頭到尾詳細說予我,如有隱瞞,罪同禍首。」
凌雪心裡一沉,斟詞酌句將前因後果稟明,並小心模糊了丁理在其中的淵源。然而楊劭的臉色還是越來越差,到最後幾乎算得上冷若冰霜。等說完了,在場之人無不噤若寒蟬,生怕怒火中燒的攝政王牽連無辜。
許久,楊劭才強壓下自己的惱怒開了口,問的卻是:「那個和予芙同帳的小丫頭哪兒去了?」
「啟稟主上,談玉茹原本與夫人同寢,昨夜不敢攪擾,暫時歇在燕山衛其他帳內。她一向和夫人親若姐妹,此事與她絕不相干,燕山衛中人皆可作證。」江有鶴聽問,連忙拱手辯白道。
「誰說要罰她?予芙同誰親密我怎會不知?」楊劭不咸不淡慢慢道,他心裡是怕予芙醒了,埋怨他擠走了密友,所以才想著搶先安排好,「和她說一聲,我回來自然要和夫人同寢,勞煩她搬到旁的帳中去。」
江有鶴聞言,幾乎忍不住微挑了眉,勞煩?主上竟然說勞煩?
「啟稟主上,夫人前些時候還收留了一對姐弟,二人現下也在營中。」趙雲青趁機稟道,「卑職昨夜又去盤查過了,應該不是姦細。」
「既然夫人喜歡,自要留著。」楊劭略一思忖,「先額外再賞些錢,不能虧待了。」
「卑職馬上就去安排。」趙雲青點點頭,又看看還在地上的凌雪,想要給她說情,卻不敢開口。
楊劭順著趙雲青的目光看過去,背起手淡淡道:「馭下無方,縱容門徒,凌雪,既然你還知道負荊請罪,那自己到刑堂領十杖吧。」
眾人終於都替凌指揮使鬆了一口氣。
可忽又聽楊劭冷笑一聲,周遭幾人皆是一顫:「至於那個叫付彩月的,立刻帶來見我。就和她說,顧予芙的姦夫回來了。」
楊劭端坐在中軍帳內,低著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扶手。燕山衛已去帶人,江有鶴和趙雲青在旁隨侍,帳內靜悄悄的無人敢說話。
楊劭等得心煩,偏過頭看向江有鶴,上下掃了掃問道:「江有鶴,你今年多大,跟著我多久了?」
「回稟主上,屬下今年二十五歲,入驃騎衛五年。」江有鶴不明就裡,拱手答道。
「二十五?正是好兒郎建功立業時。」楊劭點了點頭,「我記得你功夫拔尖,現在又護衛夫人,可堪重用。」
「保護夫人本就是四衛分內之事,義不容辭。江有鶴微末之技,不若主上武功爐火純青。」江有鶴實在搞不懂主上到底想說什麼,但千錯萬錯,馬屁不錯。
「娶妻了么?」楊劭突然問道。
「並未。」
「可有心悅之人?」
「可能有一個,但也可能不是。」江有鶴一愣,微紅了耳朵支支吾吾道,「似是而非,不敢篤定,不過,我猜她並不一定喜歡我。」
「你心悅誰?」楊劭眼色忽然銳利了起來,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江有鶴嚇了一跳,還好只是須臾,楊劭像是想起什麼來,鬆了眼神揚笑問:「你喜歡談玉茹?」
江有鶴從未和別人透露過,突然被楊劭當眾戳破,尷尬萬分。還好看了看趙雲青,一如老僧入定,只得硬著頭皮拱起手道:「主上洞察秋毫,屬下慚愧。」
「那樣更好,你功夫難有敵手,我又打算叫談玉茹以後常伴夫人左右,如此一來,我更安心。」楊劭的薄唇微掀,「後面我從驃騎衛再撥二十人給你,你的俸祿漲兩級。」
「多謝主上恩典,江有鶴萬死不辭!」江有鶴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好事,喜形於色。
「但醜話說在前頭。」楊劭話鋒一轉,「這次夫人受傷時,凌雪並不知她身份,故而只罰了十杖。」
江有鶴心裡咯噔一下,看來這是要他下生死狀。
果不其然,僅僅一瞬,楊劭的眼神冷得沒有溫度:「你既接下此事,夫人以後若有任何閃失,也不用你萬死,到時候你家多少口,一起算上便是。」
江有鶴不寒而慄,連忙又要叩首。
「慌什麼,我若在時,也輪不上你費心。」楊劭止住他,唇角抿起一絲笑意,「夫人平易近人,自會寬待你和談玉茹。以後你跟著夫人,若發覺有人對她不利,寧可錯殺一萬,不要放過一個,天塌下來我頂著。」
「是。」江有鶴拱手答道,後背已起了一層冷汗。
說話間,付彩月已被帶到。
她一月前才被凌雪按軍規罰了五十杖,傷只好了七成,又聽到攝政王親自召見,當場就癱倒在了帳中。
這會兒叫兩個人架著,才虛浮著腳步走進來。
楊劭一身玄色常服,兩肩團蟒張牙舞爪,平時他便已有不怒自威的風度,這會兒梟視狼顧,整個人看起來如同個活閻王。
付彩月進來后只看了一眼,便軟在地上再不敢抬頭,半晌才斷斷續續叩道:「燕山衛…付…付彩月…叩見主上。」
楊劭卻不答,空氣中都繃緊了迫人的氣氛,付彩月只聽到慢慢的腳步聲,然後便看到了楊劭的鹿皮靴尖。
「聽說你罵我?」楊劭背著手,唇角帶笑低頭問道,銳利的眼眸中隱現一抹陰鷙。
付彩月抖如篩糠:「屬下…屬下當時不知道……」
「楊某的確一如你所說,不知廉恥,整天只知道低三下四,與吾妻寫些不堪入目的信。」楊劭慢條斯理的拷問,像帶血的刀刃刮在後頸,「怎麼,你看不慣?要麼這樣,你再把那天罵的話說一遍,好讓我受教。」
「我…我…我不知道顧予芙是…」付彩月話已說不齊整,然而楊劭略一抬頭,趙雲青立刻會意,上去又扇了她幾巴掌道:「大膽,夫人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么?」
「主上恕罪,主上饒命,主上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付彩月的雙頰登時紅腫起來,平時傲慢尖酸的面容垮得十分難看。
「饒了你,憑什麼?」然而楊劭不為所動,只盯著她咬牙切齒道,「予芙我含在嘴裡都怕化了,幾十年,重話都未曾捨得說過一句,你呢?你是怎麼對我妻下手的?饒了你,那誰來饒了我?」
「主……主上!」付彩月面如金紙,自知求饒無用,臉上反倒有了孤注一擲的猙獰,「夫人,是夫人她先對您不住!您在前線坐鎮,她和丁理暗通曲款,她背著您紅杏出牆!」
此話一出,楊劭足足愣了半晌。
帳中安靜得可怕,只有付彩月見楊劭怔然,狠狠咬了咬牙,尖聲道:「屬下親眼目睹,夫人和丁理在營前摟摟抱抱,沒錯,他……他們想必還打算親嘴兒,都是因為屬下出面制止,才沒成事!若沒看見,還不知……」
「你……哪隻眼睛看見的?」楊劭面無表情,驀地打斷了她。
「我…兩隻眼睛…都看見了……」付彩月愣了一下,卻聽楊劭莫名笑了:「趙雲青,把她拖出去,先把兩隻眼睛都剜了,然後大不敬該如何治罪,你看著辦吧。」
「是!」趙雲青答得乾淨利落,兩個府右衛應聲上前。
付彩月叫聲嘶啞,仍然在垂死掙扎:「主上,夫人對不起你!她對不起你啊!」
「還想給夫人潑髒水?」楊劭環視四周,目如冷星一字一句道,「本王告訴你,世上人盡負我,夫人也不會。」
聽到這一句,付彩月徹底如被抽了脊樑,癱倒在了地上。
楊劭看著她,如令人噁心的腌臢之物,閉上眼轉過了頭:「趙雲青,做得乾淨點兒。」
趙雲青無聲拱了拱手,兩個府右衛捂著嘴把人拖了出去。
四下重歸寂靜,楊劭坐回主位,扶住了額頭。
許久之後,他終於遲疑開了口:「丁理來徐州養傷,後來去了睢寧?」
「主上,丁理在睢寧養箭傷。」趙雲青思慮再三,「要不要卑職修書給袁九曜,召他來?」
「主上!丁理對您和夫人絕無二心!」江有鶴心神俱震,急忙跪下來替好兄弟辯白,「夫人認了丁理做義弟,那箭傷,也是他為救夫人所受!」
「為救夫人?」楊劭微眯了星眸,臉上看不出喜怒。
「是!」江有鶴叩在地上,擲地有聲道,「卑職願以性命擔保…」
「別動不動以命擔保,記好了,你這命,首要是保護夫人。」楊劭輕笑一聲打斷他,「差點兒誤了時辰,予芙怕是快醒了,江有鶴,你去叫庖廚準備夫人的早膳,弄幾樣點心再下碗麵條,多放辣椒不要香菜。」
「是。」江有鶴微愣,這就過關了?
「主上,那丁理?」趙雲青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
「丁理這混賬東西……」楊劭攥緊的拳,許久才鬆開,「都成夫人的義弟了,暫且讓他……好好養著吧。」
江有鶴終於長長鬆了口氣。
「趙雲青。」楊劭指尖有一下沒一下敲著座椅扶手。
「卑職在。」趙雲青湊近身前。
「用攝政王府府庫,大張旗鼓到睢寧,給丁理送份嘉獎。」楊劭眯長了眼,「就說予芙是我的夫人,青梅竹馬,兩相不渝。他救了我夫人,如同救了我的命,我得格外謝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