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宴瑤池(二)
徐州太守府後衙正廳,「明察秋毫」的匾額高懸,一派莊嚴氣象。
匾額之下,楊劭通身飛金蟒袍,側首歪坐在主位,他的一旁,顧予芙身子綳直,頷首坐得端正。
傅懷仁正在堂下,滔滔不絕講著徐州稅改的事,忽見楊劭抬手試了試杯沿,淡淡道:「這茶涼了,給夫人換一杯。」
這是在敲打他,廢話說得太多,傅懷仁立馬識趣地住了嘴。
「傅懷仁,你是戶部出身,張逸舟保舉的人。」楊劭果然慢條斯理道,「有什麼難處,盡可以和本王直說,不必拐彎抹角兜圈子。」
「王爺,正如您之前所料,徐州稅改之難,就是難在這些世家大戶上。」傅懷仁臉上露出彷徨的神色,「臣……卑職通曉稅務律法,可他們結群阻攔,對比之下,卑職實在勢單力薄。」
「北方的天都換了,哪還容得了這群人,幻想強龍不壓地頭蛇?」楊劭冷笑一聲,「帶頭的都有誰?」
傅懷仁一聽,連忙跪了下來:「城南盧家、城北張家和沛縣的劉家,這三家家大業大,又屢次狡猾抗稅,目前正是他們,帶的徐州士族守助相望。」
「明知禍首是誰,那你又為何,沒有懲治?」楊劭俯下身去,眼帶寒意逼問道,「傅懷仁,本王任你為徐州太守,是請你來喝茶的么?」
那語氣迫人,顧予芙坐在楊劭身旁,此時都忍不住替傅懷仁捏了一把汗。她微微轉頭瞄了一眼楊劭,便見他清晰的下頜線微抬,凝聚著一股冷硬銳利的鋒芒。
似乎是感覺到了旁邊的視線,楊劭忽然坐正了身子,輕咳了一下道:「說吧,為什麼沒有嚴厲追責。」
「張家和劉家,卑職都曾派人上門追稅,他們嘴上答應得好好的,轉頭卻仍然是拖欠。」原本已噤若寒蟬的傅懷仁,此時終於放鬆了些,從地上抬起頭,「拖欠稅賦者要受杖責,我又派了人捉拿,可他們仗著富裕,雇了許多貧窮百姓去替自己受刑,如此往複,卑職便無所適從。」
這可真是狡猾又可惡,予芙心裡嘀咕著,又聽楊劭繼續追問:「不要避重就輕,盧家為什麼不抓?」
「盧家……」傅懷仁猶豫了一下,惴惴不安道,「他家和朝中有些淵源,盧家大公子三年前娶了唐勝宗大人的嫡親侄女,與唐大學士結為了姻親,是卑職前瞻後顧了。」
「唐勝宗,先王老臣,女兒是先王的側妃,孫女丁點兒大,就又給了明王作嬪。」楊劭轉頭湊近,朝予芙附耳,「這老傢伙是沈延宗的人。」
「但從名單上看,盧家是徐州最大的門閥,擒賊應先擒王。」予芙不好意思看他,「還有,你別貼得這麼近。」
別貼這麼近?
楊劭一時噎住,只得坐正了生硬道:「大學士的親戚就不治?那朝廷的官員數以千計,人人又都有親戚,以後官官相護,我大明的稅法,是不是要當兒戲!」
「王爺!若我們強抓這三家,他們就敢聯合起來,組織徐州當地士族一起暴亂。」傅懷仁聽楊劭的意思,是要硬碰硬,急忙勸諫道,「徐州初定,要是在這過程中,不小心再擴大了事態,那麻煩就更大了!」
「本王看起來,是怕麻煩的人么?」楊劭眼中寒芒凜冽,「越是為首,越不能縱容!傅懷仁,你若不敢,本王就調驃騎衛來。」
「王爺三思啊!」傅懷仁心急如焚,長叩不起道,「臣並非為自己的仕途,徐州百姓久經戰亂,苦難深重,可實在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
楊劭怒火中燒正欲發作,卻聽一句溫潤的女聲自耳畔響起。
「王爺。」
楊劭一愣,半晌才意識到,這居然是顧予芙在叫他。
「王爺,我覺得,傅大人說的不無道理。」並非私底下百無禁忌的場合,不知為何,予芙這時看著楊劭,說著話不覺就微燙了耳根,「徐州大戰方定,若鬧得滿城風雨,的確於民生不利。」
不僅嫌他近,還一本正經叫起了王爺,全然公事公辦的樣子。楊劭心裡莫名其妙委屈得很,非想掰正了予芙對他的態度:「劭哥也不想,心肝可有良策?」
此話一說,別說顧予芙鬧了個大紅臉,連傅懷仁都張口結舌趕緊低下了頭。
「王爺,按傅大人所說,盧家有恃無恐和盧大公子的夫人有關。」予芙一邊說,一邊雙頰飛紅瞪了楊劭一眼,「妾身便想,是否可以走一個外軟內硬的法子,先由妾身出面宴請諸位世家夫人,或賞花,或品茶,試探各家對稅改的態度,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到時候實在不行,再脅之迫之,也算先禮後兵了。」
「王妃說的極是!」不待楊劭開口,傅懷仁已是眼前一亮,連連附聲道,「比起直接動武,王妃的鴻門宴是四兩撥千斤!夫人身份如此貴重,各家但凡稍微識趣,都會明白這其中的深意。」
「這……」楊劭卻躊躇了,一時沒有立刻答應。
「王爺。」顧予芙輕輕喚他,「可是哪裡不妥?」
「夫人出的自是妙計,只是……」楊劭皺了皺眉,看一眼傅懷仁,側身抬手遮掩著,低聲和予芙道,「那些潑皮無賴的夫人,萬一有幾個悍婦,你吃了虧怎麼辦?」
「怕什麼,還能吃了我不成?」予芙失笑,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若真能以一己之力,避免一場大幹戈,我只會心滿意足。」
「要不我陪你去?」楊劭雖不自覺,身子又已更湊近,「女人若用起下三濫的手段,可不比男人乾淨。」
「不好,你一去這事態就不一樣了,劍拔弩張的,反倒不好說話。」予芙瞥尷尬異常的傅懷仁一眼,連忙推他,「別和我嘀咕了,多不好!」
楊劭恨斷了腸子,不管不顧非捉了予芙的手,才清了清嗓子朗聲道:「王妃心懷蒼生,傅懷仁,那就按夫人說的準備起來吧。」
傅懷仁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連忙叩下頭,俯首稱是。
營地不比城中,看出楊王有多心疼王妃,傅懷仁三邀四請,非提意王爺王妃到太守府暫住。楊劭果然答應了,他又帶著一家老小讓出主院,恭恭敬敬請二位移駕。
「鵲巢鳩占,我總覺得不好。」顧予芙搬進去時,還十分不過意。
楊劭卻早想好了應對的說辭:「攝政王妃款待徐州大家夫人,總不能在帳篷里設宴。」
「唔,也是。」予芙羞赧一笑,頓時如桃花夭夭,迷暈了楊劭的眼。
賞花宴定在五日之後的下午,幾十份燙金飛鳳的請帖發下去,立刻炸成了徐州乃至江左最大的新聞。
那可是亂世梟雄楊劭的妻子,更別提攝政王妃之前剿匪救人,盛名美譽早已遠播。徐州城中百姓,一時無不對這場盛會翹首以待,而眾位世家貴婦,卻又一邊期待著一睹王妃真容,一邊紛紛忐忑不安,不知她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
花宴當日,天清氣朗,幾十盆各色花卉,擺滿了徐州太守府的花園。
主卧之內。
楊劭手握石黛,正親自為夫人畫眉。
光潔的銅鏡之中,白芙蓉似的清麗面容,被華服厚重的衣領擁著,與飛鳳金龍交相輝映,非但沒生出盛氣凌人,反倒有種出淤泥而不染的優雅,看在楊劭眼裡,簡直端莊得誘人。
顧予芙卻似乎不滿意,微蹙了眉左看右看道:「劭哥,看這身衣服打扮,我都覺得不像我自己了。而且這麼多簪釵,太重,壓得人脖子痛。」
「哪裡不像?淡妝濃抹總相宜,芙兒怎麼樣都是美的。」楊劭一時沒忍住,已從后把手攬上了妻子纖腰,將頭埋進了她的頸間,「看的哥哥,都快把持不住了……」
後面伺候的婢女們一時面紅耳熱,都不好意思再看。
還好顧予芙很快拉開他,義正辭嚴道:「都快未正了,收起你的胡言亂語,正事要緊!」
楊劭卻挑了挑眉又摟住她:「不急,等會兒再走。」
「可大家都在等我。」予芙不解,眼前人的表情並不像在調笑。
楊劭含著笑,好整以暇道:「就是要讓她們等。你是堂堂攝政王妃,讓她們等著,最後再從容而至,是你的威儀。」
予芙醒悟過來,點了點頭。
楊劭假公濟私,趁機又把頭埋進了予芙的頸窩:「我等會兒就在這裡等你,但不出面。等到酉時,我假裝騎馬從外面回來,到時候帶你出去逛逛。」
予芙噗嗤笑出聲來,又不禁好奇問:「咱們到時候去哪兒?」
「去哪裡要緊么?只要咱們倆在一起,」楊劭吻了吻她的脖子,「去哪兒不是去。」
兩人說著話,又等了一刻,待到婢女再次來報,眾位夫人早已到齊,全部在花園恭候王妃,楊劭這才點了點頭,放了予芙出門。
談玉茹、阿靖和幾個太守府的婢女也精心裝扮了,一直候在門外。江有鶴亦帶驃騎衛嚴陣以待,攝政王妃設宴,派頭自得拿齊。
「予芙姐!」談玉茹一看到盛裝華服的顧予芙,撲上來打量她,簡直眼放金光,「你!你可太漂亮了!不對,不能叫漂亮,是雍容典雅,總之就是……驚為天人!」
「好了好了,今天這場合,咱們就算是裝,也自然要裝出個樣子。」顧予芙微笑著,深吸一口氣,抬頭挺胸扶住了她的手,「走,我們這就去,會會那些世家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