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宴瑤池(三)
花園坐北朝南擺著紫檀鏤花圍屏和貴妃榻,虛位以待,環繞左右則設著一個個單獨的席位,坐滿了簪金戴玉的貴婦們。她們紛紛鎖眉凝目,小聲議論著,而面前的案上空空如也,甚至連茶水也沒一杯。
「攝政王妃到——!」隨著僕役一聲高喝,花園中所有等候的世家夫人頓時安靜下來,全部站起了身。待顧予芙翩然而至,款款坐定,園中斑斕錦繡的華服連成了一片起伏的彩雲,一同向她跪拜下去。
「各位夫人不必多禮,請起身落座。」予芙環視一周頷首微笑,輕輕抬起了手,「奉茶。」
婢女們魚貫而入,終於端來了清香四溢的茶水和精美點心,供大家解乏。
這不是待客之道,卻是御下之術。
諸位貴婦將將坐穩,卻顧不得口乾舌燥,便不約而同先端詳起座上人來。當今世上,誰人不畏楊劭如虎,他的後院兒又一直成迷,直到最近才平地起驚雷,傳出攝政王妃在徐州剿匪的消息。
而今日,是這位傳說中的王妃,頭一次公開露面。
她們或明或暗打量著居中之人,有人艷羨,有人失望,卻殊不知,這位眾星捧月的王妃,此時和她們一樣緊張。
這麼多人啊……
予芙攥緊了藏在寬袖中的手,那裡頭全是汗濕。
自問席間,自己也許最為年少,而且倘若不是楊劭,她恐怕這輩子都不會高居首座,和這群生來富貴的世家夫人言笑晏晏。
可眼下劭哥成了萬人之上的當權者,她是他的妻,又篤定了他所走的路,那自己就必須學著克服羞怯,與他同舟共濟,為苦難蒼生拚卻一份力。
想到這裡,予芙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了心緒,端正身子落落大方道:「諸位夫人,今日我請大家來,不為別的,一是趁著日暖風輕,與各位賞花交遊。二來么……」
她特別掃視向正對著的三位盛裝貴婦,莞爾一笑道:「也是王爺,因徐州稅改一事日夜懸心睡不好覺,我見他憂煩,故而想請諸位夫人,幫我一同想想辦法。」
這一句不要緊,席上的夫人們,許多頓時變了臉色。
「這中間三位,便是城南盧夫人、城北張夫人和沛縣的劉夫人吧?」予芙看著她們,意味深長道,「傅太守曾和我說過幾回你們的事,今日,尤其要請您三位,幫王爺治一治失眠。」
「王妃抬愛了,妾身是沛縣劉通之妻。」左側的女子年輕貌美,慌慌張張站起來揖了一禮,「可妾身從小隻懂讀女則女戒,您所說之事……妾身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正是。」旁邊的那位貴婦年逾不惑,有一張濃艷的面孔,語調卻利落,「妾是城北張同和的內人。咱們女人家,只知為丈夫開枝散葉,孝敬公婆是份內事,您說的稅改,婦道人家又哪裡懂得。」
一上來就是軟釘子,予芙心裡早有準備,她臉上和煦的笑意未改:「兩位夫人說笑了,若論稅改的詳細章法,我也不過略知毛皮。然而身為主母,又何須懂得那些細枝末節,二位只需要回去后和夫君商定,配合官府完成此事便可,具體的,都有徐州府的稅吏上門去核算。」
「妾身…妾身回去和夫君說說。」劉夫人細白的麵皮上愁雲慘淡,聲音越說越低,「可妾只是繼室,說話也沒有分量,也不知我家大人聽不聽……」
劉夫人說完,忍不住看身旁人一眼:「張夫人,你呢,你家相公能聽么?」
「女人難做,從夫從子,又哪能在這些大事上,做的了當家的主?」張夫人滄桑的面容上脂粉堆簇,笑聲卻還是爽朗的,「就像我倒不想給他屋裡多添人,可有的事是男人的臉面,女人哪能多干涉。」
有了張夫人一席話,夫人們掩著面竊竊私語,整個會場的氣氛都鬆弛了。
「也是,這些門外事,我們想管也管不了啊。」
「男人們的事,女人插手,算個什麼?」
「李夫人,你給相公納了幾個人?我也不想,又怕不給他長臉……」
張張芙蓉面上眼波流轉,可顧予芙今日請大家來,並不是為了拉家常。
她捧起茶盞淺抿了一口,略一思量,便順著張夫人的話繼續道:「夫人們女則學得好,嫁入夫家,不問門外事。若真能偷懶,我也該學大家,躺在家中享清福。」
堂下眾夫人不知她所說何意,紛紛停下議論,朝予芙看過來。
「可夫妻一體,門外的大事若細糾起來,哪一樣禍事,最後不是累及妻兒?」那茶盞在手上穩穩放下,予芙的笑意溫和,語氣卻生硬了起來,「若是連坐甚至抄家的大罪,別說自己和孩子,父母兄弟都難以逃脫,這又豈是不好管,不想管,就能真不管的呢?」
禍事,連坐,抄家,三個字眼一個比一個重,如鐵鎚猛擊,震得在場眾內眷一時鴉雀無聲,有的都煞白了臉色。
然而當眾人噤若寒蟬時,最當中的女子卻依舊泰然。她頭上戴著成套的八寶攢金釵,身穿赤色滿綉綾羅裙,胸前的翡翠碧色慾滴,在眾多貴夫人中,也是出挑的富貴。
「王妃此言差矣。」之前她一直沒有說話,此時站起來盈盈一拜,敞袖上的牡丹也跟著搖曳,「妾身是城南盧煜的妻子。」
「唐大學士的侄女,先王側妃娘娘的堂妹,唐心慈唐小姐。」予芙笑意清淺,將之前楊劭替她盤點的背後關係盡數托出,「不過現在該稱您為盧夫人了。」
唐心慈玉面微愣,顧予芙這樣把她闔家都點明,反倒讓她被動。
不等眼前人答話,顧予芙緊接著又道:「您既然生於重臣之家,世受王恩,更該比尋常夫人,知曉稅收於國家的重要性,稅改之計,功在千秋,您一定是支持的吧!」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盧夫人免不得再三思量,才站直了腰身不卑不亢道:「稅改的事,有王爺和諸位叔伯用心,妾身本不該多言。但妾身因與王妃一見如故,所以才掏出心窩子,想與您說句體己話,還望您不怪。」
雖知必又是什麼抗稅的託辭,顧予芙還是正襟危坐,擺出了認真的姿態:「盧夫人請講。」
「唐家幾代追隨明王,盧家在幾年前局勢未明時,便也主動棄惡從善,投奔了我大明,曾為殿下進軍江左,立下過功勞。」唐心慈追憶往昔,娓娓道來,「我娘家夫家,對大明對殿下,都可謂問心無愧。」
顧予芙不動聲色,只微笑道:「王爺對有識之士,一直是讚賞的。」
果然,盧夫人接著道:「士紳無需納稅,不僅僅是舊雍的稅法,大明曆代直至先王,也都對有功者免徵稅賦,這對世家大族來說,不僅僅是一份錢財,更是許多年為國效忠,才換來的榮耀。」
此話一出,席間不少夫人,立刻跟著點頭稱是。
盧夫人看得到了大家的支持,更向前一步,聲音也高了三分:「世家手上的田畝,都是為國效力得來的封賞,功勞越多,田畝才越多,可如今王爺改人頭稅為田畝稅,這樣一來,卻成了功勛越多,稅賦越多,反倒叫我們,連尋常人家都比不上了!」
「王爺推行稅改,軍費是稍微充盈了,但……」盧夫人說到最後,乾脆翩躚跪倒在顧予芙跟前,「正如張夫人所說,有的事涉及臉面,不該因一利而為百害,妾身懇請王妃體諒一二,不要讓為國盡了力的人寒心。」
會場上靜悄悄的,所有人都看向顧予芙,等她如何接下,這一席冠冕堂皇的漂亮話。
予芙心中冷笑道,田畝越多,難道不先是收成越多?賦稅只佔極少比例,如此舍大論小,難道不是歪理?說什麼因一利而為百害,流民苦厄看不見,將士拋命看不見,這千里神州的斷壁頹垣看不見,卻只惦記著,自己多交了幾兩賦稅丟了臉面?
她胸中波瀾起伏,與唐心慈對視許久,但到開口時,語氣仍然是泰然平靜的:「不知夫人覺得,以王爺來看,可算有臉面?」
「王爺?」唐心慈一時松怔,可待清醒過來便立刻拜道,「攝政王靖平四海,為國為民,乃不世之英雄。」
「攝政王府共有薄田十五頃,都在隴西,亦是軍功所掙,乃是先王在時給的賞賜。」顧予芙唇角含笑緩緩道。
唐心慈心中一沉,低聲道:「以王爺居功至偉,只這一點,未免太清貧了。」
顧予芙迎著她的目光,擲地有聲道:「但這十五頃土地,自推行新法以來,王府以身作則,該納的稅賦,一文不少都上繳了國庫。」
唐心慈一驚,便見顧予芙站了起來,收攏衣袖,微揚了下巴,寬大的金紅敞衣遮不住身形筆挺,如一朵傲立的紅蓮:「因為王爺知道,功勛得來土地,但斬獲功勛的初衷,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那些等著看好戲的貴夫人們,紛紛不自在地低下了頭。
「如今兵禍綿延已逾十年,許多流民甚至稚童,為一口饅頭一碗粥,就要捨出命去拼。」顧予芙環視四周,那一張張面孔不乏置身事外的冷漠,鼻尖泛酸一字一句道,「對諸位無傷大雅的稅款,交上去后,正是阻塞河道的修繕款,是賑濟百姓的救命錢,是平定天下的軍費著落,這稅賦改革,是大明太平的命脈所在,什麼叫為一利而為百害?」
「王妃,妾身……」予芙一席慷慨話畢,叫盧夫人顏面盡失,她急忙還想狡辯一二。
予芙凝眉看向她,隨即搖了搖頭道:「而且說什麼一如納妾,涉及臉面,臉面是靠經世治國爭取來的,不是靠負隅抗稅,或往房裡添人裝點來的。楊劭許我一生一世一雙人,我想諸位,也不會因此,就看輕家夫吧。」
在場頓時一片嘩然,眾多貴夫人,無不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王妃就是王妃,儘管面上可以同她們和風細雨,骨子裡卻天差地別,與她們劃出了如同銀河天鴻的溝壑。
「諸位,我一心只願為王爺解憂,並無意與眾家夫人結仇。」予芙說著,從發間拔出了一支掐絲飛燕釵,「今日若哪位夫人願率先表態,支持稅改,我這隻金釵,便是相贈的謝禮。但若諸位仍要執迷不悟,不瞞各位,王爺近日,就在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