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文錦大步走出侯府,狼賁衛的儀仗隊已經撤離,換成了熊撲衛的護衛,見文錦出門,領軍校尉低喝一聲:「列隊,行禮!「
「唰」
一聲輕響,百名軍士整齊立定,右臂平胸,目視文錦,高呼一聲:「大將軍!」
文錦輕輕一笑,頷首致意,校尉牽過雪地追風,文錦正要翻身上馬,遠處街邊,忽然傳來一陣疾速的馬蹄聲,一隊熊撲衛軍士,旋風般衝到侯府門前。
戰馬嘶鳴,可風滾鞍下馬,疾行至文錦面前,拱手稟道:「大將軍,乞伏桑平劫持征憲皇帝,在天極殿與熊撲衛對峙,請將軍示下,如何處置?」
「桑平?」
文錦驚訝地重複了一句,大局已定,他劫持征憲何用?再說,自己放他一馬的意圖十分明顯,他又何必主動現身?
「他怎麼還在宮裡?你們難道沒有搜宮?」文錦奇怪地問道。
「回大將軍,」可風微微紅了臉:「昨晚仔細搜過三遍,桑平必定是兵敗之後,躲在隱秘的角落,又趁亂潛入天極殿,皇宮,他比我們熟。」
可風的聲音,不太有底氣。
「走!」
文錦翻身上馬,雪地追風也感覺事態嚴重,箭一般射了出去,身後,潑風般戰馬卷地的聲音。
皇宮,天極殿。
殿門虛掩,只留一人寬的縫隙,縫隙中,能看見桑平沉默的身影,孤寂的守在門后,殿中,厚厚的窗帘已經撤去,西斜的秋陽淡淡照耀,廣闊的大殿斑駁迷離,征憲離離坐在殿中央,頭戴冕旒之冠,身披九龍之袍,莊重肅然,落落寥寂,身後,一群瑟瑟發抖的宮女。
殿門外的台階上,躺著十幾具藍衣衛太監的屍體。
不用問,桑平殺的。
天極殿外圍,熊撲衛軍士、藍衣衛太監整齊列陣,將大殿圍得死死的,見文錦匆匆趕來,安公公疾趨幾步,至文錦面前單膝下跪,揚起公鴨一般的嗓子:「稟大將軍,奴才沒有看好後宮,奴才該死!」
文錦揮了揮手,大步向天極殿走去,安公公起身急追幾步,攔住文錦,輕聲道:「大將軍留步,桑平極危險的,奴才倒有一計,不知當講不當講?」
文錦停下腳步,奇怪地看了看安公公,又看了看身邊,可風和元彪已經一左一右護在兩旁,心中無比安穩,便道:「你是太監,也是內臣,後宮之事,你當然可以講。」
「是,大將軍,奴才想著,征憲皇帝留著,大將軍挺難辦的,他又不肯自盡,不如趁此機會,一把火燒掉天極殿,反正,反正,這是桑平乾的,跟大將軍無關。」
安公公說完,諂媚地看著文錦。
文錦無比震撼,直直地看著安公公,安公公以為他被說動,又加了一句:「他們,逃,是逃不掉的!」
文錦收回目光,又看著可風和元彪,問道:「左兵衛,右兵衛,你們覺得呢?」
可風輕輕一拱手:「大將軍,安公公說得對,他們,逃不掉的。」可風聰明,避開了文錦真正想問的話題。
文錦又看著元彪,元彪拱手,蹙眉到:「在下沒想太多,一切聽大將軍的!不過,當初殺璧侯兒子一案,桑平挺維護咱們的。」
文錦嘆了一口氣,可風沉穩,元彪義氣,安公公,何其歹毒!文錦不說話,抬腿便向台階邁去。
可風伸手攔住:「大將軍,防著桑平作困獸之鬥!」
文錦腳下不停,冷冷道:「我不信桑平會害我!」
可風無奈,眼睛向後一掃,帶著安公公、元彪緊緊跟上,文錦卻回頭低聲喝到:「止步,原地等我!」
文錦升上台階,緩步走到殿門外,輕聲道:「桑平,久違了。」
桑平不說話,只是慢慢拉開殿門,門后,一張蒼白憔悴的臉。
「你想帶他走?」文錦試探道。
「可以嗎?」桑平終於說話。
「恐怕不行!」文錦冷拒。
「我知道。」桑平面無表情。
沉默!
許久,文錦輕輕一嘆:「知道,你還來?況且,他並不信任你。」
桑平不語。
文錦又輕蔑地問道:「你以為,你能逃出去?」
「我沒想逃出去。」
文錦沉默,片刻之後,長長嘆了一口氣:「桑平,你太痴,你的心思,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我,卻知道。」
桑平抬頭看著文錦,眼中,無邊無際的迷茫、憂傷。
「求死!明志!」文錦看著桑平,喃喃而語:「他並不信任你,你便以死表明自己的心跡,如此而已!」
桑平垂下頭,深深嘆息一聲,又緩緩抬頭,臉上,無邊的憔悴,眼神無助,像孤苦的孩子,喃喃道:「想不到我桑平,竟成了不忠、不義之人。」
「不,桑平,你盡了忠,也全了義,只是你不會想事而已。」文錦徐徐勸道:「桑平,你心思單純,性格太直,不宜身居高位,走吧,你有這份心思,他,想必也能明白,你留在這裡,反而會害了他,懂嗎?」
桑平回頭,怔怔看著征憲皇帝,暮日餘暉之下,征憲臉色蒼白,無比落寞,卻輕輕一笑,淡然道:「桑平,你的心思,朕已經知道了,你,去吧!」
桑平無聲跪下,重重叩下頭去:「皇上,臣,去了,皇上保重!」
起身,淚流滿面,征憲面無表情,眼角,淚光瑩瑩。
文錦回身,緩緩走下台階,桑平垂著頭,無聲跟在文錦身後,可風與安公公左右護住文錦,元彪卻走到桑平身邊,輕聲道:「你先回府,等有空了,我帶幾個朋友去你府上,我們小酌幾杯。」
桑平抬頭,感激地看著元彪,眼中暖意閃爍,隨即抬手,元彪以為他要拱手致意,也躬身一揖。
電光火石之間,桑平揮掌,閃擊安公公後背,安公公毫無防備,風中落葉一般飄出五丈開外,口中鮮血狂噴,無聲倒在地上。
又掙紮起身,踉蹌幾步,要回撲桑平,卻又重重摔在地上,雙眼怨毒地看著桑平,又哀哀地看著文錦。
可風大驚失色,拔劍直指桑平,元彪迅速站位,死死護著文錦,桑平毫不反抗,閉眼等著可風穿透自己的胸膛。
文錦輕輕按下可風手中之劍,淡然道:「走,看看他!」
安公公身邊,已經蹲滿藍衣衛太監,見文錦過來,紛紛讓出通道,文錦並不靠近,遠遠看了一眼,命道:「抬回房中,傳太醫救治。」
藍衣衛七手八腳將安公公抬了回去。
「救不活的!」桑平陰冷的聲音。
「我知道,總得試試!」文錦溫暖的笑聲:「要是能救活,我會讓你再補上一掌。」
桑平單膝下跪:「大將軍!」
文錦溫馨地笑了,抬手扶起桑平,語氣平緩,彷彿面對上門做客的朋友:「先回去養傷,待傷好后,本將軍還要倚重你。」
桑平拒絕起身,跪在地上隱隱痛哭,彷彿受了多年委屈的孩子,右手死死摳住青磚的磚縫,手背青筋暴起,極力壓抑心中的哀傷,左臂的繃帶,又滲出隱隱血絲。
元彪伸手要拉,文錦用眼神制止了。
許久,桑平恢復平靜,緩緩站起身,抹去臉上的淚痕,稟道:「大將軍,殿中的宮女,挺可憐的,讓她們出來吧。」
文錦醒悟,抬眼看了看天極殿,命令可風:「照桑平說的辦,宮女都換成太監,派人送桑平回府。」
看了看漸漸隱入西山的秋陽,文錦徐徐命道:「元彪,你帶一隊侍衛,送我去宇文貴妃寢殿,今晚,本將軍住宮裡,你,全程負責本將軍的宿衛。」
元彪驚訝地看著可風,這是絕對不合規矩的!可風抬頭看著巍峨的宮殿,彷彿什麼也沒聽見。
元彪不回話,文錦奇怪地看了一眼,元彪忙躬身一揖,大聲回到:「末將遵命!」
安東侯府,書房。
四名老人已經飲酒一下午,靜海已經坐上桌子,早已不止三杯,傷口的疼痛,不存在的;月兒臉上紅撲撲的,聽文錦和燕子的故事,已經淚眼盈盈。
宇文化成已經沉醉,雙手捂面,痛苦不已,指縫淌出縷縷淚痕,泣聲哀嘆:「想不到我宇文化成,竟走到這一步!文錦,竟然不讓我進門!」
慕華博雖然飲酒不少,依舊神色平靜,臉上,隱隱發青,聽宇文化成的口氣,心中似乎仍然不服,便冷冷道:「宇文大人,酒,已經喝了不少,該講的故事也講了,該說的話,我也說了,大人似乎還心有怨氣?」
宇文化成移開雙手,深深嘆了一口氣:「安東侯,我豈敢不服,我的罪我知道,文錦是大將軍,他要如何處置我這個義父,隨他的便。」
月兒見宇文化成惺惺作態、裝模做樣,說不出的反感,同樣是讀書人,他跟慕華博,差別怎麼這麼大呢?
便假裝不理會他們,舉杯跟靜海一碰:「老東西,我們喝。」說完,舉杯一飲而盡,卻假裝杯中不幹凈,狠狠吐了一口:「我呸!」
靜海見她表演惟妙惟肖,撲哧一聲想笑,卻扯東傷口,疼的齜牙咧嘴,趕緊喝杯酒壓壓驚。
慕華博冷冷看著宇文化成,緩緩吐出四個字:「他,要殺你!」
宇文化成驚顫一下,眼中閃過恐怖,隨即恢復平靜,彷彿不相信,又彷彿給自己壯膽,冷笑道:「那,隨他!」
慕華博精準捕捉到他眼中的恐懼,心中極其鄙視,見他兀自嘴硬,便面無表情,繼續說道:「他不殺征憲皇帝,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宇文化成並不在意。
「他不殺雲青玄,而且禮送出國,知道為什麼嗎?」慕華博繼續追問。
「你問他去!」宇文化成依然嘴硬,聲音,開始猶豫。
「安公公反覆無常,他依舊赦了,知道為什麼嗎?」慕華博步步緊逼。
「這?」宇文化成突然語塞,心中,隱隱不安。
「為了殺你!」
慕華博見時機已到,驟然一擊:「他就是要讓世人知道,他並不是濫殺之人,他可以寬恕所有人,就是不寬恕你,他,就是要殺你!」
「撲通」
一聲悶響,宇文化成栽倒在地上,嚇暈了過去,月兒起身要救,靜海擺了擺手,示意不必,隨即飲一大口酒,稍一運氣,閉嘴疾噴,一道酒霧迷漫,精準撒在宇文化成臉上。
「咯」
宇文化成噎一口氣,幽幽醒轉,茫然地看著眾人,不知所措,好像被嚇傻了。
慕華博冷笑一聲,揶揄道:「當年奪宮時的勇氣呢?面對彌留之際的老皇上,不是很神勇嗎?」
宇文化成已經清醒,緩緩站起身,慕華博閃電一擊,擊穿他心底最後的防線,擊潰所有的自欺欺人和僥倖心理,讓他的世界瞬間崩塌,暈了過去。醒轉之後,文人最底層的自尊和孤傲開始反噬,佔據他的心靈,維持了最後的尊嚴。
神思還有些微恍惚,宇文化成卻已經平靜下來,對慕華博輕輕一拱手,傲然道:「謝安東侯指教,老夫出醜了。」
說罷,轉身,煢煢孑立,向門外緩步走去。
「宇文大人,請留步。」
慕華博嘆了一口氣,輕輕叫了一聲:「今日請大人過來,並非為了嚇唬大人,我,是來救你的。」
言罷,慕華博起身,向靜海和月兒點點頭,便走到宇文化成身側,左手一讓,徐徐道:「請吧,宇文大人,我們,邊走邊聊,我送你出門。」
見二人出門,月兒嘖嘖贊道:「瞧侯爺那氣度,那殺伐決斷,簡直神了,宇文化成,被他作弄的,像耍猴似的。」
靜海趁月兒不注意,趕緊又飲一杯,口中嘆道:「你不懂,讀書人陰柔狡詐,口是心非,勾心鬥角,殺人誅心,是最難相處的,不過侯爺嚇暈宇文化成,那驟然一擊的功力,不輸我的閃靈掌。」
月兒斜眼恨了他一眼,斥道:「還喝,不要命了,趕緊回去躺著,說我不懂,你才懂個屁!侯爺像陰柔狡詐的人?我看沒誰有他光明磊落。」
邊說,邊扶著靜海躺回了榻上,靜海舒服地嘆了一口氣:「是啊,安東侯算趕得上是偉男子,就是,就是太沒趣了。」
「大師說誰沒趣?」門外,慕華博慢慢踱進房門,笑著問道。
「侯爺,宇文化成這種人,你為何要救他?」月兒不滿地問道。
「唉,我不想文錦留下遺憾吶!」
慕華博嘆了一口氣:「再說,我其實救不了他,能救他的,只有一個人。」
「誰?」靜海與月兒同聲問道。
「燕子!」慕華博輕輕吐出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