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元彪帶人,護著文錦從天極殿出來,夕陽已經隱入西山,暮光籠罩之下,宮牆殿宇泛著一層金色的微茫。
宮中很安靜,安靜之中,有一種刻意的小心翼翼,宮變的痕迹,已被清理得乾乾淨淨,但一日一夜的瘋狂殺戮,宮中依舊籠罩著壓抑的恐怖氣息。
宇文燕的寢殿,此刻是宮中的世外桃源,都知道宇文貴妃跟大將軍的淵源,宮女、太監都自動聚在殿外,等著貴妃一聲召喚,自己可以即刻在貴妃面前露臉。
秦狗兒站在人群中,不停往殿門擠,都知道大將軍今晚要過來,如此重要的場合,大將軍一高興,說不定要聽曲兒,自己可不能讓大將軍久等。
「哐當!」
一聲脆響,秦狗兒擠得太起勁,一個瓷盤從懷裡掉出,摔在青石地磚上,碎片四濺,秦狗兒嚇得往後一跳,隨即臉色慘白,倉皇地看著四周。
宮女太監見他神情古怪,都捂著嘴偷笑,藍衣衛太監此刻群龍無首,誰都不願多管閑事,都同時抬頭看天,彷彿那輪並不存在的月亮,今晚意外的圓。
「大將軍到!」
元彪高呼一聲,眾人立即跪倒,秦狗兒原地跪在碎瓷片上,疼得齜牙咧嘴。
「都起來吧!」
文錦心情不錯,笑著吩咐眾人,隨即快步走入殿中。
元彪隨即命侍衛將閑人遠遠趕開,命道:「貴妃殿中宮女太監留下侍候,其餘人等,各自回去,藍衣衛太監各回自己房中,尊大將軍令,明日嚴加整頓。」
熊撲衛軍士隨即上前,將藍衣衛太監各自押回房中,其餘宮女太監如被驚嚇的兔子一般,蒼白著臉散去。
文錦走入殿中,卻感到無邊的寒意。
正殿中央,宇文燕靜靜地坐在桌旁,桌上,擺著豐盛的酒席,小皇子躺在榻上,已經沉沉睡去,宮女全部退出殿外,殿中,安靜得令人心悸。
宇文燕慢慢站起身,二人隔桌互望,卻無語凝噎,眼中,都有一絲陌生。
行過萬水千山,回首滄海桑田。
「你的傷,無礙的吧?」許久,宇文燕低聲問道,眼睛下垂,看著文錦受傷的腹部。
「還好,沒有大礙。」文錦笑著答道,緩步走到桌旁,在對面坐下。
宇文燕慢慢走到文錦身旁,往杯中斟滿酒,文錦舉杯便要飲,宇文燕輕輕按住酒杯,柔聲道:「錦郎,稍等。」
文錦伸手捂住宇文燕右手,笑著問道:「為何?」
宇文燕很慢,卻很堅決把手抽了回來,文錦心中一沉,滿臉愕然看著宇文燕,宇文燕慢慢走回自己座位坐下,臉色凄楚,決然說道:「錦郎,忘了我。」
「為何?」文錦不太相信。
「你我此生,緣分已盡!」宇文燕眸中噙淚,哽咽道。
「你,放不下他?」文錦瞳孔緊縮,眼中恨意瀰漫,浩浩滔天。
宇文燕輕輕搖了搖頭,沉默不語,許久,輕聲道:「此生如此波折,我們的緣分,或許不在今生。」
眼中恨意消失,文錦溫暖地笑了笑,輕聲道:「或許吧,緣在今生之外,命比遠方還遠」隨即緩緩起身,卻冷冷道:「那又如何,我一樣倒轉乾坤之輪,重寫三生之石。」
說罷,便邁步向榻邊走去,俯身看著小皇子。
「不!」
宇文燕歇斯底里大叫一聲,起身衝到文錦身邊,恐怖地看著文錦,厲聲喝到:「你不要碰我兒子,你自立大將軍,難道連孩子也不放過?」
文錦愣住,詫異地看著宇文燕,宇文燕絲毫不懼,與他直面對視,眸中,是母親堅定的眼神。
「誰告訴你的?」許久,文錦噓了一口氣,輕聲問道。
「宮中早已傳遍,無需誰告訴我!」宇文燕神情凜然。
緩緩的,文錦張開雙臂,把宇文燕摟在懷裡,沉聲道:「我殺一個孩子,我還是人嗎?何況,他是你兒子。」
宇文燕渾身輕顫,緊繃的心鬆弛下來,心中最沉重的巨石移去,胸前劇烈起伏,不相信地看著文錦。
許久,才從驚顫中清醒,確信自己等來了意料之外、卻是最好的結局,忽然一頭伏在文錦懷裡,千言萬語,萬千委屈,化作一聲壓抑的抽泣:「錦郎,帶我們出宮吧,我快憋死了。」
文錦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嘆了一口氣:「現在還不行,燕子,小皇子是天周皇帝唯一的血脈,從明日起,他就是大朔的皇帝。」
宇文燕推開文錦,抬頭詫異地看著他,顫聲問道:「你,難道不自己當皇帝?」
文錦撲哧一聲笑了:「我沒那個癮!」
又仰頭微微一嘆:「若果真如此,必定激起宗族仇殺,引發滔天大禍,朔國,便永無寧日,天周皇帝的心血,豈能毀在我一念之間?」
宇文燕忽然神色暗淡,猶豫片刻,試探道:「那他呢?你會殺他嗎?」
文錦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沉默片刻,又反問:「你呢,你想殺他嗎?」
宇文燕垂下眼瞼,囁嚅道:「不知道!」
文錦忽然展顏一笑:「這些,明日朝會,交給大臣們去議吧,燕子,我餓了。」
宇文燕拭去臉上的淚痕,慈愛地看著熟睡的小皇子,破涕一笑:「你當大將軍,輔佐他,他必定能做一個好皇帝!」
文錦拉著宇文燕坐回桌邊,為她斟一杯酒,又走回自己位置,舉起酒杯,輕聲說道:「燕子,我說過,我只要你活著。」
「錦郎,我知道!」
宇文燕舉杯站起身,輕輕走到文錦身旁,凝眸望著她,柔聲說到。
「大將軍,鄢妃請見。」
一名宮女低頭走進來,怯怯地看了一眼文錦,低頭小聲稟道。
文錦詫異地看著宮女,又看了看宇文燕,有點不知所措,許久,輕聲命道:「請!」
宮女慢慢退出,隨即,一陣輕輕的腳步從殿外傳入,鄢妃,緩緩走了進來,兩年不見,依舊身形款款,步態施施,完全沒有年過五十的遲暮之態,只是一頭烏黑燦然的雲鬢,已如霜雪一般耀眼。
鄢妃入殿,文錦起身相迎,宇文燕也緩緩站起身,鄢妃靜靜地看著二人,忽然蹲身一福,清晰稱呼一句:「大將軍!」
文錦雙手相疊,拱手至胸,深深還了一禮:「文錦問鄢妃安!」
「大將軍,如何處置本宮?如何處置皇帝?」鄢妃平靜地問道。
「鄢妃當然還是鄢妃,他,明日就不再是皇帝。」
鄢妃慘然一笑:「這個,我自然知道,可否將他交給我,我也不做什麼太妃、太太妃,我們母子,或者隱於後宮,或者遠走他鄉,絕不再干涉你。」
「老皇上怎麼死的?三皇子怎麼死的?鄢妃不會忘記吧?」文錦冷冷問道。
「柳生景相怎麼死的?老皇帝要如何處置本宮?大將軍也不會不知道吧?」鄢妃不屑地冷笑一聲,針鋒相對。
文錦沉默不語,靜靜看著鄢妃,鄢妃眸中,是無邊無際的冰冷,還有瀰漫的恨意。
「恐怕不行!」許久,文錦冷冷道:「大江東去,日月前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是啊,你要做皇帝,當然要斬草除根!」鄢妃嘴角浮起一絲嘲笑,輕蔑地看著文錦。
文錦笑了,也輕蔑地看著鄢妃:「你錯了,明日,他就是當今皇帝。」文錦轉身,指了指榻上的小皇子。
鄢妃滿臉驚愕,不可思議地看著文錦,片刻后低下頭,輕聲問道:「我能再看看他嗎?」
口中,已是乞求的語氣。
文錦緩緩點了點頭。
鄢妃默默轉身,孑然向殿外走去。
身後,傳來文錦一聲嘆息:「告訴他,他此生不能再出宮門。」
鄢妃停下腳步,雙肩簌簌發抖,回身,已是滿臉淚痕,怔怔地看著文錦,隨即緩緩跪了下去:「謝大將軍!」
文錦驚異地看著鄢妃,這個美絕天下、毒絕天下的女人,這個一生驕傲、睥睨天下的女子,從不求人的鄢妃,終於在自己面前,跪了下去。
文錦胸中翻湧如巨浪排空,腦中閃過無數的往事,終究,只淡淡說了一句:「燕子,扶鄢妃起來。」
宇文燕上前扶起鄢妃,緩緩向殿外走去,文錦跟在身後,護送二人出殿,殿外,侍衛、太監、宮女見大將軍出殿,齊齊跪下一片。
文錦朗聲命令管事太監:「找兩名宮女,送鄢妃去天極殿。」又招手叫過元彪,吩咐道:「派侍衛送她們過去,告訴守衛,不得阻撓,不得催促,以皇帝之禮,再送一次晚膳。」
「遵命!」元彪朗聲回到。
鄢妃回身,默默注視文錦,眼中冰雪消融,暖意涌動,文錦忽然發現,鄢妃,也現了龍鍾之態,腳下竟有些不穩,宮女忙上前扶住,鄢妃煢煢孑行,走向天極殿。
文錦回首,與燕子相視一笑,相依走回殿中,在桌邊坐下,仰頭喝下一杯酒,隨即輕聲一嘆,笑道:「鄢妃,也老了。」
宇文燕為他杯中斟滿酒,又夾菜放在碟中,嫣然一笑:「可不是,我們都老了,你都過了而立之年了。」
文錦笑著看看她,拉她在身邊坐下,微笑道:「你倒是越來越風韻。」
宇文燕臉色微紅,眸中迷離,更顯嫣然之姿,舉杯與文錦一碰,淺淺飲了一口,忽然問道:「尚兒、璇兒還好吧?」
「都好,都在府里,明日朝會結束,我帶你回家。」文錦舉杯一飲而盡,微笑道。
宇文燕眼中閃出驚喜的光,隨即又垂下眼瞼,看了看熟睡的小皇子,輕聲道:「他怎麼辦?」
「帶回去!他不是他們的兄弟?」文錦笑道。
宇文燕心中激動,便垂首拭淚,又仰頭試探道:「錦郎,你真不介意?」
文錦停下筷子,怔怔地看著宇文燕,沉聲道:「燕子,你忘了我們的誓言?我要是沒有這點天地器宇,如何敢自稱大將軍?」
宇文燕凝眸看著文錦,眼中柔意瀰漫,緩緩倒在文錦懷裡,文錦起身,橫腰抱起宇文燕,昂首向內殿走去。
月亮穿過雲層,灑下一片清輝,月光透過雪白的窗紙,印在青石地面上,如水銀般流淌,殿外,巡邏的衛隊不時游過,「口令、回令」的呼叫聲,一聲一聲向遠方傳遞。
宇文燕心滿意足躺在文錦身旁,輕輕撫摸他臉上的疤痕,黑暗中,雙眸熠熠生輝,忽然抬頭問道:「錦郎,他都赦了,也恕了我爹吧。」
文錦側身,把宇文燕摟在懷裡,沉默不語,許久,輕聲說道:「燕子,不太容易。」
「可他,畢竟是你義父。」
「他若只是我義父,我已經下抓他了,可他,畢竟還是你父親。」文錦嘆了一口氣。
宇文燕沉默,文錦感覺胸口一涼,便低頭看了看,黑暗中,宇文燕雙眸噙淚,無聲抽泣。
「我知道,」文錦嘆了一口氣:「如果議他的罪,他難逃一死,如此處置,不僅傷你的心,娘也會萬分難受的,可他,畢竟罪孽深重。」
宇文燕慢慢起身,披衣走到窗前,默默看著黑沉沉的夜空,沉默不語。
文錦也披衣走到窗前,為宇文燕穿上外袍,沉聲道:「明日再說吧,我,不得不給他一個教訓。」
宇文燕回身,輕輕依在文錦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