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投河的新婦
    最後一處安身之所也沒了,姜佛桑被一群亂兵逼到了懸崖邊。
    說是兵,暴民山匪裹挾其中,本也分不清誰是兵誰是匪。兵匪一家,亂世之中皆如此,早也見怪不怪了。
    「阿姊,我怕。」惠奴漆黑的小臉上透著驚惶,她緊緊抓住姜佛桑的衣袖,瘦小的身子抖若篩糠。
    姜佛桑回頭,看了眼兩人身後——萬丈深淵,雲霧縹緲,根本見不著底。這般摔下去如何還能活命?
    她迴轉過身,小心向前走了幾步。
    待離了崖邊,將還未及腰的惠奴扯至身後,定了定神,方才直視逼近的人群。
    「不知軍爺意欲何為?」
    圍攏過來的兵卒甚覺新奇。
    從來撞上他們的人都若見了洪水猛獸,眼前這女郎倒是怪異得緊,到了此等境地仍能不慌不亂,竟還敢迎上前來。
    這不免讓眾人興味大起。
    觀其身段,是女子中少有的高挑,粗布麻衣也掩不了身姿曼妙。尤其那腰,細得似三月間新發的柳枝,彷彿一掐即斷。此刻身背葯簍獨立崖邊,逢山風徐來,衣袂飄舉,即便不見真容,也有種說不出的高華氣韻。
    這不打量不要緊,一打量,眼珠子便錯不開了。
    邪心一起,正事自得暫拋腦後。
    為首的紅臉膛軍漢突地大笑起來:「本是想找女郎你尋個人,不過眼下倒是不急了。春光正好,不如女郎先陪咱們兄弟幾個耍耍如何?」
    餘下兵卒紛紛附和:「大哥,這女郎雖蒙著臉,光瞧身段也非凡品,咱們今日運氣當真不錯!」
    「甚是甚是!累死累活奔走這些天月,兄弟們也該鬆快鬆快了……」
    姜佛桑是在風月場中待過的,那段時日如今想來雖已恍如隔世,但對這些露骨言辭尚不算陌生。
    若是以往,她寧願一死也要保住清白。
    女兒家貞潔何其可貴?姜家門風和士族風骨更容不得玷污。
    但是現在……
    這一瞬間,姜佛桑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什麼也沒想。
    她抬起頭,細密的眼睫輕扇,徐徐開口,聲音卻算不上多好聽,幽幽暗暗的,應是傷過嗓子:「若遂了諸位的意,當真會放我二人走?」
    沒想到這女郎竟如此上路。
    紅臉膛軍漢先是一愣,繼而大喜,連道了好幾句「那是自然」!
    「我等粗莽之輩,卻也不是沒有憐香惜玉之心,何況女郎如此識趣……」
    不過一個山野村女,想來與他們要找的那人也無甚關聯,先讓弟兄們儘儘興,至於其他,留待后說。
    姜佛桑頷首,這便算是應下了。
    她側身,又指了指惠奴,「這小奴年紀小,見識少,未免掃幾位軍爺的興,讓她去遠處候著可好?」
    眾人見惠奴一張小臉臟污不堪,且身子瘦小,又干又柴有如芽菜一般,想來嚼著也沒甚滋味,便大方揮了揮手。
    「阿姊,不、不……」惠奴磕磕絆絆,臉漲得通紅,一雙小手緊抓著她不肯放。
    姜佛桑把背上的葯簍卸下遞給她,輕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而後一點點捏緊:「聽話,去那邊等著,一會兒就好。」
    惠奴滿眼含淚,仰頭而望,見阿姊雙目沉靜如洗,即便豺狼環繞,眼底仍蘊著笑意。這笑意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又似乎別有深意。
    惠奴抽噎著接過葯簍,走得一步三回頭。
    最外圈一個瘦高兵卒盯著惠奴,見她腳步逐漸加快,並沒有停下的意思,不甚放心道:「頭兒,萬一那小奴下山報信……」
    語未盡,忽然瞪圓了眼,直愣愣目視女郎所在,再說不出一句整話,唯兩管鼻血滴答淌下。
    姜佛桑素手伸向腰間,眼波一轉,小指輕輕勾起裙帶一端。
    歡樓里的花娘也沒這麼乾脆的!
    亂兵們回過神,瞥到那頸間往下一抹雪白,呼吸頓時急促起來,再無人顧得上去管已經跑遠的惠奴。
    姜佛桑微不可查地吁了口氣,又暗暗一笑。
    惠奴大抵以為真能搬來救兵救她,她心裡卻清楚,來不及的。
    山下焰火熏天,她們寄身的村落如今已成火海,但願惠奴能跑遠點,跑出一片生天才好。
    「快著點!接著脫呀!」軍漢們急不可耐地催促起來。
    但再急也要分個先來後到。
    「兄弟們,且排著吧!」紅臉膛軍漢當仁不讓上前,一把捉住姜佛桑的手。
    這手雖不如想象中柔嫩,甚至布滿了薄繭,但有骨有節,勝在纖長好看。
    他還從沒見過這般好看的手,忍不住握在掌心把玩了幾下,如此一來倒真生出幾分憐香惜玉的心思。
    「寬衣解帶的活怎好勞動女郎,該某代勞才是……」大手在她身上摸索了一番后,方才滑向腰間。
    這人還挺謹慎的,姜佛桑心想。
    大抵是怕她身藏利器,而後出其不意給其一擊?
    可那樣的話,最多也就殺死一個,剩下那些人她對付不了,下場只會更慘。
    她本不為玉石俱焚,只想活著而已。
    即便心知這些人未必會信守承諾,但,萬一呢?
    還有太多的事等著她去做。
    先生留下的書稿尚未完全整理謄寫,辜郎中處亦有一眾傷患需要照料,慧奴還未長成,山腳下還有那麼多無家可歸的稚童等待安置……
    哦,差點忘了那個脾氣古怪的男人。
    費了諸多功夫,總算說服他肯服藥進食,若陡然換了人,還不知要怎麼鬧騰……說起來,今天好像是他重見光明的日子。
    想得有些出神,沒提防那隻伸向她面紗的手。
    蒙臉的紗布措不及防被扯了下來——
    拍巴掌起鬨助陣的聲音瞬間消弭於無形!
    荒野闃寂,靜無人聲,亂兵們一臉驚悚。
    紅臉膛軍漢拿著自己腰帶的那隻手死死僵住,面色乍青乍白。
    驚懼很快轉變為惱怒:「娘的!敢騙老子!」
    他啐了一聲,把腰帶往地上狠狠一摜,嗆啷拔出配刀。
    「慢——」有人出聲,試圖阻止。
    終究沒來得及。
    姜佛桑只覺頸間一涼,再然後便軟下了身子。
    出聲的瘦高個兵卒收回手,一臉惋惜地嘟囔:「如此曼妙身姿,倒可惜了。」
    紅臉膛軍漢已是倒盡了胃口,氣猶未消:「活似夜叉,虧你也消受得下。」
    「女人嘛,蒙著臉還不都一樣……」
    「啐!老子怕夜裡做噩夢!」
    一群人咒罵著走遠了。
    姜佛桑望著天,緩慢地眨了下眼。
    臨死之際,腦中想的卻是那個小卒的話。
    是啊,美人醜人,蒙著臉又有甚差別?為何偏要好奇她的面容呢。
    若無好奇,便不會去扯她面紗;不扯掉面紗,便不會嚇到他們自己;那麼她也就不必……
    唉,罷了。
    她答應先生的已經做到了。
    殘命一條,苟活於世至今,雖拼盡全力,無奈命運弄人,好在這刀夠鋒利,死得尚算乾脆。
    血汩汩湧出,浸潤進土裡,崖間不知名的花草迎風招展著瘦弱的身軀,為這難得一見的豐潤養料而歡欣鼓舞。
    姜佛桑淺淺勾唇,天一點點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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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室的紅。
    新婚時的裝飾尚未及撤下,然已不存半點喜氣。
    侍女躡步進門,繞過正中的山水屏風,進得內室,濃濃的藥味撲面而來。
    她屏息了一瞬,待味道稍散,這才舉目向榻上瞧去。
    榻上的人竟是醒著的。
    玉瓷般的小臉只巴掌大,因為病中的緣故,愈發少了血色,憔悴之餘,憑添了幾分脆弱之美,像驟雨打過的梨花,蒼白又招人心疼。
    她似是做了什麼噩夢,滿額的汗,鬢髮凌亂地沾在頰側和頸間,雙眼一片水霧迷濛之色,呆怔地盯著虛空某處,連有人到了榻前都無知無覺。
    「女……女君?!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