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皎月似水人辭去
當月光灑落大地,為這寂靜的人間撒上幾抹素白。這一夜平靜的像是人間的一場夢,讓人感覺不到真實。
王昀霽輕輕地下了床,走到案前,用微微顫抖的手點燃了蠟燭。這時兩隻白皙的手臂環過他的腰,雙手合在他的胸下。
王昀霽輕嘆了一口氣,兩隻手握住了那雙手,他感覺這雙手還是和當年一樣,如凝脂白玉。他強提起精神說道:「怎麼,不再睡一會了嗎?」
那雙手的主人不由得一顫,有些微弱地說道:「陽肅。你可以不去嗎?」
陽肅是王昀霽的字,她平時很少這麼稱呼他。王昀霽有些無奈,卻裝作平淡的樣子,他鬆開她的手,緩緩轉身,講她擁入懷中,說道:「小曦,有的話,我不能說,但你應該懂。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小曦自然懂得他的意思,他們兩個,不,應該是說整個西北侯府都被監視了,他想說那句帝王不會說出口,確是臣子們在私下裡所必須遵守的。
可這種話若是被那位聽見,他之前和之後所做的一切都會變為虛無,她咬在王昀霽的胸口上,發泄自己的情感。
王昀霽用略顯粗糙的右手撫摸著小曦那凌亂的頭髮,在燈火的照應下,兩人彷彿合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小曦鬆開嘴,將右手收回,揉著他的胸口,王昀霽的聲音略有些沙啞,他說道:「小曦,我想起了我們當年第一次相遇,那時我還在長安當金吾衛呢。可這一晃就成為了一個侯爵了,真快呀。我老了,可為什麼我的寶貝小曦一點沒變呢,當年啊,你也是喜歡咬我的。就比如那次沐休,我同北川幾個喝了點酒,回家你就咬我了。在那之後,我就沒喝過酒。」
小曦當然記得那件事,那時他們二人才成親,他喝了酒回到家中,渾身是血,她沒有問怎麼了。就當他和別人打了架,按著以前的規矩在王昀霽的脖子上找了一塊好地方,咬了一口,很輕,更像是親了一口。眼淚滴在王昀霽的脖子上,他感覺比那年長安大雪遇見她時還要冷。小曦知道他去做了什麼,只是不想說,怕他心不安,也怕自己心不安。
王昀霽的心有點難受,他知曉她已明白自己去做了什麼,但他不能說,那是陛下賜的酒啊,他只好說道:「娘子,好疼啊。我下回不喝了。」
小曦聽到他沙啞和虛弱的聲音,哪怕語氣再輕浮,依舊有些忍不住,就像大河決堤一樣,淚如雨下,卻沒哭出來。
兩個人是真的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許久,小曦說:「王陽肅,你以後再這樣,我們就合離。」王昀霽搖了搖頭,說道:「陳槿曦,我這是不會和你合離的,這輩子,下輩子,皆是。」
陳槿曦沒有回答,她看了王昀霽一眼,臉上沒有感情,但眼裡全是歡喜。
陳槿曦鬆開嘴,說道:「提起這個做什麼。」
王陽肅捏住她的下巴,親了下去。陳槿曦還是頭一次見他這麼輕薄無禮,心不免亂跳起來,臉色有些發紅。
他結束了這一切,然後摸著她的頭髮,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這樣幾句話,他說道:「小曦,請原諒我最後一次的無禮和自私,我們合離吧。」
雖然做好了準備,擔當這句話真正地念出來,陳槿曦還是感到了那種噬心蝕骨的痛,她很多年前就已經想了很多可能的結果,這是最壞的那一種。
她搖了搖頭說:「比當年的話,我送還給你。我是不會和你合離的,這輩子,下輩子,皆是。」
王昀霽收回自己的手,走到桌案邊去出一件東西。
他用左手扶著自己有些顫抖的右手,上面寫著「自娘子歸已數年,雖情深意切,終非心身相和,近日情橋將斷,相思欲離,不忍末之情愛相散,故書相離以與娘子。願娘子相離之後,勿擾於心,重梳嬋鬢,美掃娥眉,巧呈窈窕之姿,擇及至善之家,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盡未有之歡。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三年衣糧,便獻柔儀。朱門富貴,亭閣堂闕。伏願娘子千秋萬歲,未有不歡,棄怨卻愁,餘生可安。不良陽肅敬歉。」
他剛要將這個送去給陳槿曦,卻不料她直接從他手裡把合離書搶了過來,看了一眼,臉色一下子冷淡下來,她冷淡著說道:「呵,寫得不錯啊。從哪裡抄的。」
然後她直接將合離書撕碎。王昀霽實在是不想這麼做的,可他覺得這樣要比以後要更好。
陳槿曦說道:「我有喜了,你要是想休我就自己再把那個寫一遍吧。」
王昀霽無言,坐在桌子上,不知道說些什麼。良久,他說道:「你以後把他送到陛下那裡吧。小七應該會照顧好他的。」
「應該?你就這麼信任他嗎?」
王昀霽將她摟入懷裡,耐心的解釋著。許久,她說道:「真的?」
「放心。一定是真的。」
陳槿曦冷冷道:「假的話。我保證不了他會怎麼樣。」
「好了,陪我坐一會兒,然後你晚一些回長安吧。吾愛。」兩個人就坐在榻上。
天色微亮,王昀霽輕輕地鬆開陳槿曦,走到門外面。
門外的人送過來一件黑色輕甲,他輕輕地換上。他不擔心這個人會把談的那些話說給別人。
過了今天,他們全部會死的。
微冷的晨光中,小曦看著他的背影,歪頭倚在門框上。笑的溫柔卻也滿是凄涼。
劍北閣外,王昀霽想起了當年那個傢伙寫的那幾句詞,雖說不太好,但倒也是應景。
鐵馬秋風瑟瑟,披甲提槍,我輩少年郎,戰必戰至死沙場。
那個傢伙倒也是,明明那麼爛的詞卻還是和人吹噓自己的文采多麼好。
而且最關鍵的是他居然敢說小曦長得不好看,雖說那是真的,但是他的姑娘在他的眼裡便是人間絕色,於是就和他打了一架,結果沒打過,後來還是小曦自己聽說這件事後,再加上他被打的實在是有些慘,就連戰那傢伙身前的十位裨將,最後把他打到在床上養了半個月才好些,以後更是逢人就說小曦絕對是整個邊軍最好看的那個人。
不就是被吊在自己大帳門前兩個時辰嗎,至於這樣嗎。
王昀霽不由得想笑話這個傢伙,看看自己,和小曦成親這麼些年也沒挨過打,畢竟自己這張臉要比那個傢伙好看上不少。
遠在長安帝都的某人正打算覲見皇帝,此時打了兩個噴嚏,不由得思索是誰在磨嘰自己,想了半天也就是王昀霽那個狗東西敢罵他了,畢竟他黔國公在這朝中可是一頂一的正人君子,私下裡更是被稱為廣初朝五君子之首。
誰會在背後議論他的是非功過呢?也就只有那個狗東西了。
可是那個狗東西現在還有時間罵他嗎?他不知道自己現在自己的處境嗎?他今日就算是棄了這個黔國公的絕味不要了,也得把這事同老皇帝講明白了嗎。
他等了許久,才得到回報,是皇帝身邊那位大太監來的,他說道:「陛下說了,若是別人來,你就叫他自己辭官。若是黔國公來了,你就同他講,讓他滾回自己的府上去,不要在這裡待著,浪費皇宮內的空氣,而且陛下還說了,黔國公的孩子年紀太小,族中晚輩卻大多加冠,倒也不是不可。而且陛下有意讓太子仿凌煙閣制,選二十四位功臣,陛下說你不想的。」
黔國公面色一沉,這不但是要奪了自己的爵位,更是打算連自己孩子的爵位都不給繼承了。
如果自己與老皇帝撕破臉皮,甚至可能被秘密成為勛烈,可笑啊,昔年的一代明君到了晚年也變得如此昏聵嗎?與那前朝暴君何異乎?哀哉!哀哉!大臨危矣!
看著黔國公那一臉憤慨,大太監就只恨他是那「正人君子黔國公」,不然早將他罵得不知東南西北了。
黔國公雖然很是憤慨卻依舊很有禮數地送給大太監一塊小銀子,說道:「勞煩大監了。這是給大監的。」
大太監沒有收,這黔國公的東西可是燙手的很,而且這半兩銀子是令他連接受的想法的都沒有了,這點錢連他每天早上喝的葯錢都不到。
他雖說喜歡錢,但也是有原則的,黔國公的錢是一定不能收的,上回某個小太監收了半兩銀子,結果滿朝皆知,弄得陛下都親自說道:「以後給黔國公的旨意都交給你們這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去吧,他們還是不太了解黔國公這個傢伙的本來面目。」
大太監說道:「老奴哪裡敢?黔國公還是將這錢收回去吧。陛下那邊還等著老奴的答覆,而且老奴身體不好,就不在這裡同黔國公閑談了。老奴告退。」行禮後邊走了。黔國公說了一句慢走後,便轉身離去,看樣子這邊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他只能派自己的家臣和暗衛行動了。
他坐了轎子,出了皇城。剛一回到府中,就得了管家的報告,說是陛下請上官末(他家臣之首)等人和一干暗衛去南方查一些事情,此刻已被京兆尹帶著守軍送出了長安。
他坐在大廳內目眩良久,一炷香內一句話都沒有說。這是一道旨意下來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黔國公近來身體孱弱不堪,無以上朝商論,朕念其有功於朝,故令其於府中歇息十二三日,以愈其病。欽此。」
黔國公跪在地上,面容嚴肅,心裡卻是冷笑不已,飛鳥盡,良弓藏。呵呵。他說道:「臣李延昭謝主隆恩。」
接過聖旨,連客套話都沒說,就這麼讓人將送聖旨來的老太監送出去了,老太監出了黔國公府,背後還是冒著冷汗,給這位送聖旨可不是那麼輕鬆的,這是一件苦差事,不亞於往邊境送聖旨。
黔國公府內,黑雲壓境一般,沒有一個人敢靠近李延昭的書房,甚至府上的人連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這位大人物聽見,自己的腦袋可不夠砍的。
大臨最年輕的國公、最強戰神、黔國公李延昭,一個人縮在角落裡,無聲而泣。這事一個婦人推開門,走了進來,是在府里最沒地位的大夫人。李延昭的結髮妻。
她走到,李延昭身前,蹲在地上,摸著他的腦袋,說道:「我在。」
一向嘴炮無敵的黔國公此刻安靜的的如同一個啞巴,那婦人將她攬入懷裡,動作溫柔的很,她完全不在乎李延昭不喜歡她,只要她喜歡他就夠了,只要她能給他大雪覆蓋時最後一絲的溫暖,讓他不至於將自己完全冰封就好,他一切安好,她一切安好。
李延昭如同一個被欺負的孩子,緊緊尋找著屬於自己的最後一點溫柔,他說道:「晴然,我這輩子頭一次覺得自己就他娘的是一個廢物,連自己過命的兄弟都保不住,這狗屁的黔國公有什麼鳥用。我都不如到邊關當一個六品的小將官為自己的兄弟盡一絲微薄之力,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做不了。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廢物?我覺得我自己是一個廢物。」
晴然摟著他,說道:「瀚明,你要知道在王陽肅心裡,你一直是他的好兄弟,他也知道你是身不由己。而且我也一直在你身邊,你註定不是一個孤家之人,無論如何,我都在你身邊,身高路遠,草木荊棘,我是你的甲。」
李延昭說道:「關鍵陳槿曦那邊怎麼辦,我害怕。」
晴然說道:「你們就不能相信王陽肅一下子嗎?」
「三千對三十萬,這個勝率,有嗎?就算是太祖陛下活過來,也沒有辦法的。你教我怎麼相信他,我害怕,我真害怕。今晚你陪著我一睡吧。」
晴然無奈地說到:「好吧。我一會洗個澡,你好久沒去過了。」語氣中有些許蒼涼。這個男人打仗和為人處事是一把好手,唯獨在處理自己的家事的時候是在是一個傻子。
李延昭自然是沒顧上晴然的小心意,他只是自顧自的說道:「王陽肅你個狗東西可一定要活下來啊。我可還在等你回長安喝酒呢。你可不要讓我一個人喝啊,我喝不下去。」說完之後,他放聲大哭,也不再顧任何往日顏面了。他忽然想起了多年之前,某次戰爭之前,三百個約好一起回來喝酒的兄弟,就他一個人回去喝了酒,那酒真的不好喝,一半是淚水的。
雖不是黃沙四起,卻也是枯草遍布,一隻三千零二人的隊伍走在函顯關外,領頭的人便是西北侯王昀霽。
他們每人都帶著兵器,看樣子都是士卒,但除了王昀霽和領頭幾百人之外,都是穿著幾件絲綢袍子或是素服,像是一群貴家公子帶著自家的僕役。
在柔然等國所得到的情報里也是這樣的,大臨西北侯,上將軍王昀霽會帶著一些從長安來的貴人到大漠里去訪問一些與大臨交好的國家。
這些自然是京城中的絕密,但卻也是西域各部落人盡皆知的事了。
近年來大臨的西北已不再是過去那些年的情況了,近年來草原和大漠可是風調雨順,草茂牛羊肥,而大臨這邊,大河之北連年乾旱,而大河之南倒是風調雨順,只是土地太少,不足以撐起這個國家的消耗,南方倒是糧食豐富,只不過南方有諸多小國,大臨所佔之地也不過是爾爾,還有人來騷擾,種的糧食也勉強只能夠支撐自己使用,再加上大臨對西域各國和草原各部一向是寬容的政策,以至於他們的野心已經膨脹起來了,甚至有進入中原反客為主的想法。
而這次對於它們來說是一次解決自己所缺的東西——金銀——的機會,若是抓了長安那些富家公子,那可是一筆不少的銀子啊。
所以除了林寂部和浣南部的人都派遣了自己三分之二的兵力來堵截他們,加起來不多不少,剛好三十萬人。而且全是壯年。
各部本不想派出這麼多人,畢竟三萬人就夠了,足以將這些幾千草包打得落花流失,哪怕是上將軍王昀霽在。可也正是如此他們才打算派十萬人來阻擊,以備這是他的一個「小計謀」。
至於多出來的二十萬,是在某天議事的時候,有個聰明人說誰家派的人多,分的錢就多,結果,你添一些,我添一些,他添一些,就添到了三十萬,就圍在鎮岳城邊上,儼然像是要大戰起來的樣子。
但好在軍紀也算是嚴明,起碼在遠處看不來這裡有什麼異樣,為此他們大概有四五餘日沒有吃過熱的吃食了。但一想到打下那座城池可以得到數不盡的金銀,他們就覺得這一切,也不是什麼太苦的事。
一切都已準備好,就只差矛盾相交的那一刻。便是一切事端的開啟。
孤煙起自孤城,落日落往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