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姊妹齟齬
彭氏大驚失色,「母親,這帖子國公府前陣兒送來的,上面可沒有寫五姑娘的閨名。」
殷老太太不以為意,「前陣兒送來時,五姑娘還沒到沈府呢,沒有也是正常,但如今五姑娘既在,也入了族譜,不去,豈不是不成道理!」
彭氏一噎,訕笑著道是。
殷老太太沒理她,扭過頭打量起沈南寶,看到她身上那件還是前兩年時興的花紋料子,皺了皺眉,吩咐彭氏。
「你叫下人去繡衣坊給寶姐兒買幾件新衣裳,別到時候出去,叫旁人看見說我們沈府連吃穿用度都給寶姐兒短了。」
彭氏不敢應不是,絞著錦帕,咬牙切齒地照著殷老太太的吩咐都給置辦了。
不過到底是心存了些不甘,所以等到沈南寶拿到新衣時,已是春日宴的當天了。
風月替沈南寶更衣時,未免有些罵罵咧咧的。
「還是當家的主母呢,心眼這麼小,見縫插針地擠兌姐兒您,這個時候拿來衣裳,還只拿一件,要是不合適,需得另改都沒得時辰。」
沈南寶站在梳妝台前,打量著菱花鏡里的臉,分明是那樣的年輕秀麗,一雙眼睛卻像春池的靜水,任何風吹草動,都驚不起一絲波瀾。
她翣了翣眼,伸手接過風月的絲絛往腰間一束,「她一向這樣精刮,她是怎樣精刮的人兒,你來了這麼些天了,還沒看得出?哪裡會因著這點小事讓我們尋她的錯處?她那個女兒倒……」
沈南寶頓了頓,迎上風月驚異又納罕的目光,嘴唇微抿,別過眼吩咐道:「替我抿頭罷,得早點去,莫叫他們等著了。」
風月想問,太陽剛剛才翻過了牆頭,時辰尚早,就是再重新梳妝一番過去都不會遲,姐兒這是急什麼?
但看著沈南寶越發利落的動作,風月也將疑問咽盡了肚子里,跟著加快了手腳。
正因如此,不下一盞茶的功夫,主僕二人便換好了衣裳,往前廳走去。
從榮月軒到前廳,需得穿過狹長的甬道,京畿的馬頭牆,接天連碧,一道挨一道的,鋪排的嚴密有序,以至於稍有錯神,便忽略了那牆上隱秘狹小的洞門。
風月就是隨害怕去遲的沈南寶,走得急了些,沒想半道上撞著個女子,惹得她嬌喝一聲,「沒長眼?」
沈南寶被撞得連連後退,待穩住了,定睛一瞧。
穿了條泥金裙的沈南伊站在階上。
有個高瘦的丫鬟,喚作明箏,正鵠立在沈南伊一壁兒,托著沈南伊的肘彎,那雄赳赳,氣昂昂的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托著聖誥呢!
沈南寶眸光微深,不動聲色地斂下來,規規矩矩做禮道:「大姐姐。」
沈南伊卻沒這般客氣,一雙眼睛上下一掃,便昂起首,拿尖尖的下巴對向沈南寶。
「到底是人靠衣裝馬靠鞍,你這一換衣裳,倒將前些日子回府的那窮酸氣給換掉了,不曉得細由的人看著你,還真以為你是什麼千金小姐。」
她一貫這樣瞧沈南寶。
好似這般趾高氣昂的姿態,就能襯顯出她的身份,可以將沈南寶踩進土裡似的。
沈南寶並不放在心上,笑了笑,露出淺淺的靨渦。
「大姐姐這話說笑了,什麼是真以為?我不就是正經的千金小姐?」
輕渺渺的一句話,卻叫沈南伊雙目噴了火。
她盯著沈南寶緞帛似的臉,頃刻,冷笑一聲,「你小娘害死了我弟弟,你還有臉子說自個兒是千金小姐?你倒真是沒心肝吶!」
沈南伊嘴角彎起夷然的弧度,「我要是你,要麼一條索子掛梁子去,以慰我弟弟的怨靈!要麼躲在旮旯地兒,蛆蟲一般過活,絕不這般拋頭露面,見那些個夫人哥兒,惹得自己尷尬,祖母為難,我們一家子跟著你丟臉!」
太陽透過傘的綢面投下來,將沈南伊的神情籠罩在玫紅的陰影里。
沈南寶卻能感覺她刻薄而怨毒的視線,她不禁抿嘴一笑,撫摸起身上的綢裙,「這衣裳是主母給我新進的,是最好的料子,花紋也時下最熱的,我這麼打扮過去,怎可能會丟臉?說不準,國公府夫人還要來問一問祖母,我閨名是何,年歲幾何……」
「上不得檯面的東西!和你那個娘一樣慣會使狐媚子手段!」
沈南伊怒不可遏,抻出手就拽住她的前襟一扯,「我且要看看,我扯壞了你的衣裳,你怎麼去那春日宴,勾搭王孫貴哥兒!」
風月全然沒料這變故,駭然地擋在沈南寶面前,大聲說:「大姑娘,老太太點名了要我家姐兒去,您這樣,到時老太太問責下來,你……」
「你是個.什麼東西?敢在我面前說嘴?」
沈南伊冷笑著,遞了個眼色給自己的丫鬟。
那明箏會意,連忙拽住風月,好一通說勸,「風月妹妹,這大姑娘和五姑娘鬧著玩呢,你作甚摻和進去,防不得間隙人姊妹的情誼。」
風月躲閃不及,被明箏拉著連連後退。
沈南伊趁勢,輕而易舉地扯壞了沈南寶的衣裳。
看著沈南寶驚慌失措地捂著前襟,沈南伊笑出了聲,「看你還如何去春日宴。」
她說完,轉身往前廳去了。
那趾高氣昂的樣兒,像極了活鳳凰。
風月看著,跺著腳要找她們理論。
沈南寶卻拽住了她,「回去換件罷,索性出來得早,時辰剛剛夠的。」
風月氣不過,語氣恨恨的,「當年那事又不是姐兒做的,何況顧小娘當年那樣……」
餘光瞥見沈南寶嘴角落寞的牽起,風月忙忙噎住,大嘆道:「不管怎麼說,都是姊妹,大姑娘怎麼能這樣遷怒姐兒呢!」
沈南寶青蔥的手指撫著胸前的破布,嘴角深深抿就,「那些事哪能一句兩句說得清楚的,更則你覺得她獨獨是因著四哥哥才這般不待見的我?」
她喟然著,沒再說下去,攜著風月原路返回。
因此,不免耽擱了些時辰,等到沈南寶趕到閥閱,只剩下一輛馬車。
車頭前的那隻馬兒甩著馬尾,伴著一陣陣的響鼻,在馬臀上拍出孤零零的意味。
隨侍的媽媽見到她,忍不住怪,「五姑娘怎麼來得這麼晚?方才還叫老太太和幾位姑娘好等!」
沈南寶拉了拉口無遮攔的風月,和氣一笑,「昨日得了新衣,有些高興,到了半夜才入的睡,所以晏起了,勞媽媽久等了。」
她說得客客氣氣,臉上也含著笑,又長得周正。
就是再氣,媽媽也不好說些什麼,無奈地一嘆,「那五姑娘快些上車罷,別去得太遲,落了沈家的臉面。」
沈南寶誒了一聲,由著下人攙扶上了馬。
風月氣篤篤地坐在一旁,有些不解,「姐兒為何不讓小的說?」
沈南寶掀起車簾,看到沈府的石獅一點一點地變小,嘴角輕輕翹起,「說了有何用?一個媽媽罷了,你還指著她替你抱不平?」
風月訕訕的,有些不甘,「便這麼算了?」
沈南寶轉回頭,搖著團扇,聲音緩緩,「我人微言輕,能怎麼辦呢?」
簾外的光影一顛一顛地軋過來,耳邊有因車輪轂轂的掣掣聲。
沈南寶那一半的側臉就在這樣的重霾里,神情海市蜃樓般的飄忽。
風月看著,心頭像是跌進了醋缸,酸澀直往眼眶裡沖。
其實早前沈府託人來要姐兒回去時,趙家老倆便勸阻過,叫姐兒別眼見著他們給的銀子可觀,得細想想沈府的實心打算。
但姐兒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那沈府眼瞧著趙家老倆不放人,揚言要擊登聞鼓送老倆入彀。
趙家老倆自是不怕,但他們養育姑娘十載,劬勞數久,如今早已不堪重負,需得大筆的銀子來將息。
更何況顧小娘當年過身得那般蹊蹺,姐兒勢必要回來討個說法的。
這條路從開始的那一刻起,便註定了多舛,風月也心知。
只是回來這麼些時候,看到這沈府各個趾高氣昂,沒把姑娘當作家裡人看待,才十三歲的年紀就要步步為營,事事留心。
風月怎麼都覺得心疼,但她再是抱苦,只會讓姑娘聽著難受,索性轉了話題,問道:「姐兒,這春日宴到底是什麼?小的瞧著大姑娘和二姑娘那般上心?」
沈南寶眯著眼,將視線從窗外撤了回來。
忽而從那般明亮的地方轉到如此昏暗的車內,一霎晃暈了沈南寶的眼,她翣了翣,才道:「那春日宴從前就是文人墨客,流水泛酒的祓禊儀式罷了,不過辦得久了,這儒風雅俗便成了各家各府給人相看的由頭。」
風月一聽,這才明白方才她姐兒的話,「所以,方才大姑娘那般,是害怕姐兒您搶了她的風頭?」
沈南寶輕輕眯起眼,長長的睫毛給白皙如玉的臉頰蓋上淡淡的一層陰翳,那櫻桃的唇畔就這樣悄然地翹了起來。
「這樣也好,不惹人眼,免得到時候扎人堆里,活靶子似的,被閑言碎語戳得渾身是窟窿。」
風月訥訥的,一時不知道怎麼回。
正巧這時,馬車停了下來,媽媽撩開了帘子,「五姑娘,春日宴到了,擎趕著快下罷,別再耽擱了!」
主僕二人便不再說話,斂著裙裾,急趕慢趕地走到殷老太太身邊,納了一福,「祖母。」
殷老太太耷下眼,就著春光打量她,明媚的一張臉,穿得卻很素凈,不禁皺了皺眉。
「是不是在外養了這麼些年,沈府的門面,名聲,對你而言就不甚要緊了?所以穿個這麼件衣服來打發?還是嫌棄新衣不夠好看?」
一旁沈南伊有些心虛,身子不禁打了趔趄!
殷老太太瞧見了,眉心輕微的一蹙。
沈南寶卻埋著頭,看都不看一眼沈南伊,指尖攏了攏耳邊垂下來的青絲,一笑道:「孫女自是喜歡那新衣裳的,不過我從來沒穿過那般好的衣服,今日人多搶攘,孫女害怕弄髒了。」
她說得小家子氣,姿態卻四平八穩,就連笑也是落落大方。
殷老太太哪裡還看不出其中的蹊蹺。
但如今眾目睽睽,殷老太太不好多問,只能沉了氣,順勢斥責一句,「你是沈府的五姑娘,新衣服日後只會多不會少,怕弄髒作什麼?」
一席話落,二姑娘沈南宛顰起柳眉,掩帕輕輕在嘴角掖了掖。
沈南寶一掃而過,恍惚沒見到般,低首善睞,聲音軟糯地應是。
殷老太太便罷了,領著一眾人往裡走,分花拂柳了一陣,便見著正被眾人擁簇著的國公府夫人。
殷老太太剛剛還肅著的容,破冰一樣的化了開,笑得如春風般融融,「還怕找不見你吶,這一進來,就見你這兒最打眼。」
國公府夫人聽到聲兒,踅身來顧,見是殷老太太先怔了一怔,這才支了個笑,「老安人?您怎得來了?我聽說您病了,還以為今個兒見不到您了吶!」
殷老太太咂出她的言深,笑容微斂,「小病罷了,我這身子骨算是硬朗,倒不至於嗽了幾聲,招了些風,就卧在榻上不起了。」
說這話時,殷老太太沒錯眼,深深的眸色宛如惶惶天日下的鍘刀,看得國公府夫人心裡懸挂掛的。
沈南寶聽著,低垂的臉透出一絲譏笑,輕輕往旁邊挪了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