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付 3
元旦后的日子裡,家羽彷彿慢慢地有了些疏遠。關於上次那頓和父親吃的飯,之後他倆誰也沒有再提,甚至可以說是有意地都在迴避,但卻好像隔了一層什麼。雖然他們的日子依然那樣有規律地前行,還會手牽手逛街,會陪著樂爸爸和樂媽媽吃飯,會適時地親吻擁抱,甚至還會去那個精品酒店,但是洛洛總感覺隱隱中少了些什麼,是她說不上來的什麼東西。女人的第六感再告訴她,他的心,好像在慢慢遠離她。有一次洛洛坐在小電驢後座,環抱住家羽的時候,他卻說:「你這樣勒緊我,影響我開車。」洛洛只能黯然鬆開,她想起幾個月前,家羽開車時把她的手握在自己胸口的情景,不禁悲從中來。
寒假很快就到來了,飯桌上,樂媽媽問洛洛過年是不是還要回上饒,洛洛點點頭,然後偷偷看向家羽,她多希望他開口叫她今年別回去了,留下陪他過年;或者說,讓他跟她一起回去,見見她的全部家人吧!可是家羽就那樣沉默地吃飯,他什麼也沒有說。
「那就過完年三十早點回來吧!也算來我家過第一個年!」樂爸爸說。
「好,那我初二就回來。」洛洛點點頭,兩位長輩滿意地點頭,家羽還是一聲不吭地吃飯。
農曆春節是洛洛從小到大每年都最期待的,家裡所有親戚都在一起吃飯,那種熱鬧,讓她心生喜悅。三十的鞭炮雖然很吵很鬧,但是讓她感受上饒的家帶給她的最大的溫暖。可是那年的春節,洛洛有些心不在焉。這次的心不在焉不同於上次五一回來的時候,上次是因為對家羽的牽挂,而這次,卻是因為他對她的疏離感。
洛洛是一個極其敏感的人,雖然家羽什麼也沒說,但是他不再主動的簡訊,電話里沒有溫度的問答,和那平靜無奇的說話語氣,都能讓洛洛感受到彼此的漸行漸遠。這種冷淡,她有體會,但是無從問起。家羽似乎無懈可擊,如果刻意問起卻有無事生非的嫌疑。等回了上海再說吧!也許這幾天他累了。洛洛告訴自己。
初二那天,火車一到上海,洛洛還是能看到出站口等待她的家羽。還是那個乾乾淨淨的男孩,還是那樣端端正正的站姿,不一樣的只是沒有了上次接她時的歡欣喜悅和舉手揮舞。甚至在他替她接過行李時,也沒有太多的笑容,對比如此強烈,讓洛洛失落極了。
家羽直接把洛洛接到了家裡,樂媽媽做好了飯菜等著他們回來。與家羽態度形成反差的,是樂家二老的招待,還是那樣關愛備至,這多少給洛洛帶來一些安慰。
「我後天要去一趟寧波。」飯吃到一半,家羽突然宣布。
「去幹嘛?你們又不需要出差的咯!何況這是大過年的。」樂媽媽搶先替洛洛問了想要問的問題。
「幾個同事年前就約好了,一起旅遊,三天就回。」家羽頭也不抬地說。
「年前就約好了?怎麼沒聽你說過?洛洛才回來,你就走,這不行!」樂爸爸嚴厲地阻止家羽。
「要不這樣,你帶洛洛一起去,人家小姑娘這麼早回上海還不是為你啊!」樂媽媽跟著說。
洛洛多麼希望家羽說,好啊!她滿眼期待地看著家羽的臉,後者卻沒有望向她,只是抬起頭來看著父母說:「不方便!人家都不帶家屬的!」洛洛的心,掉到了谷底。又是這樣的借口!
「你不帶洛洛,你就不要去了!」可能知子莫若母吧,樂媽媽像是事先洞察了一切。多年後,洛洛才發現,其實她的這句最後通牒,是在做挽救她和家羽感情的最後掙扎。只是,掙扎無效。
「不行的,我們已經訂好了,錢也都付了。」家羽堅定地說。
「你這孩子......」樂爸爸拍了一下桌子,想跟兒子理論。
「算了,叔叔阿姨,我也不習慣和不熟悉的人旅遊。」『自尊心強烈如洛洛,被家羽這樣明著拒絕,怎麼能接受?「我去姑姑家拜年了,祝你們二老也新年快樂!身體健康!我過幾天再來看你們。先走了。」若不是顧忌兩位老人的感覺,她可能早已摔門而去。但她還是強壓著自己內心席捲而來的失望和傷痛,禮貌地做了告別。家羽並沒有說要送洛洛,他只是和兩位長輩一起,目送著洛洛離去。
家羽離去的三天里,洛洛逼著自己不去主動聯繫他,可笑的是,他竟然總共也發過四條信息給她。無非是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吃了嗎?睡得好嗎?注意安全。把門鎖好。簡潔而毫無感情色彩。洛洛的心裡升騰起一種難以名狀的不祥,就像放風箏的人,風和日麗時穩穩握在手裡的線,現在突然被大風吹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斷。她害怕失去風箏,但又不敢用力去扯線,怕加快了它斷的速度。就只能這樣,原地不動地緊緊拽著那根細細的線,絕望地看著它搖搖欲墜。
三天像三個世紀那樣,終於熬過去了。家羽回來了,初七的早上,他打來電話:「下午我去接你,我爸媽要你來吃飯。」他說話的語氣簡直像在傳達指令,聽不出從前的一絲溫柔。無論如何,見到他就好,洛洛想著,趕緊對鏡梳妝了起來。
樂爸爸和樂媽媽還是一如既往地招呼周到,晚飯後,還故意互相使了個眼色,說是要去趟老同事家有個事,就離開了家。想必是看出兩個年輕人之間的嫌隙,想給他們一些時間獨處,把誤會解除。
兩位長輩離開后,家羽一言不發,走進了自己房間,打開電腦,開始打遊戲。洛洛想轉身離去,她做錯了什麼?憑什麼要她接受這樣的冷淡呢?可是啊,看著這個她深愛的付出了一切的男人的背影,她的腳下像生了根一樣,怎麼也走不了。
她走進家羽的房間,從身後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柔聲在他耳邊問:「寧波好玩嗎?」
「還行吧,就那樣。」家羽面無表情,手中的滑鼠也沒有停止撥弄。
「想我了嗎?」洛洛用輕如呼吸的聲音再問他。
可能是她的氣息刺激到了他的某些感官也可能是他出於對她的愧疚,,他轉頭吻她,但在那一刻,洛洛都理解為他想她了,還愛著她,雖然他並沒有回答她的這個問題。家羽像要吞嚙她般地吻著她,他狠狠關上門,把洛洛抵到牆角。他的動作粗暴而急促,像一頭被壓抑了許久的野獸,把所有的情緒發泄在洛洛身上。他一向是溫柔而多情,從來沒有過如此這般,洛洛來不及回應,來不及阻止,就那樣在驚恐中被家羽瘋狂地佔有。
事後,她的枕邊人也沒有一句抱歉或是一句情話,他只是抽煙。洛洛不敢問,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可是家羽的神情讓她慌亂不已。她默默地穿上衣服,逃也似地獨自走出了樂家,並沒有人說要送她回去。她不知道家羽的沉默是為何?粗魯是為何?冷漠又是為何?她當然更不知道,這是她和家羽的最後一次,他們之間的美好,最後竟然是被這樣粗野地劃上了句號。
一個月的時間黯然過去了。這一個月里,家羽對洛洛的主動聯繫甚少,除了每周洛洛照例去樂家吃飯時,兩人有一些交流,幾乎很少聊天。如果洛洛在沙發上,家羽就會去卧室打電腦;如果洛洛去卧室,家羽就躺到床上打盹兒;她若想想找他說話,他就盡量用最簡短的語言回答她。他就那樣冷落著她,洛洛知道肯定發生了什麼,可是他曾經的那些承諾言猶在耳,她想只要自己能咬牙忍受了這樣的熱臉貼冷屁股,就一定有將來。不管發生了什麼,等到家羽自己想明白了,他會回頭的,他會發現她永遠是最愛他的人,她永遠在原地等他。
直至有一次,洛洛放下了自己全部的自尊,為了親近家羽,對他做出一些自己都覺得無恥之極的挑逗動作,可是,他卻仍沒有要和她親熱的意思,一副坐懷不亂柳下惠的做派!洛洛瞬間怒了!她的自尊崩塌了!她所有的不滿瞬間爆發了!
「你到底想怎麼樣?我怎麼了?你對我這樣!」洛洛怒吼道。
「你沒怎麼樣,你很好,好到我配不上你。」家羽的聲音比冰塊還冷。
「你別說廢話!你究竟發生什麼了?你都變得不是你了,知道嗎?」洛洛的怒吼慢慢變成了哭泣,泣不成聲。
「我本來就是這樣,如果受不了,你可以離開我。」家羽還是那樣冷冰。
「你在等我說分手是嗎?你這樣對我就是為了讓我自己提出分手對嗎?」洛洛走近家羽,淚光中她瞪大眼睛,想看清楚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她覺得值得託付的人,可是卻發現她連他長什麼樣都看不清了。
「你覺得我們這樣下去誰會開心?不如分手吧!」家羽的表情里沒有痛楚。
「可是我想知道為什麼?」洛洛近乎用乞求的語氣問道。
「不為什麼,我發現以前那麼愛你是種錯覺,現在清醒了。」男人的多情和無情,怎麼可以在一瞬就轉變?洛洛拚命搖著頭,她不相信這是家羽的話,她不敢信!她的眼淚,在她搖頭的時候,一顆顆的,都濺到了家羽的臉上。他只是輕易地擦去了它們。
洛洛不知自己哭了多久,最後她狠狠抹去自己的眼淚,恨恨地說:「樂家羽,你要分手,好!我答應你!但是你記住,我會讓你後悔的!「
身後傳來家羽不乏緊張的喊聲:「你想幹什麼?」
洛洛不予回答。徑直走出房間,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樂家。
可是去哪呢?她發現無路可走了。
那晚從家羽那裡離開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洛洛不想回宿舍,又不知該去哪兒。她很清醒發生了什麼,可是又希望自己失去記憶忘了剛才的事。她的大腦像是亂了程序的電腦,一會兒思維清晰地告訴自己要冷靜,一會兒又會失去思考的能力,想尖叫,想摔打,想去操場拚命奔跑。混沌的她去附近的雜貨店買了一打啤酒,想把自己灌醉,卻無處可去。於是,她只能帶著它們,在宿舍樓下的漆黑的樓道里,坐在樓梯上,一罐接一罐地喝。
那個點的校舍,已經空無一人,況且是周末,門衛也早已檢查了各個教室和房間的安全情況。洛洛知道那晚茜茜在房間,即使她知道那是她的好朋友,即使知道她可以向她肆意傾訴,即使她也知道茜茜會幫她找家羽理論,可是她還是不想回去。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那一刻她的狼狽,她那無處安放的碎了一地的自尊,和那曾經就在眼前觸手可及如今卻消逝不見的美好未來。
她要怎麼告訴父母,她的確選錯了人?她要怎麼面對同事,公開自己不聽勸諫的下場?她要怎麼面對自己,錯把最珍貴的東西給了不該給的人?她就這樣一遍又一遍想著,啤酒卻沒法讓她徹底迷糊,大腦仍然不停地轉動著這些問題,轉著轉著,洛洛彷彿看到眼前只有一堵通天的牆,轉頭看身後,卻是一片汪洋大海。她沒有辦法跨過去,也沒辦法回頭,她唯一的辦法,就是一頭撞上去。
「哎呀!洛洛,你怎麼靠在這裡睡覺啊?」她隱約中聽到茜茜的聲音,她猜想已經是半夜了,茜茜是起來去洗手間的,所以看到了樓梯口的她,和那一地的啤酒罐。「你快起來,我扶你,咱們回房間。」幸好茜茜個子比洛洛高出一些,使了全身的力氣才把她半扶半抱著回到了宿舍。看著不省人事的好朋友,她知道今晚是別指望洛洛能去上鋪睡覺了,只好暫時把她安頓在自己的床上,然後自己躺倒洛洛床上去繼續睡。「這是怎麼了?唉,肯定是樂家羽那裡出了問題!」茜茜自言自語著,打定主意第二天找那個罪魁禍首。
第二天茜茜趁著洛洛還沒醒來,悄悄走到房門外,撥通了樂家羽的電話,當初為了聯絡方便,茜茜和洛洛都曾留過對方男朋友的電話號碼。她質問對方究竟幹了什麼讓洛洛一個人半夜喝了那麼多酒?樂家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了一句冰冷的回答:「我們昨天分手了。她現在還好嗎?」
「分手?為什麼?你們不是一直好好的嗎?我聽洛洛說不是都在裝修房子打算結婚了嗎?」茜茜簡直沒辦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前段時間,還恩愛得如膠似漆的小倆口,怎麼突然就要分手?「喂!我說,是不是你老毛病又犯了?你要是欺負我們洛洛,我可跟你沒完啊!」茜茜想到同事們的流言,質問家羽。
對方還是沉默,不置可否。許久,他說:「我們,性格不合。」
「性格不合?這都快一年了,你跟我說你們性格不合?你......」茜茜氣得七竅生煙,對著手機大聲喊了起來,卻聽到對方掛機后的「嘟嘟」聲。「什麼人啊!洛洛可真是瞎了眼了!」茜茜一邊對手機罵著,一邊開了宿舍門。
門打開的瞬間,她閉嘴了。她看到洛洛已經坐起在她床上,直直地看著她手裡的手機。她本來紅潤的臉色,此刻蒼白如紙;她本來靈動的眼睛,此刻紅腫獃滯;她本來順滑的頭髮,此刻亂如麻團。如果不是肉眼所見,真的難以相信一個女孩可以一夜之間從那樣的容光煥發變成這樣的憔悴不堪。茜茜嚇得本能地把手機往身後一藏,「你......你醒啦?」她結結巴巴地不敢看洛洛的眼睛。
「他說什麼?」洛洛的聲音平靜得令人害怕。
「誰啊?」茜茜演技不好,裝傻不行。
「樂家羽,他剛才電話里跟你說什麼?」洛洛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的手機,「你不用騙我,騙我我也能猜到。」
「他......他說......你們......分手了?」茜茜還是不敢相信,忍不住用了問句,想和洛洛確認。這兩個字一出口,茜茜就後悔了,因為隨著這兩個字的出口,洛洛的眼淚無聲地從眼底滾出來,大顆大顆的,似洪水泛濫,無法遏止。
茜茜趕緊坐到洛洛身邊,抽了紙巾就開始給洛洛擦眼淚,一邊安慰著她說:「你別太難過,我看他就是真的同事說的那樣,花心大蘿蔔。你要這麼想,早點和他分手也好,時間越久你受的傷害會越大。我們重新找,我們洛洛這麼漂亮這麼好,一定可以找個比他好幾百倍的!到時候我們氣死他!讓他後悔死!」茜茜說著,倒是把自己氣得咬牙切齒起來。
重新找?她還能找誰?她已經不完整了!她已經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他了!那最珍貴的東西,永遠討不回來的東西!他說的,那天要了她,一輩子都要她,下輩子也要她!可是他現在不要了,那還有誰要?誰會要一個不完整的女孩?洛洛的腦中轉著這些,眼淚非但沒有停止,反而更加洶湧起來。茜茜慌了神,更加手忙腳亂起來。茜茜那天沒敢出去約會,她就守著洛洛,看著她這樣以淚洗面,粒米不進,干著急。
整個周末,家羽沒有一個電話和一個簡訊;工作日來臨了,學校門口再也沒有那輛小電驢等待洛洛下班。門口空空的,洛洛的手機空空的,她的心也空空的。他就那樣看著洛洛那晚從家裡踉踉蹌蹌地奔出去,竟然沒有感到一絲不放心嗎?
「他真的還是他嗎?那個疼我到骨子裡的男人?那個一直告訴有他在的人?那個發誓要讓我幸福一輩子的人?如果真的愛過,他怎麼捨得這樣對我?」洛洛一遍遍地問自己,腦海中全是他微笑時嘴角好看的弧度。那弧度,是她愛上他的第一眼,那弧度,騙得她如此義無反顧,而他在掏空了她之後,揚長而去,不回頭不留戀,只留下如同行屍走肉的她。
該怎麼辦呢?洛洛一次次地自問。她和家羽分手的消息,肯定很快就會傳遍學校,他們兩家單位,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而當初那些好心勸諫她的同事,肯定都會暗暗笑她不聽老人言的下場。她拖著這樣不再乾淨也不再完整的皮囊,她還有什麼未來?她還能有幸福嗎?她給自己的答案是否定的。
家羽為何如此冷酷無情?是什麼?是誰讓他如此決絕?這些轉變看似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實則應該在他心頭髮酵了好些日子了吧?從他去寧波前?從
他和父親那頓不愉快的飯局?還是從一開始,他就沒想和她廝守一生?他的那些花言巧語,只是為了滿足他一時的本能需求?洛洛腦中的問號越來越多,胸中的愛與恨交織在一起,絞得她的心生疼。
「我會讓你後悔的!」她記得她給家羽撂下的最後這句話。我怎麼才能讓他後悔呢?我怎麼做才能讓他永遠記得我,只要一想起我就和我現在一樣疼?對!我要離開他,離開這個世界,永遠!洛洛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但她卻再也無法阻止這個念頭的滋長。她似乎已經可以看到,在她的屍體旁,家羽是如何後悔到痛不欲生、捶胸頓足。她彷彿也看到,在家羽這餘生的幾十年中,只要想到何洛洛這三個字,就會流淚。她甚至幻想,看到自己的離去,家羽才明白自己真正愛的是誰,他選擇不再苟活於世,和洛洛一起共赴黃泉,就像這世上所有凄美的愛情故事那樣。或許,在現在看來,洛洛的想法何其幼稚!何其愚笨!但是,她就是這樣打定了主意。「我-只-能-去-死!」她咬著牙對自己說,「活著既無去路,也無退路,走投無路,別無他選。」於是,她開始計劃如何自殺。
愛美的洛洛想著,即使離開也要美美地走,所以跳樓絕不是她的考慮範圍之內;割腕,她怕疼痛會讓自己手軟;安眠藥,得去醫院開,但要有足夠的量卻不是一家醫院可以給的。一定要一招斃命,不能讓自己苟延殘喘,卻又不能太難看。
此時她的腦海中想起初三時聽到化學老師說過的一句話:「汞這個玩意,毒素極強。你只要佔上一丁點兒,都會讓你的血液立刻凝固,立馬斃命。所以為什麼你們小時候量體溫時,大人都會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咬斷了體溫計。」中考時化學滿分的洛洛堅信自己不會記錯老師說過的這個知識點,當時課堂上一片唏噓,議論紛紛。她也曾和同桌說起,小時候不小心咬斷過一次體溫計,奶奶急得滿臉通紅,連聲叫她快吐出來的場景。
「好!就它了!」洛洛下定決心。
那幾天,洛洛表現得特別平靜,茜茜心裡暗自高興,她以為洛洛已經慢慢平復了情緒,努力在忘記家羽,也漸漸放下心來。
周四晚上,茜茜問:「洛洛,這周要不我也不去他那裡的,我陪你逛街去好不好?」
「不用,茜茜,我想好好休息一下,」洛洛的口吻一如往常,「你去玩就好了,不用管我。」
「你真的不用我陪?」茜茜心生疑慮地確認。
「真的不用!我可不能成了銀河,把你們變成牛郎織女吧?」洛洛笑著打比方。看見洛洛會開玩笑了,笑容又回復到了臉上,茜茜呼出一口氣,這樣她才能放心地走嘛!
周五下班,洛洛先回了趟宿舍,拿出事先預備好的信紙,用最好看的字寫了幾封信,一封給父母,一封給茜茜,還有一封給家羽。給家羽的那封只有一句話:「我愛過你,很愛很愛,愛到可以為你去死。你呢?」
然後手機關機,換上21歲生日那天飄飄的長裙,她坐著公交車去了淮海路。
不知為何,離開人世前,她還是想在這條曾經記錄過她和書涵腳步的街道上留下最後的印記。在百盛的麥當勞門口,她佇立許久,看著他們曾經坐過的那張桌子,現在空空如也。「書涵即使現在回來,我也配不上他了。」洛洛黯然失神地想。然後她學著書涵的習慣,不再坐車,一路往回步行。
她一共路過三個藥房,分別進去各買了一支體溫計。雖然她很心急,但她知道,在一個藥房買,只會引人懷疑,所以得分開買。可是即使如此,最後一家藥房里的藥劑師阿姨還是感覺到這姑娘的不對勁,「你沒事吧?」她在遞體溫計給洛洛的時候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她。
「我不舒服,所以要量體溫。」洛洛無力地回答。
「不舒服要去醫院。」阿姨接著試探,把體溫計捏在手裡。
「我先自己量量,溫度高了就去。」洛洛說完這句,不由分說地從她手裡拿過體溫計,像個幽靈般地飄然離去。
帶著三支體溫計的洛洛,沒有回宿舍,她不想把她和茜茜的房間變成凶宅。毫不猶豫地,她去了家羽常帶她去的那家精品酒店,那個他們第一次發生關係的地方,那個她失去貞操失去一切的地方。
巧了,房間還是在六樓,和第一次來一樣。
看著窗外夜幕慢慢降臨,洛洛知道該是給自己一個了斷的時候了。她來到衛生間,為了怕體溫計里的水銀不小心流掉,特地用玻璃杯接著,一一掰斷了體溫計,把裡面銀色的東西倒到杯子里。三支水銀很神奇地在杯底匯聚了,然後凝聚成一個整體。她把杯子里液體傾斜到手心裡,三支體溫計的水銀,竟然有那麼沉甸甸的份量,果然不愧是密度最大的液體啊!洛洛竟然笑了。
她輕輕轉動了一下手,那團銀色的液體竟然變成了一個球狀,像一顆銀色的彈珠。她不再思考,她怕思考讓她因懼怕而退縮。她把手心裡的東西直接拋進嘴巴,那奇異的液體,入口竟然有點淡淡的鹹味,還沒來得及吞咽,它們已經直接順著食道滑了下去。
「好了,不會再痛苦了。」洛洛看著空空的手心,先是愣了兩秒,隨即而來的卻是這即將解脫的快感。她趁著自己神智清晰,趕緊爬到床上躺好,整理好自己的裙子,抹平自己的碎發,把手腕上的手錶轉轉正。現在她可以安心地等待死神把她帶走了,就像等待有人帶她回家一樣,一個沒有痛苦沒有折磨的地方。她的心特別平靜,特別期待。閉上眼睛,就像睡覺一樣。
她好像躺了很久,起先有些迷迷糊糊,洛洛以為自己快要死了,誰知過了一會,她的靈魂依舊清醒地附著在她的軀體上。她不敢相信,化學老師說的竟然只是嚇唬他們的!她使勁掐了自己的手臂,可是令她失望的是,她竟然疼到叫了出來!那些水銀進入她身體后,幾乎沒起任何作用,她居然沒有任何感覺,甚至連胃部不適都沒有!「這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洛洛絕望地大哭起來。
無望的她突然眼睛一亮,她想起洗手間里還有掰斷的體溫計玻璃管。她起身,走向洗手間,拿起先前斷裂的體溫計,挑出最鋒利的一頭,狠狠地在手腕上劃了下去。果然不出她所料,疼痛感讓她半途而廢,那半截體溫計掉落在洗臉池裡。手腕雖然開始出血了,但是洛洛知道自己並沒有割斷動脈,這沒有用!她撿起洗臉池裡那沾著血的體溫計,咬緊嘴唇,想著這次一定要一了百了,一勞永逸。咬牙疼一下,就可以結束這一切了!她滑坐在地上,背靠著浴缸,鼓勵自己。
可就在此時,她聽見走廊上嘈雜的人聲,「這間,就是這間!快開門!」她聽到茜茜的聲音在門外,幾乎是同時,房門被推開了,她還沒來得及關上洗手間的門,茜茜和她男朋友、家羽,還有一臉驚恐的服務員出現在她視線中。
「你們......?」洛洛驚呆了,她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他們是怎麼找到她的?
「你瘋了?」家羽失聲喊道,一個箭步衝上來抱住她,舉起她流著血的手腕。
「快看!這裡有好多斷了的體溫計!」茜茜看著洗臉池周邊的一切,嚇得捂住了嘴。
「洛洛!這是怎麼回事?」家羽瘋了般地搖晃懷裡的女孩,「這裡面的水銀呢?你倒了是嗎?」
洛洛看著家羽微笑。
「你到底做了什麼?你幹了什麼?你告訴我!」家羽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滴落在洛洛的臉上,看上去就像洛洛在哭一樣。
「我吞了。」洛洛不慌不忙地回答,仍然面帶微笑。
「洛洛!」家羽一聲悲痛欲絕的大吼,「你為什麼?」
「因為我說過,我要你後悔一輩子。你不記得了嗎?」洛洛笑得更深了。
「我已經後悔死了!你怎麼這麼傻啊!」家羽把洛洛的頭緊緊按在胸前,他整個人在顫抖著。
「快!去醫院啊!」此時只有茜茜的男朋友尚存些清醒的理智,他提醒道。
家羽一下子抱起洛洛,幾個人衝到了馬路上,打了車直驅醫院
「我的小寶貝,我永遠不會再離開你了。」計程車上,家羽把洛洛牢牢抱在懷裡,在她耳邊反覆說著。這久違的胸膛的溫度,這久違的「小寶貝」,這久違的他的溫柔,洛洛分不清臉上的眼淚是自己的還是家羽的......她唯有點頭,她慶幸還沒來得及死去,她慶幸以死明志可以換回曾經的幸福。
洛洛的父母收到噩耗后,第一時間火速趕來上海。看到被灌了大量牛奶的女兒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手背上吊著點滴,幾乎暈厥過去。他們是茜茜用洛洛的手機告知的,茜茜覺得事情到了這一步,必須要讓洛洛的父母出面了。
他們走近洛洛病房的時候,隔著門上的玻璃,看到洛洛正看著天花板發獃,不知在想什麼,專註得很,但眼睛失去了昔日的光澤,只是那樣獃滯地盯著屋頂。他們走入房間,聽到有人喚她的名字,洛洛才緩緩轉過頭去,看見父母雙雙來到自己床前,她先是十分吃驚,而後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爸,媽,你們怎麼來了?」她看見兩個月前還意氣風發的父親,此刻卻頭髮白了大半,悲痛讓他的背都佝僂起來,他瞬間老了起碼十歲,而母親,早已雙手掩面,淚水漣漣。
父親走上前來,用手撫了撫洛洛的額頭,說:「女兒,沒事就好,我們來接你回家。」父親手指觸到她皮膚的一剎那,洛洛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像個小孩子那樣毫無形象,毫無姿態地張著嘴大聲哭喊。在場的人,沒有人去阻止她哭泣,任她宣洩著內心的痛楚。
不知哭了多久,洛洛終於慢慢平靜下來。
「我們回上饒吧,好嗎?暫時請段時間的病假,我們回去好好休息一下,讓外公外婆做好吃的給你。」母親從來沒有這樣溫柔地對洛洛說話,這讓她感覺奇怪,只當生場病罷了,何必要請長病假回上饒。
「可是,我還要去上班的呀!」洛洛感到不解,「對了,茜茜,家羽呢?」她的記憶中,家羽全程陪同在醫院,直到打上點滴后,她昏昏欲睡了,現在醒來就沒有再見到他。她想著他應該是去給她買日用品或者辦理手續去了吧,可是好一會兒了,也沒見他回來。所以她望向茜茜急切地問道。
後者在洛洛的注視下有些手足無措,「那個......樂家羽啊!他......他昨天折騰一夜了,今天還要上班,剛才趕回廠里去了。」茜茜不敢看洛洛的眼睛,邊假裝忙著給洛洛的爸爸媽媽倒水,邊吞吞吐吐地說。
「哦,」洛洛倒是信了,「他今天還會來嗎?」卻是緊追不捨。
「要看他身體是否吃得消了,昨晚他都沒睡。你別急,一會兒他也許會聯繫你。」茜茜隨口扯謊的本事倒是越來越大了。
「嗯。」洛洛乖乖地點點頭,轉而對爸爸媽媽說:「我不回去,我還要上班的。」父母二人面面相覷,像是有難以啟齒的話,不知道該由誰開口似的。「怎麼了?有什麼事發生嗎?」洛洛看著他們不尋常的神情,第六感告訴她有壞消息。
考慮良久,終於由父親來告訴她:「洛洛,你不要急,你聽我說哦!你這次把自己傷得也不輕,咱們需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磨刀不誤砍柴工,是吧?另外呢,讓你請個長病假好好休息,也是你們校長的意思,他是擔心你身體吃不消,所以讓你養好了再重新投入工作也不遲。」
洛洛越聽越不對勁,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是校長不要我上班了?為什麼?」她轉向茜茜問。
「嗨!你知道的,這醫院就在學校旁邊,昨晚急診那個護士正好是那位X老師班級的學生家長嘛!她一眼就認出了你,你這情況......又這麼特殊。她......多嘴跟學校的人說了,所以......校長知道了這事,想讓你好好休整一下唄!」茜茜故作輕鬆地描述事情的始末,「你別多想,哪裡是不要你去上班了,只是暫時讓你休息,為你健康考慮!」茜茜越是小心翼翼地補充,洛洛越是明白這其中的含義。
定是她這一場自殺,嚇到了學校領導。而偏偏樂家羽和自己的相識,是因學校組織的活動而起。他們生怕洛洛有個三長兩短,牽連到學校的聲譽,又怕洛洛的家人找上門來脫不了干係,所以這才想著在這節骨眼上,還是讓洛洛跟著父母回家會安全一些。
「那我也不回去,我就呆在上海,我可以讓家羽照顧我。我若長病假回去了,他怎麼辦?」洛洛任性地反駁。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是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家羽會成為她的依靠。在場的其他三個人,彼此交換了眼神,卻都什麼話也不接。
「叔叔,阿姨,你們出去吧!我來跟洛洛說。」茜茜禮貌地為把洛洛的父母帶到病房外。洛洛滿臉奇怪地看著茜茜,什麼事情要這樣神秘?她的心裡隱隱升騰起不祥的預感,可是她並不想面對它。
「洛洛,我跟你說實話,但是你保證,你要冷靜。」茜茜鄭重其事地坐在她床邊。洛洛認真地點點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茜茜的嘴唇。她想從那裡,聽到她想聽到的消息。但是事與願違啊,往往是人生主旋律。
茜茜從昨晚的事娓娓道來——她在晚飯時間本想問候一下洛洛的,可是她的手機怎麼打都是關機。於是她開始不放心,就拖著男朋友回宿舍看看,誰知竟然看到那觸目驚心四個信封。拆開自己的那個一讀,嚇得一身冷汗,竟然是一封遺書!她趕緊打給家羽,家羽飛速趕到,三個人看了洛洛留下的文字,一時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他們打了所有共同認識的朋友的電話,結果沒有一個人知道洛洛的去向。然後他們再分頭去找,幾乎找遍了洛洛平時愛去和會去的所有地方,也遍尋不見。
午夜時分,他們再次集合在宿舍樓下時,就在大家商量著要不要去報警的時候,家羽突然喊了一句:「我知道她在哪兒了!」於是他帶著茜茜他們來到精品酒店。前台的服務員一開始根本不肯帶他們去找洛洛,說這是客人隱私不可泄露,最後他們只好告訴那個服務員可能會發生的悲劇。開始她還將信將疑,誰知家羽後來急得對她大吼:「我女朋友要是三長兩短,你負全責!」她被嚇得不輕,只好趕緊查找洛洛的入住記錄,拿著房卡替他們開了門。
「後面的事,你就知道了。」茜茜說,洛洛恍然大悟,原來最終懂她的,找得到她的人,還是家羽。
「可是,洛洛,」茜茜咽了口唾液,鼓起勇氣接著說,「你和家羽,可能真的需要彼此冷靜下。你昨天這樣,把他嚇壞了。」她說每一個字,都死死盯著洛洛的臉,觀察著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生怕她剛平復的情緒,又起波動。
「我們為什麼要冷靜?昨天他還說永遠不會離開我了,還叫我小寶貝的,你都聽到了嗎?」洛洛搖著頭,不理解。
「我聽到,我當然都聽到,」茜茜拉住洛洛的手,「他很愛你,他還是愛你的。他可能是有些不得已,所以上次跟你提了分手。但是,他真的沒想到你這麼......極端。他說......他腦子有點懵,他需要點時間沉澱一下。」茜茜邊說邊撫摸著洛洛的手背,以示安慰。
「這些,都是他告訴你的?」洛洛的眉頭緊蹙起來。
茜茜點點頭。
「你的意思是,他還是想和我分開?什麼不得已的事一定要分開?」洛洛的眼眶開始發紅。
茜茜搖搖頭。
「他就是......因為我為他去死,讓他害怕了嗎?是我給他的愛,太沉重了,所以註定要失去他了,是嗎?」洛洛已經控制不住噙滿眼眶的淚水,它們紛紛滾落下來,濕了她的鬢角,也濕了枕頭。
茜茜抱住洛洛。她只感覺到洛洛渾身的顫抖,卻聽不到她哭泣的聲音。她只能讓這個可憐的女孩面對這樣的現實——即使是獻出生命,也沒能換回愛人。一直瞞騙只會讓她最終更加無法接受,或許結局更糟糕,只能把實情相告。
「他的父母和他本人,也已經向你的父母鄭重道歉了,並表示只要有需要,他們隨時幫忙。在他們心裡,早就把你當媳婦了,甚至當女兒了,只是,你和他們家沒緣分......可是洛洛,家羽要我轉告你,他愛過你,很愛很愛,愛到骨子裡那種。和你分開,他也很痛。」這本是句安慰之辭,可是不想洛洛的肩膀顫抖得更厲害了......
22歲的何洛洛,一個失去了貞操,又失去了愛人,還失去了事業的女孩。帶著一身的傷痕纍纍,跟著父母回了上饒。
從此,家羽成為一個記憶,一個符號,一個她永遠都不能碰觸的傷痛。
已然錯付的心,收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