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青海往事·牆內牆外心悵況(楔子)

第五章 青海往事·牆內牆外心悵況(楔子)

又是新的一天清晨,上官住仍舊下山收稅。宮牆之外,他遠遠望向仍在面壁的慕容佉的背影,還是昨天一樣的地心疼。日落時分,除了朝陽變成了夕陽,宮牆外的景色並無變化。上官住提著一袋麵粉,只看前路,徑直走進海心宮去。

夜幕降臨,月光如水,海風輕拂,濤聲依舊,上官住拿掉了堵在昨日宮牆上開的小窗處的石頭,又見到了心上人的臉龐。微笑,仍擋不住慕容佉臉上的倦怠神色。上官住望著牆外朱顏,五味雜陳,僵硬地往慕容佉嘴裡喂著湯麵。一碗面吃完,上官住又拿出手巾,拭去了慕容佉嘴角掛著的湯汁。

慕容佉笑了,問:「師兄,玉簫帶來了么?」

上官住點點頭,取出了玉簫,伸到慕容佉嘴邊,只是說:「吹吧。」

於是慕容佉含住玉簫的吹孔,上官住按動音孔,如同昨日一般,合奏了一曲。這次,慕容佉用了內力,吹得岸邊飛沙走石,牆內牆外樹枝搖曳,上官住都有些站不穩了。一曲吹完,上官住收回玉簫,說:「你怎麼吹簫還用內力,嚇死我了。」

慕容佉一掃之前的倦怠神色,幽幽地笑著,對上官住說:「附耳過來,我有個秘密告訴你。」

上官住側著頭伸到了小窗之內,半晌,慕容佉卻未發一語。上官住有些不耐煩了,就又轉過頭。正在這一剎那,慕容佉卻冷不防地吻上了他的唇。一時間,上官住沒能反應過來,向後連連退了幾步,有些驚慌地問:「師妹,你幹什麼!」

慕容佉望著上官住的眼睛,深邃的眸子中彷彿射出兩道銳利的光,直擊他的內心。她反問:「阿住哥,你只願認我做師妹?」

上官住仍是愕然,遲疑片刻,吞吐著語氣道:「要……要不然還怎麼樣?你本就是我師妹啊。」

「既然只是師兄妹,那為什麼我被師父罰面壁,你卻甘願冒著忤逆的罪名,天天給我送水送飯,又吹簫哄我開心?」

「這……」

「你心上有我。」慕容佉一針見血,又自我坦白,「而我,心上也有你!」

上官住低下頭,一言不發。

「上官住,抬起頭!」慕容佉忽然呵斥著,「你若是個男人,從今以後,就不要再叫我師妹了!」

「佉兒……」上官住仍舊吞吐著,從喉頭擠出兩個字。

「即便師父知曉,即便這青海的長雲狂沙會將你我埋葬,我慕容佉,也想要和你做一對至死不渝的骷髏。」

「你說的是真的?」上官住忽然抬起頭,反問慕容佉。

「沒有半分假。」慕容佉回答,「在這海心山中,只有你阿住哥對我萬般的好。大師兄太冷淡,那兩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至於師父,他可是想殺我!即便這裡的景緻再好,我早已厭倦,然而只要一見到你,我就……」慕容佉頓時羞紅了臉,不再說下去。

「我明白,你想再說什麼。」聽聞慕容佉的心聲吐露,上官住也將自己內心所想和盤托出,「其實,第一眼見到佉兒,我就動心了。你初來時,多是我們倆獨處,那時,好快活啊。後來,你投到師父門下后,我才明白,我能有多麼想你。那天,我在聽望亭中吹簫,心中想的全是之前你我共處的日子。我是多麼想和你廝守,可師父有言在先,他令我不能對你動情慾……」

「別說了。」慕容佉止住上官住的話,轉而說道,「今天過後,我可不會再認他這個師父!」

「為什麼?」

「我說了,他想殺我?」慕容佉一轉之前的溫情態度,冷冷地說。

「這從何談起啊?」上官住有些茫然。

「你知道海道子究竟是什麼嗎?」

「當然是師父啊。」上官住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是,也不是。」慕容佉頓了頓,「這個,其實說來話長。海道子不是一個人名,也不是道號,而是一個稱號。你我這一派,最初源起於趙宋時全真教長春真人丘處機。長春真人晚年曾向西漫遊,到了青海海心山,所帶弟子中,有一個就留在這裡,修道參悟。而這位前輩自號『海道子』,也就是本派祖師。」

「啊!」上官住頓時感到詫異,「這些,師父怎麼從沒跟我提起過?」

「呵呵,他當然不會跟你提起這些。」慕容佉冷冷一笑,「你慢慢聽我說。祖師不喜塵俗,極少與人往來,只收了一個傳衣缽的徒弟,並定下兩個規矩。一個是每一輩都只能收一個弟子,一個是師父羽化過後弟子便承襲『海道子』這個名號。就這樣,祖師羽化過後,每代海道子都遵守這兩條法則,直到這一代出了問題。」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慕容佉越說,上官住越好奇。

「我當然知道。我的祖父,就是上一代海道子,就是你師父的師父!」

「啊?」上官住半是驚愕,半是疑惑,「你家,不是西域慕喀的司國國主嗎?」

「是,問題就出在這裡。」慕容佉一五一十地解釋著,「怪也只怪祖父他老人家識人不準,竟然養虎為患。我祖父曾經依靠五行學說,參透了金丹大旨的真義,就把所有成果寫成著作,著成總共五卷的《五行金丹大旨》。這五卷書,若是練成一卷,武功就足以稱霸一方;練成三卷,便可成一代宗師;若是五卷悉數練完,那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境界了。」

「有這麼神?」上官住不禁質疑。

「要不然,你師父為什麼要為了這五卷書殺我祖父?」

「師父殺了他的師父?」

「是殺了,但是沒殺成。本來祖父從未向你師父透露《五行金丹大旨》的事情,但是在卷一剛剛成書之時,你師父在偶然間讀過一兩頁,立刻意識到這是好東西,就偷偷練了起來。後來他愈發放肆,就向我祖父明言討要。我祖父當然不肯,也就起了提防之心,將還在手中的后四卷轉寫為佉盧文,然後毀了原本。果不其然,你師父心術不正,在我祖父飯食當中下了劇毒,等我祖父毒性發作,你師父就把他扔進了海里。好在我祖父頗有些道行,在海面上用內力逼出了毒素,並且一連閉氣假死三天,終於漂上了岸,不過功力再也回不到之前一半,也就沒法再回山復仇,清理門戶。他索性就往西域走,到了慕喀的司國,幸得當時國中大將軍的收留,從門客做起,慢慢做到了大將軍的副職,並且娶了大將軍的女兒為妻——也就是我祖母。後來,大將軍在內亂中戰死,祖父承襲他的位置。不過說來也慚愧,祖父在做上大將軍之後,最終做了宋太祖陳橋兵變那樣的事,僭越成了新的國主。」

「原來如此。你隨身帶的書就是那《五行金丹大旨》的后四卷?」上官住一時間不知道再說些其他什麼。

「是的。」慕容佉點點頭,「我祖父成為國主之後,東征西討,最終慕喀的司在西域稱霸。他鑄了一柄劍,可號令西域所有英雄。不過也是報應,祖父壽終正寢之後,我父親當上了國主,可惜他正值壯年,又被國內權臣篡位,先是將他趕出皇城,再慢慢逼死了他,最終王族裡只有我一個人逃出來。這些,我同你說過的。」

上官住點點頭。

「這些事情,父親在彌留之際才同我講明。我也跟你說過,他讓我來家族的發跡之地,找一件寶物,和幾個忠心之人……」

「莫非發跡之地就是海心山,那件寶物就是《五行金丹大旨》的卷一?」上官住搶過話頭。

「沒錯。不過我拜師過後,你師父就認出了我的身份,並且把我的書也給搶走了,還封住了我身上一半的經脈——他決不能留我,但又不會立刻殺死我,因為他疑心那本書記載不全,留著我,好有個底。那天,我為你點穴,其實也是因為,我偷學了一些點穴的功夫,想找個模子練練,好自己衝破那被封住一半的經脈。」

「對不起。」上官住黯然低頭。

「沒來由的,道歉做什麼?」慕容佉笑道。

「若我沒有尋你那歌聲的源頭,沒有順著青鳥來找到你,或許你也不會陷入現今這樣的窘境吧。」上官住仍然低著頭,解釋著。

「傻哥哥,你那天若不來,我可能就死在青海岸邊了。我不怪你,我反而慶幸,能遇見你。」慕容佉安慰上官住。

「不怪我?」上官住抬起頭,望著眼前人的眼睛。

「非但不怪你,我還要謝你。」慕容佉眨眨眼,點點頭,「我只問你,我是恨你師父,但我也能看出他對你的好。如果以後我同你師父不得不撕破臉,你幫哪一邊?」

這話卻問得上官住啞口無言。沉默良久,卻聽見遠處傳來一陣琴曲,琴聲有力,曲勢鏗鏘,如天河決堤一般傾瀉而出,引來海畔的浪潮,擊得岸邊大石都化為齏粉。

慕容佉問:「這是什麼?」

上官住解釋說:「看來是師父在彈琴。這會時辰也不早了,又怕師父出來看見我們說話,我就先去了。」

慕容佉明白他們的難處,也就不再挽留,只是說:「阿住哥,一定要在夢中相會!」

「一定!」上官住堅定地回答,又吻了心上人的面頰,轉身離去。

上官住走了沒多遠,就見海道子迎面而來,但這裡並沒有其他的路。他只得低著頭,看著腳尖,硬著頭皮向前。

「阿住,要去哪裡?」海道子的聲音響起。

「徒……徒兒晚上吃了太多,出門走走,消……消食」上官住極力掩飾著,生怕師父看出了端倪。

「噢,那你就走吧。」海道子倒背著手繼續往前,看起來,他仍是悶悶不樂。

上官住長舒一口氣,抬頭看著向前走去的師父的背影,才想起來,剛才離開時竟然忘了把牆上的小窗堵上。他急中生智,立馬用輕功,一下子跳到了行走的師父面前,跪下說:「師父,我剛才想起來,之前師父教的掌法裡面有一招,徒兒總感覺打不好,還望師父指點一二。」說完,還不等海道子回答,便發功使掌,一掌打出,轟塌了一段宮牆。

宮牆化作碎石,紛紛落下,現出了牆外站立的慕容佉的身形,海道子著實吃了一驚,而慕容佉也被嚇得花容失色。上官住故意讓掌力反震向右臂,痛得他倒下了。

海道子連忙上前,問道:「阿住,你沒事吧。」

上官住捂住右臂,蹲下身子,忍住疼痛,從嘴裡擠出兩個字,說:「好……好痛。」

海道子搖搖頭,邁過上官住,走到慕容佉身前,又問:「阿佉,沒嚇著你吧?」

「沒事……沒事的。」慕容佉只是盯著上官住。

海道子便繼續說著:「唉……為師也乏了,心裡總是不寧靜。看你面壁這麼久,肯定也不好受。後面幾天,就回自己房裡思過去吧。不過還是得罰你,剩下的幾日不能出門一步。」

慕容佉連忙行禮,說:「多謝開恩。不過師兄……他怎麼樣?」

海道子手一揮,說:「你趕緊走,不用管他。」

於是,慕容佉連忙起身,往自己房間的方向去了,眼睛的餘光則一直望著上官住。

海道子扶起上官住,責備他說:「傻徒兒,學了這麼多年武功,怎麼還這樣沒輕沒重的?」

上官住仍舊捂著右臂,說:「師父教訓得是,徒兒,也是想讓師父看看我哪裡打得不好來著。日後,一定會注意的。」

「你先去休息,這幾日好好休養。等你好了,我再指導你。」

於是上官住也謝過師父,同樣往自己房去了。海道子一個人,望著那段殘垣,佇立良久,無奈地笑了笑,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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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下恩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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