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
夜幕低垂,星河流轉。
昭陽公主府一早就掛起了紅綢和燈籠。天色一暗,上了燈,遠遠看去,一片亮堂堂的金紅。門口進進出出的小廝和階前厚厚的鞭炮碎屑,都被照出了熱熱鬧鬧的喜氣。
今天是昭陽公主君清氿和鎮國公嫡次子謝綏大喜的日子。
三月廿一,是顯慶帝欽點、司天監算了七八回才算出來的黃道吉日,諸事皆宜,尤其嫁娶。
這婚事乍聽是天作之合,可盛京城裡誰不知道,一品公爵、世襲罔替的鎮國公府於三日前因為勾結北狄叛國被抄了家,十歲以上的男子除了謝綏全死了。
而謝綏之所以能免於一死,一是因為他是大盛戰無不勝的長翎衛指揮使,功勛卓著,從十五歲上戰場開始,到現在五年過去,無一敗績。
二是因為他是大盛唯一的嫡公主昭陽公主的准駙馬,三媒六聘只差親迎這一步了。
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謝綏在天牢里被折磨了三天三夜,整個人形銷骨立,更是被打斷了雙腿成了個殘廢。
顯慶帝下旨讓謝綏出了天牢以後,直接嫁到昭陽公主府去。
故而,昭陽公主府雖然今日張燈結綵,流水席嘩啦啦地排開跟不要錢似的,但公主府上下,卻沒一個臉上帶笑的。
人來人往,各個都小心翼翼、不敢言語。
這種在喜氣中蔓延開的沉默,使得公主府中的氣氛有些壓抑,越往裡去,氣氛就越是沉悶。
尤其是明鳳堂,此時一片燈火通明的寂靜。
夜幕之下,院中燭火煌煌,微風吹過院前的百年棠梨古木,白色的落花鋪滿一地。
院中的侍女們進進出出,大氣都不敢出,她們知道,公主今日心情不佳。
或者說是從三天前,公主提出取消婚約被拒以後,公主的心情就沒好過。這幾天,不知砸碎了多少名門玉器,撕壞了多少綾羅綢緞。
想來也是,先不論其他,公主金枝玉葉,怎麼能配個殘廢?
但公主的貼身侍女流雲覺得不對,公主一個時辰前睡醒以後就呆坐在榻上,一手卷著書,一手提著筆。
換做往常,公主哪裡能自個兒靜靜待上這麼久,她可是最喜熱鬧的。
可仔細想想公主都要和一個殘廢成親了,陛下還是那樣一個態度,想必公主也是大受打擊,傷透了心。
流雲有些心疼,輕聲提醒:「公主,您別看書了,仔細傷眼。」
君清氿點了點頭。
她不是傷心,她的眼淚早就在前世和親北狄的時候流幹了。
她不甘心,靈魂飄蕩,遍歷三千世界后,她又回到了她大婚的第一天。
前世,她不滿顯慶帝的武斷,在謝綏嫁進府後,不聞不問,謝綏傷重,一身沉痼,不到三個月就病逝了。
想到這,君清氿不由地冷笑一聲。
前世她怎麼那麼蠢,謝家功高蓋主,這一出莫須有的叛國本就站不住腳,而她將謝綏逼死以後,帝王權臣們剛好就把她推出去承受百姓的怒火。
當北狄南下,踏破邊關,整個大盛沒有一人可以抵擋時,她這個直接害死大盛戰神的人就成了眾矢之的,所有人都罵她、恨她、咒她。
可是也不想想,謝綏在嫁給她之前已經在天牢被折磨成一個殘廢了。
一群男人玩弄權術,最後卻將後果推到一個女人身上。
真是可笑。
她浴火重生歸來,這一次會讓他們統統後悔。
不是想讓謝綏死嗎,她偏不讓他們如願。
「噔噔蹬——」腳步聲傳來。
君清氿抬眼看去,只見一人一路小跑過來,面容清秀,臉上帶笑,笑裡帶著三分討好。
「殿下,」他在君清氿面前熟練地行了個禮,弓著身回話:「那位的轎子已經進府了,正在去鳴春堂的路上。」
周信講這話的時候額頭不停地出汗,整個人還有點些微的打哆嗦。
君清氿有些疑惑,她往日有這麼嚇人嗎?
周信只看到君清氿抬眼,目光靜靜地落在他身上,眼中不見往日的驕縱和倨傲,倒是溫和了許多。
君清氿擺擺手:「本宮知道了,梳妝吧。」
周信喜笑顏開,一邊用手擦額頭的汗,一邊讓邊上的侍女上前來:「流雲、流風,快給殿下梳妝。」
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
君清氿頭戴九鳳銜珠的赤金鳳冠,身穿一條正紅色織金綉鳳凰朝日大袖裙,領口袖口皆綉以鸞鳳和鳴的圖紋,長長的衣擺如同雲煙一般垂在身後。
在這一身華麗濃艷的裝束下,君清氿那張明艷的面容更加光彩奪目,讓人幾乎不能用眼睛直視。
君清氿的步攆行了大約半刻鐘,便停在一處院落前。
大門前候了不少下人,見到君清氿來了,紛紛跪下行禮。
君清氿抬了抬手,讓她們都起了身。
便有個喜婆模樣的嬤嬤迎上來,笑著對君清氿道:「公主大喜,駙馬已經候在房中,只等公主去掀蓋頭了。」
謝綏還被蓋了紅蓋頭?!
君清氿心沉了一下,而且這話說的不擺明羞辱人嗎?
謝綏不會這樣聽了一路吧?
君清氿的心拔涼拔涼的,語氣不太好:「不管怎樣,他都是大盛的戰神,你們注意點。」
君清氿說完便徑自越過眾人,往正屋中走去,她看似沉穩、實則步伐沉重地踏上階梯,推開了那扇大門。
門內,紅賬翻飛,喜燭搖曳,一片旖旎中,她看到了端坐在床邊的那個人。
雖然坐在輪椅上,但也能看出他身材高大,肩膀寬厚,脊背挺直,氣勢逼人,似乎在任何時候都不會露出破綻和脆弱來。不過他蓋著一方紅蓋頭,讓人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一身明紅色的廣袖長袍,金絲綉作繁複雲紋,在燈下閃著暗光。
君清氿的目光落在謝綏放在膝頭的雙手上。
指骨分明,手背上青筋凸起,雖只靜靜搭在膝上,卻像隨時能扭斷人的脖頸一眼,盡顯殺伐之氣。
君清氿莫名有點害怕,畢竟是她給他這樣天大的羞辱。
她聽過謝綏的凶名,傳聞在北境邊關,只要報上謝綏的名字,嬰孩都會停止哭泣。
君清氿走上前去,一邊在心裡安慰自己,一邊強作鎮定地伸出手,揭開了那張輕飄飄的紅蓋頭。
紅燭搖曳。
滿目旖旎的紅色中,她對上了一雙濃黑的、陰鷙的、冰冷的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