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殺機初現
雲南省勐海縣,古茶樹群星羅棋布,綠油油的茶葉將連綿起伏的群山裝扮得一片蔥蘢,暖洋洋的日頭照得人心頭舒爽。這本該是一個愜意的周末,可辛晨一大早就接到命令,去協助涵江市人民檢察院公訴處的林檢察官在勐海縣完成一樁特大毒品案的取證工作。第一站去的是勐海縣打洛鎮的吳索吞家。
警車在高低起伏的土路上顛簸,後座上並排地坐著兩個年輕的姑娘。坐在左邊的是檢察官林嵐,她扎著高高的馬尾辮,小臉巴掌大,晶瑩清澈的雙眸靈氣逼人,黑漆漆的瞳孔越發襯得她膚白勝雪,舉止言談透著一股子聰明靈動。坐在她旁邊的路小艾,圓圓臉龐,齊耳短髮,俏皮可愛。
辛晨從反光鏡里看了一眼,心想,這哪像檢察官和書記員啊,整個兒就是兩根水靈靈的「小水蔥」。可就這兩根「小水蔥」,居然敢結著伴兒跑到勐海縣這麼偏遠的地方來調取毒販的證據,這可真叫不知天高地厚了,也不知道她們領導心裡是怎麼想的。
可惜的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勐海縣公安局禁毒大隊的胡大隊長,可沒她們的領導那麼心大。
辛晨連續加了好幾個夜班,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等來了這麼個囫圇周末,本來以為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今天一大早卻被胡隊長的追命連環Call從美夢中提溜出來,負責全程陪同這兩位祖宗取證。
辛晨剛看到這兩根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小水蔥」的時候,差點驚掉了下巴,甚至猜想她們是不是借著辦案的名義跑來旅遊的。
「大小姐,總得給個行程吧?」他懶洋洋地單手叉腰,右手攤開,朝著林嵐伸了過來。
林嵐瞅著面前的辛晨,從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絲戲謔。
林嵐在涵江市檢察院摸爬滾打了這幾年,哪會看不透辛晨的這點小心思,她也不去解釋什麼,只是把一張紙拍在了辛晨攤開的手掌上。
辛晨低頭看了看,只見紙上面列舉了詳細的取證清單,還有具體的行程安排,他好不容易合起來的下巴掉得更靠下了。
一天時間,兩項取證任務,一個在打洛鎮,一個在勐遮鎮曼短村,當天晚上就要返程回涵江市,這樣算下來還真是時間緊、任務重。
「這倆『小水蔥』玩真的?」
辛晨半信半疑地看著她們。
林嵐無視辛晨懷疑的目光,使喚起他來絲毫不馬虎。
「辛警官,趕緊趕路吧。咱們今天上午就得找到吳索吞,說服他後天到涵江市中級人民法院出庭做證,接下來還要去找一個曾經給他孫女看診過的醫生。取證地點隔得挺遠,胡隊說你路熟,請你開車帶路速度能快些。」
辛晨指著清單上的取證地址,說道:「兩位尊敬的檢察官姑娘同志,醫生看診的地方倒還罷了,這吳索吞住的地方,車可是開不進去的,往返得有五六個小時的山路要走。你們是今晚的飛機返程,不光這條路難走,時間上也趕不及啊!」
路小艾撲哧一聲笑了:「你這人說話真有趣,檢察官就檢察官,姑娘就姑娘,哪裡來的什麼檢察官姑娘同志。再說了,咱嵐姐是檢察官,我可不是,我是書記員。」
辛晨改了口:「檢察官同志,書記員同志,稱呼不是重點,重點是路難走,時間緊。」
「帥哥,放心吧,咱們來之前早就在網上查清楚了,對取證環境有充分的預判,咱們走快些,4個多小時就夠了。你看咱這身行頭,專門為趕山路準備的。」
辛晨剛才凈顧著消化驚訝了,現在聽路小艾一提,才留心看了看。好傢夥,這倆小姑娘還真的是全副武裝,速乾衣褲、戶外手套、登山鞋。
「就那破山頭,連個像樣的路都沒有,這身裝備頂個屁用啊。還想4個多小時走完,開什麼玩笑!」辛晨忍不住腹誹。
林嵐看見辛晨眼中的不屑,漂亮的杏眼眯了眯。
她略一偏頭,下頜微揚,伸出大拇指頂了頂自己的左肩。
「我,女子重裝重行徒步華北賽區第一名。」
就在辛晨發愣的當口,她摟過一旁的路小艾。
「她,也不弱,涵江市第五名。來回4個多小時的山路快走,對她而言,不過是初級段數了。」
辛晨的意外指數被再次刷新,半晌無語。
開進山路,就看出辛晨的優勢了。他不愧是當地人,對路況相當熟悉,駕著車在山路上七彎八拐地連導航都沒開。不過林嵐估摸著,就這尚未開發完善的山路,也沒啥信號可言。
這次行程匆忙,路小艾還有好多事情沒弄明白,這會兒一個勁兒拉著林嵐問東問西。
「嵐姐,那個吳索吞不是緬甸人嗎?後來才搬到雲南勐海縣的,可他為什麼也姓吳啊?你之前不是說緬甸人只有名沒有姓嗎?」
辛晨一聽這「小水蔥」開口后秒變「小白」,覺得好笑,可嘴剛咧到一半,就聽林嵐道:「你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個吳不是姓,是前綴,是對長輩的尊稱,相當於大叔、大伯、先生的意思。緬甸人挺在意對他們的稱呼,我是尊稱這位證人為索吞先生呢。」
「嵐姐,你怎麼什麼都知道,怪不得江旎姐總說你是移動的百科全書。」路小艾笑嘻嘻地摟住了林嵐。
林嵐輕輕推開了她,笑道:「江旎姐說的話你也敢信,膽兒真肥。」
辛晨心想:「聽她們這口氣,這丫頭挺厲害啊,還是那什麼百科全書,看來不能小瞧了。」
車開進一段綠樹成蔭的道路,空氣中混雜著植物和泥土的清香,柔和的陽光穿過樹葉細碎地灑進來,如斑駁的網,輕柔地將大地入它的懷抱。林嵐將頭倚在車窗邊,和路小艾不時地交談著,調皮的風從四面八方鑽進車窗,拂動著她臉頰邊的碎發。
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后,車停在山腳處。
辛晨拉好手剎,繞到車后,從後備廂裡面拿出兩根竹竿遞給林嵐和路小艾。
路小艾不解,淘氣地問:「警官帥哥同志,這是幹嗎?」
辛晨見她學自己之前的語氣,心裡有些好笑,將手握在嘴邊,故作神秘低聲道:「這個呀,是趕蛇用的。」
路小艾的笑容頓時出現了無數道裂縫,她不可思議地望著辛晨,問道:「大白天也會出來?」
辛晨促狹地看了路小艾一眼,答道:「這幾天挺暖和,20℃左右,濕度也不錯,那些黑蛇、白蛇、花花蛇,可不得出來放個風啥的?」
路小艾滿臉的生無可戀,不甘心地追問:「真有蛇?」
「嗯。」這下不僅是辛晨,連林嵐都沖她肯定地點了點頭。
「不騙我?」
兩個人再次一同點了點頭。
路小艾的臉色有些發白,聲音也有些抖,尾音甚至帶了些哭腔。
「嵐姐,你出門的時候可沒交代過這個。」
林嵐笑道:「我不是讓你穿登山鞋了嗎?」
辛晨見路小艾都快哭了,忍不住問道:「你不是參加過那個什麼徒步比賽嗎,山裡有蛇這點常識都不知道?」
林嵐沖辛晨翻了翻白眼:「她那是市級賽,賽區都是開發過的景點,只比腳力,不考量野外求生。省級的賽事中才有野外紮營和原始森林徒步。」
路小艾癟了癟嘴。
辛晨有些瞭然,他咂摸了一下林嵐的話,回過味兒來,問道:「照你這麼說,你經歷過野外求生?」
林嵐笑了笑,沒有回答。
辛晨用詢問的目光看向路小艾。
路小艾跺了跺腳道:「我哪能跟她比,她可是咱們那兒有名的嵐女俠。」
辛晨樂了,當下一拱手。
「不知女俠駕到,失敬失敬。」
林嵐頑皮地用單手做了個托舉的姿勢。
「好說,好說,少俠不必客氣。」
兩人視線交織,哈哈大笑起來。
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辛晨拍了拍胸脯道:「待會兒我走在前面,你們走在後面,遇到草多的地方,你們就用竹竿敲敲地面。只要不踩到蛇,它們一般也不會主動咬人。」
辛晨又向下打量了一下,說:「不過你們這鞋算是穿對了,高幫的,護住了腳脖子。只是……還不夠高,待會兒扯些草扎兩副綁腿,護住小腿就好啦。」
說完,他從後備廂拿出一副綁腿遞了過去。
「我車上現貨就一副,你們誰先用?」
林嵐一把接了過來,蹲下來就往路小艾腿上綁。路小艾往後躲,剛想推辭,林嵐瞪了她一眼說:「快著點,別添亂,還要趕路呢!」
路小艾乖順地由著她給自己綁上,這男式綁腿不合身,綁完都快到大腿了,不過一想到安全問題,路小艾恨不得它能再長一些。
林嵐綁完後站起身來,從背包裡面拿出一大瓶正紅花油,往身上灑了一些,又往手裡倒了一些,然後遞給路小艾。
「脖子、耳後抹一些,樹上有時候也會掉蛇下來。」
路小艾的臉更白了。
「樹上還有,還會掉……掉下來?那……那這個有……有用嗎?」
「怎麼沒用,蛇不喜歡氣味芳香濃郁的東西,含酒精的藥品都有一定的防蛇效果。你抹完后再往帽子、領子、鞋子上灑點。不過這藥效散得快,隔一個小時你得再抹一次。」
林嵐瞅了一眼在旁邊看熱鬧的辛晨,說:「你也抹點兒。」
辛晨攤了攤手道:「遵命。」
做完準備工作,林嵐指了指前面的路:「麻煩辛警官你開路了,我斷後,小艾你走中間,放機靈點,少看風景,多注意腳下。」
路小艾答應著點了點頭。
辛晨冷眼旁觀著,心裡暗暗點頭。通常而言,涉及個人安危的當口是最能看人品的。這姑娘,綁腿讓給同伴不說,還主動要求斷後。她既然有過野外生存的經驗,應當知道叢林裡面最忌一前一後。可從剛才的分工來看,她也沒一味逞蠻勇,不但預防措施做得充分,也懂得把開路的工作交給當地人,只在自己的實力範圍內發揮作用,算得上有勇有謀了。
一行三人朝山林中走去。
年輕人之間,只要氣場相合,很快就會熟稔起來。
既然熟了,有些話就能敞開說了。
辛晨道出自己心中的疑問:「林大美女,我記得上次涵江市禁毒大隊的何方隊長帶人來給吳索吞做過筆錄,那麼你們的卷宗裡面應該會有吳索吞的證人證言,為什麼這次你還要來找他出庭做證?」
林嵐道:「現在不是強調以審判為中心嗎?要求事實證據調查在法庭,定罪量刑辯論在法庭,裁判結果形成於法庭。證人出庭做證已經是《刑訴法》的明文規定了。」
辛晨有些不服氣道:「規定是規定,實踐是實踐。這證人在庭上,說什麼,怎麼說,變數太大,萬一出庭證言發生改變,不是自找麻煩嗎?」
林嵐不以為然道:「你這樣理解就狹隘了。在我看來,讓證人出庭做證是最直觀的法庭調查方式,可以避免法庭僅採信控方單方面提供的筆錄。證人在法庭上接受控辯雙方的交叉詢問,就其證言的真實與否在法庭上展開辯論,然後由法院居中裁判,這樣一來,證人證言經過了控、辯、審三方的當場檢驗,可信還是可疑都攤在明面上,更有利於去偽存真,讓法官做出最符合客觀事實的判斷。」
辛晨還是不服氣,爭辯道:「那萬一證人被收買了,或者臨出庭的時候變卦了,在法庭上胡說八道,豈不是把好好的案子給毀了?」
林嵐道:「在庭上會胡說八道,在庭下就不會胡說八道了?這在邏輯上不通嘛。我認為,與其擔心證人出庭推翻之前的證詞,還不如庭前把客觀證據固定好。光憑人的上下嘴皮子去判定一個人是否有罪,這事兒本來就不靠譜。古人云,三人成虎,被謊言冤死的事例古往今來還少了?」
林嵐說起來一套一套,辛晨聽得一愣一愣。
林嵐見他不再反駁,給剛才的這番爭論下了一個註腳。
「為了避免虛假證言被採信,讓證人出庭接受交叉詢問,這既是法治的進步,也是避免冤假錯案的有效途徑。」
路小艾朝辛晨擠了擠眼:「帥哥,嵐姐辯論起來是不是完全變了一個人?我跟你說,她這就是公訴人的職業病,改不了啦。」
「這口才,可以想象出她在法庭上的風采。」說完,辛晨一臉神往。
路小艾光顧著說話,一不留神踩到一塊濕泥,差點滑倒。幸好林嵐眼疾手快給扶住了,可她還是前仰後合一陣兒狼狽。
兩人都被路小艾滑稽的樣子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辛晨很快就發現林嵐沒說大話。兩個姑娘的腳力當真都不弱,說說笑笑的,很快就走到了半山腰草木茂盛處。
路小艾害怕有蛇,拿著竹竿一個勁兒地撥弄草叢。
林嵐看不過去了,扯住路小艾亂揮的手。
「我的大小姐,你瞎折騰啥?」
「趕蛇呀。」
林嵐用竹竿敲擊著地面,給路小艾做示範。
「你用竹竿朝空地敲打就可以啦,犯不上這麼虛耗體力。」
「空地哪來的蛇?蛇不是藏在草叢裡嗎?」
「蛇沒有外耳,它根本就聽不到空氣中傳來的聲音。」
「照這麼說,蛇都是聾子?那我敲那兒,它也聽不見啊。」
「它們不聾,可它們接受聲波的方式略有不同。德國科學家做過一項研究,證明蛇是通過顎骨來感知地面傳導的振動和聲波,也就是骨傳導聽覺。竹竿是空心的,在地面敲擊的時候,竿內會形成迴音,傳導至蛇的骨耳內,就會讓它認為是很大的聲音,會因害怕老遠就避開。你這麼亂揮一通,雖然通過觸覺也會讓它們受驚,但過近的驚嚇會引發它們攻擊,反倒危險。」
路小艾吐了吐舌頭,道:「我這可真成了打草驚蛇了。」
辛晨覺得林嵐的知識面真廣,不由得刮目相看。敲擊竹竿避蛇是當地的土法子,代代相傳,卻從沒有人說出個所以然。倒是林嵐三言兩語說得明明白白,讓人信服。
辛晨由衷地贊道:「美女檢察官,你可真是應了那句話,明明可以靠顏值,卻偏要靠才華。佩服,佩服。」
誰知林嵐一點兒也不領情,反駁道:「這話我可不愛聽。蘭陵王高長恭,你知道嗎?根據史書記載,那可是戰神級別的人物,可偏偏容貌極美,所以沒辦法,每次帶兵出征都得戴上面目猙獰的面具,不然無法威懾敵軍。」
辛晨樂了:「照你這麼說,長得漂亮倒還吃虧了?」
林嵐說:「那當然,以貌取人在心理學上是暈輪效應,也就是光環效應,一般人難以避免。你今天早上看我們模樣年輕,不也心裡打鼓嗎?」
辛晨聽到前面半截兒還津津有味,聽到後面不由得汗顏,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嘿嘿乾笑了兩聲。
三人又走了一段路,一股臭氣撲鼻而來,只見不遠處的幾蓬綠草,間或開著明黃色的小花,味道正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辛晨眼睛一亮,快步走了過去,摘了一大捧,又順手在附近捋了幾把長草,分成四股,自己留了一股,其他的遞給路小艾。
「小艾助理,你幫我拿著,我來扎綁腿。」
路小艾不但沒接,還連退兩步,一面死死捂住鼻子,一面連連擺手。
「不要,不要,這麼臭的草,你把它們摘來做什麼?」
辛晨趕緊替草兒們叫屈:「什麼臭草啊,這個叫『蛇滅門』,又叫『驅蛇草』,把它摻在其他的草裡面紮成綁腿,蛇就不敢近身了。」
路小艾半信半疑,轉頭去看林嵐。
林嵐朝她點了點頭,她這才不情不願地接了過來。
辛晨看來對草編手藝非常拿手,他腳下趕著路,手裡卻不停,幾乎不用看就能靈巧地編織。
林嵐在一旁看得有趣,自己也拿了幾根草嘗試著編在一起,卻怎麼也搗鼓不好。
辛晨看她編到後來,手裡握著一團亂糟糟的草疙瘩,笑了起來。
「萬能的檢察官看來也有不能的時候啊。」
林嵐自嘲道:「沒辦法,天生的手比腳還要笨。」
辛晨見她神色坦然,毫不扭捏,心下更生出幾分好感。
「我說檢察官,你找給吳索吞孫女看診的醫生幹嗎?」
「他在筆錄中提過,他孫女在今年12月份在家裡被蟲咬傷了。」
「這和案子有啥關係?」
「我見他描述的傷口特徵,覺得很像某種昆蟲留下的,時間距離毒販葛永健找他買玉石的時間也近。我心裡有個大大的疑團,要向這位看診的醫生求證。」
「什麼疑團?和昆蟲還扯上聯繫了?」辛晨的好奇心被大大地勾起來了。
林嵐不語,笑得有些莫測。
辛晨猛然醒悟自己是在打聽案情,在這一行最是犯忌,人家眼下沒有點破,是給自己留了面子。於是他馬上識趣地閉嘴,暗罵自己怎麼好奇心一上來,啥都不顧了,當下不再追問,埋頭專心編著綁腿。不多一會兒,半副綁腿就成型了,他又用草搓成繩子,遞給林嵐,讓她綁在腿上。就這樣,走走編編,四副綁腿陸續完工,各就各位。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種法子起了作用,總之,三個人一路上順順利利,直至到了吳索吞家,一條蛇也沒有碰上。
三人來到一處山澗邊的民舍前,面積雖然不小,外觀卻有些破舊,門口的曬台上斜放著一個碩大的扁平筲箕,上面曬著許多褐色的細長的普洱茶。一旁的小背簍裡面有幾把野菜,葉片舒展、根莖飽滿,一看就是剛剛採回來的。
辛晨沖屋裡叫了聲「來人了」,不一會兒就有人答應著走了出來。林嵐之前和吳索吞為著出庭做證的事兒通過好幾次電話,所以,他一開口林嵐就對上了號,吳索吞看到林嵐卻有些意外。
依著他的想法,的確不想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做證,也不願意當面指證曾經是他客戶的葛永健,更怕攪和到什麼麻煩裡面。可是,兩個花朵般的小姑娘居然大老遠地跑到這兒來了,這是他沒有料到的。
「我怕是去不了,女娃兒的爸媽出去打工了,家裡沒人照看。」
門框上扒著一個瘦小的身體,兩隻羊角辮一前一後不對稱地綁著,劉海兒細碎凌亂,小臉上亮晶晶的一對眼睛,正好奇地打量著這幫外來的不速之客。
證人需要照看未成年人,且住地偏遠,又是唯一在家的監護人,這事兒可難辦了。林嵐本來準備了一肚子的話,這下全都沒了用武之地。
辛晨不一樣,他以前在這片兒做過兩年管段戶籍警,對轄區內的家家戶戶基本情況那是門兒清。他清了清喉嚨,對吳索吞說道:「吳索吞,女娃可以交給隔壁嬸子家嗎?你以前去瑞麗擺攤,她在隔壁個把月的都寄住過,出庭做證加上來回的時間,充其量花上個兩三天,有啥子為難?」
辛晨一語戳破吳索吞的託詞,讓他有些尷尬,搓著一雙大手,喃喃說道:「也不好總麻煩別人吧。」
林嵐心下瞭然,忙道:「您放心,我們會拜託當地公安聯繫您這兒的村委會,做好對孩子的照看工作,這是公事兒,絕不讓您自個兒為難。」
吳索吞見自己用來搪塞的理由都被擋了回來,乾脆低下頭,不發一言。
林嵐拉過凳子,挨著吳索吞坐下,勸道:「老人家,您是我們案件中非常重要的一名證人,能不能開好明天的這個庭,讓毒販子伏法,您的出庭是重要的一環。」
吳索吞道:「公安以前不是給我做過筆錄嗎,為啥還要去庭上再說一遍?」
林嵐耐心解釋道:「您出庭,那效果完全不一樣啊。這次開庭,社會上關注度很高,庭開得好,不僅能將葛永健這個大毒梟繩之以法,對旁聽的人也是一種警示教育,對社會上的那些毒販也將是一種震懾。這些年被毒品毀掉的家庭不在少數,清繳毒源、剷除毒瘤,光靠我們這些司法人員的力量遠遠不夠,我們非常需要來自每個公民的支持。」
辛晨也在一旁幫腔:「吳索吞,人家兩個小姑娘都有勇氣和毒販在庭上周旋,您作為長輩,就不能支持一下?」
看著眼前的小姑娘,一臉的真誠,態度誠懇地勸他出庭指證被告人,為打擊毒品犯罪出一份力,吳索吞有些汗顏了。
辛晨見吳索吞面露愧色,知道他心裏面是鬆動了,趕緊在一旁敲邊鼓:「吳索吞,人家兩個小姑娘不遠千里來請您出山,下了飛機后馬不停蹄走了半晌山路,就沖著這份誠意,這個面子怕是要給吧。」
索吞有些坐不住了。
辛晨又說:「人家檢察官又不是為了自個兒的私事,也是為了剷除毒販,保一方平安嘛。」
小孫女扒著門框聽了半天熱鬧,見自家爺爺還沒答應,忍不住跑了過來,加入了「勸降大軍」。
「爺爺,我們老師說,毒品貽害無窮,打擊毒販人人有責。爺爺,您就幫幫哥哥、姐姐們吧。」
吳索吞老臉一紅,摸了摸孫女的頭。
「我再不答應,倒顯得還不如個娃娃咧。」
林嵐一看他答應了,高興得一把摟過小姑娘,猛地親了一口,又握了握吳索吞的手。
「老人家,謝謝您支持我們的工作。您放心,來回的食宿和交通都由司法部門出,您去了也有專人接待,確保您的安全。」
辛晨在一旁提醒。
「林檢察官,你不是還要去醫生那兒嗎?現在得趕緊動身,不然可趕不上飛機了。」
林嵐一看手錶,「喲」了一聲,趕緊起身,臨行時不忘交代。
「吳索吞,您的機票我來的時候已經預訂了,下午兩點從嘎灑起飛。勐海縣公安局會派人送您去機場,到了涵江市也有人接您,明天有專人送您到法庭。我還有任務,所以航班比您的要晚,明天咱們涵江市中級人民法院見。」
林嵐告別吳索吞后,和辛晨趕往下一個地點。
同一天的涵江市,天空陰沉得就像一塊灰色的幕布,讓人心生鬱悶。呼嘯的北風裹著細小的雪粒敲打著窗戶,噼啪作響。路面上的雪水結成薄薄的一層冰,行人走路稍不留神就會滑倒。
由於最近大家手上的案件量實在太大,周末全體都在加班。
處長辦公室內,公訴處處長王建波和副處長趙雲蕾正在聽案情彙報。
檢察官付朝陽敘說著案情,他的搭檔李瓊揀重要的記錄下來。正說到關鍵處,主訴檢察官汪海彬匆匆走了進來。
「王處,明天的示範庭可能要改期。」
王建波有些意外地看著汪海彬。
「怎麼改?早就通知下去了,13個區檢都派了代表來聽,公安和司法局也派了代表,你現在說改就改啊?!」
汪海彬見王建波語氣不悅,趕緊解釋:「我也是剛剛接到二看(涵江市第二看守所,簡稱二看)的電話,說被告人朱鼎豐今天中午突發心梗,送到泰康醫院搶救去了。」
原來是出了意外,王建波覺得自己剛才急躁了。他沉吟片刻,問趙雲蕾:「處里還有誰的庭排期是明天?」
趙雲蕾翻開工作記錄本查了查。
「林嵐有個毒品案件的庭,不過開庭時間是明天下午。」
王建波面露猶豫,自言自語道:「這林嵐剛獨立辦案沒多久,如果觀摩庭換成她的庭,不知道能不能勝任?明天可是全市範圍內的觀摩示範庭,容不得差錯。」
趙雲蕾剛要說話,卻被汪海彬搶了先:「前段時間,我旁聽了林嵐的庭審,辯護人不但風格凌厲而且提問刁巧,步步緊逼,她都四兩撥千斤地一一化解了。通過那次庭審,我覺得林嵐成長了。」
「哦?」
王建波饒有興趣地側過身體看著趙雲蕾。
「小丫頭進步這麼快?你引進的人才的確不錯嘛。」
他又轉向汪海彬,問道:「你說的是個什麼案子啊?」
趙雲蕾在一旁笑著答道:「是一起16年前的傷害案。當時庭上有6名被告人,10名辯護人,剛開始法庭調查,6名被告人就全部當庭翻供。林嵐倒是不急不躁,開得順順噹噹的。不過……」
王建波正聽得高興,見她話鋒要轉,忙問:「不過什麼?」
趙雲蕾答道:「我剛要和您彙報呢,林嵐到勐海縣出差了,說是要找一個關鍵證人明天出庭,今天晚上的飛機。把她明天下午的庭調到上午,估計時間上有些趕。」
王建波大手一揮。
「今晚能趕回來就行。開庭功夫在於平時積累,也不差這一天半天的。年輕人嘛,就得多歷練,什麼都按部就班的,怎麼成長?」
趙雲蕾本來想著林嵐手上案子挺複雜的,又是剛入員額,突然就給她壓上這麼重的擔子,覺得有些冒險。可是王建波已經定了,趙雲蕾也不好阻攔,只得點了點頭。
王建波見趙雲蕾沒有異議,就吩咐汪海彬。
「老汪,你通知一下林嵐,今晚回來后做好開庭準備。然後把名單和起訴書往宣傳處重新報一下,再和法院那邊聯繫一下,讓他們通知辯護人和看守所,把下午的庭審挪到上午。」
汪海彬答應著出去了,出門后立刻掏出手機和林嵐聯繫,可語音提示始終重複著:「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他咕噥了一聲:「勐海那邊信號這麼差?」無奈地搖了搖頭,找內勤取了林嵐案件的起訴書,打電話給宣傳處的同志上報新的名單去了。
付朝陽和李瓊彙報完案件,李瓊和趙雲蕾一起離開了辦公室,付朝陽卻沒跟上去,一個人獨自留了下來。
王建波看見付朝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催促道:「磨嘰什麼呢?有話快說,我這兒一堆事兒呢。」
付朝陽只得開口:「王處,明天的庭我沒那麼樂觀。」
「哦,你覺得林嵐不能勝任?」
「我首先聲明,這和個人能力絕對沒有半點關係。我只是擔心。」
王建波見他又停住了,有些不耐煩:「趕緊地說,不行現在去換還來得及。」
付朝陽接著道:「汪主訴說的那個庭我也略知一二,依我看,那起案件和林嵐明天要開庭的案件難度應該不在一個水平線上。林嵐明天的庭是一起特大毒品案。之前的案子是傷害案件,您也知道,這種案件的證據狀況通常都比毒品案件好,而且之前的那個庭,6個被告人都到案了,即便都翻供,也容易找到被告人辯解之間的矛盾,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各個擊破。但林嵐辦的這個毒品案件,被告人是大毒梟,一直就是零口供,而且只有他一個人到案了,缺乏同案犯的印證,如果明天被告人在庭上完全不配合,效果不一定好。如果林嵐第一次公開示範庭就受挫,我怕打擊她的積極性。」
付朝陽一口氣說完這番話,王建波的臉上逐漸凝重起來。他正要說話,辦公桌上的座機響了。王建波一看電話號碼,是刑一庭庭長劉浩的辦公座機,忙接了起來。
「劉庭長,你周末也在加班啊?」
劉浩沒和王建波寒暄,他的聲音有些急切。
「王處長,我們這邊接到了你們明天示範庭的修改名單了,本來沒什麼,可是就在剛才,這起案件的承辦法官告訴了我一個重要的信息。這案子增加了一個律師,是郭培生。咱們的法官準備通知你們這邊的公訴人,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可是怎麼都打不通她的電話,我想著趕緊知會你一聲兒。」
王建波的聲音拔高了兩度:「怎麼突然增加辯護人?還是這個難纏的郭培生?」
「我們也是剛剛收到被告人家屬遞交的委託,初步判斷,他們之前是想先隱藏實力,當庭再給公訴人一個突然襲擊。」
「要真是那樣,我們就先取消明天的示範庭。」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語氣有些歉然:「老王,我之所以急急忙忙通知你,是因為還有個突發情況。」
「還有什麼突發情況?」
「是這樣,人大要對我們法院上半年的工作做一個考察,其中一項就是人大主任帶隊參加聽庭評議,不知怎麼的,把時間定在了明天。剛好明天就排了兩個庭,一個被告人病了,只能取消,現在就只剩你們更換名單里的這個庭了。」
王建波這下也急眼了。
「好你個劉浩,給我來這手,你怎麼不先知會一聲,這人大旁聽和業務口旁聽能一樣嗎?兩院的一把手也必然陪同,這規格一下就上去了。你怎麼不替我們檢察院考慮考慮,這明天要是庭審失控了怎麼辦?!」
劉浩的語氣也有些急。
「老王,你也不想想,我怎麼可能有消息故意不告訴你?人大是來考察我們法院工作的,明天要是開砸了,我們比你們更難下台。我一接到消息就去通知他們暫緩報名單,可誰知道人大那邊催得急,聯絡員已經把你們這邊送來的名單報過去了。我聽這個案子的承辦法官說,郭培生提出要做無罪辯護,你還是趕緊聯繫公訴人,讓她認真準備吧。」
「怎麼準備?我的公訴人這會兒還在外面出差呢!」
對面的劉浩顯然也被這個消息驚到了:「那你為什麼換上這個庭?」
王建波也不知從何說起,嘆了口氣道:「行了,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麼用,我來想辦法吧。」然後把電話給掛斷了。
付朝陽在旁邊連聽帶猜明白了個七七八八,插嘴道:「被告人負隅頑抗,律師又是有刑辯第一毒舌之稱的郭培生,到時候的場面可不好把控啊。」
王建波氣得要冒煙了,指著他的鼻子就嚷嚷開了:「你小子現在嘴皮子倒是挺溜啊,早幹嗎去了?哦,非得等你彙報完了再說,你這磨磨嘰嘰的毛病,我遲早讓你給氣死。」
付朝陽耷拉著腦袋不作聲。
王建波像趕蒼蠅似的,連聲催道:「你還杵在我這兒幹嗎,等著看我爆肝呢?還不趕緊的,讓汪海彬把林嵐給我弄回來準備。」
付朝陽嘴裡答應著,腳下一溜煙地跑了。
林嵐一行人找到給吳索吞孫女看診的醫生后,詳細了解了當時咬傷的特徵,並且複印了一些資料。
在返程的路上,林嵐要求辛晨停車,說是要下車和路小艾辦點事兒。
辛晨以為她們是要去林子里方便,也沒在意。
路小艾下車后不解地問:「嵐姐,咱們辦啥事兒啊?」
林嵐朝她神秘一笑。
「抓螞蟻。」
路小艾糊塗了,問道:「抓螞蟻幹嗎啊?」
「做標本唄。」
路小艾一頭霧水,不知道林嵐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只能跟著她在樹林里細細尋找。
樹林里螞蟻還真不少,不過林嵐似乎都不滿意,她換了幾個地方,突然喊道:「有了。」然後她從包里掏出鑷子,朝地上夾去。
路小艾定睛一看,只見林嵐準備去夾的螞蟻個頭特別大,通體紅褐色,外形有種兇猛的感覺。她剛想伸手抓一隻仔細看看,被林嵐輕呵了一聲。
「別動,這可不是一般的螞蟻,兇悍著呢,帶著毒刺,扎進肉里可疼了。」
路小艾嚇得趕緊縮回手。
林嵐小心翼翼地用鑷子把紅螞蟻夾起來,又從兜里掏出一個透氣的玻璃瓶,把螞蟻輕輕放了進去。抓了幾隻后,她才合上蓋子,把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放進包里。
她做完這一切,嘴邊噙著笑對路小艾說:「咱倆運氣真好,趕在下雨前把事情都給辦完了。」
路小艾納悶了,問道:「你怎麼知道要下雨了?」
「你沒見它們排成幾排,都在往高處急匆匆地趕路嗎?它們這是感覺到空氣濕度增大了,下面的蟻巢潮濕了,所以才往高處搬家,免得被雨水淹了。」
抓完螞蟻,林嵐和路小艾回到車裡。辛晨雖然納悶她們為什麼去了那麼久,卻也不好意思去問。
車開了不多一會兒,天色暗沉了下來。
辛晨朝車外看了看,嘀咕道:「看來是一場暴雨,我趕緊送你們去機場。」
車開到機場的時候,暴雨已經傾盆而下。
辛晨幫她們把行李拎到乾燥處,和她們握手道別:「兩位美女,這次行程太緊,下次再來勐海,我帶你們四處轉轉,品嘗一下當地特色小吃。」
林嵐大大方方地和他握了握手。
「辛警官,這次麻煩你了,下次有機會去涵江市,一定記得和我們聯繫哦。」
辛晨一拱手,調侃道:「嵐女俠,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
她們告別了辛晨。林嵐和路小艾拖著行李準備去換登機牌。剛走到一半,林嵐的手機響了起來。
電話那頭是汪海彬急吼吼的聲音:「我的小祖宗喂,你總算接電話了,我說你們倆跑哪兒鑽草垛子去了,手機一個兩個的都打不通。」
「汪叔,還真是鑽草垛子去了,我跟您說……」
林嵐還沒開始講述今天的經歷就被汪海彬打斷了。
「你現在什麼也別說,先聽我說,也甭提問,安安靜靜聽我把話說完。第一,你開庭的時間提前到明天上午了;第二,明天的示範庭改成你的庭了;第三,明天人大主任要帶隊旁聽,兩院的一把手都陪同;第四,明天的辯護律師增加了,是郭培生和他的助手嚴謹,聽明白了沒?」
林嵐被汪海彬拋下的四個爆炸性消息轟得頭昏腦漲。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汪叔,您這是逗我玩兒的吧?」
「什麼逗你玩兒,趕緊的,收拾鋪蓋捲兒給我趕回來,晚上加班把案子再捋一捋。」
林嵐覺得汪海彬肯定是急糊塗了,連忙提醒他:「汪叔,勐海到涵江市的飛機,途中要在昆明中轉,整個行程得7個小時,等我到機場都快晚上12點了。」
「那就加班,我現在也沒轍了,你就辛苦一下吧。哦,對了,你的證人,公安那邊會安排人去接,我現在就去落實這事兒,你就放心啊。」
汪海彬說完就掛了電話。
林嵐站在當場,感覺一頭黑線,直到路小艾用力推了她一下,這才回過神來。
「小艾,趕緊的,去託運行李。」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林嵐站在航班信息屏前面,深深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妙境。
CZ6176航班晚點!
飛機起飛時間不詳!
林嵐轉告了汪海彬這不幸的消息后,焦灼地在機場來回踱步,等著汪海彬那邊彙報的結果。
路小艾也跟著著急,對林嵐道:「嵐姐,你別轉了,轉得我心慌。這飛機要是今晚都不能起飛,可怎麼辦?」
林嵐正要開口,手機響了,她低頭一看,屏幕上閃爍著的是王建波處長的號碼。她剛一接起來,就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不似平日那般淡定從容。
「林嵐,你問了沒有,你那邊究竟幾點能起飛?」
「現在說不好,這邊雷雨一直沒停,機場工作人員說,要做好明天早上才能到涵江市的心理準備。」
電話那頭是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王建波的聲音才重新響起:「你的庭審預案準備好沒有?」
「早準備好了,就在大統一辦案系統裡面。」
「那好,等確定了起飛時間,你第一時間通知我和趙雲蕾,我們的手機今晚都不關機。如果天亮才能趕到,你下機后就直接去法庭,制服我讓人替你們帶過去,就在法院換,你需要什麼資料,列一份清單發給趙雲蕾,我讓她安排人列印好給你送到一號庭!」
通話結束后,林嵐連做了幾個深呼吸才稍稍平靜,她輕輕地拍了拍臉頰,對旁邊一臉擔憂的路小艾說:「別愁了,愁也沒用,既來之,則安之吧。反正現在也只能等著,我去租個充電寶,今晚全得靠手機上網了。你去法院熟悉的書記員那裡打聽一下郭培生以前都開過哪些庭,我在庭審公開網上搜索一下他之前的庭審,了解一下他的辯護風格。」
涵江市中級人民法院的一號法庭,是重大案件專用法庭,四百多人的席位,此刻座無虛席。
旁聽的人陸陸續續坐定了,外面的安檢工作也漸漸閑了下來。守在安檢通道的幾名法警和工作人員瞅著空兒閑聊起來。
工作人員小張好奇地問:「王哥,這一號法庭坐滿的時候真不多見,今天是個什麼案子啊,這麼大陣仗?」
法警小王乜斜著眼,嘖嘖了兩聲,語氣誇張地說:「這你都不知道,真的假的?」
小張更好奇了,賭咒發誓地說:「真不騙你,我是臨時被抽過來幫忙的,我真不知道。」
小王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開始爆料:「這可是咱們涵江市涉案數量最大的毒品案件了,足足180公斤***。」
小張倒吸了一口涼氣:「180公斤,還是***,大毒梟啊!」
小王很滿意小張驚訝的反應,得意道:「可不是,我在這兒做法警10年了,第一次聽說這麼大數量的***,這得害了多少人啊!十個腦袋也不夠他掉的。」
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可惜只抓到了一個,其餘的都跑了。聽說抓他的時候,車上還有槍!」
小張興奮不已,說:「哇,這麼火爆!等會兒我要想辦法進去聽聽。」
小王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打擊道:「誰不想聽,可裡面早就滿了。待會兒我輪值,倒是可以聽上一段。」
聽他們聊得熱鬧,法警老李也忍不住加入了進來。
「這麼大的案子,我都第一次遇到,別說你們了,誰不想親眼看看啊。今天好多政法口的都來旁聽,人大的也來聽庭評議。」
小張恍然大悟:「我說呢,怪不得旁聽席上那麼多穿制服的,連咱們的院長都來了。」
老李說道:「今天的公訴人林檢察官,是個年輕的女娃娃,她的庭我聽過幾次,挺利索。不過,像這種大毒梟,那都是刀口舔血的人物,成天乾的是掉腦袋的營生,扎手得很,也不知道這小姑娘今天能不能控好庭。」
小王連忙附和道:「老李,您還別說,我一開始聽說她是這個案子的公訴人,也替她懸著心呢。這種示範庭,要是開砸了,那可就……」
說到這裡,小王似乎也有些不忍,搖頭感嘆道:「不容易啊。」
幾個人正聊得熱火朝天,只見又有兩隊穿著檢察官和公安民警制服的人從兩個方向朝安檢口走來。
小王打聽了一下,走在最前面的檢察官是涵江市人民檢察院公訴處的副處長趙雲蕾,只見她面色白皙,走路風風火火,梳著高高的馬尾辮,看上去幹練得很。公安那邊帶隊的是涵江市公安局刑事偵查局局長塗敏,腰身挺拔,眼神格外犀利。
這兩位碰了面,趙雲蕾主動伸出手來和塗敏握了握,塗敏用目光掃了一下趙雲蕾旁邊的汪海彬、付朝陽、李瓊,熱情地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趙處長,您親自帶組員們來給林檢察官助威了啊。」
「塗局,瞧您說的,我自個兒的人,我還能不捧場?別的忙幫不上也就罷了,這精神支持,那是必不可少的。倒是您,最近手頭那麼多大案,還能親自帶隊來,著實不容易啊。」
「誒,您可別說,最近是真忙,不過再忙也不能耽誤學習不是。我把這幫小年輕們帶來好好瞧瞧,公訴人在庭上是怎麼和被告人、律師鬥智斗勇的,以後他們就知道收集證據該朝哪使勁了。」
「塗局,您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咱們公訴人不怕被告人、律師在庭上發難,就怕案件調取的證據不到位。您這可是帶了個好頭,我替大伙兒謝謝您。」
說完,趙雲蕾俏皮地朝塗敏拱了拱手。大伙兒都笑了。
因為鄭明德和人大主任劉毓清還沒有到,趙雲蕾和塗敏就留在門口等候。塗敏問道:「林丫頭已經進去了嗎?」
趙雲蕾嘆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塗敏問道:「怎麼了?」
趙雲蕾朝他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到一旁。趙雲蕾小聲道:「這個示範庭是臨時換給林嵐的,昨天她去勐海出差,飛機晚點了,早上才趕回來。」
塗敏愕然道:「那不是完全沒時間準備?」
趙雲蕾道:「預案倒是早做好了,可是這車馬勞頓的,再加上被告人還突然加上了郭培生做律師,說要做無罪辯護,今天是場硬仗啊。」
塗敏擔憂道:「今天可是有人大主任來旁聽,就這種情況你們也敢說開就開?這一傢伙要是砸了,該留下多壞的印象啊,林嵐這丫頭怎麼這麼倒霉!」
趙雲蕾正要說明個中緣由,忽見入口處的安全桿揚起,兩輛公務車開了進來,其中一輛正是鄭明德的,兩個人趕忙上前去迎接領導。
法院院長陳雄和刑一庭庭長劉浩安排劉毓清和十幾位參加人大聽庭評議的人員坐在第二排,鄭明德檢察長也陪在一邊。待他們坐定后,王建波、趙雲蕾等檢察機關的旁聽人員,在第三排依次挨著坐下。
李瓊擔憂地問旁邊的汪海彬:「汪叔,你說,今天的庭林嵐能Hold得住嗎?」
汪海彬答道:「折騰了一宿沒睡,早上才下飛機,能趕得上就很不錯了,其他的,別再苛求了。」
李瓊朝趙雲蕾看去,只見她也是一臉凝重。
中法的書記員李慧走入法庭,開始宣讀法庭紀律,全場安靜了下來。
宣讀完法庭紀律,李慧字正腔圓地通知:「請公訴人、辯護人入庭。」
公訴人和辯護人各從法庭兩側的門走了進來,大家的目光多數集中在審判席左邊的通道上。
只見一名年輕的女檢察官步伐穩健地向公訴席走去。她個子不高,身材纖細,面目姣好卻略帶憔悴,一雙眼睛格外靈動,可惜眼窩泛青,光彩黯淡了不少,一看就是昨晚熬了夜的。她身後緊跟著一名女書記員,也是個年輕的女孩子,模樣甜美。從長相來看,似乎和人們心目中威嚴的公訴人形象有些差距。
另一側入庭的,是律師郭培生與他的助手嚴謹。
兩個人都是精明強幹的樣子,人手一台最新款的MacBookAi
,西裝口袋裡露出的Mo
tBla
c白漆鍍玫瑰金墨水筆格外醒目。
郭培生一身高定西服,裁剪熨帖,真絲領帶配色恰到好處,皮鞋擦得鋥亮,頭髮向後梳得一絲不苟,整個人一副精英派頭。他的收費在整個律師圈裡面是出了名的貴,旁聽席中有些懂行的人不由得揣測,這個被告人想必是砸了大價錢來「保頭」。
席間有人竊竊私語。
「喲,怎麼是這麼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能鎮得住這大毒梟和大律師的加強版組合嗎?」
「我看夠嗆,這個律師看上去賊精賊精的。」
接二連三的意外本來就讓趙雲蕾等人對今天的庭審不太樂觀,這會兒聽到旁聽席傳來的這些質疑,大家心中隱隱覺得,今天這場庭審很有可能是一場血雨腥風的苦戰。聯想到不久前在網路上被瘋狂傳播的公訴人在庭上被律師「吊打」的視頻,公訴處來參加旁聽的幾個人不由得替林嵐捏了一把汗。
書記員李慧接著宣布。
「請審判長、審判員、人民陪審員入庭……全體起立。」
在書記員宣布全體坐下后,審判長席位上的那位頭髮花白的老法官將老花鏡往上推了推,「砰」的一聲敲響法槌。
「涵江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第一庭現在開庭。下面,本庭將公開審理由涵江市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的被告人葛永健涉嫌走私、販賣毒品一案。」
一個剃著平頭的壯碩漢子被法警押解著從側面通道走進法庭,他歪著頭,仰著下巴,臉上掛著挑釁的笑容。
庭審開始,程序照例走得中規中矩。
審判長按照法庭審理的流程,宣布了合議庭組成人員及出庭人員名單,核對了被告人的基本情況,告知了被告人的權利義務。
審判長王永洲宣布法庭調查開始后,林嵐就拿起起訴書進行宣讀。她的音量不大,語速適中,吐字非常清晰。在場的聽眾感覺每一個字都通過麥克風穩穩噹噹地傳到耳內,聲音清脆且不失莊重,無形中讓人對她增添了幾分信任。念完最後一個字,林嵐合上起訴書,目光轉向審判席。
「審判長,起訴書宣讀完畢。」
審判長王永洲向林嵐目光示意,然後身體朝被告人的方向略略前傾,問道:「被告人葛永健,起訴書指控你為了牟利,走私、販賣毒品共計180公斤,你對上述指控的事實是否存在異議?」
被告人葛永健用不屑的目光朝公訴席上掃了一眼,語氣不滿地辯解道:「公訴人剛才宣讀的起訴書,純屬子虛烏有,所有的指控都是一派胡言!」
被告話音一落,旁聽席上一片嘩然。
被告在法庭上翻供是常有的事情,可是語氣這麼強硬,態度這麼惡劣的卻不多。庭審剛剛開始,就充滿了火藥味兒,可以想象,在接下來的庭審中,如果公訴人掌控不了庭審的主動權,場面就會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審判長王永洲當了一輩子的法官,控庭的水平早已爐火純青,他看了一眼葛永健,神情不怒自威。
「被告人,注意你在法庭上的措辭,你對起訴書的指控有哪些異議,做客觀表述就行。」
葛永健知道最後掌握自己命運的就是眼前這個審判長,倒也不敢太過分,他收斂了幾分囂張,辯解道:「我就說三點。第一,我是正經的翡翠商人,有自己的公司,也有的是錢,犯不上干這掉腦袋的事兒。第二,那些毒品我也不知道是誰放到我倉庫裡面的。我倉庫里都是翡翠原石,怎麼就變成了毒品?第三,公安那幫人是因為抓不到真正的毒販,為了破案率,才把我這個合法商人硬拉過來頂缸,檢察官也不分青紅皂白,胡亂起訴,我冤枉啊!」
葛永健既然當庭喊冤了,那麼無論他辯解的內容有理也好,荒謬也罷,檢法兩家的書記員都必須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路小艾見他往林嵐身上潑髒水,氣得夠嗆,只能把一肚子火都撒在了鍵盤上,敲得又重又快。
王永洲在中法幹了快30年了,憑他的經驗,這個葛永健涉及的毒品數量太大,含量也高,如果最後起訴書指控的事實和罪名成立,無論他今天是否當庭認罪,認罪態度好或不好,最後都免不了個死刑收場。當認罪也難逃一死的時候,被告人往往會選擇抵死不認。
葛永健之所以捨得花費巨資聘請郭培生,無非就是看中他刑辯經驗豐富,希望他能將黑的說成白的,只要讓案件產生疑點,就能夠疑罪從輕甚至從無,只要能夠動搖法官的內心確信,就有一線生機。郭培生既然敢高調地對外宣稱要做無罪辯護,自是有備而來。王永洲對林嵐的實力相當了解,知道她也是遇強則強,從不怯場。所以,今天的庭審,勢必會有一場激烈的交鋒。
林嵐準備出庭預案的時候,就預料到葛永健今天會將他「零口供」的戰略進行到底,辯護方也會以無罪辯護為切入點。雖然對方臨時委託郭培生是她無法預見的,不過整體的答辯思路和防守策略卻毫無區別。
林嵐分析了郭培生以往的庭審風格和辯護套路,發現他偏好將每一項證據都駁得體無完膚,是一個庭審風格激進的辯護人。今天庭審一開場,葛永健就高調喊冤,顯然也是他們商量好的策略。為了弱化被告強勢對抗調查的負面效果,他們刻意營造出確有冤情的氛圍,既能激發出不明真相群眾的懷疑和同情,同時又可以干擾法官的內心確信。
對於這種來者不善的開局,林嵐預設的方案是,避其鋒芒,迂迴反擊,連消帶打,出其不意。畢竟兩軍交戰,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把他來勢洶洶的那股子勁兒先卸下一半,再見招拆招,巧妙回擊,比一開始就硬碰硬地交鋒更有技術含量。
王永洲聽完了葛永健的辯解,轉頭看向林嵐,見她一臉的平靜,料想她必是早有準備。他依照程序繼續推進庭審,按照法律規定,第一輪的訊問由公訴人發起。
林嵐的第一個問題不顯山不露水。
「被告葛永健,你說你是翡翠商人,那麼你做翡翠行業多久了?」
葛永健不慌不忙地答道:「七八年了。」
林嵐的第二個問題依舊問得四平八穩。
「你是做翡翠成品生意,還是原石生意?」
「當然是原石,你剛剛沒聽到嗎?我說這次進的翡翠礦料被調包了!」
林嵐沒有計較他言語中的挑釁,繼續訊問。
「公司叫什麼名字,地址在哪兒?」
「叫奇玉春秋,總公司在緬甸,涵江市有分公司。」
「每次進貨是你去,還是員工去?」
「我自己去。」
「有員工一起去嗎?」
葛永健有些不耐煩了,他反問道:「這些跟案子有什麼關係?」
林嵐加重了語氣。
「當然有關係,被告葛永健,公訴人提醒你,現在是法庭調查,你有如實回答的義務。」
葛永健皺著眉,勉強答道:「我自己一個人去!」
「你公司的貨款進出綁定的是哪張銀行卡?」
葛永健用挑釁的語氣說道:「什麼銀行的卡都有,哪張方便我就用哪張,有問題嗎?」
林嵐就像沒聽到一樣,接著追問:「你有幾家公司?」
「就這一家。」
「生意怎麼樣?」
「還行吧。」
「那麼,你的公司每年的利潤是多少?」
這幾個問題問下來,連郭培生也坐不住了,他覺得對面的這個公訴人問話半天進入不了主題,簡直就是在浪費時間。他決定給她來一個下馬威,掌握庭審的主動權,於是打斷了林嵐的問話。
「反對,審判長,公訴人一直在問我的當事人一些與本案無關的問題。」
郭培生這麼快就沉不住氣,正中林嵐的下懷。她眉峰微微一挑,針鋒相對地反駁:「據調查,葛永健銀行卡的流水累計高達7000多萬元,他的公司賬目上卻沒有對應的明細。要弄清楚這些究竟是什麼錢,奇玉春秋的規模和利潤怎會與本案無關?」
汪海彬看到這裡,提起的心稍稍放了下來,贊道:「林嵐真不錯,倉促上了戰場,卻臨危不亂,頗有大將之風。」
趙雲蕾說:「郭培生現在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他以為公訴人是在扯閑篇,貿然動用了反對權,主動入瓮。不但被當場反擊,還凸顯了葛永健個人資金的異常。這可真是想挫人的反被挫了,獵鷹的反被鷹啄了眼。」
塗敏朝趙雲蕾豎起大拇指,贊道:「一箭雙鵰、聲東擊西,這一輪,贏得漂亮!」
台上的王永洲發話了:「辯護人的反對無效,公訴人可以就葛永健資金的真實來源和去向繼續發問。」
郭培生吃了虧,有些惱怒。林嵐根本就不去看他,繼續問道:「葛永健,你的賬戶上年度流水達到7000多萬元,這些流水是什麼用途?」
葛永健搞明白了林嵐問話的目的,警惕了起來,他打定主意,要謹慎應對。
「是買賣玉石用的。」
林嵐可沒打算讓他這麼快就矇混過關,追問道:「賣家是誰?買家是誰?總有個出處吧。」
「不記得了。」
「既然是做玉石生意,你為什麼選擇龍骨山這麼偏僻的地方做倉庫?還日夜僱人守著倉庫?」
「真正發財的玉石商人,不是看你的貨賣得快不快,而是看你的資金夠不夠雄厚,把值錢的原石囤積下來,才是真正的發財之道。我選龍骨山就是看中那裡場地夠大,倉儲成本又低,僱人守著是因為怕人偷了我值錢的原石。」
「囤積原石?還是值錢的原石?我看未必吧!」
林嵐眼神犀利地掃向葛永健,她舉起一張現場搜查的照片朝葛永健揚了揚。
「既然倉庫是用來放值錢的翡翠原石,為什麼周圍連個監控都沒有?」
「我覺得沒有必要,那裡挺安全。」
「警方在搜查龍骨山倉庫時,發現放在外層包裝箱里的都是一些價值不高的原石,裝著***的包裝箱全堆放在倉庫最裡層。你不安監控,究竟是因為那裡安全,還是怕留下證據?」
葛永健一時有些語塞。
郭培生看見情況不對,馬上發動助攻。
「反對!審判長,公訴人試圖用毫無根據的推斷來誤導我的當事人。我很好奇,公訴人憑什麼斷定這些原石價值不高?玉石行業有句話叫作『神仙難斷寸玉』,說的就是原石的價值難以估量。如果原石的價值真那麼容易識別,像和氏璧這樣的美玉,又何至於歷經三朝君王才得以面世?卞和還為此被扣了個欺君的罪名,砍去雙腳。所以,我想請問公訴人,這神仙都看不準的事兒,你又是怎麼得出結論的?」
郭培生的辯護風格,一向兼具誇張與犀利,說話又喜歡引經據典,屬於自帶戲劇效果的那種style,很容易煽動聽眾的情緒,產生共鳴。果然,法庭下面一陣騷動,不少人頻頻點頭,認為他的論證很有道理。
法庭上控辯激烈,瀰漫著硝煙氣息,主任劉毓清和****們聽得津津有味。
劉毓清瞄了鄭明德一眼說:「鄭檢察長,這個律師反應真快,連古人和神仙都給搬出來了,公訴人可是遇到對手了。」
鄭明德嘴裡說著:「不急不急,咱們的公訴人也不弱。」可是他看著林嵐那張年輕的臉,心裡也有些吃不準接下來的走向。
庭上的王永洲此刻有些躊躇,雖然他覺得郭培生有些咄咄逼人,可是辯護人當庭運用反對權是他們的權利,只要不違背了反對權的使用原則,就沒有理由駁回,否則,就會有損法官居中裁判,不偏不倚的形象。他斟酌了一下,問道:「公訴人,請你向法庭說明一下,對於這些原石的價值認定,是否有依據?」
郭培生方才的那番話,明顯包含著對公訴人的諷刺和挖苦,不少人這會兒眼巴巴地盼著林嵐趕緊懟他幾句。只見林嵐語氣不帶一絲猶豫,斬釘截鐵地說:「當然有,不但有人證,還有物證、書證。」她不容置疑的語氣引起旁聽席上一陣竊竊私語。
李瓊這下實在忍不住了,顧不得法庭紀律,轉過頭悄悄地問汪海彬:「汪叔,如果真有這麼多證據,郭培生怎麼可能一點兒都不知道呢?現在可不比以前,《刑訴法》修改之後,按規定,所有的證據都必須跟著起訴書一併移交法庭,律師看到的證據和公訴人看到的證據是一致的,可沒有厚此薄彼之說啊!」
汪海彬低聲說:「公訴人在法庭上信口開河是大忌,林嵐不會這樣,她既然說有,那就肯定是有。別著急,慢慢看,肯定留有後手。」
嚴謹也感到意外,忙壓低聲音問道:「郭律師,卷宗我們都仔細看過了,這一塊哪有公訴人說的那麼多證據?」
郭培生神色凌厲,冷冷地說:「虛張聲勢罷了,我倒要看看,她能拿出什麼來!」
精明的獵手,善於抓住每一次出擊的時機。
對方既然露出了破綻,郭培生自然不會放過。他立即在庭上發難:「審判長,既然公訴人說有這麼多證據,那麼我申請法庭現在就啟動舉證程序。我倒想洗耳恭聽,是哪些證據能夠證明這些原石的價值!」
郭培生此舉的確過於囂張,有些仗著名氣大不講規矩的意思。堂堂的審判長還坐在這兒,法律也明文規定了,庭審是在審判長的主持下進行的。他此刻自作主張地要求啟動舉證程序,明顯過線了。王永洲皺了皺眉,不悅道:「辯護人,現在是法庭訊問階段,至於舉證,在後續的舉證環節自然會啟動,希望你遵守庭審紀律。現在是公訴人在訊問被告人,辯方如果要發言,需要先徵得法庭的許可,不要隨意打斷。」
既然被審判長警告了,郭培生也沒有囂張到當庭和審判長起衝突的程度。畢竟,那樣做對自己和當事人沒半分好處,於是他舉手發言:「審判長,我沒有任何不尊重法庭的意思。我現在申請對原石價格的問題補充發表一點意見,請審判長允許。」
王永洲見他收斂了一些,語氣也緩和了下來。
「法庭准許。不過本席提醒你,現在不是辯論環節,你簡要說明觀點即可,不要發表具有人身攻擊性的言論。」
郭培生道:「審判長,訊問和舉證同屬於法庭調查環節,即便現在不啟動舉證程序,為了維護被告人的合法權益,我認為公訴人也很有必要說明一下,她是根據什麼判斷出這些原石不值錢的,這關係到法庭判定被告人今天當庭的供述是否屬實。」
王永洲覺得他既然退而求其次,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就不好再駁回一次,只能轉而向林嵐求證:「公訴人,請簡要說明一下你判斷的依據,至於證據的展示,可以在舉證環節再進行。」
林嵐從容地對答:「倉庫裡面的玉石發貨單顯示,這批原石的進貨價格並不是很高,原石批發商的證言也提到這批原石的確不是什麼高級的貨色。」林嵐說到這裡故意停頓了一下。
郭培生以為她已經說完了,馬上不依不饒地開始反攻,不過這次他倒是學了乖,沒忘了舉手再發言:「我想提醒公訴人,你難道沒聽說過『黃金有價,玉無價』?更何況,玉石行業有『撿漏』一說,這是特殊行業,靠的是三分眼力,七分運氣,進價可不等於將來的賣價。」
林嵐心想,我正在這等著你呢,就怕你不接。
「辯護人剛才也提到了『三分眼力』,那說明你也承認『眼力』在玉石行業中仍佔有一席之地的。玉石交易中雖有『賭石』一說,可是再大膽的賭徒,也要看了自己的底牌才會加註;而這一行的底牌就是『開窗』,將玉石的表皮切開,露出部分玉質,從露出的水頭、顏色判斷玉石的價值。」
還沒等林嵐說完,葛永健坐不住了,他嚷嚷道:「你少裝內行,也有不開窗的。」
王永洲重重敲擊了下法槌,喝止葛永健:「被告人,未經法庭允許,不得發言!」葛永健無奈地閉上嘴。
林嵐微微一笑,繼續說道:「的確,玉石行業也有不『開窗』就『盲賭』的交易方式。」葛永健面上得意的神色還沒有掛穩,只聽林嵐又說道,「不過,『盲賭』都是用於收藏個別品相好的原石,沒人會傻到『盲賭』一倉庫的低端原石。試問一下,被告人作為一個從事玉石行業七八年的玉石商人,怎麼可能連這點基本的商業判斷都沒有?」
說到這裡,林嵐眼底含笑,用奚落的口吻做了這段反擊的腳註:「難道說他比辯護人口中的神仙還厲害,看準了這些原石會漲?」
一陣奚落的笑聲響遍法庭。郭培生緊緊握住手中的筆,任憑筆頭的金屬邊緣深深壓進自己的拇指。
劉毓清面露微笑地對鄭明德說:「鄭檢察長,你們的這位公訴人果然不弱啊,年紀輕輕,面對強敵鎮定自若、針鋒相對,毫不遜色啊!」
鄭明德也覺得面上有光,他客氣了幾句,回頭用肯定的眼神朝王建波傳遞了讚許。李瓊在一旁察言觀色,高興地對汪海彬說:「汪叔,看到沒,領導的意思,目前為止很滿意。」
趙雲蕾制止道:「先別太樂觀,郭培生這是輕敵了。如果對面坐著的是一位資深的公訴人,他的表現就不會這麼急躁,起碼會等對手將手中的牌亮完,然後再給予致命一擊。他這是輕敵,又急於將林嵐一招擊倒,這才不慎落入了林嵐精心設計的圈套,被迎頭痛擊。」
庭上的郭培生此刻也在懊悔。平時他會好好地琢磨一下對方的話裡面究竟有幾層意思,是否還會留下伏筆。可是,今天坐在對面的檢察官太年輕了,剛剛又在庭上露出了那麼多的破綻,勝利的召喚極大地刺激了他的腎上腺激素的分泌,讓他頭腦發熱,馬失前蹄。
林嵐這一番反擊大快人心。要不是礙於法庭紀律,李瓊剛才險些當場鼓掌叫好。郭培生吃了個癟,舉手示意,還想再辯。王永洲卻不想這麼早就開始法庭辯論,影響庭審節奏,於是出言制止:「公訴人對於玉石價值的問題已經做了說明,法庭也已經記錄在案。下面,由公訴人繼續訊問被告人。」
緊接著,林嵐拋出早已準備好的問題繼續盤問葛永健。郭培生幾次主動出擊都沒討到好,葛永健也收斂了囂張的氣焰,開始謹慎應對。
「你車上搜查出來的槍是不是你的?」
「不是。」
「你的員工證明,這槍是你買的,你怎麼解釋?」
「緬甸治安不好,我是買過槍防身,卻不是這把,我離開緬甸的時候就把槍扔了。」
「偵查人員在你車上搜出了槍,你怎麼解釋?」
「車是我的,車上的槍就不是我的了,至於是誰放上去的,那得你們去調查啊,總不能讓我白白給人陷害吧。」
葛永健現在擺明了是在耍無賴,林嵐卻不願和他做無謂的糾纏,她話鋒一轉,忽然問道:「你倉庫裡面那些還沒有拆封的原石是什麼時候運回來的?」
葛永健愣了一下,頓了頓才答道:「我被抓前的一個禮拜。」
「誰把原石放進倉庫的?」
「我和手底下的員工。」
「那些裝著***的箱子是什麼時候放在你倉庫裡面的?」
「不知道,以前從來沒見過。」
「你被抓前一周還去了倉庫放原石,憑空多了這些箱子,你居然說沒見過?」
「確實沒見過。」
林嵐停止了訊問,她盯著葛永健看了好一會兒,這才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在撒謊。這批***和原石是你之前一起從緬甸運回來的。」
葛永健神色有些不自然,卻強自鎮定,故作憤怒地辯解道:「根本沒有的事,你有證據嗎?你這是在污衊我!」
「當然有證據,稍後的舉證環節公訴人會一一出示。審判長,公訴人訊問完畢。」
這就好比冷不丁地宣布「我有個『王炸』」,把所有人的好奇心都給勾起來了,卻又沒拋出去,在節骨眼上戛然而止,讓人弄不明白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最不爽的是郭培生,他正要和葛永健一起質問林嵐,可是對方已經宣布訊問完畢,又把球踢到了後面的舉證環節,郭培生就失去了當場反駁的機會。
這一環一環的布局,絲絲入扣,當取捨時取捨,該騰挪時騰挪,頗有章法,不容小覷。郭培生現在總算是回過味兒來了,對面坐的根本不是什麼沒經驗的菜鳥,而是殺伐決斷的大將。在審判長宣布由辯護人發問的時候,他深吸了一口氣,要想扳回局面,接下來辯護人的發問主場,容不得一絲失利。
「葛永健,你做交易一般是用銀行轉賬還是現金交易?」
「都有。不過,很多玉商喜歡現金交易。」
「你有沒有用現金購進玉石,賣出后再轉賬收款的情形?」
「經常這樣。」
「你的玉石交易有沒有過千萬的?」
「有,而且不少。單件玉鐲過千萬的都有,更別說那些打包出售的好料。」
「你去倉庫一般是否會清點貨物?」
「清點是倉庫保管的事兒,我不管,我只讓他們把貨放進去。」
「你的車鑰匙平時放在哪裡?」
「我平時就放在公司的辦公桌上,有時放在家裡。」
「你放得這麼隨意,那不是其他人也有可能拿走車鑰匙?」
葛永健心裡一動,忙應道:「是啊,公司的員工,來談生意的客戶,快遞員都可以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拿走車鑰匙。」
「你有沒有離開辦公室,不帶走車鑰匙的時候?」
「經常。而且我還有把備用鑰匙放在抽屜里,抽屜沒有上鎖。」
「你的倉庫誰能進去?」
「管鑰匙的老孫,送貨的,搬運工都能進去。」
「誰知道抽屜里有備用鑰匙?」
「公司的人基本上都知道,他們跑業務有時候用車,就在我抽屜裡面拿,給我打個電話說一聲就可以了。」
郭培生對於葛永健的回答相當滿意:「審判長,我問完了。而且我相信通過剛才的發問,我們可以得出以下判斷:第一,除了葛永健,不排除有其他人拿過他的車鑰匙,把槍放到車上。第二,葛永健雖然過問了發貨和倉儲的工作,卻不負責具體的清點、入庫事宜,對於倉庫里的***是何時放進去的,不知情是很正常的。」
葛永健在訊問結束的時候拋出這段話,算是對林嵐剛才論據的反擊。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鑰匙誰都能夠拿到,槍不見得是葛永健的,甚至在他剛才的問話裡面,有著很明顯的引導性發問方式,這很明顯是違規的。令人納悶的是,林嵐一次也沒有提出反對,任由他一順兒問了下來。
王永洲見林嵐無意反駁,雖然不明就裡,卻也樂得推進庭審程序,於是,當即宣布法庭進入舉證環節。
林嵐在舉證前,進行了一個簡要的歸納:「圍繞剛才的訊問和爭議的焦點,我首先出具一組證明這批原石價值的證據,包括發貨單、銀行流水、翡翠原石、毛料的照片以及證人證言,證明這一批原石和毛料只是普通的礦石。」在宣讀和出示完這些清單項下的證據后,林嵐向合議庭提出申請,「我們根據搜查出來的發貨單,找到了當時在緬甸內比都和葛永健交易的玉石原料批發商吳索吞。下面,公訴人申請證人吳索吞出庭做證。」
塗敏對旁邊的趙雲蕾說:「緬甸商人都給弄過來了?為了這案子,你們還真夠下本錢的。」
趙雲蕾笑了笑,說:「可不是,林嵐可沒少折騰你們市局禁毒處的那位何大隊長,弄得他前陣兒見著我就抱怨,說為了這案子,腿跑斷了,白頭髮也見長。」
吳索吞被帶到了證人席。因為是控方證人,所以第一輪發問的是林嵐。
林嵐讓路小艾將示證系統上的發票圖片放大后,問道:「吳索吞,大屏幕上的這些發貨單是你開出去的嗎?」
吳索吞仔細辨別了一下,答道:「是我開出去的,我向警方提供了發貨單的底聯。」
路小艾將滑鼠輕點,圖片切換為倉庫的外貌和內部分佈,打開的包裝箱裡面散落著各式原石。林嵐問道:「你看看這些原石和毛料,是否有印象?」
「裡面有一部分是我賣出去的,還有一部分是隔壁攤位上的瑪丹賣出去的。」
「這些石頭是誰買走的?」
吳索吞指了指被告席上的葛永健。
「就是這位葛先生,他以前也光顧過我的生意,算是老顧客了。」
「他買的這些原石價值怎麼樣?」
「都是些便宜貨,比起質量,他似乎更在乎重量和體積,尤其喜歡一些不值錢的大料。」
「你們怎麼判斷這些原石都是便宜貨?」
「我們緬甸人天天和翡翠原石打交道,這點眼力還是有的。但凡有賺頭的石頭,我們都會朝石頭最好的部位開一刀,露出裡面的瓤,這個就是賣點。那些一般的石頭我們就不會開,批發給那些做『賭石』的商人,他們拿回去賣給那些外行人『盲賭』。」
「這些原石收藏起來,增值的可能性大不大?」
「幾乎沒有,好的早就被篩選出去了,這些基本上就是甩貨一級的,有經驗的玉石商人都不可能留著這些來增值。」
「在你看來,葛永健算有經驗嗎?」
「算,他很懂行,每次還價都狠,也說得出這些貨的毛病在哪兒。」
「你賣給他的毛料用什麼裝的?」
「麻袋。」
「有沒有用過箱子?」
「沒有。」
林嵐囑咐路小艾把圖片切換到倉庫里放原石的箱子。
「這些箱子是你的嗎?」
「不是,我給的是麻袋,不是箱子,這些可能是為了方便運輸,後來放進去的。」
「葛永健找你進貨的那段時間,你的孫女是不是被蟲咬傷了?」
「是的,咬得挺嚴重,我還帶她看了醫生。」
林嵐最後一個問題很奇怪,大家都不知道她為什麼問了這麼一個離題萬里的問題。
輪到郭培生髮問了,他兩道目光鎖定吳索吞,極有攻擊性,語氣也十分嚴厲。
「證人,你做玉石生意多久了?」
「三十年了,我和家人每年一半時間在勐海,一半時間待在緬甸做生意。」
「你做這一行,有沒有在玉石的價值上看走過眼?」
「當然有,這個太正常了。」
「2008年的時候,緬甸公盤展出了8000份標石,有7000多人參加競拍,有一塊原石僅僅標價1000歐元,因為品相不怎麼樣,7000多人只有一個人出價,最後花落他家。可是就是這塊誰也看不上的石頭,最後居然開出了『墨翠王』,價值頓時翻了幾十倍。吳索吞,你既然是老玉商,這個故事你應該聽說過吧?」
「我聽說過,可是……」
郭培生沒讓他說完就打斷了他,插嘴道:「既然聽說過,你就應該知道翡翠賭石,運氣的成分太大。葛永健買走的石頭,你能確定沒有撿漏的可能嗎?」
吳索吞覺得郭培生咄咄逼人,有些氣憤,可這事兒他的確也不能打包票,只能憋著火答道:「我確定不了。」
郭培生步步緊逼,不給吳索吞思考的機會,繼續追問:「既然確定不了,那你之前說這些石頭不值錢,根本就是你在胡亂猜測。」
吳索吞有些急了,分辯道:「我沒亂猜。」
「那你憑的是什麼?」
「就憑我這麼多年做玉石生意的經驗。」
「那些錯過『墨翠王』的玉商哪一個沒有經驗,他們不是一樣看不準,你的經驗難道就比他們高明?」
吳索吞被他問得張口結舌,不知道怎麼回答。
郭培生見好就收,當場宣布:「審判長,我的發問暫時到此。我想對法庭強調的是,經驗這個東西,只能作為玉石交易市場上的輔助依據,而非定論。玉石的價值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是否有收藏價值在於我的當事人內心判斷,與他人的價值估量無關。」
林嵐一看吳索吞被郭培生硬生生地帶到溝里去了,現在郭培生還想左右整個合議庭的思路,覺得很有必要扭轉一下局面。於是她申請向證人吳索吞補充發問。
「吳索吞,緬甸公盤參加競標的毛料是明料,還是賭石?」
吳索吞剛才被郭培生繞暈了,這會兒林嵐一點撥,他頓時明白過來了。
「基本上都是明料或者半明料,或者就是沒有皮殼的上等原石,才會參與競標。」
「剛才辯護人所說的那塊『墨翠王』呢?」
「也是開了窗的半明料。」
「這個有什麼證明嗎?」
「這個玉石行業的很多人都知道,網上也有資料可以查的。」
「買賭石的人也不少,為什麼你那麼肯定葛永健不是買了收藏的?」
「買帶皮殼賭石的商人是不少,可哪一個不是拿著電筒反覆照,拿著石頭挨個挑?只有葛永健每次只管壓價,然後吩咐我們揀大的裝袋,付款就提貨。所以我才肯定他不是買回去收藏的,因為他根本就不關心這些石頭有沒有價值。」
郭培生沒有想到林嵐對於玉石行業的交易規則毫不外行,這麼快就把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架構推翻了。
他不甘心,又問吳索吞:「圖片上的石頭這麼多,你怎麼肯定是你和瑪丹賣給葛永健的?」
「公訴人以前也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對她解釋過。我和瑪丹在相鄰的兩個攤位做生意,為了防止顧客調換原石,也為了區分我們兩家的貨,我們兩家的原石都用記號筆做了標記。就是一個圓圈加一個箭頭,為了防止弄混,我們家的箭頭朝左,她家的朝右。」
路小艾很有默契地把圖片放大了,石頭上的標記赫然躍入眾人的眼帘。
郭培生眼閃過一絲挫敗。
汪海彬在台下笑了,他對趙雲蕾說:「趙處,郭培生還是太小看林嵐了,從吳索吞的證言來看,林嵐早就知道他是如何辨認出這些原石的。所以,剛才在交叉詢問環節,她是故意不去問那個問題的。」
趙雲蕾道:「林嵐昨晚在候機室把郭培生的庭審風格認真進行了研究,所以才能做到今天這樣算無遺策,為郭培生量身定做了一個又一個的坑,讓他好不容易爬出來一個,又跌進去一個。」
汪海彬欣慰地說:「遇到變故而不慌亂,還能摒棄雜念,迅速進入備戰狀態,這才是優秀公訴人應有的心理素質。」
證人退庭后,林嵐繼續舉證。
林嵐當庭播放了現場勘查的視頻。龍骨山的倉庫位置隱蔽,倉庫內的東北角放著幾排規格一致的木箱。技術人員對現場進行拍照固定后,警察戴著手套,把前排的木箱撬開,只見木箱里套著麻袋,麻袋裡面裝著大小不一的原石。警察將這些木箱逐一撬開,還拿出一些原石放在地上。撬到後排角落的一個箱子時,裡面沒有麻袋了,而是放著用泡沫紙包裹得鼓鼓囊囊的東西。泡沫紙打開后,裡面是用黃色不幹膠纏著的塑料袋,拆開塑料袋,裡面是牛皮紙,再裡面裝著一些白色的粉末。一部分警察將粉末現場進行稱量。
林嵐讓路小艾停止播放,切換到一組木箱的照片,說道:「從圖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些裝原石的木箱,在警察撬開之前,邊緣都是完整的,沒有撬動的痕迹。」林嵐將滑鼠點擊到搜查之前,那個裝著***的箱子的圖片,她將圖片放大,箱子的邊緣有很明顯的撬痕,箱子底部的附近,有細小的木屑,如果不是刻意放大,很容易被忽略。
她補充說道:「這些痕迹說明,裝著***的箱子在警察來之前是被打開過的,打開的地點就在倉庫裡面。」從以上證據來看,門禁這麼嚴,倉庫進貨後會驗貨,怎麼可能有幾箱***被人抬進去卻不被人發現?
郭培生舉手要求發表質證意見。
「箱子雖然有撬痕,但撬痕不一定是驗貨導致的,而且驗貨的地點可以是在倉庫之外的任何地方。公訴人對於證據的分析和結論過於片面。」
審判長徵詢公訴人的意見,問她對辯護人的質證意見是否需要回答。
林嵐答道:「市局物證鑒定中心針對這些撬痕做了工具痕迹比對,說明是同一工具所致。」
郭培生辯道:「撬箱子的工具碰巧一樣不無可能,無法得出是在倉庫裡面撬開的唯一結論,更不能判定我的當事人知道這件事兒。」
林嵐移動滑鼠,將麻袋和包裝箱的照片放大,然後滑鼠停在麻袋底部和箱子的底部,用紅色的圓圈標記了出來,大家看到紅色的圓圈裡面有幾隻螞蟻的屍體。
只聽林嵐說道:「箱底和麻袋底部都提取到了這種螞蟻的屍體,這可不是一般的螞蟻,這是緬甸細猛蟻。」
旁聽席一片沸騰:「緬甸細猛蟻?那是什麼鬼?」
劉毓清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來了,他頭部前傾,仔細去看大屏幕。
林嵐拿起現場勘查筆錄揚了揚。
「經現場勘查,裝***的箱子和裝翡翠原石的麻袋內部和底部都分佈了緬甸細猛蟻的屍體,說明***和原石是從緬甸運來的。」
郭培生立刻反擊。
「公訴人這是以偏概全,叫緬甸細猛蟻就一定緬甸才有嗎?我們涵江市就沒有嗎?沿途那些城市就沒有嗎?這就好比洛陽牡丹在全國都能培育,你能說牡丹就一定是來自洛陽?」
林嵐並未反駁,而是向王永洲說道:「因為涉及專門的知識領域,公訴人現在申請昆蟲學專家魏長青教授出庭,作為專業人士出庭協助質證。」
王永洲點了點頭。
「法庭允許,請專家出庭協助質證。」
魏長青教授在法警的引領下朝法庭走來。
此時,趙雲蕾坐不住了,她起身走出法庭。
在市局物證中心,市局禁毒大隊大隊長何方搓著手,焦灼地等在楊波辦公室旁邊,當他看到楊波拿著蓋好章的鑒定書出現的時候,長舒了一口氣。手機此時響了起來,何方一看是趙雲蕾的手機,趕緊接了起來。
「何隊,庭審質證已經白熱化了,鑒定報告現在出來沒有?」
「趙處,您放心,10分鐘后就送到法庭。」
趙雲蕾這邊也長舒了一口氣,她放下電話,返回法庭。
林嵐指著屏幕上緬甸細猛蟻的放大圖片問道:「魏教授,這種細猛蟻我們涵江市有嗎?」
魏長青說:「這種蟻群只分佈在雲南、緬甸一帶,我們北方別說沒有這種品種,連普通的細猛蟻也沒有。因為,細猛蟻根本適應不了我們北方冬天這種乾燥寒冷的氣候。」
林嵐又拿起一張照片。
「剛才在交叉詢問環節,吳索吞就提到,他的孫女年前曾被當地的蟲咬傷了,我昨天在勐海醫院提取到了她當時的病歷,還提取到了當時傷口的照片。現在,我想請魏教授根據這些證據甄別一下,這傷口是什麼昆蟲咬的?」
法警將照片和病歷拿過來,交到魏長青的手中。魏長青從上衣口袋裡拿出老花鏡戴上,細細辨認了一番,然後肯定地說:「這就是緬甸細猛蟻咬過後形成的表皮傷口特徵。」
林嵐說道:「審判長,魏教授的回答進一步印證了我剛才的結論,***和原石是從緬甸運來的,而這個地方就是吳索吞做生意的地方。所以,葛永健辯解這些***是被人偷偷放入倉庫的說法很明顯是在說謊。」
接下來輪到郭培生髮問,他出口就充滿了火藥味兒。
「魏教授,你是學昆蟲學的還是學醫學的?」
魏長青對他的口氣有些反感,但想起林嵐之前叮囑過他,這個律師言辭犀利,切忌動怒。於是他壓著火氣答道:「當然是學昆蟲學的。」
郭培生冷笑一聲:「既然是學昆蟲學的,那憑什麼對昆蟲咬傷的創口下結論,這可是病理學範疇。」
魏長青倒不生氣了,微微一笑,反唇相譏道:「看來這位律師先生對昆蟲學完全是個門外漢,昆蟲學本來就包括對昆蟲藥理和毒性的研究,就像植物學專家會對植物的藥理和毒性進行研究一樣,最古老也最廣為流傳的例子就是神農嘗百草了。」
饒是郭培生辯術了得,在魏長青的專業領域,也討不到半分便宜。不過,郭培生的反應也是真快,他馬上反駁。
「昆蟲種類繁多,螞蟻種類也不少,你就如此肯定這是緬甸細猛蟻咬的?」
魏長青說:「我三年前在SCI期刊上刊登了一篇關於緬甸細猛蟻的論文,林檢察官也正是因為這篇論文找到我的。看來律師先生沒有讀過我這篇論文,那上面列舉了許多被緬甸細猛蟻咬過後的癥狀,還隨附了圖片,和這張照片上患處的特點是一模一樣。」
林嵐舉手發言。
「我手上正好有魏教授這篇文章,辯護人可以當庭將文章中的圖片和吳索吞孫女的傷口照片比對一下。」
魏長青欣賞地看了林嵐一眼,心想:「這公訴人真是準備充分啊,連我的論文都帶上了。」
當法警把論文交到郭培生手上后,他看了一眼上面的圖片,又和大屏幕上吳索吞孫女的照片進行了對比,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不過,涵江第一辯的名號也不是浪得虛名,他馬上想到了其中的漏洞,又問魏長青:「魏教授,我記得你剛才回答公訴人提問的時候,提到這緬甸細猛蟻不僅緬甸有,雲南也有?」
「是的。」
「那麼這緬甸細猛蟻不可能只在吳索吞家附近才有吧?」
「當然不會,緬甸細猛蟻喜歡陰涼潮濕的環境,常見於熱帶叢林中,只要是緬甸、雲南的一帶的林木茂盛處,都有分佈。」
魏長青回答完,旁聽席上響起了竊竊私語。
「是啊,就算是緬甸才有,也不一定都是從同一地點同一批次運來的啊。」
「再說了,雲南也有呢。」
郭培生認為自己找到了漏洞,馬上火力全開進行反擊。
「剛才專家的回答,足以證明公訴人的推論不成立。緬甸不但有細猛蟻,也產毒品,雲南也是毒品的集散地,所以包裝上有細猛蟻不足為奇。那個偷偷放毒品栽贓的人將毒品運回來的時候一樣會沾上細猛蟻屍體。我認為,公訴人的結論是基於想象的主觀臆斷。不管是什麼蟻,它們總是會爬的吧,麻袋和箱子放在一個倉庫裡面,爬到其他的包裝上並不奇怪。憑什麼就斷定毒品和原石是同一地點、同一批運回來的呢?」
林嵐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個玻璃瓶,瓶子底部趴著幾隻細猛蟻的屍體。
「這是我昨天從勐海捕捉的緬甸細猛蟻,在飛機上還好好的,可是今天早上我下了飛機后,在室外的低溫下,它們很快就死亡了。」
魏長青說:「這很正常,符合緬甸細猛蟻的生物特性,它們在5攝氏度以下挺不過兩個小時。早春季節,涵江市和勐海縣的溫度相差太大,它們根本適應不了這裡的低溫。」
林嵐說:「所以說,這些細猛蟻熬不到倉庫就會死。」
旁聽席上一片竊竊私語。
「早上才下飛機,昨天還在勐海抓螞蟻,這公訴人也真夠拼的。」
****們的臉上也露出了讚許的表情。
郭培生依然不死心。
「運輸的方式不同、條件不同,會影響到被運輸物品的實際溫度。公訴人如何證明這一批原石在運輸途中車內的溫度低於5攝氏度呢?」
就在這時,法庭的門開了,禁毒大隊的何方拎著一個鼓鼓的塑料袋和一個文件袋進來了。路小艾看見他眼睛一亮,趕緊在紙上寫了「已到」兩個字遞給了林嵐。林嵐趕緊朝庭下望去,何方和林嵐做了一個眼神交流,把鑒定報告交給了法警,法警送到了公訴席上。
林嵐翻看了一下,說道:「辯護人這個問題提得很好,公訴人確實沒有辦法證明。」
這下法庭沸騰了,劉毓清和****們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檢察長鄭明德更是吃了一驚,他不明白一直奮勇迎戰的林嵐為何突然示弱。
郭培生也不由得一愣。
王建波看向趙雲蕾,只見她表情鎮定地朝自己點了點頭。
林嵐舉起手中的鑒定報告。
「審判長,我向法庭申請出示公安機關剛剛送來的兩份新證據,是關於現場發現的緬甸細猛蟻死亡時間的報告和衣物附著物的鑒定報告。」
郭培生一驚,他反對道:「審判長,公訴人這是在搞證據突襲,極大地侵犯了被告的辯護權和我作為辯護人的知情權。」
王永洲道:「公訴人,請你說明現在出示的理由以及出示該份證據的必要性。」
林嵐道:「審判長,如果是公訴人刻意隱瞞證據,故意拖延到今天庭審才出示,辯護人這麼說當然無可厚非。可是這份鑒定的落款時間就是今天,我也是剛剛從法警手上拿到這兩份鑒定報告的。之所以現在才拿到,是因為鑒定所涉事項繁多,所需的時間很長等客觀困難所導致的。另外這份證據與毒品是否系葛永健運輸具有關聯性,所以公訴人此時申請出示該證據具有必要性,而且符合法律規定。」
王永洲側身與另兩位合議庭成員做了一個短暫的交流,然後宣布:「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二百二十一條的規定,公訴人申請出示開庭前未移送人民法院的證據,辯護方提出異議的,審判長應當要求公訴人說明理由;理由成立並確有出示必要的,應當準許。公訴人剛才做出的解釋於法有據,證據與案件審理相關,本席予以准許。」
林嵐道:「根據鑒定,這些分佈在箱子和袋子裡面的緬甸細猛蟻屍體,最早的死於被提取日前5天,最晚的為47個小時。有些是在搬運過程中被壓死的,有些是凍死的。根據司機李東和工作人員的證言證明的毒品入庫時間,這些緬甸細猛蟻早在入庫前6小時已經全部死亡。」
路小艾切換大屏幕,顯示出證言和氣溫報告。
林嵐繼續道:「司機李東的證言提到過,因為駕駛疲勞,12月7日凌晨2點,他曾在高速公路的服務區停車休息了3個小時。我們調取了那個時間段服務區一帶的戶外氣溫記錄,是零下3攝氏度。」
林嵐放下手中的報告。
「剛才的法庭訊問中,葛永健辯解,他們在搬運原石到倉庫裡面的時候,根本沒有發現這些裝有***的箱子,箱子是後來在他不知情的情形下,被人偷偷搬進去的。辯護人則提出,***箱子裡面的緬甸細猛蟻是從裝原石的袋子裡面爬過去的。我非常好奇,這些死了的細猛蟻是怎麼爬到裝***的箱子里的?我想不管是什麼昆蟲,只要是死了,應該都不會爬。」
旁聽席上發出一陣鬨笑。郭培生一臉窘迫,面孔微微發紅,實在無法去反駁林嵐的說法,只得勉強回應:「單憑這個證據就說葛永健知情太武斷了。」
林嵐繼續說道:「獨木難成林,辯護人有這些疑問不奇怪,可是我們的證據是有印證的。請大家繼續看大屏幕。」
隨著路小艾滑鼠的移動,屏幕上顯示出一組衛星圖片的截圖。
林嵐道:「這組衛星截圖顯示的是一周前倉庫的外部概貌。門口有四名守衛換班日夜輪守,兩人一崗,門口還有兩條護衛犬。剛才被告人在庭審中辯解,倉庫不安監控是因為他覺得沒有必要,那裡很安全,他顯然是在撒謊。況且,如果倉庫裡面只是那些價值不高的原石,怎麼犯得上採取這麼嚴密的看守措施?另外更何況,在這麼嚴密的守衛下,外人怎麼可能繞過這些守衛,將幾個大箱子搬進去?」
葛永健的頭上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爭辯道:「這倉庫有後門,後門可以進去,是有人從後門進入放進去的!」
林嵐在屏幕上放大了後門的照片,移到圖片右上方、右下方的幾處區域,繼續放大,只見幾張蜘蛛網清晰地投放到屏幕上。
林嵐用箭頭點了點圖片,說道:「這幾張蜘蛛網都是完整的,門側面的灰塵積累得很厚,而且灰塵表面均勻、完整,說明這扇門很久都沒有開啟過了。」
林嵐戴上白紗手套,將封口袋中的布料取樣向法庭展示。與此同時,路小艾在大屏幕上播放衣物提取、取樣過程的視頻。只見鑒定人員從衣服下擺處剪切下來一塊帶有淡淡的斑痕的布料,然後又將左褲袋翻了過來,鏡頭特寫了其中一處顏色比別處深些的部位后予以裁剪。
林嵐接著說道:「這第二份鑒定是對葛永健被抓獲時所穿的兩件衣物上附著物的鑒定,附著物的提取就來自這幾塊明顯的斑痕處。通過對可疑斑點的鑒定,在衣服下擺的纖維中,檢出了附著的植物汁液殘留和絨毛殘留物,經鑒定,為罌粟的葉片成分和植株剛毛,這說明葛永健接觸過毒品原植物。另外,還從他的左褲袋裡面檢出了火藥的成分,與槍支裡面彈道提取的火藥殘留物成分一致。說明這把槍曾經揣在他的褲兜里。」
這兩份鑒定一出,正可謂鐵證如山,本來就落了下風的辯方這下是徹底沒法兒翻身了。
郭培生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林嵐,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向法庭申請,要看一看這兩份鑒定報告。王永洲讓法警上來,將這兩份鑒定報告交給了辯方。
在仔細審閱了報告后,郭培生的臉色極其難看,他萬萬沒有想到,今天自己居然會在一個黃毛丫頭手上輸得如此狼狽。
禁毒隊長何方坐在最後一排,他看著郭培生一臉挫敗的樣子,心裡振奮不已,不由得回想起前段時間案件辦理過程的艱辛。
因為涉及的毒品數量太大,這起毒品案件備受關注,成為公安部督辦案件,收網那天,市局禁毒大隊邀請了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在毒品提取的現場,林檢察官建議技術人員提取了現場發現的十幾隻螞蟻屍體,他清楚地記得,她再三要求將這些螞蟻的屍體放到90%濃度的酒精裡面保存,說是這樣會最大限度保證這些檢材的可鑒定性。後來何方在送檢材到技術處時,收取檢材的技術人員也稱讚他們的提取方式非常專業,很好地保護了檢材的完整性。
案件移送到市檢后,因為涉及的毒品數量大,葛永健又是零口供,林嵐給市局禁毒大隊列了一份長長的退查提綱。何方他們為這份退查提綱忙了個人仰馬翻,又是派人和林嵐一起到緬甸出差找玉石賣家了解情況,又是按照林嵐的要求調取葛永健倉庫的衛星圖像,後來還被林嵐拉著去看守所調取葛永健被抓獲當天身上穿的那一套衣服。一番補偵下來,何方覺得這林檢察官可真能折騰,開出的單子都是要上天入地才能滿足的,好不容易案件起訴了。何方那段時間除了這件大案,手上還壓著幾件大案子,帶著兄弟們熬了幾個通宵后,和林嵐爭了幾句。
「我說林檢察官,前段時間不是補了一堆證據嗎?還不夠啊?我只聽說暴力案件需要鑒定衣服的,因為會留下血痕什麼的,這毒品案件你要鑒定衣服幹嗎?而且現在物證中心忙得不可開交,那些螞蟻的鑒定你提的鑒定要求也多,到現在鑒定還沒做完呢,現在又要做這些鑒定。我跟你說,我就是今天送過去,等到排上隊也得個把月,還不一定能檢出什麼有價值的證據,這不是浪費司法資源嗎?」
林嵐被他劈頭蓋臉一頓抱怨,也不生氣,不過她態度雖好,原則上卻絲毫不讓步。
「何隊,您別急。我知道前段時間為這個案子把大傢伙兒都累壞了。可是,這把槍上面沒有提取到葛永健的指紋是客觀存在的。您想啊,如果到時候律師辯解這把槍不是葛永健的,是別人放到葛永健車上的怎麼辦?」
何方這一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那又怎麼樣,法院總不能只聽律師的吧?照你這麼說,律師說不是就不是,那還要你們公訴人幹什麼?」
林嵐見何方急了,忙往順著捋話頭:「這不是法官聽誰的問題,而是證據的疑點和矛盾是否被充分排除的問題。」
「怎麼就沒充分排除了?葛永健的員工不是證明過他買槍的事兒嗎?」
「是證明了沒錯,可那員工也說不清槍的特徵啊,沒法確定在葛永健車上搜出來的槍就是他曾經買的槍,律師還是有很大的辯護空間的。」
「這車是葛永健的,槍也有人見葛永健拿過,收網的時候人槍並獲,那麼多雙眼睛都看著,是從他車上搜出來的,這樣你還說不能確定?你是不是把律師想得太厲害了?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林嵐被他一通擠對,險些憋不住火。她忍了忍,深呼吸三次,耐著性子解釋。
「公訴人和辯護人不一樣,辯方只需要找到控方的一處縫隙就可以進攻,只要證明證據存疑,就會導致疑罪從無,讓法官不能形成內心確信。所以公訴人的證據鏈條必須是無懈可擊的,主幹證據更不能存在矛盾。我這幾天一直在想,葛永健把槍買回來,不可能一直放在車上,他既然是防身用的,很有可能別在腰上或者放進兜里過。鑒定人檢查過那把槍,有使用過的痕迹,彈道裡面有火藥殘留。所以我想,如果他曾經把槍放到過衣褲的口袋,說不定就會將火藥的殘留物也附著在裡面,如果真是那樣,就不怕他抵賴了。」
何方最後還是被林嵐說服了。他沒有料到的是,鑒定中心的專家們不僅從褲子口袋裡提取到了火藥的殘留物,還從衣服上提取到了罌粟的殘留物,讓案件的證據鏈條達到了幾乎完美的程度。這個在他眼裡喜歡較勁的林檢察官,思考問題不但縝密而且科學,讓何方真心佩服。
大勢已去,郭培生要求休庭。他的理由是,需要對新的證據做辯護準備,王永洲同意了。
候審室裡面,面色慘白的葛永健把身體的重量都倚在椅子上,法警靜靜地守候在一旁。郭培生向合議庭提出申請,想進去當面和葛永健就是否修改辯護方案談一談,王永洲推測,他應該是看到新的證據后要改變之前無罪辯護的策略,他與合議庭經過短暫的討論,都認為這樣做對於接下來的庭審有好處,表示予以准許。
葛永健看到郭培生走進候審室的時候,有氣無力地問道:「現在是不是完全沒有勝算了?」
郭培生的臉色也不好看,低聲說:「從專業的角度,我建議改變之前的辯護策略,變為罪輕辯護,當庭認罪悔罪,爭取保命。」
「罪輕辯護?你之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根據之前的證據研判出來的形勢不是這樣的,我們要順勢而為。」
葛永健咬牙切齒地問:「你在耍我嗎?我付給你那麼多錢,你當初可是給我拍著胸脯保證過的。」
郭培生聽出了葛永健話里的責備,臉色也變得非常難看:「現在不是意氣之爭的時候,既然敗了,就要將損失減少到最小,再扯別的,沒有任何意義。」
葛永健也不是傻子,他知道現在不是和郭培生撕破臉的時候,這個時候不忍下來,倒霉的是自己。他略加思索,抬起頭來問了郭培生一個問題:「郭律師,即便我現在全部招供,繳納全部的罰金,能不能保住性命?」
「數量太大,不容樂觀,不過我會儘力而為。」
葛永健的臉一下變得煞白,眼神中滿是絕望。他冥思苦想了一會兒,突然下定決心似的猛然抬頭,急切地問道:「我記得你說過,如果有立功,可以減刑。最低能減多少?」
郭培生對他的話頗感意外,如果葛永健真的攥著這麼一張王牌,為什麼一直攥到現在?而且,這張牌是不是有用,在牌沒有亮出來之前,他也無法下定論。
郭培生一字一頓地說道:「減多少,要看你檢舉的罪行有多大,你手上掌握的線索有多少。如果能夠查實,一般立功是可以減輕刑罪,如果是能判處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那個幅度可就大了。所以,你現在得告訴我,你手中到底掌握了什麼線索?」
聽了郭培生的這番話,葛永健的神情變得有些古怪,他喃喃自語:「讓我再想想,再想想。」
郭培生有些著急:「你還要想什麼?如果有牌,這個時候不亮出來,難道等到牌局結束了再亮?」
葛永健卻不再回答郭培生的問題,他眼神閃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正冷場著,書記員李慧進來了,她問郭培生:「郭律師,休庭時間到了,審判長讓我來問你,可以開始了嗎?」
郭培生看了葛永健一眼,葛永健卻始終低著頭。郭培生也不再說什麼,他已經盡到了提供法律專業服務的義務,後面何去何從,還是得當事人自己決定。想到這裡,他不再猶豫,拍了拍葛永健的肩膀,向辯護席走去。
恢復庭審后,法庭進入了辯論環節。
審判長讓被告人先自行辯護,再由辯護人發表辯護意見。
葛永健似乎下了決心,說道:「我願意認罪,我承認毒品是我運來的。」
葛永健在鐵證面前,終於還是認罪了。這個局面是大家樂於看到的。
可他接下來又說道:「公訴人,審判長,我……我要檢舉,我要立功,我要爭取寬大處理。」
法庭上的人一臉詫異。
「什麼情況?」
「這是鬧的哪一出?」
旁聽席一片嘈雜,人聲鼎沸,完全不受控制,王永洲無奈地連敲了幾遍法槌,法庭才漸漸安靜下來。
王永洲耐著性子,嚴肅地問葛永健:「被告人,你為什麼現在提出要檢舉?你檢舉的內容是否屬實?以前有沒有向公訴機關和辯護人提出來過?」
葛永健不安地左顧右盼,然後咽了口口水,說道:「我以前沒有提出來過。我之前懷有僥倖心理,以為自己能夠全身而退,可是現在,我想通了,我願意認罪,也願意揭發別人的罪行,減輕我的罪過,爭取法律對我寬大處理。」
大家心想:「什麼想通了,你不過是看到公訴人把案子辦成了鐵案,你的律師沒轍了,眼看無罪辯護是沒戲了,所以來這一手,也不知道這檢舉是真是假。」
郭培生這時舉手要求發言,王永洲允許了。
「審判長,根據《刑訴法》的解釋第二百三十六條規定,被告人在最後陳述中提出新的事實、證據,合議庭認為可能影響正確裁判的,應當恢復法庭調查。我的當事人提出的是檢舉立功的事實,是重要的量刑情節,符合恢復法庭調查的理由。」
王永洲皺了皺眉頭,雖然他也覺得葛永健此舉非常突兀,可是法律規定就是法律規定,必須遵守。他當場宣布恢復法庭調查。
可是葛永健接下來的說法更是讓人大跌眼鏡。
「審判長,我要檢舉的這個人和這個事兒,太重大了,法庭上這麼多人,我怕公開說出來,我和我家人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我要求休庭,私下對警方說。」
「什麼鬼,又要休庭?」
「一個庭審休了兩次庭,還是在快結束的時候,今天也是開了眼了。」
「玩的拖延戰術吧?不願意麵對現實,這罪可不輕哪。」
葛永健隱隱聽到下面議論紛紛,也急了,忙爭辯道:「審判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真不是騙人的,如果我說了假話,您就判我擾亂法庭,從重罰我。」
王永洲覺得葛永健的表情不像作偽,他決定徵求一下公訴人的意見。
「公訴人,現在被告提出有新的立功線索,要求檢舉犯罪,你對此有何意見?」
林嵐本來冷眼旁觀著,畢竟今天的庭審需要達到的目的全部都達到了。在證據面前,葛永健認罪,現在他要檢舉別人,無非是想量刑上從輕一些,這和公訴人指控犯罪的初衷並無任何違背之處;也是被告人的權利,理應維護。
想到這裡,林嵐答道:「司法機關有責任保護舉報人的安全,我同意休庭,對葛永健檢舉一事進行核實,如果確有其事,可以啟動補充偵查程序。」
王永洲和審判員及人民陪審員商議后,當即宣布休庭,控、辯、審三方到庭後去聽葛永健到底要揭發誰。
重新開庭后,大家皆是面色凝重。
王永洲宣布:「鑒於被告人提出了新的立功線索,根據《刑訴法》的解釋第二百二十六條規定,審判期間,被告人提出新的立功線索的,人民法院可以建議人民檢察院補充偵查,法庭調查到此結束,開庭時間另行通知。現在休庭,被告人退庭還押。」說完,手中的法槌重重敲擊了下去。
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二次休庭了,還是以擇日再開作為最後的結果,這下可是把旁聽群眾的好奇心給徹底點燃了。大家議論紛紛。
「看來這葛永健的檢舉不是沒譜兒的事兒,要不然不會在法庭調查審理之後再啟動補充偵查程序。」
「也不知道他要檢舉什麼,說得那麼嚴重,身家性命都得搭上。」
「今天這個庭可真是值回票價了,公訴人把被告逼得連老底兒都給倒出來了,弄了個案中案出來。」
劉毓清和參加聽庭評議的****們對鄭明德檢察長說:「這次庭審對我們觸動很大,公訴人準備充分,在法庭上論證時邏輯嚴密,反應敏捷。法官對法庭審理的節奏把握得相當到位,指揮有度,同時也保障了被告的合法權益,是一場教科書級別的庭審啊。」
能得到劉毓清這麼高的評價,法院和檢察院的人都覺得與有榮焉。
豪華的別墅,裝修考究的書房內,牆面貼合的香檳色打底的銀色歐式花紋壁紙在壁燈的照射下,啞光的金屬亮面花紋折射出神秘的幽光。書桌的背景牆打造出優雅的弧形,上面是一整幅由貝母拼鑲為底板,之後在上面用細膩的雕工,精確地雕刻出的巨型的世界地圖,奢華得讓人震驚。Tia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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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sle瑞士真皮辦公椅上,英俊男子正坐在上面,面前的27英寸啞光曲面廣角顯示屏上,庭審公開網的網頁此時正彈出播放完畢的文本框。
男子側過身來,露出線條優雅的側臉,朝著身邊站著的男子問道:「藺助理,我上次讓你調查的事兒,你查得怎麼樣了?」
藺助理畢恭畢敬地回道:「我了解到一些,正準備向您彙報。」他翻開手中的文件夾,說道,「這個檢察官叫林嵐,今年27歲,是涵江市第一批入額,最年輕的員額檢察官。她出身於法律世家,爺爺林磊是警察,在一次抓捕任務中因公殉職,生前多次立功;父親林驍勇子承父業,也做了警察,現在是隴江區分局刑警隊大隊長;母親尹秀萍是隴江區檢察院反貪局偵查處處長。由於父母工作忙,她經常和姑姑住在一起,她姑姑林曉娟以前是公訴人,後來因公殘疾,至今單身,目前在檢察院的檔案室工作。業內人士稱他們一家是『滿門忠烈』!」
電腦椅上的男子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什麼滿門忠烈,不過是仗著爺爺輩兒一點賣命的功勞,一家子沾光罷了。誰知道那功勞裡面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藺助理素來擅長察言觀色,憑藉他多年的觀察,這位主子在人前雖然一副風光月霽的做派,私底下卻是陰晴不定的性子,最是心狠手辣。是以他在拿不準對方真正想法的時候,從不多話。
他一聲不吭地將文件夾遞了過去,畢恭畢敬道:「這是全部的資料,請您過目。」
男子輕輕擺了擺手,道:「不必了。今晚你去一趟越南,記得找個以前沒有入境記錄的。」
藺助理眼皮子跳了一下,卻依然不動聲色地回答了一聲是,然後又輕聲問道:「看守所那邊,您看,是不是也需要安排一下?」
男子從桌上精美的雕花銀盒裡取出一根雪茄,他的手指白皙,骨節不似一般男子那樣粗大,根根勻稱且修長,那支雪茄被他輕捏在指端,彷彿被賦予了一股藝術氣息。他將雪茄放在鼻尖下,姿態優雅地輕嗅著,露出迷醉的神情。
過了半晌,他才不緊不慢地說:「姓葛的事兒輪不到咱們操心。你去找大衛李,給他帶個信,就說有人要動他那攤子買賣,其他的,咱們靜觀其變好了。」
藺助理答應著,朝男子恭敬地鞠了個躬,這才離去。
林嵐開完庭后,坐著趙雲蕾的車一起回了涵江市檢察院,路過內勤辦公室的時候,看見市局物證鑒定中心的楊波坐在裡面。楊波看到林嵐,忙和她打了個招呼。
林嵐也客氣地給他打招呼:「楊工,你怎麼有空過來?」
楊波說:「我手上還有個鑒定要和趙處對接,今天過來和她確認裡面的幾個細節,沒想到你們今天庭審結束得晚,現在都到飯點了。要不,你收留我吃個午飯?」
路小艾在一旁打趣道:「怕是有人故意守株待兔到這個點吧?」
楊波沖路小艾一笑,道:「不許淘氣,你家嵐姐哪裡像兔子,分明就是一隻小山貓。」
路小艾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林嵐沒好氣地瞥了一眼路小艾:「昨天讓你校對的文書和證據摘錄完成了嗎?」
路小艾吐了吐舌頭,低頭一溜煙跑了。
楊波微微彎腰,朝林嵐湊近了些,笑道:「不會生氣了吧?我就開個玩笑。」
林嵐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抱歉道「我這兩周加班看視頻,熬夜熬慘了,好不容易今天中午可以補個眠,實在不想出去吃了,要不就請你吃個食堂好不好?」
楊波說:「行啊,討飯吃的人哪裡還有資格挑肥揀瘦?」
林嵐說:「你別擠對我,我改天叫上江旎她們一起,請你們吃頓好的。」
楊波本想製造個獨處的機會,眼見沒戲,只得自嘲一笑。
林嵐見他沒有反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去拿飯卡,你等我。」
楊波無奈地看著她的背影,摸了摸鼻子。
隨後上來的趙雲蕾看到這一幕,沖楊波笑道:「楊工啊,你說你和林嵐在專業上這麼志趣相投,怎麼就擦不出火花呢?看來還是得在生活上投其所好,爭取早日變革命友誼為兩情相悅。」
楊波面上有些赧然。自從前段時間自己露出了對林嵐的好感,她就特別注意不和自己單獨相處。這會兒被趙雲蕾一語道破,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趙雲蕾見他有些發窘,鼓勵道:「別泄氣,這丫頭不還名花無主嘛,你就再加把勁兒,我看好你哦。」
楊波無奈地搖頭道:「完全使不上勁兒。」
趙雲蕾看他這樣兒,有些好笑。她一看四下無人,做出一副苦惱的樣子說道:「林嵐周六約了江旎去科技館,聽說那個地方不好叫車哦。」
楊波大喜,感激地朝她拱了拱手道:「趙處,多謝了,回頭請您吃飯。」
趙雲蕾笑道:「等你們成了,別忘了謝我這月老就行,你到我那兒坐著等吧。」說著,將楊波讓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林嵐從辦公室抽屜裡面取出飯卡,路小艾忙湊到跟前:「我說嵐姐,人家楊大帥哥等了你大半天,你就真的請他吃食堂啊?」
林嵐颳了刮她的鼻子尖。
「你這個八卦精,又瞎說什麼呢,人家是來找趙處討論鑒定的,和我有什麼關係?」
路小艾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你有沒有搞錯,他要是為這事兒,不會和趙處先約好時間啊,還非得空跑一趟挨到這個點?再說了,他從頭至尾這目光都在你那兒,顯然不是為了公事。我說嵐姐,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啊?」
林嵐瞟了路小艾一眼:「我懶得理你,你那點推理功夫,全用在八卦上了。成天跟個居委會大媽似的,盡給人亂點鴛鴦譜。你有這工夫,快去裝訂卷宗吧,馬上就要案件評查了。」
路小艾泄了氣,這林嵐什麼都好,就是對個人問題太不上心,成天除了辦案就是鑽研業務,唯一的業務愛好就是看動漫,就沒見她對異性上心過。其實楊波陽光帥氣,又是一枚暖男,兩人工作話題也多,可是這麼多年了,林嵐對楊波一點也不來電,讓旁邊的人看著干著急。
路小艾指了指林嵐辦公桌上的小收納櫃,問道:「嵐姐,今天開完庭,怎麼沒見你往裡面擺新手辦啊?」
林嵐拉開抽屜,裡面整整齊齊放著十幾個手辦,最多的就是犬夜叉系列,殺生丸、珊瑚、桔梗、戈薇一字排開。其中幾個殺生丸的樹脂手辦,五官服飾無一不精細,是限量版,可以看出藏主對於這個角色的偏愛。
林嵐滿眼歡喜地看了看她的這些寶貝,用手輕輕摩挲了一回,這才輕輕合上抽屜。她沖路小艾眨了眨眼道:「今天這個庭審難度係數沒有過8,所以我沒有放。」
路小艾說:「都這樣了還沒有過8,你這標準也太嚴格了吧?」
林嵐說:「真沒有。這個案件拼的是細心和全面,只要在織補證據鏈條的時候捨得花時間,就能贏。至於被告人的庭審對抗技巧、心理素質、證據的複雜程度都只能算中等。雖然郭培生的確不弱,可是他太小看這個案子了,審查也不細緻,所以並未提升庭審抗辯的難度。我給這次庭審的最後評分是7分。」
「這麼低?」路小艾還想爭辯,林嵐忙打斷了她:「好了,回頭咱們再好好回顧總結,畢竟,這案子還留了後手呢,指不定整個開完了,分數就上去了。我們快出去吧,楊波還等著呢。」
路小艾這才想起來,「哎喲」了一聲,趕緊拉著林嵐往外走去。
林嵐、路小艾和楊波邊吃邊聊,時間倒也過得挺快。楊波見林嵐神色間的確有些疲憊,沒好意思多加逗留,吃完飯就告辭了。
下午一上班,林嵐就向趙雲蕾和王建波詳細彙報了今天上午休庭期間葛永健的舉報內容。
「葛永健舉報的是涵江市的一個地下錢莊,他的毒資都是通過這個地下錢莊洗白的。據他說,這個錢莊背景很深,神通廣大,能夠通過境外給犯罪分子洗錢,其中還牽涉到國際犯罪集團。不過實質性的內容他目前還不肯說,他要律師和我們談判,開出的條件是保住腦袋。」
聽了林嵐的彙報,王建波和趙雲蕾神色凝重。
王建波道:「如果線索屬實,不但能夠揪出地下錢莊,還能順藤摸瓜查獲國際犯罪集團,從規定來看,夠得上重大立功了,再加上他願意認罪認罰,想保住腦袋,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不過,這個承諾不能輕易做出,要看看他究竟會倒出來些什麼。」
王建波看到林嵐似乎還有話要說,於是示意她繼續講。
「王處,您還記得嗎?前段時間破獲的一起貪污案提供了一條重要的犯罪線索,也是關於地下錢莊的。當時我將這條線索移交給了市局,線索移交函還是您簽批的。」
王建波也回想了起來,他問道:「莫非,這兩條線索之間有牽連?」
「這條線索里的地下錢莊所用的洗錢模式和葛永健舉報的非常接近。不過,貪污案中的嫌疑人舉報更具體一些。他不但說出了地下錢莊是利用空殼公司通過對外貿易、離岸信託來洗錢,洗錢範圍涉及到毒品和走私,還明確提到了涉案人員是一個叫大衛李的美籍華人,有個叫傑夫的手下,另外,他還提到一個叫宋錦繡的香港女人,她的情人是咱們涵江市的一個神秘富豪,也是地下錢莊的洗錢大戶之一。而且,這個宋錦繡有個兒子叫宋白羽,古瓶失竊案中有重大嫌疑的廖雨欣對外用過宋白珊這個名字,她曾對蘇琦說,她是宋白羽的妹妹。」
王建波聽林嵐說完,看了趙雲蕾一眼,神色凝重道:「這兩下里串起來,水可真深啊。你們處裡面之前的討論不就是懷疑這古瓶案件是團伙作案嗎?這下可算是露出端倪了!」他沉吟了一會兒,叮囑道:「這種事情,不能打草驚蛇。我去向鄭檢彙報一下,讓他和市局的領導好好議一下,這事兒得從長計議,穩妥妥地進行,千萬不能走漏了風聲。」
趙雲蕾提醒到:「既然別人舉報在前,市局那邊已經掌握了部分地下錢莊的線索,那麼葛永健不交代一點猛料出來,這個立功只怕是難以成立。」
林嵐倒是沒有想到這一層,她佩服地看了趙雲蕾一眼,論起法律功底和經驗,趙處果然是公訴處的N0.1。
趙雲蕾接著說道:「運輸、販賣180公斤的***再加上非法持有槍支兩項罪名,數罪併罰,如果沒有重大立功減檔,僅靠認罪認罰,具結書上的量刑建議就不能免去葛永健死刑立即執行。這樣一來,談判的砝碼可就減了不少。」
果然,認罪認罰工作推進得並不順利。
葛永健在沒有得到檢、法兩家保命的承諾之前,不願將自己掌握的情況全部交底,這場博弈在被告人充滿著試探、不安的氛圍中進行著。
周六一大早,楊波就給林嵐打電話:「嵐女俠,今天我有空,要不要我做你和江旎的司機啊?」
電話那頭林嵐似乎興緻缺缺:「你消息挺靈通啊,怎麼知道我和江旎約了今天出去啊?不過江旎今天放我鴿子了,技術處下周要召開全市研討會,他們周末全處加班。所以我準備在家做一天米蟲,哪兒也不去了。」
楊波說:「這樣啊。不過你看今天天氣這麼好,我勸你還是別悶在家裡了。我聽說科技城今天有動漫展,不但有大型Cosplay秀,還有不少限量版的手辦出售,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一聽到動漫手辦,林嵐頓時來了興緻:「這主意不錯哇!我上次在別人那裡看到一組犬夜叉的限量版,是我以前沒有見過的,正好去淘淘,說不定能夠淘到。」
「好啊,我馬上去接你,你等著。」
展會因為設在周末,會場上人頭攢動,隨處可見Cosplay打扮的帥哥靚妹。
林嵐沒有淘到她心儀的犬夜叉套系,不過血拚到了一套火影忍者,做工也很是精細,她拿在手上把玩著,一路上愛不釋手,雀躍不已。
楊波去取車,林嵐在路邊等著。
林嵐的手機響了,她一看是刑一庭的辦公號碼,趕緊接了起來,電話里傳出王永洲的聲音。
「林檢察官,你們那邊確認了葛永健的立功是否屬實后,就通知我重新安排庭審日期。」
林嵐說:「王庭長,那個估計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兒,我這邊得信了就馬上通知您,大周末的您怎麼還在加班啊?」
「最近案子太多,沒辦法。」
林嵐正要說話,忽然聽到楊波大叫一聲:「閃開!」
一抬頭,一輛越野車飛快地沖了過來。
林嵐本能地一個側翻去避讓,包帶卻被車上的反光鏡帶了一下,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她感到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整個人仰面重重地摔了下去,後腦勺撞在了路沿上,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王永洲拿著嘟嘟忙音的電話,一臉驚詫。
楊波飛快地沖了過來,第一反應就是去看車牌,只見車牌被遮擋住了。
看著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林嵐,楊波顫抖地托起她的頭,卻觸摸到一片溫熱的黏膩,頓時感覺心臟都要蹦出胸腔了。他抱起林嵐回到自己的車旁,把她放進車裡,踩著油門就朝著最近的醫院飛馳而去。
何春芝趕到醫院的時候,林嵐已經被送進了觀察室,林驍勇和尹秀萍守在外面,細問楊波事情的經過。
王建波帶著人趕到醫院的時候,林嵐還在觀察室里昏迷著。他安慰了林嵐的家人幾句,轉身問楊波:「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楊波只好把事故的經過又說了一遍。
王建波沉吟了一會兒,道:「故意遮著車牌,看來這不是一般的交通事故,是有人刻意為之啊。」
他回頭問趙雲蕾:「你怎麼看?」
趙雲蕾皺著眉頭道:「接二連三地出事兒,不排除是有人狗急跳牆,蓄意報復。」
何春芝聽見自己的寶貝孫女是被人報復出的事,頓時急了,她不好怪尹秀萍,只能用力捶著林驍勇的胸膛,哭著埋怨:「我當初就不同意她去辦案,說有危險,你們偏不聽,她要是有個好歹,我和你們沒完。」
尹秀萍看了看王建波他們,覺得十分尷尬,卻又不好說什麼,只能和林驍勇一起輕聲安慰老母親。
王建波的手機此時在褲兜裡面震動了起來。他走到一旁,接起電話,只聽到電話那頭劉浩的聲音格外急促:「老王,剛剛看守所來電說,葛永健在看守所裡面和人鬥毆出了意外,送到醫院沒有搶救過來,已經宣布死亡了。」
王建波覺得汗毛都豎起來了。
「死了?!」
王建波拿著電話半天不語,他看向趙雲蕾,一臉的不可思議。
楊波口袋裡的電話震動了起來,他拿起來一看,是江旎打過來的。
江旎剛剛加班整理完研討會需要的材料,準備和林嵐聊兩句,讓她原諒自己半道兒爽約,沒有陪她去看動漫展,可是林嵐的電話怎麼都打不通。她知道是楊波陪林嵐去的,於是又給楊波打電話。
電話好不容易接通了,當江旎聽到楊波說林嵐出了車禍昏迷不醒后,她頓時感到雙腿發軟,撂下電話就朝隔壁的辦公室跑去。
實驗室的門關著,通常這個時候,林遠昊最討厭被人打擾。江旎現在顧不上那些,她一把推開門。正在記錄實驗數據的劉鋒一臉驚詫地看著失態的江旎,突如其來的打斷讓林遠昊眉頭緊鎖。
江旎聲調都變了,顫抖著說:「楊波剛才打電話過來,說林嵐,林嵐她出車禍了,在中心醫院搶救,到現在都還沒醒。」
林遠昊的身體不受控制地一震,手中的試管掉在了地上,「啪」的一聲摔了個粉碎,在這個封閉且安靜的空間里,發出了刺耳的響聲。
被打破的不只是寧靜,還有林遠昊一直以來的剋制。在接近一分鐘的時間裡,他就那樣呆立在原地,定定地看著江旎,似乎無法消化她帶來的消息。
他猛地醒悟過來,「快去醫院!」然後撇下眾人,匆匆地朝電梯走去。
走到一半,他又折了回來,不顧江旎和劉鋒詫異的目光,徑直跑回辦公室,再出來時,手中多了一把車鑰匙。
劉鋒和江旎第一次看見失去了冷靜與剋制的林遠昊。
劉鋒主動接過開車的任務,一路上,林遠昊嘴唇緊抿,臉朝窗外,大家雖然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可是都能感覺到車內超低的氣壓,誰也不敢出聲。好不容易到了醫院,林遠昊打開車門,第一個沖了進去,到了急診室,他一眼看到楊波,幾步走了過去,問道:「她現在怎麼樣?」
楊波覺得周遭的氣壓莫名低了下來,他來不及細想,答道:「不知道,到現在都還沒醒。現在還在觀察室里,醫生正在給她做檢查。」
「你當時不是和她在一起嗎?她怎麼傷到的?」
楊波愧然道:「我當時去開車,剛出來就看到一輛車朝她撞了過去,本來林嵐已經避開了,可是不知怎麼的被帶倒了,倒地的時候後腦著地,摔得挺重。」
江旎在一旁低聲驚呼:「後腦著地?」
林遠昊的臉色有些發白。
江旎憤憤道:「是什麼人撞的!」
楊波道:「現在不清楚,不過我們剛才分析,對方應該是故意的。」
現場的氣氛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林嵐在觀察室里昏迷了好久,她感覺整個人好像浮在空中。隱隱約約,她看到客廳里爺爺穿著警服的遺像,還有書房裡面奶奶不讓碰的獎章,姑姑林曉娟坐在輪椅上落寞的背影。奶奶小聲啜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們家已經付出這麼多代價了,我實在不想你也出事。」
無數的畫面閃現著,回憶如洶湧的波濤衝擊著她的大腦,腦袋深處的某一個點更加痛了,睫毛微微地顫抖了起來。
寶貝女兒躺在觀察室里,守在門口的尹秀萍和林驍勇不時對視一眼,除了擔憂也有愧疚。像他們這種政法之家的組合,大家都各自忙碌,相處模式沒有其他家庭那麼細膩,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相互理解和共同目標追求中的共鳴。
兩人捫心自問,近日裡關心孩子的確太少,這孩子向來就是報喜不報憂,因為素來皮實,也沒太擔心她,所以都不知道她最近經歷了一些什麼,也沒能及時提個醒。
不過話說回來,這段時間林驍勇同樣忙得焦頭爛額。
黔山市公安110接到一起報案,報警人是個登山的小夥子,電話里聲音緊張得發顫。
3月10日,謝志俊和趙翔早上相約爬山,大小夥子喜歡獵奇,盡挑沒人走的野道。爬到一半兒的時候,聞到一股腐臭味兒,兩人循著氣味看去,發現了幾個黑色塑料袋,有一個不知道被什麼動物給撕咬開了,隱隱約約露出森森白骨。
趙翔大罵:「誰這麼缺德,把過期的臭肉給扔這兒!」他一時腳賤,上去踢了一腳,袋子里的東西滾落了一地,冷不防露出一隻手來,把他驚得連退兩步,跌坐在地上。
110接警中心迅速將報警信息交到了轄區分局,警方立刻組織警力前往現場,法醫提取了屍塊,經過拼合及特徵分析,確定死者為一名40多歲的中年女性。肺部組織檢驗,發現有肺氣腫和肺泡破裂現象,肺部黏膜下伴有點狀出血,死因系機械窒息而死亡。
警方在周圍進行多方調查、布控,最終鎖定兇手是典當行老闆王大志,從他新搬的租住地搜查出了還沒來得及銷毀的砍刀和鋼鋸,並從上面遺留的組織殘屑中查出了死者的DNA。
命案告破。只是這王大志狡猾得很,到案后,不肯承認自己的殺人罪行,辯解說妻子是自縊而死。至於沒有聲張妻子自殺的理由,是因為害怕招來警察,自己是吸毒的人,會被送去戒毒所強戒,為了不讓妻子死亡的事情被人發現,這才碎屍拋屍。
王大志的辯解理由雖然不符合常理,可是兇手作案時沒有任何目擊證人,這種被稱為「一對一」的殺人案件,證據通常格外薄弱,再加上屍體被切割得太碎,拋屍地點太多,所以大部分的屍塊無法找到了,沒有足夠的屍表特徵來確定屍體檢驗報告中的機械性窒息死亡究竟是外力勒死還是自縊身亡。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在對王大志的指紋進行入庫比對時,黔山市警方發現他竟是網上被通緝多年的逃犯,原名李大峰,22年前涵江市金大鐘一家的滅門慘案,現場的兇器上留下的指紋,就是他的。黔山市警方在與涵江市公安局聯繫后,確定有此懸案未結。因為林驍勇是當年參與了此案的偵查員,所以涵江市局領導指定林驍勇與黔山市警方對接,協作調查此案。
林驍勇接到協查任務后,考慮到涵江市的案件涉及三人死亡,為主罪,所以向領導彙報,將兩起殺人案併案處理。在獲得上級批准后,林驍勇親自帶隊前往黔山市將李大峰押解回涵江市接受偵查。今天他剛到涵江市第二看守所辦完轉押手續,就聽到林嵐受傷的消息,心急火燎地趕往市中心醫院。
父女二人這段時間各自忙碌,連面兒都沒碰到,再見面時卻隔著觀察室的大門。林嵐躺在裡面生死未卜,林驍勇焦急地守在病房外,心急如焚,為了安撫何春芝,林驍勇不得不強撐著,說些寬慰的話。
好在老天心存眷顧,悲劇並沒有再次降臨在這承受了太多不幸的一家人身上。
在急診室外經歷了兩個小時的揪心等待后,林嵐終於蘇醒了過來。醫生宣布只是輕微的腦震蕩,沒有危險,也不會留下後遺症,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一直站得僵直的林遠昊肩膀往下一塌,輕輕靠在身後的牆壁上,一縷頭髮軟軟地耷拉在額前,神情說不出的疲憊。江旎盯著他看了半天,若有所悟。
陷害、意外接踵而至,不由得讓人聯想到,這是有人在千方百計地阻撓林嵐辦案。
林嵐之前發生的種種,並沒有告知奶奶何春芝,因為怕她擔心。可是這次車禍后,大家在病房外的種種猜測,使得她再也不相信林嵐和林驍勇口中保證的所謂安全了。在她看來,她唯一的孫女正面臨著危險,更可怕的是,沒有一個人能夠說清楚,這幕後操控者究竟躲在哪一個陰暗的角落,朝外放著冷槍。
何春芝的做法非常直接,林嵐出院后,她死活不肯讓她再回業務部門上班,她口口聲聲要去找林嵐的領導談談,申請調崗到綜合部門。
林嵐又是撒嬌又是保證的,奶奶就是不肯。她自己實在沒有辦法,搬出了爸爸、媽媽和姑姑,一起給奶奶做思想工作。
何春芝看著面前的三個說客,搖頭嘆氣道:「你們少用那些大道理壓我,我難道不懂得?就算我願效仿那滿門忠烈的佘太君,也得給老林家留個後人不是。」
林嵐聽到這話有些動氣,說話便沒了分寸,頂撞道:「您這不是咒我爸和我姑嗎?就算我死了,他們就不算林家的後人了?」
何春芝氣得發抖,食指哆哆嗦嗦指著林嵐的鼻子,罵道:「你個沒良心的丫頭,這是戳我心窩子呢!那是上一輩兒的,你這一輩兒的除了你,老林家還剩下誰!」那眼淚就如同開了閘門一樣,嘩嘩不止。
林驍勇和林曉娟在林嵐話剛出口時就嚇了一跳。林驍勇一把將林嵐扯到身後,狠狠瞪了她一眼,上前扶住何春芝搖搖欲墜的身子,道:「媽,您別和這沒輕沒重的小東西一般見識,我回頭狠狠批評她!」
何春芝顯然是傷心極了,她頹然坐在沙發上,掙脫林驍勇扶著她的雙手,心灰意冷道:「這就是我從小疼到大的孩子,一個兩個的都不讓我省心,都給我出去。」
林驍勇還要再勸,林曉娟趕緊朝他使了使眼色,林驍勇頓時會意,拉著一臉悔意的林嵐趕緊出去了。
林曉娟摟住何春芝柔聲勸慰,何春芝過了許久才止住了淚水。
林曉娟拿過一個橘子,慢慢地剝開,輕輕地放在何春芝手中。見到何春芝心情平靜些了,才開口道:「媽,其實我知道您擔心咱們,特別是當年我車禍的事兒,讓您揪心了。不然,您這次也不會對林嵐這事兒這麼大的反應。」
何春芝看了看坐在輪椅上的林曉娟,抬起手無限憐愛地撫了撫林曉娟的頭,眼眶又濕了。
「還是我閨女體貼,不像那個瘋丫頭,處處頂心頂肺的,也不知隨了誰。」
林曉娟撒嬌地將頭靠在何春芝的肩頭,輕聲笑道:「她從小就那樣,聰明、好動,見天兒地闖禍,可您還不是疼她疼到骨子裡。小時候她每次闖完禍我哥要揍她,您都護著,慣得她越發地膽兒大。」
何春芝拍了林曉娟的手一下,嗔怪道:「照你這麼說,都怨我?」
「哪兒的話,要我說,要不是您,這孩子怎麼出落得這麼古靈精怪,哦,不對,是聰明伶俐。」
林曉娟及時改口,何春芝還是狠狠瞪了她一眼。過了一會兒,她嘆了口氣道:「要說聰明,這孩子倒真聰明,打小學啥都快。可我不明白,她幹嗎要干這份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收入不高還動不動就加班,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成天看守所、案發現場到處跑,吃苦受累不說,搞不好還會被案件當事人誤解。她如果聽我的,找一份大學老師的工作,收入高,還有寒暑假,出了研究成果還能成名成家,不比她現在這樣強多了?我有時候真不知道她是聰明還是傻!」
林曉娟知道何春芝為了林嵐當初換專業和選工作的事情一直耿耿於懷,心裡始終沒有解開這個結。於是她笑著開解道:「媽,這孩子大了,就有了自個兒的主意,處對象、找工作的事兒,家人只能建議,還真不能包辦代替。我看林嵐也是真愛她的那份工作,路既然是她自己選的,咱們只能支持她,哪兒能給她打退堂鼓呢。」
「要是萬一,萬一……」何春芝說到這兒,看了看林曉娟的腿,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林曉娟倒不在意,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何春芝的痛,因為那痛苦的根源之一就是自己,也只有自己能夠解開何春芝的心結。
「媽,您想過沒有,爸當年心裡雖然有遺憾,卻也無怨無悔。作為家人,拋下您,拋下我們,他有太多的不舍,可是作為一名警察,面對歹徒衝上去,他無愧於自己的職責。我也一樣,當年我雖然因為工作的關係,被駱福生報復,失去了雙腿,可是我從未後悔過在法庭上對駱建國的指控。即使時光倒流,讓我再次坐在法庭上,我依然會履行一名公訴人的職責,因為,這份職業對我而言,有著超乎尋常的意義。」
「超乎尋常的意義?」何春芝慢慢咀嚼著林曉娟的這句話,「嵐嵐應該也是這樣想的吧?她是真的喜歡這份工作,那麼好動的孩子,當初為了通過司法考試,經常一坐就是一整天,現在總是加班,也沒聽她有半句抱怨。」
「媽,您這話就說對了,嵐嵐這孩子,自從到了檢察院,人是越來越有那麼一股子勁了,我幾次碰到他們領導,大家都誇她是個好苗子,有前途呢。」
「我也知道她爭氣,可我還是擔心她,一個女孩子家的,成天和罪犯打交道。」
林曉娟聽她口氣有些鬆動,趁熱打鐵道:「媽,您就放心吧,林嵐這孩子機靈著呢,經過這一次,她也懂得防備的。這段時間,就讓我哥多接送她,準保沒事兒,再說了,她那身功夫也不是白練的,吃不了虧。」
何春芝雖然仍舊不放心,卻也明白再怎麼反對,林嵐也不會放棄自己喜歡的工作,畢竟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見,只能同意她回去上班。
林嵐上班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方隊了解葛永健在監獄意外死亡的原因。
據方隊說,葛永健和同監室的人發生衝突,先是互相推搡,後來發展到幾個人圍毆他一個,最後導致其死亡。這些參與者和挑頭的人事後都接受了訊問,可他們口徑一致,都說是葛永健挑釁在先,動手也在先,他們人多,分寸沒有掌握好,失手打死的。
林嵐和方隊都不相信監室裡面這些人的說法,不過證據如此,一時之間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兩人懷疑葛永健所要舉報的人應該就是設計取他性命的人。可他在生前並未明確說出那人是誰,她建議警方從貪污案嫌疑人之前舉報的線索入手,追蹤幕後的操控者。
林曉娟在林嵐出車禍后,更加關心這個自己從小看到大的侄女兒,下班后她到超市買了些肋排,準備晚上到林驍勇家給林嵐做她最愛吃的糖醋排骨。
林曉娟在結賬的時候,輪椅卡到了,一時進退不得。旁邊幾個人幫忙把輪椅抬了起來,她才脫困,可是又帶翻了購物籃,食材撒了滿地。旁邊一位老漢幫林曉娟拾了起來,重新放進購物籃,林曉娟連聲道謝。她正要接過購物籃,這老漢一抬頭,卻讓林曉娟看到了一張不知在噩夢中出現過多少次的面孔。
眼前這人穿著灰色夾克,頭髮雪白,身形微微有些佝僂,因為蒼老,他的樣貌已經和多年前相去甚遠。可林曉娟仍從這已然老去的面孔中認出,他就是曾經開車撞她,改變了她半生命運的駱福生。
駱福生此時也認出了林曉娟,他看到林曉娟坐在輪椅上,目光直直地看著自己,胸口如遭重鎚,一時動彈不得。兩人僵持良久,林曉娟慢慢地回過神來,從駱福生手中一把奪過購物籃,遞給收銀員,結賬后,把食材放進袋子,轉動輪椅頭也不回地離開。
駱福生獃獃地看著林曉娟離去的背影,面上的表情滿是懊悔。
自從在超市遇到林曉娟后,駱福生一直寢食難安,他眼前總是浮現出林曉娟坐在輪椅上的身影。通過多方打聽,駱福生得知林曉娟因為當年的車禍落下殘疾,而且單身至今。在服刑的那幾年,駱福生在管教幹部的教育下,懂了些法律,認識到林曉娟當年判處駱建國死刑並沒有錯,是他自己恨錯了林曉娟,一心把她作為報復的對象。在隨後的歲月中,駱福生的良心受到了深深的譴責。當年的事情,有些內幕回頭想來,疑竇叢生,他覺得自己是被人利用了,有些隱情他決定親自告訴林曉娟,希望她能查清真相。
林曉娟晚上下班回來,剛到樓下就碰到了駱福生。
駱福生給林曉娟深深鞠了一躬,道:「林檢察官,當年是我錯了,我向你懺悔。」
林曉娟看了他半晌,慢慢閉上眼睛,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過了好一會兒,她劇烈起伏的胸膛才平復下來,長嘆一口氣。她轉動輪椅繞開駱福生,向前「走」去。
駱福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聲喊道:「我是個罪人,是我毀了你的一生,我給你磕頭賠罪。」
林曉娟停了下來,她沒有回頭,只是語氣疲憊地說:「都過去了,你走吧,以後別再來了。我受了你的頭,腿也長不回來,你坐了牢,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也夠了。」
駱福生爬了起來,他快步追上林曉娟,急切地說道:「林檢察官,我今天來除了賠罪,還要告訴你一個當年的秘密,我知道自己的錯太大,對你造成的傷害太大,我本就沒臉再來見你,乞求原諒。」
駱福生抹了把臉,接著道:「當年庭審之後,我就擔心兒子難逃一死。當天晚上,我在門邊發現一封信,信上說,因為我兒子的認罪態度不好得罪了你,所以你把我兒子的罪定得特別重。後來我兒子被判了死刑,我又收到一封信,說是你向法院的人強烈要求判我兒子死刑的。所以,我當時恨你入骨,就連續幾天守在你單位門口,可是一直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終於有一天,我在你單位門口聽到你男朋友在傳達室打電話約你,通過他和你的對話得知你那天下午要去提審。我到看守所給我兒子送過衣物,知道路,所以我騙同事說我要去拖貨,提前開車到必經之路上守著,果然看到你和另外一個檢察官騎著自行車經過。然後……然後我就一時上頭,犯下了大錯。」
說到這裡,駱福生用顫抖的手將幾封發黃的信交到林曉娟手中。
林曉娟下意識地用手接住駱福生遞過來的東西,薄薄的信封,放在手上卻似有千斤重。
「作案后我回家收拾東西,正掙扎著是去自首還是一走了之。可是又有人把一封信塞到我住處的門縫裡,我拉開門追出去看,卻只看到個人影,沒追上人。對方以我家人為威脅,不讓我對外說信的事兒,還把我的家庭情況都寫在上面。我當時很害怕,不僅僅因為對方對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還因為當時我剛剛撞了人他就知道,好像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在暗我在明,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至於他到底想幹什麼,我更是一無所知。為了不連累家人,我選擇了逃跑,也是為了家人,我把這個秘密一直隱瞞到今天。」
林曉娟問道:「那你今天為什麼要告訴我,你不怕他報復你家人了?」
「我老伴前年去世了,我在這世上孤家寡人一個了,沒了牽挂。這些信我這麼多年一直都藏著沒有扔,我今天交給你,希望能幫你找回當年躲在背後害你的那個人。我覺得,有人利用我來報復你,借刀殺人。我有罪,他也有罪!」
駱福生走後,林曉娟呆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她對駱福生道出的真相感到震驚,究竟是誰對自己當年的行蹤如此了解,又這麼處心積慮地想害自己?
林曉娟用鑰匙打開門的時候,天已擦黑。她沒有馬上開燈,而是將那沓可能記錄著可怕真相的信紙扔在茶几上,然後遠遠地躲開,靜靜地蜷縮在客廳的一角,帶著驚懼的眼神死死盯著它們,彷彿有什麼食人的怪獸要從裡面隨時衝出來一樣。屋子裡格外安靜,只聽到座鐘的指針嘀嗒嘀嗒響著。
林磊犧牲后,何春芝含辛茹苦將一雙兒女拉扯大,大兒子林驍勇子承父業,女兒林曉娟司法學校畢業後分配到了隴江區檢察院第二科室工作,從事公訴工作。24歲那年,林曉娟認識了在文物研究所工作的趙睿,趙睿比林曉娟大一歲,相貌非常俊美,待人處事彬彬有禮,性格溫和。他家在上海,父母都是當地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又是名校畢業的研究生,剛分配到研究所上班,頗受重用。即便林曉娟是自己親生的女兒,何春芝私下裡也常感嘆,這個趙睿哪方面都比自家閨女強,自己閨女能處上這麼好一個對象,定是自己老伴在天之靈的保佑。對於這對戀人,外人有羨慕的,也有眼熱酸上兩句的,說不知道這趙睿究竟看上了林曉娟什麼。
旁人的嫉妒也好,祝福也好,終究是閑話罷了,只要當事人不往心裡去,又有什麼關係?林曉娟和趙睿一個為人瀟洒開闊,一個待人斯文有禮,雖然不像其他情侶一樣終日里蜜裡調油,一年多處下來,倒也情感日篤。
1994年,春節剛過,涵江市氣候漸漸轉暖,春光明媚。林曉娟和她的搭檔蔣建輝騎著自行車去看守所提審。雖然踩了好半天的上坡路,兩個人都氣喘吁吁的,制服的後背也濕透了,可是一路上說說笑笑的,倒不覺得很累。
迎面起了風,塵土揚了起來,蔣建輝接連打了兩個噴嚏。林曉娟開起了玩笑:「蔣科長,我聽別人說,打噴嚏說明是有人在想您呢。您昨天剛出差回來,今天忙了大半天,也沒見您給嫂子打電話,嫂子開始想您了吧?」
蔣建輝嘴皮子上的事兒哪裡服過輸,反過來打趣林曉娟道:「娟子啊,這打噴嚏的講究深著呢。打一個噴嚏是有人想,打兩個是有人罵。今天中午你家的趙帥哥打電話約你晚上去看電影,你說要陪我來提審趕不回去,我這會兒打噴嚏,該不會是你家趙帥哥在背後罵我吧?」
林曉娟被他說得臉都紅了,忙辯解道:「怎麼就成我家的了?再說了,人家趙老師不是那種人,他可是文化人,特別通情達理。」
蔣建輝一聽更來勁兒了:「哎喲,還說不是你家的,都這麼護著了。行行行,你家趙老師渾身上下沒缺點,完人,行了吧了」剛說完,又打了一個噴嚏。
林曉娟臉更紅了,趕忙轉移話題:「蔣科長,打三個噴嚏是個啥說法?」
蔣建輝故作驚訝地瞅了林曉娟一眼,大驚小怪道:「這你都不知道?」
林曉娟一愣道:「真不知道。」
蔣建輝用誇張的語氣說道:「你這個傻丫頭,打三個噴嚏就是感冒了啊,得吃藥。」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林曉娟也撐不住了,笑得氣都喘不過來,自行車在路上歪歪扭扭,劃出蜿蜒的弧線。
天有不測風雲,剛剛還是艷陽高照,眼看著一大片烏雲就黑壓壓地沉了下來。兩人擔心淋濕包裡面的材料,趕緊加快速度踩了起來,準備到附近的廢棄崗亭裡面躲雨,等這趟雨過去了再繼續趕路。
倒霉的是,林曉娟的自行車突然踩不動了,她低頭一看,車胎不知怎麼的癟了。蔣建輝下車幫忙搗鼓這輛罷工的自行車,想法子讓它恢復啟動,可檢查了一陣兒,發現是車胎壓到了路邊的一塊碎玻璃,尖銳的一頭深深扎進了輪胎。蔣建輝拍了拍手上的土,站了起來。
「這下沒轍了,車胎被扎破了,我手頭上沒有工具,現在只剩下一輛自行車了,帶車就帶不了你,帶你就帶不了車。這馬上就要下雨了,要不,我先騎我的車到看守所,借一套工具過來,你把這車推到崗亭那邊先去避雨。」
林曉娟正要答應,忽然看見不遠處有一輛貨車朝這邊開過來。
林曉娟眼前一亮,指著車對蔣建輝說:「蔣科長,那邊有輛車,要不我問問司機能不能幫忙捎咱們一程?反正也就幾百米的事兒。」
蔣建輝點了點頭說:「也好。」說完就去準備攔車。
林曉娟忙說:「我去吧,女同志說幾句好話,容易商量。」
蔣建輝覺得林曉娟言之有理,就回頭去扶倒在地上的車,林曉娟則朝著那輛貨車走了過去。林曉娟朝駕駛室的方向搖了搖手,貨車放慢了速度,她覺得有戲,臉上露出了笑容,快步迎了過去。走近后,她突然發現這車上的人很眼熟,正在回想,這輛貨車卻突然加速,瘋了一樣衝過來。林曉娟來不及避讓,只覺得身體被一個巨物猛烈撞擊了一下,五臟六腑好似碎了一般,下肢也傳來一陣劇痛。林曉娟的身體高高飛起,接下來又像一個破敗的風箏一樣墜落到路邊,整個人失去了知覺。
蔣建輝眼睜睜目睹了這一切,整個人都驚呆了。
肇事司機一點停車的意思都沒有,轟了一腳油門,飛速地逃走了。蔣建輝反應過來,飛奔過去的時候,貨車已經在他的嘶吼聲中越逃越遠。蔣建輝眼看追不上這肇事的貨車,忙轉頭去查看林曉娟的傷情。他看到血從林曉娟腿部的傷口裡汩汩流出,瞬間染紅了林曉娟的褲子和襪子,她額頭上的血也沿著頭髮淌了下來,傷情看起來嚴重極了。
林曉娟在蔣建輝的呼喊聲中慢慢睜開了眼,她強撐著說出了「駱福生」三個字后,就徹底暈死了過去,雙眼緊閉,一動不動。
剛才還在說說笑笑的姑娘,現在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了無生氣,蔣建輝又是擔心又是難過,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此時,黃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蔣建輝急了,他怕雨水淋到傷口引起感染,趕緊抱起已經成了血人的林曉娟朝著不遠處的廢棄崗亭跑去。等到跑近了,才看到崗亭上了鎖,他猛地踹開崗亭的門,扯下制服鋪在地上,把林曉娟扶著平躺在上面。他快速起身,只穿著個背心就衝到了雨里,一口氣跑到自行車旁邊,踩著車拚命地朝看守所趕去。
當林驍勇陪著寡母何春芝趕到醫院的時候,尹秀萍在接孩子的路上也聽到信兒,來不及送林嵐回家,拉著她一塊兒趕到了醫院。
蔣建輝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旁邊圍著檢察院的一群領導和同事。蔣建輝一臉的狼狽,白色的背心上全是雨水、血水和泥點子,制服褲子也被擦破了。他瘋踩了一路,趕到看守所借了一輛車,讓司機把人送到了醫院。
何春芝看見蔣建輝一身的血,知道情況兇險,雙腿頓時軟了。林驍勇和尹秀萍趕緊扶著何春芝坐下,何春芝無力地靠在林驍勇身上,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十幾年前,她送走了丈夫,好不容易把孩子們拉扯大,現在小女兒也即將有了好歸宿,心頭的創口慢慢地結了痂。可是,這從天而降的禍事,頓時把她心頭的疤再次撕扯開來,新傷舊創血肉模糊,一起往外汩汩冒著血液。老天爺何其殘忍,將痛失至親的恐懼一再加之於她的身上。
手術室外的時間每一分鐘都是煎熬,大家都盯著手術燈,心中暗暗為林曉娟祈禱著。這麼好的女孩子,工作上積極主動,生活中熱心開朗,怎麼就攤上這麼倒霉的事兒呢?
5個多小時的手術后,林曉娟的性命雖然搶救回來了,可是雙腿粉碎性骨折,後半生只能坐輪椅。這結果對一個正值妙齡的女孩兒而言,簡直比死還難受。
蔣建輝聽到這個噩耗后心裡如同油煎一樣,不久前和他一起外出去提審的時候還活蹦亂跳的林曉娟,現在卻半死不活地躺在手術台上,下半生還要被困在輪椅上。內疚、後悔折磨著他。早知道就自己去攔車了,他寧願此時躺在裡面的是自己。
林曉娟在劇痛中緩緩醒來。她無法接受自己突然失去雙腿的事實,開始絕食。她本來就失血過多,又動了一場極大的手術,身體格外虛弱,醫生怕她撐不下去,只得給她打營養針,她卻強行拔去了針頭。最後沒有辦法,醫生給她打了鎮靜劑,這才沉沉睡去。她蒙矇矓矓醒過來的時候,聽到哥哥林驍勇和母親何春芝在旁邊說話。
「媽,您回去吧,您再這樣熬著,身體遲早要拖垮的。」
「你妹妹這個樣子,你讓我怎麼放心回去?我一個人躺在家裡凈做噩夢,我還夢見你爸怪我,怎麼沒把閨女照顧好,讓她遭了這麼大的罪。」說完,她抽泣起來。
「媽,夢裡的事兒怎麼做得准呢?咱爸不可能怨您,您別胡思亂想了,快回去歇一會兒,有我在這兒呢。」
「我不回去,還是你回去吧,我知道前段時間你轄區裡面發生了命案,你這幾天熬夜抓人,眼窩子都凹下去了。你趕緊回去補個覺,我在這兒守著娟子,這孩子打小就沒了爹,現在又碰上這麼個事兒,我恨不得替她才好。」
林曉娟的淚水涌了出來,她懊惱著,事情發生到現在,她只顧著自己難受,自己發泄后心裡是覺得暢快些了,可是卻忘記了最痛的人是親娘,受累的是家人。自己這麼歇斯底里、要死要活的,讓媽媽怎麼經受得住,家裡人怎麼省得了心?
她含淚喊了一聲媽,何春芝和林驍勇都是一驚,趕緊圍了過來。何春芝握著林曉娟的手,看見女兒淚流滿面,頓時急了。
「怎麼了,娟子,你是哪兒疼嗎?哪兒疼你跟媽說啊。」
林驍勇也慌了神,趕忙張羅著叫醫生護士。
林曉娟忙喊住林驍勇:「哥,你別叫,我不是疼,只是心裡難過。」她看著何春芝憔悴的面容,還有這幾天鬢邊添的幾根白髮,心底湧起了心疼和愧疚。
「媽,是我不好,我不懂事,這幾天讓您擔心了。」
何春芝心疼得如同刀絞一般,她一把抱住林曉娟,母女倆哭作一團。林驍勇站在一旁,眼眶也紅了。
林曉娟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后,心情漸漸平靜了下來。一天早上,她被玻璃窗外透過來的光亮照醒了。窗外有棵梧桐樹,茂盛的枝葉替她擋去了不少陽光,鳥兒嘰嘰喳喳地跳躍在窗邊的枝條間,啄食著小蟲。
林曉娟獃獃地看了好久,摸了摸自己的腿,心想:「那些自由自在,想去哪兒抬腿就走的時光可是一去不復返了。」
正想著,忽見那鳥兒捉了蟲兒,並未立刻便吃,而是飛走了,林曉娟猜想著它是回去喂自己的小寶寶。林曉娟想到自己的母親,她那樣操勞辛苦了十幾年,在爸爸去世后堅強地撐起整個家,撫養著自己和哥哥,怎好再讓她痛苦流淚?
命運有時候就是一隻殘忍的無形之手,它蹂躪著不幸者的命運,看他們在自己的指縫裡苦苦掙扎,你若屈服了,它就把你拂到塵土裡,任憑你悲哀地死去。
就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林曉娟做出了決定,她不想被命運輕易地擺弄,她決定往後的日子無論多難,都要儘力過好,不再讓自己的母親那樣傷心,也不允許自己在絕望中沉淪。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還有一件不幸的事情即將發生在這不幸的姑娘身上。
剛住院的那幾天,林曉娟就隱隱感覺到了不對。雖然哥哥和媽媽都說她的男朋友趙睿不巧出差了,所以這幾天沒有到醫院看望林曉娟,可是林曉娟心裡清楚,這麼大的事兒,別說出差了,就是出國了,只要不是一個人的心意生了變化,刻意迴避,作為正牌的男友,怎麼可能照面都不打一個?
春節發生的入戶搶劫案,板材巷「春江魚庄」的老闆金大鐘一家慘遭滅門,涵江市公安系統的民警們都忙得腳不沾地。外面人心惶惶,全區的警力都集中起來去破案。林驍勇實在抽不出時間,只能拜託尹秀萍到醫院照顧林曉娟。
林曉娟這天精神好了些,尹秀萍幫林曉娟墊了兩個枕頭,讓她斜靠著,然後就開始削蘋果。尹秀萍心裡很是佩服自己這個小姑子,出了偌大的事兒,那個趙睿以出差為由,一次都沒來過,自己這個旁人想著都覺得寒心,可她這小姑子硬是一聲也沒問。既然林曉娟不提,雖然大家心裡氣憤,可是誰也不敢提。
「娟子,你哥讓我跟你說,他這段時間忙,實在不得空兒,不能來陪你,你有什麼需要就跟我說,有什麼話也跟我說,別悶在心裡。」
「嫂子,我現在好多了,你讓我哥別擔心。還有,他那個案子現在進展得怎麼樣了?」
「唉,別提了,過了年上班第一天就發生那麼大的事兒。公安局上上下下全都加班,元宵節的晚上都沒有放回來過節,全都分派在加強巡邏和破案上了。我問他,他什麼也不說,只說是兇手沒有落網,得保密。」
「嫂子,你也要囑咐我哥注意身體啊,別累出病來,他本來胃就不好。」
「唉,他那個人啊,你還不知道,忙起來就啥也不顧了。不過最近啊,還真是不太平。那個鄒勇你還記得吧?他媳婦兒馬春麗前兩天從鄉下過來找你大哥,說是鄒勇出去攬活兒,到現在一點消息也沒有。你哥讓她在當地派出所報了失蹤案,現在正託人四處打聽。」
林曉娟有些驚訝,忙問:「就是我爸當年幫忙作證的那個鄒勇?他失蹤了?那我哥打聽出來什麼消息沒有?」
尹秀萍搖了搖頭,說:「聽調查這事兒的人說,鄒勇失蹤那天,一起做搬運的同伴曾看到他和一個面生的女人談了幾句話,回來就說要出去接個活兒,撈點外快。可打那以後,他就如同憑空消失了一般,一點線索都查不到。馬春麗在城裡等了一個禮拜,因為擔心家裡的老小,就拜託你哥繼續打聽,自己先回鄉下了。」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林曉娟有些犯困,尹秀萍把床搖下去,扶著林曉娟躺平,又幫她掖了掖被子,一直守到她睡著了才離開。
林曉娟的猜測並非空穴來風,情侶之間相處極其微妙,其中的冷暖濃淡,彼此皆有感覺。如今一方突逢大難,一方袖手旁觀,這樣的感情哪裡還談得上天長地久。
趙睿周末中午過來的時候,林曉娟正在吃午飯。
林驍勇正好今天有點空,他把何春芝燉好的骨頭湯放在保溫瓶裡面帶過來了,一勺一勺地喂著林曉娟。趙睿禮貌地敲了敲門,林驍勇回頭一看是趙睿,臉色頓時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趙睿打了招呼后,拎著一袋水果杵在那裡,也不說話。
林曉娟心裡隱隱有些預感,她輕聲對林驍勇說道:「哥,我吃飽了,我想讓趙老師推我到花園裡面轉轉。」
林驍勇瓮聲瓮氣地應了一聲,拿起保溫瓶到開水房去沖洗了。
趙睿看到病床邊的輪椅時,神情有些不自然。林曉娟讓他把輪椅推到床邊,扶自己上去。趙睿看到林曉娟雙腿無力地耷拉著,眼神十分複雜。林曉娟看到后覺得心裡一刺,輕輕說了句:「推我到下面的噴泉邊晒晒太陽吧。」
兩個人一路無語,到了噴泉旁邊,趙睿把輪椅推到噴泉的長椅旁,保持一段距離,在林曉娟旁邊坐了下來。他從包里拿出一張紙,遞給了林曉娟。林曉娟低頭一看,原來是出國深造的一份審批文件,上面寫著趙睿的名字。林曉娟看完后什麼也沒說,就把文件還給了他。
林曉娟如此冷靜,顯然超出了趙睿的預料,他的表情有些意外。林曉娟始終不開口,趙睿在一旁有些尷尬,只得說道:「這種外派出國深造的機會很難得,我們研究所今年也只有一個名額。我想爭取一下,沒想到批下來了。」
說到這裡,趙睿看了看林曉娟的臉色,發現她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就好像他是個無關的人,在說一件和她完全無關的事情。他不自在地乾咳了一聲,繼續說道:「我本來是想和你商量來著,可你出了這檔子事兒,我也不好開口了。可眼看著出國的時間就要到了,我想著,就算時機再不合適也得和你說一聲,要不然走了招呼都不打,就更不合適了。」
林曉娟終於開口了,她看都不看趙睿一眼,盯著對面的噴泉,說道:「你也不用鋪墊什麼了,還有什麼話,就這次一起說了吧,我也累得很,說完了,我還要休息一會兒。」
趙睿解釋道:「我知道我的決定有些不太妥當,畢竟,你現在是正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可是,這個機會太難得了,我真的不想錯過,所以我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同意我去美國深造。」
林曉娟深深吸了一口氣,按下內心的翻滾,波瀾不驚地看著趙睿,冷冷地道:「這麼明媚的陽光,這麼美麗的噴泉池,你連說一句真話的勇氣都沒有嗎?」
迎著林曉娟坦然的目光,沒有預料中的哭鬧和狼狽,趙睿覺得自己就像個小丑一般,準備用來分手的那些理由和說辭,在林曉娟的直白和坦誠面前,顯得那麼蹩腳,竟不好意思說出口。
他霍地站了起來,煩躁地來回踱了兩步,恨恨地說:「不錯,我就是想提出分手,你罵我薄情也好,虛偽也罷,我都不在乎。我追求我的事業和理想,又有什麼錯?」
林曉娟嗤笑了一聲,面上的神色有些鄙夷。
「我何曾說過你錯了,你現在這樣激動,不過是心虛罷了。其實,你有什麼好羞惱的?咱們的交往也不算很久,也沒有正式談婚論嫁,我出事以後,從未有過要賴著你一生的念頭。雖然你此時就提,顯得是心急了些,但那又如何?」
林曉娟雖然沒有半句重話,卻直接揭開了趙睿的那層虛偽麵皮,他白皙的臉龐此時通紅,憋了半天,才接著說道:「我們畢竟相交了一年多,你眼下遭了難,我臨走之前有什麼可以幫你做的,只要你說,我一定儘力為你辦到。」
林曉娟頭也不抬,獨自將輪椅轉向噴泉另一側,背對著趙睿。她出神地看著陽光照射著的噴泉,此時有一道彎彎的彩虹籠罩在上面。
「多美的彩虹啊。」林曉娟喃喃低語著。
趙睿摸不著頭腦,他不明白林曉娟此時怎麼還有心情欣賞風景,她從容地坐在那裡,整個人無比地放鬆,哪裡像是剛被拋棄的女人。過了好久,林曉娟扭過頭來,朝趙睿微微一笑,臉上灑滿陽光。
「我想了想,你還真能幫我一個忙。」
趙睿上前兩步,將手搭在輪椅的扶手處,居高臨下地問:「你說吧,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不推脫。」
林曉娟語調輕柔地說:「多美的春光啊,拜託你趕快離開這裡,越快越好。因為,你這張虛偽的面孔,讓我覺得噁心。」
趙睿麵皮發紅,他扭過身子,憤然離去。
沒多久,林驍勇找了過來,他正要發問,林曉娟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只得將滿肚子的疑問壓下。林曉娟道:「哥,你看看,春天多美啊,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坐坐。」
整整一個下午,林曉娟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太陽慢慢沉下去了,夕陽將她在地上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她孤獨地坐在輪椅上,兩行眼淚掛在蒼白的面龐上。
一個月後,一架前往美國的飛機起飛了,趙睿坐在客艙里,躊躇滿志地俯瞰著涵江市,越來越小,終於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此時的林曉娟,正在醫院裡滿頭大汗地進行康復鍛煉。她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倔強地爬起來。她希望奇迹能夠出現,能夠重新回到她熱愛的公訴崗位。可惜,現實往往是殘酷的,奇迹並不會因為你是善良的人,就一定會降臨在你的身上。最終,她還是無法恢復行走,領導考慮到她的身體情況,為了照顧她,將她調到了檔案室工作。她想要成為一名優秀公訴人的夢想,因為這場意外而止步。
駱福生潛逃了3年,終於落網。
遭遇車禍之前,林曉娟起訴了一起搶劫案。涉案的犯罪團伙在各省流竄作案,手段十分殘忍。
他們結夥在人煙稀少的僻巷,看見有孤身行走的路人就從後面偷襲,兩人負責捂嘴抬肩,兩人負責抬腳。待人懸空后,抬肩的那頭放手,被劫持的人就後腦勺落地,人事不知,打劫者再去洗劫被害人隨身攜帶的財物。後腦是人體格外脆弱的一個部位,這麼一摔可不是鬧著玩的,那些不幸被襲擊的被害人有的昏迷不醒,最後變成了傻子,還有的因為顱腦嚴重損傷而死亡。
林曉娟和她的檢察官向處裡面彙報后,經過討論,大家一致認為這幫人應該嚴懲,尤其是主犯駱建國。
由於這起案件在社會上的影響極其惡劣,為了進行震懾罪犯,杜絕效仿,最後法院決定對這個犯罪團伙進行公審公判。開庭那天,旁聽的群眾聽了這群人的罪行,無不義憤填膺。林曉娟在法庭上對駱建國及其團伙進行了指控。最後,法院判處了首要分子駱建國死刑立即執行。
據駱福生交代,駱建國是其獨子,那天聽完庭,他聽到有人議論,說公訴人指控有力,所以這批人必將受到嚴懲,這個主犯必死無疑。法院公開宣判那天,當法官宣布判處駱建國死刑后,駱福生無法接受這個結果,產生了報復的念頭。他好幾次在檢察院附近候著,可是一直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
案發那天,駱福生無意中聽到了林曉娟的男朋友趙睿在檢察院附近打電話,偷聽到林曉娟下午要去隴江區看守所提審,所以就開車去找。後來他在路上碰到了林曉娟,就萌生了開車撞人的想法。本來駱福生還有些猶豫,畢竟報複檢察院的辦案人員可不是鬧著玩的,而且這林曉娟見過他,將來可是會指認自己的。可是他眼前浮起了林曉娟在法庭上指控他兒子駱建國的場景,又想到了審判長宣布判處駱建國死刑的那一刻,他腦袋一熱,踩著油門轉動方向盤沖向了林曉娟。
駱福生被判了刑,可是林曉娟始終弄不明白,她所接觸過的駱福生並不是一個做事衝動的人,駱建國的罪有多重,他一開始就知道,他身上背負著幾條人命,判死刑是必然的。如果他接受不了這個結果,之前來檢察院找她的時候,就不會那麼平靜。他這強烈的恨意,怎麼會憋到法院宣布死刑之後幾個月才爆發?
可是人心隔肚皮,這世上最難揣測的就是人心,林曉娟雖然不解,卻也沒有答案。
林曉娟蜷縮在角落裡,靜靜地回憶著不堪的往事,突然,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在這寂靜的空間里顯得特別刺耳,把林曉娟驚得渾身一震。
林驍勇的聲音響了起來。
「曉娟,家裡等著你的排骨呢,不會跑到養豬場去殺豬現取了吧?」接下來響起的是林驍勇和林嵐的笑聲。
此時聽到哥哥的聲音,委屈、悲憤等情緒一股腦兒地涌了上來,她感到全身脫力,聲音顫抖、帶著哭腔地喊了聲:「哥。」
林驍勇覺得林曉娟的聲音不對,忙關切地問:「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林曉娟說完事情的始末,林驍勇二話不說,抓起外套就往外沖。尹秀萍進來,看見他匆匆忙忙往外跑,忙叫住了他:「這剛回來,又要去哪兒?吃飯不在,媽待會兒又該不高興了。」
林驍勇欲言又止,最後憋出一句:「曉娟那兒可能有事兒,你在媽面前給我們打個掩護。」然後顧不上身後一臉疑問的林嵐和尹秀萍,開門離去。
林驍勇敲開門的時候,屋子裡漆黑一片。他開了燈,看著自家妹子滿臉的憔悴,一陣心疼。他安慰地拍了拍林曉娟的肩膀,問道:「信里寫了些什麼?」
林曉娟朝茶几的方向努了努嘴,有氣無力地道:「放在那兒呢,我想等你來了再看。」
林驍勇不再言語,他走到茶几邊,打開了檯燈,然後拿起信件,輕輕遞給了林曉娟。
林曉娟看著林驍勇充滿鼓勵的目光,慢慢接過信,她迎著燈光,打開這些信。突然,她神情大變,不可置信地將這些信拿近了些,細細端詳,慢慢臉色變得煞白,拿著信紙的手劇烈地抖動了起來。
林驍勇覺得不對,想從她手中接過信,她卻一把撥開自己伸過去的手,推著輪椅急急忙忙朝書房趕去,神色慌張,沿路碰倒了椅子和畫架,卻渾然未覺。
林曉娟將書房抽屜里的東西全倒在地上,也不管疼不疼,從輪椅上撲倒在地,埋頭一頓翻找,面對一地的狼藉,她的神情變得有些懊惱。林驍勇抓住她的手問道:「曉娟,你怎麼了?你到底要找什麼?」
「信,我找信!」
「信不是在你手上嗎?」林驍勇被她張皇失措的神情給嚇住了。
「不是這些信,是趙睿,趙睿當年寫給我的信。」林曉娟面色潮紅,眼睛里隱隱泛起了血絲。
「你找他的信幹什麼,你們不是早就……」說到這裡,林驍勇驚覺了,他的聲調也高了起來,「難道這信是他寫的?!」
林曉娟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
林驍勇被她給弄糊塗了,焦急地問:「到底怎麼回事?」
「這字太熟悉了,可是,我們分手后,我把他所有的書信都給燒了,現在連個比對的殘存件都找不出來。」林曉娟的聲音無比沮喪。
難道那個想要害自己的人竟是趙睿?可是他的目的是什麼呢?難道當年那一段滿目瘡痍的感情不僅是結果不堪,目的和過程都充斥著陰謀的味道?如果真的是他,那麼處心積慮經營的陰謀究竟是為了什麼?林曉娟只覺得心驚肉跳,背後和手心冷汗津津。
這可怕的猜測究竟是真相,還是記憶偏差造成的一場虛驚?
林驍勇的心裡波濤洶湧,多年從警的直覺告訴他,這事兒很有可能是真的。
「小娟,這事兒你先別對人說,免得打草驚蛇,我先去查。」
林曉娟一言不發,一片死寂。
林驍勇不放心,雙手扶她坐回輪椅上,整了整她亂成一團的頭髮,又囑咐道:「你也別多想,先穩住,等我的信兒。」
林曉娟仰起頭,定定地看著林驍勇,過了一會兒,才低聲「嗯」了一聲。
林驍勇見她答應了,這才放心。他這個妹妹的脾氣他最清楚了,她只要這會兒答應等他的調查結果,就不會再鑽牛角尖。他安頓林曉娟喝了杯牛奶睡下,這才離開。
在路上,林驍勇拚命回想當年林曉娟出事前後的情形。一向顯得溫文爾雅,體貼周到的趙睿,在得知小娟車禍後半點悲痛都沒有表現出來,反而急急忙忙地提出分手,遠走異國。因為這事兒太堵心,當年一家人在小娟出院后絕口不提此事,現在回想起來,的確處處透著詭異。林驍勇仔細回想著,當年審判駱福生時,公訴人在庭上宣讀了不少證言,雖然內容記不清了,但在他的印象中隱約有趙睿的證言,主要是印證駱福生聽到他在門口打電話的事實。既然當初警方給趙睿做了筆錄,那麼筆錄上肯定會有趙睿的簽字,把這個和駱福生提供的信件上的字跡一比對,不就水落石出了?
想到這裡,林驍勇撥通了蔣建輝的電話:「老蔣,我是林驍勇,我有急事兒找你,老地方見,我等你。」
蔣建輝趕到南城巷的大排檔時,林驍勇已經點好了酒菜。
蔣建輝看著一桌的酒菜,不由得詫異起來,問道:「怎麼還點上酒了?我開著車呢。」
「陪我喝點兒,我也開了車,待會兒叫倆代駕。」
眼見林驍勇情緒不對,蔣建輝試探著問道:「怎麼了這是?是被上司訓了還是被你老娘罵了?」
林驍勇沒好氣道:「你就不能想我點兒好?」
蔣建輝坐下來,一邊自己動手拆開一次性餐具,一邊笑道:「那你幹嗎耷拉著個臉拉我喝酒?」
「是小娟的事兒。」林驍勇悶聲道。
蔣建輝聞言一愣。
這麼多年了,當年林曉娟陪自己提審搭上了兩條腿,這件事蔣建輝一直都放不下,他心裡總覺得對不起林曉娟。此時他聽到林曉娟有事兒,頓時緊張起來,問道:「小娟怎麼了?」
「她當年車禍那事兒,可能沒那麼簡單,也許另有內情。」
蔣建輝斟酒的手定在了半空中,愕然問道:「那兇手不都判刑了嗎?還有什麼內情?」
林驍勇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問一下當年的公訴人,調取一下當年的內卷?」
蔣建輝警覺道:「要調內卷,難道你發現什麼了?」
林驍勇點頭道:「我當年旁聽了庭審,我記得庭上宣讀了趙睿的證言,不過有沒有給他做筆錄我不能確定。你能不能去檔案室幫我核實一下,當年的證人名單裡面到底有沒有他?」
蔣建輝對林驍勇的要求有些意外,不解地問:「趙睿不就是小娟當年的男朋友嗎?怎麼啦?難道你懷疑他?!不能吧,那小子當年做的事兒雖然挺不是東西的,可畢竟是個讀書人,長得文文弱弱的……」他看到林驍勇神情悲憤,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將後面的話硬生生地給咽了回去,遲疑道:「還真是他?」
林驍勇把酒杯重重放到桌上,把手一揮,道:「你先別問,我以後再告訴你。」
蔣建輝不再追問,他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豪邁道:「大勇,只要是小娟的事兒,你儘管開口,是我當年虧欠她。咱倆這麼好,我一直把小娟當妹妹,可我沒有保護好她,讓她落下了一輩子的殘疾。如果她的受傷另有隱情,那麼幫她查清當年的真相,我責無旁貸。」
林驍勇拍了拍蔣建輝的肩膀道:「當年的事兒,我們一家人絕沒有半分埋怨你的意思,小娟也常說你不應當背負這個心理包袱,你永遠是我最好的哥們兒,小娟最好的戰友。」
蔣建輝握住林驍勇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用力地點了點頭。
雖然真相對於已經造成的傷害於事無補,可至少能夠給受害者一個交待。
當蔣建輝告訴林驍勇證人名單上有趙睿的名字時,林驍勇就決定調取趙睿當年的那份筆錄,看看上面簽字的筆跡是否與信封里的一致。他和林曉娟商量后,決定先到當地派出所報案,通過司法途徑調取證據。
與此同時,林驍勇接到指示,儘快將李大峰一案移送到區檢察院起訴。
林驍勇先從檔案室調取了板材巷滅門案的案卷材料,又到物證室領取了當年的物證。陳舊的塑料袋裡面裝著一把帶柄的尖刀,上面的血跡早已乾涸,只剩下暗褐色的痕迹,不仔細看還以為是銹漬。
林驍勇還記得,他們當年在現場提取了尖刀后,將刀上和現場各處提取的血跡,送到技術隊鑒定,血跡檢測出金大鐘父子是AB型,張麗霞是B型,現場和刀上提取的血痕也只發現了AB型和B型,提供不了有價值的線索。不過,好在從刀柄上提取到了指紋,在指紋庫中通過比對,與有過幾次盜竊前科的李大峰吻合上了。要不是這樣,這個李大峰化名王大志潛逃這麼多年,還真拿他沒辦法了。
林驍勇訊問了李大峰多次,可這個傢伙狡猾得很,根本就不認賬。局裡面經過討論,雖然對於李大峰在黔山市殺妻一案的證據現狀在認識上有一定分歧,不過,大家都認為,當年的滅門案,李大峰既有作案動機,又有現場鐵證,怎麼也賴不掉。至於他在黔山市殺害他媳婦兒的事兒,即便他辯解人不是他殺的,可他的辯解並不合理,又有他碎屍的證據,兩起案件一併認定,沒有無罪風險,於是都同意移送區檢起訴。區檢收到案卷后,因為屬於可能判處無期徒刑以上刑罰的案件,按照管轄規定,報送到了涵江市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
案子分到了林嵐手上,她瞟了一眼卷宗,看見封面上移送單位是隴江區分局,立卷人居然是林驍勇,訝然道:「這是我爸承辦的案子?」
路小艾聞言趕緊湊了過來。「喲,真的是誒。」
林嵐翻了翻起訴意見書,上面寫著:「犯罪嫌疑人李大峰,曾用名王大志,男,50歲,漢族,涵江市人,戶籍所在地涵江市隴江區古樹村第三生產隊,租住地黔山市,典當行經營業主,1994年入室搶劫,殺害三人後潛逃,后被網上通緝。2017年在黔山市因故意殺人被捕。」
「原來是這個案子啊,我之前聽我爸提過一嘴,前段時間他出差就是把這個嫌疑人從異地轉押回來。說這案子是上面點名要他辦的。」
「點辦的?看來又是疑難雜症!」路小艾嘟起了小嘴。
「那也不光是這個原因。我聽我爸說,這案子之所以交給他,是因為當年這起滅門案他參加過偵查。雖然當年參加的人不少,不過時間太長,那些人退休的退休,轉崗的轉崗,就我爸一直在刑偵口待著。」
林嵐接著看了看案卷,突然疑惑道:「不對啊,這案子是23年前的,根據相關規定,豈不是已經過了20年的追訴時效了?」
路小艾一聽過了追訴期,趕緊拿過訴訟文書一通翻找,當她看到94年的立案決定書後,不由得舒了一口氣,道:「嵐姐你看,這案子早就立案了。我就說嘛,滅門慘案,這在當年可是驚天大案,公安機關怎麼可能不立案。根據我國《刑法》第八十八條的規定,『在檢察院、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立案偵查或者在法院受理案件后,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所以,這案子壓根兒不存在什麼追訴時效的問題。」
林嵐卻搖了搖頭道:「小艾呀小艾,法條是背得挺溜的,不過還是不夠熟悉。」
路小艾一臉的不服氣,她翻出《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指著八十八條道:「你看看,一字不差,這還叫不夠熟悉?」
林嵐指著起訴意見書上面的時間,道:「你看看這裡是什麼?」
「1994年入室搶劫啊?沒毛病啊?」
林嵐皺了皺眉道:「你品,你細細品。」
小艾也急了,爭辯道:「嵐姐,我剛剛不是說了嗎?不受時效限制。雖然1994年距今有23年,可不受限制就意味著可以大於20年,不過期!」
林嵐無奈地搖了搖頭,道:「你法條背得是沒錯,可你背的是1997年修訂以後的《刑法》第八十八條,這是1994年的案件,當時的追訴時效遵循的是未修訂以前的《刑法》,也就是1979年《刑法》第七十七條的規定,『在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採取強制措施以後,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從規定上來看,對於無限期追訴的規定,過去的規定明顯比1997年《刑法》要嚴格,根據從舊兼從輕的原則,顯然要沿用之前的。」
路小艾吃了一驚,趕緊拿出手機百度了一下1979年《刑法》的第七十七條,果然如林嵐所說,要求是「採取強制措施以後」,可是李大峰殺人後就跑了,當年沒有被採取過什麼強制措施。
路小艾有些焦灼起來。
「那怎麼辦?他殺了這麼多人,難道把他放了不成?」
「那倒不至於,無論是1979《刑法》還是1997《刑法》,都規定了,『如果20年以後認為必須追訴的,須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核准。』所以,我們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對是否必須追訴進行審查,符合條件就呈報最高檢審查決定是否核准追訴。」
討論完追訴期限的事情,林嵐拿起卷宗繼續審查。她看了看屍塊的細節照片,對路小艾說道:「小艾,你在審查報告中記錄一下,現場屍塊上的蛆蟲,從放大后的照片來看,是急鉤亞麻蠅的幼蟲,從圖片上的昆蟲外形推測,屬於3齡幼蟲初期。」
路小艾飛快地敲擊著鍵盤,將林嵐所說的關鍵點在物證照片下面的證據分析部分進行了標註。
林嵐又把報案的謝志俊和趙翔的筆錄從頭到尾細細看了一遍,又說道:「小艾,你查一下黔山市3月1日至10日期間的天氣狀況。」
路小艾在手機上很快查到了。
「嵐姐,這10天的平均溫度是24~32℃,6天降雨,3天陰天,1天是晴天。」
林嵐拿過路小艾手中的手機,按照氣溫的升降,用筆在白紙上畫了一個曲線圖。
「在這個溫度下,急鉤亞麻蠅的幼蟲成長到2齡需要2天,成長到3齡需要2~3天,前蛹期大概需要3天,蛹期可以延長到9天至10天。所以,我初步推測,死者的死亡時間大概在10天前。」
路小艾半信半疑地問:「憑這個蟲子就能推測出死亡時間?靠不靠譜啊?」
林嵐也斜著眼道:「什麼叫作就憑蟲子?這可是一門專業,叫作法醫昆蟲學,英文全稱是Fo
e
sice
tomology,是應用昆蟲及其他自然科學的理論與技術,研究並解決司法實踐中有關昆蟲問題的一門科學。」
「法醫昆蟲學,還有這個專業門類?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根據昆蟲學知識可以對屍體的死亡時間、死亡地點、死亡原因及其他事實真相進行分析判斷,這可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兒,古人都用過。你不是喜歡追劇嗎?《大宋提刑官》裡面不也有根據蒼蠅斷案的場景嗎?說明昆蟲學知識很早就在辦案中發揮作用了。」
一提到電視劇,路小艾頓時來勁兒了。
「是啊是啊,你這麼一提醒,我馬上就想起來了,《大宋提刑官》裡面的確有,不過我當時害怕,快進跳過去了,所以印象不深刻。」
林嵐無奈地搖了搖頭,接著道:「3月份正好是黔山市的雨季,溫度高,再加上空氣和地面的濕度很高,所以屍塊腐敗程度也比一般環境下較高。如果不是這些幼蟲作為判斷輔助,還真不好推測出準確的死亡時間。」
林嵐閱卷后開始口述證據的要點。
「根據證人的證言和此時化名王大志的李大峰的供述,被害人陳欣因為懷疑王大志有外遇,二人多次發生爭執,出事前兩天,兩個人大吵了一架,王大志說這次吵完后估計陳欣想不開了,所以上吊自殺。王大志因為擔心警方發現自己是吸毒者,陷入麻煩而碎屍,辯解理由明顯不符合常理。根據抓獲及破案經過記載,警方是通過失蹤人口報案的篩查和調查走訪,確定了死者的身份是典當行的老闆娘陳欣,鎖定了嫌疑人是她的丈夫王大志,也就是負案潛逃的李大峰。根據房東證言和保證金轉款記錄,李大峰搬家的時間就在屍體被發現的前10天,這和急鉤亞麻蠅側面證明的死亡時間高度吻合。警方在李大峰新的租住地將其抓獲,從他房間裡面搜查出了砍刀和鋼鋸。從刑事科學技術中心出具的物證鑒定報告來看,砍刀的刀刃豁口和鋼鋸的齒縫均檢出了死者陳欣的DNA,刀把的縫隙中查出了李大峰的DNA分型,李大峰的血型為O型,死者陳欣的血型為A型。從抓獲時的照片上看,李大峰的右手虎口上有傷,這和他供述的,曾在碎屍的時候不小心傷到了手這一細節相吻合。」
林嵐娓娓道來,路小艾記錄得毫不費勁兒,兩人配合默契。林嵐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修改和完善後,接著分析板材巷滅門案的證據。
「1994年春節,李大峰因為在金大鐘的飯館里扒竊被毆打,因此懷恨在心。他得知金大鐘家裡有大量現金后,連夜潛入其家中,意欲行竊,被發現后殺人滅口。那時候DNA鑒定還不普遍,從物證鑒定報告來看,技術隊只做了血型鑒定,金大鐘父子是AB型血,張麗霞是B型血,現場滴落狀血痕中也只檢出了這兩種血型。現場遺留的刀柄上提取到了李大峰的血指紋,指紋血跡是B型,刀刃上只提取到了血型為AB型的血痕。從屍檢報告來看,三名死者的創口特徵都顯示作案的是同一把刀。」
路小艾不解地問:「嵐姐,一把刀殺死三個人,為什麼刀刃只檢出了一種血型?金大鐘和他兒子的血型雖然一致,可是和他老婆張麗霞的血型不一致啊,怎麼著也得檢出兩種血型才對啊。」
林嵐打了個響指贊道:「好問題,首先,創口特徵一致並不意味著兇器一定就是同一把刀,也可以是兩把甚至幾把一模一樣的刀。第二,即便兇器真的只是一把刀,那麼,這把刀捅刺了三個人,最後留在刀上的血液如果量大,完全可以覆蓋之前的血液的,以當時的鑒定條件,只鑒定出一種血型,並不奇怪。」
路小艾顯然對第一個假設更感興趣,迫不及待地問道:「不止一把刀?怎麼會?他一個人殺人,帶那麼多刀幹嗎?再說了,誰沒事殺人的中途還換刀啊?」
「如果現場不止一個人呢?」林嵐拋出的假設一個比一個大膽。
「難道還有同夥?不可能啊,那李大峰從來沒提過他有同夥。」
「他連自己到過現場都不承認,怎麼還會提同夥的事兒?」
林嵐一語道破天機,路小艾目瞪口呆。
23年前的那一起滅門案,難道還有幫凶?那麼這個幫凶是誰?現場為什麼沒有留下他的絲毫痕迹?
兩人聊得正嗨,路小艾覺得口渴了,準備起身喝水,突然看到趙雲蕾笑眯眯地站在門口。
「趙處,您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也不進來?」
趙雲蕾道:「我路過這兒,聽你們聊得有趣,又不忍心打斷你們,就想撿個耳朵唄。」
林嵐笑著將趙雲蕾讓進房間,客客氣氣地請她坐下。
「別停啊,你們接著說,我正聽得起勁兒呢。你們這種邊探討邊記錄的工作方法很好,我也參加一個。」
「您這麼說,那咱們就繼續了啊。」
「繼續,繼續。」趙雲蕾在椅子上調整了一個最舒服的坐姿,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們。
「2017年的碎屍案,從現有證據來看,分屍工具是從嫌疑人新的租住地找到的,分屍工具上查到了死者和兇手的DNA混合分型,如果不是『一對一』的殺人案件,還真算得上證據確鑿的鐵案了。」
「那現在算什麼?」小艾問。
林嵐道:「現在證據雖然不少,卻都只能證明李大峰碎屍,不能證明他殺人。」
路小艾撇了撇嘴道:「要是這樣還不能起訴他殺害了陳欣,那這案子辦得可真夠糟心的!」
「李大峰這招棋走得相當狡猾,他如果辯解自己和碎屍案毫不相干,反倒好辦了,分屍工具上的組織碎屑就足以戳穿他的謊言。可他的高明之處就在於巧妙地運用了避重就輕的辯術,先承認有碎屍行為,再把陳欣的死因辯解為自殺,不但給法醫出了個難題,也給我們出了個難題。」
「妻子和自己吵架自殺了,丈夫的正常反應是悲痛,如果說因為害怕被送去強制戒毒而去肢解自己妻子的屍體、拋屍,我覺得這個理由沒人會相信吧?」
林嵐俏皮地打了一個響指,道:「不錯,這個理由本來又牽強又蹩腳,可眼下有個現成的理由,估計很多人會相信。」
「什麼理由?」路小艾忍不住問道。
「李大峰是被通緝的殺人犯啊!為了避免以前的罪行暴露,害怕警察調查而極力掩蓋妻子死亡的事實,是多麼真實的碎屍拋屍理由!」
路小艾張口結舌,這理由的確難以駁斥,她不甘心地問:「嵐姐,難道你真的認為陳欣不是李大峰殺的?你相信李大峰關於陳欣自殺的辯解?」
林嵐道:「我只相信證據。屍檢報告根據肺部組織出血點等特徵判斷出李欣系因機械性窒息而死亡。問題是造成機械性窒息的原因不僅是掐死、勒死,還包括李大峰所說的這種自縊身亡。」
「嵐姐,你以前不是說過,還可以根據頸部勒痕來判斷自殺與他殺嗎?」
林嵐雙眼微眯:「可問題就在於,屍塊中壓根兒就沒有發現頸部。」
路小艾倒抽一口涼氣,雙目圓睜道:「沒有頸部?!」
林嵐指著屍檢報告道:「收集到的屍塊組織不全,下落不明的部分就包括頭部和頸部,沒有這些,根本確定不了導致陳欣窒息的真正原因。」
路小艾像泄了氣的皮球,表情懨懨的。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起了什麼,整個人彈坐起來,道:「工具是肢解屍體用的,這隻不過是李大峰的一面之詞,說不定,說不定他是用刀或者鋸子弄傷過李欣呢?這樣至少有個傷害罪吧!」
林嵐用指尖點了點卷宗中的物證照片和鑒定。
「從刀凹陷處的放大圖片來看,缺口凹陷處有組織碎屑,通過鑒定,這些組織碎屑的DNA分型與死者陳欣的DNA分型一致。根據我的觀察,這些碎屑中還夾雜著一些微小的骨屑,從屍檢照片來看,屍塊表面光滑完整,並沒有呈現出生活反應的傷口,說明沒有發現生前傷。即便屍體組織目前部分殘缺,但我們基本可以判斷這把刀不是用於傷人的,而是用來碎屍的。」
「為什麼不可能是兇手持刀砍傷死者的頭部和頸部呢?畢竟這一部分的屍體組織至今沒有找到,不能絕對排除啊。」路小艾繼續提問。
「如果是頭部、頸部遭受砍擊,頭骨較軟,不太可能在刀上形成豁口,頸部就更不用說了。而且,如果砍擊頭部,刀上通常會留下毛髮或者毛囊組織。另外,從圖片上看,這些骨屑雖小,可是通過肉眼觀察,更像是脛骨部位的骨組織。如果是頸部,傷害手段要麼是砍擊,要麼是割喉。砍擊的話,頸部的骨頭特徵容易區分,我就不展開說了;至於割喉,頸部血管多,出血量大,胸、肺部會有積血或凝血塊,屍表和內臟會呈現明顯的貧血貌。圖片中的肺組織和內臟部分的屍塊並沒有這些跡象,所以割喉也可以排除。再說了,真要是砍了,直接砍死好了,何必再去勒死或者捂死被害人,豈不是多此一舉?」
這下連趙雲蕾都聽得入神了。
林嵐拿起卷宗繼續說道,「從卷宗里的材料來看,李大峰在第一次筆錄中並未提起陳欣自殺的事兒,可就在被告知鑒定結論的第二天,他就通過看守所的管教幹部向檢察機關提出辯解,說陳欣是上吊自殺的。」
趙雲蕾頓時生出了警覺。
「你的意思是李大峰的翻供和他知道了鑒定的內容有關係?」
林嵐露出肯定的神情。
「時間上的巧合併非毫無緣由。要麼就是李大峰本人對法醫學有一定的了解,要麼就是他的背後有高人在指點他。否則,一般人不可能提出這麼專業的辯解。」林嵐翻到卷宗的供述部分,接著說道,「根據李大峰後來的辯解,發現陳欣的時候,她已經在二樓的陽光房上吊自殺了。那裡原來掛了個吊環,後來沒有用了,陳欣就在那個廢棄的吊環那裡穿了根繩索上吊了。」
趙雲蕾道:「他對陳欣自殺的描述倒是挺詳細啊。」
林嵐道:「通常而言,如果是謊言,犯罪嫌疑人說得越多,描述得越詳細,和現場客觀證據之間的矛盾之處就會越多。所以,我想去現場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的矛盾點。」
「你是想用現場勘查的細節與李大峰辯解之間的矛盾來揭穿他?」
林嵐調皮地笑道:「正有此意。」
趙雲蕾最喜歡林嵐的地方就是她不但技術知識豐富,實踐運用還靈活不死板,既有很強的偵查意識,又有清晰的證據框架,所以在引導偵查的工作中總是能發揮作用。經過這幾年的成長,林嵐對於證據的通盤考慮越發周詳。
趙雲蕾問道:「看來你是早有打算了,說說看,接下來要做哪些具體的證據補強工作?」
林嵐想了想,說:「我想先完成黔山市的那一筆補證工作。畢竟,現在距離案發時間還不算太久,補證空間更大。除了剛才說到的現場復勘,我還想做一些物證的補充鑒定,比如,針對李大峰的辯解,對吊環做一個灰塵減層鑒定。」
趙雲蕾問:「灰塵減層?就是你之前在鄉村車禍案中用到的技術?」
林嵐點了點頭道:「那個吊環長期閑置,如果陳欣真的在那裡上吊,那麼吊環內圈朝上那一面的灰塵面將不再完整,會有減層的痕迹,否則,那上面的灰塵表面應該是完整的。」
路小艾問:「上次車禍案我聽說嵐姐還做了偵查實驗,不知道這次有沒有?」
林嵐道:「我得測出這個吊環的承重能力,看它是否承擔得起一個成人瀕死前的掙扎。所以偵查實驗必須得做。」
「要是承重能力足夠呢?」路小艾問。
林嵐道:「即便是承重能力夠了,那麼銜接吊環和房頂的螺絲介面,一定會有新鮮的磨損痕迹。」
趙雲蕾和路小艾贊同地點了點頭。
林嵐指著物證照片中的一堆繩索道:「根據李大峰的交代,公安人員提取到了圖中的繩索,繩索並未打結,李大峰的解釋是,他取下繩索之後把結給解開了。如果陳欣果真用了這條繩子上吊,繩索和吊環連接的地方勢必會有磨損的痕迹,繩索和陳欣脖子接觸的地方也會留下表皮組織。通過檢測繩索表面的纖維結構是否平整,有沒有出現多處缺損,繩索上是否能提取到死者的生物樣本,可以進一步證明李大峰究竟有沒有撒謊。」
就在趙雲蕾和路小艾聽得津津有味的時候,林嵐提出了一個新的想法。
「我還想嘗試一次訊勘同步。」
「訊勘同步?」兩個人同時問道,都是一臉的不解。
「就是現場勘查和訊問工作同步進行。這個李大峰太狡猾,每次找到新的證據,他就會冒出新的辯解。異地勘查費時費力,我覺得與其被他牽著鼻子走,倒不如就耗上半天在現場待著,他辯解什麼,我們就核實什麼,一一記錄下來,將他的辯解和現場細節之間的矛盾充分揭示出來。」
「你的鬼點子總是層出不窮,不過我喜歡。就這麼說定了,訊問的工作我來,咱們嘗試一把訊勘同步。」
林嵐和林驍勇商量后,決定由警方派出一名技術人員一同前往黔山市復勘現場。市局非常重視這起案件,增派楊波作為技術支援,和分局、檢察院的同志同往。黔山市警方也派原來參與該案初期偵查的警員季翔進行協助。
林驍勇一行到達現場后,季翔早就等在樓下,他熱情地和林驍勇等人打過招呼,就帶著他們上樓去看案發現場。
林嵐撥通趙雲蕾的電話后說道:「趙處,我們到了。」
趙雲蕾坐在李大峰的對面,戴著藍牙耳機,輕輕「嗯」了一聲。
房間上貼著封條,季翔撕開封條,用鑰匙打開房門,現場依然保持著勘查照片中的原貌。由於房間長時間封閉著,裡面瀰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林嵐細細分辨這雜糅著各種氣息的味道,然後,她按下了手機的揚聲器,輕聲與趙雲蕾連線:「趙處,現場有醋酸、化學洗劑和血腥味兒。」
趙雲蕾心領神會,問道:「李大峰,你回憶一下,你是在什麼地方,怎麼分解屍體的?屍塊又是怎麼處理的?」
這些問題李大峰已經被反覆問過多次了,所以他此時神情有些麻木。
「我是在家裡的廁所分屍的,沖了一些肉塊到下水道里,可是一會兒就堵住了,我沒辦法,連夜把屍塊裝進黑色垃圾袋裡面扔了。我車上馱著屍塊,心裡不踏實,沒敢扔太遠,又怕別人認出陳欣,就把鋸下來的頭拖到江邊,綁著石頭,拋到了江裡面。」
「你在廁所里碎屍后,怎麼處理的現場血跡,味道怎麼蓋住?」
「我用潔廁凈清洗了整個洗手間,可是血腥味還是很大,我就買了幾瓶醋,用澆花的噴壺裝了,反覆噴了幾次,又用花灑沖洗了一遍,味道就不明顯了。」
聽到這裡,林驍勇用手指著林嵐,用口型說了句「狗鼻子。」
楊波沒繃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趙雲蕾假意贊道:「看來你還算是個老實人,講的都是實話。」
李大峰的身體明顯有些放鬆,可就在這時,趙雲蕾突然目光炯炯,單刀直入地問道:「你怎麼殺的陳欣?」
李大峰一愣,眼神下意識地躲開了。
「不是我殺的,我說過好幾次了,我發現我老婆的時候,她已經上吊自殺了,就在陽光房裡面,赤著腳,人在半空吊著。」
「用什麼上吊的?」
「吊環。」
「你確定?」
「我確定,那個吊環是房東以前給他孩子掛鞦韆的。我嫌礙事兒,把鞦韆拆了,吊環就留在上面了。」
「她為什麼會赤著腳?」
李大峰遲疑了一下,「她在家一般都穿睡衣和拖鞋,可能上吊的時候鞋掙脫掉了。」
「哦?你當時看見鞋掉哪兒了?」趙雲蕾沒給他思考的時間,追問道。
「就在她腳邊。」
就在他們激烈交鋒的當口,林嵐和楊波極有默契地去了陽光房,其他人緊隨其後。楊波踩在工具梯上去看那吊環,發現內部灰塵完整,於是雙手交叉,朝林嵐比了個大大的叉,林嵐當即會意。楊波掏出軟尺測量,林嵐就在下面一面幫他扯著軟尺一面四顧觀察。
吊環位於陽光房正中間,這裡是二樓的內空最高處,軟尺顯示吊環距離地面2m,吊環的直徑11cm。
林嵐一邊將現場照片和測量出來的數據發給趙雲蕾,一邊疑惑沉吟道:「這個內空怎麼這麼矮?」
季翔剛要解釋,林驍勇先說了:「這你就不懂了吧?這種坡屋頂結構,2.1m以下的面積都是送的,不計總價,租金也比同面積的房子便宜。」說到這裡,他又提醒林嵐,「你待會兒計算距離的時候可要記住,上吊光有吊環可不行,還得有個繩套,將來計算的時候得把繩套長度扣除掉。」
季翔一開始覺得復勘意義不大,可是不到一會兒的工夫,他就發現這幾個人無論是辦案經驗,還是專業性都相當厲害,目光中多了幾分敬佩。
楊波站在扶梯上朝林驍勇豎著大拇指說:「林隊,您想得可真周到,林嵐這細緻勁兒隨您。」
林驍勇樂了,他在路上就看出這小夥子對他家閨女上心了,可惜自己家的寶貝疙瘩完全沒進入狀態。這小子倒機靈,走上親友團路線了。
林嵐根本沒發現她老爸此時的八卦心思,她舉起手夠了夠吊環,突然對著手機道:「趙處,您問問他,陳欣這麼矮,是怎麼把繩子穿過吊環的。」
趙雲蕾照問后,李大峰吃驚地看了趙雲蕾一眼,明顯有些慌張,過了一會兒才答道:「我家陽光房裡有個小矮凳,我發現我老婆屍體的時候,小矮凳倒在一邊,她應該是踩著那個小矮凳去上吊的。」
「這個小矮凳現在在哪兒?」
「應該還在陽光房裡面。」
林嵐忙用目光四處尋找,果然在陽光房的角落裡看到一把小矮凳,林嵐走近一看,上面布滿了灰塵,一看就是很久沒有用過了。
林嵐又對著手機道:「您問他,屍體的腳大概離地面多高?」
趙雲蕾依言問了,李大峰一副努力回憶的樣子,用手比畫道:「大概這麼高,嗯,40~50公分吧。」
林嵐的唇邊浮出一絲笑容。
楊波明白林嵐的用意,笑著指了指她:「你耍詐。」
季翔好奇地問道:「怎麼了?」
林嵐道:「陳欣的身高是1.58米,雖然比我矮一點,可我既然能夠輕鬆觸碰到這個吊環,她頂多夠一下也能把繩索穿過去。假話畢竟是假話,李大峰心裡是虛的,卻又自作聰明,一聽趙處問他陳欣那麼矮怎麼夠得著,就開始狡辯陳欣是踩著凳子上吊的,還信口胡謅,說發現屍體的時候,腳離開地面四五十公分。這下就更加破綻百出了。」
楊波用勘查燈一寸都不放過地照了一遍,凳子上灰塵面完整,也沒有發現任何指紋和印記。他對小矮凳拍照固定后就開始測量,高度為33cm。
成年女性的頭圍在45~55cm,對應的頭部最寬處的直徑為14.3~17.5cm。所以繩索的直徑不會小於這個數字。」
林驍勇也在一幫補充道:「我看過不少自縊現場,繩套的直徑通常不小於20cm這個長度,人在自殺的時候,怎麼可能把圈弄得剛剛一鑽,緊緊巴巴的呢?肯定得稍微大一點。你們想想,誰臨了還給自個兒找不痛快?折騰進出幾遭,還不得放棄了。」
季翔此時也抬頭看了看吊環,恍然大悟。
林嵐走進卧房,看到床上放著一個拆開的網購快遞包裝盒,她拿起盒子看了看,裡面有一張購物清單,寫著女式大衣和半高靴,落款時間是案發前兩天。
林驍勇過來看了看,不解道:「夏天買個什麼大衣和靴子?」
林嵐走到卧室的衣帽間,找到了一件和清單上同樣品牌的嶄新的大衣,商標已經剪掉了。她又去鞋櫃里尋找,果然找到了一雙新靴子,用戴著手套的手將靴子掂在手上反覆看著。
林嵐道:「這個包裹也許能夠幫我們證明陳欣不是自殺的。」
楊波好奇地問:「包裹怎麼證明?」
林嵐道:「這個清單顯示的下單時間是案發前兩天,你們想啊,一個女人和老公大吵一架,購物發泄一下是正常的,可如果吵到要尋死的地步了,再去下單買衣服、鞋子,可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就算她真有那個心情,也會買一身能讓自己穿得漂漂亮亮去死的衣服。可是,她卻在反季促銷時買了一件大半年後才有機會穿的大衣和靴子。這說明這個女人不但不想死,而且,她想活著的心思不比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少半分!」
楊波道:「如果下單之後因為種種原因心情惡化呢?」
林嵐道:「我看過陳欣的手機信息恢復記錄,網購物流簡訊顯示她收到包裹的時間就是案發當天。而且,剛才我特意看了她買的衣服和鞋子,衣服上的商標已經剪掉了,鞋子底部的標籤也撕掉了,鞋子底部有一層灰,這說明她當天不僅收了包裹,還試穿了衣服和鞋子,非常滿意,所以剪掉了商標,撕去了標籤。一個女人試穿了衣服和鞋子,滿意地收了貨,心情會壞到哪兒去?」
林驍勇看著女兒有條不紊地分析案情,自豪感油然而生,贊道:「林檢察官的邏輯推理相當縝密嘛。」
林嵐調皮地對林驍勇說:「林大隊長,我代表檢察機關,感謝您及時調取了死者陳欣的購物記錄和網銀流水,為我們準確判斷提供了鐵證。」
林驍勇颳了一下林嵐的鼻子,道:「林大檢察官親自下達的補證任務,我當然要完成啰。」
楊波和季翔看著父女倆有趣的樣子,笑了起來。
雖然林嵐隱隱覺得1994年發生的滅門案沒表面上那麼簡單,可是現有證據一致指向李大峰。檢察官聯席會議討論之後,多數檢察官認為,李大峰和金大鐘案發前發生衝突,現場兇器上留有李大峰的指紋,案發後李大峰改名換姓長期潛逃,即便沒有口供,現有證據也能形成證據鏈。更何況,李大峰在2017年又行兇殺人,雖然也進行了辯解,可是漏洞百出,不足以採信。最後形成的多數意見是一併起訴。雖然林嵐提出李大峰殺人時可能會有幫凶,但畢竟沒有確切的證據,沒法指控。聯席會認為,將來如果真的查到了有幫凶,可以追加起訴。
開庭的那天,李大峰坐在候審室里,他低垂的頭抵著手銬,兩隻手想去抓自己的頭髮,卻只摸到粗硬的發樁,他惱火地撓了兩下頭皮。
起訴書所羅列的罪狀中任何一筆都夠李大峰掉腦袋的。
自打被關起來后,李大峰的情人連個口信都沒有給他捎過,他的老娘也早就和他斷絕了來往。在看守所里,他連個送日用品、打生活費的人都沒有,日子實在難過。因為吸毒花銷太大,他的存款早就所剩無幾,請不了什麼大牌律師,目前委託的這個律師,從接到委託到現在,統共就見過他一面,主要就是勸他認罪,這讓李大峰十分窩火。
上次在黔山市關押期間,還有人偷偷帶信給他,說機械性窒息死亡分不清自殺、他殺,要他一口咬死陳欣是自殺的,他依言照辦,果然整得黔山市警方人仰馬翻。可誰料到,自己都跑了這麼多年,留了鬍子,胖了40多斤,樣貌變化到親媽見了都不一定認得出來,卻毀在了當年無意中留下的一枚指紋上。他內心一直求神告佛,希望上次的幫手再次出現,可是直到他坐在法院的候審室里,奇迹也沒有再次降臨。
審判長一宣布開庭,李大峰就當庭裝瘋賣傻,不管是殺人還是碎屍,來了個統統不認。這種耍無賴的做法,連李大峰的辯護人都傻了眼。
林嵐問:「你今天的供述為什麼和以前的都不一樣?」
李大峰道:「那都是公安和你們逼我簽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上面寫的什麼,我壓根兒就不認識字。」
林嵐道:「李大峰,我提醒你,訊問的過程和簽字的過程都是有同步錄音錄像的,這你可抵賴不了。再說了,你可是有駕照的人,你不識字,交規考試怎麼通過的?」
李大峰一下子語塞,不知道如何反駁,隱隱聽到旁聽席里傳來了幾聲奚落的笑聲。
林嵐道:「我希望你不要抱僥倖心理,你以往供述中提到的那些細節,分屍工具上檢測出你的DNA,都能證明你碎屍,你想把一切都推得乾乾淨淨,是不可能的。」
李大峰眼珠子轉了轉,分辯道:「就算這樣,我也沒殺人,我老婆是自己上吊的。」
「按照你最後一次的供述,你發現陳欣自殺的時候,她吊在陽光房裡,上吊的繩索就掛在陽光房的吊環上,當時她光著腳,懸在半空中,鞋子就在腳邊,她是踩著矮凳上吊的,所以她的腳離地面有40多公分。你現在依然堅持這個說法嗎?」
「當然,這就是事實。」
「你還畫了一張圖證明你所說的,是不是這張圖?」
法警將圖紙交給李大峰辨認了一下,李大峰點頭認可了:「對,這就是我畫的那張圖,要不是我親眼所見,我怎麼可能記得這麼清楚,這更說明我根本就沒有殺人。」
林嵐卻突然轉了方向,冷不丁問道:「二十多年前,你為什麼要殺死金大鐘一家?」
李大峰如同被針刺了一下,全身一抖,大聲分辯道:「我沒有,我和金大鐘一家無冤無仇,我殺他們幹什麼?」
「當年金大鐘的夥計們證明,你到金大鐘的餐館行竊,因為被發現后遭到金大鐘指使的毆打,你當時就揚言報復,這就是你所說的無冤無仇?」
「我也不可能為這點小事就去殺他全家啊!」
「既然不是你殺的,為什麼刀上有你的指紋?」
「沒錯,那把刀的確是我的,不過我之前弄丟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它成了殺人兇器。說不定……說不定是撿走的人拿它殺了人。」
「既然你沒有殺人,那你跑什麼?你這一跑就是二十多年,一次都沒有回過家,和老家的親友一個都不聯繫。」
李大峰此時露出了怨毒的表情。
「我沒跑,我只是離開了這個該死的地方,我在涵江市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就連我媽都像躲瘟神一樣躲著我,嫌棄我。這個地方對我來說根本不是什麼故鄉,我也談不上有家,我在這裡有的只是噩夢!」
林嵐一直觀察著李大峰。此時,她看著李大峰毫無保留的怨恨神色,心下微微觸動。庭審進行了這麼久,林嵐覺得李大峰只有在說出這段話的瞬間,他整個人才是真實的。剛才他抱怨的每一個字都是他發自肺腑的吶喊,經由牙縫中迸發出來,帶著恨與怨,字字千鈞地砸在法庭堅硬的地面上。
她繼續問道:「既然生養你的地方不是家,那麼黔山市總該是你的家吧?你和陳欣也算得上患難夫妻了,雖然一直沒有孩子,可是這麼多年你們一路相互扶持走過來,她可是你真正意義上的親人,你出軌是你理虧,妻子自殺你理應愧疚,要不是有什麼重大的原因,怎麼可能做出碎屍這麼殘忍的事情?你之前所說的因為擔心被強制戒毒而碎屍根本就不合情理。」
李大峰沉默了。
林嵐並沒有給李大峰喘息的時間,她火力全開,繼續剛才的攻勢。
「就是這樣一個與你朝夕相處二十多年的人,最後在你的手下變成了一攤血肉。你做出這麼殘忍的事情,卻滿口謊言,給出了一個最荒謬的理由!」
「我沒有,我沒撒謊!」李大峰的情緒激動起來。
「要想計算出上吊的人腳離開地面的距離,就用陽光房的高度減去吊環的直徑再減去上吊繩套的直徑,最後再扣除死者的身高。根據我們到現場測量的結果,也就是200-11-158-20=11cm。上吊時人因為感到窒息,在求生的本能下會拚命掙扎,這個時候,人的腳尖會盡全力去夠地面。陳欣的鞋碼是36碼,腳綳直了有23cm,遠遠大於11cm,掙扎的時候很輕易就會踩到地面,所以自殺根本就不可能成功,更不可能懸在空中,腳還離開地面40多cm!」
李大峰的額頭開始淌冷汗。
林嵐又道:「你說陳欣在吊環上自殺,可吊環內部的灰塵完整,繩索上的纖維結構平滑、完整,沒有磨損痕迹,也未提取到死者的表皮組織等生物樣本,說明陳欣根本就沒有用這根繩索在吊環上自殺,你不是說謊是什麼?」
李大峰的面孔煞白,腳和手都開始發抖。他感覺自己是一條咬了鉤的魚,雖然拚命掙扎,那鉤卻入肉更深,擺脫不得。
問到這個分上,林嵐覺得效果已經達到了。她不再糾纏碎屍案,迅速將陣地轉移到了滅門案上。
「審判長,鑒於李大峰對1994年的滅門案始終否認,在剛才法庭訊問環節,依然矢口否認,公訴人申請直接出示證據。」
在得到審判長的許可后,林嵐當庭出示了一張圖片,正是當年遺留在案發現場的尖刀。
「這就是當年在金大鐘家裡提取的尖刀,雖然年代久遠,可是細部放大后依然可以清楚看到,刀柄上有一枚血指紋,警方就是通過它鎖定了李大峰!雖然李大峰剛才當庭辯解,說這把刀是他遺失的,之後被人撿去行兇,所以刀上面有他的指紋不奇怪。可他的辯解卻有著一個天大的漏洞。」林嵐盯著李大峰問,「你為什麼會留下一枚帶血的指紋呢?這枚指紋上的血跡的血型還和張麗霞的血型一致,你敢說你不是殺人兇手!」
一個又一個的謊言被戳破,李大峰崩潰了,他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我沒有殺他們一家,我沒有,我只殺了張麗霞一個人,你們相信我,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殺他們一家。」
林嵐心中一直的懷疑此時被李大峰直接叫破,她問出了一直盤桓在心裡的另一個疑問。
「那陳欣呢?你殺陳欣是不是因為她要揭發你以前殺人的事情?!」
李大峰這會兒不再抵賴了,他抱住頭號啕大哭了起來:「是,是的!她說要去派出所告發我,她一開始其實並不知道我以前做了什麼,只是知道我這些年躲躲藏藏的,應該是有見不得人的事兒。可是有一次我吃完麻果,和她吵架的時候說漏了嘴,鬧離婚那段時間,她就拿這個威脅我。我一時著急,就掐死了她。我有案底,公安如果發現陳欣死了,我以前的事情就藏不住了。我想反正是個死,不如賭一把,把這件事兒給瞞下來。所以……所以我才去碎屍、拋屍。」
他說到這裡,擦了擦滿臉的眼淚鼻涕,突然急切地朝公訴席和審判席作揖,帶著乞求的語氣道:「可我沒殺金大鐘全家,我是被人當槍使了,還背了鍋,你們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只殺了張麗霞一個,真的只殺了她一個。」
李大峰哭得癱軟在地上,對於死亡的恐懼瞬間抽空了他渾身的力量,眼看這庭審是無法再繼續下去了。審判長無奈之下,只能宣布休庭,讓他平復情緒。
法警把李大峰押解到候審室,整個走廊都回蕩著他絕望的哭聲。
過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李大峰才漸漸止住了哭聲。
再次回到法庭后,李大峰當庭供述了當年殺死金大鐘的經過。
李大峰當年是板材巷出了名的「鉗工」,在監獄三進三出,俗稱「三進宮」。十八歲到二十八歲的花樣年華,他卻整日泡在號子里,整個人就像泥潭裡的爛樹枝一樣,散發著腐爛的氣息。每次刑滿釋放出來,不光板材巷的老老少少見了他都繞道走,就連自個兒家的父母親戚都不待見他。
那天初八,到了下午三四點,頭晚賭了個通宵的李大峰卻還賴在自家的床上。他剛醒來不久,想著昨晚那糟糕的賭運,心裡就一陣兒煩躁。
李大峰的老娘端了把破椅子,邊坐在院子門旁擇菜葉子,邊切齒地罵著:「別人家都是養兒防老,我倒好,養了個不爭氣的混賬,丟盡了先人的臉。不光半點指望不上,還連累我一把年紀天天被街坊四鄰戳脊梁骨。早知道還不如養條狗。」
李大峰昨晚出去和人賭錢輸了個精光,本想賴在家裡吃完晚飯再出去轉轉,可他老娘越罵越是不堪,一股子邪火從五臟六腑直躥上腦門,太陽穴旁血管的劇烈跳動扯得他半邊頭都是疼的。家裡待不住了,他從床上起來,草草洗漱了一下,就裹上半個月前從衣服鋪子里順來的襖子衝進院子。經過他老娘旁邊時,他朝地上惡狠狠地吐了口濃痰,將門重重地關上,震得老木門一陣顫抖**,連帶著老舊的牆面撲簌簌地跌落了一地的石灰片。
李大峰氣憤憤地騎上自行車,在他老娘震耳欲聾的吼聲中離開了家,出門找清靜去了。
李大峰踩了半天車,直到天擦黑了他也沒有想到究竟可以去哪兒,出門走得太急,連個住店的錢都沒有。他翻了半天褲兜,湊出幾張零票子在街角的鋪子里買了兩個燒餅和一碗稀飯,勉勉強強安撫了一下自己餓到發疼的胃。初八的晚上,大街上依然到處都是人,多數都是攜家帶口的,相互照應著,李大峰一時間竟無從下手,沒撈到半星兒油水。燒餅稀飯也不經餓,他晃了半天,又餓了起來。飢火加上怒火,燒得他渾身發毛。
李大峰將車騎回板材巷的「春江魚庄」旁邊,坐在台階上歇腳。到了初八,很多餐館已經開始營業了,裡面飄出的陣陣酒菜香鬧得李大峰的肚子更餓了。大過年的,又是吃飯的點兒,食客進進出出的,看上去一個個都是滿面紅光,衣著體面,李大峰的表情焦躁起來。
盜亦有道,干扒手這行也有這行的規矩。店鋪春節開張的第一天,按規矩是不能在鋪子裡面下手的,否則就是不給店主人面子。
李大峰聽說過這家店的老闆金大鐘,知道他不是個善茬。此時他窮途末路、饑寒交迫,就不肯守著這規矩了。李大峰朝店裡張望,看見一個喝得東歪西倒的食客,晃晃悠悠地走到前台那裡結賬。他假裝進飯館找人,慢慢挨了過去,那客人付了賬,把錢包揣在褲兜里,露出個邊角來。李大峰脫下外套,假裝在裡面翻找著什麼,暗地裡卻借著外套的掩護,用食指和中指捏住了錢包的一角。他正要得手,后衣領卻被人猛地一扯,腳下趔趄了幾步才站穩。李大峰迴頭一看,認出扯他領子的人是春江魚莊裡跑堂的夥計。
那夥計大罵:「你小子下爪子也不挑個地方,敢跑到這兒來偷東西。」
李大峰急於脫身,反手就把那夥計的手給扭到背後,嘴裡嚷嚷著:「敢賴你爺爺,你爺爺我是來吃飯的,你嘴裡不乾不淨說啥呢!」
李大峰別的不行,打架還是可以的,那夥計眼看就要吃虧,大聲吆喝店裡的人來幫忙。李大峰眼看不妙,推開那夥計撒腿就跑,卻被看熱鬧的人堵住了去路,終究是晚了一步。
店裡的夥計個個身強力壯的,不一會兒就把李大峰摁倒在地。金大鐘聽到爭吵后出來了,他怕影響生意,使了個眼色,四五個夥計把李大峰扭了出去,拖到後街的巷子里。
一進巷子,金大鐘就吩咐夥計:「把這個不講規矩的下三濫給我往死里打。」
一個夥計怕出事兒,猶豫地問道:「老闆,萬一打壞了不好吧,要不送到局子里去?」
金大鐘啐了一口。
「你懂個屁,他還沒有得手,送到局子裡面,警察能關得了他?他敢在我這兒動手,就要打得他不敢再來。」
李大峰一聽,用力掙扎,叫道:「姓金的,得饒人處且饒人。做買賣的不得罪跑江湖的,做生意開鋪子的,你在明,我在暗,你今天打了我,就是壞了道上的規矩。」
金大鐘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不屑道:「你小子挑老子過年開張的第一天,跑到我堂子裡面動手,還跟你講哪門子的規矩!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還敢威脅我,什麼在明在暗,老子天天都在店裡頭等著你。」
金大鐘看見夥計們都站在一邊乾瞪眼,心裡有氣,罵道:「都愣著幹什麼,給我打。」
說完,金大鐘首當其衝,飛起就是一腳,踢在李大峰身上。夥計們見老闆親自動手了,只好圍了上去,對李大峰一頓暴揍。
李大峰好不容易掙脫了他們的控制,瞅了個空兒跑了,等到後面沒人追了,在街角找了個牆角蹲了下來。他剛才只顧著逃命,這會兒停下來,只覺得腦袋上火燒火燎的,用手一摸,竟然沾了一手血。他正要破口大罵,卻牽動了傷處,疼得嘶的一聲,原來嘴角也破了。他擼起袖管和褲管,又撩起上衣,只見身上各處被踢打得青紫。他口中恨恨地罵道:「這幫龜孫子,都欺負老子,老子不就是沒投好胎么,你們這幫王八羔子就一起來作踐我,我今天發誓要干票大的,等老子有錢了,看你們誰還敢惹我!」
突然一隻手拍到他的肩頭:「大哥,想不想發財?」
李大峰一驚,肩膀一卸閃開了那隻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回頭看見一個男人,戴著個圍脖遮住大半邊臉,只露出兩道濃濃的劍眉和一雙狹長秀氣的眼睛,依稀看得出他皮膚白皙,年紀很輕。
「你誰啊你?沒事兒尋老子開心,別看老子現在倒霉了,揍扁你一個雛兒綽綽有餘。」
那年輕人沒有作聲,只是把一包煙和打火機塞到李大峰手裡,他低頭一看,是市面上最貴的紅塔山,警覺地問:「你這是幹嗎?」
年輕人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壓低聲音說:「板材巷盡頭倒數第二間的紅頂房子就是『春江魚庄』老闆金大鐘的家,我知道他晚上都是把流水放到卧室的鐵皮箱子裡面收著,裡面最少有三四萬現金。」
李大峰有些意外,繼而狐疑道:「你怎麼知道的?再說了,這麼一塊大肥肉,你會平白無故送給我?」
年輕人道:「他家門上有鎖,我開不了。再說了,一個人怎麼偷?連個望風把門的都沒有。」
李大峰想了想,道:「你這是一口吞不下,找幫手來了?」
對方點了點頭。
李大峰突然變了臉色,一把抓住對方,惡狠狠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能開鎖?你到底是誰?」說著就要去扯開那人臉上的圍脖。
年輕人掙扎了幾下沒能掙脫,緊緊捂著圍脖,急切地嚷道:「板材巷這裡誰不知道你是個『三進宮』的慣偷!再說了,我剛才看到你被金大鐘他們打了,這才想拉你入伙,你要是不願意去就算了,我再去找別人。」
他這麼一說,李大峰倒是有七八分信了。他鬆開了手,問道:「聽你這話兒,你是打算叫上我兩個人干?你這個連鎖都開不了的雛兒,老子憑什麼跟你一起干這一票?再說了,你蒙著個臉,鬼鬼祟祟的,誰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
年輕人整了整被扯鬆了的圍脖,冷冷地說道:「可我有那放錢箱子的鑰匙,那箱子在卧室里,就算你能開鎖,那動靜也大,難免吵醒人,有了鑰匙,你拿錢還是方便些吧?再說了,事成之後你六我四,你佔大頭。我雖然沒經驗,可是這放錢的位置,取錢的鑰匙都是我提供的,進屋之後,我多多少少也能幫上些忙,一起行事,你也不用擔心我事後出賣你。這筆買賣,怎麼算你也不吃虧吧?」
李大峰其實也沒打算真的就自己去,畢竟這種事情求的是財,總不至於錢還沒到手就反水吧?那不是逼著別人告發自己。
他還是不放心,又問道:「你怎麼會有鑰匙的?」
年輕人冷哼一聲,不耐煩道:「我們不過是結伴求財,我也不見得事事都要告訴你,你要是不放心,就當今天沒有遇到我。」
李大峰豈能白白放過這筆大買賣,當即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擇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晚上。」說完,年輕人從包里掏出一把尖刀遞給李大峰,叮囑道,「這個給你防身。」
李大峰嚇了一跳,問道:「偷就偷,拿這個幹什麼?」
對方不屑道:「怕了?」
李大峰怎能忍受被個雛兒瞧不起,把刀揣在衣服里,大聲道:「老子怕個屁,老子還不如你個剛出來混的?今天晚上偷不到就硬搶,只要能弄到錢,怎樣都行!」
對方的眼神里透出一絲興奮,把金大鐘家裡的情形和接下來的安排詳詳細細地對李大峰說了一遍。金大鐘的老婆張麗霞喜歡打牌,每天睡得晚,過年家裡進進出出的,門關得不嚴,可以找機會偷偷溜進去。
李大峰疑道:「能溜進去還開什麼鎖?」
年輕人道:「他們家鐵門晚上會從裡面上鎖,開鎖是為了出去。待會兒到了金大鐘家,院子里有煤垛子,我們進去后就藏在煤垛子背後,等金大鐘他們睡著了就動手。」
兩個人按照計劃順利地進去了。守到一點多鐘,兩個人躲在煤垛子背後,眼瞅著門上了鎖,屋子裡熄了燈,沒了聲音。李大峰掏開鐵門的鎖,虛掩著鐵門,剛準備和這年輕人去卧室動手,沒想到張麗霞披著個外套到院子里換煤,兩下里碰了個正著。
張麗霞冷不丁看到院子里有人,本能地開口要喊,李大峰被驚得汗毛一炸,一把上前捂住她的嘴,掏出尖刀就朝她的胸口捅了一刀。刀剛拔出,血一下子噴了出來。張麗霞軟軟地倒在地上,渾身抽搐,血流了一地。
李大峰頓時雙腿發軟,可是多年做賊的本能在此時異常活躍了起來,慌慌張張間,他依然扯下了張麗霞脖子上一條明晃晃的金鏈子和耳朵上的一對金耳環,又去擼她手上的金戒指,完事兒后剛準備溜之大吉。小夥子一把拽住他,低聲喝道:「你跑什麼?屋裡的錢不要了?」
李大峰一把甩開他的手,罵道:「你他娘的想錢想瘋了吧,都死人了,還不跑路。」
說完,李大峰推開鐵門,奪路而逃。
李大峰仗著路熟,七彎八拐跑回了家。他老娘早就熄燈睡下了,他慌慌張張地開門,進屋換下了沾血的衣服,才想起自己那輛破車忘在金大鐘家附近了。他低聲咒罵道:「怎麼把車給忘在那兒了,我算是倒了血霉了,這下真留不得了。」他胡亂收拾了一下行李,跑到他老娘的房裡,從她的抽屜里翻出些零散鈔票,連夜出了門。走了兩步,他看到巷子口張文的家門口停了一輛摩托車,於是用鐵絲掏開車鎖。他怕驚動了人,一直推出去百把米遠,才敢發動摩托車,蹬著腳踏,一溜煙騎了離去。
第二天上午,夥計去金大鐘家找他時,發現金大鐘老婆張麗霞被人殺死在院子里,金大鐘和他兒子金展鵬則被人殺死在卧室里,兇器是一把尖刀,血淋淋地扔在床上。
警方將尖刀提取后,從上面提取到一枚血指印,經過比對,與有過多次前科的李大峰指紋特徵一致,又在金家附近找到了一輛李大峰騎過的自行車。警察趕到李大峰家裡,卻早已人去樓空,只提取到了他換下的血衣。
交代完了當年的作案經過,李大峰開始為自己辯解:「檢察官、法官大人,金大鐘的家是蒙面人帶我去的,刀也是他給我的。我跑的時候,那人還留在金大鐘家裡,所以,金大鐘和他兒子肯定是他殺的。」
林嵐問道:「那你為什麼殺害陳欣呢?」
李大峰低下了頭,過了一會,說道:「我偷了隔壁的摩托車,跑到黔山市,變賣了摩托車和金首飾,換了1萬多元現金,後來還買了個假身份證,托關係上了戶口,化名王大志,在縣裡面做起了典當的生意。後來娶了陳欣,我們的生意越做越大,收入多了起來。可就在前幾年,我在醫院附近碰到一個老家的人,雖然並未打上照面,可是我心虛,連夜搬家,從此以後,我變得疑神疑鬼,只要看到背影像老家的人,就幾天不敢出門。我把生意丟給了陳欣,只敢在外面租房,不敢買房,生怕過去的事情被發現了。時間長了,陳欣頗有些怨言,我們開始吵架,吵得越來越頻繁。接下來,我學會了吸毒,和同樣吸毒的徐麗越走越近。我染上毒癮的事兒被陳欣發現了,她還在我的手機裡面發現了我和徐麗的聊天記錄,和我大鬧了幾場。她知道我殺人後,我們的關係更差了,我提出離婚,她就威脅我,說我要是不戒毒,不和徐麗一刀兩斷,她就去公安機關告發我,我腦子一熱,就把她給掐死了。」
李大峰說完了這些,整個人彷彿虛脫了一般,無力地靠在被告席上。
被告人的當庭供述不同於以往的供述,為了確認,審判長問道:「被告人,你剛才的供述是否屬實?法庭注意到你今天的供述和以往的不同,以哪次為準?」
李大峰長嘆一口氣,道:「我今天的交代句句屬實,我知道我這次死定了,我沒有別的心愿,我是被人害了,才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只求你們揪出那個魔鬼,他不但利用了我,最後還陷害我,自己卻逍遙法外,他要是不被揪出來,我死不瞑目。」
李大峰殺人案的庭審不僅在鐵證的面前峰迴路轉,由零口供變成了全口供,最後還爆出了一記猛料,當年的滅門案另有幫凶。這次不僅是涵江市人民檢察院,整個涵江市司法機關都知道了有個擅長技術證據提取和分析的公訴人,對技術證據運用得爐火純青,讓犯罪分子無所遁形。
為了找出當年的神秘蒙面男子,檢、警兩家在一起進行了深入的研究。這次的方向十分明確,畢竟是20多年前的案子了,找證人、做摸排,如果沒有針對性,很難取得重大進展。眼下,利用技術手段對既往的物證和痕迹進一步挖掘,似乎才是正確的途徑。
來自檢、警兩家的技術骨幹組成了技術專家組,曹曉輝牽頭,林遠昊、江旎、林嵐、楊波組成了強大的技術智囊團隊,路小艾擔任記錄員。
大家聚在一起,對當年的現場和物證逐一進行分析。面對著一堆圖片和照片,幾位技術大咖各抒己見,討論得熱火朝天,不過大家的關注點倒是一致,那就是要對當年在刀上留下的血痕做進一步的鑒定。當年的技術只能檢測出血型,這就有很多的局限性。如果再補充進行DNA的檢測,說不定會有新的發現。
會議休息的空隙中,路小艾在走廊好奇地問林嵐:「嵐姐,20多年前的血液還能進行重新鑒定嗎?」
林嵐肯定地道:「當然可以。」
路小艾又驚又喜地問:「真的可以?那血液不會過期什麼的?我以前看過一個介紹辛普森案件的專題片,說是用於檢驗的血樣可能受到污染,所以不能作為證據使用。我們現在複檢,會不會面臨同樣的問題啊?」
林嵐被路小艾一本正經的表情逗樂了。
「血源污染和時間長短是兩碼事兒。污染通常是提取方法和保管方式不正確導致的。辛普森案之所以無罪,是在物證提取和鑒定的方法、程序上發現了問題,美國的專家在現場和物證上的血液中都檢測到了防腐劑(EDTA)的成分,所以懷疑是警方在提取血液后栽贓陷害,倒不完全是血樣污染的問題。再說了,DNA檢測自從有了PCR技術,陳年血跡的檢測就不成問題了。因為PCR技術和早期的DNA指紋圖技術不一樣,以前的技術對檢驗樣本的新鮮程度有一定的要求,同時需要大量樣本,PCR技術卻只需極其微量的血量就能完成檢測,最重要的是,即便檢材因為腐敗導致DNA降解,也能通過PCR技術完成檢測。」
江旎從洗手間出來,經過二人身旁,面帶微笑,饒有興趣地聽林嵐對路小艾解釋PCR技術。
路小艾感嘆道:「沒想到現在的技術這麼發達了。」
江旎撲哧一聲笑了,颳了一下路小艾的鼻子。
「小可愛,這可不是什麼現在才有的技術,PCR全稱是聚合酶鏈式反應,它的原理就是把細胞中的DNA片段擴增1000萬倍。早在1984年美國的穆里斯教授就發明了這項技術,由於這項技術意義非凡,他還因此獲得了諾貝爾獎。」
路小艾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原來這麼早就有了?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不過,江旎姐是法醫,懂得這些也就罷了,嵐姐怎麼也知道啊,她以前不是學痕迹學的嗎?」
江旎笑道:「想當年,嵐女俠在我們技術處可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車爆胎,每個組她都吃得開,師父多了,本事也就見長了。」
路小艾艷羨道:「怪不得,嵐姐好福氣啊。」
林嵐看到路小艾一臉嚮往的樣子,哭笑不得道:「你居然還羨慕,想當年,我可是被這些師父們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最後給折磨得差點患上考試恐懼綜合征,真不知道你在這裡羨慕個什麼勁兒。」
「還要考試,要不要這麼狠哪?」路小艾有些不可置信地咋舌。
她見江旎一副確實如此的神情,再看看林嵐一臉苦笑,訝然道:「還真考啊。」表情頓時換成了滿臉同情。
江旎看到路小艾面部表情變換得那叫一個五彩斑斕,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林嵐一向對路小艾的後知後覺免疫了,擺擺手道:「好了好了,休息得差不多了,趕快進去開會吧。」
討論再度開始,林嵐將所有的現場照片進行了掃描,此時在投影儀上逐一放大進行觀察。
楊波和林遠昊對現場勘查的經驗最豐富,大家都期待著他們有新的發現。
當年的技術雖然落後,可是好在現場的照片拍得十分全面,基本上完美再現了當年的情景。
楊波道:「從照片上看,門閂被破壞,大門處一把掃帚倒在地上。從參考測量的標尺來看,院子裡面摞著的煤垛寬約2米,高約1.2米,煤堆的擋板上有大片噴濺式血跡,女屍周圍的地面有一攤血跡,院子到內屋的路上有零星滴落狀血跡。大部分卻被擦拭痕迹所覆蓋,現場沒有留下任何足跡。這現場一看就被人清理過。」
林嵐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林遠昊。
林遠昊指著煤垛道:「如果李大峰的交代屬實,那麼,他和那名蒙面男子躲在煤垛後面那麼久,鞋底不可能不沾上煤渣。可是從照片和當年的現場勘查記錄來看,現場不但沒有發現被鞋底帶出來的煤渣,連足跡也沒提取到。所以,我同意楊波的推斷,這個現場是被人為處理過的,不過,這個人對現場的清理卻是有選擇性的。」
楊波沉吟道:「不錯,張麗霞身邊的這攤血,他就沒有動過,而且,他這麼費盡心機地清理現場,為何又把作案兇器這麼重要的物證給落下呢?」
「他是故意留下的。刀柄上的指印,可以將警方的注意力順理成章地引到李大峰身上。」林遠昊的語氣淡然卻篤定。
畫面切換到裡屋,床上有一具男童屍體,床單上血跡斑斑,緊挨床的牆面有噴濺狀血點。檯燈、杯子的碎片散落地面,一些碎片也染上了血污,離床不遠處,一具成年男屍體匍匐在地上,屍身周圍有一攤血跡,手緊緊攥著床單一角,床單被撕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半截耷拉著。看到這裡,大家都心領神會,現場一定發生過激烈的搏鬥。
地板也被血染紅了,一把染血的尖刀扔在床上,地面也有清掃過的痕迹。
林嵐道:「關於這個同夥,還真不是李大峰無中生有的幽靈抗辯。屋內和屋外死者的創口特徵雖然是同一作案兇器,可呈現出來的手法、力度卻截然不同。」
路小艾突然想起林嵐剛拿到案子的時候和她之間的討論,忍不住插嘴道:「嵐姐,我記得當初剛拿到案子的時候,你就提出過現場不止一把刀,李大峰另有同夥的假設。」
曹曉輝驚訝道:「你居然早有懷疑?」
林嵐道:「是提出過有這種可能性。」
林遠昊朝她讚許地一笑,語氣輕柔地道:「是因為那枚完整的血指紋吧?」
林嵐莫名有些感動。林遠昊永遠都是那個最懂自己的人,這種渾然天成的默契和心靈上的契合,是她在任何人身上都未曾體會到的。
男女之間的相互愛慕,在破土發芽的初期,雖然朦朧到當事人自己都未能察覺,卻總能被他們的情敵輕易地捕獲。
他們之間這種微妙的互動盡收楊波的眼中,楊波的目光疑惑地在二人的臉上掃了個來回,忽然有所領悟,自嘲一笑。
林遠昊這樣清心寡欲的人,居然也會如此溫柔地注視著另一個人。上次林嵐出車禍時,素來鎮定的林遠昊慌了手腳,明顯就是關心則亂。
動了心的人,滿心滿眼都是對方,哪裡還能做到雲淡風輕呢?
路小艾可沒洞察到這電光火石間的甜蜜和失落,她急著探知謎底,忍不住催問道:「嵐姐,林組長說的完整的指紋是什麼意思?」
林嵐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朝小艾笑了笑,接著道:「那枚檢測出B型血的指印太完整了,李大峰是O型血,金大鐘父子是AB型血,所以,那枚指紋應該是李大峰捅張麗霞那一刀之後留下來的。如果李大峰殺了張麗霞之後再進屋去殺害金大鐘父子,這枚指紋不可能如此完整,多多少少會遭到破壞,所以我之前產生了懷疑。」
曹曉輝問:「所以,你相信李大峰的說法,金大鐘父子是他的同夥殺的?」
林嵐點頭。
路小艾問:「如果不是李大峰殺的,為什麼留有他指紋的刀上沾了AB型的血?」
林嵐道:「如果兇手殺死金大鐘父子后,戴著手套去拿李大峰留在現場的刀,再用刀刃沾上金大鐘父子的血,就能造成留有李大峰指紋的刀上沾三個被害人血跡的假象。」
曹曉輝點頭道:「張麗霞的死因是當胸一刀,金大鐘和金展鵬則是身中數刀,刀刀皆是沖著要害部位,感覺這兇手和金大鐘父子有著莫大的仇恨。李大峰沒有道理如此仇恨金大鐘,雖然他被金大鐘找人圍毆了,在院子里殺害張麗霞的時候,應該是他怒火的峰值,卻也只捅了一刀。他殺了一人,憤怒應該消減不少,按照通常的犯罪心理,不會再對金大鐘父子下這麼重的手,所以,我同意你的推斷。不過,僅憑血型來做判斷還是有失準確,做一次DNA檢測還是有必要的。」
曹曉峰聯繫證據檔案室調取了當年滅門案的兇器,拿回實驗室進行檢測。
結論剛出來,曹曉峰還沒來得及出鑒定報告,林嵐就拖著林驍勇找上門來了。
曹曉峰調侃道:「這點踩得這麼准?你們倆在我身上安監控了?」
林嵐撲哧一聲笑了,林驍勇捶了曹曉峰一拳。
「你小子,皮痒痒了,拿我這老頭兒打趣。」
林嵐笑嘻嘻道:「是我拉著老爸過來的。」
林驍勇斜了林嵐一眼:「這個沉不住氣的丫頭,這幾天總惦記著這事兒,坐立不安的,沒個消停。」
林嵐顧不上和她爸抬杠,著急忙火地只管追著曹曉峰問:「曹法醫,聽您剛才的意思,結果出來了?」
曹曉峰用手比了一個「OK」的手勢,只見林嵐眼中驟然一亮,一臉期待。
曹曉峰道:「我從刀身、以前留存的血樣棉簽上提取了樣本,進行PCR檢測,發現兩處血樣中有Y及Alu重複序列,還有一份發現只有Alu重複序列,沒有Y。」
林驍勇見林嵐聽得入神,忍不住問道:「他這說的都哪跟哪兒,你聽得這麼得勁兒?」
林嵐笑道:「曹法醫的意思是說,有兩份血樣是男性的,有一份是女性的。」
林驍勇奇道:「你從哪兒聽出來的?」
「曹法醫用的鑒定方法是體外DNA擴增技術,他對血痕標本進行性別鑒定,產生兩種重複序列的是男性,產生一種的是女性。不過,能夠做到對幾十年前的血痕準確鑒定,還是要藉助靈敏、可靠的PCR技術。」
曹曉峰道:「刀上的確檢測到了三種不同的DNA,我將這些與金大鐘一家三口的DNA進行了比對,完全吻合。從檢測的結果來看,刀刃上測出了金大鐘、金展鵬和張麗霞的DNA混合分型,刀柄上的血指印,檢測出的DNA是張麗霞的。」
林嵐道:「這麼說,張麗霞的血的確被其他被害人的血覆蓋了。」
曹曉峰點了點頭。
從曹曉峰那兒出來后,林驍勇感覺林嵐情緒有些低落,於是問道:「結果沒出來的時候,天天在家念叨,這結果出來了,怎麼還是一臉的不高興啊?」
「其實,這件事我有錯。」
「哦?」
「我一開始有過懷疑,可是卻沒有申請對當年的物證進行補充鑒定。雖然說當時李大峰沒有開口,證據也沒有往這上面反映,可我還是沒有做到對所有的疑點進行查證,差點就讓真相蒙塵。」
「照你這麼說,我也有錯,我壓根兒就沒看出來。既然咱爺倆都有錯,那就將功補過,把那個逍遙法外的兇手給逮回來。你不是老強調辦案的親歷性么,我馬上要去板材巷調查走訪,要不要一起?」
林嵐問:「那兒不是早就拆遷了嗎?」
「是拆遷了沒錯,可我這段時間調查了一下,那些拆遷戶很多都是就近還建的,還有幾家老鋪子也在附近找了門面經營,值得去一趟。」
車開到板材巷后,林驍勇找到以前的住戶,以拉家常的方式打探消息,幾個老街坊知道金大鐘以前開了個飯館兒,生意不錯,不過為人的確不夠厚道,得罪的人不少。還有一兩家開鋪子的,隱約聽坊間傳聞他這開飯館的錢來得有些傷陰鷙,是逼死嫂嫂、侄兒后霸佔了亡兄的財產。
這樣一來,事情倒是更複雜了。兇殺案,無非就是為財、為情、為仇,從案件現有的證據來看,仇殺的可能性更大,不過這仇人多了,反倒加大了排查的難度。
林驍勇和林嵐走訪了幾家,雖說打探到一些陳年往事,可是僅憑這些,根本無法找到那個神秘的男子。
兩人又分頭找了幾戶人家了解情況。林嵐問完一位老大爺,剛剛出門,就聽到哭聲,她循聲望去,只見一個3歲的小女孩獨自一人在巷子里哭。林嵐趕緊跑了過去,哄著小姑娘,可是小姑娘不停地哭,旁邊也沒見著她的家人。林嵐好不容易哄得好些了,可是小姑娘只知道喊媽媽,也說不清自己到底住哪兒。
林嵐沒辦法,只能把小女孩抱著去找林驍勇。林驍勇見她手裡抱著個女娃娃,愕然道:「一會兒工夫你就撿回來一孩子,這效率也夠高了。」
林嵐抱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的小姑娘,哭笑不得道:「老爸,現在先別逗我,快給出出主意。」
林驍勇四處看了看,沒人在找孩子,估計這孩子是和家人走散了。
「你順著巷子左拐過去兩個路口,就有一個派出所。我剛剛接到個緊急任務,要趕回隊里。這巷子太窄,車開不進去,你把孩子先送到派出所,讓他們趕緊想辦法聯繫上孩子的家屬。」林驍勇說完就急急忙忙開車走了。
林嵐抱著這個軟軟糯糯、眼淚汪汪的小寶貝,腦袋都大了。她暗暗嘀咕著老爸不講義氣,把這燙手的山芋丟給自己一個人跑了。
林嵐沿著林驍勇交代的路線,果然找到了一個派出所。林嵐說明來意后,大家圍著小女孩端詳,管段戶籍警小王道:「這不是賣豆腐的老李家的孫女嗎?他們家也太馬虎了吧,這麼小的孩子都給弄丟了,萬一遇到壞人可怎麼辦。」
副所長鍾濤道:「小王,你趕緊把孩子給老李送過去,他們這會兒可能急壞了。」
幾個記者在巷子這邊參訪非遺文化傳承人,恰好拍到了這一幕,他們要採訪林嵐。林嵐連忙搖手道:「任何人遇到這種事兒都會這麼做的,真不用採訪我。」說完她就一溜煙走了。
不料,當天晚上的新聞報道了這件事兒,還播了一段林嵐抱著小女孩邊走邊哄,送到派出所的畫面,包括那句「任何人遇到這種事兒都會這麼做的」。
記者還在旁邊總結道:「據我們了解,這位熱心助人的檢察官今天是在附近調查取證的,她不僅對工作認真負責,辦案途中還不忘助人為樂,做好事不留名,不愧為人民的檢察官。」
裝修豪華的別墅里,男子盯著屏幕上播放的新聞,面部的線條逐漸扭曲,他咬牙切齒地說了句「陰魂不散!」,緊跟著就把遙控器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過了一會兒,他從抽屜里拿出一部老式的平板手機,按下號碼后,過了好久對方才接通。
「我最近遇上點麻煩,你給我弄兩份護照,我要帶人出去避一避。」
對方壓低聲音道:「一個月後交貨。」
「我等不了那麼久,我要加急的。」
「那每本加30萬元。」
「沒問題,還是老規矩,我發密鑰給你。」
對方掛了電話。
男子將手機卡從卡槽里取了出來,用剪刀剪碎了,緊緊握在手中。
他走出房間,穿過雅緻的走廊,推開一扇雕花的黃花梨木門,裡面是義大利風格的浴室傢具和美標進口潔具。他來到一個純黑色的抽水馬桶前,將拳頭翻轉朝下,攤開掌心,碎片輕巧地漂浮在水面上,他撥弄了一下華麗的金屬手柄,碎片在漩渦中轉瞬消失了蹤跡。
自從熱心助人被採訪后,林嵐接連幾天上班,大家都樂呵呵地給她打招呼:「你好啊,人民的檢察官。」弄得林嵐怪不好意思的。
不過,內網通知,馬上要進行案件評查,業務部門頓時忙了個底朝天。
林嵐和路小艾一起在辦公室整理卷宗,忙得不亦樂乎。林嵐清點時發現,路小艾把半山花園火災案的一份鑒定報告複印件夾到了盜竊案的卷宗里。
林嵐對路小艾說道:「小艾,火災案還沒有正式移送呢,把這份提前介入環節取得的證據放在盜竊案裡面不太合適,還是先拿出來吧。」
路小艾答應著,把鑒定抽了出來,結果不小心碰倒了一旁的水杯,水全潑到了鑒定結果上。路小艾「啊」了一聲,手忙腳亂地扯過幾張衛生紙鋪在鑒定結果上吸水。
林嵐看路小艾一臉的慌張,一邊用紙巾夾在鑒定的頁面之間,一邊安慰道:「別急,法醫那兒有冰箱,我放進去,明天就會恢復到和之前一樣,不會皺,也不會留下痕迹。」
「冰箱?」路小艾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
「對啊,要想幹了之後不發皺,就得放進冰箱。」
「為什麼?」
「就是纖維的脫水原理啊。潮濕的紙變得乾燥就是一個脫水的過程。分佈在一張紙上的若干纖維長度不一,脫水的速度不同,先乾燥的部分收縮,就回去拉扯依然濕潤的部分,導致纖維的變形,結果就是紙張的表面凹凸不平,形成褶皺。可是在冰箱的冷凍狀態下,纖維會經歷一個均勻的整體脫水過程,伸縮比例趨於一致,避免了纖維因為收縮不均而變形,自然就不會產生褶皺咯。」
路小艾一聽還有這種操作,頓時好奇心爆棚。
「居然這麼神奇,我一定要試試。嵐姐,這跑腿就不用你了,我去就行了。」
路小艾注意力全在鑒定上了,完全沒看路,剛一出門就撞上了一堵迎面而來的肉牆,隨著一大一小兩聲「啊」,兩份鑒定同時掉在了地上,跌了個四仰八叉。
路小艾急眼了,好不容易找到讓鑒定保持原貌的法子,這下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讓這份鑒定的毀壞程度雪上加霜,頓時一股火起,嚷嚷道:「你這人怎麼不看路啊?!」
對面的小夥子沒想到這麼萌萌的長相的小丫頭居然這麼凶,一時有些愣住了,囁嚅道:「這個……不是你先撞上來的嗎?我閃都閃不及。」
林嵐一看,原來是跟曹曉輝一個隊里的趙勇敢,趕忙過來制止了還要繼續發飆的路小艾,然後彎下腰去撿掉在地上的兩份鑒定報告。林嵐一看上面的字就明白了,原來趙勇敢是幫曹曉峰送滅門案件中的尖刀血跡物證鑒定的,那天她只是知道了結果,可是報告還沒製作出來。林嵐正要合攏鑒定報告,無意中瞟了眼路小艾掉在地上的那份鑒定報告,頓時呆立當場。
兩份報告,兩段對STR分型的表述,如同兩道驚雷,把林嵐劈得外焦里嫩,呆若木雞。
路小艾以為鑒定被毀損嚴重,眼淚都要出來了,指著趙勇敢顫聲道:「都怪你,都怪你,肯定是給我弄壞了,這下連嵐姐都嚇著了。」
趙勇敢尷尬地站在那兒,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林嵐回過神來,忙說:「別冤枉人家,鑒定沒事兒。」她轉頭又對趙勇敢說,「不好意思了,小艾是個急性子,你多包涵。鑒定我收下了,你回去告訴曹法醫一聲,說我有急事要找他商量。」
趙勇敢連忙說:「沒關係,沒關係,是我不好,走路急了些。對不住了。您交代的事兒,我馬上回去告訴曹法醫。」
趙勇敢走後,林嵐來不及和路小艾解釋,就一臉凝重地拿著兩份鑒定朝江旎的辦公室跑去。
江旎看到匆匆忙忙趕來的林嵐,好奇地問道:「怎麼了?瞧把你給急的,一腦門子的汗。」
林嵐一面喘著氣,一面將兩份鑒定拍到江旎的桌上,用手指著兩處序列號道:「你……你看。」
江旎順著林嵐的手指,仔細看了看兩處序列號,有些莫名奇妙道:「不就是有親緣關係的序列號嗎,值得你這麼大驚小怪的?」
林嵐來不及解釋,直接翻到兩份鑒定的開頭部分指給江旎看。
江旎瞟了一眼,訝然道:「喲,這金大鐘和火災案男屍DNA的STR分型怎麼這麼相似啊?這種相似度怎麼著也是一個家族之內才會有的親緣關係吧。」
林嵐忙用手又指到下面,提醒道:「還有這裡,你看。」
江旎難得一本正經地看了看:「金大鐘和趙睿的STR分型更接近!這是怎麼回事?」
林嵐氣息不穩地說:「你也覺得他們之間有親緣關係?」
江旎撇了撇嘴道:「雖然是各自單獨的檢測,但是就這上面的數據來看,基本錯不了,你要是想保證萬無一失,把這三個人的DNA做一次親緣鑒定不就OK了。不過,之前新聞里說半山花園火災燒死的是恆創集團董事長趙睿的繼承人趙冬誠,他們和這八竿子打不著的金大鐘怎麼會扯上關係?」
「火災現場那個不一定是趙冬誠。」林嵐小聲道。
江旎不解道:「什麼意思?」
林嵐道:「證人提供的一個細節和屍體解剖對不上,我們懷疑趙睿另有私生子,可他否認了。」
「哦,我明白了,你是想通過金大鐘這條線查清死者的身份。可你幹嗎要繞這麼個大圈?沒有別的途徑么?」
林嵐苦笑道:「火災現場的屍體火化了,趙冬誠的親生母親很早就過世了,趙安琪和趙冬誠也不是同父同母的兄妹,趙睿又不承認自己有私生子,條條路不通,我只能另闢蹊徑了。」
江旎同情地看了林嵐一眼。「的確棘手。不過,法醫不見得會把所有的過程和細節都寫進鑒定報告,卻通常會記錄在解剖現場筆記中,你可以去查查。。」
「查了,曹法醫他們確實記了。可工作筆記畢竟和屍體本身或者屍檢照片不一樣,法律效力有限,算不上鐵證。」林嵐有些沮喪,輕輕嘆了口氣。
江旎道:「也是,的確有些打折扣。」江旎皺了皺她好看的眉毛,接著說道,「不過話說回來,趙睿這反應挺反常的,屍體不是趙冬誠是好事兒啊,說明他兒子有可能尚在人世。哪有父親聽到兒子沒死還這麼排斥的?」
林嵐丟給江旎一個深有同感的眼神。
「我也是這麼想的,趙睿極力否認私生子的事兒,如果不是真不知情,那他就是在刻意隱瞞死者的身份。不過,即便那死者不是趙冬誠,根據DNA檢測,也是他的親生兒子。一個兒子死了,一個兒子下落不明,做老子的卻刻意隱瞞真相,這裡面文章大著呢。」
江旎把玩著自己的發尾,不嫌事大地補了一句:「現在再加上一個有親緣關係的金大鐘,這裡面的彎彎繞,可有你頭疼的了。」
林嵐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朝著江旎長長嘆了一口氣。
為了保證結果的精準,林嵐打了電話給曹曉峰,讓他專門對這三個人的DNA做個親緣關係的比對。
林嵐最近累得夠嗆,幾乎沒有準點下班的時候,她收拾完東西才感到餓了,抬頭看看窗外,天色已黑。林嵐拿起手機,看到朋友圈裡面有人發了一張鱔魚面的照片,立馬被勾起了饞蟲,她準備犒勞一下最近辛苦到不行的自己,到富錦路的「李姐麵館」去吃鱔魚面。
林嵐打開手機導航,騎著自行車就奔富錦路去了。她拐過最後一個路口,忽然看到前面遠遠圍著一群人,還依稀聽到了爭吵聲。走近一看,原來是個姑娘指著一名女子叫罵,林嵐覺得這個側影很熟悉,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沒想到那姑娘竟是趙安琪。
只聽趙安琪沖對面的女人喊道:「你這個狐狸精,以後離我爸遠點,少對他死纏爛打。」
被罵的女人之前一直低頭隱忍,此時顯然是被這句話刺激到了,冷哼道:「居然罵我是狐狸精,那你媽算什麼?你又算什麼名正言順的大小姐!」
林嵐一聽,心道不好,這女人這麼說,不是正戳了趙安琪的痛處么。只聽啪的一聲脆響,趙安琪已經給了對方一巴掌。
旁邊圍觀的人起鬨道:「打人了,打人了。」
林嵐把車放到一邊,撥開看熱鬧的人群,一把拉住趙安琪。
趙安琪扭頭一看是林嵐,覺得面子上更加掛不住了,嚷道:「誰讓你管閑事了,快給我讓開。」說完又要上前去扯那女子,卻掙脫不開林嵐的手。
林嵐在趙安琪耳邊低聲警告:「有什麼事兒非得在這兒讓人看熱鬧,想上今日頭條啊。」
趙安琪這才留意到四周不少人舉著手機在拍,頓時又羞又氣,當下一跺腳,轉身上了車,發動車子離開了。
林嵐回頭對那女子說:「你也快走吧,這兒人太多。」
那女子抬起頭瞥了林嵐一眼,低聲說了聲謝謝。
那女子之前一直低著頭,這下抬起頭來,酒紅色波浪捲髮下掩著的一張極具風致的面龐露出來。一雙標準的桃花眼,眼角上挑,眼周雖然有几絲細小的魚尾紋,卻依然美得動人心魄。豐潤的唇峰上面是略帶鷹鉤的鼻子,鼻樑左側有一點黑痣,不僅沒有削弱她的美貌,還在嫵媚中透出幾分俏皮,令人難忘。林嵐看清那女子的長相后,吃了一驚。
這不就是宋錦繡嗎?雖然她只在塗敏那兒看過一次她的照片,卻印象深刻。
宋錦繡見面前這個女孩子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看,直覺此地不宜久留,馬上轉身走了。
林嵐不知她此行的底細,也不好冒冒失失地上前阻攔,只能推車遠遠跟著,一邊打電話通知塗敏這個意外的發現。
塗敏接到電話后,馬上通知了馮偉斌,反覆叮囑他一定把人給盯緊了。
第二天,馮偉斌就向塗敏彙報了一連串勁爆的信息。
馮偉斌帶著謝駿、王海龍在宋錦繡入住的酒店外盯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宋錦繡戴著墨鏡和口罩打車出門了。三人開車一路尾隨,發現她的目的地居然是恆創集團,她口口聲聲要見趙睿,卻被保安攔在外面不讓進。宋錦繡顯得很煩躁,她在門口撥了幾通電話,語氣顯得很激動,最後保安也接到了電話,放她進去了。
馮偉斌三人在外面等了差不多一頓飯的工夫,才看到宋錦繡出來,她在路邊攔了一輛車,馮偉斌怕趙睿這邊有異動,於是繼續在恆創集團門口守著,讓王海龍和謝駿趕緊開車跟了上去。與此同時,一輛停在恆創集團樓下的商務車也跟了上去,不遠不近地跟著宋錦繡乘坐的那輛計程車。王海龍不敢跟得太近,他故意打了一下方向盤,走到另一條道上,從反光鏡觀察著後面。
計程車後來停在了不遠處的一家奧特萊斯店,宋錦繡機靈得很,在幾家店裡買東西消磨了一段時間,最後趁著上洗手間甩掉了從商務車上下來的男子。王海龍和謝駿跟著已經易裝的宋錦繡,她出門后又攔了一輛車,絕塵而去。
不過,這次她去的地方居然是派出所。王海龍和謝駿面面相覷,不知道宋錦繡究竟是唱的哪一出。
兩人在派出所外面等了一個多小時宋錦繡才出來,謝駿讓王海龍繼續跟著,自己則去派出所打聽她剛才在裡面幹什麼。
謝駿亮出身份並說明了來意,接待他的丁所長一聽剛才來的女人居然和涵江市的重大案件有關聯,半點不敢馬虎,馬上就派人去了解情況。
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的民警過來了。
丁所長問:「小祁,剛才你接待了一個叫宋錦繡的女人?」
小祁連忙點頭道:「是啊,她是來報失蹤案的。」
「失蹤案?」
這個答案有些出乎謝駿的意料。
小祁不明白丁所長旁邊這個人為何如此大驚小怪,可他見丁所長沒有言語,估計不是外人,就接著道:「嗯,她兒子失蹤了,她來報案。」
謝駿側身急切地問道:「丁所長,能把宋錦繡的報案筆錄給我看一下嗎?」
丁所長面露難色道:「都是自己人,不過程序還是要走的,你得拿單位介紹信和調取證據函過來。」
謝駿知道程序上必須得這麼走,於是趕緊向馮偉斌彙報,馮偉斌接到謝駿的電話后,即刻安排人去送手續,自己則趕快返程。
塗敏聽完馮偉斌的彙報,用手敲擊著桌沿,過了半晌才吭氣:「你去通知咱們局裡古瓶案專案組的成員來開個會,大家一起對最近新收集到的證據做個研判。」
馮偉斌問:「謝駿和王海龍需要撤回來嗎?」
馮偉斌這個人有時候雖然莽撞了些,可畢竟與塗敏合作多年,對他的工作習慣和想法非常熟悉,很多事兒溝通起來不費勁兒。
塗敏點點頭道:「派兩個人去把他們換回來。」
馮偉斌正要去通知,突然想到了什麼,停住了腳步,問道:「塗隊,檢察院那邊你看要不要也一起?」
「你提醒得好!」塗敏伸出手指朝半空中劃了個半弧,「趕緊通知趙處。」說到這兒,他想了想,加了一句,「把林嵐那丫頭也給我叫上。」
馮偉斌笑著答應了,趕緊去布置開會的事宜。
趙雲蕾、林嵐和謝駿幾乎是同時趕到市局,半道兒碰上后,謝駿就把這兩天查到的新情況簡單說了說。
林嵐這幾天冥思苦想,卻始終不得要領,謝駿的寥寥數語讓她心裡瞬間生出一種百川歸海的感覺。
三個人趕到會議室的時候,人差不多都到齊了。塗敏起身相迎,大家坐定后,塗敏沒有多客套,直奔主題:「古瓶案最近在大家的努力下有了一些進展,我今天把大家召集起來,主要的想法是把最近收集到的證據捋一捋,同時請檢察院的同志們也為我們獻言獻策,明晰下一步該如何繼續完善證據鏈,挖出幕後的黑手。」
林嵐坐下后,眼睛掃視了一下在座的人,若有所思,她剛想說點什麼,回頭看到趙雲蕾紋絲不動地坐在那兒一言不發,還是忍了回去。
塗敏眼尖,看到林嵐在那兒欲言又止,於是問道:「林檢察官,有什麼好的建議嗎?」
林嵐看了一眼趙雲蕾,見她微微頷首,這才說道:「塗隊,我剛才聽謝警官說了他們今天跟蹤宋錦繡的經過,覺得古瓶案在部分目標人物和證據上和黃隊負責的『122火災案』有交集,能不能把黃隊也請來參加會議,把這兩個案子的交集都找出來?」
林嵐的提議,在座的很多人感到意外,趙雲蕾表情依舊平靜,塗敏並未問個究竟,而是直接打電話邀請黃勤過來參會。
黃勤的辦公室就在樓下,此時他正眉頭緊鎖,冥思苦想著案件下一步如何突破,接到塗敏讓他參加古瓶專案組的會議,雖然有些意外,可他知道塗敏辦事老練,叫上自己必然是有他的道理,於是沒有多問,帶上李雲鵬就匆匆趕去。
趙雲蕾得知塗敏從香港取回了新的證據,和林嵐一起去了趟市局。
塗敏將快遞單、證人證言、身份信息和宋錦繡、宋白羽的出行記錄遞給了趙雲蕾和林嵐。
林嵐看了宋錦繡和她閨密的證言,又看了看快遞單的信息,其中有幾條信息中寄件人的英文名字是A
d
ewKi
g,翻譯過來就是安德魯金。這個寄件人有個中國的姓氏,林嵐心裡格外留意了一下。兩個人看完證據之後,和塗敏的看法一樣,宋錦繡和宋白羽與古瓶失蹤案一定有著某種關聯,而這個宋白羽應該就是之前介紹蘇琦和宋白珊認識的人。至於這個宋白珊是否就是廖雨欣,還需要進一步確認。
黃勤和李雲鵬趕到會議室,塗敏做了個請的手勢,他們瞅著兩個空位就坐了上去,塗敏示意謝駿開始彙報。
謝駿道:「塗隊和我去香港找過宋白羽,當時宋錦繡就說他下落不明,結合宋錦繡這次從香港跑到涵江市來報失蹤來看,在這件事兒上她確實沒撒謊。我們通過證人方子晴了解到,宋錦繡並未結婚,平日里低調、神秘、深居簡出,雖然沒有工作,吃穿用度卻是有錢人的做派。據方子晴說,宋錦繡有一個身份不明的富豪情人,應該是叫安德魯。宋錦繡沒有結婚,卻有兩個孩子。除了宋白羽之外,還有一個養女,關於這個養女,方子晴所提供的信息量非常少,不過,她提供了一個比較重要的信息,就是這個養女很早就去了國外,我們查了香港登記的信息,這個養女就是廖雨欣。通過方子晴提供的線索,我們查詢到收件人是宋錦繡、寄件人是安德魯的快遞記錄,可是並沒有找到。我們又調查宋錦繡所收到的發件地址為涵江市的快遞記錄,倒是找到了好幾件,寄件人並非同一人,寄件地址卻都是涵江市市民之家服務大廳附近的快遞櫃。」
趙雲蕾問:「快遞公司的工作人員那邊有沒有問出什麼?」
謝駿道:「我們調取了快遞單的有關信息,找到了當時負責寄件的快遞員,可都說是快遞櫃寄件,沒見過本人。不過,快遞員的確見過包裹的右上角寫了英文名字,並且根據回憶,把這個英文名字寫在紙上交給了我們。」
謝駿說到這裡,用滑鼠點開一張圖片,放大后,清晰入目的是英文A
d
ewKi
g。
林嵐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兒,驚得幾乎喊出聲來,她趕緊深吸了一口氣,極力穩住一顆撲通亂跳的心,慢慢平復了情緒,以免打斷謝駿的彙報。
只聽謝駿繼續說道:「這上面寫的英文名字就是安德魯,說明方子晴的證言是真實的。我們去快遞公司查了快遞單上寄件人的手機號,發現寄件人每次和快遞員聯繫所使用的手機號碼都不一樣。從通訊公司調取的通話清單來看,這幾個手機號的通話記錄乾淨得不正常,只有機主和快遞員的通話痕迹,經過核實,這些電話卡綁定的身份證都是冒用的,是為了寄快遞辦理的一次性電話卡。寄件人的反偵查能力很強,目前我們沒有充分的線索確定其真實身份。」
趙雲蕾道:「對方在每一個細節上都處理得如此謹慎,確實是反偵查的高手。」
謝駿點頭道:「林檢察官之前移送的線索顯示,宋錦繡除了和古瓶案件有關聯,還牽扯到涵江市的地下錢莊,這整件事情的確不簡單。宋錦繡是我們偵查中的重要目標人物。我們只是苦於證據不足沒有對其採取相應的強制措施,再加上她居住在香港,調查工作推進困難。不過,這次林檢察官發現了宋錦繡來內地的蹤跡,聽到了趙安琪說宋錦繡勾引趙睿,及時聯繫了塗隊,塗隊馬上安排我們跟蹤宋錦繡,這樣才發現了宋錦繡的一些蹤跡。從我們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宋錦繡的這個神秘情人指向了趙睿。」
說到這裡,謝駿感激地看了林嵐一眼,卻發現林嵐低著頭,正出神地想著什麼。
謝駿有些尷尬地收回目光,乾咳一聲,繼續道:「塗隊讓我們把宋錦繡給盯緊了。我們盯了她兩天,發現她到了恆創集團門口,卻被保安擋住了,由此可見,趙睿並不想見她。她後來還是上去了,出來的時候卻直接去派出所報案,說她兒子宋白羽失蹤了,雖然筆錄現在還沒拿回來,不過,從她的前行為分析,她找趙睿的原因多半和宋白羽的失蹤有關。」
黃勤聽到這裡,臉上的神色也變得驚疑不定,他看了林嵐一眼,見她也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正要發問,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王海龍走了進來。
塗敏從他手上接過一沓材料,道:「好了,這會兒新證據也回來了。大家傳閱一下吧。咱們先賓客後主人,檢察院的同志們先看。」
王海龍將材料遞給趙雲蕾。
黃勤聽到有新的證據,不好打岔,只得壓住滿腹的疑問,靜待趙雲蕾和林嵐查看王海龍帶來的新證據。
宋錦繡的報案筆錄里提到,她最後一次與宋白羽打電話的時候,宋白羽還在涵江市,說過幾天就回香港。宋錦繡還提供了一張宋白羽和她的微信聊天截圖。林嵐拿起列印的截圖看了看,上面有一張醒目的圖片,是宋白羽發給宋錦繡的,緊挨著圖片下面的對話內容是「靜候佳音」。
「這照片上宋白羽站的地方是半山花園啊!」林嵐下意識地看了黃勤一眼,黃勤聽了這話也是一臉愕然。林嵐舉著這張截圖,不可思議道,「這微信聊天記錄顯示的時間,正好就是火災發生的頭一天啊!」
黃勤這下徹底坐不住了,他推開椅子,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快步走到林嵐身旁,拿起截圖一看,只見照片中一個年輕男子站在半山花園的山頂,朝著旭日初升的方向比了一個V的手勢。
黃勤看著照片中那張洋溢著志得意滿笑容的俊臉,只覺得這幾天心中苦苦尋求的答案,此時正呼之欲出。
大家傳閱了證據后,不少人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宋白羽怎麼會出現在半山花園?」
「還正好在那一天之後失聯。」
「這是巧合還是陰謀?」
「宋白羽會不會就是殺死趙冬誠和溫婉的兇手?」
「如果宋錦繡和趙睿是情人,這宋白羽和趙睿之間有沒有關係?會不會是他的私生子?」
「這個宋白羽看上去和趙冬誠年紀差不多,要真是私生子,那這個宋錦繡和趙睿可是老情人了。」
「要真是同父異母的兄弟,為了爭財產兄弟相殘,倒也說得通了。」
揣測、疑慮、甚至略帶八卦的氣息逐漸在會議室中瀰漫開來。
一樁撲朔迷離的千萬古瓶調包案中重要的目標人物居然和涵江市目前炒得沸沸揚揚的半山花園縱火案發生了關聯。
兩樁涵江市的特大刑事案件!
兩起網路聚焦的話題案件!
這兩枚重磅炸彈產生的疊加效應可遠遠不止是兩倍。黃勤似乎看到局長肖永華那凝重得可以夾死蒼蠅的眉頭,嚴厲得如同刀鋒一樣的眼神。
「好了,都安靜。在下面嘀嘀咕咕算什麼,有什麼觀點,擺到檯面上來講。」塗敏的語氣有些嚴厲。
大家頓時噤聲,面面相覷。
場面一時尷尬起來,王海龍出言打破了僵局。
「不管怎麼說,宋白羽出現的時間和地點都太巧了,說明他和縱火案脫不了干係。我建議對他上網追逃,等他落網后找兩個訊問能手取到他的口供。」
「拿不到他的口供了。」林嵐輕輕地嘆了口氣。
王海龍有些蒙,詫異問道:「怎麼就拿不到了?」
「都火化了,還怎麼做口供。」
「火……火化?」
這下別說王海龍,不清楚半山花園火災案底細的人都有些發愣。
林嵐有些意興闌珊地看著黃勤。
「黃隊,這事兒還是由您來說吧。」
黃勤此時內心也是翻江倒海,可看到大家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盯著自己,只得說道:「這事兒最早其實是林檢察官發現的端倪。她在審卷的時候,發現一份證言提到趙冬誠不久前做過闌尾手術,屍體解剖的時候林檢察官在場,在她的印象中,火災現場男屍的臟器完整,無手術史,這一點後來得到了法醫的印證。我們當時懷疑火災現場的屍體不是趙冬誠,可男屍的DNA檢測顯示與趙睿是親生父子關係,所以林檢察官推測趙睿另有一個私生子。這件事兒我找趙睿本人核實過,他一口就否認了。趙冬誠的生母早逝,我們無法取到她的DNA和火災中的男屍做親緣比對,也就沒辦法得出男屍不是趙冬誠的關鍵性證據。我這幾天正發愁呢,你們就給我送解藥來了。」
王海龍有些不服氣,忍不住問道:「那也不能肯定燒死的就是宋白羽啊?」
王海龍這話雖然是朝著黃勤問的,可是大家心裡都明白,他這是對之前林嵐說法的質疑。王海龍是刑偵隊裡面出了名的倔脾氣,一旦他對案件中的某個問題產生疑問,除非你能說服他,不然他非得和你爭論到底。王海龍的血壓高,一激動起來連眼珠子都發紅,嗓門兒又大,再加上他天生是個黑麵皮,不熟悉的人看到他這樣會認為他是在暴怒。塗敏擔心趙雲蕾和林嵐誤會,當下壓著嗓子咳了一聲,謝駿也在桌子下面踢了王海龍一腳。可王海龍的倔脾氣上來,擺到檯面上制止都不一定收得住性子,哪裡還會管什麼暗示。
黃勤也知道王海龍的脾氣,眼看著氣氛不對,正準備回應,只見林嵐抿了抿嘴唇,不緊不慢地說道:「到趙冬誠家裡偷標書的劉棟在供述中曾經提到過,委託他偷東西的男子那幾天總是在半山花園附近晃悠,火災事件后再也沒和他聯繫過,尾款也沒有付,從此不見蹤影。這個人花了這麼大的工夫去指使劉棟偷標書,為什麼後來卻不出現了呢?」
王海龍不以為然道:「半山花園發生了惡性縱火殺人案,這個委託劉棟盜竊的人擔心惹上人命官司,跑路了也很正常。」
「我也曾經這麼想過。」林嵐又拿起那張截圖道,「可這張截圖告訴我們,宋白羽在火災的頭一天也出現在半山花園,隨後也神秘消失。他應該就是委託劉棟去盜竊標書的那個人。他既然要在半山花園殺人放火,就不會安排劉棟在同一天去那裡偷標書。」
黃勤在一旁幫著敲邊鼓。
「沒錯,傻子才會在自己殺人的時候給自己找個目擊證人。」
王海龍反問:「要是委託劉棟盜竊的不是宋白羽呢?」
林嵐道:「黃隊找過趙睿,說火災中的屍體有可能不是趙冬誠。趙睿的反應很奇怪,他不但極力否認自己有私生子,還四處反映我們司法故意拖延辦案時間,放任真兇,要求我們儘快結案。DNA檢測證明死者就是趙睿的親生兒子,那麼,能夠讓一個父親不惜一切隱瞞死亡真相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掩蓋另一個親生兒子是兇手的事實!如果不是趙冬誠殺害的宋白羽,我實在想象不出,趙睿有什麼理由去掩蓋真相,包庇真兇。」
林嵐不急不緩慢慢道來,邏輯嚴密,很具說服力。
李雲鵬也開始幫林嵐說話。
「林檢察官提審劉棟的時候,劉棟供述發生火災的時候聽到了車輛引擎聲,我們順著這個線索查了案發當時半山花園附近的人和車,有個流浪漢證明一名女子開著法拉利在那個時間出現過。順著這條線,我們到視頻大隊調取了火災案件案發前後的城市監控。那個時間段路上的車不多,所以,我在一個廢舊的停車場找到了案發當晚出現在現場附近的那輛法拉利,停在一個廢棄的停車場的角落裡。車子的牌照已經被人摘掉了,不過,我們通過車架和發動機上的編號,已經核實了這就是被害人溫婉的車。」
黃勤補充道:「我們讓技術人員勘查了這輛車,車鎖沒有破壞的痕迹,座板調節桿的痕迹是新近形成的,案發前座位有過調整,駕車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說完,他示意李雲鵬繼續彙報。
李雲鵬道:「我們通過走訪溫婉的親友,得知趙冬誠除了溫婉之外還有一個情人,兩個人為這事半個月前鬧了一場,溫婉一氣之下把車還給了趙冬誠。工人也證實,這輛法拉利案發頭晚還停在半山花園的車庫裡。我們還在停車場旁邊的垃圾桶里找到了一頂被丟棄的波浪卷假髮。因為這是個廢棄的停車場,很久沒有人來清理了,所以這頂假髮被保留了下來。我們專案組經過討論,認為當晚開車離開山頂,被流浪漢看到的那個捲髮紅衣女子,極大概率是男子假扮的,而這個假扮女子,開著溫婉的車深夜離開半山花園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殺人縱火的真兇。」
王海龍一拍大腿,道:「能夠不破壞車鎖開走溫婉的車,這個真兇定然是趙冬誠無疑了!車是溫婉不久前還給她的,鑰匙當然也在他手上。」他一臉興奮的樣子,完全忘記了自己剛才還在為不服氣林嵐的推理而對她吹鬍子瞪眼。
林嵐見他臨陣倒戈,自毀長城,卻毫無芥蒂,一片坦然,心想:「這王海龍全心全意為了案子,雖然態度沖了些,卻是對事不對人,光明磊落,倒是條真性情的好漢。」
林嵐問道:「假髮中提取到了真發嗎?」
李雲鵬沒反應過來,茫然問道:「什麼真發?」
「就是真正的屬於人類的頭髮啊。一個成年人每天會正常脫落40~100根頭髮,如果碰到外力,比如梳頭、脫帽、包括摘掉假髮,頭髮還會非正常脫落。所以,這頂假髮中極大概率會提取到脫落的真發,通過對真發毛囊的檢測,就可以獲得這個男扮女裝的嫌疑人的DNA。」
林嵐話音剛落,塗敏用力一拍馮偉斌的肩膀,把馮偉斌那壯碩的身板拍得朝旁邊一歪:「老夥計,我之前跟你說什麼來著,這丫頭行啊,真行!」
黃勤忙對李雲鵬說:「你趕緊安排人到物證室,把假髮領出來交給鑒定中心,讓技術人員仔細檢測一下。」
林嵐道:「如果提取到了符合檢測條件的毛囊,要同時和火災案中的男屍、趙睿的DNA進行比對。另外,還要提取宋錦繡的血樣進行DNA比對。」
話說到這個分上,大伙兒基本清楚林嵐的思路了。
如果殺人縱火后駕車逃離現場的那個人真的是趙冬誠,被燒死在現場的是宋白羽,那麼從假髮裡面提取到的生物樣本的DNA就應該和趙睿的高度吻合,和火災現場的男屍具有親緣關係,和宋錦繡的DNA不匹配,而宋錦繡的DNA則會和火災現場男屍的DNA高度吻合。
黃勤問道:「趙睿的DNA比對容易,上次火災案給屍體做親緣鑒定的時候已經提取了,可是宋錦繡畢竟不是嫌疑人,如果她拒絕,我們又不能強行對她抽血取樣,這倒是有些棘手。」
林嵐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這個您放心,您只要對她說,是要檢測她和半山花園案件受害者之間是否具有親緣關係,她一定會同意的。事情緊急,刻不容緩。」
黃勤醒悟過來,道:「對啊,關係自己兒子的下落,她不可能不配合。」
塗敏看著討論得差不多了,總結道:「今天會議的效果非常好,很多線索都從四面八方勝利會師,真相呼之欲出,檢察院的同志們給我們拓寬了思路,解決了大問題,黃隊長也提供給我們很多重要的證據和線索,我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謝。下一步的工作任務重得很,該鑒定的鑒定,該通緝的通緝,每一項都得加緊進行,耽誤不得。會後謝駿擬一個詳細的工作方案,保證每一項工作都對應到具體的責任人。散會。」
大家依次散去。
會議室留下塗敏一個人陪著趙雲蕾和林嵐。
林嵐對趙雲蕾和塗敏說道:「我剛才還有一個發現,因為目前沒有確切的證據支撐,還涉及到其他的案件,所以剛才會上沒敢貿然說出來。」
塗敏和趙雲蕾見她說得慎重,知道林嵐這個發現應該不簡單,趕忙問道:「什麼發現?」
「謝駿剛才出示的快遞單上標註的英文是A
d
ewKi
g,這個Ki
g翻譯過來應該是中國的姓氏金,如果寄件人是趙睿,證據在這一點上就存在著矛盾。可從目前的證據來看,這個特意標註在快遞單上的英文姓名應該是宋錦繡私底下對趙睿的稱呼,方子晴的證言也印證了這一點。如果英文名字是真實的,姓氏也應該是真實的。」
趙雲蕾道:「可是趙睿並不姓金啊?」
林嵐道:「事實上,他還真的有可能就姓金。」
「這從何談起?」塗敏忍不住問。
「我無意中發現趙睿、趙冬誠和死者金大鐘的STR分型相近,具有親緣關係。所以,趙睿和23年前被滅門的金家關係一定不簡單,快遞上的姓氏金,並非子虛烏有,反倒是大有文章。」
李大峰殺妻碎屍案的庭審太有影響力了,塗敏早聽局裡的年輕人繪聲繪色地說過好幾遍,所以對裡面的幾個關鍵人物和證據耳熟能詳。他此時聽到林嵐說趙睿父子居然和當年滅門案中的金大鐘有親緣關係,其震驚程度絲毫不亞於林嵐當初從鑒定上看到兩組數據時的反應。
趙雲蕾隨即疑惑地問道:「這件事兒我怎麼完全不知道?」
林嵐連忙解釋道:「我也是剛發現金大鐘和趙冬誠兩人的DNA檢測STR分型極其接近。因為正式的親緣鑒定沒有出來,我也拿不準。那天晚上我碰到了宋錦繡,觸發了這之後一系列的線索,才對整件事兒有了個大致的輪廓。因為事關重大,我也等不到鑒定出來了,就先向二位領導彙報了。」
趙雲蕾嗔怪道:「你可真沉得住氣,這麼重要的事情,捂到現在才說。就算正式的鑒定沒出來,你把假設告訴我們,即便錯了,我們還能打你板子不成?你天天把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掛在嘴邊,敢情都是說給自己聽的,就不相信我們這些老古董能夠跟上你的新思維?」
塗敏見趙雲蕾真有些不高興,趕忙出來打圓場。
「在這兒論得上老古董的,可只有我啊,你們倆擱我這兒都是小年輕。林嵐這事兒是有彙報不及時之過,可她希望弄准了再彙報,免得一驚一乍擾亂了偵查方向,也不算大錯。」說到這兒,他又轉向林嵐說,「不過,你瞞誰也不該瞞著你們趙處,她可是你正兒八經的伯樂。」
趙雲蕾一開口,林嵐就意識到自己在這件事兒上確實處理欠妥。古瓶專案在檢察院這邊定盤子的不是她林嵐,她上面有趙雲蕾,趙雲蕾上面還有其他領導。檢察院在這塊兒規定得清清楚楚,上下級機關是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所以,在檢察院的內部,檢察官獨立辦案不等於獨自辦案,在案件中發現問題,必須及時彙報,這是規矩。不講規矩就是不守本分,自己這是犯了辦案的大忌。
她見塗敏幫她搭梯子下台,趕緊拱手謝道:「塗隊,您就是我的親人。」接著她又沖趙雲蕾作了個揖道,「趙處,這事兒是我錯了,回去認打認罰,絕無二話。」
趙雲蕾見林嵐面有愧色,心裡早就原諒她了。可她擔心林嵐不長記性今後吃虧,不願就此輕輕揭過,於是正色道:「這事兒往小了說是你疏忽了,往大了說就是你的團隊意識和協作精神不強。專案不同於普通案件,不能單打獨鬥,更不能搞什麼個人英雄主義。發現了新線索,有了好的想法一定要及時報告、討論。早一分鐘說,都有可能爭取到突破案件的機會,晚一分鐘說,都有可能貽誤戰機,不能藏著掖著,記住了嗎?」
林嵐正慚愧不已,認真聽訓,一聽到趙雲蕾問自己,忙不迭地保證道:「記住了,記住了。今後只要是我有了新的發現,一定馬上彙報,絕不拖延。」
趙雲蕾見她說得真誠,知道她是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欣慰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相繼解鎖的證據愈發證明了林嵐的推測。
火災中的男屍和宋錦繡的DNA相似度高達99.99%,是親生的母子無疑了。假髮中提取到了三根人類真發,有兩根毛囊完整,經鑒定,毛囊中提取的DNA與趙睿的DNA相似度高達99.99%,與火災男屍的DNA相近但不一致,與宋錦繡的DNA不匹配,說明火災當天凌晨駕車離開半山花園的人正是趙冬誠。
黃勤再次提審了劉棟,讓他對12張登記照進行辨認,劉棟一眼認出夾雜在其中的宋白羽就是指使他到趙冬誠家盜取標書的年輕男子。
火災中喪生的男子終於確定了身份。
正在陽台修剪花枝的宋錦繡無意中朝外面看了一眼,發現塗敏和馮偉斌正朝著酒店走過來,心裡頓時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女人總是有一種莫名的直覺,越聰明的女人,這種直覺往往越准。宋錦繡就是如此,她總是能很敏銳地嗅到危險的氣息,並憑此躲過了無數次的災禍,被趙睿稱為福星。可這次,她卻無比痛恨這該死的直覺,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臟猛地抽了一下,雙手不自覺地開始發抖,一個錯手,把那支已經微微綻放的百合花苞咔嚓剪了下來。白色的花苞重重地摔在地上,兩片花瓣狼狽地裂開,彷彿一對摺斷的翅膀耷拉在兩旁。
宋錦繡盯著地面,在保持這個低頭髮呆的姿勢一段時間后,她突然感覺後腦的左下部血管猛烈地跳動起來。她下意識地找住那個痛點,手指用力地按了下去,疼痛感卻絲毫沒有減輕。耳朵里如同有一隻昆蟲在奮力掙脫死境,翅膀扇動的嗡嗡聲大到讓她驚恐,可她的耳朵里似乎伸出了觸鬚,穿透過那雜亂的聲音,清晰地接收到了門外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刺耳的門鈴聲。
宋錦繡無法分辨出這些聲音究竟是真實存在著的,還是她靈魂出竅后的幻聽。
門鈴大作,一聲緊似一聲。
宋錦繡如同夢遊一般,面無表情,機械地挪步、抬手、拉門。
一張蒼白如鬼魅的面龐猛地出現在塗敏和馮偉斌的眼前,眼神空洞,神情憔悴。幾日前還嫵媚風流的女子,此刻卻風采全無,彷彿老了十歲。
宋錦繡的眼睛雖然看著門外的人,目光卻沒了焦距,她渾身都在發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從唇縫裡擠出來兩個字:「是他?」
塗敏點了點頭,將手中的鑒定報告遞了過去。宋錦繡就像看到了什麼洪水猛獸一般,踉蹌著後退了幾步,扶著牆壁慢慢蹲了下去。她捂著臉龐低聲啜泣起來,不一會兒就喘作一團。塗敏朝馮偉斌使了個眼色,一起上前攙扶著宋錦繡站了起來,正準備讓她靠坐在附近的椅子上,不料她身子一軟,暈厥了過去。
塗敏和馮偉斌將她送到醫院,一直守在病房外,直到宋錦繡醒來。
管床醫生聽到面前的兩位警官準備給宋錦繡做筆錄,反覆叮囑道:「她精神不太穩定,你們問話的時候盡量不要刺激到她。」
馮偉斌道:「醫生您放心,咱們都是老公安了,曉得分寸的。」
醫生再次朝他們打量了一番,點了點頭,放行前又囑咐了句:「萬一病人情緒失控,記得按床頭的呼叫鈴。」
兩人答應著走進病房,只見宋錦繡躺在病床上,臉色慘白。
塗敏道:「我們有些問題要向你核實,希望你配合。」
宋錦繡看了塗敏一眼,問道:「我也有個問題。」
「那你先問吧。」
「是誰最先發現火災裡面死的是我的兒子?」
宋錦繡從始至終都沒有看過鑒定,卻對宋白羽已死心中透亮,的確不是一般的女人。她這麼直言不諱,倒是省去了塗敏他們問話時的顧慮。
塗敏和馮偉斌對視了一眼,答道:「是一位女檢察官在審查時發現的,有些解剖特徵顯示出死者有可能不是趙冬誠。」
「你說的女檢察官,是那天給我和趙安琪勸架的女孩子吧?」
「你怎麼知道的?!」馮偉斌在一旁驚訝地問。
宋錦繡輕嗤道:「這麼多年,為了隱瞞我和趙睿的這層關係,我很少和外面的人打交道,沒幾個人知道我是他的情人。我和趙安琪吵架的那晚,一個女孩兒替我解了圍,也聽到了我和趙睿有瓜葛。她身上有一種干你們這一行的獨特氣質。你們之前去香港找過我,根本就沒朝這方面打聽,我到大陸的這幾天,你們也沒找過我。可就在我碰到她后沒多久,你們就來找我提取血樣。所以,這個發現秘密的人,不是她又會是誰?」
宋錦繡有些虛弱,說了這些話,呼吸再次急促起來。慢慢平復下來后,她接著道:「不過,你們動不了趙睿,你們手中沒有足夠的證據。」
塗敏道:「如果你願意指證他,不就有證據了。」
宋錦繡冷哼一聲道:「趙睿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對付得了的。不過,你們發現了我兒子被殺的真相,羽兒不用繼續做那不明不白替死鬼,也算是為我做了一樁好事。如果你們真想扳倒趙睿,就把那個女孩兒叫來,作為回報,我會給她一些提示。至於她究竟有沒有和趙睿斗一斗的分量,我還得親自掂量掂量。」
說完,宋錦繡將頭側到一邊,不再搭理塗敏和馮偉斌。
塗敏心裡明白,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宋錦繡有罪。她現在的身份是被害人的近親屬,是證人,而且還是個病人。這就如同豆腐掉進灰堆里,吹又不好吹,打又不好打,完全沒轍。他於是什麼也沒問,說了聲告辭,就帶著馮偉斌走出了病房。
馮偉斌出來后,不滿地抱怨道:「這女人,真夠狂的。」
塗敏沉吟片刻道:「有本事的人,通常都有幾分傲氣。她剛知道兒子的噩耗,言語偏激些也屬正常。我本來擔心她什麼都不說,既然她現在主動提出見林嵐,說明有開口的希望。除了在辦的兩起案件,我現在懷疑在林嵐身上發生的一系列事情,都和趙睿有關。」
「這從何說起?」馮偉斌腦子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
「趙處告訴我,林嵐辦火災案時,嫌疑人劉棟被人收買,當庭誣陷林嵐,導致她被紀檢組調查。」
塗敏道:「林嵐當時把這條線索秘密移交,外界並不知情。所以那段時間她安然無事。不久后的庭審,毒梟葛永健想檢舉地下錢莊換取立功表現,可他還沒有來得及交代就被人打死了,同一天,林嵐也出了車禍。這些事兒當初零零散散,讓人摸不著頭緒,可現在看來,趙睿就是那個既害怕火災案真相水落石出,又不希望地下錢莊曝光的人。接二連三伸向林嵐的黑手應該就是他。」
馮偉斌臉上露出生氣的表情道:「那咱們還等什麼,我這就去把他給逮起來。」
塗敏抬手制止道:「現在還不能動手。這些證據只不過是將懷疑聚焦到了趙睿身上,只要宋錦繡不開口,葛永健、宋白羽已經死無對證,廖雨欣沒有到案,趙冬誠下落不明,大衛李目前還沒落網。所以,地下錢莊、走私文物、窩藏趙冬誠的這些犯罪行為是否真的是趙睿所為,還沒有明確的證據,也不是收網的最佳時機。」
「那就讓他這麼逍遙法外?」馮偉斌不甘心地問。
「宋錦繡是個關鍵的突破口。她跟了趙睿這麼多年,連孩子都有了,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卻始終瞞得嚴嚴實實,連個聯繫方式都弄得那麼隱蔽。按理說,趙睿的妻子早就過世了,他們兩個在一起,不存在任何阻礙。而且,從他不避諱有私生女的事兒來看,他也不在意外界是否給他一個風流的定義。我推測,他們二人之間,一定不是情人這麼簡單,還有一層合作關係,所以趙睿才要把宋錦繡藏在暗處,不讓她和外界接觸。」
「按你這想法,宋錦繡是趙睿犯罪的幫凶?」
塗敏未置可否。
馮偉斌又問:「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宋錦繡這麼重要,正宮娘娘也不在了,幹嗎不給個名分?如果真的不中意她,為什麼又一直不另娶?宋錦繡為什麼心甘情願就這麼沒名沒分地藏著?就算是為了宋白羽,也要爭一爭啊。趙睿名下的恆創集團,資產可觀得很吶!」
「這樣死心塌地的馬前卒,怎麼能夠讓她輕易暴露?不過,趙睿的安撫工作應該是做了不少,給了宋錦繡一些承諾。否則,他這麼風流,怎麼可能這麼多年都單著?」
「那倒也是,除了趙安琪那個很少出現的母親,再沒聽說他有什麼情人了。」
「宋錦繡和趙睿無論是在感情上還是利益上都有著很深的糾葛。要不是宋白羽的死,他們之間的同盟也不會出現裂痕。接下來,只要林嵐能夠打開宋錦繡的心防,案子就會有轉機。不過,這樣一來,林嵐更加會成為幕後黑手的攻擊目標,我們務必要確保她接下來的人身安全。」塗敏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
「你放心,我讓王海龍帶上幾個辦事靠譜的兄弟們,這段時間保護她。」馮偉斌拍著胸脯保證。
塗敏搖頭道:「你還能讓人24小時跟著她不成,那不影響人家工作生活嗎?」他想了想,叮囑馮偉斌道,「我聽說林嵐她爸林驍勇是老刑警了,你去給他也透個風,讓他最近看好這丫頭,千萬別讓她獨自外出。」
馮偉斌答應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