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亡者歸來
趙雲蕾陪著林嵐來到醫院的時候,宋錦繡正在房間里掛著點滴,林嵐見到她微微一怔,曾經燦若芙蓉的面龐,短短几日,豐盍色竟褪得乾乾淨淨。
兩人出示了工作證后,宋錦繡非常認真地端詳了林嵐一陣兒,輕輕道:「是個聰明樣子。」她望著趙雲蕾問,「我能和這位林檢察官單獨談談嗎?」
雖然辦案紀律必須是兩個人做筆錄,可趙雲蕾也並非拘泥之人,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只要能從宋錦繡口中套出有價值的線索,筆錄可以以後再補。趙雲蕾臨走前看了林嵐一眼,林嵐回她一個請放心的眼神。
宋錦繡指了指床尾道:「幫我把床搖起來些吧,我要坐一坐。」
林嵐找到搖柄,病床伴隨著機械的摩擦聲,顫顫巍巍地傾斜起來,宋錦繡用手撐著身體,慢慢尋找舒服的位置,林嵐幫她用枕頭墊住了脊背和脖頸,她朝林嵐微微一笑,臉頰邊隱隱現出梨渦。這麼近的距離,林嵐能夠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皮膚蒼白卻依然光潔細膩,睫毛根根分明,在眼瞼上如羽扇般鋪開,越發襯托著那中間包裹著的瞳孔烏黑。
「當真是個美人啊!」林嵐心中讚歎道。
「我對你印象太深刻了,長得這麼好看又英氣勃勃的姑娘,真的是讓人過目不忘。」
房間里只剩下兩人,宋錦繡整個人柔和了許多。
林嵐在來之前就聽塗敏說了這個女人不簡單,打定主意要多聽少說,所以當下只是嘴角輕輕一彎,並沒有接話。
「我聽說,是你第一個發現火災中喪生的那個人不是趙冬誠。」
林嵐道:「算是碰巧吧,其實也不是我一個人發現的,沒有當時參與解剖的法醫,我也不能確定。」
「小小年紀,不怯場、不貪功,思維縝密,說話還滴水不漏,再磨練個幾年,會是個人物。」
「你過獎了。」林嵐語調依舊平淡。
「我從來不輕易夸人。」
「你把我單獨留下來,不會只是想誇我吧?」
宋錦繡慢慢收回停留在林嵐身上的目光,幽幽道:「當然不是,不過,你若想從我這兒要到趙睿的實錘猛料,得讓我看看,你究竟把整個事情猜到了什麼程度。」
林嵐沖宋錦繡笑了笑:「我怎麼知道你不是趁機打探案情?」
「我的兒子死了,我爭了一輩子,比了一輩子的那個女人,她的兒子卻好好地活在這世上,到了今時今日,還有什麼事情值得我費心思打聽?」
林嵐不得不承認,宋錦繡說得一點兒沒錯。目前,不會有人比她更清楚內幕,而她也沒有理由再去保護趙睿。
「好吧,那我就直說了。前段時間那樁撲朔迷離的古瓶失竊案,想必就是趙睿和你的傑作了。指使胡強調包的廖雨欣,據我們調查,從小就跟著丁帆在國外參加各種拍賣會和展會,還化名宋白珊,對外自稱是宋白羽的妹妹,想來,就是你那個從小就送往國外的養女吧?宋白羽應該被你保護得很好,顯示他直接參与作案的證據目前並不算多。他學歷高、帥而多金,身上沒有任何污點,便於出入上流社會,去接觸那些有購買實力的人,也容易打聽到奇珍古玩的消息。你們既是趙睿的親人,也是他的心腹。不過,光有你們還不行,偷東西畢竟是個技術活。丁帆應該就是技術核心了,廖雨欣的手段也應該是來自於他的傳授吧?畢竟,你和趙睿這麼多年,根本沒有盡到撫養和照顧廖雨欣的職責。你們糾集在一起,按照趙睿的指令,在香港和境外完成盜竊、走私、銷贓這一系列的行為,再通過大衛李將黑錢變為合法收入。趙睿再用這些錢在國內投資房地產,建立合法的商業帝國,成為涵江市的新貴。這一切本來都非常順利而且完美。」
宋錦繡居然給林嵐鼓起掌來,她滿不在乎,彷彿林嵐說的是別人的故事,和她毫無關係。
「不錯,有點意思,你比我想象的還要有趣。不過,如此順利且完美的故事,為什麼沒有一個HappyE
di
g呢?」
林嵐面上流露出一絲不忍,她遲疑了一下,接著說道:「因為這個故事裡面的人,都生活在現實中,都會有人類共同的弱點。」
宋錦繡柳眉微挑,斂去了面上的戲謔,正色問:「此話怎講?」
「你對趙睿的期望,遠不只一張長期飯票這麼簡單,你對他的期待是愛情。」
宋錦繡的神情突然變得凄苦,眼神中也流露出絕望的神色。她勉強笑著,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說道:「你小小年紀,懂得什麼?不過瞎猜罷了。」
林嵐暗自慶幸,昨天塗敏和趙雲蕾為了今天她和宋錦繡的見面,可是煞費苦心地輔導了她半宿,將宋錦繡的性格和經歷分析了個透透徹徹,為的就是今天林嵐能將宋錦繡的口供一舉拿下。
林嵐鎮定地答道:「是不是瞎猜,你自己心裡最清楚。這麼多年,你幫趙睿創造的財富是個驚人的數字,可你依然忍辱負重,不但沒名沒分地跟著他,還刻意隱藏行蹤,不和外界接觸,就連和他見面都如此隱蔽,如果不是因為愛,我想象不出有什麼值得你做出這麼大的讓步。」
這番話顯然說到了宋錦繡的痛處。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單純的年齡,至美的情愛。曾經的趙睿,是宋錦繡夜半輾轉時分最甜蜜、最苦澀的念想,也是魂牽夢縈中那個遙不可及的少年。分分合合,好不容易再續前緣,宋錦繡發過誓,只要能和趙睿永遠在一起,她什麼都不會去計較。不過,凡事皆有例外,宋白羽就是這個例外。
林嵐看到宋錦繡的眼神漸漸透出迷茫,她整個人透出一股濃郁的悲傷氣息,顯得有些脆弱。
林嵐接著道:「宋白羽失蹤后,你關心則亂,冒著你們之間關係曝光的危險,來到涵江市向趙睿打聽宋白羽的下落,趙睿的回答顯然不能讓你滿意,不然你也不會從他那兒出來后就直接去報警。不過你很聰明,一定沒有和他撕破臉,否則,你不可能有報警的機會。警方找你提取血樣用來和火災中的屍體進行親緣鑒定時,你肯定猜到了用途,所以很快就答應了。」
宋錦繡聽到這裡,臉上呈現出痛苦的神色。在無數個絕望的夜晚,當思念和孤獨啃噬著她的心時,是那張酷似趙睿的面龐給了她堅持下去的勇氣,這個同樣俊美聰明的孩子,血管里流動著他們共同的血液。宋錦繡將自己一生中所羨慕的、憧憬的一切,都給了這個孩子,讓他延續了自己的生命,見證著自己的愛情。可就是這樣彌足珍貴的寄託,卻無聲無息地在一場大火中化為灰燼。這場大火摧毀了宋錦繡的一切,連一絲躲避和還手的機會都不曾留給她,最可怕的是,這場災難過後,她並沒有在趙睿身上看到同樣的傷痛和絕望。他們之間的愛情,從來都不是對等的。
林嵐繼續道:「宋白羽和趙冬誠對於彼此的身份應該早就知道了吧?他們之間的矛盾,應該也不是一兩天了。」
宋錦繡的眼睛里閃現出仇恨的光芒。
宋錦繡挪了挪身體,輕輕說道:「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居然猜得八九不離十,怪不得趙睿一直想除掉你。」
林嵐心裡一顫,面上卻不動聲色。她知道,在接近獵物的時候,任何的輕舉妄動都會打草驚蛇。
宋錦繡訝異道:「你倒真沉得住氣,事關自身生死,都能忍住不問。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他接下來會怎麼對付你?」
「如果沒有猜錯,我之前的車禍就是拜他所賜吧?不過,比起這些,我更在意如何將他背後的犯罪集團一網打盡。」
宋錦繡看到林嵐對於自己的生死如此置之度外,倒也有些佩服。
「好吧,那你得耐心些,我要講講我們之間的故事,畢竟,這些秘密放在我心裡太久了,我得把他們倒出來,你是個不錯的對象。」
「你儘管說好了,我還算是個不錯的聽眾。」
「我和趙睿算是青梅竹馬了,我母親宋彩蓮是他家的保姆。在他家工作得久了,我們知道了趙睿並不是那家的親生兒子,是從收容所抱回來的。他的養父母對他的學業要求很高,看他看得緊,所以他身邊沒有什麼朋友。那時候,我經常去他家打包剩下的飯菜,碰到過他幾次,漸漸熟了起來。後來,我高中和他同一所學校,他並不嫌棄我,也沒有告訴同學們我們兩家之間的關係,讓我免去了尷尬。我很感激他,兩個人的關係也處得不錯。為了和他在一起,我拚命用功,就是為了能夠和他考到同一所大學。可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說努力就一定能夠成功的。我雖然沒有考上他所在的那所學校,可兩所學校挨得很近,也算一種安慰。他讀的是考古系,我讀的是計算機系,那一年,我讀大一,他快畢業了,我們偷食了禁果,有了孩子。這件事後來被他的父母知道了,他們不同意我把孩子生下來,說會毀了趙睿的前途,逼我去外面的診所墮胎。
「那段時間,我根本見不到趙睿,他被父母送到了外地親戚家。我經過檢查,凝血常規的結果不好,不適合墮胎。我母親拚死護我,最後,他父母妥協了,代價是我辦理了休學手續,隨著我母親回到潮汕老家生孩子,永遠不出現在他們面前。」
宋錦繡指了指桌上的水杯,林嵐會意,端起來放到她手中,宋錦繡喝了兩口,把杯子遞還給林嵐。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對我還是很好的,只是,他總是心事重重,我怎麼也走不進他的心裡。」
說到這裡,她停了下來,問林嵐道:「你談過戀愛嗎?」
林嵐被她問得措手不及,只得老老實實答道:「相過親,但是還沒有談過戀愛。」
談到這段感情,宋錦繡的笑容溫暖了許多,聲調都柔和起來。
「這麼聰明美麗的姑娘,居然沒有談過戀愛,倒真是怪事。想來你方才對我大談愛情,也是經人指點,拾人牙慧吧。你如果戀愛過,就會知道,情侶之間,如果心中有彼此,自然是心意相通的。相反的,哪怕你再愛對方,或者對方再愛你,只要是單相思,總是會覺得疏離。」
她這麼一說,林嵐不知怎麼接話才好,好在宋錦繡並未繼續這個話題,她接著之前的故事講了下去。
「到了老家,我以為和趙睿今生再也不會相見了,沒想到,他後來找我了。他說要彌補我和羽兒。我們在一起待了一段時間,他說當地人嘴碎,對羽兒的成長不好,就出錢找了蛇頭,讓我和母親帶著羽兒去了香港。他說會去找我們的,讓我放心。」
說到這裡,宋錦繡問道:「有煙么?突然想吸一支。」
林嵐提醒道:「這裡是病房,不能吸煙。」她想了想,從包里掏出一把軟糖,試探著問道,「要不,用這個代替?」
宋錦繡看著她手裡五顏六色的糖果,不禁有些好笑。她拿了兩顆紅色的過來,白皙的手掌襯托著紅色的糖果,格外美麗。她感慨道:「生活挺苦,是得來點甜。」
她含了一顆在嘴裡,慢慢眯上了眼睛。她吃得很慢很慢,林嵐這種糖罐子無法想象,一顆糖竟然可以吃得如此優雅,想起自己動輒秒速消滅一把糖果的行徑,不禁有些汗顏。
「趙睿喜歡漂亮的女人,我平常不碰甜食,因為糖分是美貌的殺手。我已經忘了甜是什麼滋味,原來這麼美好。」說到這裡,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實,留住美貌又如何,有幾人能夠做到弱水三千,但取一瓢飲?」
宋錦繡這樣美麗的女人,籠罩在一片輕輕的哀愁中,很容易引起人的同情。她雖然是嫌疑對象,林嵐卻沒法對她生出惡感,她靜靜地等著她品嘗糖果,沒流露出絲毫的不耐煩。
過了一會兒,宋錦繡接著講述她自己的故事。
「剛到香港的時候,我們還保持著聯繫。可是突然有一天我聯繫不上他了。我之前因為懷孕中斷了學業,沒有文憑,在香港找不到正經的工作,母親生了一場大病,花了很多錢。後來的日子過得很苦。我在展會廳做清潔工。一次展會上,我碰到了他。他已經結婚了,妻子美麗、高貴。拍賣會後他來找我,說他送我們去香港后不久就去了國外,所以這麼多年沒和我聯繫。要是換作以前,我不會再和他糾纏了,畢竟,他有了別的女人,我有我的驕傲。可對當時生活拮据的我來說,自尊心這種東西太奢侈了。即便我輸得起,我的孩子也輸不起,他的人生為什麼註定要下一盤必輸的棋局?
「在我的妥協下,我們再續前緣。從此,我和兒子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財產。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事情,我學習儀態、化妝、色彩、茶道、插花、外語,我要比他的正牌夫人更美、更有氣質;我學習計算機和財務,能給他的事業帶來更大的幫助。為了捍衛我和我兒子的地位,我甚至不惜為他鋌而走險,連羽兒都被拉下水。我幫他累積巨大的資本,創建龐大的商業帝國。他的妻子過世了,我以為老天垂憐,我和兒子能夠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旁。可是,年復一年,我始終沒有等到那個承諾,只等到他一個又一個的謊言。有的人,因為出身好,什麼都不用做,也能成為他唯一的妻子;而我,做盡了一切,卻依然是顆棄子,這一切多麼可笑。」
說到可笑,宋錦繡真的開始笑了,彷彿說了一件極其可笑的事兒,笑到眼淚都出來了,濕潤了臉頰。在一旁看著她的林嵐卻覺得這笑比哭還難過百倍。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卻聽她說道:「今天就談到這兒吧,我也累了。」
「可我想聽的,不僅僅是故事。」林嵐輕嘆道。
「那你想聽什麼?」
「趙睿犯罪的證據,古瓶的下落,火災案背後的真相。」
宋錦繡一言不發。
林嵐反問道:「難道你不想為宋白羽討回公道?」
宋錦繡並未馬上回答這個問題。她坐直了上身,用手攏了攏有些散亂的長發,按了按床頭的呼叫鈴。護士不一會兒就走了進來,幫宋錦繡拔去針,林嵐這才注意到,點滴瓶中的液體已經見底。護士用棉簽壓住針眼,宋錦繡用拇指輕輕按著。
護士走了出去,房間又恢復了沉靜。
宋錦繡臉上浮現出一種古怪的笑容,她用輕到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我們家的人,都護犢子得很。害死羽兒的人,一個都逃不掉。無論他是誰,無論我要付出什麼代價。」
她如此平靜地談論著復仇,林嵐卻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她絲毫不懷疑宋錦繡此刻的決心。
她彷彿剛剛與魔鬼簽下了契約,要以自己為祭,討回血債。
「你要的證據,我都會交給你,不過你能不能拿得到,就看你的本事了。」
林嵐問:「那你什麼時候給我?」
宋錦繡面露倦色道:「過幾天吧,羽兒的後事需要處理,他總得有塊寫著自己名字的碑不是。」
她面色哀傷,忽然嘆了一口氣道:「要是我將來有個好歹,看著我幫你一場,你到我墳前上炷香吧。」說著,她從柜子里取出一個攜帶型的摺疊鍵盤塞給林嵐。
「這個也不值錢,送給你做個紀念。」
林嵐正要推辭,宋錦繡卻閉上眼睛,將頭扭向一邊,不再說話。她拿著鍵盤有些尷尬,宋錦繡此刻情緒化得很,她覺得還是以後找機會退給她。
林嵐回去后,把今天和宋錦繡的對話向趙雲蕾和塗敏他們做了彙報。
塗敏道:「既然她答應交出證據,咱們就再等一等。為防萬一,得牢牢看緊啰。趙睿那邊也得盯著,他要是得了信兒,就會狗急跳牆。我們既要顧著宋錦繡的安全,也得撒下網,不能讓他跑了。」
馮偉斌道:「這樣會不會太冒險?畢竟人放在外面,隨時會跑。」
趙雲蕾道:「現有的證據,還不足以對趙睿採取強制措施。這幾個人的身份也特殊,宋錦繡是香港居民,趙睿是美籍華人,歸國投資的華僑。證據尚不確鑿就貿然採取行動,將來會非常被動。」
大家商量了一陣兒,還是決定以靜制動,見機行事。
世事終無常,百密也有疏。
午休的時候,林嵐剛趴在桌上眯了一會兒,就聽到「咚咚」的敲門聲,她拉開門就看到趙雲蕾站在門口,急急忙忙地對她說:「你趕緊和我出去一趟。」
林嵐應了一聲,抓起桌上的包和手機,就跟著趙雲蕾往外走。她邊走邊問:「趙處,究竟發生什麼事兒了,怎麼這麼急啊?」
「塗隊打電話過來,說宋錦繡不見了。」
林嵐剛醒,還有些發矇。
「什麼叫不見了?老馮他們不是派人守在醫院嗎?」
「她滑頭得很,趁著抽血的空兒溜了。」
「她不是要報仇嗎?怎麼會跑?該不會是去找趙睿了吧?」
「塗敏他們也是這麼想的,他們先趕過去找人了,我們也去看看。」
趙雲蕾和林嵐坐上車,朝恆創集團趕去。
眼看著恆創集團就在一步之遙,林嵐的手機響了一聲。她心念一動,掏出手機看了看,是一個陌生號碼發過來的簡訊。
林嵐點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我終究還是無法親眼見證他的毀滅。不過,我的承諾依然有效,證人、證據我都會交給你。郵件收到后,通過測試就能打開。如果你連這最基本的考驗都通過不了,就不用妄想和他們鬥了,我在地獄里也會嘲笑你。」
林嵐驚道:「趙處,宋錦繡怕是要出事兒!」
耳邊突然響起路人的驚呼,趙雲蕾下意識地急踩剎車,還沒停穩,一個物體從高處狠狠地砸在了車上,隨著「砰」的一聲巨響,車身劇烈震動,鮮血濺滿了前擋風玻璃。林嵐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朝腦部涌去,耳朵嗡嗡作響,她的嘴唇瞬間變得煞白。坐在駕駛室的趙雲蕾臉色也沒好到哪兒去,她握著方向盤一動不動,呆若木雞。
宋錦繡在恆創集團跳樓自殺,昭示了她和趙睿的決裂。
為避免趙睿狗急跳牆,偵查工作緊鑼密鼓地展開。刑偵支隊按程序上報,將趙冬誠列為縱火案的通緝犯,上網追逃。
警方給趙睿做了詢問筆錄,不過他什麼也不承認,一口咬定宋錦繡因情感糾紛和自己發生爭吵,受了刺激后神經不太正常,所以才跑到自己的公司來跳樓自殺。令人意外的是,趙睿自從被談話之後,絲毫沒有流露出要逃跑的跡象,他照常維繫著恆創集團的運營,甚至還主動取消了幾場國外的會議,老老實實待在國內。
事出反常必有妖。
趙睿越是這樣,塗敏越是叮囑偵查員將他的行蹤監控得密不透風。
宋錦繡自殺之後,林嵐的情緒極度低迷,她無數次刷新自己的郵箱,並未發現來自宋錦繡的郵件。她腦海中出現各種各樣的猜測,比如宋錦繡發錯郵箱了,最後關頭宋錦繡反悔了,郵件被趙睿攔截了。這些猜測弄得她心煩意亂。當林嵐第N次刷新郵箱時,依然一無所獲,她只要有空就打開手機,看看有沒有新的郵件提醒,然後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午休的時候,趙雲蕾經過林嵐的辦公室,看著眼睛發紅的林嵐,實在是不忍心。她開口勸道:「林嵐,別老是盯著手機看,讓眼睛休息一會兒。」
林嵐嘴裡答應著,卻依舊保持著之前的姿勢,一動不動。
趙雲蕾無奈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走了。
路小艾看著林嵐這樣子,心裡也難受,勸道:「嵐姐,你這不吃不睡地盯著,也不是個事兒啊,那宋錦繡說不定是騙你的,壓根兒就沒打算把證據交給你,她之前不也說了,不忍心毀了趙睿。」
林嵐執拗地搖了搖頭:「那天下午我和她談了很多,她雖然對趙睿依然有感情,可是對兒子的愛早就佔了上風,我相信她會把證據交給我的,她一定會給宋白羽一個交代。」
路小艾道:「就算她之前沒打算騙你,可現在人都死了,還怎麼發郵件啊?你就別再折磨自己了。」
林嵐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嘴唇緊抿,一言不發。
路小艾見林嵐如此執著於郵件的事兒,整天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才好。她撥通了林遠昊的電話,希望林遠昊來開導一下林嵐。
林遠昊接到電話,聽清楚了路小艾的意思后,反倒安慰起路小艾來。
「你別太擔心,現在誰勸她都沒用。如今,重要的證據下落不明,她又眼睜睜地看著證人摔死在自己眼前,血濺當場,這種工作上的挫折和情感上的衝擊同時發生,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場夢魘。她現在的執著,反倒是一種宣洩的渠道,只有努力查明真相,才能夠讓她的內心恢復平靜。」
路小艾聽林遠昊這麼說,也只得作罷。
就在林嵐苦等郵件的時候,幾個關鍵的人物先後出現在涵江市。
布控在恆創集團周圍的警員發現了廖雨欣的蹤跡。這廖雨欣的確身手了,反追蹤能力也超強,抓捕的過程異常艱難。好在那天馮偉斌和王海龍都在,成功將其抓捕歸案。
廖雨欣到案后,不肯承認自己指使胡強盜竊的事實,也不肯說出古瓶的下落,卻試圖從偵查人員的口中打聽宋錦繡的死因以及宋白羽的下落。
第二個來到涵江市的是丁帆。
他買通了短期服刑犯段波,讓他帶話給胡強,以五百萬元的安家費作為交換,讓胡強攬下全部罪行。
胡強自從知道鵝頸瓶的價值后,腸子都悔青了。自己如果坐一輩子的牢,再多錢又有什麼用。思來想去,胡強向監獄的管教幹部舉報了段波,監獄方面將這個線索馬上移交給了市局刑偵支隊,塗敏他們順藤摸瓜,掌握到丁帆的動向,很快就將他抓捕歸案。
兩個重要人物先後到案,讓林嵐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宋錦繡臨終簡訊中承諾交出證人已經兌現,雖然林嵐不知道她為何如此篤定廖雨欣和丁帆會來到涵江市,不過,她既然連這都能辦到,那麼郵件也一定會發出來。
廖雨欣和丁帆都不肯招供,從出行記錄來看,古瓶被盜后,他們沒有新的出境記錄。這麼貴重的物品,委託其他人帶出境的可能性很小,警方推測古瓶目前應該還在國內。
審訊室里,塗敏打量著對面的丁帆。對方的眼神非常冷靜,甚至可以用冷漠來形容,嘴唇緊抿,嘴角下撇,帶著一絲輕蔑。塗敏觀察他時,他毫不露怯,同樣也觀察著塗敏。兩個人就像是狹路相逢的兩隻猛獸,靜靜地對峙著,搜尋著對手的破綻。
從調查所掌握的信息來看,丁帆是個孤兒,從小寄養在大伯家,性格有些桀驁不馴,和大伯一家相處得不是很好。技高畢業后,他到了部隊,成為一名鐵道兵,在機械營待了好幾年,因為擅自離崗被部隊開除了。
回到地方后,丁帆做過幾年五金批發生意,後來又做了兩年建築工程,緊接著就在生意場上銷聲匿跡了。有人聽說他到香港淘金去了,從香港回來后的丁帆變得有車有房有存款,還經常出國,不過人卻變得孤僻了。他很少與人來往,總是待在房間裡面鼓搗一些零件和儀器,要不就是泡在電腦跟前一整天。在親友眼中,他就是一個低調而神秘的富豪,沒幹啥正經事兒卻從不差錢,他的侄兒甚至一度懷疑他的那些錢是通過販毒賺來的。
塗敏憑藉自己多年的偵查經驗判斷,這傢伙要比胡強難對付得多。
果然,當塗敏要求他如實交代自己有哪些犯罪事實的時候,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接下來說了一番讓馮偉斌很是惱火的話。
「既然我折在了你們手上,就任憑你們發落,你們有多少證據,就判我多重的刑好了,我不在乎。」
馮偉斌瞪著眼呵斥道:「丁帆,你要搞清楚,我們辦案是講證據的。你別搞得一副好像我們要冤枉你的樣子,你做了什麼,難道你心裡不明白?」
塗敏皺了皺眉頭。在他看來,馮偉斌這種一上來就撕破臉的訊問方式,嚇唬嚇唬那些沒有經驗的小毛賊還是可以的,可要想對付丁帆這種見過大世面,心理素質又好的國際大盜,就顯得有些糙了。
塗敏問丁帆:「你是怎麼認識廖雨欣的?」
丁帆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懶懶地說:「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馮偉斌看見他一副打死不認賬的模樣更氣了,他正要開口狠狠譏諷兩句,塗敏用手勢制止了馮偉斌噴薄欲出的攻勢。
塗敏用一種胸有成竹的姿態對丁帆說:「2006年,你和廖雨欣看到拍賣會上成交的那件天價瓷器的時候,應該就對古瓷感興趣了;2007年5月,你和廖雨欣參加了佳士得拍賣會,當晚入住香港九龍區的酒店,就住在門對門的兩間房;2008年12月,你們再度出行,這次乘坐的是同一個航班,你們倆的座位連在一起,晚上分別入住香港淺水灣酒店隔著一層的兩個房間。就這樣,你還依然堅持你不認識廖雨欣嗎?」
丁帆嘴角揚起露出一絲戲謔的笑容,身體前傾,眼神挑釁地看著塗敏說:「搞了半天,你們說的是小珊哪,我只知道小珊,從來不認識什麼廖雨欣,我們是出去玩,我壓根就不知道你們說的拍賣啊,瓷器啊什麼的,你們把我倆的行蹤查得這麼清楚,可真是夠費心的。」
丁帆這種赤裸裸的輕蔑態度,激得塗敏心裡也升騰起來一股怒火,可他馬上就暗自警覺,一旦自己被對方激得失去冷靜,對方就達到目的了。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氣,將那股怒氣強壓了下去。
他繼續問道:「你說的小珊是不是宋白珊?」
丁帆懶洋洋地向後一靠,拖長了尾音答道:「是。」
「那麼,你說說看,你是怎麼認識宋白珊的?」
丁帆嗤笑了一聲。
「認識就認識了唄,還管怎麼認識的?」
馮偉斌是個炮仗脾氣,他實在是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指著丁帆的鼻子就吼了起來:「你這什麼態度?你要搞清楚狀況,現在是對你進行審訊,你要端正你的態度!就你犯下的事兒,不好好交代,這輩子就甭想出去了!」
丁帆不屑一顧地看了看暴跳如雷的馮偉斌,拖長聲音,不緊不慢地回擊。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沒用的。你們今天一來,我就把話攤開來說了,你們有多大的本事,就辦多大的案子。只要你的證據夠了,哪怕是想要我的腦袋都沒關係,我告訴你,我這條命,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有本事就儘管拿去,甭在這兒給我吆五喝六的,我告訴你們,我就不吃這一套!」
馮偉斌被他這一串兒不軟不硬的釘子戳得肝疼,遇到這種天塌下來都滿不在乎的狠主,再凌厲的訊問攻勢都無濟於事。
就在他們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當口,塗敏仔細觀察著丁帆,發現他的狠絕的確不是嘴上說說而已,他和色厲內荏的胡強不同,他是真的把生死置之度外,對於將來面臨怎樣的處罰,他全然不在意。
塗敏可沒有時間去生氣。好不容易才逮到丁帆這條大魚,眼看就要撕開幕後那張神秘的大網,說什麼他也不會讓丁帆變成攥在手裡的一枚死棋。核心的問題既然一時半會問不出來,那就改變策略,零敲碎打,總會從他這兒套出點有價值的信息。
打定了主意,塗敏更加穩如磐石,他輕輕咳了一聲,瞄了馮偉斌一眼。多年共事的默契讓馮偉斌頓時明白,他這是另有打算,暗示自己憋著點兒火呢。
塗敏放慢了語調,接著問:「你認識宋白珊的哥哥宋白羽嗎?」
「見過兩次面,不熟。」
「在哪兒見的?」
「不記得了。」
「什麼時候見的?」
丁帆裝模作樣地想了一下。
「好像也不記得了。」
塗敏心裡盤算著,越是關鍵性的人和事,嫌疑人越是會刻意迴避,宋白羽毫無疑問和古瓶案有一定關係。蘇琦上次提到,她認識宋白珊就是通過她的哥哥宋白羽牽的線。
塗敏盡量忽略丁帆那令人不快的語氣和態度,審訊有時候就是一場心理博弈,誰能夠從頭到尾保持冷靜,誰就更掌握勝算。任何不必要的心緒波動,都是破綻。他語調平靜地問:「根據陶瓷作坊老闆的辨認,你就是委託他做了兩個高仿鵝頸瓶的客戶,這個你總不會否認吧?」
丁帆幾次試圖激怒塗敏都沒有成功,塗敏仍然按照自己的路數對他窮追不捨,對手的鎮定和老練顯然也讓丁帆意識到了危險,他的坐姿逐漸緊繃,身體下意識地前傾。
塗敏現在問的這個問題,是典型的封閉式發問,除了胡攪蠻纏,並沒有多少逃避的空間。可此時如果胡攪蠻纏,就是一種拙劣的掩飾,這比默認的結果還要糟糕。
丁帆表面上紋絲不動,彷彿是為了放鬆一下脖子,活動了一下頸椎,繼而身體微微向右傾斜,調整了一下坐姿。他的這些細小的動作讓塗敏心裡有了底。
人在試圖掩蓋內心緊張的時候,身體總是會有些下意識的反應。有的人是越緊張的時候話越多,有的人則是一言不發,有的人是故作輕鬆,有的人是恐懼外露。只有經受過專門訓練的人,才能做到收斂自己這些無意識的言行。否則,即便是丁帆這樣意志堅定的人,也會無意中暴露他內在的情緒波動。
塗敏故意輕蔑地說:「怎麼?這樣就編不下去了?還以為你有多深的道行,看來也不過如此嘛。」
丁帆的臉因為憤怒騰的一下紅了,用力地咬了咬牙,外耳廓隨著他咬牙的姿勢扯動著。他瞪了一眼塗敏,眼神中閃過一道凶光。
塗敏沒打算給他重新冷靜下來的機會,用諷刺的語氣緊接著問道:「你不會告訴我,你連鎖匠胡強也不認識吧?」
丁帆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塗敏根本不管他,繼續自說自話。
「在我們國家,犯罪嫌疑人根本就沒有沉默權一說。你不回答,只說明了你在心虛。我不妨實話告訴你,即便你在本案中是零口供,可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五十三條的規定,沒有被告人的供述,證據確實、充分的,可以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你不說,讓胡強一個人去說,等於你自己放棄了辯解的機會,那樣一來,你會甘心嗎?」
丁帆雖然惱恨塗敏之前的挑釁,可他也清楚塗敏眼前這番話說的是事實。胡強這個軟骨頭,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裡面交代了一些什麼。他本來就不是自己這條線上的,談不上任何交情,為了自保,肯定什麼都會往自己和宋白珊身上推。自己如果一味不配合,顯然無法從警方的口中套出他們究竟掌握了多少籌碼,也給了胡強推脫的機會。還不如先說些不打緊的,假裝配合警方,打消他們的防備,趁機也摸摸他們的底。
想到這裡,丁帆的態度明顯緩和了下來,說道:「我認識胡強,也陪他去過一趟古玩城,不過我只是幫他望風,他是偷了個瓶子,至於他偷的是什麼瓶子,我沒仔細看,也沒問,後來我們就各走各的了。」
塗敏見他滿嘴假話,倒也不急不躁,順著他的話問道:「既然你是幫他去望風,宋白珊跟著你們一起去又是幹什麼?」
丁帆頓時警覺地說:「誰說她去了?我跟你說這是胡強栽贓。這些都和小珊沒有關係,她什麼都不知道。」
既然丁帆開始接招,不再一味地耍無賴,塗敏趁勢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展開審訊,一番鏖戰下來,雙方各有所獲。
可是只要話題涉及廖雨欣和古瓶的藏匿地點,丁帆要麼刻意迴避,要麼就用謊話搪塞,躲無可躲的時候就故意裝傻說不記得了。
一來二去,丁帆也漸漸摸到了一些底,胡強這個蠢貨果然把該說不該說的都給倒了出來,好在警方目前雖然有所懷疑,但是並沒有確切掌握到這背後有哪些人參與了。在博弈中,他發現對手確實不簡單,自己這邊策劃得如此周詳,行動如此謹慎,胡強對於很多事情也並不清楚,警方居然還能掌握這麼多信息。他現在只盼望不要牽扯宋白珊,自己能夠扛下來的就扛下來。
塗敏他們離開審訊室的時候,馮偉斌不解地問:「塗隊,這丁帆的態度,後面怎麼變軟乎了?」
塗敏高深莫測地一笑:「交換唄!」
馮偉斌完全摸不著頭腦,一臉疑問地看著塗敏,說:「沒明白。」
「其實簡單得很,就是我故意起了個頭,讓他意識到他不說,只會便宜胡強,由得胡強把責任往他和廖雨欣身上推。我還暗示他,我們手上有的是證據。他是個聰明人,而且明顯護著廖雨欣,即便不為他自己,為了廖雨欣著想,他也得摸摸咱們這邊的底。可咱這底也不是白讓人摸的,他不掏出點東西,就沒法兒往下談。所以,他只能先虛與委蛇,配合咱們一下。但不管怎麼樣,這一問一答,一來二去的,怎麼可能做到把每句話都給說囫圇了?總是會帶出一些真話來的。」
馮偉斌恍然大悟,笑道:「你不就是拐著彎套他話唄。不過,這種彎彎繞的活兒,我可幹不了,還是你行啊!」
兩個人對視一眼,哈哈地笑了起來。
在期盼、不甘、疑惑等種種的情緒糅雜中,時間艱澀地流逝。
路小艾想拉林嵐出去散散心,磨破了嘴皮子,才讓林嵐同意下班后兩個人一塊兒去看電影。到了金茂電影城,兩個人兵分兩路去排隊,路小艾去買奶茶,林嵐則拿著手機,將簡訊中的驗證碼輸入取票機,票剛出來,就聽到手機發出收到郵件的提示音。林嵐低頭一看,是一封來自J*/#/*/X_ghost_2017的郵件鏈接,主題是「Mailf
omthehell」。
要是擱在以往,這種陌生且亂序的鏈接,林嵐肯定會當作木馬,可她現在腦海中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終於等到了」。
路小艾拿著奶茶過來,看見林嵐表情嚴肅地看著手機,好奇地湊過去看了一眼。林嵐點開鏈接后,在漫天藍色火焰的背景下,慢慢彈出一行血紅的斜粗體文字,字的底端流淌著鮮紅的血液:
「我用鮮血祭奠烽火,召喚王的諸侯。」
路小艾急眼了,嚷嚷道:「嵐姐,你手機中木馬了,這些奇奇怪怪的鏈接不能點!」
林嵐還沒來得及回答,緊跟著flash短動畫之後,漸進滑入一個新的鏈接條,林嵐再次點擊,一行列著日記掃描件、比特幣錢包私鑰、資金類目的清單躍入眼帘。林嵐忍住內心的激動,去點清單中的文字。
一次、二次……屏幕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一股莫名的不安襲來,林嵐下意識地用手機截屏,咔嚓聲響的同時,這封郵件神奇地自動銷毀了。
路小艾在一旁目瞪口呆,喃喃道:「嵐姐,你的手機完蛋了!」
林嵐面色沉著道:「完不了,這是宋錦繡發的郵件。」
路小艾嚇了一跳。
「嵐姐,你怎麼了?你別嚇我!宋錦繡都死了一個多禮拜了,她怎麼給你發郵件?除非……」
路小艾突然想起了什麼,大驚失色道:「不會吧,剛剛郵件寫著『Mailf
omthehell』,而且還憑空消失了,天啊,我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停。」林嵐伸出食指輕輕擺動,「路小艾,你別自己嚇唬自己了,這只是郵件的定時發送和自毀功能而已,根本不是什麼靈異事件。」
「定時發送?還自毀?」路小艾瞠目結舌。
林嵐心裡有事兒,沒工夫和她細細解釋,說道:「我先不跟你說了,我有急事兒現在要出去一趟。」她把手中的電影票塞到路小艾手中,「今天委屈你自己一個人看了,我回頭好好補償你。」
路小艾立在原地,一臉不解地看著林嵐轉身匆匆離去。
林嵐坐在車上,思緒萬千。
宋錦繡不愧是計算機專業出身的,精心設計了延遲發送且具有自毀功能的郵件,還好剛才及時截了屏,不然可就白瞎了。不過,這封郵件並沒有給出什麼實質內容,更像是一條線索和警告,宋錦繡臨終前提到的測試應該還在後面。
林嵐掏出手機看了看剛剛保存下來的截圖,內容雖然不多,信息量卻不少。
「我用鮮血祭奠烽火,召喚王的諸侯。」林嵐反覆咀嚼著這句話里的意思。
宋錦繡的死的確讓這個案件中非常關鍵的兩個人物——廖雨欣和丁帆都出現了。她在恆創集團頂樓縱身一躍,簡直就是爆炸性的新聞,有效地向外界傳遞了信號。但令人費解的是,宋錦繡的自殺擺明了涵江市這邊是出事兒了,這些人沒有選擇藏起來或者遠走高飛,反倒飛蛾撲火一般趕到涵江市來,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林嵐咬著嘴唇,皺著眉頭,出神地想著這裡面的緣由。
「難道是因為宋錦繡撫養過廖雨欣一段時間,兩人之間有親情,所以廖雨欣專程過來探個究竟?」
林嵐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這個想法。
廖雨欣來了涵江市之後,壓根兒就沒有關心宋錦繡跳樓的原因,只是急切地打聽宋白羽的下落,相比起來,宋白羽在她心目中重要得多。廖雨欣一來就被抓,明擺著涵江市這邊的公安是撒下了網,來一個逮一個,這丁帆為什麼還要不顧死活地跑過來?他落網后,一直拚命死扛,不遺餘力地幫廖雨欣撇清,壓根不關心宋錦繡的事兒,顯然和宋錦繡也沒什麼感情。就這麼兩個對宋錦繡毫不在意的人,宋錦繡哪來的自信那麼肯定自己的死會令他們不顧一切地自投羅網?這整件事,的確耐人尋味。
林嵐看著堵成長龍的街道,覺得這會兒回家太耽誤時間,好在江旎家就在附近,於是讓司機將車開到不遠處的臨江苑小區。
小區門禁挺嚴,林嵐只得電話通知江旎下來接她。
「江旎姐,江湖救急,趕快到小區門口接我一下,我要到你家去用一下電腦。」
不一會兒,江大美女裊裊婷婷地來到門口崗亭處,披著一頭濕漉漉的秀髮站在那裡,散發著一股洗髮香波的氣息,顯然是正洗著頭就被林嵐給提溜出來了。
「江旎姐,真是不好意思,都下班了還來麻煩你。」
「小林子,你搞什麼呀,害得我護髮素都沒來得及上就趕出來了?」
「姐,事情緊急,我要用會兒電腦,咱倆邊走邊說。」
到了電梯前,江旎已經聽了個大概,她按了上樓鍵,吐槽道:「這個宋錦繡也太難搞了吧,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發了封郵件,就只是為了表功?」
「應該不是,既然給了我附件清單,證據就不會不給,只不過不會讓我輕易拿到手罷了,這應該就是她之前所說的測試吧。」
像是為了印證林嵐的推斷正確似的,就在此時,手機再次響起提示音,屏幕顯示,又收到了一封來自J*/#/*/X_ghost_2017的郵件。
有了之前的經驗,林嵐不敢馬虎,她趕緊點開一看,是個壓縮文件包,手機顯示文件太大,無法下載。
林嵐抬頭再看電梯,臉色驟變,指著電梯結結巴巴地對江旎說:「江旎姐,這……這電梯壞……壞了?」
江旎一看,電梯的數字顯示變成了一條直線,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我去,見了鬼了,剛剛下來的時候明明還是好好的。」
「你家在幾樓?」
「31樓。」
「這麼高!」
江旎嘿嘿一笑,不好意思道:「這不是臨江嗎,樓層高視野好。」
林嵐絕倒。
遲則生變,林嵐當機立斷,將文件保存到手機中轉站,可是剛剛點擊了下載,屏幕上跳出一個彈窗。
「你已中木馬,稍後將自動清除可疑文件。」
林嵐「呀」了一聲,江旎湊過去一看。
「我天,太坑了吧!」
兩人緊張地看著手機屏幕上的進度條,目前顯示下載進度還不到1/5,隨著彈窗的出現,已經停止了下載。
關閉彈窗?不關閉彈窗?
會清除?還是假象?
自毀功能……敲詐木馬……流氓彈窗……文件中轉站。
林嵐的心裡如同油煎火烤一般。電光火石之間,各種從逯超群那裡聽到的電腦術語和知識如同飛車穿梭般在腦海急急掠過。
「江旎姐,快接通逯超群的微信視頻通話。」
江旎依言迅速撥了過去,屏幕上是逯超群驚喜的面孔。
「女神居然主動和我視頻,有何吩咐?」
「快幫幫林嵐。」
林嵐將自己手中的手機屏幕舉起給逯超群看。
「流氓彈窗?」
林嵐把頭探過去,急忙問道:「逯超人,十萬火急,正在下載的是一份關鍵證據,可能對方設置了阻礙,現在我是關閉彈窗,還是不關閉?這個文件會不會自動刪除?」
逯超群嗤笑一聲:「現在不是會不會自動刪除的問題,是你根本沒得選。你不關閉,文件就不能下載,這和刪除了有啥區別?我要是你,現在、立刻、馬上就點擊關閉。」
林嵐被逯超群點醒,趕緊關閉了彈窗,同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自己剛剛的猶豫不決導致超時,郵件啟動自毀程序,宋錦繡真該嘲笑自己愚蠢!明明有前車之鑒,自己還是被一個流氓彈窗給誤導了。
彈窗關閉后,進度條恢復到下載狀態,不過速度奇慢。
「林嵐,電梯一時半會兒好不了,咱們要不先爬上去吧,這下載看來不是一會兒的事兒。」
「千萬別。」逯超群的聲音從手機中傳出,「樓梯間是信號最差的地方,我建議你們還是等到下載完成了再上去。」
林嵐感激地瞥了屏幕中的逯超群一眼。她懸著心看著進度條一點一點緩慢前進,心裡默默祈禱著千萬不要出岔子。好不容易,下載完畢,林嵐舒了一口氣,拉著江旎朝樓梯間跑去。
當兩人氣喘吁吁地爬到31樓后,江旎打開門,有氣無力地指了指書房,林嵐衝進去打開電腦,迅速登錄郵箱,打開文件中轉站,謝天謝地,一個RAR的壓縮文件包安然無恙地躺在那裡。
林嵐將壓縮包下載到桌面,點擊滑鼠的左鍵,文件並未如期打開,而是彈出了提示輸入密碼的文本框。此時,林嵐幾乎可以肯定這個文件裡面裝著的就是附件清單中的那些內容,馬上就可以觸摸到趙睿背後團伙的秘密。可是,通往這個真相的大門上,還掛著鎖,要想解開這道鎖,必須破譯這個密碼。
郵箱的提示音再次響起。林嵐點開后,文本框里赫然寫著「破解三重密碼,方能完成挑戰」。
林嵐覺得宋錦繡真是喜歡折磨別人,她無法可想,只得再次求助逯超群。
「逯超人,文件保存下來了,不過需要輸入密碼才能打開,根據對方的郵件提示,文件一共設置了三重密碼。我記得你那裡有暴力解密的軟體,能不能破解?」
江旎在一旁不解道:「暴力解密是什麼?」
女神親自提問,逯超群趕緊打起十二分精神進行解答。
「暴力解密就是解密方法中最常用到的窮舉攻擊法。原理很簡單,就是用一個不知疲倦的計算軟體生成各種排列組合的密碼進行登錄,直到試出正確的那個。這個就和白血病人找骨髓配型一樣。」
「那還等什麼,趕緊用啊。」江旎催道。
逯超群有些無奈地攤了攤手。
「這發郵件的人挖空心思,想來設置的不會是什麼簡單密碼,設置三重密碼更是增加了解密的難度。暴力解密方法有個缺陷,對於設置了複雜密碼的RAR文件不起作用。」
「為什麼,不是智能配型嗎?」
「破譯密碼之所以能夠實現,是因為明文中有冗餘度。窮舉攻擊解密法在原理上是可行的,可當秘鑰足夠長並有字母以外的字元組合的情形下,勢必會衍生出龐大的排列組合,這樣一來,受計算時間和存儲空間所限,這種方法就失靈了。」
江旎被逯超群這套專業論述給弄暈了,嗔怒道:「說人話!」
逯超群趕緊賠著笑臉更正。
「咱技術處沒有那麼大內存的電腦,也沒那麼久的時間可以去耗。這就好比咱人類原理上可以坐飛船逃離銀河系去往別的星球,可咱沒那麼長的壽命。」
林嵐問道:「如果暴力解密不行,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逯超群見林嵐還是不死心,聳了聳肩道:「你先發給我吧,我用解密軟體先試試,明早你到我辦公室,咱們再想想有沒有其他辦法。」
林嵐大喜,連聲道謝。
林嵐整宿輾轉難眠。她一會兒夢到宋錦繡滿臉是血地朝她冷笑,一會兒夢到自己輸錯了密碼,電腦崩潰了。她睜開眼的時候,天還沒亮,只覺得鼻子完全堵住了,眼睛輕輕一轉都扯得眼窩脹痛,嗓子就像被火燎了一樣,咽口唾沫都疼。她掙扎著起來找水喝,卻一陣頭暈目眩,差點摔了一跤。
林嵐摸到客廳,跑到藥箱里翻了半天,找到了體溫計,叼在嘴裡量了量,39.4度。她不敢大意,翻出兩粒感冒藥吞了下去,隨後有氣無力地摸回卧室,靠著枕頭蒙矇矓矓又睡了過去。
在手機鬧鈴執著的提醒聲中,林嵐再次醒來,這回她感覺頭更疼了,於是又量了一次體溫,半點沒退。她記掛著密碼的事情,決定還是先去院里找一趟逯超群,再請假去醫院。她背著包正要出門,就被尹秀萍喊住了。
「嵐嵐,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差?」尹秀萍伸手探了探林嵐的額頭,驚道,「好燙啊,趕緊的,媽帶你去醫院。」
「媽,我先去單位處理點急事兒,回頭就去醫院掛吊瓶。」
尹秀萍急了:「你這孩子,發著高燒呢,有什麼事也不差這一會兒。」
林嵐心裡惦記著密碼的事兒,哪裡肯依,她一面嘴裡搪塞著,一面打開門就要往外溜,急得尹秀萍一把扯住她。林嵐好說歹說,再三保證上午一定去醫院,尹秀萍只得讓步。不過她還是不放心,開車載著林嵐去了單位。
林嵐到了食堂,草草扒了兩口早餐就去找逯超群。她一推開門,就看到逯超群坐在電腦前,頂著倆重重的黑眼圈,一看就是熬夜了。逯超群見林嵐進來,並沒有吭聲,神情有些沮喪。
林嵐心裡一沉,試探著問道:「是複雜密碼?」
「豈止複雜,還設置了多重加密,真夠糾結的。」逯超群坐在旋轉椅上,身體朝後靠著,皺著眉頭抱怨起來,「這麼龜毛,是個女人吧?」
林嵐沒有作聲,算是默認了。
逯超群低聲嘀咕道:「女人就是麻煩。」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你對這個女人了解嗎?能不能獲取到她以前使用密碼的規律和習慣?」
林嵐愁眉苦臉地說:「我只見過她兩次,談過一次話,算不上了解,而且也沒法再去了解。」
逯超群有些詫異:「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已經死了。」
逯超群呆了一瞬,聳肩道:「那我就愛莫能助了,你再去問問市局網安那邊,看看他們有沒有什麼辦法。」
林嵐心想,你都搞不定,市局那邊估計也夠嗆。「就沒有別的辦法嗎?」她不甘心地問。
「我昨晚試過了窮舉攻擊和統計分析攻擊,統統無效。本來我還想著可以試一試社會工程攻擊,可人都死了,這招看來也歇菜。」
社會工程攻擊算不上一門科學,不過卻是「人類硬體漏洞」,如果宋錦繡還在,大可以通過各種方式對她進行心理影響,或者在與她交流的過程中通過對她的行為、語言中的細節捕捉來嘗試取得密碼。不過,對於一個死去的人,社會工程攻擊毫無用武之地。
林嵐垂頭喪氣地坐在一旁,臉色十分不好。
逯超群感覺房間內的氣壓都低了許多。他輕咳了一聲,問道:「她之前有沒有給過你什麼提示?」
「她自殺前和我談了很久。」
「你說,這個女人會不會一早就有計劃,那次交談會不會就是她自導自演安排的一次社會工程攻擊場景?」
「有道理,你快接著說。」
「這女人既然要發這封郵件給你,讓你破解,就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線索。你好好回憶一下,那次談話她有沒有給過你什麼和密碼有關的暗示或者物品?」
林嵐試圖回想,腦袋卻沉重得很,像一團糨糊。
證據擺在手邊卻用不了,宋錦繡臨終前的簡訊就像一道詛咒,睜著血紅的眼冷冷地旁觀著林嵐的這場挫敗。
林嵐拖著虛弱的身體回到辦公室,向趙雲蕾請了個假,拿著就診卡和病歷,沒精打采地朝電梯走去。電梯門剛開,迎面碰到了江旎和林遠昊。江旎一眼就看出了林嵐臉色不好,關切地問道:「病了?」
「沒事兒,就……有點發燒。」
江旎伸手探了探,驚叫道:「喲!這麼燙!」
林遠昊皺著眉頭瞄了林嵐一眼,語氣不悅地說:「發燒還不去醫院?」
「正要去。」
「我今天沒開車,組長,您開車送送林嵐吧,她燒得厲害。」江旎在一旁好心安排。
「我用打車軟體叫一個就行。」
「我的車鑰匙剛才扔在何顧那兒了,你和我一起去取一下。」林遠昊的語氣不容拒絕。
林嵐「哦」了一聲,老老實實跟在林遠昊身後走進了何顧的辦公室。
何顧看到林嵐,微笑道:「巧了,我正要找你呢,你姑姑託人給了我幾份文檢檢材,你幫我帶回去交給她。」
「我姑姑?她怎麼會有文檢檢材在您這裡?」
「她也沒說具體的,只是說有一封二十多年前的信件和一份簽名的影印件,讓我幫忙看看是不是同一個人的筆跡。我說影印件不好下結論,她說只是讓我幫忙看看,不用出鑒定。我之前還納悶怎麼沒讓你給看呢,後來我猜,應該是你最近案子太多,她不願讓你受累。」
林嵐滿心狐疑地接過檔案袋,將裡面的材料取出來看了看,頓時愣住了。影印件上面的簽名赫然是「趙睿」,她接著翻了下去,信件中的內容更是讓她震驚。
一封上面寫著:「你兒子的認罪態度不好,得罪了那個姓林的檢察官,她在法庭故意誇大你兒子的過錯,還要求嚴懲不貸,所以你兒子才被判了死刑。」落款是「一個打抱不平的旁觀者」。
另一封上面寫著:「你幹得好,把那個女人撞倒了,也為你兒子討回了公道。不過,你如果把我的好心相告出賣給警察,你就等著遭報應吧。我建議你趕快遠走高飛,牢飯不好吃,不要犯糊塗,連累家人。」下面還列了幾個人的姓名、工作單位、住址。
從字跡的特徵分析,這張影印件上趙睿的簽名和信箋上的字跡格外相似。
從信箋中記載的內容來看,講的就是林曉娟當年被報複發生車禍的事兒。
這是怎麼回事?!
林嵐只覺得一股涼意從背後升起。
趙睿竟和姑姑當年的車禍有關!奶奶不是說他們之前是情侶嗎?影印件上趙睿的簽名又來自哪裡?
一個又一個的疑問接踵而至,攪得林嵐頭疼。
林遠昊見林嵐臉色越發不好,以為是發燒的原因,他從何顧那兒拿回自己的車鑰匙,催促道:「別耽擱了,趕緊去醫院。」
林嵐胡亂將文件塞進檔案袋,下樓、上車,一路神思恍惚。她始終想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這麼重要的事情,林曉娟為什麼要瞞著自己。
林遠昊見林嵐一路悶聲不吭,以為她是病了難受,於是加大油門,朝醫院飛馳而去。
排隊取葯后,林遠昊將林嵐領到注射室,找個空位坐了下來。林嵐實在頭暈得難受,不一會兒就睡著了,頭無力地耷拉在一邊。林遠昊見她這個姿勢實在難受,輕輕托住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點滴掛完了,林遠昊招呼護士過來拔針,林嵐蒙矇矓矓醒來,發現自己居然靠在林遠昊的肩膀上睡著了,臉騰地一下紅透了。她急忙坐正身體,表情有些局促。
林遠昊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囑咐了句:「東西別拿掉了。」然後就目不斜視地走出了注射室。
林嵐低著頭跟在他後面走到醫院大門口,林遠昊去取車,林嵐待他走遠了,用手握住自己滾燙的臉,在原地轉著圈,用腳跺著地面,低聲道:「我怎麼就靠在他身上睡著了呢?」
就在這時,她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抬頭一看,原來是謝駿。
謝駿看到林嵐有些意外,眼風一掃,就看到了林嵐手背上的醫用膠布,問道:「林檢察官,你這是剛打完針?」
林嵐不好意思道:「一點小感冒,沒事兒。你來醫院是?」
「哦,我來取宋錦繡的死亡證明複印件的。」說完,謝駿把手中的一張紙朝林嵐揚了揚,「宋錦繡跳樓后,是被送到這家醫院搶救的,不過她被送來的時候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
林嵐突然想起那天兩人在病房道別時的最後場景,宋錦繡最後提到一句,要自己在她墳前給她上炷香,於是問道:「她……下葬了嗎?」
「塗隊上周親自找廖雨欣簽了同意火化的證明,現在她被安葬在岷蕭山墓地。」
「這麼快就連墓地都選好了?岷蕭山的墓地可不便宜啊,她兩個孩子一個死了,一個關起來了,那後事是誰張羅的?」
謝駿臉上浮出一絲古怪的神色,他朝四下看了看,然後把林嵐拉到一邊。
「我跟你說,這個女人真夠絕的。這墓地居然是她自己託人買的,我查了時間,就是在她來涵江市的第一天,看來她來的時候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不過,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她買的是連著的三塊墓地,聽那個賣墓地的人說,她是給她一家三口買的。我當時汗毛都豎起來了,我這心裡還嘀咕著,難道她一早就料到宋白羽凶多吉少?還打算和他死在一處?我心裡好奇,還有一個空位是留給誰的呢?廖雨欣還是趙睿?」
林嵐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動著,心跳得像擂鼓一樣。
三塊墓地!三重密碼!這之間有什麼關聯嗎?
她內心有著隱隱的猜測,卻覺得太過瘋狂,不敢確定。
謝駿見林嵐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以為自己的話把她給嚇著了,頗有些歉意地說:「林檢察官,你別害怕,這人死如燈滅……」
林嵐完全沒有注意謝駿在說什麼,她打斷了他的話頭,目光炯炯地看著謝駿懇求道:「謝警官,那個墓地你知道在哪嗎?我現在急需去一趟,那裡很有可能有趙睿犯罪的重要線索!」
謝駿看林嵐如此著急,連忙答應道:「我知道地方,現在就送你過去。」
他們下了台階,王海龍的車就停在門口,看到謝駿帶著林嵐一起過來,覺得有些意外,問道:「林檢察官,你怎麼在這兒啊?」
謝駿來不及解釋,對王海龍說:「快,去岷蕭山墓地。」
車剛開出醫院,林遠昊就打電話過來了,他在電話里問道:「你去哪兒了,我怎麼沒看到你?」
林嵐抱歉道:「組長,我現在和謝警官他們去一趟墓地,事發突然,我回頭再給您解釋。」
電話那頭的林遠昊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他無奈道:「你路上注意安全,有什麼事趕緊給我打電話。」
「嗯。」林嵐答應著收了線,心裡因為林遠昊的關心而感到溫暖。
謝駿好奇地問:「林檢察官,墓地那會有什麼線索?」
林嵐道:「我現在也不能肯定,要去現場看了才知道,麻煩你們二位了。」
王海龍道:「瞧你說的,太見外了吧,為了咱們的案子,你忙出忙進的,我們感激都來不及,怎麼算是添麻煩呢。」
岷蕭山墓地靠近郊區,單程就有2個小時的車程。車行至一半,黑壓壓的雲越來越低,天暗了下來,林嵐胸悶得厲害,她搖下玻璃,讓新鮮空氣透了進來。天邊響起轟隆隆的雷聲,傾盆大雨嘩啦啦地傾瀉下來。林嵐急忙搖起玻璃,衣服還是被濺濕了半邊。雨刮無力地甩動著瓢潑般的雨水,雨太大了,能見度很差,王海龍放慢了速度,睜大眼睛謹慎地開著。
到了墓地的入口,車不能上山,王海龍只能把車停在一旁。還好警車上有備用雨衣,三個人套上雨衣,朝山上走去。七彎八拐地走了20多分鐘,才來到了一組三排連著的墓地旁,兩塊墓碑赫然入目。一塊碑文刻著「宋錦繡之墓」,沒有照片,沒有其他的措辭與點綴,素寡寡地立在那兒,透著一股子悲涼。另一塊碑文刻著「愛子宋白羽之墓,英年早逝,母泣血而立」。墓碑的左上角嵌著一張黑白照片,一個戴著學士帽的帥哥燦爛地笑著。旁邊的一塊墓地的碑文上沒有刻字,孤零零地立在一旁。
王海龍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沖謝駿豎了個大拇指:「駿子,我算是服了你了,這墓地連著墓地,長得都一個樣,虧得你怎麼找到的。」
林嵐放眼望去,只見墓碑林立,密密麻麻的一片,的確難以區分。
謝駿把王海龍的手拍到一邊,從鼻子里嗤了一聲道:「這墓地都有號碼的好不好,和活人的小區一樣,分幾區幾號的,不然怎麼找得到。」
林嵐低頭細看,果然每個墓穴的底座上面都標記著號碼,她心中大喜,趕緊蹲下身去,只見這三個墓穴的編號分別是C-08-516、C-08-518、C-08-520。也不知是凍著了還是激動了,林嵐手有些發抖,她掏出手機拍了照,又用微信把這三個號碼給逯超群發了過去。接著她又發過去一行字:「試試這三組號碼是不是密碼。」
過了一會兒,逯超群回復過來了——
「不是。」
林嵐頓時愣住了。
她不甘心地繞著墓碑走了好幾圈,細細地查看著,生怕遺漏了任何一點小小的蛛絲馬跡。可是過了許久,她卻依然沒有任何新的發現,她頹然地蹲在墓碑旁,眼神中一片迷茫。
王海龍和謝駿見林嵐圍著墓碑前後轉悠了半天後,變得魂不守舍,小臉煞白,不由得面面相覷。
王海龍小聲對謝駿說:「什麼情況?她這是怎麼了,怎麼跟著了魔似的?」
謝駿生怕林嵐聽到不高興,忙用胳膊肘拐了王海龍一下,王海龍吃痛,撫著胸口「哎喲」了一聲。
林嵐聞聲猛地抬頭,只覺得頭暈目眩,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謝駿和王海龍嚇了一大跳,手忙腳亂地扶起林嵐,喊了幾聲也沒有反應,謝駿趕緊把林嵐背了起來,朝停車的方向疾步奔去。
塗敏聽到謝駿在電話里語氣慌亂地說了事情的經過,低吼了一聲:「胡鬧。」他放下電話就趕到醫院。
林遠昊見雨越下越大,放心不下,打電話問林嵐忙完沒有,沒想到接電話的人卻是謝駿。他聽謝駿說林嵐暈倒了,急忙按照他說的地址,朝醫院趕去。
林遠昊到達的時候,塗敏正站在走廊上訓斥謝駿。
「我說你小子,平時看上去挺穩重的,今天這整的叫什麼事?把個高燒病人拖到墓地去找什麼證據,還下著那麼大的雨。現在好了,都燒成肺炎了,你叫我說你什麼好?!」
說完,他又瞪了站在一旁的王海龍一眼。
「你也是,白比他多吃幾年米了,也不知道勸著點。」
王海龍撓了撓腦袋,悶聲道:「我不知道林檢察官病得這麼厲害,她只說有點感冒,我一路上光顧著開車去了,也沒注意。」
塗敏準備再訓幾句,扭頭看到林遠昊過來,於是住了嘴。
林遠昊眉頭微皺,問道:「燒成了肺炎?」
塗敏點了點頭:「是啊,剛拍了片子,說是肺部有感染,現在正在輸液室的臨時病床,等辦好住院手續,就轉病房。」
「要住院?那通知她家裡人沒有?」
塗敏朝病房努了努嘴,無奈地搖了搖頭:「小丫頭主意大著呢。打了個電話回去,說是單位臨時有事兒要出趟急差,趙雲蕾那邊,也不讓我們通知。兩邊都給瞞下了。」
林遠昊沒說什麼,朝輸液室走去,一進門,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那個把一群人鬧得人仰馬翻的始作俑者正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骨碌碌轉著,不知道又在琢磨什麼。
林遠昊走到床邊,雙臂交叉俯視著她。林嵐正在冥思苦想,突然一張面帶怒容的俊臉撞入視線,不由得嚇了一跳,再一看是林遠昊,頓時自覺理虧,下意識地往被子里縮了縮,說話都結巴了起來。
「組……組長,我……我當時太急了,就沒……沒等您。」
「既然病著,就不該逞能,幹嗎非得那麼十萬火急地趕過去?」
「好不容易發現了點線索,就忍不住想要親眼瞧一瞧,不然心裡不安。」林嵐囁嚅著道。
林遠昊沉著臉問道:「你把自己折騰成這樣,證據就能找到了嗎?」
林嵐因為密碼的事兒連番受挫,本來就覺得窩火,被林遠昊這麼一懟,覺得既委屈又憋屈,忍不住回嘴道:「我試試還不行嗎?」
林遠昊臉色更難看了,他冷哼一聲道:「就為了這沒把握的事兒,你連身體都不顧了?」
林嵐想也沒想就回道:「您自己以前工作的時候不也經常廢寢忘食,不顧身體嗎?這怎麼輪到我就不對了?這不是雙標嗎?」
林遠昊顯然是被氣到了,他冷笑一聲,自嘲道:「也是,現在你也不歸我管了,我說的話自然是不必再聽了。」
跟在後面進來的塗敏眼看兩人要談崩,趕忙出來打圓場。
「林組長一聽你暈倒了,馬上就趕來看你,他批評你,還不是擔心你的身體。」他又轉而勸林遠昊,「林組長,這丫頭估計是燒糊塗了,看在她生病的分上,你先別和她計較,等她病好了,我和你一起好好批評她。」
林嵐心裡後悔不已。以前她從不曾這麼頂撞林遠昊,說來說去,林遠昊的責備都是出於關心。她咬著下唇偷偷看了林遠昊一眼,見他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心裡頓時慌了,拖著哭腔央求道:「組長,我錯了,您為我跑前跑后的累了一天,我還沒良心地搶白您一通,我這腦袋真是讓門板給夾了。」一面道歉,一邊猛地咳嗽起來。林遠昊果然不再綳著臉,面露擔憂。
塗敏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心想這丫頭還真是戲精,這林遠昊算是遇到剋星了。
林嵐見自己的小把戲被識破,不好意思地朝塗敏做了個鬼臉。
林遠昊沒有說話,起身倒了一杯溫水遞給林嵐,這一頁算是翻過去了。
塗敏見他倆和好了,對林嵐說道:「今晚是我當值,我馬上就得趕回分局去,你既然沒有通知家裡,我待會就讓謝駿留這兒守著,你好有個照應。」
林嵐還未來得及推辭,就聽到林遠昊對塗敏道:「塗隊,不用麻煩了,我晚上留這照顧她,您讓大伙兒回去休息吧。」
刑偵支隊最近的確忙得很,林遠昊素來是個辦事沉穩妥帖的人,有他守在這裡,塗敏再放心不過了。他囑咐林嵐好好休息,帶著王海龍和謝駿匆匆趕回分局去了。
塗敏他們走了,林嵐更沒了顧忌,對著林遠昊嘰嘰呱呱地絮叨起來:「組長,我剛才撞了邪,說了那些個不識好歹的話,我再次向您鄭重道歉。下午那會我去墓地是想找到破解密碼的線索,逯超人試了我發給他的密碼,還是不行。可我覺得,宋錦繡買的三個墓地的三個號碼和她設置的三重密碼一定有聯繫。」
「好了,別想了,點滴掛完了就安心睡一覺。一天往醫院跑了兩趟,還不消停會兒。」
林嵐向來對林遠昊是言聽計從,今天頭一遭頂了嘴心中後悔不已,哪裡還敢再違拗他的意思,當下乖乖地閉目養神,不一會兒就矇矓睡去了。恍惚中,她又回到了那天和宋錦繡告別的場景。
「這個就送你留個念想吧。」
「這種攜帶型的,哪有機械鍵盤手感好,也就是好看罷了。」在走廊上,林嵐把攜帶型的摺疊鍵盤順手塞進背包里。
「留個念想吧,念想、念想……」那聲音忽遠忽近,幻化作幽靈盤旋著,張開黑洞一般的嘴,黑洞的中央是急速飛旋的旋渦。林嵐的身體完全不受控制,被一股強大的氣流裹挾著前行,眼看就要被吸進去了。她絕望地呼救:「組長,救我。」林遠昊竟然真的出現了,他手中握著一把寒光泠泠的長劍,朝黑洞的中央用力刺去,黑洞中卻探出無數的鳥嘴,細長如尖刺一樣的喙,朝林嵐手背狠狠啄去。
「不要!」
林嵐大叫著,從床上騰地一下坐起來,把正在拔針的小護士嚇了一哆嗦,手一抖,針頭又扎進了肉里。
「哎喲,疼!」
林遠昊一把按住她的手:「幹嗎呢?拔針你亂動什麼?」
小護士被嚇蒙了,林遠昊果斷地把針頭拔了出來,從推車的托盤上拿了兩根棉簽,按在針孔上。
「做噩夢了吧?大呼小叫的。」
林嵐癟了癟嘴,委屈地投訴道:「組長,我剛剛夢到您和黑洞打架,結果我被妖鳥給啄了。」
林遠昊一頭黑線,哭笑不得。
「我有時候真想拿探針測一測,你這腦袋裡面究竟裝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林嵐赧然道:「剛才夢裡的場景太真實、太恐怖了,我夢到了那天見宋錦繡的情形,她還送給我……」說到這裡,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呆愣著一動不動。
林遠昊有些緊張地摸了摸她的頭,感覺體溫下降了一些,可他還是不放心,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是哪兒不舒服嗎?」
林嵐一把抓住林遠昊的手,語氣急切。
「組長,我現在立刻要回辦公室取個東西,是宋錦繡臨死前送給我的一個鍵盤,您能和我一起去嗎?我懷疑這個鍵盤裡面有密碼的線索。」
林遠昊不悅地掙脫林嵐的手,微慍道:「我說你今天是打定主意要折騰到底了是吧?就不能安靜會兒?」
林嵐扯住林遠昊的衣袖,輕輕搖晃道:「求求您了,這次保證不是狼來了。我有預感,謎底即將揭曉。」
看著她祈求的目光,林遠昊覺得心中柔軟的某處被輕輕戳中了,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林遠昊把扯住他衣袖的小手挪開,所觸之處一片冰涼,心臟有些抽緊。他脫下外套披到林嵐身上,柔聲道:「那好歹多穿些吧,外面冷。」
林嵐覺得此時的林遠昊不再是那個高冷的林組長,而是一個親切的鄰家哥哥,讓她感受到如春風拂面般的溫暖。他本就生得俊美,往常一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表情倒還罷了,一旦蛻去冰冷的外殼,噓寒問暖起來,這殺傷力瞬間呈幾何級增長。林嵐被他關切的目光注視著,頓覺難以招架,節節敗退。
面對此情此景,腦子裡兀地冒出一句極度不恰當的描述:「最難消受美人恩。」
林嵐被自己這荒唐的想法嚇了一跳,她啪的一拍腦門兒,不料用力過猛,把自己拍得一陣發暈。她揉了揉痛處,疼得齜牙咧嘴,狼狽中偷瞄了林遠昊一眼,他正滿臉問號地看著自己。
為了掩飾內心的尷尬,林嵐裹緊衣服,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故作鎮定道:「咱們這就出發吧。」
涵江市檢察院公訴處辦公室內,四隻眼睛同時瞪著一個摺疊鍵盤。
林遠昊道:「按鍵有比較明顯的磨損痕迹,使用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她送你一個舊鍵盤,的確很可疑。」
林嵐一手托腮,一手將鍵盤翻來覆去。
「這個鍵盤這麼輕薄、小巧,不像能夠藏下什麼東西啊?難道,宋錦繡把密碼寫在紙上,藏到了裡面?」
林遠昊不置可否。
林嵐拿起梅花起子把鍵盤全部拆開了,裡面空空如也,也沒發現什麼特別之處。
林嵐沮喪地癱在椅子上,喃喃自語道:「就知道宋錦繡不會這麼便宜我,她不把我折騰得死去活來,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林遠昊把按鍵板拿起來仔細看了看,用手將坐姿難看的林嵐拉了起來,指著上面的按鍵道:「你快看,這個鍵盤好像和咱們平時用的不太一樣,字母鍵旁邊多了一些符號。」
林嵐趕忙拿過來一看,果然,按鍵的字母上方有一些像偏旁部首一樣的符號。林嵐用手機拍了一張圖片,在淘寶圖片搜索中進行搜索,很快,出現了一長條的同類商品。原來這種是台灣的倉頡文注音鍵盤。
林嵐有些納悶道:「宋錦繡常居香港,為什麼會用台灣的倉頡文注音鍵盤呢?其中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
林遠昊道:「這鍵盤大有蹊蹺。雖然一部分按鍵磨損得比較明顯,可有一部分按鍵卻很新。」
林嵐用手指輕輕點擊著字母上面的注音符號,慢慢合上雙眼。
鍵盤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以前林遠昊思考問題的時候,林嵐不了解他的習慣,每次打擾到他,都會被他冷若寒冰的目光嚇到噤聲。久而久之,林嵐也學會了他那種老僧入定般的思考模式。林遠昊對於這種進入深層睡眠般的思考狀態再熟悉不過了,當下閉目養神,不發一言。
房間里一片寂靜,敲擊鍵盤的聲音如同鐘錶的走針一樣規律。
「這特殊的鍵盤難道和密碼的創設有關?不同的輸入法之間可進行不同的轉化?可宋錦繡轉化的內容是什麼呢?逯超群說想嘗試社會工程攻擊,我們無法對死者進行言行細節的捕捉,可如果死者留下其生前習慣的線索,是不是可以作為社會工程攻擊的素材呢?她留給我的鍵盤,是不是線索呢?林遠昊說鍵盤是用過的,可是部分按鍵又是新的,說明輸入的內容具有固定性。」
林嵐猛地睜開眼,停止了手上的動作。
「固定的內容,那不就是密碼么?好聰明的女人,用個專門的鍵盤輸入密碼,不但可以避免別人從筆記本電腦的按鍵上獲取證據,還能利用旁人的忽略將鍵盤隨時轉移和銷毀。看來,這幾個磨損明顯的按鍵,就是密碼的組合了。」林嵐興奮地說完,從抽屜里取出放大鏡,仔細地觀察著每一個按鍵。
林遠昊在一旁默默注視著。
林嵐在全神貫注尋找證據的時候,周身都散發著耀眼的光芒。林遠昊當初手把手教導的淘氣姑娘,如今已成長為能和他並肩戰鬥的戰友了。
實務案例的洗禮,讓林嵐更好地做到了理論聯繫實際。對於跨領域學科的觸類旁通,促使她能更好地挖掘出技術專業的優勢。林遠昊當初同意她離開時看似瀟洒,其實私下裡也曾擔心她會荒廢專業,不能適應新的領域。所以林嵐每一次回來討教,他都是傾囊相授,細心點撥。現在看來,她不但在新的領域適應得很好,還做到了融會貫通,舉一反三。
「2、3、4、7、8、u、i、a、j、k,外加一個回車鍵。」林嵐順著鍵盤依次念了出來,隨即挫敗地搖了搖頭,「不行不行,這麼多字元,排列組合是個多麼龐大的集合啊。如果弄不清這些字元的規律,還是破解不了啊。」
她抱著頭,眉頭緊鎖,一臉的不甘。
林遠昊想了想,提醒林嵐道:「這麼一長串的字元,作為密碼記憶起來是很不方便的,需要有個能夠產生記憶聯想的對象。宋錦繡之所以選擇台灣的倉頡文注音鍵盤,說明這個聯想的對象和台灣注音對應的文字有某種關聯。」
「某種關聯?」林嵐喃喃自語著,有些出神。她突然想到了什麼,迅速拿起手機搜索起來,她顯然找到了需要的東西,雙眸變得亮晶晶的。
林嵐迫不及待地撥通逯超群的電話:「逯超人,你現在在哪?」
逯超群懶洋洋地回答道:「當然是在辦公室加班啰。」
「太好了,逯超人,你在之前發的三組字元串前面加上ji32k7au4a83,看看能不能破解。」
接下來的等待,每一秒似乎都有一個世紀那麼長,林嵐緊張得幾乎都要屏住呼吸了。
終於,電話那頭傳來了逯超群同樣興奮的聲音:「神了,解開了,你怎麼拿到密碼的?」
「啊,解開了,解開了,組長,我解開了!」林嵐一把抱住林遠昊,高興得又叫又跳,她一時忘情,絲毫沒注意自己的動作太過親昵。
林遠昊也被她的喜悅所感染,嘴角上翹,扶住她柔聲道:「好了,別蹦了,小心頭暈。」
「咱們去找逯超人!」
林嵐拉著林遠昊就往外跑。
兩個人來到逯超群辦公室的時候,他正在將解密后的壓縮文件解壓到桌面。林嵐迫不及待地點開文件夾,裡面的二級文件夾的文件名果然和之前清單所列的一樣。
她片刻也不敢耽誤,趕緊打電話通知塗敏和趙雲蕾,告訴他們這一重大進展。
「林檢察官,你可真是立了大功啊。」塗敏的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興奮。
「我這就把解密后的文件傳給您。」
忙完手中的活兒,林嵐還沒有起身的意思,點開文件慢慢瀏覽。林遠昊一把按住她手中的滑鼠,阻止道:「都幾點了,你肺部感染這會還發著燒呢,再繼續熬夜,小命不要了?」
林嵐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懇求道:「這個不看完,我今天鐵定睡不著,您就成全我吧。」
「不行!」林遠昊的口氣不容置疑。
在一旁看熱鬧的逯超群也插嘴道:「總共3個G的文件,你要看完,今晚甭睡了,正好,直接和那個什麼跳樓的女人去談談觀后感。」
林遠昊聽他說得刻薄,回了他一記眼刀。逯超群舉手做出一副投降的樣子,把臉別到一邊,努力降低存在感。
林嵐看著面色不悅的林遠昊,不敢拂了他的意,卻也不肯就此放棄。
林遠昊見她僵在那裡,小臉蒼白,只得放緩語氣道:「塗隊他們晚上會看的,用不著你拚命。你先老實回醫院等著,明天一早我開車送你到逯超群這兒來,保證不耽誤事兒。。」
逯超群幾時見過林遠昊如此柔情似水的樣子,頓覺一陣惡寒,渾身都不自在。他一把從林嵐手中拿過滑鼠,麻利地點了關機鍵,故意大聲道:「太晚了,太晚了,我也要回去睡覺嘍,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林組長,我蹭一下你的車啊。」
林嵐心知無望,只得作罷。
在車上,逯超群問林嵐:「誒,你是怎麼弄到前半截密碼的?」
林嵐從副駕駛室扭過頭,抱著座椅靠背道:「你還記得嗎?有一次咱們討論過密碼大規模泄露事件,當時你就提到了台灣地區和大陸的密碼設置規律不同,還給我推送了一篇微信文章。」
「是有這麼回事。」說到這裡,逯超群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你發給我的就是『我的密碼』的台灣注音拼寫!」
林嵐豎起大拇指道:「逯超人,不愧是IT高手,這麼快就get到了關鍵。」
一聲輕咳從駕駛室傳來:「你拉著我折騰了大半宿,就不打算給我說說?」
林嵐這才後知後覺,自己把林遠昊給冷落了。她立馬滿臉堆笑,沖著林遠昊諂媚地說道:「您瞧我這記性,怎麼把您給忘了,我一定是燒糊塗了。」她見林遠昊依舊面無表情,不免有些尷尬,不知道怎麼往下說了。
林嵐正在搜腸刮肚找些討好的話,只聽林遠昊道:「剛才和別人說得眉飛色舞的,想來已經不糊塗了。」
逯超群覺得林遠昊今天反常得很。他坐直身體,朝林遠昊頭上的後視鏡瞄了一眼,發現他竟然有些不高興。
逯超群目光驚疑不定地朝林遠昊和林嵐兩人之間掃了個來回,然後若有所思。
一時間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氣氛越發尷尬起來。
林嵐趕緊打破僵局,將原委細細道來。
「台灣輸入漢字的方法和我們不同,我們用的是五筆和全拼,他們用的是注音符號輸入法。密碼泄露事件發生后,技術人員做了一次數據分析,我們大陸這邊許多人用生日作為密碼,所以破解者利用這一規律盜取了不少人的資料和信息。可是台灣那邊被破解的最多的密碼居然是一組非常複雜的字元串,就是『ji32k7au4a83』。之所以這麼複雜的密碼組合會登上密碼泄露的榜首,是因為這個解碼對應的文字是『我的密碼』!」
「原來如此,說破了也不難嘛。」逯超群在一旁悻悻然道。
「哦。」林遠昊冷然地蹦出一個字,繼續一言不發。
林遠昊一旦啟動他的冰山模式,真的是方圓百里沒有活口。
林嵐最怕他這樣,趕忙拍馬屁道:「這麼簡單的推理,我實在不敢在您老人家面前顯擺,所以才沒說。」
「我又不是什麼IT高手,怎麼會覺得這個推理簡單。像我這樣的老人家,自然是跟不上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思路的。」
林嵐這下徹底傻眼了。心想:「林組長這是怎麼了,之前開玩笑叫他老人家都好好的,現在怎麼突然變成這樣?而且聽他這口氣,居然、難道、不會是在鬧彆扭吧?!」
逯超群這下總算是明白了,林遠昊這棵千年老鐵樹竟然要開花了,可惜碰到林嵐這個不解風情的傻妞,估計這情路坎坷,將來有他好受的。
他見林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打著哈哈道:「你比我大幾歲啊,就占我便宜叫我年輕人。」為了調和氣氛,逯超群又轉移話題,問林嵐,「對了,之前的三組字元串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這個嘛。」林嵐一聽他提到這個,玩心頓起,她壞壞一笑,然後掏出手機,打開相冊,遞到逯超群面前。
逯超群仔細一看,頓時哀號起來:「小林子,你有沒有搞錯,居然是墓地號碼,你大晚上的給我看這個,我恨你……」
林嵐好不容易整到逯超群一次,心下得意非常,沒心沒肺地哈哈大笑起來。
林遠昊看見她開懷大笑的樣子,眉眼也不自覺地柔和起來。
一大早,林嵐的電話就撒著歡兒地響著,林嵐睡眼惺忪地拿過手機,電話那頭謝駿的聲音有些沙啞。
「林檢察官,我代表刑偵大隊古瓶案專案組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
林嵐被他鄭重其事的語氣嚇了一跳,一時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謝駿在那頭繼續激動道:「宋錦繡的郵件裡面有價值的東西太多了,你昨天帶病堅持去墓地,竟然是去找文件密碼的,我可真是服了。你怎麼想到的,怪不得塗隊總誇你是最懂偵查的檢察官?」
謝駿極大地勾起了林嵐的好奇心,她忙問道:「裡面的證據能夠鎖定趙睿嗎?」
「放心吧,他跑不了。」
謝駿掛斷電話后,林嵐這才發現林遠昊沒在病房裡。
她急於親眼看到郵件的內容,哪裡還待得住?可昨天自己擅自行動和林遠昊鬧得不愉快,今天實在不敢再次不告而別了,她趕緊撥通了林遠昊的電話,準備知會他一聲。
她這裡剛撥通,就聽到外面的走廊上傳來了手機鈴聲,林遠昊提著早點走了進來。
林嵐說明緣由后,林遠昊將早點放到林嵐手上,說道:「我開車送你,你在車上吃。」
林嵐朝他粲然一笑。
她趕到逯超群辦公室的時候,這位IT高手早就端坐在電腦前,好整以暇地看著門口。
「果然,有人急不可耐地趕來了。」
逯超群笑嘻嘻地把光碟拿在手上,討價還價起來:「你這光碟里的寶貝,生生折騰了我好幾天,可有什麼好處?」
林嵐有些好笑,回懟道:「逯超人,你身為公職人員,卻公然索賄,還威脅辦案人員,你這罪名可不輕啊。」
逯超群一臉嫌棄:「切,幹了幾天公訴,嘴皮子越來越厲害,人也越來越小氣。」
林嵐笑著把光碟奪到手中,朝逯超群揚了揚:「好了,兩頓T骨牛排,外加一箱匯源果汁,行了吧?」
逯超群打了個響指:「成交。」
林嵐拿著光碟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路小艾驚訝地問:「嵐姐,我今早剛聽趙處說你住院了,還約好中午一起去看你的,你怎麼過來上班了?」
林嵐道:「密碼破解了,我們最後拿到了證據。」
路小艾忍不住發出一聲歡呼。
林嵐顧不上和她一起開心,走到電腦前將光碟放了進去。
路小艾知道她急於了解文件的內容,識趣地不再打擾,到一邊忙自己的去了。
打開文件后,林嵐完全明白謝駿早上為何那樣激動了,郵件裡面的內容實在稱得上是觸目驚心了。資金類目Excel的清單中,不但資金流水金額巨大,令人咋舌,明細的內容更是超出了林嵐的想象。明細欄中標註了各種古董和珠寶的名稱,成交的幣種更是五花八門,甚至有比特幣、以太幣和穩定幣,資金流向的接收方信息顯示,接收方多為香港和維京群島等離岸金融中心。這些線索不僅有利於查證趙睿涉案的事實,也給將來打擊地下錢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比特幣錢包私鑰的文件裡面是一組12位的字元串,包括了各種大小寫、數字和特殊符號,是典型的隨機字元組合。林嵐暗自咋舌,如果宋錦繡不提供這組私鑰,用今天的技術破解12位的隨機字元,差不多需要兩個世紀那麼久。
林嵐點開日記掃描件,裡面是宋錦繡多年來的日記掃描PDF文檔。
人生其實短暫,重要的事情記錄下來,也不過爾爾。
1986年5月2日
天啊,我戀愛了!
他太完美了,英俊、家境好、成績好。我理解不了,他這麼完美的人為什麼總是懷著仇恨,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媽媽讓我離他遠一點,像他這種家庭出身的孩子,根本就瞧不起保姆家的孩子。
1986年6月27日
誰說我都不信,我只信他。媽媽告訴我一個秘密,他是被領養的。怪不得他說過他不屬於這裡。
在這裡只有我能夠理解他。
1988年8月31日
我就要和他在一個城市讀書了,我太興奮了。在那裡,沒有任何人能夠打擾我們,我的母親不能,他的父母也不能,這就是所謂的鞭長莫及吧。我們終於自由了,可以在同一個城市毫無顧忌地相愛,不用擔心四周監視、拷問的目光,我今晚怎麼也睡不著,我太興奮了,我太興奮了。
1988年12月22日
晚上他從夢中驚醒,不停喊著冷,喊著救命,整個人被汗水濕透了。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驚恐。他說傷害過他的人都會付出代價。我想知道在他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可無論我怎麼問,他都不願意告訴我。戀人之間,也有不可言說的秘密嗎?
1989年1月2日
今天的計算機編程課上,我出盡了風頭。我用BASIC語言做出來的模型圖驚呆了所有人。老師說,以我的天賦,加上努力,將來會成為這個領域的人才。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他的父母應該不會反對我們了吧。天啊,我的心裡為什麼滿滿的都是他?我沒有了自己,我的世界全圍著他一個人轉了。我現在只想早點放學,我要去找他,和他分享我的快樂。
1989年5月11日
那個滿臉橫肉的女醫生一臉鄙夷地告訴我,我懷孕了。我該怎麼辦?馬上就要參加競賽了,我怎麼去?我毀了自己,也會毀了他。我若是去坦白,他會怎麼樣?和我一樣陷入不安和惶恐嗎?我不能毀了完美的他。可我怎麼辦,怎麼瞞得住!
1989年7月18日
他的父母終究還是知道了,這個暑假就像煉獄一樣。我被拷問,被圍攻,被他們污衊成一個沒臉沒皮、處心積慮勾引他們兒子的壞女人。我可憐又懦弱的母親,戰戰兢兢地和我一起接受炮轟。他們不是高貴的人嗎?不是知識分子嗎?嘴裡怎麼能夠噴射出那樣浸滿毒汁的利箭,把我傷得體無完膚?我求他們,我母親求他們,他那樣尊貴的一個人也求他們,都沒用!他們的心像鐵石一樣。
1989年7月22日
他的父母趁他不在,拉我去醫院墮胎。我母親如同一個瀕死的母狼,亮出了她的獠牙,誰都看得出來,她是豁出去拚命了。一個他們瞧不起的人,拼起命來,他們也害怕了,他們的臉上出現了恐懼,這麼多天了,我才知道他們的表情除了高高在上的鄙視還有恐懼。
1989年8月28日
母親收拾了行李,讓我跟她一起逃走,我們要回潮汕老家。
書是讀不成了,我也不想毀了他,我只能走,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
1992年12月9日
時至今日,我早已心如死灰。可就在我已經認命了的今天,老天爺給我開了這麼大的一個玩笑。這個連我做夢都不敢夢到的人,想一下都覺得奢侈的人,竟然出現在我眼前。他比以前更讓人移不開眼了,褪去了青澀,穿著考究,好像整個人都散發著光芒,那麼矚目。
他看到我什麼也沒說,就像一個陌生人,也許他記不起來了,我的記憶如此刻骨銘心,可他早已把我忘記了。
1992年12月10日
天都沒亮就有人敲門,是他,他闖了進來。
我覺得心臟都要爆裂了。他說他是來認我們的,不想讓別人發現,昨天才故意裝作不認識我。他現在獨立了,在涵江市上班,有自己的收入,不用再依靠家裡,今後會照顧我和孩子,他心裡一直是有我們的。
老天爺,我謝謝你。
1994年2月3日
今天是小年,他在我家吃的團圓飯。
他說等他將來認祖歸宗,再讓羽兒改和他姓。
晚上他喝了不少酒,給我講了他的身世,我才知道,他的父母是被人害死的,他也差點被仇家害死,他說他要復仇,要我幫忙。我雖然害怕,可我還是答應了,這個團圓飯,讓我覺得我們才是一家人,一家人的事兒,怎麼能夠袖手旁觀。
1994年2月4日
我安頓好羽兒,到鎮上去買火車票。到了涵江市,我按他說的地點找到那個叫鄒勇的人,說有個活兒,是去龍灣窯口幫人搬磚,下午就去。因為沒幾天就過年了,10天300元,先付一半。鄒勇看到錢立刻答應了。
我回去后在出租屋裡等了一晚上他都沒有回來,我很擔心,一宿都沒有睡著。
1994年2月5日
他終於回來了,外套卻不見了,凍得厲害。他洗了個澡,就說不放心羽兒和外婆在家,要帶我去買火車票。我問他報仇了嗎,他讓我不要多問。
要不是為了羽兒,我真捨不得離開他。
1994年2月19日
他又來看我了,這次有了大安排。他說找到了幾個「跑海船」的,要我和我媽帶上羽兒去香港,免得在這裡被人指指點點,說羽兒是野種。
我媽說那「跑海船」的都是些偷渡客,外面有人叫他們「蛇頭」,偷渡很危險。他說不怕,那些都是有經驗的人,而且還沒有過正月十五,查得也松。他給了我很多現金,讓我們帶去香港換成港幣。我很擔心,我聽說這偷渡過去的人,是回不來的,這邊的人想過去也難。我問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他笑了,說就算他不要我了,難道連兒子都不要。
他說他會想辦法儘快來看我們的,他給了我一個電話,讓我過去安頓下來就通知他。
1998年12月31日
今天又收到了一大筆錢。最近他總給我和羽兒匯錢,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了。羽兒何時才能認祖歸宗?這個問題我試探著問過幾次,他卻總沒個準話。他說不希望我們的關係暴露,說是為了我和羽兒的安全考慮。我知道那個女人也給他生了一個兒子,我隱隱覺得不應該相信他的話,可我不願意多想了,我現在不相信他,又能相信誰呢?
1999年3月18日
他讓我和羽兒去美國,為了辦綠卡,要我和一個美國人領結婚證。我不願意,我知道以他的身份,即便將來他真的和妻子離婚,也不可能找一個有過婚史的女人做妻子。我們第一次發生了爭吵,他兩個月都沒有理我,我屈服了。在和一個叫茱莉亞張的女人聯繫上之後,按照他們的安排,我和羽兒就要去美國了。
1999年9月5日
我漸漸適應了美國的生活,為了打發無聊的日子,我重新學習了計算機課程。我在這裡除了他誰也不認識,這麼多年來,我漸漸習慣了孤獨。他有自己的家庭,我不能去打擾他,我只能和羽兒相依為命。幸好,我還有羽兒。
2002年6月9日
我不喜歡待在美國,那裡總是能夠聽到和她太太有關的消息,讓我煩躁。我回到了香港。他領來一個小姑娘,名字叫廖雨欣,他讓我幫忙照顧她的起居。一個叫丁帆的小夥子總來我這裡把雨欣帶走,她有時候膝蓋和胳膊肘會有擦傷,我問她怎麼弄傷的,她也不說。雨欣是個倔強的孩子,有她和羽兒做個伴也好,羽兒太孤單了。
2005年9月8日
我越來越不喜歡這個古怪的女孩兒了,她的目光總是讓我感到不舒服,可她和羽兒在一起的時候,卻變成另外一個人,乖巧又黏人。羽兒也願意和她親近,我不希望讓他們接觸太多,我總覺得雨欣和丁帆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一個見不得光的秘密,我不希望羽兒受到牽連。
2006年5月31日
為什麼,他居然會和一群賊混在一起?他不是很有錢嗎?為什麼會這樣?
2006年6月9日
雨欣這麼小,居然是他們中的一員。我覺得從來沒有了解過這個孩子。丁帆帶著雨欣去了英國,他們要去看什麼展覽,我感覺這和他做的那些事情有關,我很擔心,羽兒不能沒有爸爸。
2006年11月20日
他讓我幫他,我學的計算機專業居然派上了用場。他說他不相信別人,我又自學了財務,幫他打理賬目。
2010年12月4日
廖雨欣總是來找羽兒,我實在煩得很,她牽扯的事兒太複雜。羽兒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我怎麼說都沒有用。他那個高貴的夫人是個短命的美人兒。她去世后,羽兒總覺得不甘心,其實我也不甘心。羽兒和那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生下的公子哥兒不一樣,羽兒才是更合適的繼承人。
2013年8月17日
羽兒和他的那個兒子現在水火不容,可是他總是向著那個孩子。他說不能讓我正式過門虧欠了我,所以沒有再娶。可我總覺得,那個女人在他心裡的分量更重一些,雖然他從來不說。我現在有很多錢,可我比以前更孤單了。我不能隨便和人往來,不敢用真名,不敢對別人提起他,我覺得自己徹底失去了自由。
2016年10月19日
最近的事情動靜鬧得實在太大,我現在也擔心,說不定哪天會暴露出來。其實現在他已經很有錢了,有什麼必要繼續這樣做下去?而我等了這麼久,做了這麼多,為什麼我們越離越遠?他總是怪羽兒太喜歡爭,可若不是他偏心,羽兒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2017年1月22日
我今天總是心驚肉跳的,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誇我的直覺很准,難道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快過年了,羽兒為什麼沒有一點音信?所有的人都沒有一點他的消息。他也不接我的電話,他到底去了哪兒?
林嵐從這些文字里,看到了一個陷入愛情泥沼的女人兜兜轉轉的一生。本來是個灰姑娘逆襲考進高等學府,在專業上展露天賦的勵志故事,卻因為痴愛錯付,毀了一生,不僅成了受人操縱的犯罪工具,最後還落了個母死子亡的悲慘結局。
快下班的時候,林遠昊的手機振動起來,他看到屏幕上跳動的是趙安琪的號碼,皺了皺眉頭,沒有接。最近趙安琪總是來找他,林遠昊雖然已經明確表示兩個人的確不合適,可是趙安琪並不氣餒,依然我行我素。林遠昊幾番拒絕無效之後,索性連她的電話也不接了。
林遠昊繼續著手頭的工作,手機執拗地振了很久,終於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座機又響了起來,林遠昊以為又是趙安琪的追命連環CALL,面露不悅,再一看來電顯示是路小艾的號碼,連忙接了起來。
路小艾在電話那頭壓低聲音偷偷告狀:「林組長,嵐姐今天在電腦跟前看了一天的證據,到現在都還沒有去醫院,她最聽您的話了,您給勸勸吧。」
林遠昊輕嘆道:「我馬上來。」
林嵐正在整理郵件裡面包含資金往來的明細,突然覺得周圍的空氣莫名凝重了起來。她一抬頭,只見林遠昊站在門口冷冷看著自己,條件反射地站了起來,賠笑道:「您來了。」她見路小艾故意左顧右盼,一副與我無關的表情,心頭雪亮,朝她齜了齜牙。
路小艾手腳麻利地關上電腦,抓起自己的包,說了聲「再見」就溜之大吉。
林嵐故意道:「組長,我正要去找您請教問題呢,這麼巧您就來了,快請坐,快請坐。」
林遠昊早就把這小狐狸的習慣摸得一清二楚,根本就不上她的當。
「少給我在這兒打馬虎眼,今天的針掛了嗎?」
林嵐不敢撒謊,老老實實地回答:「沒有。」
「關機、走人。」
林遠昊半句廢話沒有,酷酷地揚了揚下巴。某人頓時蔫了,老老實實關了電腦,收拾東西。
林遠昊開車帶著林嵐剛出院門,就看到門口停著趙安琪那輛招眼的敞篷跑車。看到林遠昊的車出來,趙安琪推開車門下了車,擋在了林遠昊的車頭前,然後步伐婀娜地走到駕駛室旁。她看到副駕駛室的林嵐時,口氣不免帶了些酸溜溜的味道。
「我說林大組長怎麼不接電話呢,原來是佳人有約啊。」
下班時間人來人往,大家好奇地朝這邊張望。林遠昊推開車門,將趙安琪拉到一邊,沉聲不悅道:「你找我就是為了懟人?」
趙安琪見他不高興了,立刻放軟了語氣:「當然不是,我是約你去參觀個有趣的地方。」
「沒空。」
「和她在一起就有空?」趙安琪挑釁地看了副駕駛的林嵐一眼。
「我送她去醫院掛針。」
「她都那麼大人了,你把她送到醫院再陪我去不就行了,難道掛個針還要全程陪著?好不容易我爸今天不在家,我準備帶你去參觀一下我家的地下博物館,平日里我爸可不輕易放人進去。」
林嵐聽到地下博物館,心裡咯噔一下,她將頭探出車窗道:「組長,挺難得的機會,要不我先陪您和安琪小姐去參觀,完了再去醫院。」她一面說著,一面沖林遠昊用力眨了眨眼。
林遠昊臉上露出了躊躇的神色。
趙安琪朝林嵐不高興道:「誰邀請你了?」
林遠昊面色一沉道:「我壓根兒沒想去。」說完,扭頭就走。
趙安琪急忙拉住他,軟聲哄道:「好了好了,你別生氣,帶上她就是了。」
林嵐也央求道:「去吧,就一會兒,誤不了事,我向護士長打聽過了,晚上有人值班,一樣能掛針。」
林遠昊對趙安琪悶聲道:「你帶路吧,我在後面跟著。」
趙安琪得了他的準話,滿面春風地開車去了。
林遠昊上了車,車門被他大力地合上,四周的玻璃窗都跟著瑟瑟發抖起來。他半天沒有說話,車廂里安靜得讓人尷尬。林嵐最怕他這樣,於是小心翼翼地保證道:「我只是去看看,不久待。我實在是想知道,古瓶會不會就藏在那兒。」
林遠昊依舊一聲不吭。林嵐沒有辦法,只得反覆自我批評。
她自說自話了半天,林遠昊卻漸漸變得有些心不在焉。林嵐看到不遠處綠燈變成了紅燈,急忙提醒道:「紅燈!」
林遠昊一個急剎車,林嵐還沒來得及穩住身形,就聽到林遠昊在耳邊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了句:「我沒生氣,我只是擔心你。」
林嵐有些愕然,她轉臉一看,只見林遠昊正用擔憂的眼神看著自己,突然間有種節節敗退、潰不成軍的感覺。
她滿心愧疚,為了讓林遠昊安心,她細細分析起來:「趙安琪不是個有心計的人。她既然一開始沒打算讓我去,只邀請了你,這次參觀就不會是趙睿布下的陷阱。趙睿熱衷收藏,建造了一家私人博物館的事兒在涵江市並不是什麼新聞。其實,我們一直懷疑古瓶沒有離開涵江市,如果真是這樣,地下博物館就是最好的藏匿地點,只是苦於沒到收網的時候,沒法求證。最近我心裡一直擔心,宋錦繡的死會讓趙睿心生警覺,轉移贓物。所以,我想趁這次難得的機會去看個究竟。」
林遠昊和林嵐共事多年,對她的脾氣秉性很了解,一旦她下決心做一件事,就不會半途而廢。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他跟著那輛刻意壓低速度的跑車,朝前方駛去。
趙安琪帶著他們來到一處歐式風格的別墅區,接待室裡面擺放的是工藝精湛的As
aghiI
te
io
s定製傢具,無論是手工雕刻的工藝還是上漆都格外精細考究,彰顯出這裡的主人不凡的身份。林嵐出神地看著傢具上的雕花,暗自點頭。趙安琪見她臉上露出讚歎的神色,心下有些得意,語氣中不由得帶了幾分傲慢。
「這可是義大利B
ia
za地區生產的傢具,你以前沒見過吧?」
林嵐微微一笑,沒有接話。
林遠昊對林嵐輕聲道:「Tiama
ttiLuxu
y專供的As
aghiI
te
io
s定製傢具,巴洛克風格,採用的是古老的木工工藝,搭配織工最好的真絲和鵝絨。他們家的產品,都有品牌編碼火痕,你可記住了?」
林嵐朝林遠昊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趙安琪本想在林嵐面前刷個優越感的,卻被猝不及防撒了一包狗糧,臉色變得難看起來。林嵐看見這位大小姐拉長了臉,想著一會兒還要深探虎穴,不能得罪了引路人,趕緊出面打圓場。
「安琪小姐這裡果然是格調非凡,讓我大開眼界。」
林遠昊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瞪了林嵐一眼,林嵐頓時蔫了,閉嘴不語。
趙安琪見林嵐在林遠昊那裡吃了癟,心裡好受了些。她提議道:「我們去收藏館那邊看看吧,那裡可比這兒有趣多了。」
別墅裡面配置了電梯,趙安琪領著他們搭乘電梯到了地下一層,赫然入目的是一座古典建築,這種心理和視覺衝擊就連一向自控力極佳的林遠昊臉上都有些動容。
以電梯門為中線,漢白玉雕花扶欄朝兩旁延伸開來,正中立著一扇構圖為太極八卦的大門。趙安琪站在門側,牆上的液晶屏顯示人臉掃描通過,太極圖案180度旋轉后,大門徐徐開啟。門內是龐大的拱券結構,主廳與垂花門相對,門庭之外樹立著雙闕,一派濃郁的西漢木構建築風格。
這裡和接待室的風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林嵐和林遠昊跟在趙安琪身後走了進去,林嵐打量著這裡的布局,心裡不由得暗暗吃驚。中國的喪葬思想講究「事死如生」。所以墓穴被打造成另一個世界棲居的家園。從這裡面擺放的舞俑和各種明器來看,這哪是什麼地下博物館,分明就是一座西漢陵寢的微縮改造版。
林嵐忍不住問道:「這裡很少住人吧?」
趙安琪有些意外,反問道:「你怎麼知道?」
趙安琪這麼說,答案很明顯了,林嵐沒有說什麼。
趙安琪還要再問,林遠昊適時打斷道:「安琪小姐,你這兒有喝的嗎?趕了這麼久的路,有些口渴。」
趙安琪見林遠昊主動和自己說話,笑著答道:「這裡有我爹地收藏的極品紅酒,我這就去給你拿。」
趙安琪前腳剛走,林遠昊低聲問道:「有什麼發現?」
林嵐答道:「地下建築是仿造西漢陵寢的結構布局的,因為沒有棺槨,整個兒看上去就是個微縮的『大朝正殿』,沒半點『離宮別館』的意思,當初修建的時候,工人們只會當作仿造漢代的宮殿建築風格修建的私人收藏博物館。」
「那你怎麼判斷出是陵寢的?」
「這裡有儀衛俑、舞俑和明器,應該是後期搬進來的。從風格上分析,仿造的是西漢諸侯王的墓葬禮制,不過這裡空間有限,所以,至多算是個簡化版。」
正說著,趙安琪左手拎著一瓶紅酒,右手拎著一個提盒,步態優雅地走了進來。
林嵐早年間被林遠昊逼著學習了好長一段時間的葡萄酒分類,所以一見瓶子上的商標,就認出來是羅曼尼康帝干紅。這款葡萄酒產自勃艮第最好的LaTache特級葡萄園,口感最是複雜多變,價格也是不菲。
林嵐痞笑著瞄了林遠昊一眼,心想:「林大組長果然魅力無邊,安琪小姐為了討他歡心,可真捨得下本啊。」
林遠昊看她一副隔岸觀火的樣子,輕咳一聲將臉側到一旁。
趙安琪把手裡的東西放在木架上,將開瓶器、醒酒器、高酒杯依次從提盒裡拿出來。林遠昊很紳士地主動拿過開瓶器起出軟木塞,然後舉高酒瓶,讓酒液慢慢流入醒酒器中。這瓶拉塔希的年份是1990年,酒液黏稠度很高,林遠昊很容易就讓酒液形成一條細細的水柱,他的姿勢優雅,神情專註。趙安琪看著他,一時有些出神。
沒過多久,濃郁厚重的酒香就散發了出來,林嵐深吸了口空氣中瀰漫的酒香,由衷誇道:「好酒、好酒。」
趙安琪朝林嵐撇了撇嘴道:「便宜你了。這可是1990年的拉塔希,經過專家品鑒,品質僅次於1978年的。這種酒的特點是黑皮諾單寧含量少,口感細膩有層次,你待會兒喝了就知道的確是好酒了。」
林嵐笑道:「那可真要多謝安琪小姐了。」
趙安琪皺了皺鼻子道:「謝我幹什麼,你是沾了你師父的光。」她特意將師父兩個字說得格外響亮。
趙安琪正要問問林遠昊是否喜歡,只見他拿著軟木塞,緩緩在指間旋轉,不知發現了什麼,正看得出神,於是好奇地問:「這木塞怎麼了?」
林遠昊微微挑眉,答道:「我在想,果然是品質越好的葡萄酒,軟木塞越長。」
趙安琪得到了林遠昊的肯定,笑靨如花,整張臉越發明媚動人。
「你喜歡就好,反正醒酒也得一段時間,我先帶你看看我爹地的收藏。」
收藏室的藏品之豐,讓林嵐嘆為觀止。
這裡不僅有古籍善本、古銅鏡、漆器和碑帖,頗有些年代的金銀玉器,還有幾幅宋代的名人書畫、奇石印章和十來件品相相當不錯的青花、粉彩。趙安琪揀其中幾樣特別得意的古董介紹了幾句,不過她一開口,林嵐就知道她對古玩這行並不精通,這番介紹想來也是聽別人說過多次,耳熟能詳,此時依樣學舌地轉述出來,卻並未道出其中的妙處。
趙安琪介紹了半天,口乾舌燥,見林遠昊神色淡淡的,似乎沒多大的興趣,不由得意興闌珊。還是林嵐提了句:「酒該醒好了吧。」算是給她解了圍。
三人回到醒酒處,林嵐主動給三個杯子斟了1/3,這才輕握住自己面前那杯的杯腳,輕輕搖晃后傾斜45度,欣賞著酒液清淺明亮的色澤。她贊了聲「真美」。舉杯慢慢品啜,一股果香和紫羅蘭的香氣愉悅著味蕾,口感柔和且絲滑,令她陶醉不已。
林遠昊將酒杯一把奪了過來,語氣不悅道:「你最近在掛消炎針,怎麼還敢喝酒?」
氣氛頓時尷尬起來。趙安琪噘著嘴,悶頭大口喝酒,林嵐看她如此牛嚼牡丹的喝法,心疼得不行。她的舌尖還停留著適才的絕妙口感,可對著林遠昊的那張冰塊臉,林嵐實在不敢把杯子拿回來繼續喝,只得嘆了口氣,無地咂著嘴。
一個不能喝,一個沒心思喝,一個賭氣喝,好好的一瓶佳釀,最後大半都進了趙安琪的肚子,紅雲飛上了她嬌俏的臉龐,更顯得艷若桃李。
林嵐察覺手機振動了一下,低頭一看,卻是林遠昊發過來一條微信,她心裡驚訝,面上卻不動聲色地看著。
「這裡應該另有密室,我離開一下,你拖住她。」
林嵐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到林遠昊問道:「洗手間在哪兒?我去一下。」
趙安琪忙說:「我帶你去。」
林遠昊挑眉問道:「怕我拿了你家寶貝?」
他這麼一說,趙安琪反倒不好意思了,她指了指外面道:「出門向右,然後直行,左手邊有個安全出口的標記,順著走過去就能看到。」
林遠昊出去后,氣氛比剛才還要冷。林嵐心裡腹誹道:「找密室我去也行啊,人家大小姐心心念念惦記著要吃唐僧肉呢,要想拖住她,美男計多好使啊,現在把我撂這兒陪她,算怎麼回事兒。」
再怎麼抱怨,交下的任務還是要完成的,林嵐硬著頭皮,山南海北地和趙安琪亂扯一通,趙安琪流露出不耐煩的神情。
林嵐正在搜腸刮肚地想著怎麼把談話繼續下去,感覺手機振動了一下,她低頭一看,林遠昊又發來一條微信消息。
「西漢墓室的結構有什麼特點?」
林嵐對趙安琪說了聲抱歉,中斷了這萬分尷尬的聊天,拿起手機回復了過去。
「西漢陵墓是異穴合葬,用於夫妻合葬。兩墓方向相同,平等並列。哦,對了,有個北洞山漢墓,在墓道的一側還另闢了附屬墓室,這裡的布局,和北洞山漢墓挺像。」
「你還記得大致的布局特點嗎?」
「我手機里有北洞山漢墓的結構圖,馬上發給你。」
圖片轉發后,那邊再也沒了動靜。
林嵐為了投其所好,只得揀了些林遠昊的喜好來聊,這下趙安琪有了些興趣,不時還打聽幾句,問得格外詳細。可是林大組長除了工作,值得一提的喜好實在是寥寥無幾,眼看著熱聊就要變成尬聊,林嵐心裡暗暗著急,卻又無計可施。
地宮的另一側,林遠昊正在根據林嵐發過來的北洞山漢墓建築透視圖來確定方位,他走到了主建築的另一側,按照圖中所示,這裡應該就是附屬墓室了。這裡有一間主室和一間耳室,他從主室走到耳室,默默數著地磚的塊數,然後又從主室向另一側走了十來步,最後停了下來。他打量著四周,不時地用手摸摸這裡,拍拍那裡,卻一無所獲。
他眉頭緊鎖,喃喃自語道:「按說應該就在這附近啊?」
他仔細打量著周遭的牆壁和地面,連每一塊地磚都沒有放過,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處地面上,他快走幾步,蹲下身來細細查看。
林遠昊離開的時間太久了,趙安琪覺得不對,起身要去尋人,林嵐正要去攔,這時外面有人進來了。
來人正是趙睿,他看到林嵐在這兒卻毫不意外,沖著趙安琪冷冷道:「家裡來了貴客,你怎麼也不事先說一聲?要是招待不周,豈不是讓人笑話。」
趙睿突然進來,趙安琪也嚇了一跳。這裡嚴禁外人進入,自己不打招呼就貿然帶人過來,顯然是犯了趙睿的大忌,她自覺理虧,低頭不語。
主人不說話,自己這個不速之客更不知道說什麼了。正僵持著,林遠昊回來了。他神色有些匆忙,卻依舊不失禮貌地朝趙睿打了招呼:「趙總,是安琪小姐好意帶我們見識您的收藏,可惜我們兩個都是門外漢,讓安琪小姐見笑了。」
「哦,是嗎?」趙睿轉過身,表情客套得有些虛假,「那定是我這不成材的閨女解說得不好,既然我來了,一定陪兩位盡興。」
「林檢察官抱恙在身,我還要帶著她去醫院,今天就不麻煩趙總了,改天再來上門叨擾。」說完,他越過趙睿,拉起林嵐的手就往外走。
趙睿的反應也快,他疾走幾步攔住了二人的去路,語氣相當不客氣地說:「林大組長剛剛把我這彈丸之地尋摸了個遍,連我那點壓箱底的秘密都窺探了去,現在這麼急著離開,是想去找警察抓我嗎?」
趙安琪被趙睿的話驚得目瞪口呆。怎麼就成了警察要抓趙睿了?而且聽他的意思,林遠昊還把這兒給搜了一遍,莫非他們今天來這兒是另有所圖,自己則是引狼入室?可是不對啊,林遠昊和林嵐都是檢察院的人,他們不但不是壞人,還是負責抓壞人的,自己的父親是壞人嗎?
就在趙安琪的腦子亂成一坨糨糊的時候,她看到趙睿從衣兜里掏出一把槍,將烏黑的槍口對準了林遠昊。
趙安琪本能地上前去攔,林嵐卻比她快了一步,兩人一前一後,擋在了林遠昊的身前。
趙睿一把推開趙安琪,呵斥道:「你這個親疏不分的東西,想幫著外人害死我嗎?」
趙安琪何曾見過趙睿如此聲色俱厲的樣子,當場就嚇得呆住了。
趙睿繼續對她厲聲道:「如果你不想眼睜睜看著我死在這兩個人手裡,就給我老實待著!」說著,他用槍指著林遠昊,押著他們離開了這間房,到了主體建築的另一側,他走到角落裡,用力一踩,一塊地磚凹陷了下去,原本是牆壁的位置居然向兩邊移動,一間耳室露了出來。
這裡縱深很長,約莫走了十幾米,趙睿朝著裡面喊了幾聲,不一會兒,從裡面走出來一個睡眼惺忪的人。林嵐和不放心跟來的趙安琪在看到這個人后,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趙冬誠?」
「哥哥?」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
趙睿聞到趙冬誠一身的酒氣,不耐煩地說:「都快死到臨頭了,你還在喝酒!」
趙冬誠突然看到這麼多人闖了進來,趙睿手中還拿著槍,嚇了一大跳,酒精都從毛孔中隨著汗液涌了出來。趙睿催促道:「你杵在那兒幹什麼,快拿繩子把這兩個人綁起來!」
趙冬誠這才反應過來,他跑進內室,不一會兒,拿著繩子出來把林遠昊和林嵐嚴嚴實實綁了起來,把他們的手機也給搜了出來,扔到一邊。趙冬誠畢竟酒後虛浮,這番折騰下來,整個人累得不行,他喘著粗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趙睿撿起被扔在地上的手機,關機之後取出裡面的電話卡,用力折斷。
趙安琪看到死而復生的趙冬誠后,面色慘白,她雖然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可趙睿如此煞費苦心地將趙冬誠藏在這裡,那麼火災案定有隱情。她癱坐在地上,像個沒有生氣的木偶一樣木然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心亂如麻。
趙睿從隨身的背包里拿出一本護照、幾份資料和兩沓美金,塞到一個腰包里,遞給趙冬誠。
「這是我讓人做的新身份,本來今晚咱們就能平安離開了,沒想到半路上殺出這兩個人來,你先走吧。」
趙冬誠沒有伸手去接,急道:「爸,你不和我一起走?」
趙睿將腰包塞進趙冬誠的手中,說道:「最近警察那邊盯得太緊,咱們一起走太打眼。」
趙冬誠一時反應不過來,有些發怔。趙睿一把抱住他,在他耳邊說道:「你去找傑夫,讓他馬上帶你離開,賬號和密碼都在腰包的夾層里。你離開之後,永遠不要再回來了。」他在趙冬誠背上用力摩挲了幾下,然後一把將他推向門口的方向,低聲催促道,「快走!」
趙冬誠聽到趙睿這樣交代,知道他這是準備丟卒保車,拖住這裡的人,讓自己先走。想到這一去恐怕與趙睿永無相見之日了,趙冬誠不由得悲從中來。他跪在地上,給趙睿磕了三個頭,抹了把眼淚,繫上腰包就走。經過趙安琪身邊時,他嘴張了又張,最後擠出來一句:「幫我照顧好爸。」然後一扭頭,快步朝外走去。
趙冬誠走後,趙睿不顧趙安琪的阻攔,把林嵐和林遠昊先後拖進耳室。趙安琪急忙跟了進去,站在林遠昊身邊。
房間的風格與外面的風格迥異,潔白的地磚鋪了個滿房,磚面上燒制著黑色的曼陀羅圖案,立體、精緻、栩栩如生,畫風卻非常詭異。玻璃展櫃里,各種奇珍、古玩琳琅滿目,那個讓涵江市警方苦苦追尋了數月的鵝頸瓶赫然在列。
林嵐道:「果然是你指使人盜走了鵝頸瓶。」
趙睿沒有理她,而是從牆角的酒櫃里拿出一瓶紅酒,起開之後,慢慢倒進醒酒器中,酒香四溢,充斥了整個房間。他又從酒櫃里拿出一隻勃艮第的酒杯,放在醒酒器的旁邊,接著將槍放到面前的歐式風格黃銅拉絲的矮几上,金屬的碰撞聲隱隱透出一股冷酷的意味。
趙睿問林遠昊:「我這個耳室這麼隱蔽,我很好奇,林大組長是怎麼找到的?」
林遠昊微微一笑道:「那要感謝安琪小姐請我們喝了瓶上好的LaTache。」
趙睿一副「那又如何」的表情。
林遠昊道:「這瓶LaTache的軟木塞潮濕且富有彈性,絲毫沒有乾裂的跡象,酒的口感微涼且絲毫沒有變質,這說明什麼?」
最後一句他側過頭,顯然是沖著林嵐發問的。林嵐正聽得入神,忽然看到林遠昊面帶微笑地看著自己,不由得心裡一松,接著他剛才的問題答道:「酒液邊緣和木塞底部通常有一定距離,長期直立擺放,瓶塞會幹燥甚至開裂。只有將擺放的方式換成卧式或者倒懸式,才能最大限度保持軟木塞的潮濕度和彈性。另外,要想葡萄酒保持最宜人的溫度和口感避免變質,必須經過專業的恆溫儲存。」
趙安琪忍不住插嘴道:「如果這酒是我為了招待你們,昨天從外面拿進來放著,也不會變質啊。」
林嵐指著牆壁上面的恆溫恆濕空調器道:「高檔葡萄酒的最佳儲存溫度是10~15攝氏度。你們這個地宮,雖然有恆溫恆濕空調器,可這裡藏品豐富,所以取了漆器、木器和字畫適宜溫度的一個均值,也就是空調器上顯示的20℃。10℃以內的口感差異,如果是一般人可能沒什麼感覺,可是對於林組長這種長期鑽研葡萄酒的人來說,還是能夠很快甄別出來的。」
林遠昊接著道:「要想在20℃的環境中,保持葡萄酒的最佳口感和溫度,這座地宮裡必然有個專業的葡萄酒儲存櫃。可我們一路走來,並沒看到葡萄酒儲存櫃。除非,它放在某個我們沒有經過的地方。」
兩個人一問一答,旁若無人,那種默契渾然一體,誰也融不進去。
趙睿瞄了角落裡的葡萄酒儲藏櫃一眼,端起面前的酒杯,輕啜了一口,問道:「就算你猜到了有暗室,可又是怎麼找到的呢?」
「北洞山漢墓。」
「你還懂這個?」趙睿頗有些意外。
「我不懂,可是有人懂。」林遠昊看向林嵐,眼神滿含驕傲。
趙睿顯然有些不相信,嗤笑道:「就她?」
「對,就是她!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林遠昊的語氣不容置疑。
趙睿有些煩躁,他用力地掰了掰手指,問道:「就算你們知道北洞山漢墓,這機關這麼隱蔽,你怎麼發現的?」
此刻的林遠昊特別有耐心,有問必答。
「知道了附屬墓室的結構特點后,找到這裡倒也不難。我循著地圖找到附屬墓室的所在,找到了主室,卻只發現了一間耳室。西漢建築講究對稱性,所以等距離的另一側應該就是另一間耳室所在處。至於這機關嘛,」林遠昊說到這裡,嘴角浮起一絲輕蔑的笑容,反問道,「你這地磚全都做了勾縫,單單剩下一塊不勾縫,聯想到這塊地磚是機關並不難吧?」
趙睿本來認為自己這密室和機關設計得天衣無縫,此刻卻被林遠昊說得好像小兒科一樣,事實上,它也的確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給破解了。
趙睿站了起來,他慢悠悠地整理著襯衣上的袖口,動作優雅,像個準備出門赴宴的紳士。趙安琪屏住呼吸,目光緊緊地盯著趙睿的一舉一動,只見他拿起槍瞄準林遠昊,森然道:「發現了又怎麼樣,你以為,你們還有機會活著把這些秘密帶出去嗎?」
趙安琪想去阻攔,可她身形剛動,趙睿驀地回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顧她的哭喊和央求,將她拽出了密室,帶到了另外一間耳室。
他奪過趙安琪的手機,怒喝道:「你給我在這兒好好待著。」
趙安琪哭道:「爹地,你不能殺他們,殺了他們,你也跑不掉的。」
趙睿道:「跑不跑得掉,那是將來的事,不殺了他們,現在就跑不掉!」
趙睿轉身離開,任憑趙安琪如何聲嘶力竭地喊叫,他都沒有回頭,果斷地關上了房門。這裡的隔音效果相當好,不仔細聽,根本就聽不到裡面的聲音。
趙睿離開的這段時間,林嵐試圖脫離困境。
她對林遠昊說:「我想辦法挪過去,打碎醒酒器,把繩子割斷。」
林遠昊輕嘆道:「別折騰,少說話,這裡有監控,而且是和手機綁定的那種,趙睿應該就是從監控里看到我進了密室,這才趕回來的。」
林嵐抬頭張望,果然在天花板的一側看到了監控探頭。林遠昊背對著攝像頭,用口型對林嵐說了句「拖住他」。
林嵐知道他肯定是另有安排,雖然滿心疑問,但礙於這房裡有監控,也只能忍著。
趙睿獨自一人返回,林嵐和林遠昊倒也不奇怪,料定他是嫌趙安琪礙事,將她安置在別處了,想來他也不會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怎麼樣。
林嵐一心想要拖延時間,干擾趙睿的心緒:「我很好奇,你和金大鐘是什麼關係?」
趙睿愣了一下,他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著林嵐,彷彿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孩,然後皺著眉頭道:「我第一次看到你,就預感到你是一個大麻煩,上次沒撞死你,還真是可惜啊。」
林遠昊怒道:「上次派人襲擊林嵐的果然是你,你為什麼對一個女孩子下這種毒手?」
「想殺就殺,哪有為什麼。」
林嵐冷笑道:「你不過是擔心我查出你和地下錢莊之間的勾連罷了,那葛永健的死想必也和你脫不了關係。」
趙睿獰笑道:「葛永健敢反咬大衛李,本來就是自己找死,哪裡用得著我動手。至於我和地下錢莊之間的事兒,等你到了地下,直接去問葛永健吧。」
烏洞洞的槍口,撲通亂跳的心。
越是生死攸關,命懸一線的時刻,大腦的思維越是出奇地活躍。
林曉娟送給何顧鑒定的材料,宋錦繡的日記,高度相似的DNA,這些證據紛紛湧入腦海,如同一張張的拼圖,各就各位,嵌合在了它們應在的位置。
她愕然問道:「你和金大鐘是什麼關係?」
趙睿上前用槍口死死抵住林嵐的太陽穴,口氣變得越發兇狠起來:「我還真是小瞧了你,你知道的還真不少。心裏面揣著這麼多的疑問,挺難受的吧?可我偏偏就不告訴你,讓你到死都做個糊塗鬼!」
手指已經扣住了扳機。
林遠昊掙扎著就地一滾,用盡全身的力量朝趙睿腿上撞去。趙睿沒有防備,被他撞得一偏,子彈打在了旁邊的柜子角上,玻璃碎了一地。
趙睿一擊不中,還差點毀了櫃中的珍藏,心中惱恨,朝著林遠昊一腳踹去。林嵐想都沒想就朝趙睿的攻勢迎去,心窩上硬生生挨了一記。趙睿這一腳用力甚大,林嵐額頭的冷汗涔涔而下。林遠昊見她臉色發白,知道她這一下挨得不輕,可此時實在不宜激怒趙睿,只得將滿腔怒火強行壓下。
林嵐見他滿眼痛惜,掙扎著安慰道:「我皮實,沒事兒。今天恐怕要連累你死在這裡,我這禍可是闖大了。」說到後來,眼眶微微發紅。
趙睿見他倆你儂我儂,不但沒有半點感動,反而露出了殘忍的笑容,對兩人說道:「這小子的確是你害死的,他本來可以有潑天的富貴,卻為了你這麼個臭丫頭,選擇跟我作對。林遠昊,你還記得當初是怎麼回絕我的嗎?我告訴你,你現在就和那『倒流香』一樣,只能匍匐在我面前,等死。你不是在意她嗎,那我就先在你面前殺了她,再割斷你的動脈,關在這密室里,讓你的血慢慢流干,讓你在悔恨、恐懼中慢慢死去。」
趙睿的聲音里充滿了快意,面部表情也越發猙獰。林嵐心中一片冰涼,她絲毫不懷疑這瘋子會兌現他說的話。
槍口移向了林遠昊。
林嵐眼中滿是痛悔,林遠昊終究是被自己連累了。
她急於轉移趙睿的注意力,強忍住胸口的疼痛,沖趙睿喊道:「你和我姑姑有什麼深仇大恨?你為什麼要指使駱福生害他?你害得她一生都坐在輪椅上,虧欠她許多,就不該給個說法?」
「我虧欠她?」
趙睿彷彿聽到一件特別可笑的事兒,仰頭大笑起來,到最後連淚花都泛出來了。他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聲,用手揉著額頭,彎腰俯視著林嵐,咬牙切齒道:「你們林家可是欠著我們金家三條人命,我不過是廢了林曉娟的一雙腿,到底是誰欠誰,這筆賬你不會算不清吧?」
「你胡說什麼,我們林家何時欠過金家人命?」
趙睿給出如此荒誕的理由,林嵐實在不能接受。
趙睿悠悠道:「敢做不敢認么?也好,我就給你講個故事,讓你明白,你那所謂的英雄爺爺,當年是怎麼欠下三條人命的。其實,這些秘密我一個人守了這麼些年,也沒趣得很。我那些高明的手段,說給你們兩個聽聽,你們倒也夠格當這個聽眾。」
說到這裡,趙睿坐了下來,蹺起了二郎腿,然後從兜里掏出一根雪茄點燃,當真講起故事來了。
1981年,在大禮堂的頒獎台上,會議主持人激動地宣布立功人員的名單,參加頒獎的領導與英模們一一握手。二等功的勳章掛在涵江市江北區公安局刑警隊副大隊長林磊的胸前,他手裡捧著獎狀,台下負責宣傳的同志給他拍照留念。表彰結束后,林磊回到分局,剛進門,桌上的電話就響了。林磊拿起電話,話筒里響起了何遠峰鑼鼓般響亮的聲音。
「小子,金胖子鮮魚館的二樓雅座,沒忘吧?」
林磊暗自好笑,自己馬上奔四的人了,能這麼大大咧咧叫自己小子的人,除了遠在鄉下的老子娘,也就剩下這個師父何遠峰了。今天是他老人家退休的日子,光榮離開了公安隊伍。大傢伙兒約好了今晚給他餞行。
「瞧您說的,我哪敢忘啊,正準備出發呢。」
「那就好,不許遲到,不然罰酒!」
還沒等林磊接話兒,話筒里就響起了嘟嘟的忙音。林磊無可奈何地苦笑,這個師父,一輩子就是個急脾氣,風風火火的。
放下電話,林磊看了看錶,已經到了下班的點。他趕緊收拾收拾桌面,把材料放進檔案櫃里,給對面的老李打了聲招呼就出發了。他到院子裡面取了自行車,騎到附近的商店花血本買了兩瓶瀘州大麴,兩聽50支裝的鐵罐紅雙喜,擱在車簍裡面,一路叮叮哐哐地朝金胖子鮮魚館騎去。
酒席上全是公安系統的熟人,大多是與何遠峰風裡雨里一起走過十幾二十年的老交情。大家推杯換盞,一會兒誇著老何的當年勇,一會兒羨慕他帶的徒弟也是個頂個兒的棒,尤其是林磊,剛剛還立了大功。幾個老兄弟感慨何遠峰就要光榮退休了,從此打拳遛狗是常態,再也不用風餐露宿,加班加點了。酒過三巡,大家一起門前清,結束了戰鬥。酒足還差飯飽,可是這米飯催了幾遍也沒有上來,林磊便自告奮勇去催。林磊出門喊了幾聲服務員也沒有看見人,正在奇怪,突然聽到樓下有人在爭吵,林磊循著聲兒找過去看了個究竟,哪知不看則已,一看頓時酒驚醒了大半。
一個30多歲的瘦高個兒的漢子拽著一個肥胖的男子,手中握著一把亮晃晃的刀,刀尖抵著那胖子的脖子。這瘦高漢子皮膚黝黑,高高的顴骨因為激動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一雙眼瞪得老大,布滿血絲,口裡叫著「還錢」。那胖子嚇得有些傻了,連求饒都忘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粗喘。兩人旁邊散落著十幾張鈔票,圍觀的人只是勸解,畏於那漢子手中的尖刀,並沒有一個人敢上前解救。
林磊向旁邊的人一打聽,原來被挾持的胖子是這家餐館的老闆金大路,持刀的漢子叫鄒勇,是專門給附近餐館送野生江鯰的,賺得幾個辛苦錢。金胖子鮮魚館拖欠了鄒勇大半年的魚賬沒有結,鄒勇找了金大路幾次,都被他賴了過去。這眼看就要過年了,鄒勇一家老小都在老家眼巴巴地盼著他帶錢回去,老的等錢看病抓藥,小的娃娃等錢交學費。鄒勇今天好不容易堵住了金大路,可他又推脫手頭緊,就是不給,被催得急了,就混賴鄒勇上兩次送的魚不新鮮,砸了餐館的牌子,不倒找他賠錢就不錯了。鄒勇哪裡肯依,於是兩個人吵了起來,金大路抄起掃帚,把鄒勇像叫花子一樣地往外趕,鄒勇腦子一熱,跑廚房取了廚子殺魚的尖刀藏在身後,又折身沖了出來。他偷偷走到金大路身後,猛地把他扯過來,將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還錢。金大路性命掌握在別人手裡,怎能不怕?他一迭聲地催夥計們去柜子里拿錢交給鄒勇,可是金大路的老婆剛好把這幾天的流水拿出去存了,眼下店裡的現錢不夠貨款。夥計們把當天收的飯錢悉數拿了出來,卻不敢上前,將錢扔在鄒勇腳邊,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林磊聽了眾人七嘴八舌的講述,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差不多清楚了。他見多了這種欺負老百姓的奸商,也知道這販魚的不是被逼急了也不會走到這一步。他上前兩步,掏出兜里的工作證,朝鄒勇亮了亮,大聲道:「兄弟,我是警察,你別衝動,聽我一句勸,把刀放下來。持刀劫持人質,這可是重罪啊!要是再鬧出人命,就得掉腦袋!你沒了小命,家裡的老父老母、媳婦、娃娃怎麼辦?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林磊長相英武,說話態度真誠又直擊要害,鄒勇如遭當頭棒喝,拾回了一點點理智。他臉上潮紅消退,面色有些發白,持刀的手開始發抖。
林磊見他這樣,心裡有了數,以他多年從警經驗判斷,犯罪分子在大多數時候都是被一時的邪火沖昏了頭腦,待那股子勁兒過去了,往往都是悔不當初。所以,眼下是解救人質的最佳時機。
金大路被劫持后,神經始終綳得緊緊的,注意力全在脖子上的肉和刀鋒這塊兒。這會兒隱隱感覺脖子上的刀尖離得遠了些,拽著自己的力道也有些鬆動,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他猛地掙脫鄒勇的右手就想跑。
林磊暗叫糟糕。
警方和挾持者談判的時候,最忌諱人質自作主張掙扎反抗,這容易刺激到挾持者本來就高度緊張的神經,做出過激的反射性舉動。眼下,金大路還沒有脫離鄒勇的控制,稍有閃失就會大大不妙。
只見鄒勇雙目圓瞪,大喊一聲:「你還敢跑!」一個箭步上前,就把行動遲鈍的金大路給拽了回去。林磊受距離所限根本來不及施救,結果就是金大路依然被鄒勇用刀架住了脖子。
正所謂刀劍無眼,這一番折騰,刀鋒劃開了金大路胖出褶皺的脖子,鮮血頓時涌了出來。金大路脖子上生疼,又看見血滴在衣服上,受了驚嚇,殺豬般地大叫起來。
「殺人了啊,殺人了啊!賣魚的殺人了啊!」
鄒勇本來見到血就有些心慌,這下被金大路叫得更是心煩意亂,於是狠狠揍了他幾拳。金大路挨打后蔫了,不再亂嚷。鄒勇看了看手上的血跡,又看了看圍在金胖子鮮魚館門口看熱鬧的人群,眼神里透出絕望。
這張胖臉沾滿汗水,掛滿了恐懼。可這一個多月來,就在這同一張臉上,始終掛著一副高高在上、貪得無厭的神情,折磨得鄒勇無法安睡。鄒勇被逼到了這一步,沒拿到錢,還要去坐牢,金大路卻能夠繼續當他的老闆,繼續剋扣在他手下討營生的窮苦人。正是這樣的不公和反差,讓鄒勇鋌而走險。
鄒勇手上發力,大聲叫喊:「都見血了,後悔也遲了,不如同歸於盡,省得這混蛋活在世上繼續害人。」一面說著,一面橫過刀柄,就要朝金大路的脖子上抹去。
林磊心下著急,大聲喝止:「先別急!這血只是表皮傷,連輕傷都不算,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我幫你向法官求情,你將來在監獄裡面表現好,還能減刑,提前釋放出來和家人團聚,現在可千萬不要犯糊塗啊。」
鄒勇看見林磊的樣子不像是在誆自己,又定住神朝金老闆脖子上看了一眼,果然傷口不深,血也漸漸止住了,語氣軟了些,試探著問道:「這位警察兄弟,我信你,我就問你一句,你給我個準話,我現在放了他,你能保證法官不關我一輩子?」
林磊覺得有門兒,趕緊說:「判刑是法官的事兒,我打不了包票,不過我保證去法官那兒幫你做證,說你主動悔罪,主動放棄犯罪,這些都是可以從輕處罰的。」
鄒勇想了想,忽然又有些激動:「可我的魚賬沒有結,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風,我再被逮進去,他們怎麼活啊?!都是這個黑心的傢伙給害的。」一邊說,一邊號啕哭了起來。刀鋒挨著金大路的脖子擦來擦去,把金大路嚇得險些癱軟在地上,連眼睛都不敢睜開了,額頭上的汗沿著臉龐一個勁兒往下滴。
林磊見他情緒反覆,連忙又下了一劑猛葯。
「你別擔心,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你放了人,我們會幫你把錢要回來的,你家裡的情況,我們也會向當地政府反映,盡量幫助你的家人渡過難關。」
鄒勇的面色慢慢緩和了下來,他慢慢把刀移開,刀尖朝下,朝林磊遞了過去。他剛剛鬆開拽著金大路的手,只見金大路面色慘白,如同一攤稀泥一樣癱軟在地上,不省人事。
林磊接過刀別在身後,用手銬把鄒勇反銬在旁邊的電線杆上,就蹲下來查看金大路的情況。只見他雙眼緊閉,滿頭大汗,嘴唇醬紫,心道「壞了」。林磊一抬頭,正好看到了出來尋他的何遠峰等人,連忙高喊:「師父,這人就要不行了,快叫救護車。」
何遠峰他們見林磊出去這麼久不見人,四處找人,剛下樓就見到這場面,片刻都不敢耽誤,趕緊到店裡打電話叫救護車。當救護車趕到的時候,金大路已經沒有了呼吸,送到醫院后不久就因為心梗死亡了。
圍觀的鄰里和路人一見出了事兒,四下里散了個乾乾淨淨。有些是怕得罪金家,有些是不願意惹麻煩,警察找了一圈,除了幾個店裡的夥計外,沒人願意做證。可是人的劣根性就是如此,仗義執言的沒有,背後傳謠的卻不少。再加上金家的人刻意引導,坊間一時間流言四起,說金大路是礙著了別家的生意,被派來鬧事的人當街活活打死的。知情的怕事不語,不明真相的不嫌事大,整件事情被傳了個面目全非,金家人天天到公安局門口去聲討,要嚴懲兇手,血債血償。
眼看鄒勇就要被判重刑,最後,還是林磊不懼流言,出面做證,證明是金大路有錯在先,欠下鄒勇的魚賬,鄒勇才綁了他要錢。後來在自己的勸說下,鄒勇已生悔意,準備放人的時候,金大路病發倒地。通過解剖,法醫得出結論,金大路的死因並不是鄒勇的那幾下拳頭,他本身就患有嚴重的冠心病,當天是受了刺激才引發心梗而死亡。
綜合上述原因,雖然法院認定金大路的死亡還是由鄒勇的暴力行為而引起,但是考慮到金大路有過錯,本身的病情也是死亡的原因之一,再加上鄒勇經警方勸誡,主動放人,有悔過之心,最後法院以搶劫罪判處鄒勇有期徒刑十二年。鄒勇在鄉下的老婆到監獄探視后,了解到前因後果,便領著兒子鄒九勝找到林磊,讓兒子給他磕了一個頭。林磊慌忙把孩子扶起來,臨走時還貼補了他們一些錢,母子二人千恩萬謝地走了。
於是,各種版本的謠言悄悄流傳起來,大體上的意思就是,兇手是因為局子裡面有人,所以被輕判了。林磊的妻子何春芝十分擔心,可是林磊覺得身正不怕影子斜,並不在意。謠言傳一陣兒也就冷下去了。
不久后的一個新聞讓這逐漸冷卻的事件再次沸騰起來,金家又出事了。
金大路死後,金胖子鮮魚館沒了主心骨,再加上金胖子鮮魚館惡意剋扣魚販貨款的名聲傳了出去,鄒勇的悲慘下場也讓小販們不願給鮮魚館賒賬,魚販子們兔死狐悲,都不願意把上等的好魚送到鮮魚館。最要命的是,這魚館門口死了人,大家覺得晦氣,也不願來這兒吃飯,以前門庭若市的魚館如今門可羅雀,眼看就要倒閉了。
金大路的媳婦曾茹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兒,金大路對外吝嗇尖刻,待自己這個美貌媳婦兒卻是如珠如寶,捧上了天。曾茹一天都不曾工作過,生了個兒子金一桐,打小也是請保姆帶著,如今長到13歲,樣貌酷似曾茹,長得玉雪一般,人又聰明,打小喜歡畫畫。曾茹學著城裡知識分子的做派,給他請了家庭教師教他畫畫,這孩子悟性極高,不但畫得有模有樣,成績也好。旁人都說,這金大路沾了錢的光,豬八戒窩裡養出個文曲星來。
曾茹有些任性,也喜歡鑽牛角尖。金大路出事那天她出去存錢了,沒看到事發過程。回來后聽了好些個流言,總覺得自己老公死得冤,兇手處理得太輕了,心裡一直鬱結,經常在家咒罵林磊和鄒勇。曾茹平日里不事生產,不懂經營,金胖子鮮魚館的生意一落千丈。金大路的弟弟金大鐘認為金胖子鮮魚館是金家的產業,想要收回去自己經營,曾茹不依,與他狠狠鬧了幾場,吃了不少苦頭,於是每天在家裡淌眼淚,尋死覓活。金一桐害怕母親出事兒,天天守在家裡,學也不上了,畫也不畫了。這孩子的性子硬得很,家裡出了這天大的事兒,除了金大路下葬那天他哭了一場,其餘的時候一滴淚也沒流。13歲的男孩子,個子高挑,可畢竟身板瘦弱,每次金大鐘來鬧事,他護著母親和叔叔理論,很挨了些拳腳,也不見他哼一聲。
以前金大路在的時候,金大鐘忌憚他大哥,對這個嫂子十分忍讓,對侄兒也是讚不絕口。可是現在金大路死了,他如何會將他們孤兒寡母看在眼裡。幾番鬧騰下來,金大鐘撕開了臉面,對曾茹母子非打即罵。那些夥計們以前受過金大路的苛待,曾茹母子素來也看不起他們,所以,此時也並不為曾茹母子出頭,眼看著這金胖子鮮魚館就要改弦更張了。
風水輪流轉,好日子突然就變成了壞日子。一天夜裡,曾茹輾轉反側,心中鬱結難解。她回想起最近發生的事,只覺得蒼天不公,世道艱難,人情淡薄,竟生出了棄世的念頭。她看了看睡在小房間里的金一桐,俊秀的臉蛋白皙得近乎透明,長長的睫毛讓女孩子都羨慕,以往的金尊玉貴,越發襯托出當下的困頓窘迫。自己死後,這孩子一個人,如何應付得了這虎狼般的親戚,又如何去承受世人的白眼?她呆坐了許久,最後反鎖了門窗,扭開了廚房煤氣罐的閥門。
金胖子鮮魚館一樓的後院是住家的地方,典型的商住兩用。收廢品的吳三以前總喜歡在門口坐坐,收一些瓶瓶罐罐,現在鮮魚館雖然大不如前,他這習慣一時也改不了。當晚他剛到鮮魚館,就聞到一股濃烈的煤氣味,他拍了半天門沒有人應聲,擔心出事,從路邊搬了塊大石頭就去砸門。
隔壁左右的鄰居被砸門聲吵醒,披著衣服在門口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吳三這時已經用衣袖捂著口鼻從房裡衝出來,大聲叫道:「煤氣漏了,大家快幫忙把人給抬出來。」
眾人這才醒過神來,七手八腳地過來幫忙,把昏迷不醒的母子二人送到醫院搶救。好在金一桐的房間離廚房較遠,搶救及時,保住了性命,曾茹卻因為一氧化碳中毒過深,經搶救無效而死亡。短短几個月,金家連失兩條人命,哪裡還有人敢來金胖子鮮魚館吃飯,只得關門大吉。金一桐成了孤兒,沒人照顧,曾茹的表哥許凱翔出面,主動將他領回了鄉下。
故事本該就此打住,可嘆這金一桐命中的劫難並未就此過去。
曾家人丁單薄,曾茹的母親早亡,父親身體不好,有嚴重的哮喘。為了給女兒找個靠得住的女婿,防止女兒在自己死後受苦,曾茹的父親做主,把她下嫁給了廚子金大路。金大路也爭氣,當了幾年廚子后,攢錢開了一家飯館,因為燒得一手好菜,生意越來越好,還添了個大胖小子。眼看女兒下半輩子有了依靠,曾茹的父親在外孫五歲那年,蹬腿閉眼,放心去了。
曾茹幼時家境貧寒,沒少遭親戚們的白眼。她雖生得標緻,卻連一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總是穿著她娘留下的舊衣裳,常被親戚家的女孩們笑話。曾茹心眼小愛記仇,所以,生活富裕后,那些前來打秋風的親戚都在她這裡碰了釘子,她還說了不少尖刻的話,揚言與這些人老死不相往來。
曾茹的表哥許凱翔以前和曾茹鬧過兩次不愉快,說是反目成仇也不為過。他這次領回金一桐沒安什麼好心,只不過想扣著這個小財神爺,貪圖金大路的遺產。可兩下里一交手,許凱翔完全不是心狠手辣的金大鐘的對手。金大鐘收買了幾個混混,把前來要錢的許凱翔打得躺在床上一個月不能下地。
金大鐘買通了店裡的兩個夥計,證明金胖子鮮魚館是自己和金大路湊錢合開的,還偽造了幾張借條,最後如願以償霸佔了哥嫂的財產。金大鐘到板材巷那頭租了個旺鋪,把餐館換了個名字重新開張。
許凱翔竹籃打水一場空,挨了頓毒打不說,還攤上金一桐這麼個拖油瓶,真的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他對金一桐是橫豎看不順眼,動輒打罵。金一桐從小金鳳凰般被捧著長大,現在卻是處處白眼,頓頓糟糠,憋屈得不行。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還了手,這許凱翔竟然把他大冬天的扔到金大鐘家門口。金大鐘發現后不但不管,任憑金一桐在雪夜裡凍死,還將他的屍體放到麻袋裡,擱進幾塊磚頭,沉到河裡,毀屍滅跡。
林嵐小時候聽奶奶說過這事兒,改過自新后的鄒勇林嵐小時候也見過兩面,有些印象。之前宋錦繡的日記裡面也曾提到過鄒勇,林嵐卻未曾把這兩人想到一處,此時聽趙睿往事重提,如同醍醐灌頂一般,頓時心頭雪亮。
林嵐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你就是金一桐!所以,你才會這麼恨林家,這麼恨金大鐘!」
趙睿冷冷看了她一眼,哼了一聲道:「不錯,我沒有死,我來索命了。」
趙睿把雪茄摁熄在煙缸里,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葡萄酒入口微涼,讓他想起那個晚上,刻骨的寒意從骨髓深處向四肢百骸蔓延。
早些年的那些經歷,他從未對人說過,午夜夢回,一次次在噩夢中經歷著那徹骨的寒冷,彷彿被放逐到地獄的孤魂野鬼,永世無法超生。
金一桐在門外早就凍得冰磚一樣了,金大鐘在麻袋裡放了磚頭,他隨著重量沉到河裡,周身反倒暖和一些。他沒了呼吸,又被扎在袋子里,所以口鼻並未進水。待他緩了過來,在求生的慾望支配下開始奮力掙扎,捆住他手腳的草繩居然鬆了,那麻袋口本就扎得不緊,金一桐一陣折騰,很快就散開了,他剛一脫困,本能地手腳齊划,游到了岸邊。他渾身都濕透了,本來非凍死不可,所幸那日有雪無風,總算好挨一些。他從地上抄起兩捧雪團,將手腳一陣揉搓,然後朝著金胖子鮮魚館的方向狂奔而去。
金胖子鮮魚館接連出了人命,再加上一些人添油加醋,傳得非常邪乎,一時間沒人接手,一切都還保持著原貌。金一桐見大門鎖著,熟門熟路地從後面的院牆翻了進去。昔日喧鬧的鮮魚館,如今冷冷清清,桌椅上面落滿了灰塵,處處都透著衰敗。金一桐悲從中來,鼻頭一酸,眼淚淌了下來。他到二樓的房裡翻出了幾件舊衣裳,換了一身乾的,在床上用被子捂著頭,沉沉睡了過去。
金一桐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漆黑一片,又飄起了大雪,原來他經此大難,體力消耗殆盡,已將整個白天睡了過去。他又餓又渴,頭痛欲裂,跑到廚房翻了半天,一開始只找到幾個發了芽的爛土豆,後來翻箱倒櫃,找到了四盒肉罐頭。金一桐如獲至寶,他燒了一壺開水,就著幾碗熱水將兩盒肉罐頭囫圇咽了下去。他這一番折騰下來,出了一身汗,困意涌了上來,他繼續上樓躺著,沒一會兒又睡了過去。
再次醒轉來的時候,金一桐發現自己渾身透濕,被褥也濕了一大片,他口中發苦,卻不知自己昨晚寒邪入體,回來后一夜高燒,相當於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他又換了一身乾衣服,心裡惦記著吃食,跑到廚房裡將剩下的兩盒肉罐頭吃了,又翻出幾個雞蛋,用開水煮了,小心翼翼地揣在兜里,獨自坐在凳子上想著心事。
他最恨的是許凱翔和金大鐘,他們加在他身上的種種痛楚,那種死亡的恐懼,始終啃噬著他的心臟。
他出門扒上一輛卡車,偷偷跑回許凱翔家裡,弄壞了拖拉機的剎車,在許凱翔出車禍后,他用石板砸了他的頭。以往在他眼中那麼強悍可怖的人,腦袋被砸開的時候,也不過同西瓜一樣脆弱,金一桐看到血的時候,居然有些興奮。最有趣的是,那些抹去他被害印跡的大雪,同樣也抹去了他作惡的痕迹。他本想去找金大鐘報仇,可他家人來人往,不好下手,思前想後,只好作罷。
金一桐迫切地想要離開涵江市。可他身無分文,實在沒法可想,最後,他決定去火車站碰碰運氣。
金一桐以前聽說過,如果偷偷上了火車,可以逃票。即便被發現了,被人趕下車就是,反正父母都已經不在人世了,自己也是死過一次的人,未來再壞又能壞到哪兒去?打定主意之後,金一桐收拾了幾件衣服塞到書包里,匆匆忙忙出發了。
火車站的人比金一桐想象中要多得多,他好不容易才擠了進去,可是進站的地方有人檢票,根本沒辦法混進去。他傻傻地站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穿著制服的女人過來問道:「你還是個學生吧,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你爸爸媽媽呢?」
金一桐哭了起來,眼淚嘩嘩的,把那女乘務員嚇了一跳。
女乘務員看見這麼俊俏的少年哭得這麼傷心,心生同情,語氣格外親切地問道:「你不會是和家裡人走散了吧?這裡人多,又複雜,你一個人待在這兒太危險了。你家住哪兒?我讓人送你回去。」
金一桐撒謊道:「阿姨,我和爸爸媽媽走散了,他們上火車了。」
女乘務員驚詫道:「不可能吧,你爸媽沒見著你能夠安心上火車?」
金一桐趕緊改口道:「我和他們一起進去了,後來我的彈珠掉了,我偷偷折回來找彈珠,可就一會兒的工夫,再也找不到他們了。」
女乘務員信以為真,批評道:「你這孩子也太調皮了,這種地方也敢亂跑,你爸媽找不著人,肯定急得要死,我帶你進去找他們。」
金一桐破涕為笑,順從地跟在女乘務員後面進了站台。走到人群密集處,金一桐假裝看到了家人,大喊著「爸、媽」就往人群里鑽去。不少人聽到喊聲,都好奇地回頭張望,女乘務員一時也分不清究竟誰是這孩子的父母。金一桐跑得很快,女乘務員想著這孩子可能是見著父母太激動了,再說這麼大的孩子也不會認錯父母,於是轉身忙自己的去了。
金一桐好不容易混了進來,一顆心怦怦亂跳,又是緊張又是興奮。他看到火車上寫著到上海,也顧不上自己在上海舉目無親,跟在別人後面上了火車。他靠著幾枚雞蛋充饑,一路挺到了上海,檢票的時候依然用和父母走散了的說辭,順利出了站。
八十年代的大上海,比涵江市不知道洋氣多少,馬路上跑著毛毛蟲一樣的公交車,還有可以上下行人的天橋,金一桐覺得哪兒都新鮮。他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看見路邊一塊某某區福利院的招牌才停下了腳步。
金一桐模樣長得好,知書達理,又會畫畫,年紀在福利院也算大的,很快就得到了福利院齊院長的信任,讓他平時管著福利院的一幫小朋友。
金一桐來后不久,恰逢一對當地頗有些地位的商人夫婦到福利院****。這對夫婦本來準備領養一個6歲以內的小孩,可是看到金一桐出色的外形和得體的舉止,覺得甚合心意。就這樣,金一桐重新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有了新的名字趙睿,吃穿用度更勝往日。不過,養父母終究比不上血肉至親,再加上金一桐不是小孩子了,養父母對他還是有些防備,日常相處起來總有些隔閡。金一桐實在不願意再去過那提心弔膽的生活,所以一味地順著養父母的意思,慢慢贏得了他們的歡心。
直到那年夏天的邂逅,他的生活才發生了改變。
青蔥般的少女,美麗的面容,即便穿著最簡樸的衣裳,仍然散發著奪目的光芒。一場地位懸殊的初戀,在壓抑中滲透著甜蜜,給了春情萌動的少男少女最致命的誘惑。
宋錦繡懷孕之後,養父母給了趙睿兩個選擇,掃地出門或者追求愛情。
趙睿有過掙扎,最終還是屈服了。他嘗到了背棄道德帶來的甜頭,養父母的原諒,優越的物質條件,世人眼中羨慕的天之驕子,金飯碗,一切都得償所願。
每當在噩夢中驚醒,被仇恨啃噬著心臟時,或者戴著面具在家中扮演最完美的兒子時,他會想起那個認真傾聽,真摯關心著自己的女孩。可是,人一旦嘗到了用良知交換利益的甜頭,心腸就會逐漸變得冷硬起來。再次見到宋錦繡的時候,感情雖然還在,卻早已被終日充斥在胸臆中的算計和謀划稀釋得剩不下幾分了。
在利用宋錦繡騙出鄒勇后,趙睿果斷地取了他的性命,也沉溺於復仇后的快感。
一個曾經走投無路的亡魂,用最周密的計劃和天之驕子的身份,操控著仇人的生死,事後輕輕鬆鬆地置身事外,趙睿覺得世間沒有什麼事比這更刺激、更痛快了。
借刀殺人,故布迷陣。他一步一步實現著自己的復仇計劃。
失去理智的駱福生,滿心貪念的李大峰,都是他手中復仇的尖刀,也是他陷阱中的困獸;仇人的鮮血,讓他暢快的同時,也催生了他新的慾望。
一旦體驗了那種能夠主宰他人生死、高高在上恍若神祇的感覺,趙睿不願再受制於任何人,他想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富和至高無上的地位,他要強大到能夠恣意去傷害別人而不是被人傷害。
他同時建立了黑白兩個帝國,他把自己比作赫爾墨斯,既是商業之神也是盜賊之神,黑色的產業鏈輸送著源源不斷的巨額利潤,成就了他在商界的呼風喚雨。
如果不是趙冬誠,他的造神之夢或許還會走得更遠。
林嵐之前雖然猜測了個八九不離十,可是親耳聽到趙睿承認殺了這麼多人,還是覺得驚心動魄。
故事結束了,可罪惡還在繼續。
空氣中充滿了殺機。
「只要你們都死了,就宋錦繡知道的那點事兒,警察奈何不了我。盜竊、走私我從來都不直接參与,他們撐破天就只能找到我收贓的證據,弄不死我的。你們死了,之前的那些事兒就石沉大海了。」
面對生死,沒有人會無所畏懼,只是為了心中的信念,壓制住恐懼罷了。
林嵐強自鎮定道:「你殺了這麼多人,塗隊他們一定會找到證據的。」
趙睿將槍口對著林嵐的腦袋,力氣大到將她的頭頂得偏向一側,林遠昊的心懸到了空中。
「找不到屍體,那幫警察憑什麼給我定罪?」趙睿露出得意的笑容。
林嵐眉頭緊鎖,看來趙睿為了脫罪,還是花了不少氣力去研究定罪方面的知識。他如果抱定滅口的決心,這次恐怕真的會凶多吉少。自己死了倒還罷了,連累了林遠昊可怎麼辦?如果不是自己,終日只和實驗打交道的林遠昊,怎麼會陷入這樣危險的局面之中?
林嵐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會這樣,就該在來之前通知一下塗敏,來個裡應外合。都怪自己,一聽到能夠來地下博物館,就心急了,所以只算到了趙安琪不會對林遠昊不利,卻忽略了這種地方必然會安裝監控。她抬頭望了望林遠昊,只見他正擔憂地望著自己,不禁鼻頭髮酸,險些落下淚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塗敏的聲音突然在房間里響起。
「哦,我倒想知道,我們為什麼不能給你定罪?」
趙睿大驚,林嵐大喜。
林遠昊看到塗敏雙手空空,剛剛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來。
趙睿的槍口馬上對準了塗敏,厲聲道:「把槍交出來。」
「我沒帶武器。」塗敏攤開雙手,又脫掉外衣,扔掉手機,果然身無一物。
手機上的監控畫面,房外空無一人,趙睿冷笑道:「單槍匹馬,赤手空拳就敢進來,不過多個送死的罷了。」
「千里送人頭,還要你敢收啊。」塗敏滿不在乎地說。
林嵐心想:「塗隊偵查經驗老到,他既然能夠找到這裡,一定不會毫無防備。即便他真的是一個人過來的,這個空城計自己也得配合他唱完,盡量拖延時間的。」
一念至此,林嵐反問趙睿道:「誰說沒有屍體?屍體不就在這地宮裡面嗎?」
這話無異於平地驚雷,在場的人都驚詫不已。
趙睿心中雖然驚疑不定,卻又擔心林嵐是故意詐他,他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並未接話。
林嵐心中暗喜,繼續試探道:「你一直那麼關注玉龍灣那塊地,你的兩個兒子也因為那塊地的投標鬧得不可開交,警方早就覺得不對頭了。」
說到這裡,她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塗敏。
塗敏心領神會。
昨晚他才和林嵐通了話,講了最近關於玉龍灣的一些新發現,她此刻特意提起,想必接下來的話題一定和昨天的通話內容有關。
塗敏不著痕迹地接著林嵐的話頭:「你從前的頂頭上司,宋元時期瓷器燒制方法課題研究組的組長褚寅,想來不會忘記吧?」
趙睿眼神閃爍。
塗敏繼續道:「褚寅在玉龍灣有一個私人窯口,是個燒制瓷器樣品、研究古瓷燒制方法的地方。你回國后,好幾次聯繫他,想買那個窯口,他都不肯見你,因為他無法原諒你當年對他的背叛。你當年承蒙他的賞識和栽培,被推薦出國進修,沒想到,你剛到國外站穩腳跟,就不顧他的勸阻辭去了研究所的工作。接下來,和你那身世顯赫的夫人結婚後定居國外,轉而從商。你公派出國卻滯留不回,害得推薦你的褚寅挨了處分,旁人常常以此為例說他識人不明,他鬱悶多年難以釋懷。」
這邊林嵐察言觀色,接著道:「去年這窯口所在的地塊被政府劃為開發用地,年底開始由政府掛牌轉讓。你對這塊地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不惜代價想標到這塊地,你的兩個兒子為了投你所好,也在暗地裡較上了勁。你說,你到底中意的是這塊地,還是這個窯口呢?」
林嵐故意拉長了尾音,特意強調「窯口」兩個字。
聽她說到這裡,趙睿的臉上露出了怒容,極力辯解道:「我在意的當然是地,一個破窯口,頂多是年輕時的回憶罷了,值得我花這麼大功夫嗎?」
林嵐並未理他,自顧自地往下說:「你口中的這個破窯口,經警方的調查,是你在研究所工作時的古瓷研究基地。你頂頭上司兼導師褚寅告訴我們,你年輕的時候非常敬業,總在窯口研究到深夜。在你出國那一年的春節,你連家都沒怎麼回,好幾天都住在那裡,研究如何燒制色澤完美的瓷器。一個這麼熱愛專業的學生,出國后馬上就棄學從商,讓他格外受打擊。」說完,林嵐嘖嘖搖頭。
趙睿剛要發作,林嵐突然大聲道:「鄒勇消失的那個春節,就是你燒瓷的那個春節,你說這是巧合呢,還是另有關聯?」
趙睿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林遠昊看到趙睿的神情,知道林嵐的推理直中靶心。他重申林嵐之前的話題,語氣篤定地說:「你以為做得周密,其實屍體藏在這地宮裡面,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
趙睿強裝鎮定道:「少胡說八道了,這裡哪有什麼屍體?!」眼神卻下意識地朝某處掃去。
林嵐敏銳地發現他目光所及之處,是潔白的地磚,上面還燒制著精美的黑色曼陀羅圖案。她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褚寅交給警方的一幅設計手稿圖,上面繪製的正是曼陀羅的花卉圖樣。
林嵐心裡冒出一個大膽到近似瘋狂的猜想,以至於她幾乎想否定這個荒誕的念頭。可是當她看到趙睿那近乎失控的眼神,慢慢舉槍的右手,她的后脊樑升騰出一股寒意。
自己都能猜到塗敏留了後手,趙睿這個老狐狸一旦冷靜下來,自然也能想到這一層,如果不爆出點猛料絆住他,他即刻就要動手了!
她顧不得細細推敲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脫口而出道:「組長,我記得您以前說過,骨瓷之所以能夠達到薄如紙、白如玉、聲如磬、光如鏡,完全取決於它獨特的燒制過程和材料中添加的獨特成分。」
林遠昊雖然不知道林嵐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但他看到趙睿的嘴角抽搐了兩下,心領神會地頷首道:「不錯,骨瓷的成分除了一般瓷器中的陶土,還有含磷酸鈣成分的動物骨灰,並且要經過二次燒制。」
「成形后的骨瓷要以1250℃的高溫對胎體進行締燒。」
就在所有人都不明白林嵐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時,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快速而高亢。
「屍體焚化爐的溫度是600~1100℃,骨瓷燒制的溫度足以將屍骨煅燒成骨粉,你將骨粉添加到燒制地磚的原料中,地磚就鋪在這地下陵寢里!」
所有的人都被這聽起來無比瘋狂的指控給驚呆了。
趙睿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蜿蜒的蚯蚓爬滿了頸脖,他狠狠咬著牙槽,腮幫子牽著面部的輪廓上下起伏著。
「笑話,既然都已經挫骨揚灰了,還能證明什麼?」
趙睿沒有否認!
林嵐心中對他厭惡到了極點,反倒冷靜了下來。
她挪了挪被綁得酸痛的身體,淡淡道:「你聽說過恐龍化石吧,距今上億年了,科學家們依然從裡面提取到了恐龍的DNA。這說明什麼?說明DNA的基礎永遠穩定,所以,把地磚提取回去,讓法醫做個DNA的鑒定,就能找到骨灰的主人。」
趙睿仰頭狂笑了一通,然後沖著現場的人用譏諷的口氣說:「你們沒機會了,一起到閻王殿里報到吧!」
趙睿首先將槍口對著塗敏,手指還沒來得及扣動扳機,塗敏閃身一躲,然後衝上去搶槍,緊接著就聽到「砰」「砰」的兩聲槍響和一聲哀號。
林嵐心裡冰涼一片,可她定睛一看,塗敏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倒是趙睿被子彈擊中了手腕,手中的槍也掉在了地上。
塗敏飛起一腳將槍朝門口踢去,趙睿看到門口站著的人,頓時面色灰敗,捧著受傷的那隻手,頹然地坐在地上。
林嵐循著趙睿的目光看去,只見王海龍和謝駿站在門口,王海龍手上還握著一把槍。
王海龍彎腰撿起趙睿的槍插在後腰,然後上前利落地將趙睿銬住,塗敏和謝駿則上前去解開林嵐和林遠昊身上的繩索。
林嵐看了看趙睿,踮起腳在塗敏耳邊小聲說:「塗隊,趙冬誠跑了,他還有假護照。」
塗敏給了她個安慰的眼神,俯身在林嵐耳邊同樣小聲道:「放心吧,丫頭,黃隊已經派人去逮他了,他跑不了。」
被王海龍制住的趙睿不甘心地問:「我剛看了監控,外面明明沒有人,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你看到的是回放的歷史視頻,當然沒有人。」謝駿冷冷道。
趙睿頓時明白他們是對綁定的視頻設備動了手腳,他長嘆一聲,嘴唇緊抿,低頭不語。
林遠昊活動了一下被綁得麻木的手腕,對著林嵐小聲說道:「恐龍都被你拉進來了,你這信口胡謅的本事,可是越來越長進了。」
林嵐心虛地吐了吐舌頭,並未接腔。
塗敏興緻勃勃地對王海龍說:「去,把這地磚撬了,給我帶兩塊回去。」
王海龍答應著去了,他蹲下去敲了敲又摸了摸,只覺得潔白的地磚映襯著黑色的花卉圖案,立體、精緻、栩栩如生,覺得撬了挺可惜的。
他扭頭問塗敏:「頭兒,這麼漂亮的地磚,撬下來可就毀了,你要拿回去幹啥啊?」
「提取DNA。」
「啥?!」
「這個瘋子把他殺的人燒成灰做成了地磚,我要把地磚拿回去檢測DNA。」
王海龍如同被火燙到一般,飛快地縮回摸了地磚的手,覺得有些瘮人。
林遠昊看好戲一樣,對林嵐撇撇嘴道:「這下牛皮吹爆了吧。」
林嵐不好意思地拉了拉正在興奮指揮工作的塗敏的衣角,尷尬地乾咳了兩聲。
「塗隊,這地磚裡面檢測不出DNA。」
「檢測不出來,什麼意思?」
「我剛才是騙趙睿的,骨灰根本就無法檢測出DNA,能檢測出DNA的是有機物,骨灰是無機物。」
「誒,我說你這丫頭,裝神弄鬼的,連我都一起騙了啊。」
塗敏作勢要去敲林嵐的腦袋,林嵐吐了吐舌頭,閃到一旁,大伙兒哈哈大笑起來,只剩下趙睿面如死灰。
增援的警察趕來,將趙睿押上了警車,趙安琪也被帶回去做筆錄了。
警車離開后,塗敏等人留了下來,陪同技術人員勘查現場,同時還要起獲現場的贓物。
林嵐好奇地問塗敏:「塗隊,你們怎麼來得這麼及時,簡直就是神兵天降啊?」
塗敏納悶地看了林遠昊一眼,問道:「你給我們發簡訊的事兒沒告訴她?」
林嵐好奇地問林遠昊:「您什麼時候發的簡訊?怎麼我不知道?」
「就在我發現密室的時候,當時裡面睡著一個人,我在報紙上見過趙冬誠的照片,認了出來。房間里的信號被屏蔽了,我出來后避開攝像頭給塗隊發了條簡訊,剛準備帶你離開,沒想到趙睿來得這麼快。」
林嵐指了指天花板,笑道:「現在這監控是多好的證據啊,趙睿的手機上還有遠控綁定,立馬就能看回放呢。」
王海龍問道:「林檢察官,那個地磚上的花兒是個啥子講究?這趙睿用骨灰燒了地磚,幹什麼又弄些個花在上面?」
林嵐道:「這花叫曼陀羅。傳說中,曼陀羅花總是盛開在刑場附近,它們彷彿冷靜的旁觀者一般,記錄著生命逐漸消失的每一個瞬間,被稱為詛咒之花。據說,沒有一個找到曼陀羅花的人能夠安然離開。黑色曼陀羅的花語是不可預知的黑暗、死亡。當年金大鐘一家死後,骨灰也是趙睿領走的,我猜測,這些骨灰也燒制到了這地磚里。這裡,實際上就是趙睿給自己布置的陵寢,他將仇人殺死不算,還要踩在腳下踐踏,這份心思,實在是歹毒。」
王海龍饒是身經百戰,這會兒也被趙睿的變態行徑給驚到了。當初還是一位知識分子小青年的趙睿,為了復仇,居然精心策劃了一連串的兇案,最後還用這麼驚悚的方式處理了屍體,簡直令人不寒而慄。
現場的清點工作持續了好幾個小時,面對一屋子價值連城的古董和各式藏品,所有參與清點工作的人員都目瞪口呆。林嵐第一次在現場經歷如此大規模的贓物清點和扣押過程,興奮地跑前跑后,東看西瞧的,不亦樂乎。最後要不是林遠昊強拉著她去了醫院,她恨不得一直待在現場。
關鍵的節點打通,幕後的主犯落網,接下來的偵查工作勢如破竹,一路高歌猛進。黃勤抓到了趙冬誠,順帶還逮住了和趙冬誠接頭的傑夫,傑夫倒是痛快,很快就交代出了大衛李收買看守所的人打死葛永健的事兒,還供出了與地下錢莊聯繫緊密的幾十個空殼公司。黃勤按照他提供的線索,一路深挖背後的犯罪集團。
黃勤去醫院看林嵐時,看到林遠昊也在,他有些意外,朝兩人意味深長地一笑。看到兩人表情有些尷尬,黃勤趕緊轉移話題。他先是關心了一下林嵐的病情和傷勢,最後免不了聊到眼下正在偵辦的案件進展。從他提審趙冬誠的情況來看,還算順利。
趙冬誠承認了自己殺人的事實。宋白羽是聚會之前來找趙冬誠攤牌的。他之前設計了趙冬誠,讓他在股票上虧了一大筆錢,還在他面前洋洋得意地顯擺,就是算定了趙冬誠不敢讓趙睿知道他虧錢的事兒。趙冬誠一時衝動,從後備廂里拿出一根棒球棍狠狠打了宋白羽的頭部,宋白羽當場就斷了氣。趙冬誠殺了人,慌張得不得了,可是派對馬上就要開始了,來不及通知取消,為了防止有人發現,他把屍體藏到後備廂裡面,並且把車鎖進了車庫。為了方便轉移屍體,他打發走保安,還將監控設備的硬碟砸碎了埋在後山的樹叢里,然後返回半山花園。
派對上,趙冬誠始終心神不定,中途溫婉跑了過來,還一直賴著不走,逼著趙冬誠和崔瑩瑩分手,否則就要給她一大筆分手費。趙冬誠哪有心思和她周旋,表面上假意答應,其實是想打發她走。溫婉見他心不在焉的,知道他虛情假意,當不得真,非要趙冬誠當面給崔瑩瑩打電話,趙冬誠沒有答應。
那幫紅男綠女開派對是為了找樂子,眼見兩人氣氛不對,於是一鬨而散了。溫婉留下來和趙冬誠理論。趙冬誠喝多了酒,溫婉跑到車庫想取回之前趙冬誠送給她的跑車,卻陰差陽錯看到了宋白羽的屍體。溫婉也是合該有此一劫,她見了屍體雖然害怕,卻沒有馬上報警,反而認為自己拿住了趙冬誠的把柄,可以從此降服住趙冬誠,嫁入豪門。趙冬誠求溫婉保密,她卻提出要做趙家名正言順的大少奶奶,還逼趙冬誠寫下了婚前財產贈與的保證書。趙冬誠假意答應,趁機在溫婉喝的酒里摻了葯,等她睡著了把保證書撕毀,把屍體轉移,然後放火。
黃勤轉述完趙冬誠的供述后,有些懊惱地說:「我反覆問趙冬誠那小子,他究竟是用什麼方法去點的火,又是從哪裡離開的現場,可他堅持說就是在主卧室裡面點的火,從主卧室的窗戶爬出去,他這說法和現場勘查的細節以及劉棟的供述都有矛盾,一聽就不是真話。」
林嵐道:「從目前的證據分析,點火的時候趙冬誠應該是不在房間裡面的,可是我一直沒有弄明白,他究竟是如何做到人不在房裡卻能點燃引爆物的。鑒定顯示,現場的窗帘殘片附著的燃燒殘留物有橡膠成分,席夢思側面也附著了一些,我總覺得,劉棟在現場聽到的爆炸聲,應該和這些橡膠殘留物有關。」
林遠昊慢慢削著蘋果,若有所思。
林嵐瞟了一眼林遠昊,心想自己怎麼這麼糊塗,要論起現場勘查的專業程度,誰能比得過林遠昊。想到這兒,她急忙問道:「組長,您有何高見?」
林遠昊把削好的蘋果放到她手上,緩緩道:「我覺得這個問題你們最後得從趙睿身上找答案。」
黃勤奇道:「這是什麼道理?」
林遠昊道:「宋白羽是趙冬誠殺的,火卻不一定是他放的。要想做到人不在房間裡面又能引燃爆炸物,用投擲點火或者電子遙控點火都能做到。至於林嵐所描述的橡膠附著物,應該就是助燃用的氫氣球,只要現場有汽油、酒精等易燃物質,縱火犯在樓下隔空引爆氫氣球就能引發一場火災。投擲點火準頭不好控制,電子遙控點火的可能性更大。不過,能想出這樣高明的作案手法,更像是趙睿的風格。」
黃勤和林嵐面面相覷,之前苦思而不得其解的問題,林遠昊居然輕輕鬆鬆幾句話就給解決了。
黃勤佩服地豎起大拇指,贊道:「電子遙控點火,林組長,實在是高明啊。」
林嵐一臉崇拜地看著林遠昊,盯得他有些尷尬。他低低咳了一聲,見林嵐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抬起手碰了碰她拿著蘋果的手,催促道:「快吃吧。」林嵐回過神來,看到黃勤在一旁看好戲的樣子,麵皮發紅,低頭大口啃著蘋果。黃勤得了高人指點,實在不好意思繼續待下去當電燈泡,起身道了聲告辭,春風滿面地走了。
黃勤回去后就派人去搜查打火器的下落,最後果然在趙睿私家車的儲物盒裡面找到了。當他把電子遙控打火器放到趙睿面前時,趙睿彷彿又回到了那個瘋狂而痛苦的夜晚。
趙冬誠在電話里的聲音抖得凌亂且模糊,趙睿聽他語無倫次地說了半天,大致聽清了他是在說:「救救我,我殺人了,我在半山花園。」
趙睿沒有知會任何人,他從書房的暗格里拿了一個背包,穿了一件衝鋒衣,戴了一頂棒球帽就出發了。他將帽檐壓得很低,走出很遠后,才在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在距離半山花園很遠的時候他就下了車,用現金付了款,步行走完了餘下的路。
當他看到車後備廂里被彎曲成奇怪姿勢的屍體居然是宋白羽的時候,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趙冬誠,發了狂一般地把他痛揍了一頓,最後,趙冬誠死死抱住趙睿的腿,發出了絕望的哭聲。趙睿蹬開了趙冬誠,看著狼狽倒地,被他揍得鼻青臉腫、血跡斑斑的兒子,又看了看車後備廂里蜷曲著的另一個兒子,心中無比地悲涼,卻也無比清晰地認識到一個現實的問題,現在就算把趙冬誠打死也於事無補,既然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那麼剩下的這一個,無論如何也得保下來。
趙睿從背包里將準備好的手套和鞋套拿了出來,和趙冬誠一起換上後進了屋內。看著床上昏睡的溫婉,聽著趙冬誠絮絮叨叨、顛三倒四地說著事情經過,趙睿心裡有了謀算。
兩個人一起將宋白羽抬到了床上,和溫婉並排躺在一起。趙睿去洗手間里打了一盆溫水,選了一條最潔白最柔軟的毛巾,輕輕擦拭著宋白羽額頭的血漬。他的動作輕柔,彷彿宋白羽此刻只是睡熟了,稍微用力就會將他驚醒。接著,他在盆子里滌凈了血跡,換了一盆清水,將宋白羽已經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擦拭乾凈,撣去他身上的灰土。這才坐在床沿邊,出神地看著這張酷似自己的臉。
這是趙睿的第一個孩子,趙睿對他有著一份特殊的感情。雖然終日忙於商業版圖的擴張,聚少離多,可是他小時候第一次喊父親的樣子,仍是那麼清晰。
過了好一會兒,趙睿才站了起來,拉起趙冬誠下了樓,他讓趙冬誠扶著管子,從汽車的油箱里抽出汽油放進塑料桶里,路過客廳時,他在五彩繽紛的氣球牆那裡駐足了片刻,然後拽著線把它們扯了下來,和汽油桶一起帶上了樓。
趙睿把汽油潑在窗帘和床上。趙冬誠見他這樣,嚇得面無人色,抓住趙睿潑汽油的手,顫聲道:「爸,你這是要燒死溫婉嗎?要是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趙睿狠狠掙脫被趙冬誠抓住的手,厲聲道:「閉嘴!她不死,你就得死!記住,從今天起,你就是個死人了,你死在這場大火里了!」
趙冬誠被趙睿兇狠的目光和話里的內容嚇得肝膽俱裂,他抓頭髮,蹲在地上,抖作一團。
趙睿沒去理他,他把氫氣球綁在窗帘上,再將窗戶推開。在做完這一切后,他雙手抱胸,仔細回想還有什麼沒有注意到的細節,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床上,他從宋白羽和溫婉身上搜出了手機,放進帶來的背包里,又從趙冬誠脖子上取下那塊自小佩戴的玉佩,摘下他的腕錶,都戴在了宋白羽的身上。
他對著宋白羽輕輕喊了聲「羽兒」,一咬牙拉著趙冬誠出了門,將門反鎖了。
下樓后,他問趙冬誠:「羽兒和溫婉有沒有開車過來?」
趙冬誠想了想,答道:「沒有,但是溫婉以前開的車停在我的車庫裡。」
趙睿道:「你不能開自己的車,那樣太打眼,你去開溫婉的車。」說著,他從背包裡面拿出一頂假髮和一件紅色的羽絨服讓趙冬誠換上,然後把換下的衣服放進背包里,又從裡面拿出一個遙控器模樣的盒子,苦笑道:「沒想到這個玩意兒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場。」
趙睿讓趙冬誠把車開到主卧樓下,趙睿拿出遙控器對準氣球所在的方向,紅色的光點映射在氣球上,閃爍著妖異的光芒。他閉上眼,過了一會兒才按了下去,只聽到砰的一聲,一團火光從窗口噴出,房間里頓時火光一片。
趙冬誠被驚呆了,彷彿置身於噩夢之中,被鬼魅纏身,無法醒來。
趙睿喝道:「快走!」
趙冬誠本能地踩下油門,趙睿則卧倒在後座椅上,從外面看來,只有一名紅衣女子在一片火光中,駕車離開了半山花園。
在檢、警雙方的共同努力下,趙睿的全部犯罪事實終於水落石出。
趙睿雖然娶了有錢的老婆,卻不滿足於附庸的地位。為了在上流社會揚眉吐氣,他暗地裡經營著走私文物的勾當,後來又培養了自己的盜竊團伙,廖雨欣和丁帆則是其中的骨幹成員。他們專門挑昂貴的珠寶和古董下手,得手后再由趙睿通過地下錢莊將非法所得洗白,又以開發商的身份建立了恆創集團,搖身一變成了正當商人。
宋白羽為了爭寵,成為了趙睿黑色產業鏈的一員。趙冬誠在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后,擔心這個深得趙睿器重的長子會和自己爭奪繼承權,兩人明爭暗鬥、勢同水火,直至兄弟相殘。
廖雨欣心中一直痴戀宋白羽,無奈遭到趙睿和宋錦繡的反對,宋白羽也不願意為了這件事失去趙睿的信任,所以廖雨欣只能將這份感情藏在心裡。宋白珊是她給自己取的名字,方便對外以妹妹的身份和宋白羽出雙入對,接觸上流社會,獲取有價值的信息。宋白羽失蹤后,廖雨欣一直心神不寧,可是鵝頸瓶被盜后,警方查得很緊,她不敢違背趙睿的命令私自去涵江市,只能寄希望於宋錦繡到涵江市打探宋白羽的下落。
宋錦繡在恆創集團跳樓的消息傳出來后,廖雨欣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宋白羽出事了,不然宋錦繡不會拋下宋白羽去自殺。她心急如焚,不顧一切地跑到涵江市,結果自投羅網。丁帆為了救她,也跟了過來。
警方告知廖雨欣,宋白羽是被趙冬誠殺死的,放火焚屍的是趙睿。廖雨欣為了給宋白羽報仇,主動揭發趙睿父子,還交代了他們參與洗錢的犯罪事實。為了挖出幕後的黑色產業鏈,廖雨欣提出願意戴罪立功,配合警方搗毀地下錢莊。一直暗戀廖雨欣的丁帆也要求加入,和廖雨欣一起完成任務,爭取減輕處罰的機會。
塗敏向上級請示,遞交了部署周密的行動方案,策劃了打入犯罪團伙內部的「捕蛇行動」。
廖雨欣和丁帆成了警方打入犯罪集團心臟的兩支利箭,配合警方將跨國盜竊集團、走私集團、地下錢莊一網打盡。
執行收網任務的那天,為了保護廖雨欣,丁帆被境外殺手擊中,搶救后雖然保住了性命,但是摘除了左腎。境外殺手被塗敏當場擒獲,這人就是之前受趙睿僱用,企圖殺害林嵐的外籍殺手。
丁帆和廖雨欣因為戴罪立功,減輕了處罰,大大減少了刑期。兩人服刑期間,兩地傳書、安心改造,後來還舉辦了監獄婚禮,成為一段佳話。
趙睿和趙冬誠被判處了死刑,一年後,最高人民法院予以核准。在即將執行的前夜,趙睿提出要見林曉娟一面。
林嵐推著輪椅,將林曉娟送進會見室,獄警將戴著手銬腳鐐的趙睿帶了進來,他的頭髮被剃得短短的,雖然不復以往意氣風發的樣子,倒比在外面的時候長得胖了些。
林曉娟轉頭輕輕地對林嵐說:「嵐嵐,你先出去吧。」
林嵐出去后,趙睿先開口:「我沒想到,你們姓林的還真敢來見我。」
「為什麼不敢?我們林家並沒有任何虧欠你的地方。」
趙睿惡狠狠道:「沒虧欠?!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全是拜你們林家所賜。就因為你爸當年沒有及時擊斃那個綁匪,我爸才會發病。也是因為你爸的包庇,綁匪被輕判,我媽才會想不開去自殺。我才會變成孤兒,被虐待,大冬天的被人扔進河裡。那河水冰冷刺骨,我一輩子都忘不掉,哈哈,應該說想忘也忘不掉。一到變天的時候,我全身的骨頭都會像針扎一樣痛,就像回到了那個恐怖的夜晚,渾身泡在冰冷的水裡。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恨你爸,我所有的苦難,都是拜他這個所謂的英雄所賜!」
林曉娟之前聽林嵐說了一些趙睿家變后經歷的變故,此時聽他親口道來,也有些不忍。她耐著性子對趙睿說道:「雖然你小時候被人傷害,遭遇令人同情,卻也不該去傷害無辜,甚至殺害別人,你做的那些事,和魔鬼有什麼區別。」
趙睿冷笑道:「無辜?我報復的人裡面,哪有什麼無辜的?老天爺留下我一條命,就是來找你們討債的,林磊死了,我報不了仇,找你報仇也是一樣。所以,你也沒什麼無辜的。」
林曉娟剋制不住內心的憤怒,她盯著這個心理嚴重扭曲的人說道:「勸說劫匪放棄犯罪,難道不是當時最穩妥的做法嗎?擊斃劫匪,你父親就不會被驚嚇發病嗎?綁匪輕判真的就是你媽自殺的原因嗎?其實,這些問題你怎麼可能想不通?你只不過是被仇恨蒙蔽了心,又想為自己的怨恨找到一個出口,所以故意不去想罷了。」
趙睿語氣嘲諷地說:「你當然這麼想,當年家破人亡的是我,又不是你。」林曉娟激動道:「當年,我還在讀書,父親就因公殉職,被歹徒害死。」說到這裡,林曉娟向前攤開雙手,露出耷拉在輪椅上的雙腿,接著道,「接下來,拜你所賜,我在這輪椅上一坐就是十幾年。我難道沒有經歷和你一樣的不幸?」
趙睿不為所動。
林曉娟平復了一下情緒,繼續說道:「即便如此,我從未想報復誰,包括你。我依然努力地擁抱生活,去愛身邊的人。我現在想去哪兒,可以推著輪椅去,我依然有事業,有愛我的家人,雖然我單身、殘疾,可這些絲毫不影響我愛這個世界。倒是你,把仇恨、貪婪始終背負在身上,甚至遺傳給了下一代。你的孩子們為了利益而相互仇恨,不惜骨肉相殘,年紀輕輕就走向了不歸路。可你看看林嵐,爺爺殉職,姑姑被人報復,她也險些被你派來的殺手害死,她何曾讓內心摻雜了絲毫的仇恨?她那麼陽光,有勇氣,有熱情,對生活充滿了愛。這就是執迷於仇恨和放下仇恨對下一輩的不同影響。最後,愛戰勝了恨,正義打敗了罪惡,這才是生活。」
林曉娟說完了這番話,一刻也不想和這偏執的人再待下去,她急切地想離開這個地方,曾經的戀人,如今的惡魔,這種強烈的反差讓她感到壓抑。
林曉娟走後,趙睿深深地感受到疲倦和空虛。他這一生,大半時間都在算計著、仇恨著,從來沒有片刻的輕鬆。他每次殺人後都會興奮,可是接下來就是無盡的空虛,即便是巨大的財富,也填補不了心中的空洞。他的心冷了,仇人的血並不能驅走他內心的寒冷,他的心如同透風的篩子,一直都是冷的,怎麼也暖不過來。
他依稀記得當初有個笑容燦爛的女孩子,一臉認真地對他說:「我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優秀的公訴人,去秉公執法、伸張正義。」而他,輕而易舉地奪去了這個女孩子的夢想,讓她再也無法走向公訴席。
林曉娟剛才侃侃而談的樣子,讓趙睿意識到如果不是當年的車禍,她現在應該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公訴人了。為什麼在知道所有的不幸是源自報復時,她沒有露出自己所期待的絕望表情呢?她雖然憤怒,卻沒有被這種憤怒所控制,她的靈魂依然是自由的。不像自己,在懷揣著仇恨的那一刻起,他就用靈魂和魔鬼做了交易,他的靈魂一直被禁錮在地獄里,只剩下軀殼在這人間遊走。那麼,半生的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的報復算成功了嗎?為了仇恨搭上了自己、宋錦繡和兩個兒子,真的值得嗎?
這個問題,趙睿似乎找不到答案了,也許,是他自己不願意找到答案吧。
結案的那天,大家聚在一起,塗敏感慨道:「最終還不是邪不勝正。這說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大家會心一笑,這一路走來,真的是苦辣酸甜,品者自知。
偌大的別墅,如今空空蕩蕩。
趙安琪在財產處理委託書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面無表情地交給了律師。從此以後,趙睿名下的任何財產,都與她無關了,她無法做到在使用這些財富的時候,不去想上面是否沾有鮮血和罪惡。
自己眼中無所不能、玉樹臨風的父親,居然是一個殺人的惡魔。世間沒有比這更瘋狂,更讓人崩潰的事了。趙安琪無法繼續留在涵江市,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兄都被執行死刑,他們犯下的罪惡,也讓她羞於開口替他們分辯。未來如何,她實在不敢去想,她只想帶著一顆贖罪的心,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以抵減父兄犯下的罪惡,也讓自己的內心獲得安寧。
臨行前,趙安琪提出要和林遠昊、林嵐告別,林嵐識相地給了趙安琪和林遠昊獨處的機會。
趙安琪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他並非如外表那般冷漠。她始終記得,在地宮裡,這麼一個清冷的男人,居然也會心甘情願地與另一名女子共同赴死,甚至連一絲的猶豫都沒有。那時她就明白了,擁有這份深情的人終究不是自己。
趙安琪釋然地笑了笑,她認真地對林遠昊說:「林組長,你很好,只是什麼都不表露出來而已。不過,有時候,在乎一個人,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訴她的。」
林遠昊摸了摸下巴,道:「聰明人,不說也能懂。」。
趙安琪聳了聳肩,輕輕吐了一口氣道:「友情提示而已。我要走了,我要好好看看這世界,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說完,她喚著林嵐的名字。林嵐微笑著走了過來,調侃道:「天才少女,這麼快就聊完了?」
趙安琪看著她燦爛的笑容,若有所悟。她真摯地說:「我祝福你們,能實現自己的理想。」
突如其來的善意,讓林嵐有些意外,她禮貌地道了聲謝,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
趙安琪朝兩人瀟洒地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走向登機口。
目送著趙安琪離去的背影,林嵐感慨萬千。罪惡的曼陀羅花叢里,終究還是綻開了一朵百合花。
林遠昊站在她的身旁,一如既往的雲淡風輕,只是眼神中多了幾分暖意。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林嵐將繼續和那些志同道合的戰友們一起,聆聽靜默的鐵證所道出的真相,讓罪惡無所遁形。
(第一部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