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6章| 破齊人張儀離間 避險境孫臏詐死

第096章| 破齊人張儀離間 避險境孫臏詐死

翌日晨起,孫臏親往視察戰場,田忌為防不測,親自推起輪車,由幾十名貼身護衛前簇后擁。廝殺一夜的場景慘不忍睹。

魏軍將士大多戰死,無一降卒,且死者多是前面中槍,不少死後仍舊保持搏擊姿勢。

檢點齊軍,儘管兵力在數量、地勢等各方面佔優,傷亡人員仍近兩萬,幾乎不少於魏人。

前面傳來喧囂。

放眼望去,是幾百將士圍成一個大圈,場面嘈雜。

看到田忌,一個校尉飛跑過來,禮畢,道:「報告主將,此地有三百餘魏卒,盡皆掛傷,負隅頑抗,寧死不降。」

「寧死不降者,格殺勿論。」田忌沉臉應道。

「得令。」校尉反身跑去,身後卻傳來聲音:「且慢!」

校尉頓住。

孫臏示意,田忌推著輪車趕過去,果見數百傷殘魏卒一圈挨一圈,坐成一個圓圈,最外圈,是傷勢最輕的,最里圈,是傷勢最重的,個個手持兵器,渾身血污,滿臉嚴肅,欲做最後一搏。

見到主將,齊兵讓開一條道。

田忌推著孫臏直走過來,距十數步站定。

「諸位將士,」孫臏朗聲說道,「在下孫臏,向你們致敬了!」說畢,雙手合禮,深深一揖。

聽到「孫臏」二字,眾魏卒無不扭頭看來,其中有人認識孫臏,驚叫:「天哪,是孫監軍,真的就是孫監軍哪!」

「諸位將士,」孫臏直起腰來,一手扶住輪車的扶手,一手舉過頭頂,豎起拇指,高高舉起,「你們是真正的勇士,是當之無愧的軍士,孫臏敬重你們。兩軍交戰,不殺降者,更不殺傷者,你們不是降者,但你們是傷者,孫臏敬請諸位不要抗擊救治,不要拒絕水米,孫臏保證,齊軍不將你們作戰俘對待。」

聞聽此話,眾軍卒無不淚出,放下武器,向孫臏致敬。

「給勇士們喝水、吃飯、療傷。」田忌吩咐校尉。

校尉應過,飛速安排去了。

「傳令,」孫臏轉對田忌,小聲道,「留下一萬將士清理戰場,救死扶傷,餘眾趕赴宿胥口,應戰魏卒!」

田忌依言,留下田嬰善後,親引大軍趕赴宿胥口,與正在渡河的魏軍狹路相逢。由於沒有渡船,魏卒臨時拼湊木筏,渡過河水者不過數千,在齊人的強勢衝擊下或死或降,還沒登岸者重又返回對岸。

邯鄲趙軍聞聽齊軍大敗龐涓於桂陵,復殺過來,反將魏人逼入邯鄲城內。眼見敗勢已定,兩面遭攻,張儀、公子嗣改攻為守,張儀修成奏疏一封,勸惠王與齊、趙兩國議和。

龐涓回到大梁,在惠王面前長哭於地。

「咳咳咳,」連急帶悶已卧榻數日的惠王連出幾聲咳嗽,從枕邊摸出張儀的奏疏,勻穩氣,「相國奏請和談,賢婿意下如何?」

「功敗垂成,」龐涓哽咽,「兒臣不甘心哪!」

「甘也好,不甘也好,為父老了,不中用了!」惠王吃力地又咳幾聲,轉對毗人,聲音嘶啞,有氣無力,「召朱威覲見!」

邯鄲趙宮,公子嗣正與十幾個妃子在玩投骰子遊戲,誰輸誰脫衣服,公子嗣光了膀子,有幾個妃子已是一絲不掛了。

一個宮人趨進:「稟報將軍,你的參將求見!」

公子嗣正在興頭上,臉色一沉:「去去去,叫他滾遠點兒,本將這在忙呢!」

那宮人湊到跟前,小聲嘀咕幾句。

「安陽君?小妾?」公子嗣一下子來勁了,自言自語幾句,抬頭看向他,「去,將那女子帶進來!」又朝眾妃努嘴,「你們幾個,一邊兒歇去!」

眾妃子各拿衣裳,匆匆退去。

公子嗣剛剛整好衣冠,宮人便引一白衣女子走進。

是天香。

天生麗質,顧盼皆生情。

公子嗣的眼睛一下子亮堂起來,身子坐直,前傾。

「將軍,」天香沒有一絲羞澀,既不叩首,也不揖禮,落落大方地徑直走到他前面,嫣然一笑,目光勾引,「你這在看什麼呢?」

公子嗣閱女無數,不曾見到有女子這般與他說話,一時怔了。

「小女子好看嗎?」天香又是一笑,擺出個撩人的姿勢。

「好看好看,」公子嗣的骨頭酥了,「你叫何名字?」

「葛藤。」

「葛媵?」公子嗣略頓一下,「哦,明白了,是安陽君的媵妾!」

「不是媵妾的媵,是藤條的藤。長在山溝溝里,專會纏人的那種藤條!」

「這麼說,你家是山裡的?」

「算是吧,就在那邊!」天香指向西方的高山。

「給本將說說,你這根藤是怎麼個纏人的?」公子嗣慾火起來,目光盯向她的要緊部位。

「嘻嘻,只怕將軍受不了!」天香欺前一步,目光火辣。

「喲嘿,你這藤條倒是爽快哩!好好好,本將喜歡!」公子嗣抓住她,一把拉進懷裡。

天香嚶嚀一聲,雙臂趁勢鉤在他的脖子上。

戰敗求和,最是難為人。魏惠王選擇朱威,既是知人善任,也是別無選擇。因為伐趙是張儀、龐涓挑起來的,讓二人出使,哪一個也拉不下面子;太子申是未來儲君,他去有失國體;惠施倒是合適,人卻走了;白虎分量不夠,若去反倒誤事;能代魏室出面的只有老臣朱威,只是朱威為人實在,辭令、謀略皆欠火候。

然而,作為戰敗國,再好的謀略、說辭也是無用,誠懇或可得分。

朱威責無旁貸,於次日驅車駛離大梁。

朱威沒有如尋常出使般往投臨淄,而是直馳早已屯紮於宿胥口的齊國中軍大帳。也是朱威趕巧了,人還沒到,遠遠望見齊國太子辟疆押著糧草,不遠千里前來勞軍。

朱威就地扎帳,待辟疆歇過一宵,於次晨入帳求見。本就反戰的朱威,此時求和更見恭敬,雙手奉上國書,長跪於地。

辟疆賜席,細閱國書後,遞給孫臏。

孫臏略瞄幾眼,轉給田忌。

「朱上卿,」田忌冷笑一聲,將國書擲於地上,「如果是你家事,求和不難;是魏室家事,就當由魏室之人出面!」

這話既恃強,又沒給朱威面子。

「田將軍有所不知,」朱威一臉尷尬,苦笑一聲,拱手,「我王年老體衰,不堪奔波,殿下近患風寒,不宜出遠門,魏室再無合意人選了。朱威雖非魏室嫡親,卻是魏門長婿,今奉王旨求和,還望將軍賞威一個薄面。」

「在下之意是,」田忌也覺失言了,回過一拱,「何人挑事,何人來當才是!上卿是魏門長婿,他龐涓就不是了嗎?你家大王只要開戰就聽龐涓,這要議和了,緣何不見此人?」

朱威長嘆一聲,低下頭去。

田忌又要說話,辟疆擺手止住,對朱威道:「魏王心存百姓,有心議和,無疆甚喜。只是此事涉及頗大,容辟疆三思,稟過父王,方可回復上卿。」

「謝殿下寬厚,只是戰事一日不懈,百姓一日無安,朱威懇請殿下念及萬千生靈渴望,早日定奪為盼!」

「上卿且回營地,明日復來,如何?」辟疆略一思索,客氣道。

朱威起身,謝過諸人,退出營帳。

「魏罃服軟求和,諸位愛卿這請議議,允還是不允?」辟疆掃一眼在席的田忌、孫臏與田嬰三人。

「不允!」田忌不假思索,「龐涓吃下敗仗,魏軍士氣低落,眼下正是我復仇良機。再說,魏人已被我軍困在河水對岸,前有趙人,后是我師,欲返不能,欲進不得,已是強弩之末,無還手之力了,只有受死!」

「田將軍,你意下如何?」辟疆看向坐在末位的副將田嬰。

田嬰正在審看被田忌摜在地上的魏室國書,此時見問,放下國書應道:「臣已探明,情勢確如主將所言,魏武卒精銳被殲,主將龐涓也不在位,河水對岸士氣低迷,不堪一戰。只是」看向孫臏,「桂陵之戰所以獲勝,是因為軍師妙算,戰與不戰,殿下當問軍師。」

辟疆笑笑,目光移向孫臏。

「臣以為,」孫臏回以一笑,拱手道,「凡戰皆是為和,和不成乃戰,戰,不得已而為之。魏已求和,我若固執以戰,是謂強戰。強戰非義,士不赴死。」

「這不可能。」田忌先是一怔,接后應道,「只要本將一聲令下,大齊三軍看有哪一個敢不衝鋒陷陣?」

「將軍所言,是謂威服。威服,軍士死者抱怨,怨生戾氣,生者懷懼,懼則不前。」孫臏淡淡應道。

「孫兄,你」田忌急了,「難道這就放過龐涓不成?」

「兩軍交戰,不可為一己之怨。再說,見好不收,是謂貪求。貪求則敗。」孫臏仍舊不急不緩。

「你是說,我若再戰,會敗?」田忌不服了。

「魏雖失利,僅去除兩萬死士,河水對岸仍有死士將近七萬,若被逼急,必拚死一搏,士氣反而振奮。一對一拼殺,鹿死誰手難以預料。絕地無生,傷敵一千,必自損八百,桂陵之戰可見矣。」

想到桂陵之戰魏國武卒的出色表現,田忌不由得打個寒噤。

「再說,」孫臏不急不緩,進一步分析,「魏據河水之西,自宿胥口至鄴城,皆是魏土,有民逾六十萬,存糧足支一年,反觀我軍,補給乏力,若是久戰,氣必泄,力必竭。至於趙國,只要魏人不失滏口,趙人就無還手之力。魏人北據邯鄲,南守河水,與我對峙,將軍何以應之?」

田忌再無言語。

翌日晨起,朱威復至,田辟疆應允議和,將球踢回:「我王應趙人之請出兵,上卿若是真心求和,當問趙人。若是趙人應允,我即退兵。」

朱威要的就是這句話,當即拜謝,起程前往邯鄲,見過張儀,謀定議和底線,持使節出城,入趙營覲見趙王。

趙國中軍大帳霎時沸騰。趙臣無不激憤,紛紛反對議和,認為眼下是反擊魏國的最佳時機,即使一向沉穩的安陽君也對議和抱持異議。

顯然,趙人受到的傷害實在太深。昔年晉國權卿智氏聯合韓、魏二氏攻趙一年有餘,水淹晉陽數十日,趙人「懸釜而炊,易子而食」,都城依在。而今日,龐涓引領的魏人竟然輕而易舉地卡斷滏口塞,匪夷所思地逼陷邯鄲,讓趙人情何以堪!

群情激昂,年少氣盛的趙雍自也亢奮,正欲下旨,跟前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

是蘇秦。

是自始至終端坐在君王跟前一言未發的蘇秦。

趙雍望過來。

眾臣望過來。

蘇秦的臉上寫滿憂鬱。

「蘇愛卿,」趙雍這才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趙國救星,略覺抱歉地拱手,「魏人拔我邯鄲,趙魏不共戴天,今魏求和,眾皆欲戰,愛卿是何高見?」

「謝王垂詢,」蘇秦拱手應道,「敢問我王拿什麼去戰?能戰多久?」又朝眾臣拱手,「諸位大人,戰,拼的是實力,不是血氣。魏人西守滏口塞,東扼河水,南是魏土,北是中山,我則為困獸,且失血過多。滏口塞不得,我無血可補,河水天險,齊援急切不得。單靠我眼前之力與魏決戰,敢問諸位勝算幾許?諸位家舍多在邯鄲,父老親友也在邯鄲,血染邯鄲,親人受難,魏人也必不恤,邯鄲或會因此而雞飛蛋打,殘垣斷壁一片。」

蘇秦之言既合情理,又據事實,方才還是意氣風發的眾人此時如同泄氣的尿脬,一下子癟了。

「諸位大人,」蘇秦掃視眾人,一反方才憂鬱表情,目光挑釁,似是在尋求辯論,「我糧食府庫皆在邯鄲,老弱病殘婦孺皆在邯鄲,城防險峻也在邯鄲,皆被魏人所佔,我若困之,結果如何?再說,我以何困之?邯鄲已與鄴邑連成一片,漳水不再成險,我人丁雖眾,能戰之士不過五萬。今攻守易勢,我以五萬對七萬,以無險對有險,以血氣對強敵,智者不為也。」

趙雍完全被說服了,長吸一口氣:「何去何從,請愛卿指點!」

「回稟我王,」蘇秦轉過臉來,看向趙雍,「於我而言,眼前上上之策,是與魏議和,停戰休民,恢復家國元氣。我雖不支,魏也不堪,今魏人首提議和,於我則是有利,我王當順水推舟,與其議和,恢復我舊時轄地。」

「趙雍謹聽蘇子,煩請蘇子與朱威議和!」趙雍不再多言,當下決斷。

「謝我王重託!」蘇秦拱手,「不過,由臣出面不妥,因臣雖為趙相,也兼他國之相。」

「這」趙雍顯然忽略了這個,「敢問相國,何人出面為妥?」

「臣薦肥義大人。」

一個月後,邯鄲城南,面對滾滾東去的漳水,魏使朱威與趙使肥義、齊使田嬰、秦使公子疾、中山使張登共同簽署漳水之盟。依據此盟,魏人無條件歸還邯鄲及所佔趙地,齊、秦、中山無條件撤軍,趙、中山則以槐水為界,永不相犯。

一場耗時經年、波及列國諸方的天下大戰,在齊人圍魏、龐涓兵敗桂陵之後兩個月的漳水河邊畫上句號。

就眼前利益而言,列國皆輸,唯一的贏家是中山,因其終於從趙人手中奪到了夢寐以求的戰略要地鄗邑,由法理上獲取槐水天險。之後數年,中山即沿槐水北岸修築一條戰備城牆,由東邊河水直至太行山下,與趙相抗。

但就長遠來看,真正的贏家則是秦國。張儀連橫成功,縱親失和,趙、魏、齊三國皆受重創,秦國無非是出動大軍到晉陽城下示威一圈,幾乎是無損毫毛。

征戰經年而無尺寸之功的魏國大軍沒精打采地渡過河水,回歸大梁。戰車上載的大多不是戰利品,而是在趙國各地戰歿的將士棺木。

魏境各地,再一度哀樂聲聲,家家戶戶,各村各邑,處處可見送葬隊伍。

張儀坐在輜車中,隨從三軍由邯鄲回返大梁,一路幾乎不與人說話,內中五味雜陳,既有落寞,也有成就。

行至宿胥口附近,在當年走過不知多少趟的那個岔道口處,張儀吩咐停車,吩咐部將引軍前行,自與幾名從人拐往山中,在山腳下安頓住眾人,僅帶一名心腹往投鬼谷。

走到鬼谷入口,許是不想見到玉蟬兒,張儀在那塊寫有「鬼谷」二字的石頭前面坐下,隨手寫出幾字,吩咐心腹入谷,交給大師兄。

不消片刻,一個衣襟飄飄、長發披肩、眉清目秀的高個子道人跟在心腹後面匆匆走來,望到張儀,遠遠頓住,拱手:「師弟,別來無恙乎?」

「大師兄!」張儀緊盯住他,顯然認不出了,良久,深深一揖,頗為激動,「長這麼高了!」

「呵呵呵,是哩,」童子笑道,「其他不見長進,只有個頭長了。幾次出谷,聽聞師弟風光照人呢。」

「一事無成,慚愧得緊!」張儀謙辭。

「你愧什麼?」童子似是沒有聽出謙辭,緊盯住他,刨根問道。

「愧」張儀眼球兒一轉,「愧對先生重託,愧對師兄厚望!」

「師弟愧得太多了,」童子現出一笑,「先生或有重託,師兄我卻未曾有過厚望。」轉過話鋒,直入主題,「好了,閑言少敘,師弟此來,可為看望蟬兒姐姐?」

「非非也!」見童子依舊伶牙俐齒,這又提到玉蟬兒,頗讓張儀尷尬,結巴一句,旋即放鬆,略略一頓,恢復神態,看向童子,「先生可在?」

「先生正在閉關。」童子將話堵死,「師弟既然回來,何不隨師兄進谷,看看舊居?」

張儀苦笑一下,微微閉目。

「呵呵呵,」童子曉得他不願見到玉蟬兒,笑道,「還是回去看看吧,蟬兒姐時常念及師弟呢。」

張儀抿緊嘴唇,有頃,再出一聲苦笑:「煩請大師兄轉告師姐,就說儀謝師姐挂念。今朝班師,儀路過宿胥口,望到此山,頗為感慨,不由得走進谷中了。得見大師兄,儀於願已足,就不進谷了。」

「師弟此來,」童子指他心口,「既然有事,何不一吐為快呢?」

張儀怔道:「大師兄,你何以曉得師弟有事?」

「呵呵呵,若是不曉得,豈不是在相國大人面前妄稱師兄了?」

「大師兄神通,在下服了!」張儀正不曉得如何開口,這也就坡下驢,「師弟此來,確為一事。當年師弟下山,臨行之際送給師兄一卷竹簡,敢問師兄,可否記得?」

「這事有哩。」童子想也不想,隨口應道,「只是,那竹簡於師兄我一無用處,好像是那年冬天就拿出去當薪柴燒了。」

聽到「好像」二字,張儀心中有數了,略略一頓,拱手:「煩請大師兄再想想看,萬一那辰光誤拿了呢。」

「你且稍等,」童子應道,「待師兄我回去看看,若是沒燒,這就歸還師弟。」

童子返谷,徑入草堂,對玉蟬兒道:「是張儀來了。」

「哦?」玉蟬兒略吃一驚,「他來何事?」

「記得當年先生要我們去雄雞嶺的崖壁下撿回又燒掉的那冊兵書嗎?龐涓私下抄錄一份,藏於樹洞,被張儀悄悄取走了。張儀臨下山時,將那竹簡送給我,被我順手扔進床底。這辰光他又來討,給他不?」

玉蟬兒略略一想,扯童子進洞。

鬼谷子眼皮子未睜,臉沖玉蟬兒,話卻是說給童子:「既然是他的東西,他又為此而來,你就還給他吧。」

童子應過,回到草堂,從床底尋出竹簡,徑往谷口送還張儀。

「先生,」聽到童子走遠,玉蟬兒輕聲問道,「他這拿去,必是交給龐涓,豈不是對孫臏不利了?」

「順其自然吧。」鬼谷子淡淡說道,「一部書而已,沒有那麼厲害。」閉目又想一陣,睜眼,拿出一個藥方,持筆在下面又加一味,遞給玉蟬兒,「蟬兒,你按此方入山採藥,做成藥丸,交給蘇秦,由蘇秦送給孫臏,或對孫臏有所助益。」

玉蟬兒凝視藥方,有頃,怔道:「先生,此方」

「此方所成藥丸,」鬼谷子緩緩說道,講述一樁陳年往事,「就是當年隨巢子託人送給你母后吃過的那粒。」

「隨巢子之葯,是先生給的?」玉蟬兒驚問。

「是的。」鬼谷子點頭,「早年結識他時,老朽觀此人存救世善念,送他不少藥方濟世,其中包含此方。」

「那」玉蟬兒看向後面新寫的幾字,「先生加這一味,卻是為何?」

「可成死葯。」

「死葯?」玉蟬兒心底一震,喃聲重複。

「孫臏服下此葯,軀體即死,但魂魄守舍,一個月後,軀體會自然復活。」

玉蟬兒倒吸一口氣:「先生,事情真有那麼嚴重嗎?」

「唉,」鬼谷子微微閉目,良久,長嘆一聲,「孫臏不死,龐涓就不會放過他,反生錯亂。俟孫臏渡過此劫,二人的棋局或就有個終結了!」

聽到那聲長長的「唉」字和接后的「終結」二字,想到龐涓或將面臨的因果之報,玉蟬兒心底一顫,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伐趙失利,舉國哀傷,臣民萎靡不振,只有惠王一反往常失利后的頹廢,僅卧榻幾日,就如打了雞血般精神抖擻,出人意外地現身於大魏朝堂,且只處理一樁朝務:加封武安君龐涓戶籍三千,賞金三百兩。

兵敗而受封賞,匪夷所思,堪稱列國奇談。

朝臣盡皆愕然,面面相覷。

龐涓長跪於地,泣謝:「臣冒死罪,請我王收回成命!臣用兵不當,敗走桂陵,折損武卒兩萬,終使邯鄲得而復失,功敗垂成,懇請我王極刑責罰,臣萬死無怨!」

「武安君,你記住,寡人封賞的並不是你,是三軍將士!」魏惠王掃視眾臣,字字鏗鏘,振振有詞,「諸位愛卿,此番伐趙,寡人也曾傷感,然而昨夜,寡人忽然想明白一事。寡人想明白何事了呢?寡人想明白的是,自即位以來,寡人東討西伐,南戰北征,可謂歷戰無數,然而,真正能讓寡人暢快的僅有一次,就是此番伐趙。諸位愛卿,此番伐趙,龐將軍用兵如神,籌劃縝密,打了趙人一個措手不及,更拔趙都邯鄲,打出了我大魏威儀。挫悍趙銳卒,拔大國之都,縱使能將吳起,也未建此功啊!」

見惠王講出這個,朝堂上鴉雀無聲,只有龐涓長哭於地:「王上」

「諸位愛卿,」惠王餘興未盡,慷慨陳詞,「挫趙卒,拔邯鄲,一出寡人多年悶氣,酣暢淋漓啊!這且不說,更讓寡人欣慰的是,龐將軍帶出了數以萬計視死如歸、死不旋踵的大魏勇士。寡人早晚觀看桂陵戰報,總是淚出。我兩萬武卒身陷絕境,面對數倍於我之齊國技擊,無一人退縮,戰至最後一人,斬敵兩萬。我三百軍士,歷經夜鏖戰,俱負重傷,寧死不降。更有將軍青牛,以一人之力護佑主將突出重圍,所向披靡,勢若破竹,齊卒望之喪膽。寡人何德何能,竟得良將若是!寡人何威何慈,竟得血士若是!」

見惠王這般褒獎將士,朝臣盡皆嘆服,紛紛點頭,投龐涓以讚賞目光。

龐涓五體投地,泣聲愈見悲切。

「唉,」惠王長嘆一聲,「諸位賢臣,桂陵之敗,過不在武安君,過不在三軍,過只在孤一人。是寡人愚鈍,看不出齊人疑兵奸計,連下昏詔,旨令龐將軍班師,方使龐將軍救主心切,千里急進,陷入絕地。每每念及,寡人悔恨莫及,寡人對不起這些陣亡將士啊!嗚呼哀哉!嗚呼」

惠王以手掩面,哽咽不已。

惠王一番掏心的表述加上幾聲嗚呼,徹底打開了龐涓的淚腺,當堂號啕大哭起來。朝堂所有臣子也大受觸動,無不悲泣。

大魏朝堂在一片悲聲中再次亢奮。

哭聲漸息,惠王將朝政再次托給太子魏申,在毗人的攙扶下掩面離去。

旨令下了,主管庫府的司徒白虎卻拿不出惠王打賞的三百兩金子。

莫說是三百兩,白虎此時連一百兩也拿不出了。

按照大魏武卒聘用詔令,凡陣亡武卒,在全家免十年賦役的基礎上,司徒府還應一次性發放撫恤費三兩足金。在趙地與桂陵先後陣亡的將士將近三萬,單是這筆錢就將近十萬,如果加上傷殘將士的撫恤費,將各邑國庫全部賣掉也不夠了。

然而,旨令既下,就不能不執行。

白虎左右是難,只好如實奏報太子。

「庫銀還是小事,庫糧不足才是大事。自去年迄今,雨水不調,夏秋之際河東遭遇雹災,秋糧大幅減產,儲糧盡皆用於邯鄲戰事,眼下正值春荒,青黃不接,各地庫房幾乎撥不出一石粟米用以賑災,聽聞有災民典妻鬻子」白虎頓住話頭。

「唉,」太子申長嘆一聲,「惠相走了,張相國、朱上卿皆未回來,申連個商榷之人也沒有,又逢這般大事,當該如何是好,唉」復嘆一聲,「這樣吧,三百兩金子之事,由申暫向武安君講明,司徒府當務之急有兩樁,一是設法賑災,二是恤死扶傷。」

「國庫已竭,以何撫恤?」

「撫恤費尚未發放的,待申奏過父王,或以田畝作價補償,或暫欠著,待夏收之後,稅賦征入,加利償還。」

「如此也好,臣這就籌備。」

送走太子申,龐涓心裡沉甸甸的。他並不在意惠王打賞的三百兩金子,他在意的是太子向他講述的家國窘境。近一年來,他的心思盡皆用在軍務上,對其他諸事很少過問,至於民生疾苦,原就不是他慮及的,縱使龐蔥偶爾向他稟報,他也無心傾聽。今朝太子上門解說,他才覺出急難。

正為難中,龐蔥急急走進:「阿哥,快,青牛府中出事了!」

「啊!」龐涓大驚,急問,「快講,什麼事?」

「老老少少,數百家眷擁進青牛府中討要撫恤金,青牛一兩金子也拿不出,跪在院子里哭哩!」

天哪,這個刀槍叢中無所畏懼的鐵漢子,竟為這一點兒撫恤金而跪在院中哭泣。龐涓不寒而慄,二話不講,拔腿就朝青牛府中跑去。

桂陵戰中,假使沒有青牛,龐涓簡直不敢想象結局。為保龐涓,青牛多處負傷,有兩處傷及骨頭。傷筋動骨一百天,在龐涓嚴厲看管下,青牛非常聽話地一直窩在府中靜養,不想今日竟

自鬼門關前被龐涓救下一命后,青牛感恩戴德,唯龐涓馬首是瞻,但凡征戰,無不捨生忘死,屢立戰功,成為龐涓旗下排名第一的虎將,統領大魏最強勁的虎賁之師。魏惠王論功行賞,賜予青牛一座府宅,與龐涓府宅只隔三戶人家,同屬一個街坊。

不消一刻,龐涓匆匆趕到,遠遠望去,門前果然聚著一大堆人,盡皆縞素。

龐涓大步趕上前,龐蔥叫道:「父老鄉親,讓一讓,龐將軍來了!」

聽聞是龐涓,眾人齊圍過來,撲他前面跪下。

龐涓安撫幾句,在眾人讓開的夾縫中走進院子,赫然看到滿院縞素,依舊繃帶纏頭的青牛五體投地跪在當院,一個抱孩子的年輕女子跪在他身邊,孩子哇哇大哭。

女子就是翠屏,前老將軍龍賈幺女。翠屏幼習武功,愛慕英雄,其夫本為龍賈旗下左軍裨將,從龍賈戰死於黃池,沒有子嗣。丈夫走後,翠屏孀居數年,由龐涓、瑞蓮保媒嫁給青牛,過門次年即生一子,今已兩歲,虎背熊腰,儼然一頭小牛犢了。

「青牛兄弟!」龐涓急趕過來,在青牛身邊蹲下。

聽到龐涓的聲音,青牛悲聲長號:「龐將軍」泣不成聲。

龐涓轉對龐蔥:「快,扶青牛兄弟回房,他動不得!」

龐蔥招呼兩個僕從,不由分說,將青牛架回房中,放置榻上,交給翠屏照料。

兩百多縞素男女,有老有小,齊刷刷地當院跪著,將個偌大的院落塞了個滿滿實實。

沒有哭聲,也沒有人多說一句話。所有訴求,盡在不言之中。

「阿弟,」龐涓看向龐蔥,「家中可有存金?」

龐蔥湊他跟前,小聲稟道:「有,但不多了。」

「多少?」

「一百二十鎰。」

「大聲講!」龐涓厲聲說道,「有金多少?」

「一百二十鎰!」龐蔥這也提高聲音,讓院中所有人聽個明白。

「銀子呢?」

「五百八十鎰。」

「封地共有多少田產?」

「這三百一十井!」

「所有田產盡皆變賣,家中金銀一鎰不留,全部用作撫恤陣亡將士!」

「阿哥,」龐蔥驚呆了,壓低聲音,「府中也得花費,其中三十鎰是是大王送給嫂夫人的陪嫁,動不得呀!」

「沒有動不得的,因為你的嫂夫人是個魏國人,她嫁的人是我龐涓!」龐涓一字一頓,轉向眾人,聲情並茂,「諸位父老,諸位姐妹,我們的勇士已經流血,我龐涓,還有我夫人,縱使上天入地,也絕對不會讓他們的親人再度流淚!」說畢,不待眾人回話,拳頭一緊,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院內院外,所有人都聽到了,所有人也都流淚了。

沒有誰再說一句話,一個個不無感動地跟在龐涓身後,四散離去。

一番危機被龐涓披肝瀝膽的幾句豪言壯語輕鬆化解。

然而,龐涓的心情並未因化解危機而顯出輕鬆,而是愈見沉重。

回到府中,龐涓將自己關進靜室,也即他藏書頗多卻很少翻閱的書房,在一堆又一堆的塵封竹簡中閉目冥想。

他的心在滴血,不是為他的庫銀,不是為他的田產,也不是為那些陣亡將士的親人們討要撫恤的無奈與淚水。

所有這一切,盡皆不在他的視界之內,也不應該成為他的關注。

他的心在為他一手訓練出來的近兩萬多武卒一朝覆沒而滴血。為了這些武卒,他不知花費多少時間,更不知耗費多少心血,而要再建武卒,又將何其艱難!

正自傷感,外面傳來腳步聲。

房門不敲而開,一人腳步甚輕,徑走進來。

在這府中,敢於這般走進靜室的只有一人,就是夫人瑞蓮。

「夫人,」龐涓看也不看,下逐客令,「你且回去,我要靜一靜。」

來人沒有出去,在他對面緩緩坐下。

「夫人,去吧,不要聽信蔥弟,不到萬不得已,夫君是不會動用夫人的壓箱之物的。」龐涓又出一句,顯然是在解釋。

「嘖嘖嘖。」來人輕輕擊掌。

龐涓陡地睜眼,驚愕:「張兄!」

正是張儀。

「幾時回來的?」龐涓急切問道。

「就這辰光。未及回府,就直奔龐兄來了。肚皮餓得緊呢!」

「來人!」龐涓朝外大叫。

「不必了。」張儀笑道,「在下見過蔥弟,他這已在安排呢。」盯視龐涓,「觀龐兄氣色,心事浩茫,好像有什麼在鬧心呢。」

龐涓給出個苦笑。

「唉,」張儀長嘆一聲,「好好一局棋,只差一星點兒就下成了。」

「是哩。」

「龐兄在為何事鬧心?」

「除了武卒,還能有什麼?」龐涓又出一聲苦笑,搖頭,「兩萬多兄弟呀,任何一個都是一等一的漢子,一夜之間,全沒了。」

「呵呵呵,」張儀笑出幾聲,「在下以為,真正鬧龐兄之心的並不是這些死卒。」

「哦?」龐涓看過來。

「武卒,可以重建;錢糧,可以聚斂。再說,儘管我在桂陵有所折損,在邯鄲卻有斬獲。此番撤軍,嗣將軍運回來的並非只有棺木呀!」

「張兄是說」龐涓面現喜色。

「邯鄲國庫,在下早已盤查清點,能搬動的這都放進棺木里了。」

「多少?」龐涓壓住喜悅。

「金不下萬鎰,其他財富,也有一些,或可應對一時之困。」

「好!」龐涓以拳擊案,略略一頓,顏色又沉,「唉,這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哪!」

「先有了這杯水再說。」張儀兩眼盯過來,「真正鬧龐兄之心的,並不是這個,龐兄可想聽否?」

「涓願聞其詳。」

「是孫兄。」張儀斂住笑,「一局贏定的棋,讓憑空殺出的這個孫兄毀了。」

「是啊!」龐涓不無沉重地喃出一聲,牙關咬得咯嘣直響。

「就我觀之,」張儀斜他一眼,「孫兄沒有什麼了不起。譬如此番救趙,孫兄所用計謀,叫批亢搗虛,不為新奇。其實龐兄早就料到了,現在想想,當初龐兄轉攻邯鄲,正是有力之擊。如果龐兄那個辰光回援大梁,便是上了孫兄之套。孫兄之所以贏在桂陵,不是孫兄謀略高超,而是孫兄贏在暗處,龐兄未料到孫兄在齊,以為對陣的不過是田忌而已。若是龐兄曉得孫兄在齊,結果一定不是這般,相信龐兄會另有」故意頓住。

「是啊,」龐涓長嘆一口氣,「若是曉得孫兄在齊營,在下就不會走此險棋,在下就會調兵遣將,在自家的地皮上與他慢慢磨,耗死他!」

「正是。」張儀豎起拇指,「再說,在鬼谷之時,就在下所知,龐兄總是勝孫兄一籌,從未落敗於他。」

「唉,」龐涓長出一嘆,「彼一時也,此一時也。」

「此言何解?」

「不瞞張兄,真實而論,在山中之時,在下強於孫兄。出山之後,孫兄之謀,遠勝在下矣。」

「哦?」張儀睜大眼睛,「可有說否?」

「因為孫兄得授其先祖孫武子的《孫子兵法》,而在下唉!」龐涓再嘆一聲,沉重地搖頭。

「孫武子的兵法能有什麼了不起的?」張儀嘴角一撇,「谷中之時,在下聽大師兄講,龐兄早已得下《吳子兵法》。兵法在下不知,難道《吳子兵法》不敵《孫子兵法》嗎?不瞞龐兄,聽先生說,《吳子兵法》與《孫子兵法》不分伯仲。在下一直好奇,如果吳起對陣孫武,又會如何?」

「在下也曾好奇此問,」龐涓苦笑一聲,應道,「只是,在下今日不作此想了。」

「哦?」

「因為孫臏得到《孫子兵法》全本,而在下」龐涓遲疑一下,低下頭去,「卻未窺《吳子兵法》全貌啊!」

「咦?」張儀明知故問,「這就奇了,在下明明聽大師兄講,先生將厚厚一冊共四十八卷吳子兵書全都交給龐兄了呀!」

「唉!」龐涓被逼無奈,只好長嘆一聲,將谷中先生授書之事略述一遍,「唉,也是在下圖個省事,以為抄錄一冊,方便日後翻閱,細細領會,不料被那野豬叼走。也是在下多心,憂心先生再將此書傳授孫兄,竟將原冊扔下斷崖,謊稱被風吹落,本以為先生不會再追究,誰料先生以為在下已將此書熟記於心,竟使師兄、師姐將散簡全部撿回,一把火燒了。唉」再三惋惜。

「哎呀,」張儀故作驚訝,「龐兄,你怎不早說呢?這部《兵法》,在下倒是見過!」

「啊?」龐涓震驚,「此等隱秘之事,你如何得見?」

「呵呵呵,」張儀笑出幾聲,「龐兄有所不知,那日大師兄與師姐各提一捆竹簡回谷,途中恰好遇到在下與蘇秦,在下問是何書,大師兄說,一本破書,不知讓誰扔到山崖下了,師父一大早就讓去撿,累得夠嗆呢。在下好奇,上前討看,師姐不讓,催走,大師兄見在下死纏爛打,就讓在下瞄了幾眼。」

見張儀講得滴水不漏,龐涓信服了,聽他說到瞄過幾眼,心裡一動,順口問道:「聽聞張兄過目不忘,可否記得?」

「記得,記得,」張儀甩下腦袋,「在下別無他能,也就這點兒本事了。」

「那」龐涓眼珠子一轉,「張兄能否誦出一章,讓在下開開眼界?」

「不知龐兄想聽何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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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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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6章| 破齊人張儀離間 避險境孫臏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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