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第一章吧。」
「龐兄請聽,」張儀微微閉目,順口吟道,「吳起儒服,以兵機見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軍旅之事。起曰,臣以見占隱,以往察來,主君何言與心違?今君四時,使斬離皮革,掩以朱漆,畫以丹青,爍以犀象。冬日衣之則不溫,夏日衣之則不涼;為長戟二丈四尺,短戟一丈二尺,革車掩戶,縵輪籠轂,觀之於目則不麗,乘之以田則不輕。不識主君安用此也?若以備進戰退守,而不求能用者,譬猶伏雞之搏狸,乳犬之犯虎,雖有斗心,隨之死矣!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廢武,以滅其國;有扈氏之君,恃眾好勇,以喪其社稷。明主鑒茲,必內修文德,外治武備。故當進而不進,無逮於義也;殭屍而哀之,無逮於仁也。於是文侯身自布席,夫人捧觴,醮吳起於廟,立為大將,守西河。與諸侯大戰七十六,全勝六十四,余則鈞解。闢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
「正是,正是。」見張儀誦得一字兒無差,龐涓大是驚奇,連贊幾聲,急急問道,「敢問張兄,吳子兵書一共四十八章,張兄能否全部記誦?」
「都是些陳年往事了,能否全部記誦,在下倒是不敢擔保。龐兄可拿酒來,待在下喝個半醉,不定就能誦出了。」張儀賣個關子。
龐涓二話不說,喝叫龐蔥端上酒肴。半壇酒下肚,張儀豪氣生出,接過硃筆,趁酒興將四十八章一氣寫出二十四章,推說累了,回府睡過一宿,復來龐府,又喝半壇,將後面二十四章悉數寫出。張儀所寫是龐涓比照原文一字不落抄寫下來的,且是全文,而龐涓所藏只有前六章,且是他自己事後憶起的。龐涓對自己的記憶力本就不很自信,一直懷疑這六章與原文有所出入,今日得見原貌,漸漸憶起當年所抄時的感覺,唏噓嘆喟不已,連呼快哉。
張儀一邊寫,龐涓一邊讀,張儀寫完,龐涓也就讀畢了,由衷贊道:「張兄真乃奇才也,相隔如此久遠,竟能誦得分毫不差,實讓在下嘆服!」
「呵呵呵呵,龐兄這已讀到全本,當可與孫兄一決高下了。」
「誠吾願也。」龐涓拳頭握緊,晃了幾晃,「不瞞張兄,在下平生只此一願,就是成為天下第一兵家。不想先生暗將孫武子兵書授予孫兄,讓在下心生塊壘。有此書在,在下這就重整武卒,與孫兄見個真章!」
「龐兄定能勝出!」張儀贊他一句,接道,「在谷中之時,在下依稀記得孫兄講過一句話,說是他先祖兵書上的,大意是:『上兵之法,在於不戰而屈人之兵。』在下竊以為是。齊國之事,在下已有不戰而屈人之策,龐兄或可不必在疆場廝殺呢。」
「這倒不爽了。不過,」龐涓略頓一下,傾身問道,「敢問張兄是何妙策?」
張儀耳語。
龐涓長吸一口氣,握拳:「好一個張兄,你這叫殺人不見血啊!」
齊國營帳里,先因襄陵失利、后因走脫龐涓而被田忌連降三級貶為偏將軍的牟辛,與幾個此時軍階皆高於他的心腹愛將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
酒喝多了,舌頭就管不住了。牟辛借著酒興,大發牢騷,說田忌與鄒相有私怨,今朝是借伐魏之機公報私怨,等等。並說活捉龐涓是多大的功勞,自己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之所以避讓,是戰馬受驚,所有部眾皆可做證。
牟辛越悶越喝,越喝越說,越說越悶,到後來乾脆將鄒、田二府多年來明爭暗鬥的老底一窩兒全端出來,聽得幾個心腹心驚肉跳。
幾人正自發泄,忽聽「嗖」的一聲,一箭飛來,直插在立帳的木柱上。
隔帳有耳!
所有人的醉意全都嚇醒了,幾個部將搖搖晃晃地追出帳門,卻連鬼影子也未見到。再回帳中,驚見嚇傻了的牟辛仍舊對著那支飛箭發獃。一員部將趕上去,拔下箭,感覺異樣,再看箭頭竟有機關,扭開一看,裡面綁有一團絲絹,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字。
那個將軍卻不識字,凝眉看一會兒:「將軍快看,上面是字!」
牟辛這也醒過酒來,審看一時,二目睜圓,一顆激動之心壓不住陣陣狂跳。
「將軍,所寫何事?」撿信之人看出異常,急切問道。
「呵呵呵,不是大事,不過是筆生意。」牟辛將信函小心翼翼地袖入囊中,起身,拱手,「諸位兄弟,在下有樁緊事,這要趕往臨淄,田將軍若是問起,煩請諸位支應一二。」
牟辛沒有乘車,而是帶上三匹快馬,輪番騎乘,連夜馳奔臨淄,進得相府,長叫一聲「主公」,便哭倒於鄒忌腳下。
「牟將軍,」鄒忌長嘆一聲,將他緩緩扶起,「犬子之事,老朽已然知情,還要感謝將軍呢!」
「主公請看!」牟辛收住哭,從袖囊中摸出密函,雙手奉上。
鄒忌啟開閱畢,倒吸一口涼氣,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地打個趔趄。
書曰:
子期兄台惠閱:
前函悉知,襄陵城南二十裡外樺林套索已備,專候野駒。在下已約鄭兄於明日申時引駒入套,必除此駒以快吾兄。在下所重,在義不在利,酬金云云,不足掛齒。
犀首頓首。
「子期!犀首!」鄒忌穩住身子,一字一頓,聲音似從牙縫中擠出。
子期是田忌的字,犀首則是公孫衍的綽號。
「主公,」牟辛已站起來,恨道,「令公子是被田忌那廝活活害死的!」
「我我我那受到陷害的昊兒呀!」鄒忌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主公,」牟辛不失時機地添油加醋,聲淚俱下,「令公子受人陷害,末將渾身是口也解釋不清,眼睜睜地看著令公子他他被田忌那廝送往斷頭台啊,我的主公。如果不是此信,末將」哭絕於地。
鄒忌傷悲一時,猛地想起什麼,擦去淚水,將公孫衍的密信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前,反覆驗看,忽又記起公孫衍在為秦相時向齊國發過國書,便讓人尋出相府所存副本,反覆查驗,字體果是一般無二,眼前之函,是公孫衍手書無疑。
鄒忌再無疑慮,載牟辛徑入雪宮,號啕大哭。
「鄒愛卿,」見老相國哭得這般傷感,威王大是驚愕,「你這是為何?」
鄒忌也不解釋,悲泣一陣,將隨身攜帶的包裹置於威王面前,泣拜於地:「我王慈愛,臣鄒忌祈請我王,念及老臣效忠齊室多年之情,將此相印收回,另授聖賢。」
「這這這,」威王越發糊塗了,「鄒愛卿呀,你這般說辭,究底是為何事?」
「回稟我王,」鄒忌哽咽道,「不是臣不想盡忠,是臣不敢再盡忠呀。有人處心積慮,設計害死臣之孤子,下一步,必是設計老臣。臣五十有六,尚有餘年,祈請我王收回印綬,准允老臣回鄉頤養天年,留個全屍吧!」
「鄒愛卿,」威王聽出名堂,正色,「你且起來,有話慢慢說!」
鄒忌從袖中掏出密函,雙手呈上:「臣之委屈,盡在此函了。」
威王接過信函,眯眼審看,面色漸漸收緊,良久,轉對內宰:「召御史!」
御史至,威王將密函交給御史:「驗看真偽!」
御史持函而去,足足過有半個時辰,復入稟道:「臣已驗看,與公孫衍手跡一般無二。」說罷,遞上幾年前收存的秦國國書正本,雙手奉上。
威王略略擺手:「你驗過就是,寡人就不看了。」轉對鄒忌,「鄒愛卿,你且講講,此函由何而來?」
鄒忌讓內宰傳進牟辛。
牟辛進殿,含淚奏道:「此番伐魏,我王念末將忠勇,使末將主將右軍。末將既領右軍,就當有權任用先鋒之將。末將試過鄒昊才具,見其文武雙全,兵法韜略不在末將之下,是以破格任之,且也具表報入中軍大帳。大軍入宋,田將軍屯於定陶,使末將引右軍圍攻襄陵。魏強兵皆在趙地,襄陵虛弱,末將欲一舉下之,田將軍不許,令末將圍而不攻,只可在城下挑戰,置疑兵於城外林中。臣雖不解,仍依命布置疑兵於城外,使先鋒挑戰於城下。接連數日,魏龜縮不出。至第三日,鄭克突然衝出,二話不說,便與鄒將軍接戰,卻不敵鄒將軍神勇,落荒敗走。鄒將軍引軍追擊,不想卻入公孫衍圈套,末將聞報,感覺有詐,急急引兵救援,卻是遲了,遠遠望到鄒將軍身陷重圍,仍在浴血奮戰。末將引軍殺入,不顧一切地救出鄒將軍,因對敵情不明,未敢戀戰,反身回營,豈料至營不久,田將軍就趕到了,二話不講,將一身疲憊、尚在帳中休息的鄒將軍繩捆索綁,押入定陶大帳。末將聞訊疾馳定陶,恰好看到鄒將軍被刀斧手推出帳外,押往轅門外面斬首。末將不顧一切,入帳稟情,田忌不聽不說,反將過錯推在末將身上,說是末將擅用先鋒,釀下大錯,發令斬殺末將,幸有軍師孫臏為末將求情,田忌不好逞強,但當場免掉末將的右軍主將之位,末將遭貶,受辱迄今」
齊威王聽畢,吩咐御史拿來田忌戰報,詳細閱讀,見時間、地點、事件、細節等皆與牟辛所言吻合,不過是解釋角度完全不同。
面對鐵證,威王不由不信。
威王洞曉田、鄒二人不和,只未料到田忌竟敢膽大如此,不惜拿六千遠征將士的生命以泄私怨,一時氣得嘴唇哆嗦,好生安撫過鄒忌,著內宰詔令田忌即刻返回臨淄,入宮請罪。
田忌為齊國遠征三軍主將、朝廷重臣,循旨查辦的非當政太子莫屬。
接到詔令,辟疆震驚,緊急召請由漳水會盟后回宮復命的田嬰謀議。
「啟稟殿下,」田嬰思忖良久,稟道,「臣以為,此事疑點頗多。身為副將,臣幾乎參與所有決策。襄陵為魏國必守之地,是以城高池深,易守難攻,對其圍而不攻是孫軍師遠謀,旨在減少損耗,安撫宋人,迫魏王召回龐涓,非為攻堅掠城,與魏決戰於襄陵。就謀略而言,堪稱上策。田將軍發令時,臣亦在場,是牟辛率先請命,非田將軍蓄意謀害。田將軍為將,脾氣剛直,用兵謹慎,愛兵如子,斷不會為泄私憤而視六千將士如芥草。何況田將軍蒙辱十年,終得機會決戰雪恥,怎可能未戰而先故意損兵?再說,鄒公子從軍,被牟辛破格用為右軍先鋒,理當上報中軍,莫說是主將,臣身為副將,事前也是一無所知。臣與主將都是在出事之後,方知鄒昊是相國令郎。既然不知,談何蓄意?」
「是哩,」辟疆一臉沉鬱,二目盯在威王一併轉來的所謂鐵證上,「可御史驗實,此書確為公孫衍手跡。愛卿所言,皆是推證,此書卻是實物。若是坐實,田忌將是死罪。齊無田忌,辟疆不敢設想!」
「臣還想到一個疑點,」田嬰沒有就手跡證偽,繼續從邏輯上開脫,「圍困鄒昊,臣得知是公孫衍所謀,隨即使人訪查此人。據可靠探報,公孫衍自秦返魏后,一直在大梁郊野躬耕,並無一日出仕,此番到襄陵助鄭克,當是私人意願,非魏王任命。公孫衍與鄭克或有聯絡,與田將軍則無可能,一則二人向無交往,田將軍縱使通敵,也當是聯絡鄭克,不可能聯絡公孫衍,且他也不可能曉得公孫衍會突然出現在襄陵。」
「愛卿所言甚是,」辟疆深以為然,思慮有頃,「只是,天底之下,凡事皆有可能。既為暗通,就非尋常推斷所能結案。」略頓一下,「煩請愛卿走阿邑一趟,請田將軍回宮協查。事不查不明,理不辯不直,是不?」
「臣受命。」田嬰接過旨令,當日起程,不消數日即到阿邑中軍,徑投孫臏帳中,將此事並公孫衍手跡略述一遍。
「唉,」孫臏聽畢,長嘆一聲,指向自己雙膝,「在下這雙膝蓋,就是被一封偽書挖掉的!」
「軍師是說,這封信是龐涓偽造?」田嬰略怔。
「是也好,不是也好,事情已經出來了。」
「以軍師之見,該當如何是好?」
「曉諭田將軍吧,他當知情才是。」
田嬰趕到田忌帳中,將此案和盤講出。
不待聽畢,田忌咬牙切齒,震幾恨道:「牟辛小人,鄒忌奸賊,害我六千將士性命不說,這又行此下作之計,陷害在下,看我引兵殺回臨淄,宰掉牟辛,與鄒忌老賊算算總賬!」
田嬰曉得田忌是一時氣話,待其氣過,勸勉一番,吩咐他暫且入宮向威王解釋清楚。
田忌應道:「回宮不難,只是眼前尚有些許軍務,待在下料理數日,即回宮去,與牟辛奸徒、鄒忌老賊對簿公堂,看我不生吞活剝了他們!」
夜色朦朧,隔牆有耳。二人的對話早被暗處一個黑衣人聽個分明,連夜密報牟辛。
鄒忌再鬧雪宮,威王震怒了,不問情由,使內宰帶詔命馳奔阿邑。
鄒忌不放心,命公孫閈陪同前往。
一行人馳至三軍大帳,內宰宣旨,解除田忌主將職分,收走三軍主將印綬,改任田嬰為主將,押解逆賊田忌回宮治罪。
堂堂三軍主將於一夕之間就被打入囚車,押送臨淄,整個軍營沸騰了。部分田忌心腹衛士驚聞噩訊,不顧一切地追出轅門,將已行出數里的囚車強行劫回中軍大帳,跪在帳外,向新任主將田嬰求情。內宰以為軍士嘩變,惶急之下,嚴詞責令田嬰彈壓。
看到不滿的將士越聚越多,田嬰不便用強,好言勸止,返回帳中,對內宰道:「這一鬧騰,時已晚矣,宰公莫如明日辰時起程,由末將親往押送,妥否?」
內宰看向公孫閈。
公孫閈曉得眾怒難犯,看看天色:「如此甚好。」
是夜,田嬰急至孫臏帳中,緊急謀議。
「事既至此,」孫臏思忖良久,「田將軍就不宜回宮了。」
「這」田嬰遲疑一下,「若不回去,豈不是坐實罪名了?」
「既為外人栽贓,坐實也好,不坐實也好,大王盛怒之下,必失判斷。鄒相國有喪子之痛,或失理智。更何況他們證據在手,田將軍有口莫辯,若是回宮,也將是凶多吉少。」
「如此,奈何?」
「走人。」
「走人?如何走?」
「可使今日截攔囚車之卒劫走將軍,逃離此地,暫往他處避禍。待時過境遷,自有真相大白之日。那時,我等再向君上稟明實情,由君上為將軍正名。」
「謹聽軍師。」
是夜,鬧事部卒砸開囚車,與田忌一道出奔。
田嬰將治軍不嚴之責攬下,具報請罪。
漳水盟會,魏人如約撤走。趙雍率領逾十萬趙人重返邯鄲,面對魏人留下的滿目瘡痍及洗劫一空的庫房,全力以赴於復興家園的事務之中。
百廢待興。蘇秦早出晚歸,奔波於外,這日於掌燈時分,才不無疲憊地回到府中。
秋果迎出來,為他寬衣解帶,引入浴房,伺候他美美地泡了個熱水澡,擺酒弄盞,端出幾道親手炒出的菜肴。
許是疲累,許是著涼了,蘇秦望著食案,遲遲沒有動箸。
「先生,」秋果眼巴巴地望著他,淚水流出,「秋果曉得不好吃的,一大早就到市集買魚買肉,可走遍市集,莫說是肉鋪了,連尋常菜蔬也少得可憐,質次量少,價格還高得離譜,比我們出城前貴出不知多少,果兒」以袖拭淚。
秋果是作為蘇秦義女入住相府的,然而,自從在認親拜禮上當親父之面叫過蘇秦一聲義父之外,無論人前人後,秋果再沒叫過,早晚見面,只稱先生。
「果兒,」蘇秦扯出個笑臉,隨口解釋,「為父已在宮中吃過了,大王賜給為父許多好吃的呢,魚呀肉呀,擺了滿滿一大案,撐得為父呀」說著,做個怪臉。
「你騙人!」秋果到他跟前,在他頭上、身上連嗅幾下,「要是吃過,怎就不見一丁點兒腥味呢?」
「呵呵呵,」蘇秦指指她的心口,「你呀,怎就不會拐個彎兒呢?縱有多少腥味,也都衝進你燒的一大盆子熱水裡了。」
「瞧我笨哩。」秋果這也記起他剛泡過澡,木訥一笑,又要說話,有腳步聲傳來,急迎出去,是家宰袁豹。
「主公,」袁豹稟道,「有客人求見,我安排在候客廳了。」
「有請!」蘇秦剛說一句,覺得不妥,起身迎出,赫然看到候在那兒的竟然是鬼谷里的童子,既驚且喜,拱手,「大師兄,沒想到是您!」
童子卻沒回禮,只是笑笑,指肚皮道:「相國大人,賞幾口吃的!」
「大師兄快請!」蘇秦拱手禮讓。
童子在食案前果然只吃幾口,算是飽了,摸出一隻錦囊交給蘇秦:「師弟,這是蟬兒姐捎給你的,要你夜半開啟。」
聽聞是玉蟬兒所捎,蘇秦心裡打戰,因不知何物,又讓他夜半開啟,實在不好拒絕,只得雙手接過,納入袖中,拱手:「請大師兄轉告師姐,蘇秦這廂厚謝了!」
童子也無二話,起身辭別。
蘇秦挽留不住,送至府外,看著他隱沒入暗黑里,唏噓再三,返回府中。
秋果也已收拾過廳堂,點上香,依往常慣例,為他捶背。
蘇秦閉目享受一會兒,笑道:「果兒,夜深了,你且歇息吧。為父也是累了。」
「先生,」秋果又捶幾下,側臉問道,「方才那人遠比您年輕,您為什麼叫他師兄呢?」
「呵呵呵,這是一個長故事哩!」蘇秦本已起身,這又坐下,給她講起鬼谷諸事,講述大師兄稱呼的由來及大師兄如何引帶他們四人在谷中修道的事。
「蟬兒姐呢?」秋果被山中故事吸引住了,緊盯住他,忘記了揉肩,「她又是誰?」
「她呀,」蘇秦欠欠身子,「是我們師兄弟幾個的師姐。」
「那個蟬兒姐定是歡喜先生了?」
蘇秦白她一眼:「蟬兒姐是義父的師姐,你該叫她阿姨才是,小輩不可亂講。」
「什麼師姐?」秋果抿緊嘴唇,「哪有師姐千里捎物,還讓師弟夜半開啟之理?」
蘇秦語塞,臉漲一時,忽地起身,大步走向卧寢,邊走邊道:「你個女孩兒家,甭想多了,快睡去吧!」
「偏不,」秋果追上來,噘嘴,「今宵果兒就睡先生房裡,就睡先生榻上,一直候到夜半,看先生是怎麼開啟香囊哩!」
「果兒,」蘇秦見她真的跟到房內,頓住腳,推她出門,「女娃兒家說出此話,羞也不羞?快去,如若不然,為父就叫袁豹把你拖走!」
「不走,不走,我偏不走!」秋果死死抓牢門把,出淚,賭氣,「除非先生給我看看那個女的千里捎來的是啥寶物!」
「好了好了,」蘇秦換作笑臉,「果兒乖些,為父明日一定讓你看這香囊。今兒疲累,為父這要好好歇息一宵。」
蘇秦好言撫慰,連哄帶推地將她趕出門去,順勢閂上房門,聽她哽咽著走遠,方才反身躺下。
候至夜半,蘇秦翻身坐起,點燈啟囊,見是一粒深褐色藥丸,旁有一絹,附寫文字,果是玉蟬兒的娟秀筆跡。
蘇秦仔細閱畢,吸口長氣,將絹帛燒掉,吹散灰燼,出門上了一趟茅房,反身沉沉睡去。
天色灰明,一條黑影溜到蘇秦卧室的門外,推了一下,門開了。
黑影閃進室內。
晨光順著窗欞照進來,室內依稀可辨。
是秋果。
卧榻上,蘇秦睡夢正酣。
秋果站在榻前,深情凝視蘇秦,這個於她而言愛也不是、恨也不是、怨也不是的男人,這個她既想融入又想擺脫的男人,這個命運送給她,卻又無情地從自己身邊剝離的男人,這個自己曾有恩於他、眼下卻又不得不愧對於他的男人。
秋果的眼裡淌出淚花。
蘇秦似在做夢,嘴巴咂吧幾下,翻身再睡。
秋果意外注意到,他裸露的胸脯上掛著一隻金蟬兒。
想到昨夜來人所講的蟬兒姐,秋果醋心再起,開始翻找,從蘇秦的袖囊里摸出那隻錦囊,見已開啟,裡面並無他物,只有一粒藥丸。
「咦,怎麼只有一粒葯呢?」秋果怔了。
秋果將那藥丸翻來覆去審看良久,又放鼻下嗅嗅。
沒有任何破綻,就是一粒藥丸。
蘇秦的嘴巴咕噥幾下,發出聲響。
秋果急將藥丸放回囊中,裝進他的袖袋。
蘇秦翻個身,呼嚕又打起來。
將近午時,飛刀鄒引著女扮男裝的木華入府,見秋果也在,借故帶她出去。
看到秋果出去,木華掏出一囊,是姬雪的,裡面別無他物,只有一個綉品,繡的是一幅畫。
畫中,一隻纖纖玉手正在撫摸一片圓潤、飽脹的肚皮。順著那手,蘇秦似乎看到一張洋溢著無上幸福的俏麗容顏。
見姬雪表達得如此直白,幾乎是無所顧忌了,蘇秦心裡一顫,悄聲:木華,公主可好?」
「一切安好。」木華應道。
「薊宮可有驚擾?」
「眼下沒有。公主託人請到一個女巫,說是為先君作法,將後院列為禁地,除身邊人外,任何人不得擅入。薊宮也早把此地忘了,並無一人過問。」
「木兄,」蘇秦緊盯住她,叮囑,「於在下而言,公主安危,就如天大啊!」
「主公放心,」木華鄭重承諾,「邯鄲諸事已畢,屈將尊者已經趕赴燕地,日夜守護。有尊者在,相信不會有事。」
蘇秦噓出一口氣,正與木華說話,飛刀鄒復進,身邊又跟一人,是木實。
木實也出一囊,是孫臏的親筆密函。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對孿生姐弟就如同事先商量過似的,從不同方向趕來,帶來天底下蘇秦最關心的兩個人的最關鍵信息,一喜一憂,一生一死,且前後腳之間頂多不過一炷香辰光。
讀完孫臏的書信,蘇秦下意識地摸向袋中,見那香囊仍在,便悄問木實:「軍師可好?」
「眼下還好。」木實應道,「受到陷害的是田將軍,不是軍師。齊王使人將田將軍拿下,押入囚車了,是軍師說服田嬰大人放走田將軍的。」
「田將軍避往何處了?」
「過宋入楚,可能前往宛城。田將軍與楚國的景翠有交,說是投奔他去。」
「如此甚好。」蘇秦寫就一信,掏出袖中錦囊,核實藥丸,見確實無誤,將信一併裝入,縫合結實,遞給木實,「你這就趕赴阿邑,將此囊親手呈交孫臏。」
田忌出奔,田嬰彈壓不住,軍營里整日亂糟糟的。好在戰事終結,魏國邊境也無反覆,田嬰奏請齊王解散五都之軍,得到恩准。
來自五都的將士們無不歸心似箭,皆在忙活打點行裝。阿邑郊外,各軍營帳盡皆繁忙。
木實拿著中軍大帳特別頒發的細作通行令牌,輕而易舉地進入轅門,趁夜色來到孫臏營帳,並未引起注意。孫臏認出木實,借故支走侍從。
木實撕破褐衣,拿出夾層香囊,呈上。
孫臏拆開,摸出一帛,上面是他熟悉的蘇秦手筆,開頭一句是「孫兄敬啟」,接后寫道:「驚聞田將軍遭遇,弟心甚慟。得知孫兄無恙,弟心略慰。昨日黃昏,大師兄親赴弟舍,捎來師姐香囊,囊中為先生贈兄之物,是為死丸,兄可服之,三個時辰后發作,死足一月自醒。兄之後事,自有在下料理。切切,弟秦敬拜。」
孫臏閱畢,看向木實,問道:「蘇相國可好?」
木實點頭。
「轉稟相國,就說在下謝他了。」孫臏拱手謝過,摸出藥丸塞入口中,和水吞下,將書信連同錦囊一併燒掉,沖木實微微一笑,「木實兄弟,在下就不留你了。」
木實跪下,沖他叩首三次,起身離開,隱沒於暗夜。
翌日晨起,侍從進帳,欲侍候孫臏洗漱,發現他呼吸急促,在榻上昏迷不醒,急報田嬰。
田嬰趕至,召來多名軍醫診看,皆不知所患何病。
眼見孫臏病情加重,氣息有進無出,面色蒼白,脈搏玄細,心跳越來越緩,一切徵象皆是凶多吉少,田嬰不敢怠慢,使快馬報奏威王,同時捎口信給瑞梅,告之孫臏病情。
威王震驚,旨令御醫馳往救治。
將要臨產的瑞梅驚聞噩耗,顧不得肚子,登上輜車趕往阿邑。路上顛簸,加之心中憂急,瑞梅頂不住了,於濟水岸邊的歷下邑羊水破出。幸好隨車跟著穩婆,更有御醫同行,瑞梅又是二胎,生產過程還算順利,早產一子。
產後虛弱,御醫吩咐她暫於歷下邑安歇,待稍作恢復再赴阿邑。瑞梅死活不肯,定要隨御醫趕到孫臏身邊。
眾人緊趕慢趕,抵達軍營卻是遲了,孫臏已於日前咽氣。瑞梅傷悲,抱住孫臏軀體哭得幾番氣絕,幸有御醫在側,好歹救下性命。
救趙兩大功臣,不足一月,一個出奔,一個病死,五都軍卒無不悲傷。部分已在歸程的將士們,竟又折回,披縞穿麻,為孫臏盡禮。
瑞梅不堪身心折騰,病倒了。
「嫂夫人,」田嬰探望瑞梅,臨別時徵詢她道,「軍師已經入殮,歸葬何處,嫂夫人可有意願?」
「謝將軍費心!」瑞梅淚出,「孫臏歸葬何處,婦人不敢做主,在這天底下,知孫臏者,莫過於蘇秦,將軍可請蘇秦來,如何治喪,歸葬何處,瑞梅皆聽蘇秦。」
「若是此說,嫂夫人盡可放心,」田嬰應道,「五日之前,田嬰已發快馬前往邯鄲,若無意外,蘇秦想是已在途中了。」
果不其然,又過兩日,蘇秦趕至,伏在孫臏靈柩前面,哭了個傷悲欲絕。
田嬰詢問葬地,蘇秦應道:「葉落歸根。孫兄祖地、家廟皆在甄邑,我等將孫兄歸葬於祖地,遂孫兄之願吧。」
「謹聽蘇大人。」田嬰吩咐起柩,同時將一應葬禮安排奏報齊宮。
軍樂隊奏響哀樂。三十二名齊將分作四班,每班八人,輪換抬柩,逾萬將士盡皆縞素,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徑投甄邑,將孫臏之柩葬於祖地。
之後數日,威王詔令亦至,追封孫臏為定國君,食甄邑千戶,另撥款一百兩足金,修繕孫家祖廟並祖地,立碑造祠追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