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伊人名嬋娟
慌不擇路的人群很快便發現了這條小巷,越來越多的人涌了進來,譚嘯雖也曾遠遠地觀望過幾次示威遊行的隊伍,但是真正身處其中的時候,那感受卻讓他汗透重衣。那車夫到此刻居然還不放手,然而洋車的速度到底比不上赤手狂奔,眼看黑壓壓的人潮離自己越來越近,譚嘯大聲叫道:「棄車逃命!」忽地眼前一花,一條人影跳上了車子,譚嘯的耳邊同時傳來一抹充滿了驚恐的動聽的聲音:「救我!」
譚嘯扭頭朝下看去,一張慘白俏臉正仰頭望著他。「求你了!」少女滿眼都是乞求地叫道。
洋車在人群的衝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響,在進入小巷脫離人群的同時,「砰」的一聲,車頂的支架被擠斷了一根,斜斜地塌了下來,將譚嘯和那跳到車上的少女給罩在其中。
車身劇烈地顛簸了幾下,一聲驚呼在離譚嘯近在咫尺的地方響起,隨即便被一具柔軟的身軀緊緊地抱住,狹小黑暗的空間里,少女特有的清香撲鼻而來。
譚嘯絕非好色之人,但是任何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突然之間溫香軟玉滿懷,恐怕也難保持冷靜,何況人在乍死還生脫險之時,心神意志都是最軟弱的時候。
感受著緊擁著自己的柔軟身軀,便是面對著黃金榮、袁克定都揮灑自如的譚嘯渾身僵硬,腦海里混沌一團,直到車子一震,停了下來,才有一絲清明倏忽迴轉。「不要怕……」他下意識地說道。
「嗯!」一股如蘭似麝的熱氣衝擊在臉頰上,譚嘯忍不住又是一抖,連忙將心底的綺念壓下,雙臂稍微用力掙了下。少女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喃喃低聲道:「對……對不起。」
儘管看不見對方的表情,譚嘯仍從聲音里感受到了少女的羞澀局促。
「呼啦」車棚被掀開,譚嘯重見光明,從極黑驟到極亮,他眯了眯眼睛才適應過來,入眼的是車夫欲哭無淚的臉龐。
「這位爺,您自便吧!」車夫瞪著譚嘯的眼神里充滿了惱色,這輛洋車光押金就一百銀元,若是被擠爛,就算是砸鍋賣鐵也賠不起,便是眼下,修繕這車頂沒有十幾二十塊銀圓也是不成的,心疼之下臉色自然十分難看。
這車夫剛才滿心都是將車保下來,壓根沒有感覺到車上多了個人,這時掀開頂棚,看見緊張地坐在譚嘯身旁的少女不禁一愣,「咦」了幾遍也沒說出句完整的話來。
譚嘯一看車夫的模樣便知他心疼洋車受損,咳嗽一聲,邁下車道:「修車錢我出。」
車夫的眼睛登時一亮,臉上立刻堆起笑容,點頭哈腰地討好道:「您老真是菩薩心腸,小人一輩子都不忘您的好兒!」
「行了!」譚嘯揮手制止了車夫的奉承,數了六張五元面額的銀圓券扔到車夫的手中。
譚嘯看不得車夫前倨後恭之態,語氣就很不耐煩,受驚小兔似的縮在一旁的少女忽然抬起頭輕聲對譚嘯道:「你……你不要怪他,拉洋車本就是辛苦活,勉強養家糊口,根本賺不到什麼余錢。這車……怕是因為太重才……修車錢應該由我賠付,不過……不過……」
說的倒是好聽,譚嘯心道。他一聽「不過」,不用猜也知道接下來大半是錢不夠之類的理由。
這時他才有機會仔細看一看少女的相貌,方才混亂里驚鴻一瞥根本沒有看清楚,這一望之下竟再也移不開視線,只覺得身旁那震天哭喊嘶吼全都遽然遠去,只能聽得見心臟撞擊胸膛的怦怦之聲。
少女身上穿的是套頗顯老舊的單薄粗布衣裳,髮絲凌亂,臉上還有著劫後餘生的驚惶之色,然而這一切全都絲毫無損少女的美麗,反倒更顯得她多了些堅強,讓人不自覺地生出保護的願望。
譚嘯讀《洛神賦》時對其中一句印象格外深刻:「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那之後他不知在心中勾畫過多少次,想象這樣的女子應該是什麼樣子。
等他遊走四方,見多了號稱絕色的女子后,便越來越覺得如《洛神賦》中所寫的那般女子,只可能存於詩詞之中。
而當譚嘯看清眼前少女之後,心頭恍惚間清晰浮現出《洛神賦》中這一段,除此以外,竟想不出還有什麼詞句能夠恰如其分地描述出此女的風姿。
此刻譚嘯的情形正應了一句俗話,「蘿蔔白菜各有所愛」,其實這少女雖然極美麗,卻未必便如譚嘯所認為的那般傾城無雙、無可匹敵,這就叫各花入各眼了。
「對不起,我現在沒有那麼多錢。」少女在譚嘯目不轉睛地注視下雙頰漸漸暈紅,咬了下唇角,垂下目光聲如蚊蚋,「我會盡量籌措……」
「嗯?」譚嘯只看見少女雙唇翕動,根本沒聽清楚一個字,「你剛才說什麼?」
少女眼中閃過一絲窘怒,霍地抬起頭亳不退讓地與譚嘯對視,咬牙大聲道:「你的錢我一定儘快還你!」
譚嘯怔了怔,卻不明白這少女為何無緣無故突然就生氣了。
「啊!」他想起剛才少女的神態,倏地反應過來,急忙解釋道,「不是,你別誤會,在下絕無此意!真的是沒有聽清楚姑娘剛剛的話。」他指了指混亂不堪的大街,人群湧來時有不少人衝進了小巷,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過不多久這些人又慌慌張張地跑了回來。
少女看譚嘯表情很認真,不像作偽,也對自己的衝動有些感到後悔,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謝謝你救了我,錢我會儘快還給你的,請……留下您的地址。」
說著少女站起身要下車,譚嘯沒想到她看起來柔弱文靜,性格卻很執著,乾笑著道:「也沒有多少錢,姑娘千萬別放在心上……」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少女痛呼一聲,還沒完全直立起的身子猛地朝前摔了下去。
譚嘯眼疾手快,攔腰抱住少女:「你沒事吧?」
少女被譚嘯有力的臂膀抱在懷裡,兩人姿勢曖昧至極,一張美麗無方的俏臉羞得如被火燒一般,心中更是慌亂不堪,小聲說道:「你快放下,快將我放下!」
譚嘯唯恐少女摔傷,滿心記掛的都是她的安危,這少女的話反而變成了提示,他這才感受到透過薄衫傳來的柔滑細膩,心頭一盪,手指忍不住微微動了動。兩人目光相遇,少女清麗純凈的眸子射出鄙夷惱恨之色。
「放下我呀!」兩人身邊不時有人奔來跑去,少女狠狠地瞪了譚嘯一眼,羞得將臉別過一旁。
譚嘯小心地將少女重新放回座椅上,少女依舊看也不看他一眼,俏臉罩霜,顯然對他方才的卑鄙行徑痛恨無比。「這個……」譚嘯窘迫地撓頭,平日的機智急變全不翼而飛,尷尬無比,「是意外……」
他素來引以為傲的就是遇事沉著冷靜,行事圓滑自如,從沒想過會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面前如此失措,連個稍微能讓人接受的解釋都想不出來。
少女整齊潔白的牙齒輕輕咬著嘴唇,氣呼呼地白了譚嘯一眼,卻被他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逗得撲哧笑出聲來,旋而發覺有失莊重,立刻又板起臉,只是無論如何再也無法凝聚起對譚嘯的惱恨。
「還以為遇上了一個好人,沒想到也是個登徒子!」少女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道,那音量卻足夠譚嘯聽得清清楚楚。
譚嘯怎會甘願被划入色狼的行列?情急下大聲急道:「莫非要看著你摔倒也不施以援手才算正人君子不成?」
少女咦聲瞥向譚嘯,「這麼說我倒要謝謝你抱……」後面露骨的話卻是怎樣也說不出口。
「那倒不用了,你已經說過一次。」譚嘯老老實實地回應。
少女再度氣急咬牙,偏偏無話可說,白了譚嘯一眼,只是輕嗔薄怒的眼神並沒有讓目標受到任何打擊。
過了片刻,連小巷裡也變得擁擠嘈雜,那車夫嚇破了膽,連聲催促少女下車,他好離開此地。
少女驚恐地看了一眼湧入小巷的人流,眼神複雜地望向譚嘯:「我的腳踝扭傷了。」
繼續停留在這狹窄的小巷裡,結果不是被擠死,就是被踩死,少女無奈之下只能將希望寄托在這個剛剛相識連姓名都不知道的青年身上。
譚嘯聞弦歌而知雅意,對車夫道:「拉著我們離開這裡,二十塊銀元!」
車夫哭喪著臉猛搖頭:「這位爺,小人想賺錢不假,可總得先保住這條命不是?」
譚嘯眼見巷口湧入的人越來越多,掏出一張二百兩的銀票,遞到那車夫面前讓他看清上面的字:「足夠你買兩輛洋車了!」
按照此時的匯兌,二百兩足銀便是差不多三百銀元,手中這輛從車行租來的車,到時候只需花些錢修補一番……車夫一咬牙,正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虎口奪食一般將銀票從譚嘯手中奪了過來,貼身藏好,那張風霜侵染的憨厚臉上浮起猙獰之色,對譚嘯叫道:「小人死也把您二位背出去!」
譚嘯本來是不想上車的,畢竟剛才給這少女的印象不是很好,若是自己再與她擠一輛車,難免會有肌膚相接的情況,說不得要被罵一聲「下流」。
讓他沒想到的是,少女稍稍猶豫之後,低著頭朝另一側移去,竭力縮攏身體,讓出了半邊座椅。譚嘯自然看懂了她無聲的邀請,心頭一動,綺念又生。
少女沒等到他上車,有些焦急地抬頭對譚嘯道:「上,上車啊!」不時地向遠處張望,眼神驚慌。
譚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就看到小巷盡頭十幾個手持槍械棍棒的警察氣勢洶洶地驅趕著人群朝這邊而來。
原來如此!譚嘯恍然大悟,暗罵自己自作多情,輕聲對臉頰蒼白的少女道:「暫時委屈你了!」說完將塌了一半的車棚放下罩住了跪坐在車椅上的少女,乍看上去倒也不露破綻。
為了賺錢連命都賭上的車夫在譚嘯的招呼聲中拉起洋車,迎面朝迎來的警察跑去,與那群警察的距離越來越近,譚嘯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加快。有袁克定這一層關係,他相信就算被識破藏在車上的少女,警察也不會太過為難他,但是這少女恐怕就有危險了。
等到他看清楚眾警察為首的那人,差點笑出聲來,心想自己和他也真是太有緣了些!
楊老歪遠遠地看到對面逆向而來的洋車,發出一聲獰笑,擼胳膊挽袖子招呼手下警察就要去攔車。現在的有錢人都怕事、怕死,少不得能弄頓酒錢。
「是他!」楊老歪眯著眼睛打量了一眼大馬金刀地踞坐車上的人,心尖巨顫,連忙揮手制止了撲向洋車的手下兄弟,他自己則佝著腰小跑上前,還有十來步的距離就遠遠地打了個千兒諂笑道:「譚爺,您老這是?」
譚嘯驚魂未定地抹了把冷汗:「是楊大人啊,什麼事兒搞出這麼大場面?差一點我這條小命就算交待在這兒了。」
到底是惜命怕死的公子哥兒,楊老歪有些不屑地想,嘴上道:「還不是那些學生鬧的!您老評評理,這些個學生啊就會添亂……」楊老歪說著就朝車前湊。
眼看楊老歪離車越來越近,譚嘯咳嗽一聲,笑道:「這事兒可輪不著我管,楊大人,就不耽誤你執行公務了……」恰好這時主街上又有一群人湧入小巷,譚嘯駭然色變,朝車夫大吼了一聲:「快跑!」
楊老歪瞧見那黑壓壓一片人頭亦感緊張,連忙令手下打開個口子放譚嘯的車子過去,那些被堵在裡面的學生瞧見封鎖出現空處,頓時蜂擁而上,裹挾著洋車拚命向外衝去,十幾個警察頃刻間就被這洶湧的人流淹沒了。
「謝謝!」車子轉出小巷,走上了大路,與一巷之隔的那條街宛如隔世,確認了安全之後,譚嘯將罩住少女的棚布掀開去,少女再次向譚嘯致謝。
譚嘯搖頭說不用,少女抿了抿嘴唇,將鬢角一縷亂髮別過耳後,偷瞧了譚嘯幾眼,恰好與譚嘯的目光撞在一處,雙頰倏地飛紅,慌忙將視線移開,彷彿受驚的小鹿一般。
譚嘯微微笑了笑:「姑娘你去哪兒?我將你送過去,這街市上實在太亂了。」言下之意怕這少女發生意外。
少女連連搖頭,不好意思地說道:「煩請您停車,我就在這裡下車好了,不敢再麻煩先生了!」少女的聲音越來越低,也幸虧譚嘯的耳力出眾,支起耳朵勉強聽清了她後面的話,「恐怕我一時半刻不能把錢還上,還請先生留下地址,容我湊一湊……」
三百多銀元對於一個小康之家亦可稱得上是個巨大的數目,看這少女的穿著,家境只怕也好不到哪去,譚嘯笑著搖了搖頭:「些許錢財姑娘何必念念不忘,我絕無挾恩圖報的想法。」
少女聞言抬頭深深地望向譚嘯,目光清冷。譚嘯心底無私,坦然與之對視。「還沒請教先生尊姓大名?」少女眼中的寒冷漸漸融解。
在譚嘯的堅持下,他將少女送到了佟府夾道衚衕,交談中知道了少女學名叫唐瑾。「家裡人都叫我嬋娟。」少女下了車時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對譚嘯說道,白嫩如雪般的肌膚紅得仿如滴血一般,嬌羞美態讓人心悸。
譚嘯心頭一盪,回味著嬋娟最後的那句話,越想越覺得她是在暗示些什麼。
嬋娟扶著牆壁緩慢地一步步走遠,慢慢地消失在譚嘯的視線里。良久之後,譚嘯仍舊痴痴地望著她離去的方向。難怪總感覺少女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質,原來竟是貝滿女中的學生,接受洋式教育的女子果然是與眾不同的,無論思想還是言談都讓譚嘯感到新奇。
同時他也體會到了嬋娟的執著,這個外表柔美的少女一再堅持讓譚嘯留下地址,並將自家地址留給了譚嘯,還將身上僅有的兩塊銀元給了譚嘯。
恐怕她要餓肚子了吧?譚嘯無奈地搖頭苦笑,為求心安而寧願挨餓,不知道是應當佩服她的風骨,還是該笑她太迂腐?
「我知道您一定是有錢人家的公子,這些錢對您而言也許不值一提,但對於我來說,沒有什麼比能堂堂正正地做人更寶貴的,若是不把錢還給您,我一輩子都會心懷虧欠。」少女說這番話時,明亮的眸子就像黑夜裡閃爍的星辰,朝譚嘯展顏一笑,「也許您會笑我自討苦吃,於我卻是甘之如飴呢!」
「爺,咱還接著游城嗎?」車夫恭恭敬敬地問道。譚嘯回過神來,暗自嘆了口氣,嬋娟的話說得不錯,己非魚,焉知魚之樂?
若是換作紅豆,只怕非但不會想著如何還錢,還會想方設法地多騙點呢!譚嘯鬼使神差地將嬋娟和紅豆放在一起比較,得出了這個讓他啼笑皆非的結論,與嬋娟相比,紅豆真的是一無是處,狡猾、驕橫、暴躁……兩者唯一的相似點就是倔犟,認定了的事便不會更改。
「走吧。」譚嘯有些意興索然地朝車夫揮了揮手,也沒有說究竟要去哪裡。
譚嘯十分驚訝地發現那輛跟了他一路的洋車居然還在!
譚嘯暗暗冷笑,指揮著車夫兜兜轉轉了半天,然後換了一輛車又轉悠了許久,躺在車上打個瞌睡,而那輛洋車始終若即若離地吊在他的身後,車棚下只露出了半截藏藍色筆挺的褲腿。
「這位爺,您老倒是說個地兒出來成不?」車夫三十多歲正值壯年,身材亦算得上健壯,可拉著譚嘯跑了小半個京城也已經是氣喘吁吁,汗透衣衫,連擦汗的那截棉襖袖都濕漉漉的霧氣蒸騰。車夫苦著臉回望譚嘯商量道:「要不您老換輛車?小的從早上到這會兒還水米未進呢。」
譚嘯被他這麼一說,頓時覺得腹內擂鼓似的,一抬頭,正陽門箭樓正在頭頂。譚嘯不禁樂了,這幾天就一直琢磨著得空時務必要來吃都一處燒麥呢。
回頭瞄了一眼那輛遠遠停住的洋車,車夫正不停地扇風擦汗,顯然也不輕鬆。「得了!就這兒吧。」譚嘯邁下車,隨手扔過去兩塊銀洋,在車夫千恩萬謝下洒然朝正陽門大街里行去。
正陽門大街俗稱前門大街,店鋪雲集,正如民間流傳的順口溜說的一樣:「頭頂馬聚源,腳踩內聯升,身穿八大祥,腰纏四大恆。」說起吃食更是數不勝數,便宜坊烤鴨、全聚德吊爐烤鴨、會仙居炒肝、六必居醬菜……來往人流從早入夜熙攘不絕,尤其是自前門火車站建立之後更加是客流如織,接踵摩肩。
譚嘯在擁擠的人流中穿梭前行,吆喝聲此起彼伏。他故意放慢了腳步,走走停停,倒像是怕盯梢的人跟丟了似的。其實根本不必如此,他那一身白色西裝在人群中便如萬綠叢中一點紅,惹眼異常。
這時已經過了飯口,店裡吃飯的人寥寥無幾,譚嘯挑了個臨街的桌面,將熟得不能再熟的菜式一口氣報了出來,悠閑地打望起街上來往的行人。
菜肴流水一般擺上了桌,聞著那熟悉的誘人香味,譚嘯莫名生出一絲感嘆,人生便如白駒過隙,如今故地重遊,已然物是人非。
酒杯堪堪觸及唇邊,門口傳來小二響亮的招客聲:「這位小爺裡邊兒請!」
店裡的食客下意識地朝門口望去,待瞧清跨進門來的這一位時都情不自禁地暗暗喝了一聲彩:面如冠玉,眼若星辰,顧盼之間英氣逼人,身披一件暗紅大氅,頭戴黑色薄呢禮帽,馬靴纖塵不染,錚亮耀眼,好個俊俏少年郎!也不知是誰家的少爺,便是女子也少見這般標緻的。
譚嘯打眼看見此人下半身穿著的藏藍色西式褲裝,立時意識到他就是跟著自己遊盪了半個北京城的神秘人,胸中騰地升起一股怒氣,這人竟囂張至此,難道他認為自己絲毫沒有察覺被他跟蹤不成?
等他抬眼看到這人的下巴就不由一愣,目光上移,正與對方怒火燃燒的目光撞個正著。譚嘯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展齒而笑:「是你。」
衛紅豆俏臉緊繃,反手一甩披風,一言不發,大馬金刀地坐在了譚嘯的對面,隔著桌子死死地盯住了笑眯眯的譚嘯。後者也不說話,仰頭一口吞下杯中美酒,滿臉回味地贊道:「真是好酒。」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衛紅豆強壓下心頭惱怒,冷聲問道。
譚嘯熱情地招呼小二為紅豆擺上一套餐具,又給她斟了酒,笑了笑,不在意地答道:「王府大街。」
北京飯店便在王府大街口,衛紅豆說不出的鬱悶,只因為她正是從北京飯店開始跟蹤譚嘯的,跟著他馬不停蹄地兜兜轉轉了大半天,還差一點被遊行的人潮踩成肉餡,結果原來從一開始就已經暴露了。
衛紅豆看到譚嘯輕鬆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舉起酒杯狠狠地將滿滿一杯酒倒進了嘴裡,瞬間的冰冷之後,胸腹之間便燃起一道火線。衛紅豆猝不及防之下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燃燒起來。
譚嘯見衛紅豆捂著喉嚨,眉頭緊皺,連忙為她奉上一碗清湯。
「真是的,不會喝酒就不要裝嘛!」譚嘯用極低卻正好保證紅豆能夠聽見的聲音嘀咕道。
也不知是窘是惱,還是因為酒勁,兩片燦若晚霞的紅暈自紅豆雪白的雙頰慢慢擴散開來,不片刻連脖頸也紅透了。「誰說我不會喝酒?」紅豆對譚嘯怒目而視。
譚嘯幾乎笑出聲來,這酒乃是來自遼東的最為正宗的燒刀子,凜冽至極,遇火即著,入口如燒紅之刀刃,吞入腹中猶如滾燙的火焰,便是一般酒量稍弱的漢子也不敢如紅豆這般牛飲。
「哦?」譚嘯眉頭輕挑,嘴角浮起一抹讓紅豆恨極的挑釁笑意,抬手又將紅豆面前的空杯斟滿,「正好我自個兒喝得無趣,再干一杯如何?」
衛紅豆嘴上不肯認輸,心中卻已被這不知名稱的烈酒嚇住了,眼見譚嘯舉起了酒杯似笑非笑地睨著自己,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我……我還有要緊的事要問你!」紅豆好不容易才憋出個借口,卻是下定決心不喝這辣死人的酒了。
譚嘯說不出為什麼竟有些喜歡上逗弄衛紅豆,瞧見她又窘又惱的模樣便覺得有趣,聞言哈哈一笑:「既然如此,就等你問完我們再喝。」
「這些天你在做什麼?」紅豆低聲問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去了天津!」
譚嘯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她為何如此緊張,微笑道:「因為袁克定去了天津,所以我也去了。」
紅豆凝視譚嘯片刻,表情漸漸從審視變為疑惑:「你究竟有何目的?」
譚嘯只是微笑著側頭看紅豆,二人對視良久,紅豆終於率先移開了視線,兀自有些不甘地嘟囔道:「好吧,算我沒問過!」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騙行自然也有這一行的規矩,如譚嘯與紅豆這樣臨時「搭夥」的關係,身為「輔將」的紅豆只需按照「掌舵」,也就是譚嘯的吩咐行事即可,她方才的問題已經是壞了規矩。
「你早晚會知道的。」譚嘯語氣淡淡地說,「倒是你,這些天在總統府里可曾引起懷疑?今天又是如何脫身的?」
他與紅豆此時乃是榮損一體,假若紅豆露出破綻,他譚嘯也勢必脫不了干係。至於紅豆暗中跟蹤,譚嘯也不覺得奇怪。紅豆之所以答應與他合作,不過是形勢所迫,彼此根本沒有半點信任可言,易位而處,他也不會甘心任人魚肉。
所以譚嘯並沒有問紅豆為什麼跟蹤他,直接問出了最為擔心的環節。
紅豆輕輕地撇了撇嘴角,似乎在鄙夷譚嘯膽小:「放心吧,那位十小姐單純得很。」
當初袁克文說起紅豆與他十妹思楨頗為相似,雖有意藉此拉近距離,卻並非胡謅。這位袁家十小姐的相貌的確與紅豆有幾分神似,性情極為嫻靜柔和。紅豆又刻意迎合,而紅豆那苦難曲折的經歷和出淤泥而不染的情操更讓袁十小姐又憐惜又敬佩,不過半天工夫,兩個人便已經情同姐妹。
紅豆在內宅敷衍著袁十小姐,接連數日既沒再見到譚嘯,亦不曾收到他傳來的訊息,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唯恐譚嘯耍花招。儘管那日茶樓中譚嘯看起來很真誠,可畢竟譚嘯手中捏著衛家的把柄,而她衛紅豆卻是連譚嘯的身份來歷都一無所知,甚至連譚嘯的名字是真是假都不曉得。
所以今天一大早,紅豆便攛掇袁十小姐去找袁克文,結果袁克文去了天津,而譚嘯竟也入住了總統府。她狀似隨意地詢問譚嘯的下落,這才知道譚嘯獨自離開了總統府,去向不明。
於是她便借口為亡父料理身後之事,謝絕了袁十小姐派人護送,只說女子外行不便,請十小姐為她準備了一套男裝。
等她出了總統府的時候,譚嘯早就不知所終了,她卻驚喜地發現了扮作拉洋車的衛三,細細一詢問,原來是衛遠山玩了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把戲。那日紅豆等人離開了福運茶樓之後,衛家一行人便半遮半掩地匆匆坐上了去天津的火車,當晚卻又派了幾張生面孔的衛家子弟偷偷潛了回來。
譚嘯聽罷不禁暗嘆衛遠山老而彌堅,這種人是絕不會甘心受人所制的。
「走吧。」譚嘯喚來夥計結賬,做戲須得全套,誰曉得螳螂捕蟬,會不會有黃雀在後?紅豆打著料理亡父後事的借口出來,自然不能什麼也不做就回去。
譚嘯更為擔心的是袁克定,以此人多疑的性格,連自己的親弟弟也不信任,又豈會放心一個陌生人?極可能暗中調查譚嘯或是紅豆。
還有那兩股不知意在衛家還是他的神秘勢力,讓譚嘯不敢有絲毫懈怠。
譚嘯朝紅豆耳語了一句,紅豆眉頭微蹙,覺得譚嘯太過謹小慎微,有點多此一舉。轉念一想,無論衛伯還是德叔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小心駛得萬年船」,便點了點頭。
兩人都是出眾的人物,縱是那前門大街人流熙攘,譚衛二人身處其中亦如鶴立雞群,極為顯眼,正合了譚嘯的心思,接下來的目的地是東直門。
「內九外七皇城四」,自清朝以來,京城各門皆有定律,例如朝廷出兵須得走德勝門,收兵則走永定門;要去那陶然亭的墓地、砍頭行刑的菜市口便須走宣武門,因此常有囚車、殯葬經過,而東直門慣走木料車,棺材鋪便集中於此。
「兩位,要不您換一輛?」車夫面帶難色地說道,「小人這車年頭兒久了,怕是承不住您二位的貴體。」
紅豆朝譚嘯微微點了下頭,後者不悅地揮手將那車夫打發了:「又不少給你大洋,有錢都不賺!」
方才兩人找的第一輛洋車,那位不做他們生意的車夫其實是衛家的人,紅豆趁機暗中按照譚嘯的吩咐將事情交代下去,所謂同坐一車不過是借口罷了,若不是譚嘯嚴肅地警告她被人跟蹤,紅豆是絕不會同意與譚嘯共乘一車的。
只是一上車紅豆便開始後悔了,生出誤入賊船的感覺。
兩人雖都不是體形臃腫,但共乘一車少不得肩膀相接、腿臂觸碰,紅豆從小到大從未曾與男子這麼接近過,面紅耳赤,心如鹿撞,鵪鶉一般竭力收攏身體避免與譚嘯發生接觸。
譚嘯卻十分享受似的隨著顛簸的車子晃動,不時摩擦一下紅豆綳得緊緊的身體,見紅豆羞惱不已,戲謔之心更盛。剛好車輪壓過一處窪地,借勢整個人朝紅豆壓了過去。
忍無可忍的紅豆豎起肘尖直搗譚嘯肋下,她的胳膊藏在披風之下,譚嘯卻是看不見的,肘部本就異常堅硬,而肋骨卻是人體柔軟之處,紅豆又是全力出擊,兩者相撞,譚嘯痛得悶哼一聲,連吸冷氣,劇痛良久方才弱了些。譚嘯再不敢造次,面有懼色地瞥了眼紅豆,喃喃道:「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啊!」
紅豆看到譚嘯痛得臉都青了,心下不由閃過一絲歉意,然而聽到此言,本就淡薄的悔意立刻煙消雲散,冷聲哼道:「你自找的,怪得了誰?若是再敢無禮,還有更厲害的招呼呢!」轉過臉去,自言自語似的輕罵道:「齷齪之徒!」
紅豆俏容含煞,目光冰冷,看也不看譚嘯,卻是動了真怒。譚嘯也覺得自己的確有些過分,訕笑道:「酒勁上頭,身子骨就有些綿軟……」
紅豆聽到這個蹩腳的借口,忍不住撇嘴。她面上怒極,實則內心卻並不是特別憤怒,只是與譚嘯並肩而坐,絲絲縷縷的男子氣息混雜著淡淡的酒氣鑽入鼻中,無法抑制地感到心亂如麻,身體的力量都好像在一點點地消散,這種從沒有過的怪異感覺讓她既害怕又隱隱有點無法形容的悸動,不禁驚恐交加。
紅豆雖已是及笄之年,可身邊除了衛遠山這樣的仁慈長者,年齡相當的衛家年輕子弟對她都敬畏謙恭,對於男女情事純然無知,只覺得譚嘯似乎並不那麼讓人厭惡了,她自不明白自己這莫名其妙的變化的緣故。
饒是譚嘯精於揣摩人心,又怎懂少女那複雜的情懷?見紅豆雖然不說話,但面色已經舒緩了些,想了想問道:「你回憶下,你們是樹了敵,還是道上的老合瞧破了真身?」老合是江湖暗語,意指匪賊。
那兩股暗中的勢力來得很是蹊蹺,譚嘯想來想去覺得似乎只有這兩種可能性大些。
聽到譚嘯說起正事,紅豆連忙收斂慌亂的心神,細細思索一遍,搖頭道:「都不可能,也都有可能。」
這答案看似矛盾,說的卻是實情,衛家行事一向謀而後動,嚴謹小心,且每次設局得手立刻遠遁,從不回頭,行蹤飄忽不定,又常改裝換貌,被看破身份一路跟蹤而毫無察覺的可能性委實微乎其微,更何況竟然被兩撥人同時盯上。
可這世上哪裡有萬無一失的事?譚嘯越想越覺得迷惑,有些煩躁地揉了揉眉心,輕聲道:「衛大爺行事自然是老道周密的,只是如今局面繁雜不明,你我若不小心便是……務必謹慎。」
譚嘯苦笑著搖了搖頭,在紅豆警惕的目光中伸手拉過披風為她遮住了雙腿,柔聲道:「春風寒峭,莫凍傷了筋骨。」
譚衛二人大張旗鼓地買了一副棺木和壽裝,僱人送到了鐵橋衚衕。這鐵橋衚衕與八大胡同之中鼎鼎有名的狀元夫人賽金花掛牌的陝西巷相距不遠,卻清凈許多。在這裡居住的大都是些年老色衰的青樓女子,也有些曾紅極一時本是第一等「輕吟小班」出身的花魁狀元,年歲漸長,又放不下面子自降身價,於是掩耳盜鈴地在鐵橋衚衕內開設「茶室」接客謀生。
當日譚嘯在普化寺外與袁克文結識之後,便吩咐阿仁在此地買下了一所小院。
衛家那子弟按照紅豆的吩咐,暗令同伴火速趕去城外,尋一具初死不久的老者屍體。這年頭兵荒馬亂,災荒連年,活著的人連飽飯都吃不上,更顧不上死後的事,有親戚朋友的還能挖個坑裹張破席埋了,更多的卻是被丟在亂葬崗里任野狗啃食。
行事的衛家族人毫不費事地找到了一具剛剛餓死的無名屍首,悄無聲息地運到了鐵橋衚衕。
譚嘯生怕衛家人趕不及,在路上故意轉了兩個彎兒,為那屍體穿上壽衣裝殮入棺,直接又運出城入葬。譚嘯給這位不知姓名的老者燒了一堆冥紙,心裡暗暗禱告道:雖說折騰了你一番,卻也免了你暴屍荒野,亂世苦海,但願你能投胎個好人家。
他不信鬼神輪迴,但求個心安罷了。
有感於人生無常,返途中紅豆有些失神,直到車子停在大總統府門前才驚醒過來。
「小心行事,切莫被那位袁十小姐瞧出破綻來!」譚嘯低聲囑咐道。
譚嘯的好意聽到紅豆的耳朵里卻變了味道,倒像是居高臨下的教訓似的,感覺受了輕視的紅豆從鼻孔里噴出一聲輕哼,揚頭道:「不過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貴小姐,我自能應付,倒是你不要連累了我,那位袁大爺可沒袁二公子那麼容易對付!」看樣子她與袁克定已經見過面了。
警衛認得二人,並沒有盤查,一路暢行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