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老道砸廟門
夕陽如血,將西天染成一片赤紅,湖面金光粼粼,遠遠望去如同鋪了一層耀眼的金箔般,輕風拂面而過,枯草叢中隱約露出幾點青色,蕭瑟之中掩藏不住冬去春來的氣息。
譚嘯心頭一動,掏出懷錶看了看,朝紅豆笑道:「時間尚不算晚,不如走一走?」
紅豆注視著那枚懷錶,眼底閃過一抹複雜的意味,猶豫了一下,點頭同意了譚嘯的建議。
二人一前一後,相距半個身位沿著湖畔迤邐而行,好半晌誰也沒有率先開口。譚嘯只覺得連日來疲憊至極的頭腦漸漸清明,不知道是因為眼前這一幕壯美的景色,還是紅豆身上傳來的若有若無的絲絲清香。
「我……我認得你那天戴的那枚扳指。」紅豆聲如蚊蚋,猶疑了一下又道,「這塊懷錶我也很眼熟。」
譚嘯心底劃過一道電光,這些日子以來始終糾纏在他心頭的猜測竟是真的。
他面無表情地盯住了糾結不安的紅豆,當這個猜測被印證的時候,他的心頭依舊掀起了驚濤駭浪,看到紅豆欲言又止,他幾乎忍不住扼住她的喉嚨問一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就在他幾乎喪失理智之時,腦海里響起一個聲音:這裡大總統府,一點點的風吹草動都可能迅速地傳到袁克定甚至袁世凱的耳朵里。
譚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清冷的氣息讓他熱得發燙的血液稍稍冷卻,扭過頭去不去看紅豆,「扳指是……我師傅傳下來的。」聲音竟有些沙啞顫抖,可見他的心情有多麼激蕩。
紅豆發出一聲驚呼,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伸手掩住嘴,將下半截驚呼給攔在了喉嚨里,「你說什麼!你師傅?德……德叔?」
紅豆對這枚扳指印象深刻無比,當初第一眼見到時便已經認了出來,她的手撫過頸前,隔著衣服感觸到一點突起——那是一枚與譚嘯所佩戴的百鳥朝鳳扳指同質同式的扳指,唯一的區別是她這枚扳指,雕刻的是百獸圖案。
在她懵懂記事的時候,德叔鄭重無比地將這枚扳指交給了她,同時她也看到了另外一枚,也就是譚嘯手上的那枚。
讓她毅然決定相信譚嘯,與他冒險合作很大程度上亦是因為這枚扳指。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口中的德叔極可能就是我的師傅,他是不是叫林宗德?」
面色慘白的紅豆狠狠地咬著下唇,竭力不讓自己滿心的驚駭流露出來,僵硬地點了點頭,這麼簡單的動作便幾乎耗費了她全部的力氣。
「也就是德宗大師?」
紅豆再次點頭,她這時終於明白了為何那天在茶樓上譚嘯能用茶水寫出「德宗」二字,原來他竟是德叔的弟子。
雖然譚嘯從記事的那一天開始,最常乾的事就是詛咒這個讓他吃盡苦頭的老頭兒在自己眼前消失,可是當老騙子真的離開了,再也杳無音訊,彷彿這個世上從沒有過這樣一個人的時候,他也終於明白了何謂思念。
那個每次狠狠地抽完他,又小心地為他療傷敷藥的老騙子。
自從三年前老騙子留給譚嘯一枚碧玉扳指和這塊貴重的懷錶悄然離去,他每天都在幻想也許下一刻,那個臉上總是掛著猥瑣笑容的老頭兒便會出現在他的眼前,拍拍他的肩膀說一句:「小子,你幹得不錯!」
直到這時,譚嘯才懂得了老騙子所說的真正的騙術,一起生活了二十二年,竟然不留下任何的痕迹,無比熟悉卻又完全陌生的感覺讓他說不出的難受。巨大的驚喜過後,一抹失落無聲無息地彌散開來。
「我要見他。」譚嘯輕輕地說,他的視線投射在被霞光包圍著不似凡間的湖心亭。兩人這時已經停住了腳步,並肩而立面朝大湖,看似在欣賞晚霞籠罩的湖光山色,心思卻全不在這普通人畢生也難得一見的美景上。
「神龍獻寶天下一統」的流言查到最後,來源指向了普化寺德宗大師,譚嘯要問一問他,這件事到底是不是他做的,他究竟想要幹什麼。
紅豆嘆了口氣說:「德叔行蹤不定,我也不知道他何時回京。」
譚嘯側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無奈的紅豆,她說的是實話。「我要見他!」譚嘯一字一頓地重複道。
「我,我已經命衛三發動人手尋找德叔的下落了。」紅豆被譚嘯通紅的雙眼嚇了一跳,她從沒想過這張總是掛著笑容的俊朗面孔竟也能這般猙獰可怖。
譚忠已經在小院里的廂房安頓了下來,譚嘯回到房間他便跟了進來,笑眯眯地道:「二少爺,您的氣色看起來似乎不太好啊?」
譚嘯沒好氣地斜了一眼這位不知來歷的「譚家忠僕」,悶聲微諷道:「您老的氣色可真不錯。」
譚忠呵呵一笑:「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譚嘯翻了個白眼,扭頭望向窗外不再與他交談,卻又覺得胸口鬱結,忍不住反駁道:「如果你最親的人突然變成陌生人,你還會這麼說嗎?」
譚忠一怔,臉上的笑容逐漸消退,沉聲說:「你師傅要回來了?如果你不想死,就不要向他透露見過我。」
「你怎麼知道?」譚嘯這一驚非同小可,騰地站了起來,指著譚忠厲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譚忠陰沉的臉上浮起一道譏笑:「你那師傅教你這麼多年,歸根結底其實就只一條:天下人皆不可信。可惜你小子終究還是做不到,不知道他是該哭還是該笑!」
譚忠的話里透出一股不加掩飾的嘲諷,眼神里卻流露出淡淡的哀傷。譚嘯直覺他與老騙子之間似有不為人知的恩怨,再次沉聲問道:「你是誰?」
「我是一個絕不會害你的人。」譚忠似乎已失去了和他繼續交談的興趣,起身佝僂著脊背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他身體微微頓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說:「永遠不會。」說完再不停留。
第二天一早,袁克定匆匆趕來,低聲吩咐譚嘯明日傍晚午門外相會,他已安排好譚嘯進入皇宮的辦法。
袁克定前腳剛走不多時,敲門聲又響起。
「譚先生,石小姐請問您有沒有空閑,二爺和秦先生都不在,她想請您陪她一同去普化寺,為亡父安置往生牌位並超度法會。」傳話的是袁十小姐身旁的丫鬟,她此來除了傳話還肩負著另一項使命,趁著譚嘯不注意時,不停地偷偷打量這位被石小姐誇得花兒一樣的青年。袁十小姐聽紅豆說得多了便對譚嘯生出些好奇,暗裡吩咐丫鬟仔細瞧瞧到底是個怎樣出色的人物。
譚嘯一夜不曾合眼,幾天來又時刻緊繃神經,不免有些憔悴。那丫鬟暗自撇嘴,長相尚可,卻一副委靡不振的模樣,哪有半點英挺之氣?至於古道熱腸、博學廣聞卻不是憑眼睛能看出來的。
聽丫鬟把話說完,譚嘯不由一震,第一個反應便是老騙子有消息了!衛紅豆還真是機敏。
「毫無問題,請回石小姐,譚某隨時奉陪。」譚嘯朝那個表情奇怪的丫鬟笑道,隨手遞過去兩塊銀元,柔聲道:「有勞姑娘了。」
那丫鬟駭了一跳,連忙推辭不收。譚嘯察言觀色的本事雖不敢說爐火純青,對付這白紙一樣的少女實在簡單至極,婉轉地奉上幾句讚美之言,便將小丫鬟拍得暈頭轉向。她在袁府不過一個下人,何時有人對她說過這些動聽的話兒?更何況還是一位俊朗挺拔、闊綽大方的年輕男子。
小丫鬟羞紅著小臉疾步而去,不消片刻便又迴轉,朝譚嘯甜甜一笑:「譚先生,汽車已經備好了,石小姐在車上等您!」
譚嘯出門上了車,紅豆已經坐在車上,朝他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轉瞬便被哀傷代替,輕聲對他說道:「麻煩先生了。」
「是譚某的榮幸才對,何來麻煩一說?」譚嘯彬彬有禮地回道。當著袁府司機的面,兩人完全是一副客氣而疏遠的模樣。
乘坐袁府的車又是紅豆聰明的地方,昨日她獨自出門,謝絕乘坐袁府的車沒人會多想什麼,而今天與譚嘯同行,孤男寡女相處卻是不妥。
兩人乾的都是騙門買賣,豈能不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道理?
孔夫子就曾說過「過猶不及」,國人向來講究的中庸之道亦可用在騙術門裡。這世間本就沒有萬無一失的計謀,太真或是太假都容易惹人懷疑,虛虛實實才是最為高明的手段。
一路無話,抵達初霞山譚嘯便打發司機原路返回。這時春意漸盛,天氣轉暖,來普化寺進香的信徒猛然增加了許多。這初霞山的山路狹窄崎嶇,馬車、轎車和洋車自不必說,就連大轎都無法行得,山下便聚集了不少小轎、肩輿。
所謂「肩輿」便是轎子的前身,沒有轎廂遮蔽,兩根杆子上固定著個座椅,好些的在椅上加個傘蓋遮陽擋雨。
在山下為紅豆雇了一頂小轎,譚嘯隨行轎側,饒有趣味地聽著轎夫根據不同的路勢呼喊各異的號子。
一轎最少兩人抬,多的卻沒限制,像走這山路的小轎大多是三人抬或兩人抬,三人抬叫「丁拐」,兩人抬叫「對班」。前面的轎夫眼見前方路途曲折,喊起了報路號子:「彎彎拐拐龍燈路!」後面的轎夫拖著嗓子應道:「細搖細擺走幾步。」
這一路上翻來覆去都是這兩句號子,等到前面的轎夫呼哧帶喘地壓著嗓子唱道:「大陸一條線!」轎子已經登上了初霞山。「跑得馬來射得箭!」後面那轎夫喘著粗氣應道。
譚嘯與紅豆隨著人流行入山門,兩人這才稍稍放下心,說話的聲音卻仍放得極低。
「昨晚有人去了鐵橋衚衕,沒有查出是什麼人。」紅豆穿了一件銀狐皮的披風,長而柔軟的狐毛遮住了她的下頜,與她白嫩的肌膚相互輝映,愈發顯得她的臉頰欺霜賽雪。
譚嘯眨了眨眼睛,那鐵橋衚衕的宅子本來是為袁克文準備的,當日他預想在那裡宴請袁克文,以坐實他給衛紅豆編造的身份。等到紅豆進了總統府後,他還以為那宅子已經失去了存在的價值,沒想到終於還是派上了用場。
「幸好你早有準備。」紅豆瞥了眼譚嘯,眼神複雜,說不出是佩服還是揶揄,「不然這齣戲可就穿幫了。」
「咦?」譚嘯猛地反應過來,「昨晚?你身在總統府,是如何得到的消息?」
紅豆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這可是嶺南衛家的獨門秘技,豈能外傳?」
譚嘯哈哈一笑,促狹道:「莫非是傳內不傳外,傳子不傳女?」不等紅豆說話,他皺起眉頭,搖頭自言自語道:「也不對啊,你是女子卻也知道的。」
紅豆得意地揚起弧度完美的下巴,朝譚嘯做了個可愛至極的鬼臉,「本小姐自然是例外了,這秘技還是本小姐發明的呢!」
二人還是首次這般輕鬆交談,彼此不帶有懷疑和警戒之心,只覺得輕鬆愜意,說不出的舒服。譚嘯壞笑道:「如此看來,我若想知道這秘密,難道還要去你衛家做個上門女婿不成?」
「瞧你那點出息吧!」紅豆第一時間並沒有反應過來譚嘯故意佔她的便宜,猛地醒悟過來,俏臉刷地飛紅,又羞又惱地瞪了譚嘯一眼,啐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譚嘯話一出口便後悔不迭,暗罵自己太過輕浮孟浪,倒好像故意調戲紅豆似的,心下尷尬,訕訕一笑,扭頭假意觀賞寺中景色,不敢去看紅豆的目光。
兩人誰都不開口,氣氛微妙,與周圍熙攘喧囂的人群恍如隔世,幾十丈外的大殿彷彿遠在天邊,又好像眨眼既至。
「我……」
「你……」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愣了一下,不禁相視而笑,淡淡的溫馨暗中滋生。譚嘯迅速調整情緒,微笑著朝紅豆微微鞠躬,「女士先請。」
紅豆眼中閃過一抹狡黠,挑眉道:「你要是真想知道其中的奧妙也不難,只要拜本小姐為師,我便全無保留地告訴你!」
譚嘯原本明亮的眸子立刻暗淡下來,情緒低沉:「我有師傅了,一日為師,終身為師。」
「我……我只是和你說笑罷了,你可千萬不要當真啊!」紅豆小心翼翼地說。
譚嘯牽強地扯了扯嘴角,朝紅豆露出個無力的笑容,「我長這麼大,師傅是我唯一的親人,呵呵,可是直到昨天我才發現,原來我對他竟然一無所知。」
紅豆不禁愣了一下,竟生出共鳴之感,竭力回憶之下駭然驚覺,自己對這個一直最親近的長輩原來竟是如此陌生。
她突然有點理解譚嘯此刻的感受。「德叔傳來了消息,今晚便會返回普化寺。」紅豆有些奇怪地注視著表情平靜的譚嘯說道,「你不高興嗎?他回來就是為與你相見。」
譚嘯的平靜不是裝出來的,實際上連他自己都理解不了,就在前一刻他還那麼強烈地想要見師傅一面,然而當他知道這願望馬上便可以實現時,卻沒有情理之中的喜悅和激動。
「他要見我,於是他出現了。」譚嘯唇角浮起一絲譏誚的笑意,遙遙地望著大殿中央供奉的那尊釋迦牟尼金身像,顯然那造像之人技藝精湛,佛像栩栩如生,寶相莊嚴,居高臨下目含憐憫地俯瞰一個個匍匐在他面前的凡人,右手曲臂上伸結施無畏印,左手下垂結與願印。
此像乃布施像,施無畏印意指施予眾生勇氣和無畏之心;與願印表示能滿足世人一切願望。
進香的信客絡繹不絕,各個虔誠恭敬,裊裊輕煙將佛像襯得更加高大偉岸,似真似幻。紅豆接過小沙彌遞來的香燭,扯了下譚嘯的衣袖,低聲道:「進去呀!」
譚嘯搖了搖頭,「我在外面等你。」側身退後幾步,讓開了門口通道。
紅豆莫名其妙地隨著前面的香客緩緩移入大殿,不時回頭瞧一眼譚嘯,不曉得他這是中了什麼邪。
譚嘯噙著冷笑瞪著那尊不知道矗立了多少年,受過多少人頂禮膜拜的佛像,良久之後,一個字輕輕地從牙縫裡蹦了出來:「呸!」
等紅豆拜過佛,譚嘯已經為那個子虛烏有的「石父」立好了往生牌位。
兩人沿著小路轉入桃林,不過一牆之隔便如兩個世界,前面人來人往好不熱鬧,這桃林內卻空無一人。
紅豆低著頭,默默地向前走了幾步,一臉正色地回頭望向譚嘯:「你苦心謀划,究竟有何圖謀?」
譚嘯打了個哈哈,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你既知曉了我的身份,又怎會不知我要做什麼?」
「這正是我要問的!」紅豆的目光隨著譚嘯而移動,緊緊地盯住了他的眼睛,「你究竟是什麼人?」
譚嘯左顧右盼地裝作在欣賞周圍的景象,其實這院子里除了黃土枯草便是禿枝幹條,哪有什麼值得觀賞的東西?他只不過避免與紅豆的視線發生接觸。
聽紅豆問得嚴肅,譚嘯反倒有些糊塗了。「我師傅……」他猛地一驚,失口叫道,「難道你居然不知道他的身份?」
紅豆神色暗淡下來,微微點了點頭:「我只知道,德叔十五年前將我送到了衛家莊后便在普化寺出家了。從我十歲開始,每年他會去衛家莊看我兩次,教我詐術手段,但是對他自己和我的身份卻是隻字不提的。」
譚嘯不由苦笑,衛紅豆比自己也強不了多少,十五年前他不過是個十歲的少年,記憶已有些朦朧。
在他的記憶里,幼年時師傅的衣著面貌總是十分整潔,當時師傅將他寄養在一戶農家,一年也難得見上一面。直到他十歲,師傅有一天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將他接走,也就是從那時起,他才算真正跟在師傅身邊生活和學藝。而師傅也正是自那天起開始不修邊幅,整日里戴著一頂破爛骯髒的瓜皮帽,亂蓬蓬的鬍鬚將臉遮住了大半。
如今想來的確古怪,怪不得師傅經常外出,而且每年的春分和立秋都要出外,最短也要一個多月才會返回。
越想譚嘯就越覺得,那個自己生命里最熟悉的人越來越陌生,無數的謎團像黑霧似的將他罩在其中,讓他無法看清楚。
「解鈴還須繫鈴人!」譚嘯使勁地拍了拍脹痛欲裂的腦袋,既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好像勸解紅豆似的喃喃道,「反正今晚就能見到他了,當面問個清楚吧!」
譚嘯不知道師傅與衛家是如何安排這一次的會面的,想來自己將衛家被暗中監視的消息告訴了衛遠山後,以他的老辣精道肯定會做出最穩妥周密的布置,何況還有那個奸詐似鬼的老騙子呢!
他在大殿外的院子里徜徉徘徊,看著無數信徒香客進進出出,似乎頗為無聊,其實卻想象著老騙子打扮成得道高僧會是怎樣一番模樣?
「有釘子,去偏殿。」一聲似曾相識的耳語鑽進了他的耳朵,譚嘯身體微微一僵,循聲看去,就見一位四十多歲的消瘦漢子與自己錯身而過。似乎曾在哪裡見過此人,一時間卻又記不得了,那漢子彷彿不經意間掃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絲不可察的笑意,譚嘯的身體一震,是衛遠山!
譚嘯不禁暗暗苦笑,當初在火車上女扮男裝的衛紅豆就騙過了所有人,而眼前的這位,更是從一個垂垂老矣的老頭兒變身為精明幹練的壯年漢子,若不是親眼所見實在是不敢相信。衛家易容變裝之術果然奇妙,令人嘆為觀止。
「走吧!」正胡思亂想間,另一側的紅豆輕聲耳語道。譚嘯連忙虛扶起紅豆。這時從大殿外快步走進來一位至多十五歲的小和尚,來到兩人身前先合什問訊宣了一聲佛號:「敝寺住持今夜將返,法事亦定於夜半開始,兩位檀越可稍事休息,這邊請。」
譚嘯聽說還要等上許久,不免有些焦急。陡地驚覺自己的心神煩亂無法冷靜,竟失去了向來引以為傲的耐性,連忙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腦海里叢生的雜念驅散,朝小和尚點了點頭,和聲道:「麻煩小師父了!」
小和尚將二人引入一間僻靜的禪房,簡單吃了些齋飯。兩人各揣心事,默默無語地相對而坐。
房內的光線越來越暗淡,譚嘯靠坐在硬邦邦的簡陋椅子上,腦海里一會兒是老騙子鬚髮凌亂不堪的模樣,只是他的面容越來越模糊,好像五官在不斷變化似的,一會兒嬋娟那清麗無匹的容貌又突兀不可抵擋地闖進他的心頭。
正是「方寸人心,一朝成障何難越」,難道嬋娟與老騙子竟成了自己心中的「魔障」不成?
翻來覆去也無法令自己平心靜氣,譚嘯看了眼閉著眼睛彷彿熟睡的衛紅豆,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總有些曖昧,索性推門而出看日落去了。
歪打正著,眺望西天如火晚霞,譚嘯恍惚入神,居然進入了一種奇妙的無欲無求、心無雜念的境界。道家說「人心方寸,天心萬丈」,然而正是這方寸的人心卻比天地更難捉摸。
日落西山,給人一種凄涼之感。譚嘯背著手在寺內漫步而行,這時寺內香客已然寥寥可數,他饒有興趣地觀察著衣著不同、形容各異的陌生人,猜測著他們的身份來歷和此來所求的目的,這是他小時候最喜歡玩的遊戲。
最後一個離寺的香客跨出山門,喧鬧了一日的普化寺總算歸於安靜,淹沒了大半的斜陽射出的餘光將初霞山分成了明暗相對的兩半,一邊金光耀眼,另一邊卻已是幽暗靜謐。譚嘯矗立在山門之外只覺得心曠神怡,正欣賞這難得一見的美景,心神猛震,渾身汗毛刷地倒立而起!
偌大的初霞山頂,這時卻出現了一條極為奇特的身影飄向普化寺,這怪人竟似生有雙頭!一個腦袋端然不動,另一個則不停地搖晃,手中提著根奇形怪狀的旗子似的東西在風中蛇一樣扭曲擺動……
難道是魑魅魍魎作怪不成?饒是譚嘯膽大包天,在這陰陽交替之際,乍見到如此詭秘的景象亦無法保持平靜,心底升起一股寒氣,頭皮發麻。而好奇心卻如淋了油的火苗般越燒越旺,換個膽小的只怕早就轉身逃走了,他卻釘在原地非要瞧一瞧這雙頭怪物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等那怪物漸漸走近,譚嘯不由翻了個白眼,喉嚨間滾動了一下,吐出了憋在胸腔里許久的那口悶氣,只覺得好笑又好氣。哪裡是什麼怪物,不過是個格外魁梧的老道罷了,那個不停搖晃的腦袋是一隻蹲坐在他肩上的小猴兒,而他手中的招魂幡的確是一條長幡。譚嘯眯著眼睛,費勁地看清楚幡上龍飛鳳舞一樣的大字后忍不住揚了揚眉頭。
「機藏休咎榮枯事,理斷窮通壽夭根;任你紫袍金帶客,也須下馬問前程。」譚嘯將這二十八個字默讀一遍,這兩句他並非初見,前面還有兩句,「不必長安訪邵子,何須西蜀訊君平?緣深今日來相會,道吉吉凶不順情。」
這四句的典故說的是一位後漢奇人:苗訓苗光義。傳說苗光義的老師乃是希夷先生陳摶老祖,苗光義在老師那裡學得通天奇術后在家鄉搭了一個卦棚,坐診治病、相面算卦。一日,尚未發跡的宋太祖趙匡胤路過此地,見卦棚前圍了許多人,便翻身下馬上前一探究竟。那苗光義一見趙匡胤便瞧出他有帝王之相,二人相談投機。趙匡胤對苗光義佩服得五體投地,此後引為智囊,待到陳橋驛兵變,趙匡胤稱帝,苗光義被封為護國大軍師兼司天台正。「任你紫袍金帶客,也須下馬問前程」,說的便是這一段兒。
奉天大鼓《十三道轍》的唱詞第一句就說:「正月里來正月正,劉伯溫自造修北京,打板的先生他叫苗光義,未卜先知李淳風,諸葛亮草船把東風借,斬將封神姜太公!」
譚嘯看著這位穿著邋遢、滿面虯須的老道士禁不住嘿嘿一笑,原來是個算命的,心說這老道有些意思,你一個道士來和尚廟作甚?
道士一身道袍又臟又破,滿臉虯須,十分邋遢,面貌卻古奇峻偉,一雙豹眼開合之間精光閃爍,還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氣勢。
老道步伐極大,看似舒緩閑適,行進的速度卻是極快,行雲流水一般來到譚嘯面前。他身材異常高大,竟比譚嘯還要高出半頭,居高臨下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笑眯眯的譚嘯,也不說話。
譚嘯行走江湖見過太多自稱半仙、通神的金字門老合,對金字門的門道手段也是一清二楚,他自己都稱得上個中裏手,幾句話就把袁克定哄得神魂顛倒,豈會相信這世上真有人「能知埋名宰相,善識未遇英雄,掐指一算,便知前後百年」?只淡淡地掃了一眼老道,便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蹲坐在他肩膀上的那小猴兒身上。這猴兒也不知道是什麼品種,生得模樣很是怪異:通體黑色,只有四肢與額頭正中、雙耳外尖雪白,個頭不過尺許,卻生了一條足有三尺長的尾巴,靈蛇一般盤在老道的脖子上。
這小猴兒坐在老道的肩上,遠遠看去便仿似老道多生一首,東張西望好奇地打量四周景物。見譚嘯有趣地看著它,打招呼似的齜牙發出兩聲「吱吱」的叫聲。
那老道居高臨下冷冷地俯視了譚嘯半晌,後者卻渾若不覺地對著那隻小猴兒擠眉弄眼,惹得它抓耳撓腮,想跳過去與譚嘯戲耍卻又好像很懼怕老道,尾巴不停地緊緊鬆鬆偏又不敢離開老道的肩膀。
「小子!」老道突地開口把譚嘯嚇了一跳,聲如洪鐘,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是不是德宗回來了?」
譚嘯一驚,這老道來找師傅幹什麼?
他吃不透這老道的來意,揉了揉鼻子,攏著雙手默不做聲地站開一旁,讓出了寺門。那老道歪著腦袋奇怪地看著譚嘯的舉動:「我說,你這是啥子意思?」
「您若是想知道德宗大師在否,自己進去瞧上一瞧不就得了嗎?」老道說話很不客氣,譚嘯也懶得給他好臉色,懶洋洋地看都不看他一眼。
老道立時瞪起了眼睛,銅鈴也似盯著譚嘯,粗聲粗氣地惱聲道:「那老東西比泥鰍還要姦猾,若是道爺我能逮到他還要問你?」
譚嘯眼中寒光一閃,便要發作,忽地心頭一動,這老道為什麼要找師傅?雖然看似言辭無禮,但是從他的表情中卻沒有發現倨傲驕狂之色,倒有些像率直不懂事的孩童。
「不知道這位仙長尋德宗大師有何要事啊?」譚嘯看老道有些瘋癲,有心套他的話,言辭便顯得十分客氣。
老道翻了個白眼:「道爺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小子?你是德宗什麼人?」
譚嘯差點沒忍住一拳砸在面前那隻大鼻頭上,也不知道這老道是真傻還是裝出來的,強忍怒氣轉身走進寺門旁簡陋的茶棚里,一屁股坐下,他倒要看看這老道接下來會怎麼做。
最主要的是他搞不清楚這老道與師傅是敵是友,所為何來?他第一句里問的,是德宗是不是回來了而不是德宗在不在,這表明他知道師傅不在,那麼他是之前來過還是與師傅有約呢?
「你還沒說德宗回沒回來呢?」老道彷彿壓根兒不理解譚嘯所表現出來的不友好的態度,奇怪地叫嚷道。
等了好一會兒,譚嘯非但不說話,甚至閉上了眼睛。老道急了,刷地一聲,手中的幡子激射而去,幾乎就在同時,一道黑色閃電同時射去,竟是那隻一直蹲坐在老道肩頭的怪猴。這小猴兒后發先至抓住了掛幡子的木棍,將幡子立了起來。
老道大步流星來到譚嘯身旁坐下,聲量依舊大得像是在吼叫:「你這小子不地道哇!知道不知道,回來沒回來,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嗎?」
譚嘯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條縫,睨視了老道一眼:「小爺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是德宗大師的什麼人?」
這正是前一刻他吃的釘子,原封不變地全部奉還。
那老道怔了片刻,緊皺眉頭苦苦思索,看樣子似乎很是矛盾,過了好半天才為難地用商量的口吻說道:「小子,我和德宗真有些關係,只是不能告訴別人……」他卻是根本沒聽出來譚嘯是氣惱他方才的蠻橫無禮而故意反擊,認真地回答了譚嘯的諷刺。
譚嘯無話可說,和這種人制氣完全是自找苦吃嘛!
他不願意和這個瘋瘋癲癲的老道繼續糾纏,一指寺門:「這普化寺就這麼大,你自己進去找一找不就什麼都知道了嗎?」
「道爺要是能進去還要問你作甚?」老道大怒,蒲扇一般的巨掌拍在手工粗糙的茶桌上,「砰」的一聲,歷經風吹雨打的桌子登時四散五裂。
老道目瞪口呆地看了看手掌,又看了看地上的殘骸:「這……這……」
譚嘯對老道的這一掌暗暗吃驚,別看茶桌已經破爛不堪,像是隨時都可能塌掉,可這桌子用的是上好的松木,松木生長於高寒之地,長速緩慢,因此材質特別堅密,而且這桌子的桌面、撐腿都特別加厚加粗,結實異常,居然被這老道士隨手一巴掌給拍碎了,這一掌要是拍在自己的身上,恐怕打不死也得重傷!此人力量著實駭人聽聞。
一旁的怪猴見老道發怒,逃難似的舉著高高的幡子搖搖擺擺躲出去老遠。
譚嘯做夢也沒想到會遇上這麼個動輒發狂的怪人,全身繃緊,暗中做好了隨時逃竄的準備。他可沒把握能硬抗這老道的一擊,陰沉著臉看著老道,冷冷一笑:「今兒算長見識了,仙長好功夫!只可惜苦了這茶棚的老闆遭受無妄之災啊……」
「道爺我又不是故意所為!」老道古銅色臉龐漲得紫紅,梗著脖子瞪眼道,可怎麼看都有些心虛,「大不了給他補好就是!」
譚嘯用腳尖扒拉著地上七零八落的碎木,桌子碎成這樣,想要恢復原狀完全是痴人說夢,嘴角浮起一抹譏諷的笑容靜靜地看著老道也不說話。
「這個……」老道的眼口眉鼻皺成一團,無奈地使勁撓頭,甚至讓譚嘯有些擔心他的頭皮,顯然他也意識到了修補桌子的難度。老道字字艱難地對譚嘯道:「你剛才都看到啥了?」音量第一次壓低。
譚嘯立刻就明白了這老道打的什麼主意,仍舊沒有說話,只是臉上的譏諷漸漸變為鄙夷,那老道一張老臉紅得幾乎滴下血來,囁嚅道:「近日……道爺這個……手頭有些不便……」
「咳……」譚嘯被他這句話嗆得一口氣沒喘勻,劇烈地咳嗽起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古怪地看著窘迫至極的老道,看他的樣子卻又不像撒謊,只是這一張破茶桌才值幾個大錢?這老道若是連這點錢都沒有,與身無分文似乎也無多少差別。
這個老道士也實在太老實了,譚嘯驚詫過後生出幾分促狹之心,亦有些試探的心理,故意凝神苦思半晌,暗中觀察老道,後者緊張地屏息靜氣,眼睛眨也不眨地巴望著他。
這讓譚嘯對他的惡感漸去,以老道那一掌顯示出的功夫,絕非譚嘯所能匹敵,此地除了兩人一猴再無他人,若是他揚長而去,誰能攔下他來?
「不行!」譚嘯緩緩搖頭道,「在下看得很清楚,雖然一張桌子所值無幾,然則古人早說過,勿以惡小而為之,仙長若要就此離去,在下一介文弱自然攔您不下,但是如果您想以武力威脅,讓我視而不見卻是不可能的!」
老道猛地跳起,額頭青筋綳起老高,雙拳緊攥,紅著眼睛死死盯著譚嘯。譚嘯全神警惕,這老道行事怪異,說不準一句話不順耳便會暴然出手。
「你……你……」老道氣得鬚髮鼓張,氣喘如牛。譚嘯騰地站了起來,寸步不讓地仰頭瞪視老道,凜然道:「難道仙長自知理虧,想要以武屈人嗎?」
他面上毫不畏懼,腳下卻已經做好了隨時飛奔逃竄的準備。
劍拔弩張的兩人此時完全是一副拚命待搏的架勢,若是不知內情的人見了定會以為這兩個人有著血海深仇,誰能想象起因不過是一張連小偷都嫌破的桌子?而譚嘯更與那桌子半點關係也沒有。
那老道士「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與譚嘯鬥雞似的互相瞪了半晌,到底還是先扭開頭,嘴裡嘟囔道:「道爺不和你這個乳臭未乾的毛小子啰唆,等那主人來了說與他,大不了有錢了再多賠他就是了!」
「嘿嘿!」譚嘯發出一聲不屑的冷笑,充滿了譏誚嘲諷之意。老道頓時暴跳如雷:「莫非你以為道爺還會賴賬不成!」
譚嘯撇嘴道:「仙長若不想那個……仙遁或是抵賴,為何還問在下看到了什麼?」
老道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氣勢立刻弱了下去,似被譚嘯說中了自己的念頭。
「好!」老道臉色急變數次,最後下定決心似的一跺腳,「道爺就在這兒等此間老闆來時當面與他說明,請他寬限兩日!」
譚嘯幾番試探,漸漸發現老道雖然言辭魯莽生硬,心地卻單純,倒像個不懂事的孩童一般,說話隨心所欲卻不失善良本性,這種人怎麼能入了金字門呢?城府連普通人都不如,難怪他窮得囊空如洗。
譚嘯連連搖頭,嘴角掛著不相信的冷笑朝寺門走去,一邊走一邊嘟囔:「你就算偷偷離去誰又能找得到?」
結果直到他邁入寺內,假意走出老遠也沒再聽到老道的聲音,飛快地回頭望去,那老道也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一副鋪墊正在閉目冥息,那隻奇形怪狀靈氣十足的小猴兒拖著幡子蹲在他的身邊,百無聊賴地給自己抓癢。
日月交替亘古不變,就如生老病死一般,不管再如何不甘,終究是無法阻擋的。天地像一座巨大無匹的舞台,隨著太陽的退去降下了碩大的帷幕,天空的彎月和漸次亮起的星辰投下暗弱的光芒。譚嘯站在寺內透過門縫觀察老道,足有一個多時辰,他居然一動不動,老僧入定一般。
難不成他真打算在這裡等上一晚?譚嘯大感有趣,他極少見到這麼有意思的人,又想弄清楚他來這普化寺所為何事,自然不可能就此離開,稍一思索便有了主意,抬腳又跨出寺來朝那老道走去。離著還有數丈就聽到一陣悠長綿遠的輕鼾,譚嘯不禁失笑,這位的心還真是夠大的。
那隻躺在老道懷裡打瞌睡的小猴兒感知極為敏銳,譚嘯甫一出寺便被它發覺,一雙小眼在夜幕中幽光閃動,等譚嘯走到離老道不足一丈時,小猴兒發出兩聲尖銳的啼叫,似警告又像示警。
「什麼人!」老道魁梧的身體瞬間綳直。
譚嘯見識過他的膂力,自忖挨上一下決計無法安然無恙,立刻停下腳步,笑道:「道長,風寒露重,當心著涼啊,在下倒是有個主意,不知道長……」
老道眯著眼睛看清靜立身前的是譚嘯,大聲打了個哈欠,沒好氣地嘀咕道:「假惺惺!你會這麼好心?小白臉都沒好心眼兒!」顯然對譚嘯沒有任何好感。
譚嘯一滯,不由生出些許被戳破用心的窘迫,略覺尷尬地笑了兩聲。這老道說完便低下了腦袋,用他巨靈掌似的大手揉搓小猴兒,把那怪猴蹂躪得吱呀亂叫,全當沒人存在一樣,譚嘯心下就有點躑躅。
過了許久老道抬頭不耐煩地瞪著譚嘯叫嚷起來:「小白臉子,說呀!你有啥狗皮倒灶主意?」
譚嘯氣得差點轉身就走,到底還是拗不過自己的好奇心,上前兩步一撩袍襟,落座在長條木凳上,含笑望著滿臉迷惑的老道。
他從小學的見的聽的、整日里揣摩研究的便是怎樣與人打交道,他對這老道有所圖謀,自然更加要做足姿態,臉上掛著無邪的笑容,就是不開口說話,這時最先沉不住氣的便已經輸了氣勢,必然會在接下來的交鋒中落入下風。
老道漸感不耐,似乎覺得仰頭久了疲乏,甩了甩腦袋,隨手將躺在腿上的小猴兒遠遠地丟了出去,從蒲團上站立起來,二人的高低登時對調,變成了譚嘯仰望、老道俯視。
那怪猴「吱兒」尖啼一聲,在空中翻了幾個跟斗,落在地上的瞬間騰身再起,如同離膛的炮彈彈射而出,幾乎眨眼間便躍上了老道的肩頭,一條長而有力的尾巴緊緊箍住了老道的脖頸。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老道瞪著譚嘯惡聲惡氣地罵道,又小聲嘀咕了一句:「小白臉子笑得好生奸詐,一看就不是啥好玩意兒!」
譚嘯的笑容僵在臉上,笑也不是,發作也不是,面對著全不遵常理行事的老道罕見地生出束手無策的感覺。
「道長,在下可是為您排憂解難而來,多少客氣點吧?」譚嘯真的是覺得有些委屈了。
老道眨了眨眼睛,狐疑地問道:「那你剛才為何不說?」
「這個……」譚嘯一怔,這老道士看起來有些瘋癲,反應卻極快,心念急轉,乾咳了一聲解釋道,「在下也是剛剛想出來的!」
「行啊!」老道不客氣地揮了揮手,「快說!別以為道爺我沒看見你趴在門后已然偷窺了許久!」
這老道說話真是直截了當,一點情面不留,饒是譚嘯的臉皮早磨鍊得異常堅韌厚實,仍不禁感到一陣燥熱,苦笑道:「沒請教道長仙號。」
「道爺姓田,無名無號,有那不長眼睛的東西給道爺起了個外號叫『田瘋子』。」老道渾不覺這外號有多難聽,滿不在乎地說道。
「道長心念無礙,真乃高人!」譚嘯恭維道,心說難怪人常說人如其號,外號最能看出一個人的特性。
田瘋子嘿嘿一笑,撇嘴道:「你懂什麼,正所謂順成人,逆成仙,全在陰陽顛倒顛,可惜這天下儘是逆來順受之人。」
譚嘯懶得與他坐而論道,這老道深更半夜出現在普化寺前讓他覺得事有蹊蹺,又恰逢老騙子今晚歸來,他不得不有所警惕,這才拐彎抹角地試探。
「田道長,我有錢,您會算命,不如你我……」譚嘯指了指老道的幡子,又從身上掏出幾塊銀洋。
田瘋子皺眉睨了譚嘯一眼問道:「你是想求道爺我給你卜上一卦?」
譚嘯只覺得這老道十分逗趣,更希望能摸清他來尋師傅的意圖,點頭道:「不錯,田道長仙風道骨,這個……一看就知是世外高人,在下能得您指點一二,幸何如之!」
田瘋子怔怔地注視了譚嘯片刻,忽地放聲大笑,一旁那隻形狀怪異的猴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主子的情緒,興奮異常地圍著田瘋子上躥下跳,抓耳撓腮地「唧唧吱吱」叫不停。
譚嘯卻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一句如此好笑。這老道瘋子的外號真正貼切,眼見田瘋子笑得前仰後合,笑聲如雷鳴一般在初霞山巔隆隆滾動。「道長果非凡人啊,連笑聲都這般氣勢駭人!」譚嘯乾笑道,「不過畢竟是佛門清凈之地,打擾高僧清修似有些不妥。」
田瘋子聞言頓時變了臉色,陽春三月立時化為了臘月寒冬,如戟的長眉陡然倒立,怒喝道:「我呸!」指著普化寺虛掩的廟門破口大罵,「欺世盜名的假慈悲,今兒道爺就砸了這裝神弄鬼的破廟!」
譚嘯越聽越是心驚,他既知所謂的大僧德宗就是老騙子林宗德,便覺得田瘋子句句都意有所指,彷彿這個言談癲狂、行事無規的老道竟知道老騙子的底細一般!
「道長此言不妥!」譚嘯心念轉動,反駁道,「唯心存一點敬畏者,方能克己而善人,佛家以警世之言勸人為善,何來欺世盜名、裝神弄鬼一說?」
口沫橫飛的田瘋子「咦」了一聲,驚奇地看著譚嘯道:「那你心存的一點敬畏又是什麼?」
譚嘯這時也只有硬著頭皮道:「敬者五常,仁義禮智信,畏者五綱,天地君親師。」
距離譚嘯原有丈多遠的田瘋子只一步就跨到譚嘯跟前,低頭湊近他面前,幾乎臉貼臉。譚嘯嚇得連忙仰頭躲開,驚叫一聲:「道長,你這是要做什麼?」
「你小子有點意思。」田瘋子背著手笑眯眯地說道,「我看你雖然奸詐狡猾,卻還有一分赤子之心。喂,小子,不如你求我收你為徒如何?」
這老道真不愧瘋子之號,行事果然毫無常理可講,譚嘯哭笑不得地連連搖頭:「我可從沒想過要出家,在下生性好逸惡勞又喜好享受,舍不去這萬丈紅塵……」
田瘋子冷哼一聲,似笑非笑地說道:「做道士的徒弟雖然清苦些,可總比有個和尚師傅強得多吧?」
譚嘯如遭雷噬,身體猛地僵住,死死盯住嘴角掛著揶揄冷笑的田瘋子,只覺得頭皮發麻。這老道輕輕的一句話卻像巨錘重重撞擊在他的心頭,強作鎮定地啞聲道:「道長這話是什麼意思?」
田瘋子伸手將爬到他肩上的小猴兒抓住丟出老遠:「你不拜我為師,卻是從和尚廟裡鑽出來的,又替那些禿頭和尚說話,難道你不是他們的信徒?」
譚嘯面露苦笑,輕拍額頭道:「我只是說了幾句實話而已。」藉機抹去額頭的冷汗,暗暗鬆了口氣。
「唉!」譚嘯嘆了口氣,站起身朝田瘋子拱了拱手道,「話不投機半句多,夜深露重,道長下山吧,這桌子我會替您賠償的。」
他本想試探這老道的底細,結果非但沒有半點收穫,更是被他瘋癲無常的話驚嚇得心驚肉跳,連這老道究竟是無心之言還是別有深意都分不清楚。
田瘋子也不攔他,只說道:「無功不受祿,化緣是和尚乾的事,何況道爺還要等德宗那個老禿驢理論。」
譚嘯腳下頓了頓,苦笑搖頭,這老道好像與和尚有深仇大恨似的,句句都冷嘲熱諷。江湖上「砸場子」的事常見,可道士跑和尚廟來「踢館」他還是頭一次遇到:「道長,所謂與人為善就是於己為善,何況您又是位出家人,何必這般咄咄逼人呢。」
「切,我就說和尚是你師傅!」田瘋子的話讓譚嘯的心又急跳幾下,只聽田瘋子又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今日來卻是要收回多年前的一筆舊債。」
譚嘯眉頭緊蹙,暗忖莫非師傅真的欠了他一筆巨款?可看這田瘋子實在不像富有之人,而老騙子就算出了家,金盆洗手不再行騙,也絕不至於要借錢的。
田瘋子嘴裡的舊債恐怕不是錢物這般簡單。
雖擔心田瘋子對師傅不利,可眼下的情況是打也打不過,騙又騙不走,想要刺探這老道的底子卻幾番無果,無奈之下譚嘯決定趕回寺中,讓紅豆派人偷偷下山去將此事提前告知師傅,讓他早作準備。
「小子,我看你人還算不錯,也罷,送你兩句話,就算你買的貨物了!」田瘋子的手裡發出幾聲清脆的撞擊聲,卻是譚嘯方才放下沒有收回的那幾枚銀洋。
譚嘯的腳步雖然沒有停止,卻已漸漸放得輕緩,豎耳傾聽這老道會說些什麼。
「天地為盤汝為棋,進退左右不由己。何不就此抽身去,舍卻牽挂才自由。」田瘋子肅聲道,全無半點癲狂之氣。
譚嘯聽到前兩句心頭不禁劇顫,似隱喻自己目前所面臨的情勢,看似一切都按照計算的結果發展,他卻覺得自從他來到北京城,就彷彿被一張看不見的大網緊緊地罩住了。
正思考這好像順口溜似的四句話究竟是什麼寓意,老道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阜成門外八里,有庄名恩濟,有個守墓的太監出宮時私挾了一幅畫,值得一觀。」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低,譚嘯霍然轉身望去,幽幽的月光下,老道的身影早去遠了,小猴兒拖著幡子晃晃蕩盪地跟在後面。
這老道走得莫名其妙,連譚嘯想要追問他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也沒機會,田瘋子與師傅到底有何瓜葛?他的那番話透露出來的意思譚嘯雖不能洞徹,卻至少明白一點:田瘋子勸自己離開這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