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騙行四大門
彷彿平地捲起的狂風,一個驚人的消息一夜間傳遍上海灘的大街小巷:威震上海灘的黃金榮黃老闆吃了大虧,被人騙走了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據說黃金榮一怒之下連他心愛的明代青花茶碗都摔碎了兩隻。
黃金榮是誰?法租界巡捕房華人督察長、青幫天字輩大佬、上海灘的土皇帝,門徒無數,心狠手辣,跺一跺腳黃浦江都要翻浪的人物,居然有人騙到了他的頭上,那不是壽星佬上吊——嫌命長了嗎?
青幫內各個堂口已傳下密令:發動道上的兄弟追查一名叫陸伯奇、操川音的二十多歲俊秀青年,哪怕是淘干黃浦江的水也要把這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傢伙揪出來!
陸伯奇的下落還沒有絲毫的線索,黃金榮就接到了法國領事館總領事羅伯斯的邀請,請柬上明確地寫著羅伯斯前些日子花費五十萬龍洋重金購得白玉金佛一尊,據聞此佛像本是一對,另一尊在黃金榮的手上。羅伯斯用客氣卻不容拒絕的言辭請黃金榮帶著他的那尊白玉金佛赴宴,鑒賞一番……
黃金榮十幾歲就開始闖碼頭混江湖,什麼樣的人沒見過,豈能看不出羅伯斯對他手中的白玉金佛虎視眈眈?他也是到了這一刻才恍然大悟,那個該死的陸伯奇定下的是一條連環絕戶計,不僅是騙財,簡直是想要了他黃金榮的命啊!
這白玉金佛據說乃是南梁崇信佛教的皇帝蕭衍集當時最出名的巧匠費時六年雕鑿而成,世上僅此一尊,是不折不扣的無價之寶,羅伯斯買的白玉金佛來自何處不言自明。
只可惜黃金榮明白得為時已晚,他既不敢得罪法國總領事這位大靠山,卻又去哪裡再找一尊白玉金佛來?
請柬就像一道催命符,黃金榮欲哭無淚。羅伯斯是出了名喜愛中國的古玩文物,與其他西方人信耶穌不同,他篤信佛教,很久之前就一再要求黃金榮幫他尋找一尊精品佛像。黃金榮連搶帶騙地得到了白玉金佛后也曾動過獻寶邀寵的念頭,最終還是架不住自己的貪念偷偷藏匿了下來。
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獻上白玉金佛賺個情面,如今卻是悔之晚矣。想他麻皮金榮便是靠著坑蒙拐騙起家,卻不料終日打雁,到頭來反而被雁啄了眼!
恨得心頭滴血的黃金榮給各條道上發下重金花頭:生死不論,務必抓到陸伯奇!
「昔日雲移遮朗月,一朝霧散見青天,絕處逢生,所謀如願。」
這是三年前老騙子給譚嘯批的命數,稱他二十五歲那年將遭大難,如果能邁過這道坎,便可享足三年大運。
起初譚嘯只當這是個惡作劇,從小到大不知道被類似的方法戲耍過多少次了,老騙子說這話時笑嘻嘻的模樣怎麼看怎麼像是在耍弄他。
去年就是譚嘯的本命之年,直到臘月十五,這一年他別說沒遇到什麼兇險,連場頭疼腦熱的小病也不曾光臨,誰知就在譚嘯幾乎徹底將老騙子的告誡遺忘的時候,他在東北遇上了綁票,要不是得貴人相救,只怕真就過不去這第二個本命年了。
春節過後,他來到了上海,用足了兩個月的時間布局,今日功德圓滿,真應了老騙子那句「所謀如願」的批語,這是一筆必將轟動整個上海灘的大生意。
譚嘯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輕快地吹了個口哨,想象著等到那位黑白兩道通吃的大佬發現居然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時,將會是怎樣一番精彩的場面。
這一刻,他突然十分想念那個他從來也沒叫過一聲「師傅」的猥瑣老頭兒,這世道兵荒馬亂的,三年多里老騙子音信全無,連生死都不知道。
火車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長鳴,如蟄伏的巨龍躍躍欲動。
譚嘯從容地登上了車廂,在一片長袍短襟之中,他身上筆挺的淺灰色格子西裝和一塵不染的鋥亮皮鞋都顯得極為惹眼。譚嘯在人群中穿過,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隨意地將行李扔在了行李架上,看都不看一眼。
箱子是普通的藤箱,表面看上去已經很有些陳舊了,輕飄飄的好像沒有半點重量,只怕沒有人會想到這箱子里裝著一張五十萬龍洋的銀票!
火車在一遍緊過一遍的汽笛聲中顫抖了一下,然後緩緩地開動駛離了站台。譚嘯靠著椅背,將黑呢禮帽的帽檐向下拉了拉遮住了眼睛,抱起胳膊彷彿打起了瞌睡,視線從旁人瞧不見的角度穿越車窗,注視著漸漸變小的景物,上海漸漸遠去,北京卻是越來越近了……
譚嘯意興闌珊地嘆了口氣,好戲才剛剛要開場,他卻不能親眼欣賞,不免讓人感到有些遺憾。
經過了最初的喧囂,車廂里漸漸安靜了下來,車輪轉動摩擦發出的單調聲響讓譚嘯漸漸萌生睡意,矇矓間聽到一句低語:「哎,聽說沒有,最近京城出了件奇事!」
「啥奇事?」
「上個月十五那晚,有人半夜上茅房時看到一條五爪巨龍騰雲駕霧飛到紫禁城上,盤旋了一圈,然後張嘴吐出了一個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的寶珠后騰空而去,接下來幾天有很多人瞧見紫禁城夜裡有七彩華光閃耀……」
譚嘯隨意地偏了偏身子,不著痕迹地從帽檐下打量了一眼對面,說話者四十歲上下模樣,身著一件半舊綢衫,戴著頂瓜皮小帽,胖臉渾圓,小眼如豆,眼神閃爍不定,譚嘯記得他也是在上海上的車。
這人的樣貌雖頗為不堪,口才卻甚是了得,一段荒唐不經的傳聞竟被他說得活靈活現,配合誇張的表情,宛如確有其事一般。
旁邊那位二十多歲書生模樣的文秀青年憋著笑點頭道:「果然是驚世奇聞!莫非……你老兄有幸親眼目睹?」語氣中隱含揶揄,顯然是把「瓜皮帽」口中的「奇事」當成了笑話。
「瓜皮帽」一雙鼠目立刻瞪得溜圓,剛要說話,過道另一側有人插話道:「這件事在四九城裡傳得沸沸揚揚,說什麼的都有,卻沒聽說誰親眼所見……」這人一張嘴地道的京片兒,一邊說話還一邊揉搓著紅彤彤的大酒糟鼻。
話沒說完就被氣憤的「瓜皮帽」給打斷了:「我前幾天剛從京城來,親耳聽普化寺德宗老方丈說這是神龍獻寶,要出大事了!」
說起京城眾多的寺院廟宇,普化寺算不上多麼有名氣,可這位德宗方丈卻了不得。傳說十幾年前定縣三年大旱,幸虧這位高僧降伏作怪的旱魃,拯救了蒼生。在京津兩地一提起這位德宗大師,無人不知,那可是活神仙一樣的人物!
一聽到「德宗方丈」的名號,周圍響起了一片吸氣聲,搭話那人再開口時便多了三分恭敬:「老兄,你倒是說說,那神龍獻的是什麼寶貝。到底要出啥大事了?」
「瓜皮帽」抿著嘴唇掃視了一圈眾人,見大家都注視著他,顯然都存著同樣的疑問,小眼睛眨了眨,頗為得意地咳嗽一聲,「兄弟!你還真問對人了,換作旁人怕連這寶貝的名字都沒聽說過,這可是皇家的絕頂機密!我祖上當年可是正黃旗的包衣……」
譚嘯撇了撇嘴角,暗暗冷笑,宣統皇帝都遜位好幾年了,可不光北京城裡那些前清的遺老遺少們現在還端架擺譜,眼前這位更加以曾為滿奴而驕傲,好像做皇家的奴才都高人一等似的。
「吆呵!沒想到原來貴祖竟是黃奴,失敬!」突兀的聲音有些尖細,流露出不加掩飾的譏諷。譚嘯循聲望去,說話這人身形瘦小,身上裹著件不合身的破舊棉襖,腰間系了條麻繩,戴著頂罩耳的小帽,衣衫雖然襤褸,五官卻十分俊秀,黝黑的膚色更襯得大眼睛黑白分明,看樣子年紀不過十五六歲,蹺著二郎腿,弔兒郎當地靠在椅子上斜睨著瓜皮帽無聲冷笑。
譚嘯心頭一動,目光不經意地從這少年手上掃過,打小老騙子就教他「以江為眼,以湖為口」,正所謂眼要像江水一樣寬廣,眼界要寬,眼光要亮,眼力要准,這樣才能識人辨事,眼與口乃是他們這個行當的首要因素。
多年的鍛煉加上獨自闖蕩江湖三年,譚嘯如今識人辨事的眼力已經頗為銳利,只一眼譚嘯便印證了自己的猜測,暗暗一笑。
那「瓜皮帽」明顯也聽出來少年話中的諷刺,一張胖臉漲得通紅,怒目而視。他記得上車時這個瘦弱少年是獨自一個人,看衣裳比乞兒也強不了多少,心頭便動了凌弱的念頭。
不待「瓜皮帽」發作,少年臉色一變,嬉皮笑臉地說道:「看老兄你的模樣像是想要咬我一般,肯定是誤會我的意思了!俗話說得好,宰相家僕四品官,多少人家想做黃奴還做不成呢!吃香喝辣,何等快活!」
這話聽起來像是恭維,其實暗諷「瓜皮帽」是狗奴才,譚嘯不禁有些佩服少年這張尖酸刻薄的利嘴,對他的好奇又增兩分。這少年看似頑劣刁鑽,但光憑這一份鎮定與反應就絕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愣頭青。
「瓜皮帽」卻沒譚嘯想得深,少年一番話竟然令他生出知己的感覺,被挖苦的惱恨立刻煙消雲散,揚自得道:「誰說不是呢!我祖上伺候的可是正兒八經的貝勒爺……」「瓜皮帽」臉色一變,惡狠狠地罵道:「都是那些個革命黨鬧的!害得老子現如今累死累活的連口飽飯都混不上!」
譚嘯氣得差點抬手給他一個大嘴巴子,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心甘情願做奴隸的人?
「兄台,您還沒說神龍獻的到底是什麼寶貝。」「酒糟鼻」咳嗽了一聲。
「瓜皮帽」一拍腦門,「此寶名叫乾坤珠,至於這寶貝的來歷說來話長……」譚嘯抬手扶了下帽檐,不動聲色地將少年清澈的眼眸中隱含的鄙夷收入眼底。
「話說北京城早些年有個名號叫做『苦海幽州』,說的是這地界上盤踞著一條孽龍興風作浪,大明朝定都南京以後,朱元璋派他兒子,那個叫朱、朱什麼來著……」「瓜皮帽」抓耳撓腮支吾了半晌也沒說出來到底叫朱什麼。
「朱棣,就是後來的大明朝永樂皇帝。」「瓜皮帽」身旁那個文秀的青年提醒道。
「瓜皮帽」嘿嘿一笑,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兄弟,你不錯嘛,這都沒問倒你,像是讀過些書,得了,哥哥我也不再為難你了!」
譚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另一邊的少年噗地笑出聲來,吐了下舌頭,連忙伸手掩嘴,忽地又像醒悟到了什麼,放下手板起小臉。瞥見譚嘯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少年氣惱地朝譚嘯瞪了瞪眼睛,微微晃動了一下捏緊的小拳頭。
到底還是嫩了些,譚嘯心裡微微笑了笑,對少年的威脅示弱地拉了下帽檐,重又遮住了半邊臉頰假寐,有一搭無一搭地聽著「瓜皮帽」講述他所謂的皇家機密,權當消遣了。
「瓜皮帽」接著講道:「這個朱棣可了不得,真正的英明神武,對他那位侄子皇帝那是相當不滿意,既眼饞皇帝的寶座,又怕奪位被天下人唾罵,正猶豫不決時,一夜雷電交加,盤踞北京城的孽龍現身,以君臣之禮參見了朱棣,吐出龍丹,言說朱棣乃真龍天子,天命所歸,特來獻寶,就是乾坤珠了!」
「瓜皮帽」不停歇地說到此處,一口氣早用盡了,憋得胸悶欲炸,慌忙連喘了幾口氣,眾人聽得聚精會神,連先前對他冷嘲熱諷的少年亦是興緻勃勃的模樣。「瓜皮帽」心中得意,含笑撫摸著唇上的八字鬍,做出了一副高深莫測之態。
那個文弱青年沉不住氣,追問道:「這乾坤珠究竟是何寶物?」
「瓜皮帽」吧唧著嘴巴嘖嘖嘆道:「乾坤珠端的是神奇無比,朱棣登基之後修建了紫禁城……金鑾殿,你知道吧?」
「嗯,金鑾殿就是太和殿,皇帝登基朝會的大殿。」文弱青年倒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聞言點頭說道。
興奮的「瓜皮帽」眼睛冒光,壓低了聲音道:「你沒進去過不知道,那金鑾殿皇帝的寶座上面修了一面藻井,藻井上雕著一條盤龍,乾坤寶珠就含在那金龍的嘴裡……」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後來便是以譚嘯的耳力也要豎起耳朵才能勉強聽清,周圍的聽眾更是不得不湊近了「瓜皮帽」,連口大氣都不敢喘,這讓「瓜皮帽」愈加興奮。
「如果坐上皇帝寶座的那位是天命所歸,那乾坤寶珠就會散發出七彩霞光,如果不是真龍天子嘛……嘿嘿!」「瓜皮帽」冷笑不語。
「會怎樣?」有心急的追問。
「瓜皮帽」眼珠轉了轉,突然伸手從身前一個老漢的手中搶過半截燃著的煙頭,狠狠地抽了兩口道:「若是登上了皇位的人不是真命天子,那乾坤珠就會從龍嘴裡掉下來!」
簇擁在他身邊的人群中頓時響起一片吸冷氣的聲音。
「乾坤珠乃是天地間的至寶,自有靈性,當年李自成攻入北京第一件事兒便是搜這寶珠,卻未能找到,據說那乾坤珠在崇禎沒死的時候就自個兒飛天而去!李自成找不到寶珠,心中不安,就派人四處暗中追查,這才知道乾坤珠落在了順治爺的手裡!不久吳三桂就引清兵入關,都說這吳三桂是衝冠一怒為紅顏,其實啊,是他曉得了滿清乃天命所歸!」
「我前幾年做古玩生意時認識了一位先帝身邊的公公……」「瓜皮帽」不等大家緩過神來,又拋出了一個更加令人震驚的秘聞,「那位公公偷偷告訴我,當年光緒爺駕崩那晚,金鑾殿藻井龍嘴裡的寶珠也離奇失蹤了!」
「啊!」文弱青年驚得一抖,脫口道,「如今乾坤珠突然現世,豈不是說有……」關鍵時刻,他及時地閉上了嘴。「瓜皮帽」意味深遠地點了點頭,示意他想得沒錯。
人群中有反應慢的,一時間卻沒想明白乾坤珠現身是何徵兆。
「這還用問?」又是那個尖細的聲音,譚嘯不用看也能想象到少年臉上諷刺的表情,「有人要當皇帝啦!」
車廂里倏地變得死寂,只有車輪轉動的隆隆聲,片刻之後,彷彿死水一般的湖面上猛然被投入了一塊巨石,轟的一下子捲起無數浪花。
現在可是中華民國了,有人要當皇帝?就算是鄉下的老農也清楚,絕對不會是那位身邊只有百十太監宮女的宣統皇帝,眾人的心頭不約而同地浮出一個名字,卻沒有人敢把它說出來……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譚嘯默默地將車廂里眾人的反應看在眼裡,或害怕,或震驚,也有無動於衷的,但更多的是憤慨和怒火,不知道怎的他就想起了唐太宗的這句名言。
正是亂世之中,民意最是可欺,民心卻又最不可逆!
就在黃金榮的追殺令傳遍上海灘黑白兩道之時,優哉游哉的譚嘯已接近北京了。
這時的譚嘯無論衣著打扮還是言談舉止,完全就是一個受過新式教育、舉止得體的世家公子,有涵養卻似乎初入社會,生澀中帶著一絲好奇,絕沒有人相信,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青年會是個騙子,經驗老到得讓上海灘的土皇帝黃金榮都吃了大虧。
譚嘯是個真得不能再真的騙子。從古至今這世上不知道有過多少個騙子,老騙子就曾經對譚嘯說過:「人人都是騙子,不是騙別人,就是騙自己。」
老騙子與譚嘯和那些個上不了檯面、騙吃騙喝的小蟊賊不同,他們是以騙為生,有師門傳承,專做大生意的真真正正的騙行。
世間行當三百六,除去農、工、商、仕這些正行,江湖道上也有所謂「八小門」之分。
金、皮、彩、掛、平、團、調、柳是所謂「八小門」,這八小門指的是走江湖賣藝靠技藝混飯的。「金」指的是算命看相風水堪輿,行醫賣葯的稱為「皮門」,「彩」是耍戲法的,「掛」說的是打把勢賣藝,「平」、「團」、「調」、「柳」各指說書相聲、街頭乞討、吹鼓扛房和梨園戲子。
八小門的弟子遍布天下,一眼便能認清出身,然而江湖道上還有一行跳出三教外,不在九流中,那便是騙行。
騙行因其行騙的方式、方法不盡相同,於是江湖人用四種形象的動物形容他們行騙方式的分法,將其分為「蜂」、「馬」、「燕」、「雀」四門。
群起行騙稱為「蜂」,獨來獨往是馬,以女色做餌稱「燕」,買官斂財為「雀」,這便是蜂、馬、燕、雀四大門。
四大門中最為神秘傳奇的便是馬字門。
真正的騙行也是有師門傳承的,譚嘯就屬於江湖人口中的馬字門。馬字門是江湖人對他們這行的稱呼,譚嘯是不承認的,他這一脈的老祖宗當年定下了種種規矩的同時也給自己這一門取了個名字——祁門。
師門名字的來歷其實也沒什麼深奧的含義,只因為當年那位開山立派的老祖宗姓祁而已。
祁門沒什麼名氣,普通的江湖人只怕連這個名字都沒聽說過,但是在真正的騙行眼中,祁門可是騙行的老祖宗。之所以這麼說不光是因為祁門弟子騙術高超精湛,令人防不勝防,更是因為祁門真真確確是如今在江湖道上叱吒風雲的幾個大騙門的源頭,如今聲名赫赫的燕字門「北九鳳」、雀字門的「地三尺」都是早年間祁門的棄徒所創立的。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譚嘯現在還不算出師,祁門弟子想要獨立行走江湖必須要「過三關」。三關分別是貪官、奸商和不義同道,祁門的規矩,第一條講究的便是「騙亦有道」。
三年來,他三關已然過了兩關,時至今日,譚嘯只差「貪官」這一道。
火車停了一站后重又啟動,再有個把時辰便要抵達北京城了。譚嘯掏出別在貼胸內袋裡的懷錶看了看時間,車廂里昏暗朦朧,他壓根兒沒注意到斜對面有一雙微眯著的眼睛,正盯著他掌上精緻貴重的懷錶。
眼下的北京城絕對不是個好去處,自從兩年前宋教仁在上海遇刺,討伐袁世凱的「二次革命」失敗,大總統袁世凱解散了中國國民黨,隨即又解散了國會,自封為終身總統,權傾天下,比過去的皇帝也毫不遜色。現在不知道有多少革命黨想要割下這位打著共和大旗卻做著獨裁之實的袁大總統的腦袋,而北洋政府也無時無刻不在血腥鎮壓革命黨人,京師里人心惶惶。古語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譚嘯絕對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入京,可卻不能不來,這一路上,他的心思總有些煩亂不寧,右眼皮一直跳個不停,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車廂一端陡地傳來一聲暴喝:「小騙子!我看你往哪兒跑?兄弟們,抓住他,先剁只手!」
這時正是黎明時分,人們東倒西歪地打著瞌睡,偶爾幾個閑聊的也把聲音壓得極低,這突如其來的巨吼就像午夜裡的一記震天霹靂,有膽小的被嚇得驚叫出聲,一個熟睡的嬰兒更是哇哇大哭起來。
昏昏欲睡的譚嘯心臟倏地一緊,全身汗毛刷地立了起來,原本有些困頓的頭腦頃刻間變得清醒無比,腦海里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念頭:黃金榮的人找上自己了!這時也來不及去思索是計劃里哪個步驟出現了問題,他的身體猛地彈了起來,同時朝車廂通道望去,剛好看到四個壯漢兩前兩后地朝自己這邊撲來,那些個沒座位擠在過道上的乘客忙不迭地閃躲讓路,一時間雞飛狗跳。
幾個壯漢身穿黑綢開衫,剃著光頭,一看就知道是幫派人。譚嘯全身肌肉綳得緊緊的,他這時已經看到車廂的另一邊也被兩個壯漢堵死,車廂里空間本來就狹窄有限,火車疾馳,從車窗跳下去無異於找死,根本無路可逃,至此便形成了瓮中捉鱉的局面。
要說譚嘯不害怕、不後悔那絕對是自欺欺人,在他看來,上海的局天衣無縫,從開始到收網他都足夠耐心,唯獨最後大局已定時有些大意了。按照他的計算,等黃金榮反應過來上當被騙,抽出手來尋找他時,他早已經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般消失在北京城了,然而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太小瞧這位上海灘大亨了,能在風雲際會的上海灘縱橫十數年者又怎麼會是個蠢貨?老騙子常說一招不慎滿盤皆輸,現在想來卻悔之晚矣。
譚嘯做好了放手一搏的打算,只是以一敵六他連三成把握也沒有,這些年他在拳腳功夫上並沒有下過苦功,老騙子常常說,干他們這一行講究的是動腦子,功夫好有什麼用?又不是做劫匪響馬。
眼看幾個大漢與自己的距離在迅速地縮短,譚嘯在心裡早把老騙子罵了個狗血淋頭:不是說只要熬過本命年就會諸事順利嗎?
一車廂的人被嚇得噤若寒蟬,死命地躲開通道,唯恐讓得慢了會惹怒這些凶神惡煞一般的漢子,幾個壯漢彷彿闖進雞窩的黃鼠狼橫衝直撞地奔來,譚嘯已經能看清楚當前兩人眼中閃動的殺氣……
譚嘯一怔,摸向後腰的手停頓了下來……
古語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譚嘯從小跟在老騙子身邊養成了疲懶的取巧習性,能夠只用一分力氣,絕不多花半分,他雖不願吃苦一招一式地流汗練武,卻也明白走得夜路終見鬼的道理,亂世求生、闖蕩江湖,若是沒有一招半式保命只能任人宰割——他選了飛刀。
他飛刀的功力遠遠達不到百步穿楊的境界,可是十米之內用突襲的手段射殺一個兩個沒有防備的人,他還是有八成把握的。
只是當譚嘯看清楚幾個壯漢的時候,他發現這幾人似乎並不是沖著自己來的,他們的目光一直盯著另一個方向……
「別過來!」那個嘲諷「瓜皮帽」的清秀少年尖聲叫嚷道,動作敏捷如猿猴,忽拉掀開車窗,一隻手伸出了窗外,一隻腳則踩在了窗沿上,「再向前一步,我就跳下去!」
原來這些人是沖著這少年來的!譚嘯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有些頭疼,他對這個頑皮卻有幾分骨氣的少年很有些好感,同時也看出了他身上的小秘密,這時見他遇到了危險,不禁猶豫起來要不要幫他一把。
初春凌晨刺骨的冷風從敞開的窗口瘋狂地湧入,坐在少年四周的幾個人都怯怯懦懦地鑽出了惡漢們的包圍圈,生怕被殃及池魚,一道之隔的「瓜皮帽」轉動著小眼睛剛要起身,當先那個臉上有一道駭人傷疤的壯漢一瞪眼,惡狠狠地罵道:「給老子坐下!」
「瓜皮帽」胖臉上的肥肉一陣哆嗦,雙腿一軟,跌回坐椅上,忙不迭地連連點頭,朝那漢子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聲音都變了腔調:「遵……遵命,好漢。」
有片刻的時間,百多人的車廂里一片死寂,只有車輪轉動的聲音和呼嘯的風聲,眼看那少年半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形勢危急到了極點,居然沒有一個人說話。
譚嘯想起那一聲「小騙子」,暗忖這群惡漢定然是在這個少年手上吃了大虧,倒沒看出來居然是同行。
「小雜種,老子一路從上海灘追到天津衛,你當憑這兩句話就能把老子嚇回去?」疤臉大漢冷笑著朝前邁進一步,「你他媽的倒是跳啊!」
「就算是死我也決不去東洋!」少年臉上閃過一抹決絕,整個人坐到了窗沿上,大半個身子懸在窗外,單手抓著車窗——只要他一鬆手便會從飛馳的火車上跌落,下方是十幾米深亂石嶙峋的荒嶺,這要是跳下去斷無生還的可能。
沒看出來這少年竟這般硬氣,譚嘯心裡也不由得為他捏了把汗。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難道你們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草菅人命嗎?」譚嘯錯愕地望著拍案而起的文弱青年,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個帶著一身書卷氣的柔弱書生竟有膽氣拍案而起,當然,他並不認為憑一句話就能讓這群惡漢退卻。
車廂里一下子安靜下來,那文弱青年對疤臉壯漢怒目而視,正氣凜然地喝道:「你們眼中難道沒有王法嗎?」
疤臉壯漢顯然也驚訝得很,盯著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文弱青年愣了好一會兒,腮幫子鼓了鼓,終於憋不住放聲狂笑起來,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笑話似的,回頭對同伴邊笑邊說道:「他……他媽的問我眼中有沒有王法?」
幾個壯漢爆發出哄堂大笑,連青年身邊畏縮的「瓜皮帽」也忍不住露出怪異的表情,偷偷地拽了下青年的衣袖。
疤臉壯漢笑了好一陣,毫無徵兆地伸手抓住了青年的脖領,抓小雞一般將他提離了地面。兩人身高相差頗為懸殊,疤臉壯漢低頭,嘴角掛著冷酷的笑容盯著青年憋得通紅的憤怒臉龐,咬牙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算不算是王法?媽的,老子追債犯了哪條王法?」說完,一鬆手,目瞪口呆的青年「撲通」跌坐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小東西為了給他爺爺治病借了老子一百銀元,到期了還不上錢就想賴賬,這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疤臉壯漢指著坐在窗沿上的少年狠聲道。
譚嘯暗暗鬆了口氣,他原以為這群人是被騙的苦主,沒想到居然是追債的打手,這事情反而簡單了許多,只要把錢還上清了賬也就解決了。只是這帶頭的漢子胃口也忒大了些,張口便是一百大洋。譚嘯剛要說話,忽地看到坐在車窗上的少年眼底閃過的一抹奇異光芒,心頭微微一動,把衝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坐在地上的青年顯然也沒預料到會是這樣一番內情。「就算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也不能逼死人命啊……」青年顫聲爭辯道,只是聲音小了許多。
疤臉壯漢嘿嘿一笑:「想死也得先把錢還了!沒錢就給老子去東洋做工!」
「我寧可跳下去摔死!」少年大聲叫道。
譚嘯隱約感覺到一絲不對勁兒,這少年便是再如何年少老成,在生死的關頭也總該表現出絕望和懼怕才對,偏偏他在少年清澈明亮的眸子里看不到一丁點的恐懼,就連滿臉的悲憤也似乎有點飄忽……
這件事好像不是這麼簡單。
「想跳下去一了百了?」疤臉壯漢似笑非笑地看著少年問道,「你就不怕我把你爺爺那個老不死的賣到東洋去?」
「爺爺?」少年消瘦的身軀猛地一僵,流露出不可置信的震驚之色,死死地盯著疤臉壯漢,顫聲道,「你胡說,我爺爺已經……已經……」
疤臉壯漢不耐煩地哼道:「算他命大,老東西還沒死!」說完朝堵在車廂門口的兩個漢子擺了擺手。那兩人拉開門,拖狗一樣拖進來一個鬚髮蒼白神色虛弱的老人。被五花大綁的老人口中塞了破布,不能言語,可是看到坐在窗沿之上,大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的少年時,眼中立刻露出激動和悲慟的神情,嗚嗚地死命搖頭,眼角流出兩行渾濁的淚水,顯然是要那少年無論如何不要做傻事。
「爺爺!」少年嘴唇顫抖著發出一聲悲鳴,卻沒有離開窗口的意思。
疤臉壯漢朝那個抓著老人的漢子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伸手將老人口中的堵頭給拽了下來。老人剛獲得了發聲說話的機會立即叫道:「乖孫兒,快快下來!」
少年嗚嗚哭泣,搖頭道:「爺爺,我不想被賣到東洋去……」
「還了錢,他們就不會把我的小豆兒賣去東洋了。」老人顫巍巍地向少年所在的方向艱難行來,嘴裡兀自不停地勸解自己的孫子莫要自尋短見。
被喚作「小豆兒」的少年只是死命搖頭,只當爺爺是在哄他,當初若是有錢又何必去借那驢打滾的高利貸呢?
「爺爺不騙小豆兒,咱還有件祖傳寶貝。」老人苦澀地笑了笑,橘子皮似褶皺遍布的臉上浮現出羞愧自責的神色,「那個玉墜子……」
少年愕然地張大了嘴注視著老人,還有些稚嫩的小臉上寫滿了震驚,一手抓著車窗,一隻手下意識地摸向胸前。
譚嘯的眉頭揚了揚,嘴角勾起一抹微微的冷笑,他這時已然大概認定了這群人的身份,收起了出手的念頭,冷眼旁觀。
「爺爺,這……這使不得,您病成那樣都不許我當了這墜子,這是您的命根子呀……」小豆兒連連搖頭,淚水滾滾滑落。
滿臉淚痕的老人凄然笑道:「咱們一家就你這一根獨苗,還有什麼比小豆兒的命更金貴的?你才是爺爺的命根子啊!」
小豆兒哭聲凄慘,疤臉大漢瞧准了機會,趁著少年抹淚的時機,一個箭步躥到窗前,單手抓住小豆兒的衣襟,將他從車窗上拽了下來,朝身後甩了出去。
「啊!」小豆兒驚叫聲中,瘦小的身軀騰空砸在了「瓜皮帽」的身上,「瓜皮帽」猝不及防,被小豆兒的後腦勺撞在了臉上,痛得大叫一聲,一時間眼冒金星,淚流不止。
被鬆了綁的老人搶到疤臉漢子身前,唯恐自己的孫子遭到毒手,將少年抱在懷裡,用他自己骨瘦如柴的脊背擋住了疤臉漢子,「小豆兒,你沒事吧?」
有事的是「瓜皮帽」,小豆兒有他做墊子,根本就是有驚無險,只是臉色稍顯蒼白,掙扎著說:「爺爺,小豆兒沒事,您別擔心我。」
疤臉漢子嘴角掛著陰冷的笑意,陰惻惻地看著祖孫二人抱頭痛哭,毫無徵兆地抬起腳踢在了老人的心窩,這一腳勢大力沉,將老人踢得「哎喲」一聲朝一旁倒去。譚嘯一愣,暗道難不成自己看錯了?眼看老人的腦袋就要撞到包著鐵皮的椅腿,這一下若是撞實,少不得頭破血流!他心中懷疑,腳下卻沒有遲疑,彷彿無意地略微移動了一下右腳,用腳背接住了老人的腦袋。
「我跟你拼了!」小豆兒見爺爺被打,瘋了似的跳起來就要衝向疤臉漢子,結果才邁出一步,就被疤臉漢子的手下一左一右捉住了胳膊。
疤臉漢子反手一巴掌抽在小豆兒臉上,留下五條清晰的手指印,「媽的,少給老子裝可憐,最後問你一遍,還不還錢?」
小豆兒把腦袋一挺,乾脆地說:「沒錢!」
「嘿嘿,那就別怪老子把你和你老不死的爺爺一起賣到東洋做工了!」疤臉漢子說完,招呼手下將二人捆上。
「慢!」文弱青年從地上爬了起來,對疤臉漢子道,「欠債還錢理所當然……」他說著從懷裡掏出荷包,看了看,一咬牙遞到了滿臉狐疑的疤臉漢子面前,「我這裡有金條兩根,算是替這位小兄弟還債了!」
圍觀眾人都愣住了,就連譚嘯也有點迷糊,看青年神色表情不像作偽,然而這種古道熱腸的俠義之士委實稀罕得讓人難以置信,就連那疤臉漢子也怔了片刻才猶疑地接過荷包,將裡面的金條掏出來翻來覆去地又掐又咬了好半晌,確認的確是真金無疑,下意識地朝坐在地上的小豆兒瞧去。
小豆兒眼中閃過一抹異彩,轉瞬即逝,猛地轉身抱住了文弱青年的雙腿哭道:「恩人,小豆兒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被打倒在地上的老人扶著椅子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佝著腰對疤臉漢子賠笑道:「吳老大,您看這可夠抵上一百銀元?」隱晦的眼色並沒有逃過譚嘯的眼睛,這才恍然確信那文弱青年原來真是個仗義疏財的義士啊。
疤臉漢子粗眉挑起,冷笑一聲還沒說話,小豆兒忽地仰頭叫道:「這錢只多不少!」
銀元是民國三年,也就是去年初為統一全國的錢幣而鑄造,一面是大總統袁世凱的免冠頭像,另一面則鑄有面值,民間稱之為「袁大洋」,重量、成色頗足,做工也很精良,漸漸有取代龍洋的趨勢。銀洋一元重七錢二分,如今金銀匯兌大概在一兌十上下,看那兩根金條的大小就算折成銀元也至少有百五十,可瞧疤臉漢子的神情竟還不滿足。
譚嘯暗暗搖了搖頭,圍觀的眾人也都覺得這些個惡漢貪得無厭,卻又怕惹禍上身,敢怒不敢言。
老人見疤臉漢子眼露凶光,搶上一步擋在小豆兒身前。「吳老大,您可別和孩子一般見識,若是金條不夠數……」老人蹲身伸手去解小豆兒頸間的紅繩,「這枚玉佩年前曾有人出價五百銀元,只因是我們衛家唯一的祖傳之物,一直不敢出賣……」說話間已經將紅繩解開。
「爺爺!」小豆兒一把按住老人的手,「您把這玉佩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不能……」
「豆兒!」老人老淚縱橫,將小豆兒的手甩開,「咱們衛家什麼也沒你的命更重!」
衛家?譚嘯心中一動,難道是嶺南衛家的人?抑或是這老頭兒隨便胡謅的姓氏?
「衛」這個姓氏雖然不是十分冷僻,卻也絕不常見。
嶺南衛家十年前神秘崛起,尤其最近三兩年,更是做了幾樁膾炙人口的大買賣,甚至有些蓋過了「鐵拐李」的風頭,隱隱表現出了蜂字門中第一騙門的聲勢。
譚嘯眯眼定睛觀察老人攤開的手掌上的「傳家之寶」,那物件是一枚雕琢得異常精細的玉印,寸許見方,下方上圓,印紐雕著一隻形狀古樸的卧虎,通體晶瑩剔透,散發出柔和的色澤,最妙的是卧虎的兩隻眼睛各透出一點赤紅。
「這他媽的是什麼東西?就這麼塊破石頭值五百銀元?」疤臉漢子咧著嘴把玉印在手上掂了掂,「呸」了一聲,「老東西,你耍老子呢!」說著抬手就要把玉印往地上摔。
「住手!」文弱青年與「瓜皮帽」異口同聲地喊道。
「瓜皮帽」看到這玉印的第一眼時,那雙老鼠眼就射出了強烈的光芒,暗叫一聲「寶貝」!他做古玩買賣二十多年了,見慣了從宮裡面流出來的奇珍異寶,打眼就瞧出了其中的奧妙。卧虎雕工精巧,造型古樸別緻,體態雖小,卻氣勢十足,玉質儘管只是常見的羊脂白,然而通體光潤澤柔,最為奇特的是那兩點赤紅,自內而外,竟是罕見的天生玉瑕。
瑕為玉上的斑點,玉以色純、無瑕為優,然而若是這瑕生得恰到好處,那又另有一番計較了,似這枚玉印虎紐般天生「血眼」,那簡直是百年不遇的絕世珍寶!
再說此玉印的玉質和田羊脂白乃是四大名玉之一,「正氣內存,邪不可干」,玉是正氣、純潔之物,民間自古便有「養玉」一說,得到了人體的精氣潤澤,玉器就會越發剔透瑩潤。「瓜皮帽」自詡是箇中高手,識貨的行家,一看之下,心頭不禁怦怦巨跳,這枚玉印年代久遠,不知經歷了多少代的滋養,而且從樣式上判斷極可能是出自皇家宮廷的寶貝!「瓜皮帽」心中立時起了歪念,現如今多少洋人四處高價搜羅華夏的古玩字畫,這件東西要是拿到英國公使瓦德西大人那裡,別說五百銀元,五千銀元怕也不止!
古玩圈子常說一句話:黃金有價玉無價,藏金不如藏玉!
「瓜皮帽」眼珠亂轉,一時間好像有無數只手在抓撓他的心肝脾肺,死死地盯著疤臉漢子手上的玉印,思忖著怎樣才能把這東西搞到手。
文弱青年認真地注視著疤臉漢子道:「吳老大是吧?鄙人秦自成,這東西你若是覺得無用,我願意出二百銀元買下來。」他指了指玉印,「只是我現在身上沒有這麼多錢,家父在民國政府當差,可否等到了京城,容我去取錢?」
疤臉漢子看了看手中的玉印,半信半疑地望著神色嚴肅的青年問道:「你是說你打算用二百銀元買這塊爛石頭?」見到青年點頭,他晃了晃另一隻手裡的荷包,「那這兩根金條?」
「這是我替這位小兄弟祖孫二人還債的,自然是你們的了!」
「嘿嘿,想得美啊!老東西可是說五百銀元都不賣呢!」疤臉漢子眼珠一轉,似乎看出來眼前這青年人是真心想買自己手上的這件東西,而且看人家世殷實,竟坐地起價,一句話便將價碼提到了五百銀元。
青年眉頭皺了皺,想也不想地點頭道:「好!我就出五百銀元!」
「一千銀元,少一分也不成!」疤臉漢子獅子大張口。
譚嘯原本做好了看戲的打算,只是他對這位仗義的文弱青年頗有好感,見他要點頭就忍不住咳嗽了一聲,皺眉輕聲道:「怎麼有股子尿騷味?」
疤臉漢子的臉色微微一變,目光掃向自言自語的譚嘯,眼底冷光一閃而過。譚嘯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像是根本沒注意到對方凌厲眼神中的威脅。獻出傳家寶的老人背對著譚嘯看不清他現下的神情,乾瘦的身軀卻是輕輕地抖動了一下,細微的動作並沒有逃過譚嘯的眼睛。
譚嘯的話並沒有引起青年的注意,遲疑了少許,那青年深吸了一口氣:「好!依你!」
「嘿嘿!小子你真當老子是十三點了?」疤臉漢子一下子變了臉,一腳踹在了青年的肚子上。喜形於色的青年臉上的笑容還沒散盡便突遭襲擊,「哎喲」一聲悶哼向後退去,偏又被小豆兒抱住了一條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疤臉漢子咬牙陰笑道:「老子要真跟著你去了,別說銀元,恐怕這兩根金條也要回到你手裡了吧?」
青年又疼又氣,卻沒有立刻反應過來談得好好的,這漢子為何說翻臉就翻臉?「瓜皮帽」心中大喜,他剛剛還在心疼一大筆白花花的銀子就這麼飛了,沒想到機會來了……
「瓜皮帽」鄙夷地瞥了臉頰漲得紫紅的青年,心想也不知道你小子是真精還是假傻,這年頭誰敢和官府做買賣?尤其是混黑道走江湖的,這漢子要真是進了官府的門,別說一千銀元,能不能活著走出那扇門都是未知數呢!
「這位好漢果然是機智過人!」「瓜皮帽」諂笑著朝疤臉漢子挑起拇指,見後者露出得意的笑容,趁機指著他手中的玉印道,「小人也做過幾年玉器生意……」
最終經過討價還價,火車進站時「瓜皮帽」用八百銀元買下了這枚玉印,掏空了身上所有的現銀和銀票,卻絲毫不覺肉疼,反倒是滿臉喜色,把那玉印藏在胸口捂得嚴嚴實實。
車至北京站,顛簸了數日的乘客蜂擁朝車外涌去,譚嘯拿著輕飄飄的藤箱與喜不自勝的「瓜皮帽」側身而過時,自言自語道:「這尿騷味里怎麼還有股子燒酒味?」
「瓜皮帽」愣了愣,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顧不得人多手雜從懷裡掏出那枚玉印,迎著初升的旭日光芒仔細端詳了片刻,臉色陡然大變,「叮」,玉印從他的手中跌落,摔成了無數碎片。
兩點赤紅玉瑕是硃砂與滲透力極強的烏龜尿和著燒酒點上的,玉印則是白滑石雕琢后粘上了玉粉做舊,手工雖然精巧些,但放在平時,以「瓜皮帽」的謹慎和眼力絕不至於上當。
當他反應過來去尋找小豆兒等人時,入目是無數攢動的後腦勺,哪裡還有半點蹤跡?
看著小豆兒扶著他的祖父隨著人流越走越快,然後與疤臉漢子一行人會合後轉而消失不見,譚嘯輕輕吹了個口哨,沒想到在火車上居然親眼目睹了蜂字門設局。在他眼裡,這局布得算不上精巧,但是對目標的選擇和心理、時機的把握拿捏得火候十足。
想起那個小豆兒,譚嘯忍不住微微一笑,雖然是騙行,那小姑娘倒是頗有幾分江湖風骨,臨下車時居然趁亂將兩根金條塞回了懵懂青年的身上。
沒錯,少年其實是少女,譚嘯有種莫名的感覺,他們還會再見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