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早朝
「殿下,該起了,已經寅時了。」
忍冬從外間走進寢殿,逐一點起燈燭。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好讓自己清醒一點,隨後上前掀開了拔步床的帘子,「殿下——」
忍冬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撞進了一雙冷酷的眼眸。
困意瞬間消散,忍冬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說話也有些結巴:
「殿、殿下......您......您是一整晚沒睡嗎......」
沐雲柔抱著膝蓋坐在床上,斂了斂目中寒芒:
「沒有。本宮只是做了個夢,睡不著了而已。」
她的聲音頓了頓,隨即掀開被子翻身下床:
「忍冬,你最近總發愣,這不好。」
忍冬畏怯地咽了口唾沫,並不敢辯解,只是低眉順目地取來衣物,伺候長公主一一穿好,然後侍奉她洗漱梳妝。
作為一個手中有兵權的公主,沐雲柔得去上早朝。
桓帝專為她定製了一件絳色麒麟服作為常服(常服:官服的一種,大臣上朝時穿),並賜下一頂束髮紫金冠,一條懸腰花犀帶,一雙雲頭履。
穿好了這一身,沐雲柔獨自離開了昭華殿,往太和門去。
帶兵的公主,從古至今掰著指頭都能數得過來;上朝的公主,浮玉建國以來就沒有過第二個。
(本文是架空歷史,實際上唐朝有位平陽公主曾經帶兵,她是唐太宗李世民的胞姐,感興趣的親可以搜索一下娘子關的由來。)
更令人無法想象的是,朝中竟有不少大臣都投身於「長公主一黨」,成了沐雲柔的幕僚。
其中的原因也很簡單,長公主手裡有兵權,還有那一道足以媲美丹書鐵券、免死金牌的蓋印聖旨;
更何況,長公主雖然功高,卻不震主,桓帝不僅不提防打壓她,還把她當眼珠子一樣寵著!
是個明白人都能看得出來,只要現在的皇帝還在位,長公主就絕不會倒台。
退一萬步講,哪怕皇帝駕崩了,只要有那道空白聖旨在,長公主也不太可能倒台。
大家都不是傻子,這麼牢靠的一座靠山,誰見了不想往上貼啊?
所以,長公主眼前從不缺少阿諛奉承之徒,巴結逢迎之輩。
作為浮玉的女魔頭,朝臣們望向她的目光總是很複雜——敬佩的、諂媚的、鄙夷的、畏懼的、痛恨的、不解的……
就像無數利劍一樣,直往她身上刺。
而長公主視若無睹。
她臉皮厚,早就已經習慣了。
反正眼神又不能殺人,您愛怎麼看怎麼看唄。
她對自己的美貌還是很有自信的,一點都不怕別人看。
唯一讓沐雲柔有些不舒服的,是鄭予淮。
上朝之前,早到的大臣們總會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拉閑散悶、說地談天。
鄭予淮卻沒有加入他們。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昭華殿的方向,顯然是在等待著沐雲柔的出現。
他絕不相信,煮熟的鴨子也會飛掉!
長公主心裡一定還是有他的!
就算有小人挑撥,她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就跟自己反目成仇!
等她氣消了,他再柔情蜜意地哄哄她,實在不行再使一出苦肉計……
長公主一定會乖乖地回到自己的懷抱中!
沒錯,他還沒有失敗……他的計謀也不可能落空!
鄭予淮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宮道,卻一直不見那個熟悉的倩影出現。
實際上,沐雲柔昨晚就猜到了他的想法。
長公主很感動,真的非常感動,她萬萬沒想到,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不要臉的人。
所以,路上她故意走得慢了些,踩著早朝的點到了太和門。
鄭予淮還沒來得及走到她面前,皇帝就到了。
沒辦法,他只好咬咬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沐雲柔端起象牙笏板,彷彿感覺不到鄭予淮的存在一般,端端正正地站著,只留下一個頭也不回的背影任由他盯著。
桓帝到了,沈夜自然也到了。
沐雲柔的眼睛不自覺地往他身上瞧。
她見過的宦官多了去了,他們總是點頭哈腰的,身材貓得像只蝦子;
可沈夜不一樣,他只是頷首,卻不折腰,身姿峭拔英挺,難怪穿上戎裝都那麼好看。
這張臉也生得禍國殃民,驚艷了時光一般的俊美矜貴,不染纖塵。
冷峻錚然和雅緻貴氣兩種全然不同的氣質在他身上達成了一種奇妙的和諧,就像他本人一樣,尊貴而強悍,優雅而疏離。
沈夜感覺得到,有一道目光正毫不掩飾地注視著自己……而這很不尋常。
因為朝中群臣沒有不懼怕他這位九千歲的,在他面前時,他們的眼睛只敢盯著自己的腳尖,更別提明晃晃地往他臉上瞧了!
很快,他就發現了那個膽大妄為的罪魁禍首——
對上他的眼神,沐雲柔輕輕歪了歪腦袋,還囂張地挑起了眉毛沖著他笑!
沈夜不動聲色地偏過了腦袋,而沐雲柔眼尖的瞧見他的耳根紅了!
長公主差點沒低下頭笑出聲來。
有趣,真有趣,這位東廠督主,這位九千歲,也實在太有趣了吧!
被她瞧一瞧就紅了耳根,等她把他討到了手,他還不知會怎麼樣呢!
「柔兒,」桓帝拿眼睛一掃,便見那笏板遮住了沐雲柔的臉,「怎麼不坐下?」
原來,桓帝太過於寵愛這個女兒,不僅允許她宮中佩劍,上朝還賜座,天熱有人扇扇子,天冷腳下鋪一張毛氈。(科普一下,明朝名臣張居正就有過這個待遇。)
當朝臣們熱得汗流浹背、冷得直打哆嗦時,長公主照樣從容不迫——這就沒辦法了吧,俗話說得好,投胎是個技術活兒,人比人,氣死人吶!
「回父皇,兒臣還年輕,朝中不乏有年邁的大人們,他們還站著,兒臣無顏坐下。」
不止是桓帝,其他大臣也驚呆了。
好傢夥,長公主這是轉性了啊!
這樣謙遜有禮的話,竟然出自沐雲柔口中!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好!」桓帝讚許地拍了拍手,「柔兒長大了,越來越有大將風度了!只不過,你到底是個小姑娘,父皇擔心你體力不支……也罷,那就等你累了再坐吧!」
「謝父皇。」
行過禮后,沐雲柔靜靜地等待著風暴的降臨。
今日早朝的重點議題就是赤柔屯兵邊境的事,需要解決的問題就三個——打不打?怎麼打?派誰去打?
就這三個問題,朝臣們能吵翻天。
沐雲柔估計鄭家還在打著她手中白虎軍的主意,肯定會想辦法帶著白虎軍出征,然後將他們全數埋葬在辛吉峽!
和親也好出征也罷,這本來就是個套,不管用什麼手段,只要把獵物趕進去就行了!
長公主的神經緊繃著,警惕著每一個大臣的每一句話。在她眼裡,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是鄭家的人,說的話都是為了達成鄭家的目的……
很快,她就哭笑不得地發現——她想錯了。
讓我們先回到最初的三個問題上:打不打?怎麼打?派誰去打?
長公主的注意焦點主要在後兩個問題上,即怎麼打和派誰去打;而朝堂上的大人們,吵的是究竟打不打!
雖然長公主和鄭家父子在立場上針鋒相對,但在這個問題上想法是非常一致的——打!
而戶部和禮部的大人們想法也很一致——不能打。
原因也很簡單,就兩個字——沒錢。
打仗,就等於燒錢。
從長公主十三歲起,浮玉就一直戰火連天。
國內打完打國外,東邊打完打北邊,光軍費支出這一項,就要花掉戶部征來的近一半賦稅。
這個比例已經是十分驚人了。
比起打仗,還是嫁公主划算點。
知道桓帝捨不得長公主,禮部的大人們還貼心地提出了另外一套解決方案——
把二公主沐雲蕊納入皇后名下,便有了嫡公主之名;你赤柔不是屯兵邊疆求娶嫡公主嘛,又沒說非要娶誰,給你個嫡公主不就完事兒了?
雖說和親是有些丟人,可誰讓咱手上沒錢呢?
識時務者為俊傑,皇上您就稍微忍一忍吧!
對此,沐雲柔一聲不吭。
倒不是她沒有異議,要知道,長公主是主戰的;是她不願意明晃晃地跳出來反對和親,然後變成這群大臣們的靶子。
到時候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她淹死了。
一邊的陸秉偷眼瞧著她,心裡十分意外。
奇怪,按大小姐烈火般的性子,早就該跳出來了。
昨天還興緻勃勃地要出戰,今天就不吭氣兒了?
不會吧,大小姐,難道你就這麼慫了?
「柔兒,你說呢?」桓帝被吵得頭疼,便轉向一直不出聲的沐雲柔,「朕想聽聽你怎麼想。」
「……回父皇,」沐雲柔思考了幾秒,拱手說道,「兒臣以為,出戰或是和親都是國家大事,父皇應慎重考慮。諸位大人的意見,父皇是不能不聽的。」
桓帝聞言只有苦笑。
看起來什麼都說了,實際上什麼都沒說。
什麼「都是國家大事,都應慎重考慮」,你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啊!
還什麼「不能不聽諸位大人的意見」,那些個大臣有的主戰有的主和,到底是聽誰的?
好了,分析完畢,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長公主耍了個滑頭,當了回兩面派,既應付了皇帝的問題,又給足了大臣面子。
當然,沐雲柔不傻,她是個堅定的主戰派,甚至還想著親自去抓住楚洛宸救弟弟呢,又怎麼會輕易妥協?
之所以不在朝堂上發表意見,是因為人家就住在宮裡。
住在宮裡,意味著她幾乎可以隨時見到皇帝。
其實,長公主的心理是很好理解的——等你們都走了,我再去找我爹請戰,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你們能拿我怎麼辦?
所以,她話語中的重點,只有那四個字——「慎重考慮」。
反正父皇您別當著所有人的面決定和親就行了!要不然,大羅神仙可都收不回來了啊!
於是,長公主洞若觀火,作壁上觀——你們愛怎麼吵怎麼吵,反正決定權在我爹手裡,你們再怎麼鬧都沒用!
於是,大臣們依舊唇槍舌劍針鋒相對,從晴天吵到下雨,從太和門吵到太和殿……眼看早朝要變午朝了,桓帝終於忍無可忍——「退朝!回去都細細想明白了再議!」
而沐雲柔終於鬆了口氣,她要的就是「明日再議」。
「阿夜,今後你去昭華殿當值吧。」桓帝站起來拍了拍沈夜的肩膀,「去搬家吧,不用在朕跟前伺候了。」
沈夜臨走前,不可思議地望了沐雲柔一眼,而後者狡黠地笑著,一臉詭計得逞的模樣。
「柔兒,可帶了傘?」桓帝問道,「這麼大的雨,朕送你回去吧。」
「多謝父皇,兒臣的宮女已經在送傘來的路上了,兒臣還是等一等罷。」
桓帝離開后,一直留意著這邊的鄭予淮終於等到了機會。
「柔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