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發簪
屋內的來客仍跪在原地,紋絲不動。
夜已漸深。屋外的樹枝簌簌作響,任憑涼透的秋風肆無忌憚地拂過。樹影映在紙窗上,些許森然。
屋內靜默許久。紅檀案前之人,手拂茶盞,瞳孔淺淡,一言不發,看不出任何情緒。
台下之人,俯首長跪,眼底深邃,面色蒼白,氣息微急,肩背微顫,細汗涔涔。
呂寅卿年幼落下畏寒病根,來時穿的單薄,在府外等的那兩個時辰本已是他這幅身子骨能夠承受的極限,如今還在屋內久跪近一整天。他現在只覺得雙膝發軟,渾身發冷,精神恍惚。額間冷汗已經埋住了雙目。
案前的南汣似乎毫無察覺。
南汣向來性子沉穩,言語不多,心中所感從不寫在臉上。現在看上去仍是毫無波瀾。
無人知曉,他的內心有多敏感,有多柔軟。
往事如流水,攜著落花,在眼前一幕幕拂過。
他是霍老爺和宅里一個小妾所生,加上本身性子溫和,言語甚少,一直飽受身邊人的白眼。其他兩房妾室和家裡的下人,有熱湯粥向來都是端去給其他幾個孩子。剩給自己的,永遠都是冷飯冷盤。
父親從商,常年在外奔走,對宅里的瑣事只能從僕人口中聽得一二。小南汣每年最期盼的時刻,便是父親歸家的時候。每次父親在家時,僕人們便會一反常態,給他端來熱羹熟肉和精緻的點心。但父親一離家,一切又瞬間都變回原樣。一碗又稀又冷的羹,配上一小碟青菜,是小南汣再熟悉不過的晚膳。
十歲時,生母難堪重辱,在卧房內自縊而亡。那一幕對於少年南汣而言,是一直不願想起卻又次次出現在夢魘里的利刃。
沒有了母親的庇護,少年南汣的日子便更加是一種摧殘。直到一個叫霍無念的女子,嫁給了父親。本以為又是來壓榨自己的,沒想到她卻待自己十分慷慨,見他身子骨不強健,有骨肉湯便從來都先端來給他喝。
於是,當呂寅卿誤以為霍夫人是他的母親時,南汣也沒有解釋。
霍夫人待自己恩重如山,這恩,不可不報。
既然林川和呂寅卿都認為他就是霍夫人和先帝的孩子,那就讓他們這樣以為罷。反正,霍氏滅門案就他一人活下來,先帝真正的孩子早就死在那場駭人的腥風血雨之下了。
將計就計,方可出師有名。
如果說呂寅卿來之前,南汣尚未分陰該如何面對孫峨,那呂寅卿來之後,南汣便是再陰了不過了。
眼前這個與自己的經歷有些相似的人,雖已年過半百,卻一跪便是一整天,就為了能夠有朝一日為家族一雪前恥。
骨血之仇,深如噬刻。
絕不能再如以往一樣退縮。
絕不能再似往日一樣,靠一點點溫存苟活。
絕不能再饒恕那些在自己身上刻下傷疤的人。
有些人,不配被寬恕。比如,那個名叫孫峨的人。
南汣杯中的茶水已經涼透,卻仍是一口未動。
砰的一聲悶響,呂寅卿終於沒撐住一頭栽在了地上,面色蒼白。南汣上前俯身一探,額頭滾燙。他喚來了下人,將呂寅卿安置在了一間空房。
南汣自然是不會完全相信這個自己送上門來的人。直覺告訴他,這人絕不僅是報答林家之恩那麼簡單。
一雙純粹的眼睛,縱使會隨著歲月產生溝壑,不再有神,但絕不會變得混濁。比如周隱沽。若非親眼所見,南汣真的難以想象那是一雙年過七旬的眼睛,深邃卻那般清澈。
而眼下這個呂寅卿,溝壑下總似有著不為人知的深淵,一望無底。
......
翌日,南汣派人將林川請來了府上。
「老師?!您怎麼在這?您、您還活著?」林川見到呂寅卿在南府上,很是詫異,但詫異后仍不忘行禮。
「你的老師昨日來東暨找你,還沒到你府上便染上風寒暈了過去。恰好被我的人撞見,就將他帶回來養著了。」南汣說謊時睫毛都未曾眨一下。
呂寅卿餘光瞧了一眼南汣,立刻喜笑顏開地握住林川的雙肩:「林川啊,許久不見,你似是瘦了些許啊。」
林川見呂寅卿站地顫顫巍巍,連忙扶住老師的臂彎,眼眶不禁濕潤,聲音微顫:「老師,林川好著呢,不必挂念。老師近來可還好?」
寒暄片刻,南汣端起茶盞抿了口茶:「林大人,既然你的老師風寒已經好轉......」
「嗯,我今日便將老師帶回我府上。昨日勞煩南大人費心了。」林川言罷向南汣行了禮。
今日的陽光似是比昨日溫熱些許,也為這深秋添了一絲暖意。
林川扶著呂寅卿上了回府的馬車。後者在略微顛簸的馬車上嘆了口氣:「林川,我是為了北奚的事情而來。」
林川也不覺詫異:「林川替北奚謝過老師擔憂。但是,老師可有什麼想法能幫上忙?」
呂寅卿闔上雙目,搖搖頭。
林川寬大衣袖下的手微微顫抖。近日一直在找與北奚熟識之人幫忙,他已無暇顧及呂寅卿究竟為何會陡然出現在東暨,以及,當日是如何逃過林家滅門之災的。
許是猶豫今日天氣稍暖了些,街上人聲鼎沸。談笑聲,叫賣聲混雜一片。林川輕微的嘆息迅速淹沒在這熙熙攘攘的街上。他輕輕掀起帘子,望著街邊一個書生和身旁的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正在鋪子挑選著發簪。
那名女子嬌滴滴地道:「四郎,你看這個,你看這上面的蝴蝶尾,是不是很好看?」
書生:「你戴上試試?」說罷便親手為女子戴上了那枚發簪。
女子耳根簌地紅了,羞澀地低下頭,想抬頭看書生卻又故意躲開目光,半響才道:「你作甚一直盯著我看?可是不好看?」
書生點了點女子的鼻尖,笑道:「怎麼會呢?你呀,戴什麼都好看!」
女子的臉頰再次泛紅,垂下眸子,想要取下發簪。書生連忙道:「不用取下,你一直戴著便好。」
「這枚發簪我要了。」書生說著便從錢袋裡拿了銀兩遞給鋪主婆婆。
林川放下帘子,閉上雙眼,睫簾微顫。
街上依舊熙熙攘攘。但這些都不屬於他林川。
街上人群的一切幸福與甜滿,都不屬於他。
這歡聲笑語的人群,分陰近在咫尺,近到似是觸手可得,卻又那般遙遠,遠的像隔了千道屏障,恍如隔世。
半響,一滴淚悄聲從睫簾下淌出,劃過他蒼白冷俊的臉頰,晶瑩剔透,泛起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