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幸福村之豆腐婆
二十世紀初,幸福村保留了一個風俗習慣——過什麼節都要做一板豆腐。是的,接下來要出場的人物與豆腐有深厚的淵源。
黃六兒,梁氏第七支的大媳婦,人稱豆腐婆,以賣豆腐為生。她身材飽滿,膚白貌平,幹練的短髮幾乎是幸福村的婦女都沒有勇氣嘗試的。
六兒嬸孕育了三個兒子,是大功臣,看她長相就知道是個福氣的人。憑藉農民的那點可憐的收入,她丈夫很早就出去務工了,我從小到大就沒怎麼見過他,都是六兒嬸在扶持這個家。是的,全靠賣豆腐和糶米的收入持家,可謂有道。
我不知道六兒嬸賣了多久的豆腐,從我有記憶開始,就一直在干這事了。她家做的豆腐和尋常人家做的不一樣,具體哪裡不一樣,好像是比別家做的鮮嫩,煎出來的時候很成型,並且美觀,味道還很鮮美,聞名十里八鄉呢。
那天,又是一年一度的冬至,幸福村有個逢冬至比包粽子吃豆腐的說法。六兒嬸一家很早就開始忙碌起來了。我特別想知道她做豆腐的秘訣,特地早早起來串門,以幫忙為借口,留下來探索這個答案。
做好吃的豆腐是一個需要時間,精力,耐力的事情,不是簡簡單單過程。六兒嬸挑起木桶里昨晚早已浸泡好的黃豆,我和她小兒子云哥兒跟在後面提豆腐袋啊,勺子啊等輔助工具,出了家門,下長嶺,接著拐彎進村,路過一方池塘,踏上石階,然後進入梁氏祠堂里,最後停在了祠堂對面佰公廚房旁邊的小矮房。
那是一間沒有門的土坯房子,台階上青色斑斑點點,往裡面瞧,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台石磨。石磨是由兩塊大小不一的圓柱組合而成的,上方是小圓柱,在它的四分之一的中間有個圓柱窟窿,從小圓柱的側面中間橫穿一條各突出半米長的堅固的木棍,與窟窿平行,在下方的是帶有水槽的大圓柱。石磨面上泛有石材特有的光亮,無論是石磨的表面,還是磨槽,都清洗得一塵不染,摸起來很平滑,可以看得出來,這石磨有經常使用的痕迹。
六兒嬸吩咐我們去佰公廚房門口的水缸里盛了一桶水過來,她拿過專門擦洗用的毛巾,浸濕,然後認真地把石磨從石把到石磨面,石磨槽,甚至是石磨的周圍都擦洗了一遍,最後用新挑來的水沖洗一遍方罷休先手的清潔工作。
清潔完畢,還不能立刻進行磨豆漿粉工作,還需要等待一段時間,等石槽里的水流乾淨才可以進行下一步工作。
這個時間,便是去佰公那裡做客的時間。而佰公早早就起來了,吃完粥以後就沒有打算關門,因為他知道今天這個石磨是需要工作的,只要有人來,茶水就必須備充足了,所以他一定會留門,然後推著紅色倒車開始一天的活計。
我們好像都很自覺地在佰公家享受上三兩杯茶,半個小時後進入主題工作——開始磨豆漿啦。
我自覺地把洗乾淨的水桶等在槽口,從工具袋裡取出盛黃豆的勺子,按照三分之二豆三分之一水的標準,開始往石磨的窟窿倒黃豆和水,一般兩勺即可。六兒嬸和雲哥兒開始手抓石磨木把,一左一右,雙腳叉開,呈弓字步,然後順著一個方向推動石磨。石磨開始「轟隆轟隆」地發出響聲,而後不久豆漿開始從圓柱接面的縫隙里流出來,流進石磨槽,順著槽面一直流,從缺口處注入早就等待在那裡的水桶。我需要做的工作就是,隔一小會兒就倒黃豆和水,以及注意水桶里的豆漿,等浮到水桶五分之四的液面就要更換新的空的水桶。聽著石磨富有節奏的「轟隆轟隆」聲,六兒嬸喊「一二一」的加油聲,一切都是繁忙卻充滿樂趣的聲音。
磨豆漿是個複雜的工程,並不是一次就能磨好的,有時候還需要復磨,有可能是兩遍,也可能是三遍。終於,立竿不見影之時,終於把所有的豆漿都磨好了。六兒嬸來回兩趟才把它們挑回家。
用石磨磨出來的豆漿只是半成品,還不是真正的豆漿,所以下一個工程就是擠真正的豆漿了。擠豆漿是一個比較廢腰力和指力的事情。它需要用到專門擠豆漿的白色密如麻布的豆腐袋,一方灶台,一口大鍋和一鍋開水。
六兒嬸把一桶半成品豆漿倒入豆腐袋裡,放在灶台的大鍋里,再倒上兩勺開水,然後順時針把豆腐袋扭成麻繩狀,並用左手緊緊抓著它防止鬆口泄漏豆渣,緊接著右手就開始不停地由下往上揉擠,之後豆漿開始流出來,並在大鍋堆積。揉擠豆漿也是一個技術活,動作不能太輕,太輕擠不出豆漿,太用力擠出來的豆漿不夠純,它需要從腰部發力,順著手指,用均勻的力道盡量讓倒進去的開水和豆漿能夠完美混合,這樣擠出來的豆漿才算得上比較純。每次揉得差不多以後,六兒嬸就拉起並張開豆腐袋口,我負責倒一勺一勺地倒開水進去。一開始是兩勺兩勺,然後是一勺半,後來一勺,半勺,總之倒開水的量一次比一次少,直到六兒嬸說可以了方停手。她雙手把豆漿袋提了起來,離開豆漿面,這時雲哥兒便負責擠豆漿袋裡攜帶上來的豆漿,只要擠到沒有豆漿流下來了便可以。
接著六兒嬸就把豆腐袋裡的豆渣放到一個大盆里裝著,然後把另外一桶半成品豆漿放進豆腐袋,重複以上的步驟,直到把所有的半成品豆漿都擠完。
第二個工程結束以後,就進入了第三個進度條。六兒嬸把擠出來的豆漿倒在同一個或者分開的幾個大鍋里,我負責生火慢煮,雲哥兒負責觀察豆漿的情況。等到豆漿煮開以後,六兒嬸用勺子把它們分放到水桶里,放入適量的搗碎成粉液狀的石膏混合水,並攪拌均勻。這時,豆漿進入漫長的冷卻時間。而冷卻也是一個需要把握時間和溫度的事情。怎麼把握這個尺度呢?六兒嬸是這樣告訴我的:
「這個就看豆漿在水桶里的凝固狀態,一般都是往水桶里放半插入一支筷子,只要取出筷子時的筷子口成窟窿,沒有坍塌合併,那就可以往豆腐格上倒了。」
冷卻好以後就進入下一個步驟了。六兒嬸把冷卻凝固好的豆漿一一倒入擺好豆腐布的豆腐格里,豆漿液面是漫到格子的五分之四時停止倒入,然後把方形的豆腐布的四個角一一往中間蓋平,接著蓋上木蓋,再在蓋上放上半桶水壓著。接著又進入一段成豆腐的漫長等待時間。
待傍晚時分,六兒嬸終於可以把水桶取下來了。她打開格子的蓋,輕輕地把格子四周固定的框取下來,再把布慢慢展開,然後從任意一個側面,左手把長方形的木板放上去,使之與邊平行,右手拿起準備好的半邊鋒利的竹片沿著木板邊開始切割,順著一個方向,不斷的平移,切割,直到盡頭,然後是垂直方向上的不斷平移和切割。一板豆腐切完以後,她就沿著邊開始輕鬆收豆腐。我見她收的很輕鬆,就躍躍欲試,以為會很簡單的,結果卻很打臉——我收碎了。
我不甘心地問她:
「六兒嬸,我看你收得這麼輕鬆,怎麼到我就碎了呢?」
她看了一眼我手裡攤開的碎豆腐,眯眼笑道:
「這收豆腐啊,放豆腐啊,都是一門技術活。你看到它底下的豆腐布沒?由下往上拉一下,松一松豆腐,然後,哎,順著它落下板的空隙,伸手接住它。你看,我手裡的豆腐不就完完整整嗎?放進水桶的時候,不能急,要輕輕地從邊上放起,寫字一樣,從左往右,一行一行地放,一層一層地疊。記住,到水面可不能再放了,裸露出水面的話,豆腐容易碰爛,因為它在水裡時有阻力,不易磕著。你先熟悉熟悉,多練,熟能生巧嘛!」
我看著六兒嬸的動作,聽著她的解說,開始有模有樣地學起來,終於成功地收放好人生第一塊完整的豆腐。那一刻,心尖彷彿盛開了一朵艷麗的夏花。
「我成功了!」
「哎,成了,成了那就行動起來,你六兒嬸一個人可干不過來。收完我給你做豆腐花。」
「豆腐花?」
豆腐花,童年的另一種象徵,對於幸福村的孩子而言,沒有吃過豆腐花的童年不叫童年。
等所有的豆腐都收好放在盛著水的桶以後,六兒嬸果真給我做了滿滿一碗豆腐花。每次製作豆腐的時候,都會豆腐冷卻凝固后,放豆腐格之前留一些出來做豆腐花,這種豆腐花才是正宗鮮嫩的。你想,一碗豆腐花里,澆上天然農家花生油,灑上些許香菜或者蔥花,放入幾勺砂糖,攪拌均勻。然後你輕輕舀一口放入嘴裡,豆腐那個嬌嫩,砂糖那個甜,蔥花或香菜那個香,一結合起來,簡直挑逗咱們的味蕾。
我饞饞地吃完豆腐花后就回家去了,剩下的賣豆腐工作就不是我感興趣的範疇了。當然,被一碗豆腐花收買的我,也全然忘記問六兒嬸做豆腐的秘訣。
隨後,在我洗澡的時間裡,一聲聲「賣豆腐咯」開始響徹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