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一)
他的大名爾文,小名起的倒比大名「酷」,村裡人都叫他「文明」。在我心目中,似乎他到老,到……我都沒有平視過他,一直敬之若神,見了面有慄慄畏懼之感。但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生都沒有打過人,好像只有一次是大妹妹不小心把菜刀落在地上差點砸在二妹妹的腳背上,他又急又火,抬起巴掌在大妹妹腦袋后輕輕拍了一下,那姿勢今天還牢印在我心中,似打又不似打,真正似是而非,但這事全家人都記牢了不忘。
他1953年授銜就是少校,一直到取消軍銜仍舊是個少校。似乎有個沒有公開的規矩:沒有當過紅軍的不能授少將(起義人員、高級知識分子除外罷)。所以我相信他沒有做過將軍夢:舅舅曾是他的警衛員,舅舅授銜時是中尉,他是少校;舅舅上尉,他仍少校;舅舅大尉,他依然少校;舅舅當了少校,他還是少校。然而母親告訴我:你爸爸是非常有能力的,他也沒犯過什麼錯誤,他不能提拔,是因為咱家是富農,咱們成分不好。
爸爸有能力不用媽說。因為取一張世界地圖來,你用小棍遠遠地指,隨便搗到的地方,他立刻能報出該地國名,該國土地面積人口,物產特產工業主項政治制度現任領袖……我們兄妹們多次試過,從來不爽的。他進河南一個縣,做敵工工作,剿匪,收編散匪補充大軍,進縣是帶了七個人,拉出一個團,還捉住了該縣匪首——舅舅就是為此提升軍官的,而他……說起來真叫人倒咽一口氣,只不過當了個團政治部的副主任:正營級。
正營!上帝呀,他在昔(陽)西一區當區委書記,那就是正營呀(還略高一點),1942年以後又當昔西縣武委會主任,已經是正團了。以後參軍,地方套軍隊,別人都是高套一二級,他呢?副教導員——副營。那授銜,我看也是很勉強地給了他個少校,他的歷史放在那裡可以給人看,實在也沒法再往尉官上放了。以後當洛陽軍分區政工科長,副團,1958年又到鄧縣(今鄧州市)當武裝部政委,總算又恢復了1942年的級別水準。
但爸爸從來沒有談過一句這方面的事,他彷彿立了禁口令,一直到老,一直到死,這都是他的大忌,家人一談這類事,他就禁止,他不許說「組織上」任何一個「不」字。但組織上待他如何,我始終以為他心中雪亮。因為他也從沒有說過組織上待他怎樣如何好。
「不好」是明擺著的,因為我們所見到,老幹部們對資歷成分是很敏感的,他資歷好,成分卻不好,是個中間人物,抬舉你時和你說笑玩談,心裡對你有什麼時,就會板起臉:「老凌同志的家庭出身對××事情會不會有什麼影響呀?」
我們的家庭到底怎樣了?直到我23歲參軍沒有聽父親講過一個字「負面」的問題。我知道的是外祖父是地下黨工作人員,媽媽和二姨夫、三姨夫婦、四姨夫、舅舅都是共產黨員,伯父是抗日烈士,姑父是比爸資格還老的共產黨員,這個家族是「紅」透了。直到入黨,組織調查找我談話,本來在一處極好的朋友,這時臉上也上了裝,眉頭皺起,下齶微揚異常的公事公辦:「你還有一個姑姑,志願書上為什麼不填?她是怎麼死的?」問的我一頭霧水,這才從父親那裡了解到,還有一個小姑姑,是教師,姑父是地主成分,做醫生,土改時被群眾打死。再一深入,我的伯母也是在土改中自盡,大約就是從這件事,使我深切地感受到成分的壓力,從此這片烏雲它籠罩在父親上空一輩子,現在又來到我的頭上。
它並不使我「受不了」,因為我畢竟沒有直觀的感受,沒有感同身受的體味,但入黨談話,我已經覺得了我與朋友友誼中的異味,他原本在我面前略有自卑的心理開始提升,注入了某種驕傲與自尊——我不是說這兩樣東西不好,我是感覺到,人與人之間就像天平,心裡都有一個價值砝碼,他是覺得他那頭又加了(或者我這頭又減了)一個重重的砝碼。也就是這樣的心理罷。
再問一句:我們這個家庭到底怎麼了?從我伯父的遺孤哥哥那裡才曉得的備細,這真是個天大的怪圈:老爺子把兩個兒子送去抗戰,去革命,這「革命」因他「人少地多」把他劃成富農定為階級敵人,一個兒子犧牲於革命,另一個兒子,「革命」因他的家庭「不革命」、「反革命」而冷落他!且不論犧牲了的革命遺孀為了這口氣咽不下而自盡——這是想都想不通,想也想不出來的奇事、慘事。父親把它埋藏在心中,只在我入黨時不得已閃爍透漏一下,直到死再不聲言。他名也不爭,利也不爭,都知道他老實。老天爺,我想起「文革」中那句話:「只許你老老實實,不許你亂說亂動!」一個人要是這樣一個老實法,像父親這樣,他得吞咽多少黃連,而且還要臉上泰然自若,這是什麼樣的定力?
只有一次,「文革」之後大家隨便說話,我們談及某個領導不能令人滿意,他在旁說「不要亂講」,我們都笑說「您老還心有餘悸呀」,他怔了怔說「我不是『餘悸』,我渾身上下全是悸」,聽見這話,我當時就打了個冷戰。他的舒張也偶有的。***「取消成分」他舉杯高飲說「千古偉人」,再就是我的《雍正》書出,他又飲酒,說「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我聽著頗有得意之音。
兄長這份資料是極客觀的。我早就聽過了,心中的震驚也是「革命性的」,父親把我瞞到長大成人成熟,真有他獨到的思維,如果從小就知道,從小就會唬得筋軟骨酥,哪有今天二月河「拿起筆老子天下第一」的心態?沒有這心態,寫什麼書?知道了事情的複雜性,了解了人生艱難步履,知道世情的險,就會在待人處事上小心一點,公道一點,原恕別人一點,這就是「放下筆夾起尾巴做人」,或者「放下筆老子天下第末」,我是不欺侮任何人的,包括我恨的人。這同樣也是父親的賜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