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二)
父親在部隊,母親在地方工作。他們兩個人長期吃「供給制」——每人每月,父親是六元,母親是四元吧?這個數,今天看是有點天方夜譚,但其實在共產黨革命隊伍中長時間全面執行過這個制度。我是後來「有了學問」才曉得,供給制還有一個名字,叫「戰時共產主義」——貧困的平衡按需分配。其實很舒服的,有點像初入伍時的義務兵——我們現在去當兵,也大致還是這個待遇,吃、穿、住、用的都是公家管,穿的,除了褲衩,連襪子都是「發的」,父親那時連牙膏肥皂都是「供給」。好處是什麼都不用操心,到時候就會有人給你發;不好處是沒有積蓄,攢不住錢。就那幾個零用票,想打打牙祭,改善改善伙食都有點窘困。我們兄妹——部隊子弟都一個樣——不享受「供給」,但每人每月是另有二十元的生活津貼。
所以當時在部隊有口諺,一個孩子是貧農,兩個孩子是中農,三個孩子是富農,四個孩子?則是地主。父親出身成分是富農,很不體面,但在部隊,他又是堂堂正正的「地主」——他有四個孩子,每月全家可以拿到八九十元。這個數字,在建國初期,可以說是筆巨款了。
曾經有一段時間,地方上已經實行工資制,但部隊仍在供給。母親的收入一下子漲到八十多元,而父親還只是供「六元」。這樣,父親就必須吃我們兄妹的津貼,吃母親的工資。但是很快的,在軍隊的父親實行了工資制。他還另有軍齡補貼。每個月工資袋裡能拿到二百一十六元,加上母親的錢每個月就是三百元了。
老子講「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直到人類消滅,爝火熄盡,這句話也是真理。當時一個縣委書記工資不過八九十元,一個地委書記一百三四十元,那是「普遍現象」,即使軍分區的司令老紅軍,工資也就三百元吧——而我們家處洛陽,應該說是個不小的名城。父親「進步」雖慢,然而資歷較老,收入不菲,加上母親的,在洛陽這樣的城市裡,也是很扎眼的。
已故作家喬典運的生花妙筆寫過,人要想活得平安,就得活得不如人,你不如人,可憐而無害,一般來說,如楊白勞那樣,只要不欠黃世仁的債,黃世仁不大會主動拾掇他。楊白勞也有強項,他的女兒太好看——這一條比人強,所以招來無妄之災。
父親母親都很安分,都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他們入伍早,進步慢,在革命隊伍里,本來是個弱者:處處不如人。在供給制下,大家區別不很大,一下子跳進工資制,人們一個早晨就明白過來,這個吃中灶的老凌,原來比首長還有錢!軍銜定得低,該晉陞軍銜時送他到不能晉陞軍銜的幹校去「學習」,母親在陝縣如魚得水,到了「工資制」,在洛陽就受排斥。我看有兩條原因,一成分高,好比軟柿子,好捏;二「工資」冒尖,收入豐厚。可憐的父母,我認為他們第一條原因記牢了,第二條原因是忽略了——他們認為是洛陽風氣不好,換一換地方就成。到了縣城,他們才知道這裡的日子更難過。因為好人壞人、正常人偏執人,只要是社會人,都有點正常劣性,妒忌——很平常的一個思維方式:「他們收入三百,憑什麼?」——人們這時不大會想我的父母都是「老抗日」,父親打游擊在古墓中住過多少年。「他媽的!」人們如此想,二月河也這般想。
唉……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我的感覺,父親母親一輩子都在矮檐下,我就沒見他們抬過頭,也不曾聽到過他們真正歡快的笑聲。真的,一次也沒有聽到過!他們的憂鬱沉悶伴隨了他們的生命進程。父親有一次嘆息:做一個共產黨員真難,母親更正說,做一個人就真難!還有一次,是反右鬥爭之後,父親問母親:「假如我劃成右派,你會和我離婚嗎?」母親連想都沒想,說:「必須離——解放他們一輩子重要!」這個話是父親快要走到盡頭時,垂老風燭中傳告給二月河的。他還告訴我,儘管知道母親的話理智,儘管他也知道她愛他,儘管事情並沒有發生……
這是多麼凄冷的情韻!
我們家收入高,不講究穿,但吃的絕對是軍區頭一份,每天我和妹妹到分區食堂打菜,紅燒肉、木須肉、紅燒魚、燒肚片……用塑膠大盤——直徑有一尺,打得冒高——河南話說叫「崗尖」一大盤,招招搖搖穿過大院端回家,所有的人都看見了,走過去都嗅見了,我認為是嗅到了心裡頭——這種「味道」也是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的。
但即使是這樣吃,以那年頭的物價水準,他們的錢也是遠遠花不盡的。然而母親逝后,父親有一天向我們兄妹交代「賬目」:我家僅餘一千餘元。他把情況詳細介紹說:「我就要給你們續娶母親,有句俗話說——有了後娘就會有后爹。但現在我還不是后爹。把經濟情況告訴你們,把余錢也大家分了……」他生恐自己「變心」,在「變心」之前把不變的原則交代清楚。
這樣我才知道邯鄲大姑家的祖母,大舅舅家的聚財大表哥,現在寫著《二月河源》的大哥,是他的常年資助戶。另有二姨家表姐吳愛明,大姑家大表哥是他臨時困難資助戶。這幾個受資助的親人,在1957年前我除了表姐吳愛明之外,都是影影綽綽的印象。知道有這個人,沒有見過面。見過大哥(凌振祥)一面,但已沒有了形容記憶。「愛明姐」的印象比較深,因為1953年我回昔陽,大人們忙他們的,多半時間是她帶我玩,到堖堖上去看場院,走路拉著我的手「看崴了腳」,告訴我「你是城裡人,不要欺負人家鄉下人」。愛和我一塊玩,這就行,印象深。對這位大哥,我的印象是他會拉胡琴,用玉茭稈做的「琴」也能彈出很好聽的「叮咚」聲,我當然沒想到他有音樂天賦,十二年後,湖北藝術學院在河南招生,僅錄取三名學生,他便忝居榜上,我更猜想不到他們日後會結為夫妻完全加入我的河南家庭,但我們從小就非常友善。
他們之間的邂逅也是頗有意思的。我的姑表大哥呂貴成是小學老師,振祥哥和愛明姐到他卧室玩,看到了牆上掛的父親的照片,愛明姐說「哈!那是俺姨夫」,振祥哥說「那是俺屋屋(叔叔)」!大表哥哈哈一笑說「那是俺舅舅」——這樣,他們才徹底「弄清關係」。
大表哥的父親呂倜在河北,領導著他那個「系統」紅色家族。振祥哥和愛明姐卻是屬於父親統率的「河南系列」。
姑表兄呂貴成是小學教師,舅表兄馬聚財務農,只是生活有點困難,父母對他們只是有些關照。吳愛明是孤女,但她有二姨夫照顧,繼父對她也頗憐惜愛護,父母對她的照拂比表兄們多一點。我的印象,他們最關心的還是我的大哥凌振祥。振祥哥說「叔叔對我的愛比對解放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他的感受,比較實際的情況是:父母的心公道,能設身處地為這些弱者想事情就是了。我常聽父母在燈下議論。
父親問:「振祥的錢寄了沒?」
「寄了。」
「這個不能短。」
「知道。也給聚財寄了點。」
「愛明還有貴成,要想著點,寫信問問。」
「信已經寄出了,還沒有回信。」
這種場合很多了,但我不知道它的意義,認為和我沒有關係,但事實上,這和我家的經濟情況有關。
我始終有個感覺,父親對伯父有一種負債的情結:沒有伯父就沒有凌爾文的今天。伯父是他的老師,引路人,親愛無間的長兄。把他帶進了人生新境界,而他自己卻離開了人間……留下的這兩個孩子,當然應該由自己全力照拂,按照當地政府,我大哥是烈士遺孤,上學、生活應是國家全供,但父親沒有讓哥哥接受這個待遇,而是完全由他自己負起了責任。
這是父親百密一疏,或者說,由於他本心的過於善良,造成了錯誤。孔子講「過猶不及」,人生本就如走鋼絲,從右邊掉下去和從左邊摔下去結果是一樣的。過於善良毛病就出在這個「過」字上,他忘記了社會學上一個重要的原則:形式有時比內容還重要——部隊是打仗的,勇敢、能廝殺就可以,為什麼還要走隊列,甩正步,無端地夜裡緊急集合?——非如此,任何一個部隊都會被帶垮!
倘使大哥享受烈士子弟生活費、學費以及諸類的政策,他就是全掛子標準的「烈士子弟」,連同政治待遇也是與之同步的。人們不記得他叔叔,就會更多的憶到他的父親「曾為革命拋頭顱灑熱血」。現在完全是另一回事,他家中還有一個富農老太婆(奶奶)和他同住,供養呢,又全由他遠在河南的一個叔叔!當然,哥哥受欺侮,還因他敢於直言,耿直率真等等原因。但我談的「理念」是事物的本質。大哥在學校受盡踐踏,最終還是給了他一碗飯,到深山區丁峪去初中教書,還是理念在起作用:一個本質的事實是他的父親是抗日烈士,是在河北武安縣被日本人包圍,機關槍打死了的。
大哥在學校糟透了,愛明姐卻很好,是學校團支部書記,她的政治梳理很自然也很和諧——烈士子弟,繼父姓翟,她姓吳,吳可糾的女兒,用賈誼一句話「陳利兵而誰何」。這個地方是老抗日根據地,抗戰勝利后國民黨就沒有打進過,人們受的都是抗戰熏陶,烈士應享受的待遇也是很優厚的。父親的仁愛撫孤,反而讓人忽略了「抗日子弟」這個政治理念。「思想右傾」也好,「反動」也罷,都是沖「富農」這條而來的。
我在讀《鄒陽獄中上樑孝王書》裡頭有這樣的話:「明月之璧,夜光之珠,暗以投人,莫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我敢肯定,父親沒有讀到這篇文章:是明月之璧,是夜光之珠呀!那是多好的物件?你在夜裡投出去,接受的人非但不感激,還會按著寶劍向你瞪眼——為甚的呢?他不能知道你,他不知道你的意思!你憑什麼那麼大量,自己養活侄兒呀?
父親一生都念念不忘伯父的恩情。這種感覺:他愈是進入老年,愈是使人強烈認知。他的追念是很真摯的:「我哥哥說,小家庭好,他是勇敢吶,首先提出分家就分出去了。你爺爺問我:『孩呀!你是不是也要分家?』我實際上也想分,但我不敢說,我回答你爺『我不分家』……」「我哥哥說『大丈夫患立業之不就,不患家室之不立』……」「我哥哥說『要學樊噲、張飛能在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
「我哥哥說……」他不停地反覆地念叨,他希望他的大兒子凌解放能像「我哥哥」一樣善待弟弟。有時他沉吟,閉目躺在那裡誰也不知他想什麼,我認為他是在回憶他曾經有過的壯麗,問他,他卻說:「哪裡能用壯麗?不堪回首呀,有些事連想都不能的……」我勸他:「沒有人能夠再傷害你,不要心有餘悸,爸。」他悵然一聲嘆:「要是心有餘悸就好了,我渾身上下全是悸,連一點余不悸都沒有。」我也打心裡嘆息:「這是心病,母親如在,也許能醫,子侄輩不是過來人,沒這個能力……」
1962年三年困難緩解,但母親的病卻日漸沉重,當時,我獨自留鄧州,舉家已遷南陽。組織上找父親談:如果他願意,可以到洛陽軍分區干休所去休養,父親拒絕了,他告訴我:「已經在南陽何必到洛陽?那個干休所大,熟人也太多,恩怨也多,不如在南陽……」我知道,南陽軍分區的首長待他親和,他離休到分區大院住,為了不影響他休息,分區司令曾下令,停止早晚廣播吹號,改吹哨子行動。政委是他在欒川剿匪時的戰友,政治部主任也在長沙軍校同過學,有情誼,無恩怨,當然在南陽要心情暢適些。
就這樣決定了下來。為了照顧母親的病,他們首先考慮的是讓我輟學,他們知道我學沒上好「有個工作,有碗飯就行」,但母親不同意,說,解放不是個伺候人的人。他根本就不會,也下不來身子。不如讓他和愛明早點結婚,讓愛明過來……但愛明姐比我大兩歲,兩個人又商量,把振祥哥和愛明姐撮合起來,兩個人都調到南陽。
就這樣,這個南陽凌家有了一個新的整合,大哥和表姐都是烈士子弟,一個和我同祖父母,一個和我同外祖父母,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從小在一處,也從小都在我父母卵翼之下生活。他們之間素來感情很好,確實是天作之合的美滿,這樣就構成了現在這樣一個大格局。這件事做到了這樣的程度:即使是南陽幾十年舊交,也長期以為大哥和我是親兄弟,聽我叫嫂子為「姐」,很多人驚訝「你們家奇怪」。
1963年,母親工資因久不上班減少百分之二十,1966年部隊取消軍齡補貼,我不但沒看到父母沮喪,反而見到他們有點高興,「少一點好」「錢夠用就好」「早就該這樣做了」——他們作如是說。也許他們曾經過時間的沉澱,看到了「比人強」的危害性,或者是下意識地認為:可以讓別人稍微消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