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首照玄經
「唉,打不過也沒辦法,來吧,分你一半吃吧」。
清河衙門牆角下,李丘八叉開雙腿疲倦的坐在地上,伸手把一個饅頭掰開,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污泥,將另一半遞給旁邊的乞丐,一口吃掉一半,大口嚼咽著吞下去。
呂義山拿著饅頭仔細端詳眼前這個剛剛遇到的「同類」。
山河已秋,人間方暮。
青黑色的天穹降下最後一縷輝光,暮色中,眼前這個渾身疲倦的男人,睜大了雙眼,似乎擁有看透這人間的眸子,雖然是傍晚,但是那雙眼睛里,卻釋放出了黎明的光芒,他用手背抹了一把嘴邊的烏黑,大口嚼著另外的半個饅頭,似乎已經把方才的不愉快忘在了腦後。
本來想好了要跳清水河自盡的呂義山,嘿嘿一笑,學著眼前男人的樣子,一口將那半個饅頭塞進嘴中,大口大口的嚼著,忽然就不想死了。
呂義山望著西邊發白的天際,用略帶疑問的聲音問:「你說你叔叔搶了你爹留給你的房子,你怕被他殺人滅口跑出來了?」。
李丘八舔舔嘴唇無所謂道:「那可不」。
「嘿,真他娘的慘」。
「慘什麼?」,李丘八翻個白眼,悠長的嘆氣道:「唉,商君書里說的好,有難則用其死,安平則盡其力,老百姓活著不就是為了一口飯吃么?能有一口飯吃慘什麼?」。
呂義山嘲諷道:「還讀過書?嘿,有一口飯吃?你有一口飯吃嗎?你只有這討來的兩個饅頭,一個啊」呂義山用力坐起來,往前爬了一下,把不遠處的另一個饅頭撿回來:「一個還被人踢走了」。擦擦上面的灰塵,撕開兩半:「呶,吃不?」。
「不吃」,李丘八撥開呂義山遞過來的胳膊,悠悠道:「狗咬過的東西我才不吃」,低頭看了看方才打架撕破的褲子,扯下一根露出來的布條,往腳踝處一捆,湊活還能穿。
「你不吃我吃,哎,吃飽了才有力氣」
李丘八回頭道:「想不想打那小子一頓?」。
呂義山聞言,嚼著饅頭就笑了:「打他一頓?半個饅頭撐飽了想通了,也準備好上路見佛祖了?剛才都打不過,怎麼打?用剩下這半個饅頭砸死他,往他腦袋上狠狠一敲」。
李丘八盯著不遠處萬花樓門口的輝煌燈火與身姿搖曳的女人們,揉了揉鼻子,蠻不在乎道:「你別管,一會兒跟著我就行了」。
呂義山笑的咽不下去饅頭,拍拍他的大腿,半晌艱難的將撿來的那個饅頭吃下去,還被噎的打了個飽嗝,沖李丘八道:「一會兒那小子從裡面出來吃的飽飽的,正愁怎麼消化呢,你上去給他練拳,他一晚上都能睡個好覺」。
李丘八看著呂義山,指指腦袋道:「咱行走江湖,用的是這個,不是這個」,說著伸出了拳頭。
「得了吧,還是想想今晚去哪睡一覺養好力氣找明天的饅頭才是正事兒」。說著躺倒在地上,長長伸了個懶腰。
李丘八不說話,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紙包,放在手指尖搓了好幾下,也學著呂義山的樣子躺倒。眼睛死死盯著萬花樓出來的每一個人。
漫漫長夜從未如此寂靜。
忽然感覺被人推了一下,李丘八爬起身來,低聲道:「走!」,捏著拳頭,看上去一副吃人的樣子。
呂義山左右看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連忙追上去。
不遠處,一個身穿錦繡華服的男子醉醺醺的搖晃著身子,腰間掛著的寶劍彰顯著不俗的身份。
走過了萬花樓,眼前的路段伸手不見五指,那男人搖搖晃晃扶著旁邊樹木,停在路邊,一副要吐的樣子。
李丘八四下里看看,快步走上前去,拍拍那人肩膀,那人煩亂的轉過頭喝到:「幹什麼,找你廖爺爺干……」。
這話還沒說完,李丘八把緊捏在手裡的蒙汗藥全部捂在那人臉上,連悶帶暈,另一隻手勒著他脖子,生怕弄不死他。
片刻,那人便沒了動靜。
一邊的呂義山大驚失色,前後看看,驚恐道:「不會死了吧?」。
李丘八扔了手中剩下的蒙汗藥,吃力的拖著暈死過去的人道:「不會,弄不死人」。
呂義山急忙抬起那人雙腳,兩人一前一後把人抬近旁邊的樹林里。
「把他弄到前邊兒那個破廟裡去」。
兩人前前後後抬了小半個時辰,終於把人弄進了破廟。
微弱的燭光照亮了小廟。
李丘八在佛像後面找出一截繩子,將那人捆在立柱上,拿起大佛腳下的水瓢,從角落裡的水缸中舀了一瓢水,用力潑在那人臉上。
暈死過去的人悠悠轉醒,迷迷糊糊看見兩個人,只覺得自己渾身不舒服,抬手想摸下額頭,卻發現兩隻手都動不了,渾身酒氣一下子醒了。
睜眼看著眼前的乞丐,半晌譏諷道:「哦~~,我道是誰呢?原來是為了一個饅頭要死要活的小乞丐,怎麼?把我捆在這兒是想殺了我?哈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那人笑的喘不上氣來,繼續道:「看看你爺爺身上的劍,呶,看清楚了嗎?小爺姓廖,名叫廖南風,萬聖宗少宗主,你若是識相,趕緊給你爺爺放開,再跪下磕兩個頭,叫的好聽點,些許會饒了你的狗命」。
李丘八一副破皮無賴的樣子,把下嘴唇咬進嘴裡,斜著臉看了一眼廟外夜色,伸手扯下廖南風腰間的劍,從上到下看了兩遍,伸手用力將那劍從破廟窗戶扔了出去,只聽見「噗通」一聲,顯然是掉進了清水河中。
廖南風驚怒道:「你!」,半晌眯著眼睛道:「好小子,你給小爺等好了!」。
李丘八嗤笑一聲道:「嘁,還在嘴硬,看你待會兒還能不能說出話來」,伸手在廖南風身上四處搜尋,值錢的不值錢的都拿了出來,有點小錢的留下,沒有的全部從窗戶里扔了出去,其中有一個荷包,廖南風見了大叫一聲:「這個不能扔,那時我未婚妻的定……」。
「噗通」。
廖南風眼睛跟著空中那道弧線,一直到了窗戶外面,直到聽見調入河水的聲音。
怒目圓睜大聲道:「我殺了你,你個卑鄙無恥下三濫的臭流氓」。可是渾身捆的緊緊的,哪裡能動彈得。
李丘八拿著幾塊元寶,低頭看了一眼,在手裡拋著道:「看不出來還是個有錢的主兒」。將那銀子放進懷裡,臉上戾色頓現,狠狠一拳打在廖南風肚子上,打一拳問一句。
「欺負乞丐算什麼東西?」
「踢我饅頭做什麼?」
「吃飽了撐的?」
「還嘴硬不硬?」
「叫聲爺爺放你走?」
這一套組合拳打得廖南風有苦說不出,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差點連苦膽都吐出來了。
呂義山怕出了人命,上前阻攔道:「行了行了,出一頓氣算了」。
廖南風聞言,沙啞著嗓音道:「好兄弟,別打了,我知道錯了,銀子都給你,全部給你,放了我吧,咳……咳……」。
李丘八氣笑了,道:「呵,原來也有嘴軟的時候啊」。
「放了你?可以啊」。
李丘八走到廖南風跟前,邊笑邊解開廖南風衣服上的扣子,廖南風先是一愣,隨後一驚:「你做什麼?你要做什麼?」。
李丘八猥瑣道:「做點男人之間該做的事」。
三下兩除二把廖南風脫個精光,一絲不掛的捆在柱子上,廖南風慌了,拚命的想掙脫繩子,可哪裡解得開。
李丘八行走江湖這麼多年,若是輕鬆就讓他把繩子解開了,那不就白混了。
李丘八盯著廖南風下面,口中發出「嘖嘖嘖」的聲音,半晌道:「嘁,就這?還去萬花樓?那些姑娘沒笑話你嗎?」。
一副可憐的樣子,拍拍廖南風近乎崩潰的臉頰道:「你可在這兒待著吧,老子先走了」。
「別走,先把我放開,喂,別走」。
李丘八搖頭晃腦哼著小曲兒頭也不回的往外走。
身後呂義山收回驚呆了的表情,朝著廖南風猥瑣的嘿嘿一笑,帶著小跑兒跟了出去,只留下無力嘶喊的廖南風一人在廟中。
兩人找了一間破落不堪的房子,先把手中銀子數了數。
李丘八道:「嘿,不少啊」。
丟了兩塊給呂義山,呂義山沒接,銀子吊在地上,看了一眼搖了搖頭,捂著肚子道:「不要」。
「都餓成這樣兒了還不要」,李丘八拿起銀子,揣進懷裡,又拿出一個小荷包,湊近嗅了嗅。一股香味兒沖入鼻腔。
呂義山側眼看見了道:「原來你沒扔啊」。
李丘八道:「江湖上的小戲法罷了,哪天再見那孫子,就給他看看,讓他想一想今天晚上的事情」。說完揣進了懷裡。
「人家定情信物,你揣進懷裡算什麼?」。
「我搶來的就是我的,有本事搶回去啊」。
李丘八想了想,從懷裡拿出幾個銅板兒,道:「等著,我去買壺酒」。起身拍拍屁股走出了破屋。
呂義山看著出去的背影,半晌手伸進懷裡,摸了摸,許久掏出來一本古冊。
借著從破爛房頂上投下來的光,無奈一笑自言自語道:「白首照玄經?一本破書,死了那麼多人,人人都在找,不知道啊,這世上的人整天打打殺殺的有什麼好」。
仔細看了半晌,將書放在李丘八躺著的地方,雙手往腦袋後面一墊,望著天上的星星,不知道在想什麼。
門外傳來動靜,李丘八買酒回來了,還在門口,便朝屋裡丟了一個東西,呂義山撿起丟在自己身邊的酒壺,打開狠狠的喝了一口,辣的直流眼淚。
李丘八撿起地上的書,放在月光下看了半晌道:「白首照玄經?」,順手扔在呂義山身上,擰開酒壺邊喝邊問:「這什麼書?」。
呂義山驚訝於李丘八不知道這書叫什麼名字,本來想說,半晌道:「一本破書罷了,放身上好久了,不想要了,送你吧」。
李丘八又從他身上撿起來道:「給我就給我,哪天沒饅頭吃了還能換幾個」。
一邊的呂義山幾口烈酒下肚,已經暈了,口中唱著不知道什麼地方的小曲兒,半晌忽然聽見幾個能聽懂的字:「自盤古開天,三皇定國,五帝戎疆,凡……嗝……凡國遇大難,男必在社,女必在稷,萬民泯軀祭國!白骨成丘,血溢江河,亦不可……亦不可辱國之土,喪國之疆,士披肝瀝膽,將寄身刀鋒,帥槊血滿袖,王……王利刃輝光,吾……」。忽然指著李丘八,又指著自己的影子:「吾,不分老幼尊卑,不分先後貴賤,必同心同力,傾兩河之水,決東海之波,征胡虜之地,繳倭奴之穴,討欺吾之寇,伐蠻夷之戮,遂滄海橫流,立身無愧,任屍覆遍野,精魂可依,死而無憾」。
忽然振臂一呼:「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
半晌無力垂下手臂,悠悠道:「六國爭戮,將帥紛紜,起兵戈之禍,殺無辜之魂,喪千里江山,辱先祖之名」。
單手搭在李丘八肩上,凄然一笑:「今日義山活了下來,他日,必掛六國相印,一統河山萬里!」。看著李丘八,嘿嘿一笑,仰頭往嘴裡灌一口酒,噗通一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李丘八呆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心裡像是有一團火,許久,許久,許久,覆滅了。
低聲道:「誰還知道黎陽有個李君臨呢?」。仰頭長喝一口酒。
黑暗中傳來一聲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