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棠林坳
如果可以,沐初棠是真不願意與朝廷過多往來,只是如今出了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她也不會坐視不理的。
看出了她眼中浮出的猶豫,什麼原因楊明熙內心也是明鏡似的,開口寬慰:「如今我做了官,你倒是跟我生分不少,我知道,你只是不喜歡再摻和其中,可你別忘了,這裡離盛京遠著呢,你不想讓那邊知道的,我豈會讓他們知道?你權當是在幫我了,至於好處......你隨意提」說道後面,臉上又浮出那抹溫柔的笑意。
沐初棠手扶住下頜,一舉一動皆是賞心悅目,那雙桃花眸不經意的流轉,淡淡打量著身前這儒雅謙和的男子,最後,終是恨鐵不成鋼,嘆息道:「楊明熙,你什麼時候才能想起來你是丞相的兒子,當今皇后的弟弟,只要在封祁國的地盤上,你都是可以橫著走的,怎的如今卻是如此的鬼鬼祟祟,小心翼翼,我都替你窩囊」
聞言,楊明熙的笑意更甚,聳肩十足的無奈,「我若以強硬的手段處理了趙福生這條地頭蛇,那還有馬福生、孫福生等千千萬萬條地頭蛇呢,所以,我只能想辦法讓這些地頭蛇服我、怕我才能永絕後患」
身旁男子如朝陽一般和煦溫暖的笑意讓她晃神,許多前塵往事的碎片浮出腦海,是啊,眼前的青年依舊是那個少年,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盛京城內,凡是見過楊明熙的人皆是對他如此評價,士族小少年,淑人君子,儒雅謙和,才高八斗,風姿與學識皆不輸二十年前的楊丞相,唯性格中規中矩,少了份凌厲與慾望,恐難復其父之成就。
就連沐初棠初識他之時,也十分認同大家對他的評價,但與他同窗兩年,廝混兩年,從點頭之交到莫逆之交,怕是這世上也找不出幾人能與自己這般看的清楚了。
他骨子裡是最有主意、最驕傲的,有些事,不是他不會做,也不是不敢做,而是他不屑做。
在學堂中,永遠是最低調謙遜的那一個,大多時都是最不引人注目的那一個,可回迴文考他第一,篇篇他的文章最驚艷,次次他的觀點都受到先生的讚賞。
他從未用身份壓過別人,就算與人意見分歧,也試圖用自己的所學所識讓別人信服,這大概就是自信與驕傲到一定境界了,才會事事如此。
沐初棠回想他上學時期唯一的幾個污點,都跟自己脫不了干係。
「嘁」沐初棠懶洋洋道:「看在當初你庇佑我的份上,你,我就收留了」
楊明熙望著她依舊是滿眼笑意,沐初棠補充道:「好處你還是要許的,對於你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我這邊要開百草堂,需要你的批複」
楊明熙秀氣的眉頭微蹙,故作傷心道:「我以為我與小棠先生早已是君子之交,純粹到根本容不下利益這等俗事的」
「別,就算你勉強稱作君子,我可不是什麼君子,咱倆還是得談俗事」
說完,便提高聲音,把四周「很忙」的幾個人喊了過來。
這幾個除了雲生老實以外,哪個都是好事愛打聽的主兒,本來手上就沒有活,聽沐初棠喊話,立刻就過去了。
「羅師叔來信了,楊知府需暫住棠林坳,還有,需要各位在必要之時鼎力相助」
其實剛剛這幾人也聽了十之七八,眼下,沐初棠說完,他們就明白了,抱拳,齊聲說道:「楊大人」
余晚晚難得的如此正經:「楊大人,元明宗自開宗以來,懲惡揚善,救死扶傷乃分內之事,若有需要,大人一聲令下,必叫那趙福生插翅難逃」
這元明宗的其他弟子倒是比沐初棠好說話,滿口答應下來,楊明熙起身,肅然與其他人回了一江湖之禮,「我先在這裡謝過各位了」
午夜時分,滿月星辰,灰色的夜幕籠罩世間萬物,寂靜的如同一幅畫卷。
撫月山腳有一大片棠林坳,這片林子的海棠花不同於普通的海棠,四季常開,嬌艷的海棠花瓣為這枯寂的郊外添上了一抹顏色,如曉天明霞。
據附近的百姓說,很多年前,這裡住著神仙和他的小仙童,不過,很少有人見過。
初始,林外有許多慕名而來的遊人想要拜訪這位神仙,只是,在林外待了半天,也等不到引路的小仙童,便壯著膽子走近了林子,可走著走著便轉了出來,一次、兩次......一個人、兩個人......結果都是一樣的。
有人說,神仙與凡人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肉眼凡胎,或許永遠都走不進仙人的世界。久而久之,人們便也淡了去尋神仙的心思。
只是,大概在六年前,嬌艷的海棠花瓣忽然開始頹敗,但也並不是滿目的枯枝敗葉,之前白裡透紅,如面容楚楚的少女,忽然如她的花語一般,苦戀沒有結果,枯萎凋落,眼神中從此失去了光芒。
世人猜測,大概是仙人離開了,離開了仙氣的維持,凡物終究是凡物,這片充滿了神話色彩的棠林坳也慢慢淡出了百姓們柴米油鹽的生活中。
可是就在前幾個月,十裏海棠林,如胭脂點點,漸漸的染紅了半邊天,這......難道是又回來了?
棠林坳深處卻是別有洞天,幾間十分精緻的小屋散布在各個院落,主院落內,三座琉璃瓦屋鱗次櫛比。
主屋內,一張十分顯眼的大床上,薄被下微微隆起,今晚的月光很盛,透過鏤空的雕花窗中依舊有斑斑點點的細碎亮光落在屋內,映著月光能看得見床上女子睜開了雙眸,只是睡眼惺忪,還有一瞬間的迷茫。
沐初棠緩緩起身,走到了桌邊,倒了一杯涼茶,一飲而盡。似乎清醒了不少,又來到了窗邊,緩緩推開窗戶,她就這樣,倚窗而望,許久。
窗外月光下的風景自是好的,當初師傅是按照自己的意願建的這片棠林坳,所以無論是那鵝卵石道、放著棋盤的精緻竹桌、假山旁的池塘、又或是用花藤做成的鞦韆,無一不彰顯這主人是多麼的會享受生活。
可是今夜,這主人並沒有在欣賞這綠柳垂堤,天邊孤星。目光沒有焦距,似乎透過這片海棠花看到了別處。
沐初棠剛剛做了一個夢,說是夢,也可以說是她的前塵過往。今日楊明熙的出現,那些原本已經丟掉的記憶如揉皺的紙團,逐漸展開,重新粘回腦海里的記事本上。
她是孤兒,前世、今生都是孤兒,無一例外。
她經常質問老天:為何單單把我忘了?這不就連到了陰間,也沒人會為自己準備好那一碗忘盡塵世的孟婆湯。
上一世,她是二十一世紀的女醫生初棠,意外死亡,當再次有意識之時,成了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起初,她算是開心的,因為至少不再是一個人了,她想睜眼看看這一世最親的人,可作為剛出生的嬰兒,感官很弱,她看不清眼前那個模糊的女子。
可下一刻,她能聽清耳邊疾馳的寒風呼嘯而過,甚至能聽見抱著她的女人因奔跑砰砰的心跳聲和急促的喘息聲。
一會兒,耳邊所有的聲音都沒了,靜靜的躺在地上,只有鼻尖縈繞著海棠的芳香。
她安靜了,沒有了屬於剛出生嬰兒的啼哭聲,她無奈嘆息:即使再來一世又怎樣?命運終究是命運。
也就是這一天,她與師父的緣分便開始了。沐明軒把她帶回棠林坳,她記得那時的棠林坳還十分的簡陋,只余幾座小竹屋。
剛開始學會說話沒幾日,便指揮著師父、師叔們、丫鬟們改造她嫌棄已久的小竹屋,儘管她已經盡量用小孩子的方式來表達,可他們還是驚訝於小孩子竟然會知道這麼多!師父似乎並未表現出多少驚訝之色,對於她的要求也從未說一個不字。
沐明軒並不長待棠林坳,他每年只會在這裡住上個三四個月。她知道,他不在的這些時日定是回了遠在天邊的元明宗。
而那時,沐初棠都是由她的師叔們輪流照顧,其中與她待得最久的便是羅塵羅師叔。
沐初棠從記事起,師父與師叔們就開始教她認草藥,給她讀醫書,連洗澡水都浸泡著各種藥草,本是想讓她在醫術方面先混個臉熟,誰知這小孩童過目不忘,只教一遍便都記得,眾人驚嘆,這是何等的神童。
然而,她的神童傳說在她進宗的那一年戛然而止。那年,她七歲,羅師叔牽著如豆腐般白嫩的小手,一步步走近元明宗,宗內弟子無不駐足觀看。
眾人早就知道毒王宗宗主沐明軒收了一個嬰孩弟子,說是弟子,倒不如說養了個女兒。
對這小女孩的聽聞倒是有許多,首先十分聰慧,過目不忘,其次就是這小女童若說是年畫里走出的小仙童也不為過,漂亮的過了頭,這些也都只是聽說,大部分人還真就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