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馬
六月二十七,晴。
下午,明磊和範文祺站在茱萸灣碼頭閑聊,十來個僕人帶著一大群馬匹遠遠地候著。
「和咱家結親時,馬相還獲罪在家,他們這些馬家的小一輩沒有一個考上個舉人,家道眼看就要中落了。」
「所以藉助咱們范家的財力東山再起?」明磊試探地問。
範文祺點頭道:「意思差不多。可如今,咱們這個什麼都不是的大女婿,已經是三品大員了。」
「三品?」
「不錯,馬鍫現在的職銜是從三品兵備道協助馬士英的次子馬鑾協理勇衛營務。」
也難怪範文祺話里話外透著怨氣,他們已經等了多半個時辰,範文祺已經開始來回走遛了。
「來了!」
順著下人們的喊聲,明磊他們瞅見一艘福船駛了過來。明磊瞅著並沒有海船大,但上面插著黃青紅白黑五面高一丈有餘的大旗,很是威風。等船靠了岸,領頭走下兩個人。為首的是一位三十五六年紀的太監,長臉細眼,白皙的麵皮,稱得上唇紅齒白,紅色織金線雲紋衣、藍腰帶、黑色金線縫靴,膝間有膝襽,胸前飛魚綴補,範文祺小聲告訴明磊
「這一身只有司禮監秉筆、乾清宮執事及皇上近侍才能穿」。
後面跟的官員,盤領寬袖,胸背猛虎花錦褂子的紫袍,烏紗帽,金荔枝的腰帶,想必就是馬鍫了。馬鍫,字天羽,別號恆夫,也就三十歲上下,發黑的一張圓臉,大大的眼睛卻沒有什麼靈氣,鼻子有些沓,嘴不大,留著短須,相貌並不出眾,身材中等,卻很是粗壯結實。明磊瞅他的相貌舉止,就知道這傢伙沒什麼學問,一副軍營里歷練久了的痞樣。
明磊早遣了小廝回去報信。範文祺扯上明磊跪在一邊,高聲叫道:「學生範文祺、周明磊恭迎。」
那個太監眼睛都不掃一眼,昂著頭走了過去,翻身上了早備好的駿馬,馬鍫只是微一點頭也過去了。待大隊人馬走過,二人才站起來,騎上馬,跟在隊伍後面直奔范府。
范府中門打開,院中香案各物也已經備好。範文祺、明磊趕緊跑到香案后跪好,這時,那個太監面南站定,打開黃陵子聖旨,高聲唱和。明磊激動得一句也沒聽到,一個勁地告誡自己,鎮定,看來自己的道行還是太淺了。範文祺捅捅明磊,明磊才清醒過來,跟著他磕頭,領旨謝恩。
這個太監姓張,是萬歲爺身邊的近侍,一張倨傲的長臉現在已經堆滿了謙卑的笑容。晚上,范秉齋陪著張公公算的上盡歡而散,加上馬鍫、明磊,大家都喝得有些高了。
第二天,送走了揣著百兩銀票的張公公諸人,範文祺、明磊陪著馬鍫到范秉齋的書房喝茶,四個人才算正正經經的坐下來詳談。
範文祺昨個就換上早已準備好的官服,明代三品和四品的衣著差別不大,勻是紫袍,只是胸背了表示文官品級的黃、綠、赤、紫四色織成的雲鶴花錦褂子;四品官佩戴的是葯玉,人家馬鍫的卻是一如《詩傳》之制,去雙滴及二衍的佩玉。明磊看著範文祺一副坐堂辦公的架勢,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明磊原本一點換衣服的意思都沒有,可是小德子一下子跳了起來,一副和明磊拚命的架勢,好說歹說,為了當官的顏面,倆人達成妥協。明磊聽小德子介紹,覺得忠靜冠服不錯。明磊最不習慣的就是帶帽子,不是有展角,就是有飄帶,你說三伏天頂著這些怪東西出門,就不怕捂痱子?可人家就這風俗。忠靜冠,冠匡如制,兩山俱列於後,冠頂仍方中微起,四品以下沒有裝飾的金線。總算沒有兩邊的展角,相對簡便多了。忠靜服一身的深青色,前後配上本等花樣的補子,繫上素金帶,配上藥玉,感覺好極了。
小德子被明磊氣得說不出話來,這忠靜冠服是本朝品官朝祭之服,有進思盡忠,退思補過之意,所以很是凝重、簡樸,這個二杆子卻美不禁兒的恬不知恥要拿來當常服穿。小德子的良知也不能答應啊!可再說眼看就要挨打了,只得退一步指出:「這金帶要鬆鬆的系,怎麼能當腰帶似的勒緊呢?」明磊聽著鬆了松,順手從床上拿起掃炕笤帚別在腰裡,直當一把五四手槍了。看到明磊的怪樣,小德子心都碎了,閉上眼睛,終於死心了。
所以,明磊瞅著範文祺煞有介事的一身裝素彆扭,那三人瞅著明磊勒得緊緊的金帶也正彆扭,好在明末的江南,世人大都喜好標新立異,現在戰局難定,御史們不會有心思管他平日里是不是穿著有度,明磊也就算矇混過關了。
大家喝著茶,還是范秉齋先開了口:「我原想為犬子和你妹夫討個閑差,光光門庭,誰想馬相抬愛,竟都給了實缺。恆夫一定從中沒少買力氣吧?」
馬鍫咧開嘴笑了:「岳父不用和小婿說這些虛的,咱們是一家人,幹嗎這麼見外?現如今這官讓他們賣的不值個什麼了,咱們是誰?不弄個實缺,讓別人聽到了,沒個不笑話的!」
頓了頓,馬鍫看到范秉齋很是受用,又接著說:「瑾兒(范秉齋的大女兒)就是不明白,岳父真要舉家遠赴廣東?她哪裡捨得下您啊!來之前,都哭了一天了。」
范秉齋嘆了口氣,「清軍一來,這揚州怕是守不住了。現在不走,到時想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咱們不是正和韃子議和呢嗎?」
范秉齋看著馬鍫運氣,這個女婿,平日里瞅著不傻,卻每遇大事就糊塗,還得耐心解釋:「現在,清軍都在圍剿闖逆,恐怕闖逆授首之際,就是我們被攻打的時候了。」
馬鍫一副果真如此的樣子,不禁問道:「史閣部坐鎮江北,有四鎮之兵,大概能守得住吧!岳父是不是過慮了?」
明磊知道自己教範秉齋的詞差不多用完了,於是接過話茬,親自出馬了。「史可法禍國殃民,剮六趟都不足為過的主兒!你還幻想指望他?」
「不至於吧?史閣部為朝廷奔走操勞,雖非一系,也是大大的忠臣啊!」
明磊憐憫地看著馬鍫,「我的好姐夫,孰不知官高任重,身系社稷安危。史可法為官廉潔,也很勤勉,但那是他的個人品德,這些不能當雄才大略使。他出任督師以來,耗費了江南百姓大量的糧餉,到現在無所作為,說一籌莫展不為過吧。他不稱職,不稱職啊!」
「那他也沒有剮罪啊?」馬鍫嘀咕的聲音明顯低了下來。
「沒有?本朝立國之初,史可法寫信給馬相,說「朱由崧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讀書、干預有司」七不可立,誹謗當今聖上,當不當剮?」
明磊一下子來了興緻,主要是想起了顧誠的論述,實在怕忘了,於是不等馬鍫有所表示,對著三人又開始長篇大論:
「立朝之初,東林諸公就以立賢為名,主張捨棄神宗嫡系子孫而立穆宗孫潞王朱常淓。他們真正的用意是排除聖上,以確保崇禎時期東林、復社黨人在政治上的操縱權,特別是,如果潞王以較遠的親支而被擁立,錢謙益等人的定策之功肯定能使他們飛黃騰達。
一度處於權力中心的史可法優柔寡斷,居然能想出擁立桂王的折中方案,真是貽笑大方。你既然決心按照倫序迎立神宗嫡支,還要捨近求遠嗎?如果史可法當機立斷,把顛沛流離中的聖上接入應天府(南京)繼統,那會是個什麼局面?
最可氣的是,史可法對姜曰廣說:以齊恆之伯也,聽管仲則治,聽易牙、開方則亂。今吾輩所立者,豈其不惟是聽,而又何患焉!這表明他知道聖上繼位,大權必落入自己這幫『君子』手裡。可話一傳出,擁潞者大嘩,史可法就引避不言矣。你們說,就這點出息,這副嘴臉,真不是個東西!
結果呢?真正按照倫序應當繼承帝位的聖上,眼看被東林諸公排擠,不得不求助於武將,這樣才造成本來無功可錄的武將,一個個以定策元勛自居。現在,武將成了軍閥,跋扈得厲害,危及社稷了,這罪過不能算在咱們馬相頭上,而是要由他史可法承擔。
弘光既立,無論他在朝輔政,還是在外督師,都改變不了軍閥脅制朝廷,無意進取的局面。事機已失,無可挽回!還說什麼,秦檜在朝,李剛在外的渾話。
本來任何一個政權,要想有所作為,必須首先保持內部穩定。而內部穩定又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朝廷威望和文武官員的齊心合力!」
明磊頓了頓,直視著馬鍫的眼睛,「朝廷現如今依附武將,武將視皇帝為傀儡。朝廷圖據虛名,文武交訌,將領紛爭,內耗既烈,無暇他顧。以上種種的始作俑者正是史可法!你現在還指望這種人,無兵可用、無將可遣的,守住揚州嗎?」
馬鍫被明磊嚇得面無人色。半天才求救般地看著范秉齋,「岳父,如今之際,我又當如何呢?」
不等范秉齋開口,範文祺搶著說:「放著張良不問,妹夫行事可有些孟浪了。」
明磊已經醒悟,馬鍫驕橫慣了,自己態度太居高臨下了,這小子有了抵觸,忙換上笑臉說道:「恆夫不要心慌,馬相是我朝的擎天鉑玉柱,定海紫金梁,我們原也過於杞人憂天了!不過,俗話說:狡兔三窟。我們都窩在應天府一帶,終不是萬全之策。在廣東建立一個落腳點,也是防患於未然啊!」
明磊瞅著馬鍫的臉上有了笑模樣,趕緊走上前,替他添了茶,低頭說道:「為恆夫計。留在金陵,不過是馬鑾的副手,多咱能獨當一面啊?去了廣東,您就是封疆大吏了,有我和頡剛(範文祺的號)幫襯著,您還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比在這裡見人就要磕頭強百倍嗎?」
馬鍫被明磊撩撥得臉脹得發紅,詫異地問:「怎麼和叔父說呢?」
「好辦,馬相什麼人啊!你一提狡兔三窟,他就明白了。要不,我親自去一趟,替恆夫陳說利害?恆夫可不要學史可法啊,大丈夫就要當機立斷!」
馬鍫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咱們一家人,你還會害我?我這就回去見叔父!別攔著我,誰攔著我,我跟誰急!」
馬鍫還真的說風就是雨,三人攔他不住,范秉齋只得讓範文祺送馬鍫去了碼頭。
明磊和明磊回到前院,明磊看看周圍,神秘嘻嘻地小聲說:「我聽說,馬相原本姓李,是馬家的乾兒子,後來認了宗的?」
范秉齋也瞅瞅四周,嗔怪地說:「又是閻古古嚼的舌根?」
「不是,我是聽說。要不馬相那麼精明的人,侄子不該這樣啊!」
范秉齋正言厲色地對明磊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對兩個女婿一視同仁,不許你糟改你姐夫。」
「我心裡明白,這是說個樂兒。您的意思我還不懂?」明磊心裡罵著,裝蒜,但嘴上也只好應付著。
明磊見和范秉齋沒了談話的氣氛,就告辭回了自己的小院,見天色還早,便支使小德子去請閻爾梅。趁著這個空當,明磊從懷裡摸出潮州指揮使的印信又開始把玩。這是一個方二寸五分,厚五分的銅印,黃澄澄的,沉甸甸的。小德子不理解明磊,以為明磊是個官迷,所以時不時拿出來把玩。其實,明磊喜歡攥在手裡,可歸納為微服情節。明磊看過N多連續劇,但凡微服私訪,不是艷遇就是立功,實在又刺激又驚險。明磊幻想著,自己在最後關頭,拿出這方銅印,就能證明自己的官職,MM崇拜,壞蛋暈倒,真是好好玩兒啊!
明磊知道這些是精神鴉片,可做做白日夢可以保住童趣,又有什麼不好呢?
明代的俗例,婚事行納采、納徵、請期、親迎四項禮節。凡是納采、納徵、請期、,均須「具書」,即寫明聘禮,送給女方。女方收到后,再回書,表明禮節。這些事情明磊全權委託閻爾梅辦理,明磊就住在娘家,但這些過場還是要走的。
閻爾梅坐在桌前,也不思索,隨手給明磊寫了一紙婚啟,云:「秉齋兄:令愛與璞麟,良由天合。」
明磊迷惘地瞅著閻爾梅,不明所以。閻爾梅對明磊這種經常性的大智若愚已經見怪不怪了,耐心解釋:「這婚啟就是兩家結親的婚書。婚書一定,雙方的婚姻就有了法律效力,除非璞麟另寫休書,將婚姻解除。」
「我知道!不要總拿我當傻瓜。我是怪你寫得也太簡單了!沒日期,沒落款,抬頭也不寫全稱,我看著以為是賀辭呢。拜託!誰看的出這是有法律效力的證書啊?你也太糊弄了!」明磊本來沒敢怪閻爾梅,只是看著他,習慣性地又拿自己當了傻瓜,不由得提高了嗓門。
說你傻,還就喘。閻爾梅心裡罵著,表面上還只是憐憫地瞅著明磊,「當然了,兩家關係非同一般,寫得太多,就顯得生分了。大丈夫一諾千金,象你說的那些都寫上,恐怕當時人家就和你翻了臉。我知道你是謹慎,可人家以為你笑話人家不懂得守信義呢?」
看明磊閉嘴不言語了,閻爾梅覺得還不夠,怎麼也得再在傷口上撒把鹽啊!於是,囑咐明磊道:「這些,可是士林的常識啊!璞麟在北京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你不是帶著號稱秉筆太監的呢嗎?」
連忙又補充一句,「千萬別說你不知道!」
明磊對這些已經習慣了。被閻爾梅老婆婆般的叮囑、擠兌,已經不會有絲毫的羞愧。只是拜託閻白耷,最好一天也就辦妥了,自己還急著要去劉六的山寨跟著練兵呢!
閻爾梅又開始調轉槍口,抱怨明磊不尊體,不顧官家的臉面,又要和丘八們一同摸爬滾打。
見明磊不聽,又轉而抱怨劉六也是個二百五,準會在訓練時當著眾人打罵明磊。
煩的明磊一溜煙地跑沒影了。
其實明磊確實有混在山寨的理由,深知自己不會帶兵,現在不學,將來就能學了?兵著,詭道也。明磊確實怕被別人糊弄了,而且還覺得閻爾梅等傻。
「你不是標榜是孔子門徒,事事依存嗎?三人行,必有我師。怎麼就瞧不起這些當兵的呢?」
在明磊眼裡,這些身經百戰的老兵,就像一個個金礦,等著你去挖掘。逗著他們把行軍打仗的個人體驗講出來,把這些樸實的話語總結總結,去粗取精,真是了不得!清軍什麼個打法,闖營什麼個路數,明軍為什麼一擊即潰,這些大文章就作出來了。明磊最關心的,還有打敗之後,他們是怎麼跑出來的,將來萬一自己敗下陣來也可以學著保命。
這些,明磊是打死也不會說的,都知道了,將來明磊拿什麼駕馭這些人呢?明磊有意把自己裝扮得就是一座冰山,每個人,只讓看到冰山一角,這才是成大事者的基本素質。